关山断尘,胡草卷啸。

    几缕朦胧笳声飞掠城头,荡进每一个军汉的耳中。几张年轻的面容顿住手中正在咻咻打磨的刀口,侧耳细闻去,反教怀底涌上三分悲悯。

    曦色眇眇,陇山迢迢。

    “……但携破虏志,从此别家园……”靠着墙壁,不知是谁先开了陇腔,清唱起一首壮怀歌。

    “但携破虏志……”“……从此别家园!”

    独吟渐渐成了合唱。

    一声高于一声,一句哀过一句!

    厚重的调子此起彼伏,伸向横卧在城头以外那些连绵不绝又同样此起彼伏的峭岭至深至密处。勇敢的陇上汉子隐忍而有力的歌调,点燃了每一副雄健的胸腔。

    梁虔全身铁甲站在内墙底下,一束新鲜的阳光正巧跃过墙头直剌剌地灌向城内,也正好打在他的战甲上。他背对着光亮,因此在那顶头盔之下,他的五官不甚清朗。

    梁绪一夜未合眼,刚从城垛上下来就望到了自家阿弟。姜维没和他一起,因前者选择仍旧坚守在城头至高处。梁绪远远地看着梁虔,心底涌上一股浓烈的悲酸。他看看城头飘摇的令旗,再望望披挂整齐的梁虔,耳底充斥了厮杀汉们决绝的歌声。梁绪突然就觉得这个世界变得十分荒唐。自孩童时代开始,他也没有见过这般整齐划一的可笑至极的场面——人们一起磨拭铁器,竟然是为了等候死亡。

    兄弟俩几乎在同一时间看到了彼此。梁虔走向梁绪,垂着脑袋。

    “兄长……”

    梁绪爱怜地看着弟弟。短短一刻前他还是个斥了肃杀的高傲男人,挺拔拔立于城下,此刻在兄长面前,却仿若换了副筋骨。梁绪本想伸手揉一把他的脑袋,这一瞬才猛地想起,阿虔已是个二十七八的大男孩了,他毛茸茸的脑袋此时也严实地包裹在铁盔之下。

    最后他只能宽厚地笑道:“阿虔?”

    梁虔却似乎不敢抬头。

    “有心事吧。”梁绪走下最后一节土阶,顺势蹲坐在梁虔脚下,哥哥瞥见弟弟的鞋尖轻微顶起了两个鼓包,又看到他刚才迎头走来满面的倦容——他必定度过了一个无比挣扎的漫长的夜。

    梁虔一屁股坐下,抹下头盔,用一只手抱住脑袋,不作声。梁绪将手里的短剑平稳地放在身边,剑尖指着城门口。他十指绞住,微微仰首,似乎在瞭望天的极高极远处。

    “怎么回来的?”梁绪微笑着,眼光却并不看向他。

    梁虔很久都没有说出一个字。他哥哥也不追问,就静默地等。哥哥知道,他弟弟最终会给出答案的。

    梁虔像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一样叹口气:“……汉……贼军没杀我。”

    梁绪继续保持着仰头看天的姿势。

    梁虔尴尬着,努力肃清了一下喉咙:“……是因为、因为……‘天水值得’。”他突然哽塞了,垂头丧气的,身子蜷在盔甲里,看上去仿佛小了一整圈。

    梁绪笑问:“何意?”

    梁虔瞪着眼睛看梁绪,没弄明白。后者转头盯住他:“……‘天水值得’?”

    梁虔赶紧移开自己的眼睫,倘使晚一点,他在心底拼了命压抑一夜的情绪便要倾巢而出。

    “是……那边的‘丞相’——咳、就是那个诸葛亮。”梁虔咬着牙关,显得格外酸楚:“他说……说马遵不值得我们所有人为他效死,但……这座城值得。”

    梁绪没吭声。

    梁虔:“他还说,这里的子民就是汉……蜀之子民。他……”

    一股重量伴随着一股温度同时到来,断了他的话头——梁绪的手臂揽搭在他的一侧肩头,轻松又随意。

    梁绪还是笑着:“那你认为呢?”

    梁虔有些摸不着头脑:“觉得啥?”

    梁绪淡淡问道:“值得吗?”

    梁虔摇头,眉心一团糟糕:“关于马遵,向来也不觉值得。若为乡里,死了也可以。”

    梁绪的手指握紧了梁绪的肩膀,他似乎在用自己平生最大的气力。梁虔清晰地感觉着兄长惯于握笔和翻书的手,有一天竟也能将他身上百经狼烟打磨的坚硬的肌肉捏得生疼。

    “阿兄……”

    梁绪却在一瞬间撒开了手,他站起身。等梁虔的目光懵乎乎地再次投向他,他已经踏上了通往城头的最后几节土阶,长剑附于身后,紧随腰脊,二者之间绝无分离之迹。

    梁绪上下探望着城垛附近的动静,眉心微蹙。一小兵蹬蹬跑来,说姜维一个时辰前便下了城头,回署衙去了。

    梁绪心中竟没来由地松开了一个口子。

    梁虔就搓着手站在城下,将头盔抱在臂弯里,神色凝重。

    梁绪大步在前,不用说一句话,他弟弟就跟在后面。兄弟二人一同上马,向城心去。

    府衙里但凡手脚健全的人基本都上了四面的城垛准备战斗,几个负了轻伤的轮班值守,没有闲余人等。从前人来人往的门前大道,现在只被冷落着。

    兄弟两个迈过门槛,却闻弦鸣。

    梁虔半张着嘴巴,担忧和尴尬同时出现在脸上。梁绪瞥弟弟一眼,耳目同时寻往琴音来处,无奈轻呵:“他啊……唉!”

    梁虔显得更加紧张,似乎止步于此是他所能做出的最好的选择。梁绪则坚定地拽起梁虔的手腕,将他一直抱着的头盔顺来,挽在自己小臂里。

    “走罢!”

    下一个宫音即将到来,梁绪拽着一个瘪了嘴巴的弟弟大步踏入屋内。

    昨夜擎起过刀锋的手正与七根硬弦合奏。音节从指间跃扬、攀飞、滑落、沉潜。

    男人的仪态很稳,即使伴了闯入者的脚步,手力未改,腰身未移,眼眸未抬。

    梁绪的眼光落在琴者微垂的眉心,又同梁虔那双并不安定的眼睛对上,后者轻轻扯了扯唇角,毕竟将搅扰的念头压了下去。

    四壁之间,弦音流动,几分慷慨,几分疏朗。

    梁绪静静走过去,席地而坐。梁虔站在原地,心中的不耐烦好歹随着琴声平复了不少,这一次极为难得地,倒是没有显在面子上。

    姜维突然抚平了琴弦,轻笑一声:“二位兄长,已经决定了么?”

    梁虔本将平缓的心又开始乱跳。他哥哥则至少比他稳定些。

    “此来便是寻你商量。”梁绪说。

    姜维将双手从琴身上移开,兄弟两个才注意到年轻的将军不知什么时候竟已将戎衣换了常服。

    姜维起身走到梁绪面前,同后者席地对坐,

    “大哥,其实你我都心知肚明,投降是最好的办法。”梁虔突然开口道。

    梁绪这下竟显得惊诧了,他古怪地打量着自己的亲弟,似乎想要预知从他的嘴里究竟能说点什么玩意出来。姜维却始终垂着眼帘,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梁虔于是跪坐在二人之间,姜维自觉地向边缘挪了挪身体。梁虔抿了抿嘴巴,使劲眨了两下眼,换上一副决然的神态。

    “我说,投降有什么丢人的?”他看看梁绪,又看看姜维。

    空气里异常安静。没有人附和,当然也没有人反驳。

    梁虔觉得唇间有些干燥。他继续说:“兄长,伯约,我……我有些话必须现在就说出来。不然,我憋得难受。”

    他的目光试图投向兄长的脸,反没来由躲闪了一下,像是那张脸上有什么灼热一样,刺到了他的眼眸。

    梁虔最后鼓了一把气,“你们今日要战死,我不能答应!”

    梁绪终于垂下眼睫——梁虔说出了这句话。他终究还是说了这话。梁虔结实的身板凑巧挡在他同姜维之间,这使他得不到姜维的反应。不过也好,此时此景,扪心自问,他还真的有些不忍看到姜维的眼睛。

    “我是个武人,因此同生共死的情谊,当然是我一生追求的。”梁虔深深吐出一口气,“虔也觉得,或者八千儿郎共赴黄泉是一桩伟事。然而这天下早就不是一个甲子之前的天下了,对吧?曹魏取汉十年多,两汉景象、前人风义,咱们却都是从叔伯们口中了解的。我与阿兄入仕那年,朝廷还姓刘,五年后,竟改了名姓。伯约入仕时,所拜领的,那也是汉朝的郎将。就连……”他不禁瞥了身边的姜维一眼,却没有捕捉到后者的眼神。一母同胞的默契使得梁绪已经知道弟弟接下来要说的话,他也默默看向姜维。梁虔缓了语速:“……就连姜伯父,也是为了保住汉的边城而死。”

    “做决定前,也不过想问你们两个一句:若抱着必死之心,是要为谁家的朝廷尽忠尽义?咱可以和对面较个高低——我觉得咱们也未必会输。只是我不想看着这么多兵娃子先替我们去送命。”他一口气没歇,说到这里才止住话势。

    “阿兄?”梁虔首先自是问过问梁绪。今晨二人的深谈,让他隐约觉得兄长并非彻头彻尾的“玉碎派”,因此他此刻还是有些底气的。

    梁绪却出乎意料地合上了双眼,不做回答。

    于是一切问询瞬间都排在姜维面前,迫使他直视脚下这片立身的土地。

    至少有一事,梁虔说对了——天下改名换姓久矣。

    改名换姓的代价,是各朝各代都冷酷地、无一例外地、出卖了曾经追随他们的百姓。

    昨日,苍茫中为赴死而准备的一片片难以辨认的身影此刻重现眼底,令他心生不忍。守持名节固然不错——有人一生庸碌,却至死未失名节。然而乱世中人,那些关于名节的追逐,却不知打什么时候起,默列次席。

    生为乱世人,已是所有人的大不幸。殷红山河,其中填堆的是能人志士誓死捍卫的名节。

    姜维心里冷了一分。所谓“玉碎之志”,凭他岂能守护?“天真”一词,大抵不该再被用来形容他自己。

    因为与尸山血河相比,“名节”二字,类同浮渣。

    “接下来是我自己的想法。”梁虔说到此,话头软了一下。他清清喉咙,庞大的纠结完整地展示在他自小就不会隐藏情绪的脸面上。

    “我入仕十二年整,前日失陷敌营,才见识到世间竟有诸葛亮这般人物。他并不拘于南面,其志乃在天下!我等若请降,下,可无性命之虞;中,可全一郡百姓;上,或可一展抱负。”

    左右二人保持着雕塑般的体态,梁虔尴尬起来,硬着头皮解释道:“我知道我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但是今日不吐不快!我也知道兄长和伯约——你们两个都有杀身成仁的猛志。伯约自不用说。兄长虽是文官,从小时候起,在各方面就都是我们大家的表率。所以你们肯定不屑于‘中’和‘下’。但是我想……咱们还得为家乡人打算打算。至于这‘上’……我也不想隐瞒。那马遵不待见我,我早就与他有嫌隙。道不同,不相为谋。”梁虔冷着语调,说完了一切。

    室内三人再次陷入令人心惊的沉默漩涡。

    梁绪终于开口:“有才力而无处施展的,岂你一个?”他拍拍袍面,有些苦涩:“何太守在时,小慕仅用两年,便由执事升至议郎,掌本郡军务,参军事。马太守上任,别说那些泛泛之辈,就算是他,也不再升迁。马遵近二年愈发小气,连像样的比一千石官职也不肯给他手底下的任何一个人。”

    话语之间他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站在了梁虔的身侧。梁虔也只顾着听,没想旁的。姜维却已在梁绪张嘴之前就明晓了他的意念——或者说,他们两个的意念。再早些,他试图抚琴静心时,或许已有预感。

    所以他能反驳什么?比之梁虔一番陈辞,昨夜他在城下的所谓慷慨立马显得稚嫩。梁虔是为了所有人一呼一吸,而他竟要求所有人走向死亡。

    姜维抬了抬唇角,从袖中拿出一小块方印递向梁绪。

    梁绪一眼看到那东西:“这是何意?”

    “阿兄明白。”姜维的目光主动移开了。

    “小慕啊……”梁绪盯住姜维展开的手心。“我们……”他的表情不大自然:“……我们是来找你商量的,并非……并非强迫你啊。”

    “我听二位兄长的。”

    梁绪推推姜维的手:“‘听兄长的’……那你这是什么意思?要解甲归田?”

    姜维没作答,手臂却默然坠了几寸。

    梁虔的神情谈不上惊诧,也绝不算得意料之中。

    “如此……”姜维复将印鉴举起,再一次推给梁绪,“阿兄,还是拿去的好。”他又将眼光推向案头:“为行事顺利,那个也一并拿去。次兄要做这主帅,那便去做。”

    梁绪没有动作,他只是看着这双眼,试着捕捉眸子主人那些真正的情绪变化。而他略微失望地发现在姜维擅长的隐埋情感的领域里,他梁绪根本无从突破。

    梁虔从姜维抬着的手里一把接过他的印鉴,又大步走向房间那头,将一城帅印紧握手中。

    “好,那我替所有天水人谢谢你。”

    他向依旧席地对坐的两人逐次行过礼,毫不拖泥带水,转身离去。

    “端初哥哥。”

    梁绪心里稍稍讶然。“端初”是他的小字,他是本郡青年才俊中最为秀出的一个,是同龄者之间的领袖人物。因此平日里出于仪礼,族中的同辈人都不敢唤他的字,代以兄事。只有姜维曾经用极为亲密的“哥哥”二字称呼过他,姜维开了先例,而梁绪竟亦默许。倒也不为别的,单单为他很喜爱这小了他三岁、不是亲弟胜似亲弟的男孩子。

    ……

    他记得上一次“端初哥哥”四个字出现,是堂妹梁蘅下葬的那天。一个同她的性格一样香雅细腻的名字,一段她只经历了二十三年的生命。

    那天姜维也是像现在这样,避了他人递来的探慰的眼光,他的眸中也是如方才一般郁悒,失却情节。作为丧仪的中心人物,姜维完成了所有的程序,最后站在亡妻新坟前,叫住了梁绪。

    年轻男人静立于斯,梁绪走过去,揽住他的肩膀,觉得他的体温有些低。

    “你的情绪控制得很好,不过在今天这个场合,有难过的,理应展露。”梁绪苦笑着。

    姜维轻叹一声,肩头随之动了一下。

    “阿兄,我本该更难过。”

    梁绪觉察出身边人的隐痛,他也不问,因为他知道姜维叫住他,便是有什么话想说的。

    “我很喜欢蘅儿,阿兄知道吗……”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两番,“……真的很喜欢。”

    “但……你不爱她。”梁绪沉沉抛下一口气。是的。这是一个只有他和他身边这个男人两个人才知道的事实。一个……相当残酷的事实。

    “举案齐眉好些年,到头来……没动过心。”姜维的语气里就剩下深重的自讽。

    梁绪仰首看天,雨点飘进他的眼睛,微微刺痛。

    “我对不起她。”姜维蹲下身子,用手覆上那块颜色与它处格格不入的一眼就能辨认出新旧的坟前土,感到它彻骨的冰凉。梁绪则盯着他的后背。

    “是我欠了她一生。”

    “这是命数。”梁绪说:“你们缘尽于此,少些苛责吧。”

    姜维继续蹲在地上。梁绪说:“这场过后,至少你不再亏欠姜伯父和梁叔父了。你们……你和蘅儿两个……你们都不欠他们的了。”

    说罢,他把姜维从地上扶起来。

    “动心大概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吧。”姜维嘲笑着自己。此时的他脸上带着深深的倦色,腰背有些弯曲,因此整个人都显得极为无力,“我们一起五年。五年的时间里,我……竟连一瞬……都未能予她。而她……”他用一只手背狠狠压住眼睛,“……她所求的,不过是我一瞬间的动心。”

    梁绪再次搂住姜维的肩,另一只手紧紧握住他的手腕,用了些力才将那只崛强的手臂按下。

    “她能陪着你,她很幸福。蘅儿亲口对我说过……不止一次。”梁绪眼里噙住泪:“……所以……放下吧。”

    “如此我才更恨自己。”姜维的眼睛染了一层薄薄的雾霭:“像我这样一个无法违逆自己,也不能够令身边人圆满的人,应当一生避情,一生不动心。”

    二人就对着梁蘅的坟,平静下来。至于各自所想,也不再出口。

    “端初哥哥。”姜维的声音湿湿冷冷的,“今天谢谢你。”

    梁绪轻轻拍他的后背,微雨已将二人的外衫打潮。

    ……

    “嗯?”梁绪看向姜维,对梁蘅的思念飘回屋里。

    “我回冀县一趟。”姜维说。

    梁绪当然知道他要见母亲。他和梁虔也要回新阳,知会族中老少。请降之后的事尚未定夺,是生是死,容不得谁在此打包票。

    “自然。”梁绪催促道:“趁阿虔还未开城门,你当早些启程。”

    “阿兄,交了印鉴,我便是布衣,从此不再为官家人。”姜维慢慢说着:“前路漫长,维也许不能同行了。”

    “先回去见过阿母吧。”梁绪劝慰道:“是官家也好,不是官家也罢,就算要做决定,也不应急于一人一时。”

    姜维点头。

    “以布衣之身跟我们一同面南,又有什么关系?”梁绪嘱咐道:“据我所知,蜀人驻扎在上邽,依河建营,无论如何,三日后本郡防务肯定放开了,请降之前,你得和我们见一面。”

    “是,阿兄。”姜维深深伏拜。他旋即起身,抱琴在怀,走到门口了,却又止步。

    梁绪盯着他的背影。

    “阿兄,我并非为一己之名,也没想要一郡人同死。”

    “你我年少相知,今日同样不必多作解释。”

    “多谢阿兄。”从背影的声音里,终于听出了释然。

    “姑娘,这样不好吧?光天化日的,咱们就从正门走进去啊?”半夏跟在姝妍身后,看一眼包着羊皮的高大的木桩和威严耸立的木门,她犹豫着拉住了姝妍的小臂。

    “半夏,你看!”姝妍用手指指不远处,“你看那儿写的什么?”

    “哪里啊?”半夏转转脑袋,一脸迷惑。目之所及都是森严的木块石墩,哪里有字?

    “你看不见啊?”姝妍压低声音,拽过半夏的胳膊:“看,就是那儿。那上面写着:‘胆小者勿入’。”

    不等身边姑娘有所反应,她顺势就溜进了军营大门。半夏气鼓鼓的,只能赶紧跟上自家姑娘的步伐。

    军营的布设大抵都是一个样子,有时置三道门,有时只设两道,这取决于地势。汉军跨过清江,背靠上邽一段的渭河扎稳营盘,还有一小撮部队留在段谷口,扼住东路咽喉。因此诸葛丞相设北、东、南三门,一方面节省修建的人力和物料,另一方面打开了上邽后续得以往北面各城运粮的口子。姝妍将来时路逐一记下,方便夜间溜达出去。她不知道半夏始终比她警觉,后者甚至将各条木桩的扎合手法都盯了一遍。哪条木头底盘更稳,哪条则不禁踩踏,半夏一一默记。因她知道这位姝妍姑娘急了是不屑于走平地的,要怪就怪已故的嫠乡侯一边宠爱她,一边将本不该属于女儿家的东西也教给了她。弄得半夏时有挫败感——她作为一名接受了多年训练的马氏暗从,似乎除了搜集情报这项工作是唯一一件能够让姝妍姑娘觉得自己有价值的——因为除了处理情报,姝妍姑娘可是样样不差。

    “姑娘!”半夏耳语:“还是谨慎点!”

    姝妍不耐烦地摆摆手,那意思是“知道、知道”。

    姝妍轻车熟路,中军大帐立现眼前。门口是个执戟郎君在站岗放哨。四下也没什么巡视的兵,又见帘幕垂着,不似有人在其中议事,姝妍便嗅到一丝奇怪。执戟郎拦下她,喝道:“禁地!止步!”

    两个姑娘自小都在军中,对他们的阵势见怪不怪,自然未被吓退。姝妍只是努努嘴,故意试探:“大人,里面在议事?”

    “你乃何人?”那人用鼻孔看她,一副天煞的模样。

    “我乃丞相之女。”姝妍的瞎话张口就来。

    执戟郎君不再用鼻孔看她,“不对,诸葛小姐我见过。她可比你瘦。”他反应过来,立刻横戟张目,斥道:“何敢造次!”说着便要来抓她们两个。

    “大人权力大,脾气也不小!我……”她刚要用手指去碰他冰冷的戟尖,半夏正去拉她,三人刚要嚷嚷,一男子从营帐西侧闪出来,喊了一声:“何事慌乱?”

    姝妍转头,惊喜道:“伯松哥哥!”

    执戟郎君赶忙拜过男人,“驸马都尉。”半夏行礼,诸葛乔向她颔首致意。

    诸葛乔笑盈盈地招呼着,“原是妍妹妹,不在汉中尽孝,上这儿干什么来了?”

    “来看看你!”姝妍跳进他的怀里,调笑道:“原来你穿上战甲这么英俊!”

    半夏掩唇而笑,执戟郎君显得摸不到头脑。他怀疑自己已然得罪了这位曾经只远远瞥过潦草一眼的“丞相千金”。她那时……好像的确……不瘦的吧?

    看到汉子脸上的窘色,诸葛乔搂着姝妍笑答:“大人无须慌神,此乃平北将军女侄,并非家妹,哈哈哈……”

    姝妍的手这才从诸葛乔脖子上放下,“玩心骤起,望大人原谅。”

    执戟郎这下更加窘迫了,要不是拿着条戟,姝妍敢打赌他连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半夏默默看着一切,努力憋笑。

    “丞相可在?”诸葛乔挑起一边眉毛,询问道。

    执戟郎君回答:“丞相说今日白天的议事暂时移到夜间,一会儿要先受降。”

    “受降?看来丞相出师大利。”诸葛乔笑道:“不知是哪一城?”

    “天水、南安及广魏三郡。”执戟郎君有些不信的样子,“……驸马都尉不知么?”

    “哦,我方从后军上来,正要拜见父……丞相大人。”诸葛乔改口:“……受降何时开始?”

    “杨大人一早便去冀县,算时间,就该带着人回来了。”

    “我带你们转转?”诸葛乔转头向姝妍和半夏。

    “不耽误你吗?”姝妍问。

    “那你们自己乱转好了。等回头被个脾气更不好的逮了押送后军。咱们啊,又可以在那儿见面咯!”他抚着腰带,故意翻给姝妍一个白眼看。

    “那还是不要了吧!跟着你靠谱。”姝妍被迫挂上屈从的笑容。

    “哈哈哈!”

    还没等走出中军辖域,他们三个就惊讶地看见了正跳下马背的赵统。赵统背对着他们,半夏喊道:“赵公子?!”

    年轻人应声回身,惊喜和意外一同展现在他的面子上,“妍儿?!你?”

    诸葛乔晃晃脑袋,故意塞给赵统一个白眼:“情敌来了。”

    半夏终于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姝妍用胳膊肘轻轻撞撞诸葛乔的肋骨,后者也低头笑着。

    诸葛乔本不是丞相的亲子,诸葛瞻尚未出生以前,丞相的大哥、远在建业的诸葛瑾爱怜他们夫妇无子,便将次子过继给了诸葛亮。诸葛乔十五岁的时候,只身从江东拜别双亲,来到蜀中,做了诸葛亮的承继。丞相唯恐他成为庸才,刻意将他放置军中,加以历练。他一开始就在王平部的后军给前军搬运粮草,后来陛下登基,封为行军都尉,先管前锋营粮草,后来渐渐跟着费祎照看全军的粮草。蜀道狭险难行,他就和自己的部下运粮官们一同跋涉在山间,将武人的勤苦与辛劳都体历了个遍。

    黄氏最心疼她这个儿子,时常希望他弃武从文,在成都做事。一来诸葛亮不同意,二来诸葛乔也知道近些年国家重器十有七八成于前线,他也不愿待在后方做个文职。黄氏只有接受他俩的态度,担着一万分的忧虑。

    诸葛筠希望哥哥娶姝妍。一众同丞相私交不错的文武也有不少是看好他们两个孩子的。但姝妍和诸葛乔却都没有那个意思。诸葛亮对诸葛乔的婚事不操心,只任诸葛乔自己喜欢。后来诸葛乔便娶了杨氏。大家都说在婚礼上,姝妍是所有人里最高兴的那一个。

    因她将诸葛乔真心实意地当作自己的大哥。也只有在诸葛乔身边,姝妍才可以肆无忌惮地笑着闹着,而诸葛乔就任她黏在自己身上。诸葛筠嫉妒着跑去故意向嫂嫂告状,结果杨氏一转身,根本不管。

    赵统的感情,大家都知道。诸葛乔总嫌他动作慢,他二人算是同岁,自己都结婚三年了,赵统还在恪守着那个什么“约定”。反正姝妍早晚都是赵家人,何必非要等到五年之后?不过算日子,第五年应该就是今年年末了。赵统是个温和的性子,大概凡事都不希望太快吧。

    诸葛乔未成家之前,他和赵统开玩笑说,自己是他最有力的“情敌”,他就喜欢说完这话后,赵统脸上酸那么一下的样子。因为赵统认真了,所以他才不会辜负姝妍。

    “阿乔,这个笑话都讲好些年了,什么时候结束?”男主角大步走来。

    诸葛乔努努嘴——赵统果然还会认真。

    “承匡,你不是应该在汉中?”姝妍问。

    “吴将军近日换防,我可以回成都歇一下。”赵统乖乖回答:“咦?这话不该我问你么?你不是……”

    “我闷啊。一个闷的人理应出门走走。不然呢,她会死掉的。”姝妍回怼他。

    赵统却不知怎的,听她说了这话,脸色突然换了凝重。他似乎是不愿意听到这句话的。

    诸葛乔伸了伸懒腰:“阿统,这个笑话我会一直讲下去,除非你明天就娶了姝妍。”

    半夏的表情就好像立刻需要一个无人的角落狂笑一番一样。诸葛乔拍拍赵统的肩,装作无奈,向他挤挤眼:“情敌,成都见吧?”

    赵统一把推掉诸葛乔的手,拳头顺势打在他的肩上。

    诸葛乔带着半夏走开了,姝妍的脸上感到发烧,赵统咧嘴笑笑,空气中有些暧昧。姝妍便挑起秀眉,打破尴尬:“刚才……丞相执戟郎说今天要受降,因此一时半会儿,你怕是见不了丞相。”

    赵统却说:“没想在此地能见到你。在这之前,汇报公务本是第一,现在是你了。”

    姝妍轻轻搡了他的肩一把,含笑走开,赵统跟上,二人低低叙着话。

    “我最近新学了几句唱词,要不要听?”赵统问。

    姝妍看看周围:“怎么,你要在这里一展歌喉?”

    “又不是唱给这些个糙人听的。”赵统轻柔地拂过她的辫穗:“啊呀,不听就算了。反正我唱曲也不怎的中听。”

    “谁说的不中听……”姝妍拉起赵统的袖口,将他扯向马槽之后,“就在这里唱吧。除了我,没人听得见。”

    “听着。”赵统挽起袍袖,摆起阵仗。

    杨仪果真带着一群人向中军而来。等着接他们的蜀人早候在军营外。起早操练的汉军士卒们一瞧他们,本来用了八分力气,这下自发似的,使出了十二分的势头,口中号子更是喊得起劲,肆意彰显着军队的肌力。队伍中有些文官不常见到赤膊操练的精壮汉子,加之人在檐下的无奈感,便难免垂了脑袋。

    自卯时献降以来,天水郡的大小军务,皆已交付马岱。梁绪身着文官样袍,比之几天前的重甲,这一身的确更妥适。他从队伍中抽身出来,探着脖子却只看到姜维牵着他那匹骊马,走在队伍最末。坐骑浑身墨黑,浑身上下在太阳光里油亮亮的,主人把它背上的鞍鞯全解了,因此它无比自由。而他的主人,脸上还是一副寡淡模样。

    梁绪问姜维:“如何?”

    姜维抚过追影绸缎般的皮毛,回答梁绪道:“还好。”

    梁绪轻按姜维的一侧肩头,做抚慰状。

    “汉丞相府长史杨仪传汉丞相武乡侯诸葛亮令。”白面长者向所有人行过一礼。

    “走罢,路已在脚下了!”梁绪理过衣襟,走在姜维之前。

    姜维看看身边的追影,追影用脑袋轻拱他的胸口,他于是跟着同僚们踏进了汉军的营门。

    “稍等……在这之前,先把这个给你。”赵统从怀里摸出一块连了一条浅桃色丝绳、打了个细细小结的玉环,递将过来。姝妍用手接过。赵统说:“原本打算回成都再给你的,真没想到你我能在这里重逢。”

    “这……”姝妍稍稍不知所措。

    “拿着吧。是……我送予你的。”赵统笑着说。

    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

    姝妍当然知道他的用意。这用意展露在今天,看似突如其来的,实则已用了好几年的蓄谋吧。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赵统见她拿在手里,这才放了几分心,斜倚在马槽边上,口中轻轻哼起曲调:“……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姝妍脸红耳热起来。司马长卿的《凤求凰》,兼之不久前诸葛乔半是认真半是严肃的调侃,此情此景却真的令她羞怯了。

    赵统认真地看她,面上带着温温笑意:“……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姝妍笑着看他,他也没有停止的意思,继续清唱道:“……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请降的队伍路过了他们两个,有些人低着头只管往前走,有的却还是瞥见了角落里的二人。他们大概会觉得奇异:堂堂戎旅,臭气弥漫的马厩,却有一个年轻男子在对着一个同样青春跃跃的女孩唱歌。

    不过他们大多数人走得匆匆,加之心境复杂,没有听出这首颇为有名的汉歌《凤求凰》。

    队伍最末的男人心有戚戚,识别出了这段熟悉的旋律——他抚琴之时,倒会常常弹到这首无词调。

    他望向马槽后的一对年轻男女,男的只给他一个背影,而女孩的脸朝着他,逆了阳光。即便如此,还是能看出姑娘的羞赧笑意,与她分明的唇齿。

    姜维突然就想起那个凄风苦雨的日子,他们站在亡妻坟前的时候,梁绪拼命地想要他释怀的那种感觉。那种感觉放在今天,却寥寥不复闻。这几年的他,身上发生了许多事,心境也起了变化。如若谈起“释怀”二字,停留在表层的那些情绪,不知何时起已经沉入了地下。一切感觉泯灭之后,便也无谓“释怀”了。

    记得西楼凝醉眼,昔年风物似如今。只无人与共登临。

    他们两个……看上去很幸福。与他们的幸福相比,摆在他面前的,只有即将背井离乡所带来的懊恼与煎熬。也许余生几十年,他都要在蜀地的冬日清寒里,尽力去释怀因他在这两天里所做出的抉择而带来的后果。

    那女孩竟也唱了起来,不过她只唱了两句。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令他自己认为更加不可思议的,竟是他在脑海里同女孩合奏着。她所唱的同他平日里所奏的无词曲一毫未差。歌者和琴者的节奏与音律暗暗地,在他心间的琴面上汇成了一条线。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那歌者将女孩的手握在自己手里,给了她一个令她双脚离地的拥抱。

    真的很幸福。姜维想着。如果这都不算动心。

    他走到远处,放开了追影,他知道它只需要等在那里,肆意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然后等着它的主人出来接它。

    而他即将踏入中军大帐,去面对做了降人后的愈发惨淡的未来。

    姜维抬眼看去,渐显年长的男子端坐中堂,身着纸棕色对襟外衫,肩上自搭一条辰砂色薄氅,束高山冠,神态自如。众人鱼贯而入,男人便以温雅眼光迎之。另有一壮年男子立侍其后,仪表堂堂,以手按剑,目光迥然,面容高傲,用眼打量着他们。

    梁虔上前拜过诸葛亮:“故魏天水郡功曹梁虔参拜汉丞相诸葛武乡侯。今率天水郡文武四十一,面责己罪。乞望丞相允纳。”

    说罢,正欲深叩,却让一只手扶了臂膀。梁虔甫一抬面,是诸葛亮淡淡笑着,望住他的脸:“仲则请起。”梁虔本就是个动容的性情之人,此刻又得诸葛亮亲扶,自感乞降之身,心中惭愧,硬逆着诸葛亮手上的力,叩拜下去。身后诸人彼时齐齐弯腰,口中皆呼:“望丞相允降!”

    诸葛亮直起腰身,缓缓点头:“诸君审时度势,一旬而归顺我朝,实是嘉然。此战消耗之少,皆得仰赖诸君之风。亮深谢诸位不使黎元涂炭,得令汉教兴、师旅平。”他微微作揖,众人噤声垂首。“诸君家在此地,倘使亲眷愿随南归,便速速自乡里接来,置于西县。如有不愿,便来去自由。”他复坐案后:“愿留在汉军中的,即请入座。”梁虔随着他的话安然坐在竹席上。众人也依序就座。

    诸葛亮的眼睛渐渐锁定了那位他先前只略有耳闻的年轻官员——束武冠的男子沉静地落座于最末一席,服貌同诸人无甚差异。只是那身沉潜的气质秀出班行,动人眼目。

    诸官员按例逐次上前自报职务。杨仪则跪坐一旁,将所收信息提笔悉数记于文书中,以呈成都。诸葛亮仔细听着,心中替他们安排去处。几十个人都完成了这项任务,轮到此前一直默默无闻的年轻人起身而拜。

    “某天水冀人也。故天水郡议郎、参军执事姜维,拜见丞相。”

    端庄利落,言语间不负那身英武有余的戎装。

    “‘故天水郡议郎’?”诸葛亮回问他。

    座下梁虔和梁绪欲作直身解释状,姜维垂首道:“姜维先前交了印鉴,现为布衣身。”

    “哦?”诸葛亮似乎来了一点兴致:“何故?”

    姜维再拜,语中冲淡:“一时冲动。”

    关于冲动的原因,诸葛亮没有再问,他心里已然明白,因此不必再追问。

    诸葛亮于是转了话题:“姜议郎现今多大了?”

    姜维大抵没想到诸葛亮还会有如此私人的问题,惊异之色一闪而过:“回丞相:姜维建安七年生人,今年二十有六。”

    二十六岁。

    诸葛亮的心里无故顿挫。他接着和蔼探问道:“议郎生于何月?”

    姜维只得继续答话:“建安七年,暮岁。”

    青年人在底下站了一阵子,眼见座上人不肯言语,也只能保持着恭敬作揖的姿势静候。诸葛亮的眼光则凝结在座下人弯折的上身,盯着这人垂眼拢眉的样子,有些走神。原本在一旁飞速运笔的杨仪略带紧张地唤了诸葛亮一句,后者这才缓了眉头,示意姜维重新落座。

    “诸君自今日起便是我大汉的臣子,回京面见陛下过后,便各自赴任。今后诸位也当互相扶持倚赖,辅兴汉室。”

    诸人一同起身拜退。诸葛亮目送他们出帐,一言未发,眼光久久凝望前方。他想着刚才那个人口中说起“建安”的样子,他的神思恰在这二字上稍作恍惚。

    建安。汉家尚在、理想尚在、眷念尚在。

    汉的风骨、重振汉室的理想、先帝……所有人都在。如今汉风仍存,只是迫近途穷。重振汉室的理想依旧未死未灭,然则身边解意之人少之又少。

    先帝故去的第六个年头,他们的念想早已随着“昭烈”二字深藏。

    方才座下年轻人淡淡吐出“建安七年”这几个字——或许这年份于他只是一段生命里最初经历过的日子,不足为道。而之于诸葛亮,却是撑着他走至今日,令他不敢忘却的欲念。

    “幼常,杨长史的草稿何时送来?”

    身后高大的男人附耳回答:“今日晚些时候会再呈一份,原来的那稿,谡已经收起来了。”

    “去拿来吧。有几处人事任免不甚妥帖,稍作改动才可呈交陛下。”

    “是。”马谡立即退下了。

    姝妍盘腿坐在诸葛亮侧席,偏着脑袋看那幅垂至地面的三郡地图。

    诸葛亮低头批阅公文已有一阵了:“妍儿还不走?”

    “妍儿来看伯伯的,急着回家干什么。”姝妍小声道。

    “……不是来看伯松的吗?”

    “伯伯!”姝妍鼓着嘴,杏眼微垂,怪他说破。

    诸葛亮自然知道她的性子。他宽弘地笑着:“最迟明早,赶紧回成都。”

    “喏。”姝妍只得遵命。

    “诶?丞相伯伯,这里好像画的不对。”姝妍走上前去,踮起脚尖,手指点了点临渭与木门之间的两处山形。

    诸葛亮望一眼地图,笑道:“小姑娘,要为自己说的话负责呢!”

    姝妍摇摇头,先用手指住临渭:“这里我曾和平北将军去过,应是两片河谷,而且位置偏南……”她接下来点住木门:“这里的谷口应是东宽西窄,中间还有一条溪流,雨季回涨,切断谷底,只不知如今它是否已经干涸……”

    诸葛亮放下手中的公文,走上前细细察看。

    “丞相,他在帐外了。”还是马谡的声音。

    “请。”诸葛亮正色道。

    姝妍随即起身退至一侧。一人掀开帐幕,走上前来拜见。姝妍敛眉低首,眼睛盯着那人的鞋尖靠近。

    “参见丞相。”

    “姜议郎请坐。”看到低着头的姝妍,诸葛亮顺势道:“议郎乃本郡人氏,至于地态判别,自然稳妥。方才这位姑娘说,此图中有两处不实,分别是……姝妍?”

    姝妍硬着头皮再次上前,踮着脚尖:“……临渭、木门。”

    那人瞥了一眼她手指的地方。诸葛亮笑问:“如何?可有误差?”

    那人抬眼看向姝妍,到嘴边的话似乎有些迟滞。诸葛亮执意要他说出所以然,他只好承认:“确有偏误。因临渭近年雨季延长,故周边村野逐渐平坦,形成了西北罕见的‘一河二谷’。至于木门,乃是由于中部有一河流切分,雨水时常倒灌,每年七、八月的河面宽上一倍,夏秋呈葫芦形,春冬则为菱角形,因此木门道附近的图样总会随季变化……”

    姝妍挑眉看向这个人,心下同时松去一口气。

    “珠璧交辉……妙哉!妙哉!”诸葛亮由衷赞叹道,“伯伯从前就同你伯父说过,只惜得你竟是女儿身……”

    姝妍反生局促——尤其当了陌生人的面。

    诸葛亮笑盈盈地:“听闻议郎文才武略皆高于众卿,特请一叙。”

    话里的意思,是要谈上很久。

    “自是言无不尽。”那人诚惶诚恐地答。

    姝妍行过一礼,三两步便轻轻退下。

    诸葛亮用羽扇指指她:“别乱跑。二更鼓的时候就不许踏出营房了,否则……”

    “喏。”姝妍赶紧回答。丞相接下来要说的就是,假如她不听话,马岱从冀县回来,一定会“偶然地”知道她这一趟偷溜出门的行径。

    姝妍只得哀叹,人的自由是有代价的。

    转身之前她最后做的一件事是将眼眸轻轻地落在他的身上——而他已走向侧席,敛袍落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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