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直挺挺地立在帐内，双手被紧紧缚于身后。幕布未掩，习习凉风在帐底恣意游走，嘲弄着他的困顿。
男人并非独自一个。与他同站的都是他不识得全身挂甲汉子们——除了漠然把住门口、神态严重的那一个——也是他唯一眼熟的那一个。
毕竟大多数人都是这样。无论如何也会对目睹过自己狼狈之态的脸格外敏感。何况梁虔是这样一个比其他人都要更为骄傲些的男人。再何况，梁虔狠狠从马背上栽下来的那一刻，自己都感觉把地面砸出了个窟窿。
梁虔的目光狠了劲地瞪视前方，似乎打定主意，往后余生都不要开口说一句话。
“啊??便是梁功曹？”杨仪自外而入。
与梁虔相对而立的年轻武人应声点头。梁虔这才注意到武人生得细眸薄唇，不露笑意时，一种警惕的眼光就从他那双狭长而飞扬的眼目里流出。
他的手却随时按向腰间刀柄，不肯释去一丝防备。
“丞相有命：为梁大人松缚。”杨仪向警觉的年轻人吩咐道。后者便上前解开了那道绳索。梁虔动作缓慢地活动着双手，心下思忖着即将发生的事。
“丞相。”杨仪回身俯拜。
众人都感到大帐的帘幕被什么人张开又拢住了。那人走向案前，脱了外衫，松松搭在一侧凭几的扶手上，旋即落座。梁虔不禁瞥去一眼——中年男人满面严正，周身却不失平和。他眸中晶亮，唇角少许挂扰，昭示着他平日里的操劳，尽管如此，他的眉间却始终淌着春风。
“梁功曹也请坐吧。”男人顿去一刻，似乎在等梁虔应答。
梁虔未动，站在大帐最中央，只是继续昂着头颅，将眼光狠狠砸向地面，始终不肯与男人对视。
诸葛亮却没有丝毫的不悦。
“梁功曹既然来了，便不必拘礼，权当是客，坐上一坐。”见梁虔仍立于原处，诸葛亮又道：“……此刻也不必有敌我之分。”
梁虔仍不肯有任何动作。
始终站在旁侧的关兴本来就在心下持着警惕之意，此刻握紧刀柄，较劲一般地，反瞄住自己对面这个高大硬朗的男子。
杨仪敏锐地察觉到关兴拔刀的动作呼之欲出，赶紧以目示意关兴不要轻举妄动。接收到信号后，凤眸略微改了杀态，却依旧盯死梁虔。
“功曹不坐也罢。”诸葛亮和蔼而笑：“本相向来不愿强人所难，只是今有一问，还是希望功曹直言以告。”
梁虔面色微僵：“虔乃战俘，若有想问，你只问便是。”
诸葛亮微笑着，语气无比缓和：“近日你等在天水城中，不知主将为谁？”
“妹婿姜维。”梁虔一个多余字都不愿说。
“……你等两番自北门出，夺我军粮供应，也一并是他的安排？”
“是。”
听闻此话，诸葛亮的眼底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神色。
“城中粮绝，恐怕再撑上两日，都是不可为之事吧？”他又问。
“呵……莫说两日，再撑二十日，亦可！”梁虔居高临下看着诸葛亮，竟颇有几分义薄云天的气概。
诸葛亮闻听此语，以扇掩齿，垂首轻笑。
梁虔问：“笑啥？”
诸葛亮微讽：“本相是笑梁功曹既打诳语，竟也豪气干云。”
一旦断粮，纵是铁人，也无法撑去两个日夜。
汉军之中人人皆知，对面城池濒近粮绝。他们能不能撑过今晚都是未知。梁虔半是赌气的夸口，实在莽撞的可爱。杨仪连同诸葛亮的两个抱琴小僮一并笑出了声。就连方才握刀蓄势，英姿勃发的凤目将军，也在一旁憋出了个似笑非笑的神态。
梁虔露出个既不甘又无奈的表情，将诸葛亮硬生生驳了回去：“若我等粮草齐备，同诸位一战，胜负未可知也！”
诸葛亮放下羽扇，沉声道：“可你们现在没有这个机会。”
他的语调并没有压迫的意味，口中吐出的几个简简单单的字却暗含着一些无形也无音的东西，逼使室内的温度骤然降低。
梁虔突然就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酸麻沿着腰间悄然爬上脖颈。一排汗毛在他裸露的肌肤表层鸣唳。他保持着桀骜的姿态，却在心底某个无人可视的地方极力抚平着座上男子一句话砸来的逼仄。
诸葛亮抬眼：“梁功曹的雄志，可惜无法实现了。”
“我等困于天时，不得已失陷敌手。”梁虔不甘道：“你等故意制住上邽，在东西二郡与天水连接处分设疑兵，迫于粮草压力，联纵之势已失，三郡自乱。用最少的损失，换最大的成果。待陇右全平，你们便可一路向东，直取西京。”
“好见识。”诸葛亮抚掌：“天水署衙之中可还有如你这般有见地的人？”
“同袍胆略皆在我之上。只有太守是个懦夫。”
诸葛亮又笑：“功曹可知本相为何只擒你，却不杀你？”
“不知。”梁虔利落道。
“马遵不值得有如此肝胆的忠义儿郎为他效死。”诸葛亮平静地说。梁虔脸上的每一个细微变化，诸葛亮皆收于眼中。
“但天水值得。”梁虔的面色显得柔和了。
“嗯。天水值得。”重复这四个字，诸葛亮靠在凭几中，仪态轻松：“这——便是本相不杀你等的原因。”
至此，梁虔终于抬头看向这位敌军主帅——他就端坐于彼，静如止水，神色云淡风轻，看不出半分波澜。
“本相爱惜每一个儿郎的生命。北方子民，本是我汉之子民。今日前线之失，便是明日国家之损。”诸葛亮缓缓道来，语中是足以摄人心魂的温柔却坚毅的力量，“本相不忍任何一个忠肝义胆的儿郎有所失。”
梁虔眼中突然有些发酸。他尽力收住情绪里片刻的汹涌，一刹那的功夫，他开始情不自禁地思忖着，这位来自敌军的主帅是以何等坦诚的姿态将这样一番话讲出了口。
“本相不会杀你。之前未杀，在这之后，也不打算杀。”诸葛亮郑重地看着他：“不仅不杀，我还要放你们回去。”诸葛亮起身走近这个比自己高出很多的男人，他直对着后者此刻稍显惊诧的脸庞：“一心搏命，换不必要的牺牲，给天水的百姓带来的是什么？……天水是否值得，还要看功曹的心里，能否掂清它的分量。”诸葛亮又添一句：“亮生平第一幸事，乃与志同之人并肩。从前如此，现在如此，以后也是如此。仲则于城于民，一片赤诚，亮已知晓。便盼仲则……不负此望。”他轻声吩咐杨仪：“悉数放还与仲则同来的军士及马匹，再额外调三百石米粟，入夜送归。”
梁虔的心却被他的话扯开了一缝隙。
杀声渐黯。
半个时辰前，城经历了入夜以来的第一次密集攻击。敌军卯足了浑身的劲头欲攀上城头，被天水儿郎们砍落了一部分，眼见吃了小亏，汉军便鸣金收兵，重新整顿，以蓄力气。
汉军将盾牌顶在脑门上，时刻提防城头丢来的暗箭。城上的魏军则在每两座城垛之间逐一添设弩台。这样一来，城垛空隙处有人死守，敌军就难以在短期内成功发起突袭。
姜维坐在城楼制高处。不知是手底下哪个兵卒替主将搬来了一张胡床，就放在正中央。姜维本不愿坐，然酣战已久，加之近三日以来都未能实实在在地饱食一餐，实在有些站不住脚，底下人又不断地劝他，考虑到必定有下一轮猛攻，好歹也要休养气力，他才同意坐下缓解疲劳。
这平整的胡床，今夜竟令他如坐针毡。
姜维眯眼，使目光定在同城侧最高的土垛平齐的苍茫夜色中。
那里一片乌幕，郁且静，隐而未发。广袤的凉州，土地里蓄着累月经年积攒起来的寒凉。中原阳春三月的鸟语花香，从未出现在凉州的任何一个角落。这里夜间仅有的，是同白日相当悬殊的温差，以及自他有记忆以来便常燃不灭，始终起着烽火的巍巍高台。
苍山锁高台，高台绝浮埃。
肃杀夜却并不呆板——其间挑起冽风微澜。他素日吹过的三月风，比起今夜的，都略为敷衍。贴近战场最高处，身在杀伐的唯一阵地，待夜风掠过时，只觉渗骨。
城头居中之位，他甚至开始思索，能否在这里坐到第一抹晨曦攀上远山。
高处视野宽阔，固能察敌情，却也能够无端地看到战地的另一半场景——残壁破垣、鬼魅幽灵。
一声介于人与鹰之间的嚎叫，空气被骤然划破。姜维感到自己的心跳无端往前赶了一拍。
风中浓重的血腥预示着不安，焦灼地漂浮在黏稠的夏夜里。呼号、垂泣、凄厉、死寂……扫战场的、运兵器的、抬令旗的……目之能视的阳间物，都默契地粘上死亡的印记。
姜维在看那些来来去去的军人们。他们三五成群，相互扶持着，弯腰驼背，紧贴城墙内壁，蜿蜒而行，逢上被砸开一个豁口的墙体，便手脚并用、匍匐前进。他们不过只是想寻个干净些的地方处理伤口。实在撑不住精神的，就地寻个平坦处，哪管身旁有没有尸体，坐着靠着的都没所谓，他们只顾把脑袋垂了，打盹养神。
至于身边的亡物，他们来不及搬运。
当生者悉数成为来不及被保全的那一部分，毋论亡者。
众人之中并无喧哗者。也许是伤残的疼痛急速催发了沉默。他们之中，十有其九已然负伤，大多数人也不知还能不能望到明日的太阳。但是无人私语。每一个都只是近乎虔诚地做完事情，近乎虔诚地……赴死。
一直守着烽火台的小卒往他们的主帅这边偷望两眼，看他静坐于城楼之上，那杆绿沉立侍身侧，如他最为忠贞的伴侣一般，修整精神，只待再战。一身战甲的男人两靴之间的地面上竖插着一柄无鞘长剑，半个剑身都浸了血污。借烽火台的光亮，小卒看到那抹红在火光间断的耀烁下异常惊悚。那只剑却就这样静静地插在地上，稳而直。
两件兵器的主人就坐在它们身旁，一手搭在膝头，一手握住剑格，神色比剑更为静默。
他身后是一面极为完整的将旗，上绣一个隶体“姜”字，拾掇英朗，秀立于彼。
烽火台上的兵却不知怎的红了眼眶，他用手揉揉微涩的眼睛。夜风的凉爽在不经意间抚和了眼角的热烈。兵又向帅旗望去——人如石刻，他与他的旗帜共同凝集起凛然与克制。
凛然的杀力，克制的情绪。
有人攀上烽火楼来传将令，说是继续监视敌人动态，不可疏心。
一直注意着主帅的小卒再次回头看去，眼睛却只捕得那人的披风一角匆匆隐于黑暗之中。他的剑和他的长枪一并随他去了，在城楼夹道之间甚至没有留下一个影子。
走出夹道口，姜维碰上梁绪。后者分发完最后一拨器械，换了一身戎装，手中提着一把新开了刃的刀，过来寻他。
姜维先看到他手中兵器，哑然失笑：“阿兄竟也拿起这‘污秽之器’了么？”
“你啊你……”梁绪难得地瞪了姜维一眼：“往事莫要再提了……”
梁家兄弟虽一母同胞，性情却十分迥异。梁虔自小痴迷武人的家伙什子，那兄长却独独习文，不肯碰兵刃。有一次梁虔非要姜维与他切磋，喊了同族关系不错的几个男孩子一同观摩。在二人即将分出胜负的那一刻，梁绪路过廊下，丢了一句：“书读完了吗？成天在这里快活！”
围观的兄弟们都哈哈大笑起来。梁虔自然知道大哥这话是说给他听的，心中本就发虚，面对着姜维刺开的一枪，立马分了神，让对面少年白白插了隙，将他手腕一拨，整个人便被制在原处。一众喝彩声再起。姜维笑着收枪，梁绪扯住他的手臂不放，满面通红，不甘示弱道：“这次怎么能算！阿兄捣乱的，我没输！”
姜维抽开手臂，故意道：“书读完了吗？”
大家笑的音量更大了。梁绪笑眯眯地看着弟弟，梁虔垂头丧气：“昨天不是已经读完了吗？今天怎么还要读？”
梁绪正色道：“日日都要读！”
“哦。”梁虔黑着脸，口中故意变了种报复的语气冲梁绪道：“阿兄光念书，来日上了战场，不还得靠我们保护？”
梁绪抖抖袖子：“为兄可不上战场，为兄更不会提起这样的‘污秽物什子’。”
有人应景地吹起几声口哨，大家笑着闹着推梁虔进屋完成他的读书“大业”。姜维站在空地上，和立于廊下的梁绪默契对视，皆会心一笑。
时空转圜，温柔的日头、细尘飞扬的小院，和那股热烈的少年气息不知从何时起已然静静躺在他们共同的记忆里。此刻正是新月残夜，他们又是一起站在陇南战场上，周围只余肃杀。
姜维同梁绪对视一眼。二人再次确认了经过多年一同培养起来的默契。
梁绪也想到了同样的事。年少无知时“不上战场”的“豪言”，也不过是他的一腔痴想。后来入仕，乱世教会他的第一件事，便是放弃对明天的仰望。提不起兵器的人，没有多余的选择，只能痛苦地死去。但提起了兵器的那些人，兜兜转转还不比前者。因为在看过生死后，他们竟想：倒不如一死，以求解脱。
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可惜……可惜他和梁虔、和姜维、和乡里的少男少女们一样，他们所有人的眼里，都没有过盛世的影子。
梁绪苦笑着摇摇手。
“有劳阿兄了。”对视之间，姜维便知道梁绪已经完成了最后一拨分发武器的任务——这个动作也逼迫包括他们二人在内的所有官兵们明白：山穷水尽之时终归到来。
而姜维提剑踏出署衙的那一刻，梁绪便已明白，他这个妹婿，是断然不会如此轻易地就做了降人的。
“伯约这是去分发最后的将令了吧？”梁绪开口，却已经预判了结局。
姜维点头而微笑。此刻的他只有一片谦和气，没有一丁点的凌厉。他同刚才城楼上坚硬如山的那个男人判若两人。
“阿兄可愿听将令？”
梁绪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刀。不可否认的是，这凶器对他来说还是沉重了些。
借着火光，他看见姜维发问时，面上虽笑，眼里却只余下孤注一掷的决绝色。
不知为何，他竟被他此刻的神态所折服。
“自然同去，悉听吩咐。”梁绪不禁郑重作揖，同他对拜。一种未名的力，竟自那刻起，烈火劲风一般，腾燃于二人之间。
“多谢阿兄解意。”姜维浅笑，心知此刻已不可回头：“待分令毕，我欲登上城楼，自饮一杯。”
梁绪呆在原地，待反应过来，只回头望见少年将军原本平展的披风随着他蹬蹬下阶的步子卷起一小撮尘沫，很快便湮没于浓重夜色，身后空气徒余微恸。
梁绪张了张嘴，似乎还想叮咛几句。
可他终究没能开口。
众将士集结在南城楼下的空地。这块不到一亩的地方曾是本郡的演兵场。诸人面北而立，姜维面南。
他放眼略看，近六千人集结在此，除去照旧防守四门，不可懈怠的一千人和开战以来阵亡的一千烈士，剩下所有还在拿军饷的，都到了。人们站成一个中心严明的矩阵，手中握定各种长矛、戟、刀、斧，严阵以待，只候帅令。
姜维静候片刻，只待阵中缄默。
梁绪轻拍姜维，将他几个时辰前丢在署衙的剑鞘递还。他默然退至角落，几乎隐于夜色。姜维不做声，只接过剑鞘，垂目看向半面凝结了乌黑血渍的手中剑，“当啷”一声脆响，收剑入鞘。人们抬首看去。
他站在一个临时找来的铁箱上，黑夜借了他身边的扑朔火光，曲折地映照出一个比所有人都略微高些的身形。后面站着的看不真切最前这人，但前几排的勇士们却可以清楚地望见他的坚硬。
他开口了——声虽高昂，却稳若素日。
“诸位天水儿郎、同袍弟兄，”他说：“姜维身为郡参军，在此拜谢每个人在这九日里的披肝沥胆、同仇敌忾。”他折腰深深俯拜，起身继续：“今夕已经关乎存亡。明日便是最后一战！”他以手按住腰间长剑：“离别之际，太守嘱托我等保卫一方土地与人民。时至今日，太守不知何故，却依然未归！梁功曹身陷敌营，尹主记不知生死。此九个日夜，我等不负太守！但此战之残酷，远非陇西二十年间任何一场可比。如若死战，只能让更多的骨肉同胞殁于敌手！各位忠义之士，直至此刻仍未言弃，姜维深厚感念！但现下危急之势，要诸位共死，我所不忍。”
阵中略有骚动，梁绪抬头看姜维，本已极力平复的心中复又慌乱。
“迈出此门，便可请降。”姜维遥指自己面对着的南大门。
老少兵卒，静止了一般。
“……我们若去，姜议郎该如何？”某个十分年轻的声音自一丈开外传进姜维的耳朵。
“……大人如何应对？”
“是啊，议郎大人如何？”
三三两两地，有人冲他的方向喊。
他收敛情绪，声音缓缓：“维今年二十有六，食俸九年，忝受国恩。今日郡县有难，自当留至终时。”梁绪借着火光闪烁，看到姜维的唇上下开合，却并未发出声音，大概是在整理情绪。随即听他又说：“长于乡里为家死，既无愧，亦无悔。”
近处传来不知是谁既像叹息又像抽泣的声音。
他估计已有半个时辰，催道：“时不与我，诸位早做决定！无论如何选择，姜维皆在此拜谢！”再次郑重弯腰。
夜色浓郁，场中肃穆更甚。百步以外却有个声音沉沉喊道：“向温愿与议郎共死！”无名之音且聚且散，自阵中并起，分辨不出来自哪几个方向。唯独那几个字满盈铿锵，撼人心胆：“愿共死。”
梁绪早已被此番举动弄得内里激亢，此时见群情振奋，他也上前一步：“愿从将令，与君同生死同赴！”
城头摇摆不定的火焰里，二人对接目光。梁绪深知他这一唤蕴了多重的感恩，又隐去了多少的难言。梁绪若能做者，是微微点头，报以肯定。那意思是——你尽管去做，不必解释。
阵中请愿声一浪高过一浪，却偏偏没人向南面迈一步，姜维心下大为振奋，扬高声调慷慨道：“三千越人可吞吴，今夜八千儿郎，只为天水而战！诸位生死相随之义，姜维永生铭记！”
他抽剑出鞘，直指城外。剑锋所向，是一片为八千生者设好的未知的修罗场。仅隔一道门的旷野之外，是另一支斗志昂扬的铁军，和斥满血气的浓重夜色。
将军的剑柄上是滚烫的倔犟。先前砍杀溅起的血痕悄然凝痂，此刻展现出大片不忍卒视的悚栗的斑驳。
“将军，咱们……咱们……”小卒擎着梁虔将旗，边走边嘟囔，嗫嚅了半天没憋出几个字来。倒也不止是他，整支队伍都如受了诅咒一般，弥漫着沉郁的沮丧。小卒身旁骑着马的将军同样垂着脑袋，似乎是刻意地、只任马儿缓步，无论如何他也不肯拎起缰绳使它恢复往常的迅疾。马儿认路，边喷响鼻边悠哉悠哉地向天水城踢踢踏踏地走。
“你是想问回城后要做什么吧。”梁虔打起精神，眼底突然浮现同马遵和尹赏他们分手时姜维讳莫如深的神色以及他的那句在当时的梁虔看去颇为“不负责”的话。而梁虔却无端地在此刻佩服起姜维那日的心境来。
小兵低头不语。他确实想问这个问题。
梁虔的心中一面爬上愧疚，一面被酸楚占据，只得模棱两可道：“进城以后……尽力而为吧。”
队伍始终沉默地走在回归之路上。
遥望城头，铁鼓声犹振，梁虔心间平添复杂。
日夜轮班护守城楼的小卒最先在北侧夹道门口追上姜维和梁绪两个人：“报！梁功曹回来了！”
梁绪大喜过望：“速速放吊桥，让他们进来！”
姜维也流露出这些日子以来难得的喜色。惊喜之余，却问：“功曹不是只身而归的吧？”
“功曹带了百十人，和十几辆粮车一起归来的！”小卒面上洋溢着难以克制的喜悦。
听闻此话，梁绪心中震颤，看向身边人，姜维却波澜未惊。
梁绪的不安逐渐显露无遗。
姜维先打发小卒：“甚好。待功曹及弟兄们都进城，便升起吊桥。务必小心，时刻防范着城外。”
小卒响亮回答了一个“是”字，蹬蹬跑走。
梁绪愈加不宁，身边人却一言不发，静如深渊。
“阿虔回来……”他试探着。
姜维只拽住梁绪一只胳膊，作愉快状：“阿兄，说好陪我共饮一杯。若此时不饮，却待何时？”他遥指自巳时起便已然进入战备状态的角楼，拉起梁绪，不由分说，拾阶而上。
拱手而降？战死沙场！且饮完此杯，也不算迟。
再次见到梁虔的时候，姜维觉得这个素日不拘小节的男人显得束手束脚。
梁虔回城后，第一时间攀上角楼。梁绪见自家弟弟毛发未损，骨肉之亲失而复得的狂烈的感动狠狠压住了腹中的耿介，他赶到弟弟身前，抓着梁虔的双臂，从他脸面上开始仔细打量。
梁绪的喉结上下滚动：“阿虔啊！阿虔！你可算是给我好好地回来了！”
梁虔却笑得有些勉强：“是……阿兄。你们担心了。”
姜维的眼角有些湿润：“次兄安康否？”
“一切安康、一切……皆无碍。”梁虔向姜维拱手，但他心中毕竟盛不住事情，这厢也只是强作豁达。他皱紧眉头，神情张皇，似乎陷入巨大的痛楚之中。
他不知道姜维却已将他的变化看进眼底。
梁绪不想冷了重逢的场面，他推弟弟一把：“去归置军粮啊！快去吧！”
“是……”梁虔僵僵地转身，没几步又折返。虽面有难色，还是坚持着开了口：“大哥、伯约，我……”
梁绪扯住梁虔的袖筒，意思是不要他多说。
梁虔只好闭紧了嘴巴，一跺脚，乖乖下楼。
借着天际线上一抹浅薄的白，姜维的脸色再次变得难以捉摸。梁绪立在他身后，将一个英朗的背影默然定在眸底。
他又何尝不纠结着？！
弟弟的归来虽然给他吃下了一颗安稳地不能再安稳的定心丸，可也同样昭示着一场可能到来的腥风血雨。
在一千种可能变更的局势里，唯有人心之变最为刻薄。
他催梁虔下去备战，是不想他与姜维意见相左。他二人的意见不合倒没有什么。梁虔和姜维自小便各自持有很多不同于对方的意见，他们也因此时而产生辩论，每次都以姜维的让步为终结。梁绪极其了解梁虔的心，他当然同样深谙姜维的性子。虽说二人都强势，姜维却始终更温和，也更理智。
少年时期那些不知天高几尺、地厚几丈的争辩，是只属于两人的小打小闹。谁让步一次两次，无伤大雅。
可如今天这般的场合，牵涉几千带甲武士、足足万口郡民、国家西陲近千里的土地……生死之事，不同与笑谈，岂是“让一步”就能解决的？
梁绪的目光仿佛要穿透姜维的后背。他在摸索这具躯体更深处的心魂。直觉告诉他，姜维在两个时辰前最后的一番动员，大抵是无措之举。
梁绪觉得姜维不应任由人们去死。就像他一直以来都记得他们同游长安茶楼酒肆的那些日子里，姜维亲口对他说他今生的志愿便是“入为辅、出为将”那一刻时他的感受。
他还很年轻，难道未解平生愿，只甘心一死？
没错，姜维也很爱天水。一种深厚的情感纽带牢靠地系在这片最为迷人的大地上。以命换故土的事，姜维也不是做不出来。
梁绪看了一会儿，觉得将眼前人复又模糊起来。
梁绪现在所能做到的唯一一件事，便是将姜维和梁虔分开两处。因为他不能的首选，是不能让姜维苦心孤诣地在军中营造起来的同仇敌忾毁于梁虔回归所带来的流言——无论这流言存在与否，无论这流言关乎何事。
欲赴死，便站着死；即便要降，也应慷慨地维护天水人的骨骼。
梁绪不禁将手掌按在姜维的一侧肩头上，感受他盔甲之下、皮肉之中那并不激烈的血液始终如这个人一般的静水流深。
姜维微微偏了脑袋：“阿兄可还记得？那次路过李陵故垒，你说他本能做不贰臣，却偏偏弄得自己失了节。当时我说兄长过于武断。”
“嗯。”梁绪点头。
姜维无奈轻笑：“时至今日，小弟却依旧未改初论。阿兄说说，我这算不算是‘冥顽不化’啊……”
梁绪捏住姜维的肩，叹道：“当日粗论，后来才渐晓阿弟之心。世人厚苏武而薄李陵数年有余，后来才知??子卿可贵，少卿慨悲。”
“阿兄昔日曾言两汉景象，说前人风义犹存于乱世，我却一直不信。今日方知北海事易，边塞事难。”
苏武被俘，被丢到北海牧羊，至须发皆白，犹未折节。而李陵在边塞，因等不到援助，失陷匈奴，反引得全族被诛。一个有盼头的苏武，纵使茹毛饮血，化肉身为铁泥，也心甘情愿。一个万念俱灰的李陵，就算以六马并驾热热闹闹地抬他归汉，他只会生呕。
姜维此刻却迷迷糊糊地感到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在将他拉往，迫他靠拢李陵曾历过的那段人生轨迹。
守节、变节。纯臣、贰臣。道理说得再多，也不如此刻一番触景生情、心有戚戚。
“‘征夫怀远路，游子恋故乡。寒冬十二月，晨起践严霜。’”姜维口吟四句。
梁绪缓缓解意，他也接上四句：“‘俯仰内伤心，泪下不可挥。愿为双黄鹄，送子俱远飞。’”
姜维猛地抬眼望住梁绪——后者看着自己，面庞淌下几行清泪。
晨鸟开始一天之中最初的鸣啼，无论季节，喉咙里的那份盎然却从未缺席。
“人之相交，贵在知心……”姜维轻阖双眼，贪婪地将昭示着一日到来之前的新鲜气息大股大股地灌入肺部。
血的滋味已然被削去了许多，接下来是他们最为熟悉的凉州厚土在每一个寻常的晨光中所发散出的鲜润和苍凉。
待他再睁开双眸，眉间顿觉清爽。
“多谢，阿兄。”
“姑娘！”半夏左手提个小桶，右手抓着刷子，穿着襻膊，站在马厩里，看到姝妍大步流星走进来，满面严肃。
姝妍没睬她，只将怀中的一小垛干草放在逐月面前。逐月刚才一直在闭着眼享受马刷在肌肤上来回摩擦的快感，待半夏刚停了手里的动作，逐月立刻就变得骄横，她的鼻腔里“嗤、嗤”地喷着气，姝妍不甚愉快地拍打她的脖颈，她则坚决地甩开主人的手，只将浓密的鬃毛甩给她。姝妍拿起一簇干草，靠近逐月的唇角，漫不经心地摆弄着。逐月又变得高兴了，她将方才短暂的不快抛掷脑后，把修长的脖颈转向主人，呼呼大嚼起来。
半夏悄悄问：“夫人同意了？”
姝妍不悦道：“夫人如若同意，我还会是现在这样子？”
半夏鼓鼓嘴巴，观察着姝妍不甚耐烦的神色：“那姑娘还非要去？”
姝妍瞥她一眼：“我可没强迫你。”
半夏却突然笑了：“姑娘不用强迫我，我想去得很！比姑娘还想去！”
姝妍扑哧一笑：“我就知道。”
半夏偷问：“姑娘是预备偷着去呢？”
姝妍就地坐下，将身子靠在大快朵颐的逐月的两条后腿上，赞叹道：“所以啊！才要让她吃得饱饱的。”
半夏惊讶不已：“姑娘是打算很快就走吗？”
姝妍抛给她一个极为散漫的眼色：“既然出去玩，当然要赶早。”
“那……”
姝妍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就今夜。”
离开汉中第二日，姝妍和半夏就进了南乡地界。两个姑娘打算在城南暂歇一宿，待晨起便继续向西走。
姝妍没有真正去过战场。她好奇诸葛丞相策划多年的北伐究竟是怎样的。芷妤自然不愿意应允姝妍只身离开汉中。而马岱这人??自是不必想，如他这种□□大家长，是绝不同意姝妍自己溜出去的。那没办法了，心动不如行动。亘古不变的真理。芷妤不会责罚她，顶多唠叨两句。只要她在汉军军营里避开马岱和那些她所认识的人们就好。
和半夏一同饮好马，姝妍估摸此时距宵禁还有一个时辰，便出去逆旅，在周边看看。半夏又不放心她一个人，要跟着一起去，姝妍安排她收拾东西去了。半夏有些气鼓鼓的，姝妍说一番好话，才哄着她上去做事。
天色渐深，晦暗的边际线被初显的夜幕逐渐切割开，又同残霞搅染在一起，变得混沌。
姝妍从后院走出去，一直走到几户人家的屋舍前才停步，回首看她们住的这家店，乃背靠着汉水，面朝平原，西边更是水田麦地交错。她们一路南行，见此处百姓皆如山野中人，耕作栽培而少问征伐，姝妍不由在心下暗暗羡慕。
夜幕初上，姝妍直觉该返回逆旅，于是顺着来时路，又瞥眼看到不久前途经的那口老井——大约是附近十几二十户人家每日都会用来打水的——姝妍觉得稍微口渴，于是凑上去扒好井边，拢了手心，掬起一捧水，递至唇边顿觉清香，入口爽透又甚，不禁再次感慨南乡一地之毓琇。
她又饮了两下，却隐然嗅到一丝飘忽不定的血腥气。
姝妍心中顿时警惕起来。她甩甩手心，在短暂地确认过并非这口井里的水所散发的异味之后，她挺直了腰身，将目光牢牢锁定在老井对面不出十步距离的柴堆后面。
严格地讲，这堆东西也并不算得柴火，而更似胡乱堆叠的用途不明的烂木头。最下面的一层颜色明显深于上面的那些，已经有发霉的迹象。
她走向那里，绕到木堆的侧面，眼睛还未看明白，脚踝处却先感到一阵冰凉。
她的脚踝被一只手死死地钳住了。
一只惨青惨青的手。你根本看不出这只手究竟是因用力而凸起的青筋使得肌肤纹理发青，还是这手天生如此瘆人。
五根手指修长而冰冷，似乎永远也不会松开她的脚踝。
一种古怪的感觉沿着刚刚感到的凉意攀上她的小腿，她终于看清了藏在发着酸味的柴堆后的似人似鬼的东西。
那不是什么鬼，那是一个人。那人发冠破碎，蜷窝着身子，脖颈处几条深浅不一的血痕，一侧耳涡盖满血红，而唇角并不比耳朵更好些——他的唇角好像是撕裂了。
泥渍与血点交杂在他年轻的脸庞上，顺着与姝妍接触的那只手看过去，这只手臂的袖子已经烂了，半条中衣衣袖耷拉在外。能看出他原是着一身华服的，可他的衣服此时破烂难堪，只翻着酸腥味。
那只手就像抓住救命稻草，狠命地锁紧她的脚踝，几乎要将她拉倒在地。
“救、救我！”她张开喉咙，可这声呼救却不是她发出的。喉咙里的呼救声被硬生生地压住了！
这声呼救??是地上的男人发出的。他在向她求救！
“救命??”这是颇为年轻也颇为绝望的男人的声音。他的手愈加用力，随着他绝望的求救信号左右晃动。姝妍因为这些晃动甚至站不稳脚。
暮霭沉沉，四周却空无一人。
出于恐惧，姝妍想要强行掰开那只手，然后头也不回地跑走。但是……她竟然……没有这样做？！
那只手活像死人的器官。要不是地上的人在动，她简直要认定自己撞了鬼。
那人见她并未拒绝，便用力将女孩扯向自己。姝妍又是还没来得及惊呼，便摔在了地上，和他共靠在烂木头旁。
血腥味是从他身上散出来的。天色昏暗，她看不真切他到底哪里流血，但她绝对肯定这个鬼一样的男子就是血腥气味的唯一来源。
姝妍心里开始发慌。
男人竟然将她搂在怀中，压制着她的肩头。她想要推开这个人，却惊觉他精瘦的身形与这具躯体惊人的力气一点也不匹配。
她竟挣扎不开！
这个人在她耳畔说了一句：“他们在东北边，你想办法带我离开这里??”
姝妍下意识地转头看东北面。靠近那几座屋舍的矮墙后隐约闪过几个影子。
“他们是谁？你到底是谁？”姝妍的心砰砰直跳，一阵说不出的恐惧在身体中蔓延开来。
“快走！”那人命令她：“别回头看！”
“怎么走！”姝妍压低声音。
“井！到井那去！”男人显得痛苦不堪，几个字从他紧咬的牙关里挤出来。
“井……井！”姝妍瞬间明白过来：“你在流血，怎么能?”
“来不及了！他们过来了！“男人几乎是嘶哑着喉咙命令她。姝妍没得选择，拼力攒起他的身子，左手却覆到一片黏腻。
伤口在他的左侧第三节肋骨下。
姝妍咬着牙扳过他的躯体，将他的大半个身子倚靠在自己身上，男人痛苦地闷哼一声，却没有流露出更多的情绪。姝妍一刻不敢耽搁，几步将他扶到井沿上。男人紧闭着眼，咬牙道：“还等什么？快啊！”
姝妍心一横，就扶着他，帮他跳进了井里。男人沉水的同一刻，她一跃便躲进了最近的那户人家的鸡笼里。
那几条影子果真现身，他们在柴堆前后弯腰俯首，左顾右看，没有抓住蛛丝马迹，便各自埋伏起来，不再有动作。
风止树静。宵禁的第一通鼓敲响，姝妍已汗湿后背。
黑暗里潜伏着的影子们终于缓缓撤走。
其实时间只过去了半刻钟不到，姝妍心里却猫抓般的焦灼不安。
半刻钟，也可能会要了井里那人的命。
巡夜官兵点着夜灯笼列队走过这条小街，姝妍几户是一瞬间就奔到了井口。借着月色，她看到那只发青的手死命扒着靠近内井口的一块凸出的稍微尖锐些的石块，那人只露了半个脑袋在水面之上，鼻翼之下的其余身体全部浸泡在水里。
姝妍再次握住了他冰得如同死物的手。她一只脚抵在井沿边上，将全身的力气都匀向井中人。借着这只脚的支点，她将这人硬生生拖出了老井。
现在的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地方是干净的，在水中泡过一次，不知道他到底流了多少血，更不敢轻易预判他的伤势。
姝妍累得半死，她顾不得闺阁礼数，瘫靠在井边，以手扶腰，喘着粗气。那人踞坐，亦是气息粗野。
“我说你、”姝妍问：“……你怎的狼狈至斯？”
那人根本不看她一眼，只用手背抹了一把唇角，吐了口血沫，满不在乎道：“与你无关。”
听他不仅没好话，甚至连一句感谢也不说，姝妍心里来了火气。她转身便要走。背后传来那人一句低问：“去哪里？”
姝妍道：“不关你事。”
“过来扶我。”他命令她。
“你说什么？”姝妍眯起双眼，她感到体内的愤怒下一刻都会冲破脑门。
“我走不成路了。”男子一只手拍拍右腿，“所以让你扶我起来。”
借着月光，姝妍隐约看见他一侧袴褶浸了大片暗红，甚是惊心。
他微微垂首，显得格外虚弱。
姝妍走近了些，看他脑门上布满了汗珠，在忍受身体的疼痛。
“怎么？敢救我的命，不敢扶我起来？”他将目光塞入姝妍眼中。
不知怎的，与他目光相交的一刹那，姝妍心底竟生了一分瑟缩。并非因为陌生。是……她感觉那年轻的男人双眸中直直朝她插来了什么锋利的东西，要么逼她退却，要么逼她就范。
他现在好像摇身一变成为了真正的魔鬼——在她救了他之后。
姝妍一只手下意识地握住了马超馈予她的那柄从未离身的剑。
那人自然看到她的动作，知她不安，却偏偏扬起嘴角讽道：“怎么，预备杀我？”
“你是谁？”姝妍问。
“有什么关系？”他觉得好笑：“这个世上最无聊的问题就是：‘你是谁’ 。”
“我要知道自己救了谁。”姝妍俯身逼视他。
年轻人却毫无惧色，甚至有几分把玩的意味。
“铛”的一声清响，她用剑锋抵住他的咽喉。
那人原本一副鄙薄的游戏一般的神色到了此刻才算有些变化。他似乎不信她真的会拔剑。
“在下张照。”他说。
“你从哪儿来的？”
“长安。“
“为何到这般地步？”
“好奇可不是什么好事。”他竟然笑着看她。
“说！”姝妍将剑刃抵紧。她甚至能看到他的脖颈动脉突突地跳着。
那人斜睨着姑娘与她的剑刃，此时他难以分别二者究竟谁更危险。
“为仇家追杀。”他沉声道。目光里闪烁着危险。
姝妍不禁眯起眼睛细细打量。乌黑的眸子深不见底，浓重的夜色里更为难测。
她收剑入鞘，直起身子就要离开：“我建议你在这几座屋舍里选一家，去求他们收留你。”
“你住哪里？”他问。
“我不是本地人。”她淡淡地说。
那男人始终改不了命令的口吻。他说：“那就扶我去你住的地方。”
姝妍说：“你以为我不会把你扔在这里？”
男人的眸子闪着幽暗的光芒：“你不会。”
逆旅的老板并不好糊弄。后院无路可走，姝妍只好拖着男人从大门堂堂正正地迈进。老板要登记这男人的名姓，姝妍踟蹰不语。老板向他们丢来狐疑的目光，覆在女孩身上的男人在她耳边说：“写张照。”
姝妍简直感觉自己是受魔鬼的指引，才提笔替他写下了这两个字。老板审问的目光始终没离开姝妍，不过他还是走过去关了大门。
半夏低呼一声，她看见自家姑娘出去一趟竟拖了个血人回来，正欲张口细问，教姝妍止住。姝妍说：“半夏，先扶他躺下。”
“姑娘，这是……”半夏一面疑惑，一面赶忙接手。男人从姝妍身上离开的一瞬间，她纤瘦的躯体却几乎要反向倒地。姝妍反手锁门，靠在那里微微喘着粗气。她累得精疲力竭。
半夏将昏沉的男人扶向她们唯一的榻上，那人口中闷哼着，倒在榻边。半夏用力抬起他的下半身，将这具凌乱的躯体勉强摆平。半夏感到他的身体在发热。她能看到男人承受疼痛的限度已到最后地步。
“姑娘，现在怎么办？我看他一条腿伤得站不住，肋下发乌，恐怕已经感染……”半夏回身提起木桶，准备下楼打水。
“多打些水，这里先交给我。”姝妍托着心口，眉头紧皱——她在尽力平复情绪。
半夏略带担忧地问：“姑娘，他是谁？从哪里来的？”她望望榻上已经陷入半昏迷的男子，心下升起警惕。姝妍按按半夏的手腕。这是一个令人安心的信号。半夏于是收回目光，赶紧出门去了。
姝妍先燃了半支不是很亮的蜡，端着灯台走向男人，满面的疲惫无从掩饰。榻上人与她脸色如出一辙。
她将手中灯大概地照了他的面庞，才看清这人的五官。
不得不说，血污没盖住这张相当精致的脸。他的年纪看起来要比姝妍小一些，顶多十六七。这男人闭着双目，失去了所有的表情，这竟使他像极了一尊玉雕。他垂着眼睫，姝妍看到几颗水珠散挂在他的眉睫中间。一对秀眉，飞扬眼角，一齐彰显着少年人独有的跋扈。两片薄唇紧闭着，唇周皲裂。姝妍凑近了些，看见他的胸膛还在微微起伏，这是唯一一处能够显示他还没死的地方。
“喂……”她正要开口。榻上人却张开了双眼紧紧盯着她。姝妍立刻就与他的那对黑眸对上，她突然产生了一股窒息般的心慌。于是话到嘴边却没说出，男人挣扎着，试图用双肘撑起自己的身子，却是徒劳。
“你是谁？”男人问。
“我？”姝妍感到一阵战栗细细密密地爬上脖颈。而她又刚好知道，这些变化不是由于顺着未关的那半扇窗窜进来的夜风引起的。
“嗯。你。”男人的眼光很有本事，能将她定在此处。
“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姝妍却没打算就范。她直起身子，将一包金创药从她们的随身包裹里摸出来，放在眼前瞧过，对男人说：“不管我是谁，你的袴褶都必须立刻除下来。如果你的手还能动，就请你自己脱掉，把血擦一擦。”
“你是医者？”男人没有动作，他只是继续问着。
姝妍不耐烦地将手中药瓶丢向他身边，下一刻就走到了屏风之后，背朝榻上人。
她听见榻上男人冷哼一声，终于有所动作。屏风之外传来布帛撕裂的声音，伴着他唇间不时因为饱受折磨而发出的嘶嘶声。痛苦声虽有，他手上的动作却始终未停。不一会儿那人没了声响。姝妍敲敲屏风边缘，“好了？”
榻上传来虚弱却带着几分调弄的应答：“好了。”
姝妍这才试着探出脑袋，眼睛先看到他盖好的被衾，身体全部遮在其中。她心中砰砰直跳。同伤得很重的陌生男人共处一室，是她平生第一次。她也希望是最后一次。她是个胆子不很大的女孩。姝妍鼓了一口气走出屏风，不得不靠近那人——刚才是她把药瓶丢向榻上的。男人的目光颇有兴致地盯紧她，一直不离开她的脸。她打定主意不去看那双摄人心魂的黑眸。
仿佛过了一整年，半夏终于回来了。她放下一大盆冷水，另舀半盆在小桶里，端到楼下去烧。整个过程娴熟而无声，于是屋子里又剩下姝妍和这个男人。那人撑起身子，不嫌水冷，从方才撕碎的布料里挑了干净的一条，蘸了冷水擦拭起肩头伤处周围的皮肤。他的上半身完□□露在空气中，姝妍刻意移开了目光，她甚至下意识走远了些。男人抬眼，咧嘴嘲道：“怎么，从没见过男人？”
“你无礼。”姝妍瞪视他。
后者又冷笑一声，不睬她的骂。
近半个时辰，榻旁的清水变成了血水，榻上人终于清理完了伤口。姝妍走过去，这次大着胆子，打量他的肋下。
“应是皮肉伤，这里已经开始愈合了。”她说：“……你的腿……”
男人一下掀开被子，姝妍猛的垂下眼睑。男人低笑一声：“你还真是可爱。”
他依旧穿着那条浸了血污的湿袴褶，连帛袜也未褪。
姝妍一阵难以抑制的脸红心跳。
她撇撇嘴，勉强定心。她拔开瓶塞，从里面倒出一小撮药粉来，她的手有些颤抖，药粉撒了一些在她的裙摆上。男人却用手握住了她的腕。她惊恐地看着他，动作顿在原处。
“你的手在抖。”男人有几分挑逗的语气。虽然他很痛，可他还能腾出情绪来戏弄她。他专注地盯住姝妍：“你会料理伤口？”
姝妍本惊魂未定，但还是强作镇定道：“我会不会，现在不都在为公子料理吗？”
“你倒是胆大。”他嘲讽着，“不过……你倒也奇特。”
姝妍不理会他口中乱七八糟的话。
“一个时辰前用剑抵着我的脖子，一个时辰后又替我上起了药。”
“你就算死了，与我何干？”姝妍冷硬地说。
“你真的不关心？”他轻哼道：“刚才一路回来，你可是紧紧贴在这里的。”他说着用两根指头在自己胸前点点。姝妍用力按压着他肋下的伤处，他一声闷哼，还来不及反抗，只能朝后倒去，异常痛苦的神色再次爬上脸庞。
他不再多话。室内一阵沉默。期间半夏回来换过一次水。
“你结婚了吗？”他突然问。
姝妍手上动作一停，不得不看向他的眼睛。那人毫不掩饰满眼的探求之色。
“你问这个做什么？”她心中已有不快。
“好奇耳。”他似乎只顾着自己说话一般：“你是关中人氏？”
姝妍一把扯来被衾，给他盖上，随即起身擦手，将半瓶创药草草封口丢在他身侧。
“你要知道，即使你不回答，我也有法子弄明白。”
姝妍杏目圆睁，腹中升腾怒气。半夏恰好回来，看见屋里两人竟然剑拔弩张，不禁低呼：“姑娘！”
姝妍拉住她的小臂。
“公子何必为难？”姝妍缩紧瞳仁。
灯台之侧，令人难忘的黑眼映出幽深的光，两道阴羁之色向她射来。男人虽然只有十六七的样子，竟生了一股强劲的气场，足够令所有同他相处一室的人全都压服于他那令人心惊肉跳的眸底。
“公子今夜说得很多。说来说去，不觉得欠我一句感谢？”姝妍眉眼冷漠。
“感谢的话等明天再说。”男人扬起一侧唇角，神情桀骜：“万一今晚我死了。”
“抱歉。”姝妍垂首行礼：“不管公子死或不死，明日的感谢，小女都无福消受。”
“哦？”男人露出古怪的神态：“怎么，你要走？”
姝妍不理会他，只吩咐半夏：“这间送给他住，我们换间屋子。”
“那就等到下次。”男人在她背后一字一句地说：“你可写过我的名字，莫忘。”
姝妍头也不回，半夏速度很快地拎起她们的随身行李，跟着姝妍向外走。
“我们一定会再见。”男人盯住在他面前阖上的门扉。目光似能穿透这两扇木头。
依着行将流尽的烛泪，灯花已不再噼啪落下。乌黑的眼眸里还残存着关门之前那一刻的背影。
男人并非独自一个。与他同站的都是他不识得全身挂甲汉子们——除了漠然把住门口、神态严重的那一个——也是他唯一眼熟的那一个。
毕竟大多数人都是这样。无论如何也会对目睹过自己狼狈之态的脸格外敏感。何况梁虔是这样一个比其他人都要更为骄傲些的男人。再何况，梁虔狠狠从马背上栽下来的那一刻，自己都感觉把地面砸出了个窟窿。
梁虔的目光狠了劲地瞪视前方，似乎打定主意，往后余生都不要开口说一句话。
“啊??便是梁功曹？”杨仪自外而入。
与梁虔相对而立的年轻武人应声点头。梁虔这才注意到武人生得细眸薄唇，不露笑意时，一种警惕的眼光就从他那双狭长而飞扬的眼目里流出。
他的手却随时按向腰间刀柄，不肯释去一丝防备。
“丞相有命：为梁大人松缚。”杨仪向警觉的年轻人吩咐道。后者便上前解开了那道绳索。梁虔动作缓慢地活动着双手，心下思忖着即将发生的事。
“丞相。”杨仪回身俯拜。
众人都感到大帐的帘幕被什么人张开又拢住了。那人走向案前，脱了外衫，松松搭在一侧凭几的扶手上，旋即落座。梁虔不禁瞥去一眼——中年男人满面严正，周身却不失平和。他眸中晶亮，唇角少许挂扰，昭示着他平日里的操劳，尽管如此，他的眉间却始终淌着春风。
“梁功曹也请坐吧。”男人顿去一刻，似乎在等梁虔应答。
梁虔未动，站在大帐最中央，只是继续昂着头颅，将眼光狠狠砸向地面，始终不肯与男人对视。
诸葛亮却没有丝毫的不悦。
“梁功曹既然来了，便不必拘礼，权当是客，坐上一坐。”见梁虔仍立于原处，诸葛亮又道：“……此刻也不必有敌我之分。”
梁虔仍不肯有任何动作。
始终站在旁侧的关兴本来就在心下持着警惕之意，此刻握紧刀柄，较劲一般地，反瞄住自己对面这个高大硬朗的男子。
杨仪敏锐地察觉到关兴拔刀的动作呼之欲出，赶紧以目示意关兴不要轻举妄动。接收到信号后，凤眸略微改了杀态，却依旧盯死梁虔。
“功曹不坐也罢。”诸葛亮和蔼而笑：“本相向来不愿强人所难，只是今有一问，还是希望功曹直言以告。”
梁虔面色微僵：“虔乃战俘，若有想问，你只问便是。”
诸葛亮微笑着，语气无比缓和：“近日你等在天水城中，不知主将为谁？”
“妹婿姜维。”梁虔一个多余字都不愿说。
“……你等两番自北门出，夺我军粮供应，也一并是他的安排？”
“是。”
听闻此话，诸葛亮的眼底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神色。
“城中粮绝，恐怕再撑上两日，都是不可为之事吧？”他又问。
“呵……莫说两日，再撑二十日，亦可！”梁虔居高临下看着诸葛亮，竟颇有几分义薄云天的气概。
诸葛亮闻听此语，以扇掩齿，垂首轻笑。
梁虔问：“笑啥？”
诸葛亮微讽：“本相是笑梁功曹既打诳语，竟也豪气干云。”
一旦断粮，纵是铁人，也无法撑去两个日夜。
汉军之中人人皆知，对面城池濒近粮绝。他们能不能撑过今晚都是未知。梁虔半是赌气的夸口，实在莽撞的可爱。杨仪连同诸葛亮的两个抱琴小僮一并笑出了声。就连方才握刀蓄势，英姿勃发的凤目将军，也在一旁憋出了个似笑非笑的神态。
梁虔露出个既不甘又无奈的表情，将诸葛亮硬生生驳了回去：“若我等粮草齐备，同诸位一战，胜负未可知也！”
诸葛亮放下羽扇，沉声道：“可你们现在没有这个机会。”
他的语调并没有压迫的意味，口中吐出的几个简简单单的字却暗含着一些无形也无音的东西，逼使室内的温度骤然降低。
梁虔突然就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酸麻沿着腰间悄然爬上脖颈。一排汗毛在他裸露的肌肤表层鸣唳。他保持着桀骜的姿态，却在心底某个无人可视的地方极力抚平着座上男子一句话砸来的逼仄。
诸葛亮抬眼：“梁功曹的雄志，可惜无法实现了。”
“我等困于天时，不得已失陷敌手。”梁虔不甘道：“你等故意制住上邽，在东西二郡与天水连接处分设疑兵，迫于粮草压力，联纵之势已失，三郡自乱。用最少的损失，换最大的成果。待陇右全平，你们便可一路向东，直取西京。”
“好见识。”诸葛亮抚掌：“天水署衙之中可还有如你这般有见地的人？”
“同袍胆略皆在我之上。只有太守是个懦夫。”
诸葛亮又笑：“功曹可知本相为何只擒你，却不杀你？”
“不知。”梁虔利落道。
“马遵不值得有如此肝胆的忠义儿郎为他效死。”诸葛亮平静地说。梁虔脸上的每一个细微变化，诸葛亮皆收于眼中。
“但天水值得。”梁虔的面色显得柔和了。
“嗯。天水值得。”重复这四个字，诸葛亮靠在凭几中，仪态轻松：“这——便是本相不杀你等的原因。”
至此，梁虔终于抬头看向这位敌军主帅——他就端坐于彼，静如止水，神色云淡风轻，看不出半分波澜。
“本相爱惜每一个儿郎的生命。北方子民，本是我汉之子民。今日前线之失，便是明日国家之损。”诸葛亮缓缓道来，语中是足以摄人心魂的温柔却坚毅的力量，“本相不忍任何一个忠肝义胆的儿郎有所失。”
梁虔眼中突然有些发酸。他尽力收住情绪里片刻的汹涌，一刹那的功夫，他开始情不自禁地思忖着，这位来自敌军的主帅是以何等坦诚的姿态将这样一番话讲出了口。
“本相不会杀你。之前未杀，在这之后，也不打算杀。”诸葛亮郑重地看着他：“不仅不杀，我还要放你们回去。”诸葛亮起身走近这个比自己高出很多的男人，他直对着后者此刻稍显惊诧的脸庞：“一心搏命，换不必要的牺牲，给天水的百姓带来的是什么？……天水是否值得，还要看功曹的心里，能否掂清它的分量。”诸葛亮又添一句：“亮生平第一幸事，乃与志同之人并肩。从前如此，现在如此，以后也是如此。仲则于城于民，一片赤诚，亮已知晓。便盼仲则……不负此望。”他轻声吩咐杨仪：“悉数放还与仲则同来的军士及马匹，再额外调三百石米粟，入夜送归。”
梁虔的心却被他的话扯开了一缝隙。
杀声渐黯。
半个时辰前，城经历了入夜以来的第一次密集攻击。敌军卯足了浑身的劲头欲攀上城头，被天水儿郎们砍落了一部分，眼见吃了小亏，汉军便鸣金收兵，重新整顿，以蓄力气。
汉军将盾牌顶在脑门上，时刻提防城头丢来的暗箭。城上的魏军则在每两座城垛之间逐一添设弩台。这样一来，城垛空隙处有人死守，敌军就难以在短期内成功发起突袭。
姜维坐在城楼制高处。不知是手底下哪个兵卒替主将搬来了一张胡床，就放在正中央。姜维本不愿坐，然酣战已久，加之近三日以来都未能实实在在地饱食一餐，实在有些站不住脚，底下人又不断地劝他，考虑到必定有下一轮猛攻，好歹也要休养气力，他才同意坐下缓解疲劳。
这平整的胡床，今夜竟令他如坐针毡。
姜维眯眼，使目光定在同城侧最高的土垛平齐的苍茫夜色中。
那里一片乌幕，郁且静，隐而未发。广袤的凉州，土地里蓄着累月经年积攒起来的寒凉。中原阳春三月的鸟语花香，从未出现在凉州的任何一个角落。这里夜间仅有的，是同白日相当悬殊的温差，以及自他有记忆以来便常燃不灭，始终起着烽火的巍巍高台。
苍山锁高台，高台绝浮埃。
肃杀夜却并不呆板——其间挑起冽风微澜。他素日吹过的三月风，比起今夜的，都略为敷衍。贴近战场最高处，身在杀伐的唯一阵地，待夜风掠过时，只觉渗骨。
城头居中之位，他甚至开始思索，能否在这里坐到第一抹晨曦攀上远山。
高处视野宽阔，固能察敌情，却也能够无端地看到战地的另一半场景——残壁破垣、鬼魅幽灵。
一声介于人与鹰之间的嚎叫，空气被骤然划破。姜维感到自己的心跳无端往前赶了一拍。
风中浓重的血腥预示着不安，焦灼地漂浮在黏稠的夏夜里。呼号、垂泣、凄厉、死寂……扫战场的、运兵器的、抬令旗的……目之能视的阳间物，都默契地粘上死亡的印记。
姜维在看那些来来去去的军人们。他们三五成群，相互扶持着，弯腰驼背，紧贴城墙内壁，蜿蜒而行，逢上被砸开一个豁口的墙体，便手脚并用、匍匐前进。他们不过只是想寻个干净些的地方处理伤口。实在撑不住精神的，就地寻个平坦处，哪管身旁有没有尸体，坐着靠着的都没所谓，他们只顾把脑袋垂了，打盹养神。
至于身边的亡物，他们来不及搬运。
当生者悉数成为来不及被保全的那一部分，毋论亡者。
众人之中并无喧哗者。也许是伤残的疼痛急速催发了沉默。他们之中，十有其九已然负伤，大多数人也不知还能不能望到明日的太阳。但是无人私语。每一个都只是近乎虔诚地做完事情，近乎虔诚地……赴死。
一直守着烽火台的小卒往他们的主帅这边偷望两眼，看他静坐于城楼之上，那杆绿沉立侍身侧，如他最为忠贞的伴侣一般，修整精神，只待再战。一身战甲的男人两靴之间的地面上竖插着一柄无鞘长剑，半个剑身都浸了血污。借烽火台的光亮，小卒看到那抹红在火光间断的耀烁下异常惊悚。那只剑却就这样静静地插在地上，稳而直。
两件兵器的主人就坐在它们身旁，一手搭在膝头，一手握住剑格，神色比剑更为静默。
他身后是一面极为完整的将旗，上绣一个隶体“姜”字，拾掇英朗，秀立于彼。
烽火台上的兵却不知怎的红了眼眶，他用手揉揉微涩的眼睛。夜风的凉爽在不经意间抚和了眼角的热烈。兵又向帅旗望去——人如石刻，他与他的旗帜共同凝集起凛然与克制。
凛然的杀力，克制的情绪。
有人攀上烽火楼来传将令，说是继续监视敌人动态，不可疏心。
一直注意着主帅的小卒再次回头看去，眼睛却只捕得那人的披风一角匆匆隐于黑暗之中。他的剑和他的长枪一并随他去了，在城楼夹道之间甚至没有留下一个影子。
走出夹道口，姜维碰上梁绪。后者分发完最后一拨器械，换了一身戎装，手中提着一把新开了刃的刀，过来寻他。
姜维先看到他手中兵器，哑然失笑：“阿兄竟也拿起这‘污秽之器’了么？”
“你啊你……”梁绪难得地瞪了姜维一眼：“往事莫要再提了……”
梁家兄弟虽一母同胞，性情却十分迥异。梁虔自小痴迷武人的家伙什子，那兄长却独独习文，不肯碰兵刃。有一次梁虔非要姜维与他切磋，喊了同族关系不错的几个男孩子一同观摩。在二人即将分出胜负的那一刻，梁绪路过廊下，丢了一句：“书读完了吗？成天在这里快活！”
围观的兄弟们都哈哈大笑起来。梁虔自然知道大哥这话是说给他听的，心中本就发虚，面对着姜维刺开的一枪，立马分了神，让对面少年白白插了隙，将他手腕一拨，整个人便被制在原处。一众喝彩声再起。姜维笑着收枪，梁绪扯住他的手臂不放，满面通红，不甘示弱道：“这次怎么能算！阿兄捣乱的，我没输！”
姜维抽开手臂，故意道：“书读完了吗？”
大家笑的音量更大了。梁绪笑眯眯地看着弟弟，梁虔垂头丧气：“昨天不是已经读完了吗？今天怎么还要读？”
梁绪正色道：“日日都要读！”
“哦。”梁虔黑着脸，口中故意变了种报复的语气冲梁绪道：“阿兄光念书，来日上了战场，不还得靠我们保护？”
梁绪抖抖袖子：“为兄可不上战场，为兄更不会提起这样的‘污秽物什子’。”
有人应景地吹起几声口哨，大家笑着闹着推梁虔进屋完成他的读书“大业”。姜维站在空地上，和立于廊下的梁绪默契对视，皆会心一笑。
时空转圜，温柔的日头、细尘飞扬的小院，和那股热烈的少年气息不知从何时起已然静静躺在他们共同的记忆里。此刻正是新月残夜，他们又是一起站在陇南战场上，周围只余肃杀。
姜维同梁绪对视一眼。二人再次确认了经过多年一同培养起来的默契。
梁绪也想到了同样的事。年少无知时“不上战场”的“豪言”，也不过是他的一腔痴想。后来入仕，乱世教会他的第一件事，便是放弃对明天的仰望。提不起兵器的人，没有多余的选择，只能痛苦地死去。但提起了兵器的那些人，兜兜转转还不比前者。因为在看过生死后，他们竟想：倒不如一死，以求解脱。
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可惜……可惜他和梁虔、和姜维、和乡里的少男少女们一样，他们所有人的眼里，都没有过盛世的影子。
梁绪苦笑着摇摇手。
“有劳阿兄了。”对视之间，姜维便知道梁绪已经完成了最后一拨分发武器的任务——这个动作也逼迫包括他们二人在内的所有官兵们明白：山穷水尽之时终归到来。
而姜维提剑踏出署衙的那一刻，梁绪便已明白，他这个妹婿，是断然不会如此轻易地就做了降人的。
“伯约这是去分发最后的将令了吧？”梁绪开口，却已经预判了结局。
姜维点头而微笑。此刻的他只有一片谦和气，没有一丁点的凌厉。他同刚才城楼上坚硬如山的那个男人判若两人。
“阿兄可愿听将令？”
梁绪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刀。不可否认的是，这凶器对他来说还是沉重了些。
借着火光，他看见姜维发问时，面上虽笑，眼里却只余下孤注一掷的决绝色。
不知为何，他竟被他此刻的神态所折服。
“自然同去，悉听吩咐。”梁绪不禁郑重作揖，同他对拜。一种未名的力，竟自那刻起，烈火劲风一般，腾燃于二人之间。
“多谢阿兄解意。”姜维浅笑，心知此刻已不可回头：“待分令毕，我欲登上城楼，自饮一杯。”
梁绪呆在原地，待反应过来，只回头望见少年将军原本平展的披风随着他蹬蹬下阶的步子卷起一小撮尘沫，很快便湮没于浓重夜色，身后空气徒余微恸。
梁绪张了张嘴，似乎还想叮咛几句。
可他终究没能开口。
众将士集结在南城楼下的空地。这块不到一亩的地方曾是本郡的演兵场。诸人面北而立，姜维面南。
他放眼略看，近六千人集结在此，除去照旧防守四门，不可懈怠的一千人和开战以来阵亡的一千烈士，剩下所有还在拿军饷的，都到了。人们站成一个中心严明的矩阵，手中握定各种长矛、戟、刀、斧，严阵以待，只候帅令。
姜维静候片刻，只待阵中缄默。
梁绪轻拍姜维，将他几个时辰前丢在署衙的剑鞘递还。他默然退至角落，几乎隐于夜色。姜维不做声，只接过剑鞘，垂目看向半面凝结了乌黑血渍的手中剑，“当啷”一声脆响，收剑入鞘。人们抬首看去。
他站在一个临时找来的铁箱上，黑夜借了他身边的扑朔火光，曲折地映照出一个比所有人都略微高些的身形。后面站着的看不真切最前这人，但前几排的勇士们却可以清楚地望见他的坚硬。
他开口了——声虽高昂，却稳若素日。
“诸位天水儿郎、同袍弟兄，”他说：“姜维身为郡参军，在此拜谢每个人在这九日里的披肝沥胆、同仇敌忾。”他折腰深深俯拜，起身继续：“今夕已经关乎存亡。明日便是最后一战！”他以手按住腰间长剑：“离别之际，太守嘱托我等保卫一方土地与人民。时至今日，太守不知何故，却依然未归！梁功曹身陷敌营，尹主记不知生死。此九个日夜，我等不负太守！但此战之残酷，远非陇西二十年间任何一场可比。如若死战，只能让更多的骨肉同胞殁于敌手！各位忠义之士，直至此刻仍未言弃，姜维深厚感念！但现下危急之势，要诸位共死，我所不忍。”
阵中略有骚动，梁绪抬头看姜维，本已极力平复的心中复又慌乱。
“迈出此门，便可请降。”姜维遥指自己面对着的南大门。
老少兵卒，静止了一般。
“……我们若去，姜议郎该如何？”某个十分年轻的声音自一丈开外传进姜维的耳朵。
“……大人如何应对？”
“是啊，议郎大人如何？”
三三两两地，有人冲他的方向喊。
他收敛情绪，声音缓缓：“维今年二十有六，食俸九年，忝受国恩。今日郡县有难，自当留至终时。”梁绪借着火光闪烁，看到姜维的唇上下开合，却并未发出声音，大概是在整理情绪。随即听他又说：“长于乡里为家死，既无愧，亦无悔。”
近处传来不知是谁既像叹息又像抽泣的声音。
他估计已有半个时辰，催道：“时不与我，诸位早做决定！无论如何选择，姜维皆在此拜谢！”再次郑重弯腰。
夜色浓郁，场中肃穆更甚。百步以外却有个声音沉沉喊道：“向温愿与议郎共死！”无名之音且聚且散，自阵中并起，分辨不出来自哪几个方向。唯独那几个字满盈铿锵，撼人心胆：“愿共死。”
梁绪早已被此番举动弄得内里激亢，此时见群情振奋，他也上前一步：“愿从将令，与君同生死同赴！”
城头摇摆不定的火焰里，二人对接目光。梁绪深知他这一唤蕴了多重的感恩，又隐去了多少的难言。梁绪若能做者，是微微点头，报以肯定。那意思是——你尽管去做，不必解释。
阵中请愿声一浪高过一浪，却偏偏没人向南面迈一步，姜维心下大为振奋，扬高声调慷慨道：“三千越人可吞吴，今夜八千儿郎，只为天水而战！诸位生死相随之义，姜维永生铭记！”
他抽剑出鞘，直指城外。剑锋所向，是一片为八千生者设好的未知的修罗场。仅隔一道门的旷野之外，是另一支斗志昂扬的铁军，和斥满血气的浓重夜色。
将军的剑柄上是滚烫的倔犟。先前砍杀溅起的血痕悄然凝痂，此刻展现出大片不忍卒视的悚栗的斑驳。
“将军，咱们……咱们……”小卒擎着梁虔将旗，边走边嘟囔，嗫嚅了半天没憋出几个字来。倒也不止是他，整支队伍都如受了诅咒一般，弥漫着沉郁的沮丧。小卒身旁骑着马的将军同样垂着脑袋，似乎是刻意地、只任马儿缓步，无论如何他也不肯拎起缰绳使它恢复往常的迅疾。马儿认路，边喷响鼻边悠哉悠哉地向天水城踢踢踏踏地走。
“你是想问回城后要做什么吧。”梁虔打起精神，眼底突然浮现同马遵和尹赏他们分手时姜维讳莫如深的神色以及他的那句在当时的梁虔看去颇为“不负责”的话。而梁虔却无端地在此刻佩服起姜维那日的心境来。
小兵低头不语。他确实想问这个问题。
梁虔的心中一面爬上愧疚，一面被酸楚占据，只得模棱两可道：“进城以后……尽力而为吧。”
队伍始终沉默地走在回归之路上。
遥望城头，铁鼓声犹振，梁虔心间平添复杂。
日夜轮班护守城楼的小卒最先在北侧夹道门口追上姜维和梁绪两个人：“报！梁功曹回来了！”
梁绪大喜过望：“速速放吊桥，让他们进来！”
姜维也流露出这些日子以来难得的喜色。惊喜之余，却问：“功曹不是只身而归的吧？”
“功曹带了百十人，和十几辆粮车一起归来的！”小卒面上洋溢着难以克制的喜悦。
听闻此话，梁绪心中震颤，看向身边人，姜维却波澜未惊。
梁绪的不安逐渐显露无遗。
姜维先打发小卒：“甚好。待功曹及弟兄们都进城，便升起吊桥。务必小心，时刻防范着城外。”
小卒响亮回答了一个“是”字，蹬蹬跑走。
梁绪愈加不宁，身边人却一言不发，静如深渊。
“阿虔回来……”他试探着。
姜维只拽住梁绪一只胳膊，作愉快状：“阿兄，说好陪我共饮一杯。若此时不饮，却待何时？”他遥指自巳时起便已然进入战备状态的角楼，拉起梁绪，不由分说，拾阶而上。
拱手而降？战死沙场！且饮完此杯，也不算迟。
再次见到梁虔的时候，姜维觉得这个素日不拘小节的男人显得束手束脚。
梁虔回城后，第一时间攀上角楼。梁绪见自家弟弟毛发未损，骨肉之亲失而复得的狂烈的感动狠狠压住了腹中的耿介，他赶到弟弟身前，抓着梁虔的双臂，从他脸面上开始仔细打量。
梁绪的喉结上下滚动：“阿虔啊！阿虔！你可算是给我好好地回来了！”
梁虔却笑得有些勉强：“是……阿兄。你们担心了。”
姜维的眼角有些湿润：“次兄安康否？”
“一切安康、一切……皆无碍。”梁虔向姜维拱手，但他心中毕竟盛不住事情，这厢也只是强作豁达。他皱紧眉头，神情张皇，似乎陷入巨大的痛楚之中。
他不知道姜维却已将他的变化看进眼底。
梁绪不想冷了重逢的场面，他推弟弟一把：“去归置军粮啊！快去吧！”
“是……”梁虔僵僵地转身，没几步又折返。虽面有难色，还是坚持着开了口：“大哥、伯约，我……”
梁绪扯住梁虔的袖筒，意思是不要他多说。
梁虔只好闭紧了嘴巴，一跺脚，乖乖下楼。
借着天际线上一抹浅薄的白，姜维的脸色再次变得难以捉摸。梁绪立在他身后，将一个英朗的背影默然定在眸底。
他又何尝不纠结着？！
弟弟的归来虽然给他吃下了一颗安稳地不能再安稳的定心丸，可也同样昭示着一场可能到来的腥风血雨。
在一千种可能变更的局势里，唯有人心之变最为刻薄。
他催梁虔下去备战，是不想他与姜维意见相左。他二人的意见不合倒没有什么。梁虔和姜维自小便各自持有很多不同于对方的意见，他们也因此时而产生辩论，每次都以姜维的让步为终结。梁绪极其了解梁虔的心，他当然同样深谙姜维的性子。虽说二人都强势，姜维却始终更温和，也更理智。
少年时期那些不知天高几尺、地厚几丈的争辩，是只属于两人的小打小闹。谁让步一次两次，无伤大雅。
可如今天这般的场合，牵涉几千带甲武士、足足万口郡民、国家西陲近千里的土地……生死之事，不同与笑谈，岂是“让一步”就能解决的？
梁绪的目光仿佛要穿透姜维的后背。他在摸索这具躯体更深处的心魂。直觉告诉他，姜维在两个时辰前最后的一番动员，大抵是无措之举。
梁绪觉得姜维不应任由人们去死。就像他一直以来都记得他们同游长安茶楼酒肆的那些日子里，姜维亲口对他说他今生的志愿便是“入为辅、出为将”那一刻时他的感受。
他还很年轻，难道未解平生愿，只甘心一死？
没错，姜维也很爱天水。一种深厚的情感纽带牢靠地系在这片最为迷人的大地上。以命换故土的事，姜维也不是做不出来。
梁绪看了一会儿，觉得将眼前人复又模糊起来。
梁绪现在所能做到的唯一一件事，便是将姜维和梁虔分开两处。因为他不能的首选，是不能让姜维苦心孤诣地在军中营造起来的同仇敌忾毁于梁虔回归所带来的流言——无论这流言存在与否，无论这流言关乎何事。
欲赴死，便站着死；即便要降，也应慷慨地维护天水人的骨骼。
梁绪不禁将手掌按在姜维的一侧肩头上，感受他盔甲之下、皮肉之中那并不激烈的血液始终如这个人一般的静水流深。
姜维微微偏了脑袋：“阿兄可还记得？那次路过李陵故垒，你说他本能做不贰臣，却偏偏弄得自己失了节。当时我说兄长过于武断。”
“嗯。”梁绪点头。
姜维无奈轻笑：“时至今日，小弟却依旧未改初论。阿兄说说，我这算不算是‘冥顽不化’啊……”
梁绪捏住姜维的肩，叹道：“当日粗论，后来才渐晓阿弟之心。世人厚苏武而薄李陵数年有余，后来才知??子卿可贵，少卿慨悲。”
“阿兄昔日曾言两汉景象，说前人风义犹存于乱世，我却一直不信。今日方知北海事易，边塞事难。”
苏武被俘，被丢到北海牧羊，至须发皆白，犹未折节。而李陵在边塞，因等不到援助，失陷匈奴，反引得全族被诛。一个有盼头的苏武，纵使茹毛饮血，化肉身为铁泥，也心甘情愿。一个万念俱灰的李陵，就算以六马并驾热热闹闹地抬他归汉，他只会生呕。
姜维此刻却迷迷糊糊地感到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在将他拉往，迫他靠拢李陵曾历过的那段人生轨迹。
守节、变节。纯臣、贰臣。道理说得再多，也不如此刻一番触景生情、心有戚戚。
“‘征夫怀远路，游子恋故乡。寒冬十二月，晨起践严霜。’”姜维口吟四句。
梁绪缓缓解意，他也接上四句：“‘俯仰内伤心，泪下不可挥。愿为双黄鹄，送子俱远飞。’”
姜维猛地抬眼望住梁绪——后者看着自己，面庞淌下几行清泪。
晨鸟开始一天之中最初的鸣啼，无论季节，喉咙里的那份盎然却从未缺席。
“人之相交，贵在知心……”姜维轻阖双眼，贪婪地将昭示着一日到来之前的新鲜气息大股大股地灌入肺部。
血的滋味已然被削去了许多，接下来是他们最为熟悉的凉州厚土在每一个寻常的晨光中所发散出的鲜润和苍凉。
待他再睁开双眸，眉间顿觉清爽。
“多谢，阿兄。”
“姑娘！”半夏左手提个小桶，右手抓着刷子，穿着襻膊，站在马厩里，看到姝妍大步流星走进来，满面严肃。
姝妍没睬她，只将怀中的一小垛干草放在逐月面前。逐月刚才一直在闭着眼享受马刷在肌肤上来回摩擦的快感，待半夏刚停了手里的动作，逐月立刻就变得骄横，她的鼻腔里“嗤、嗤”地喷着气，姝妍不甚愉快地拍打她的脖颈，她则坚决地甩开主人的手，只将浓密的鬃毛甩给她。姝妍拿起一簇干草，靠近逐月的唇角，漫不经心地摆弄着。逐月又变得高兴了，她将方才短暂的不快抛掷脑后，把修长的脖颈转向主人，呼呼大嚼起来。
半夏悄悄问：“夫人同意了？”
姝妍不悦道：“夫人如若同意，我还会是现在这样子？”
半夏鼓鼓嘴巴，观察着姝妍不甚耐烦的神色：“那姑娘还非要去？”
姝妍瞥她一眼：“我可没强迫你。”
半夏却突然笑了：“姑娘不用强迫我，我想去得很！比姑娘还想去！”
姝妍扑哧一笑：“我就知道。”
半夏偷问：“姑娘是预备偷着去呢？”
姝妍就地坐下，将身子靠在大快朵颐的逐月的两条后腿上，赞叹道：“所以啊！才要让她吃得饱饱的。”
半夏惊讶不已：“姑娘是打算很快就走吗？”
姝妍抛给她一个极为散漫的眼色：“既然出去玩，当然要赶早。”
“那……”
姝妍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就今夜。”
离开汉中第二日，姝妍和半夏就进了南乡地界。两个姑娘打算在城南暂歇一宿，待晨起便继续向西走。
姝妍没有真正去过战场。她好奇诸葛丞相策划多年的北伐究竟是怎样的。芷妤自然不愿意应允姝妍只身离开汉中。而马岱这人??自是不必想，如他这种□□大家长，是绝不同意姝妍自己溜出去的。那没办法了，心动不如行动。亘古不变的真理。芷妤不会责罚她，顶多唠叨两句。只要她在汉军军营里避开马岱和那些她所认识的人们就好。
和半夏一同饮好马，姝妍估摸此时距宵禁还有一个时辰，便出去逆旅，在周边看看。半夏又不放心她一个人，要跟着一起去，姝妍安排她收拾东西去了。半夏有些气鼓鼓的，姝妍说一番好话，才哄着她上去做事。
天色渐深，晦暗的边际线被初显的夜幕逐渐切割开，又同残霞搅染在一起，变得混沌。
姝妍从后院走出去，一直走到几户人家的屋舍前才停步，回首看她们住的这家店，乃背靠着汉水，面朝平原，西边更是水田麦地交错。她们一路南行，见此处百姓皆如山野中人，耕作栽培而少问征伐，姝妍不由在心下暗暗羡慕。
夜幕初上，姝妍直觉该返回逆旅，于是顺着来时路，又瞥眼看到不久前途经的那口老井——大约是附近十几二十户人家每日都会用来打水的——姝妍觉得稍微口渴，于是凑上去扒好井边，拢了手心，掬起一捧水，递至唇边顿觉清香，入口爽透又甚，不禁再次感慨南乡一地之毓琇。
她又饮了两下，却隐然嗅到一丝飘忽不定的血腥气。
姝妍心中顿时警惕起来。她甩甩手心，在短暂地确认过并非这口井里的水所散发的异味之后，她挺直了腰身，将目光牢牢锁定在老井对面不出十步距离的柴堆后面。
严格地讲，这堆东西也并不算得柴火，而更似胡乱堆叠的用途不明的烂木头。最下面的一层颜色明显深于上面的那些，已经有发霉的迹象。
她走向那里，绕到木堆的侧面，眼睛还未看明白，脚踝处却先感到一阵冰凉。
她的脚踝被一只手死死地钳住了。
一只惨青惨青的手。你根本看不出这只手究竟是因用力而凸起的青筋使得肌肤纹理发青，还是这手天生如此瘆人。
五根手指修长而冰冷，似乎永远也不会松开她的脚踝。
一种古怪的感觉沿着刚刚感到的凉意攀上她的小腿，她终于看清了藏在发着酸味的柴堆后的似人似鬼的东西。
那不是什么鬼，那是一个人。那人发冠破碎，蜷窝着身子，脖颈处几条深浅不一的血痕，一侧耳涡盖满血红，而唇角并不比耳朵更好些——他的唇角好像是撕裂了。
泥渍与血点交杂在他年轻的脸庞上，顺着与姝妍接触的那只手看过去，这只手臂的袖子已经烂了，半条中衣衣袖耷拉在外。能看出他原是着一身华服的，可他的衣服此时破烂难堪，只翻着酸腥味。
那只手就像抓住救命稻草，狠命地锁紧她的脚踝，几乎要将她拉倒在地。
“救、救我！”她张开喉咙，可这声呼救却不是她发出的。喉咙里的呼救声被硬生生地压住了！
这声呼救??是地上的男人发出的。他在向她求救！
“救命??”这是颇为年轻也颇为绝望的男人的声音。他的手愈加用力，随着他绝望的求救信号左右晃动。姝妍因为这些晃动甚至站不稳脚。
暮霭沉沉，四周却空无一人。
出于恐惧，姝妍想要强行掰开那只手，然后头也不回地跑走。但是……她竟然……没有这样做？！
那只手活像死人的器官。要不是地上的人在动，她简直要认定自己撞了鬼。
那人见她并未拒绝，便用力将女孩扯向自己。姝妍又是还没来得及惊呼，便摔在了地上，和他共靠在烂木头旁。
血腥味是从他身上散出来的。天色昏暗，她看不真切他到底哪里流血，但她绝对肯定这个鬼一样的男子就是血腥气味的唯一来源。
姝妍心里开始发慌。
男人竟然将她搂在怀中，压制着她的肩头。她想要推开这个人，却惊觉他精瘦的身形与这具躯体惊人的力气一点也不匹配。
她竟挣扎不开！
这个人在她耳畔说了一句：“他们在东北边，你想办法带我离开这里??”
姝妍下意识地转头看东北面。靠近那几座屋舍的矮墙后隐约闪过几个影子。
“他们是谁？你到底是谁？”姝妍的心砰砰直跳，一阵说不出的恐惧在身体中蔓延开来。
“快走！”那人命令她：“别回头看！”
“怎么走！”姝妍压低声音。
“井！到井那去！”男人显得痛苦不堪，几个字从他紧咬的牙关里挤出来。
“井……井！”姝妍瞬间明白过来：“你在流血，怎么能?”
“来不及了！他们过来了！“男人几乎是嘶哑着喉咙命令她。姝妍没得选择，拼力攒起他的身子，左手却覆到一片黏腻。
伤口在他的左侧第三节肋骨下。
姝妍咬着牙扳过他的躯体，将他的大半个身子倚靠在自己身上，男人痛苦地闷哼一声，却没有流露出更多的情绪。姝妍一刻不敢耽搁，几步将他扶到井沿上。男人紧闭着眼，咬牙道：“还等什么？快啊！”
姝妍心一横，就扶着他，帮他跳进了井里。男人沉水的同一刻，她一跃便躲进了最近的那户人家的鸡笼里。
那几条影子果真现身，他们在柴堆前后弯腰俯首，左顾右看，没有抓住蛛丝马迹，便各自埋伏起来，不再有动作。
风止树静。宵禁的第一通鼓敲响，姝妍已汗湿后背。
黑暗里潜伏着的影子们终于缓缓撤走。
其实时间只过去了半刻钟不到，姝妍心里却猫抓般的焦灼不安。
半刻钟，也可能会要了井里那人的命。
巡夜官兵点着夜灯笼列队走过这条小街，姝妍几户是一瞬间就奔到了井口。借着月色，她看到那只发青的手死命扒着靠近内井口的一块凸出的稍微尖锐些的石块，那人只露了半个脑袋在水面之上，鼻翼之下的其余身体全部浸泡在水里。
姝妍再次握住了他冰得如同死物的手。她一只脚抵在井沿边上，将全身的力气都匀向井中人。借着这只脚的支点，她将这人硬生生拖出了老井。
现在的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地方是干净的，在水中泡过一次，不知道他到底流了多少血，更不敢轻易预判他的伤势。
姝妍累得半死，她顾不得闺阁礼数，瘫靠在井边，以手扶腰，喘着粗气。那人踞坐，亦是气息粗野。
“我说你、”姝妍问：“……你怎的狼狈至斯？”
那人根本不看她一眼，只用手背抹了一把唇角，吐了口血沫，满不在乎道：“与你无关。”
听他不仅没好话，甚至连一句感谢也不说，姝妍心里来了火气。她转身便要走。背后传来那人一句低问：“去哪里？”
姝妍道：“不关你事。”
“过来扶我。”他命令她。
“你说什么？”姝妍眯起双眼，她感到体内的愤怒下一刻都会冲破脑门。
“我走不成路了。”男子一只手拍拍右腿，“所以让你扶我起来。”
借着月光，姝妍隐约看见他一侧袴褶浸了大片暗红，甚是惊心。
他微微垂首，显得格外虚弱。
姝妍走近了些，看他脑门上布满了汗珠，在忍受身体的疼痛。
“怎么？敢救我的命，不敢扶我起来？”他将目光塞入姝妍眼中。
不知怎的，与他目光相交的一刹那，姝妍心底竟生了一分瑟缩。并非因为陌生。是……她感觉那年轻的男人双眸中直直朝她插来了什么锋利的东西，要么逼她退却，要么逼她就范。
他现在好像摇身一变成为了真正的魔鬼——在她救了他之后。
姝妍一只手下意识地握住了马超馈予她的那柄从未离身的剑。
那人自然看到她的动作，知她不安，却偏偏扬起嘴角讽道：“怎么，预备杀我？”
“你是谁？”姝妍问。
“有什么关系？”他觉得好笑：“这个世上最无聊的问题就是：‘你是谁’ 。”
“我要知道自己救了谁。”姝妍俯身逼视他。
年轻人却毫无惧色，甚至有几分把玩的意味。
“铛”的一声清响，她用剑锋抵住他的咽喉。
那人原本一副鄙薄的游戏一般的神色到了此刻才算有些变化。他似乎不信她真的会拔剑。
“在下张照。”他说。
“你从哪儿来的？”
“长安。“
“为何到这般地步？”
“好奇可不是什么好事。”他竟然笑着看她。
“说！”姝妍将剑刃抵紧。她甚至能看到他的脖颈动脉突突地跳着。
那人斜睨着姑娘与她的剑刃，此时他难以分别二者究竟谁更危险。
“为仇家追杀。”他沉声道。目光里闪烁着危险。
姝妍不禁眯起眼睛细细打量。乌黑的眸子深不见底，浓重的夜色里更为难测。
她收剑入鞘，直起身子就要离开：“我建议你在这几座屋舍里选一家，去求他们收留你。”
“你住哪里？”他问。
“我不是本地人。”她淡淡地说。
那男人始终改不了命令的口吻。他说：“那就扶我去你住的地方。”
姝妍说：“你以为我不会把你扔在这里？”
男人的眸子闪着幽暗的光芒：“你不会。”
逆旅的老板并不好糊弄。后院无路可走，姝妍只好拖着男人从大门堂堂正正地迈进。老板要登记这男人的名姓，姝妍踟蹰不语。老板向他们丢来狐疑的目光，覆在女孩身上的男人在她耳边说：“写张照。”
姝妍简直感觉自己是受魔鬼的指引，才提笔替他写下了这两个字。老板审问的目光始终没离开姝妍，不过他还是走过去关了大门。
半夏低呼一声，她看见自家姑娘出去一趟竟拖了个血人回来，正欲张口细问，教姝妍止住。姝妍说：“半夏，先扶他躺下。”
“姑娘，这是……”半夏一面疑惑，一面赶忙接手。男人从姝妍身上离开的一瞬间，她纤瘦的躯体却几乎要反向倒地。姝妍反手锁门，靠在那里微微喘着粗气。她累得精疲力竭。
半夏将昏沉的男人扶向她们唯一的榻上，那人口中闷哼着，倒在榻边。半夏用力抬起他的下半身，将这具凌乱的躯体勉强摆平。半夏感到他的身体在发热。她能看到男人承受疼痛的限度已到最后地步。
“姑娘，现在怎么办？我看他一条腿伤得站不住，肋下发乌，恐怕已经感染……”半夏回身提起木桶，准备下楼打水。
“多打些水，这里先交给我。”姝妍托着心口，眉头紧皱——她在尽力平复情绪。
半夏略带担忧地问：“姑娘，他是谁？从哪里来的？”她望望榻上已经陷入半昏迷的男子，心下升起警惕。姝妍按按半夏的手腕。这是一个令人安心的信号。半夏于是收回目光，赶紧出门去了。
姝妍先燃了半支不是很亮的蜡，端着灯台走向男人，满面的疲惫无从掩饰。榻上人与她脸色如出一辙。
她将手中灯大概地照了他的面庞，才看清这人的五官。
不得不说，血污没盖住这张相当精致的脸。他的年纪看起来要比姝妍小一些，顶多十六七。这男人闭着双目，失去了所有的表情，这竟使他像极了一尊玉雕。他垂着眼睫，姝妍看到几颗水珠散挂在他的眉睫中间。一对秀眉，飞扬眼角，一齐彰显着少年人独有的跋扈。两片薄唇紧闭着，唇周皲裂。姝妍凑近了些，看见他的胸膛还在微微起伏，这是唯一一处能够显示他还没死的地方。
“喂……”她正要开口。榻上人却张开了双眼紧紧盯着她。姝妍立刻就与他的那对黑眸对上，她突然产生了一股窒息般的心慌。于是话到嘴边却没说出，男人挣扎着，试图用双肘撑起自己的身子，却是徒劳。
“你是谁？”男人问。
“我？”姝妍感到一阵战栗细细密密地爬上脖颈。而她又刚好知道，这些变化不是由于顺着未关的那半扇窗窜进来的夜风引起的。
“嗯。你。”男人的眼光很有本事，能将她定在此处。
“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姝妍却没打算就范。她直起身子，将一包金创药从她们的随身包裹里摸出来，放在眼前瞧过，对男人说：“不管我是谁，你的袴褶都必须立刻除下来。如果你的手还能动，就请你自己脱掉，把血擦一擦。”
“你是医者？”男人没有动作，他只是继续问着。
姝妍不耐烦地将手中药瓶丢向他身边，下一刻就走到了屏风之后，背朝榻上人。
她听见榻上男人冷哼一声，终于有所动作。屏风之外传来布帛撕裂的声音，伴着他唇间不时因为饱受折磨而发出的嘶嘶声。痛苦声虽有，他手上的动作却始终未停。不一会儿那人没了声响。姝妍敲敲屏风边缘，“好了？”
榻上传来虚弱却带着几分调弄的应答：“好了。”
姝妍这才试着探出脑袋，眼睛先看到他盖好的被衾，身体全部遮在其中。她心中砰砰直跳。同伤得很重的陌生男人共处一室，是她平生第一次。她也希望是最后一次。她是个胆子不很大的女孩。姝妍鼓了一口气走出屏风，不得不靠近那人——刚才是她把药瓶丢向榻上的。男人的目光颇有兴致地盯紧她，一直不离开她的脸。她打定主意不去看那双摄人心魂的黑眸。
仿佛过了一整年，半夏终于回来了。她放下一大盆冷水，另舀半盆在小桶里，端到楼下去烧。整个过程娴熟而无声，于是屋子里又剩下姝妍和这个男人。那人撑起身子，不嫌水冷，从方才撕碎的布料里挑了干净的一条，蘸了冷水擦拭起肩头伤处周围的皮肤。他的上半身完□□露在空气中，姝妍刻意移开了目光，她甚至下意识走远了些。男人抬眼，咧嘴嘲道：“怎么，从没见过男人？”
“你无礼。”姝妍瞪视他。
后者又冷笑一声，不睬她的骂。
近半个时辰，榻旁的清水变成了血水，榻上人终于清理完了伤口。姝妍走过去，这次大着胆子，打量他的肋下。
“应是皮肉伤，这里已经开始愈合了。”她说：“……你的腿……”
男人一下掀开被子，姝妍猛的垂下眼睑。男人低笑一声：“你还真是可爱。”
他依旧穿着那条浸了血污的湿袴褶，连帛袜也未褪。
姝妍一阵难以抑制的脸红心跳。
她撇撇嘴，勉强定心。她拔开瓶塞，从里面倒出一小撮药粉来，她的手有些颤抖，药粉撒了一些在她的裙摆上。男人却用手握住了她的腕。她惊恐地看着他，动作顿在原处。
“你的手在抖。”男人有几分挑逗的语气。虽然他很痛，可他还能腾出情绪来戏弄她。他专注地盯住姝妍：“你会料理伤口？”
姝妍本惊魂未定，但还是强作镇定道：“我会不会，现在不都在为公子料理吗？”
“你倒是胆大。”他嘲讽着，“不过……你倒也奇特。”
姝妍不理会他口中乱七八糟的话。
“一个时辰前用剑抵着我的脖子，一个时辰后又替我上起了药。”
“你就算死了，与我何干？”姝妍冷硬地说。
“你真的不关心？”他轻哼道：“刚才一路回来，你可是紧紧贴在这里的。”他说着用两根指头在自己胸前点点。姝妍用力按压着他肋下的伤处，他一声闷哼，还来不及反抗，只能朝后倒去，异常痛苦的神色再次爬上脸庞。
他不再多话。室内一阵沉默。期间半夏回来换过一次水。
“你结婚了吗？”他突然问。
姝妍手上动作一停，不得不看向他的眼睛。那人毫不掩饰满眼的探求之色。
“你问这个做什么？”她心中已有不快。
“好奇耳。”他似乎只顾着自己说话一般：“你是关中人氏？”
姝妍一把扯来被衾，给他盖上，随即起身擦手，将半瓶创药草草封口丢在他身侧。
“你要知道，即使你不回答，我也有法子弄明白。”
姝妍杏目圆睁，腹中升腾怒气。半夏恰好回来，看见屋里两人竟然剑拔弩张，不禁低呼：“姑娘！”
姝妍拉住她的小臂。
“公子何必为难？”姝妍缩紧瞳仁。
灯台之侧，令人难忘的黑眼映出幽深的光，两道阴羁之色向她射来。男人虽然只有十六七的样子，竟生了一股强劲的气场，足够令所有同他相处一室的人全都压服于他那令人心惊肉跳的眸底。
“公子今夜说得很多。说来说去，不觉得欠我一句感谢？”姝妍眉眼冷漠。
“感谢的话等明天再说。”男人扬起一侧唇角，神情桀骜：“万一今晚我死了。”
“抱歉。”姝妍垂首行礼：“不管公子死或不死，明日的感谢，小女都无福消受。”
“哦？”男人露出古怪的神态：“怎么，你要走？”
姝妍不理会他，只吩咐半夏：“这间送给他住，我们换间屋子。”
“那就等到下次。”男人在她背后一字一句地说：“你可写过我的名字，莫忘。”
姝妍头也不回，半夏速度很快地拎起她们的随身行李，跟着姝妍向外走。
“我们一定会再见。”男人盯住在他面前阖上的门扉。目光似能穿透这两扇木头。
依着行将流尽的烛泪，灯花已不再噼啪落下。乌黑的眼眸里还残存着关门之前那一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