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惨淡。遥遥望去，马岱一身轻甲，背影却比月光更为昏沉。
半夏立于马岱身后五步左右——一名尽责的暗从与一段周全的距离。她微微垂首，心下计较着，反不知如何开口。马岱将她的犹豫尽数拿回自己手里：“说吧，我只有一刻的功夫。”
“回家主，一刻钟足够了。”半夏俯首作揖，声中半是敬畏，半是瑟缩：“婢子随姑娘来时曾察看军营梁柱，将所扎木桩也一并看过，有一处地方确有蹊跷——近中军大帐西面，由北往南数第一、二、三根桩柱，与其他柱群略有不同。”
“可有再去查看？”
半夏轻轻点头：“回家主：今早姑娘回来前，婢子又去过一次，应该可以确认。”她接着揣测：“逢了偶数桩的，沿着原本削尖的一周又被人草草削去了几刀。若不远观，则无法与其他桩木形成比对。由此可见，这三根桩木，应是刻意给什么人留下的记号。”
“慎言。”马岱略有思忖，抬手止住身后女子的话势。
良久的静默。半夏忍不住怯问道：“家主，姑娘她……”
马岱说：“你们晚些再回成都。”
半夏眸中现出惊诧。马岱的眼睛始却终迎着昏暗的月影，声音很是沉静：“你们姑娘的伤还没好，这里耽搁几日，养好再回，全为她计。”
半夏俯首听令。
“家主，姑娘那半件长襟……”
“就地处理。”
半夏再次俯首。
马岱嘱咐：“今日开始，把她给我看好了。无论是谁，一概不见。有外人问起，就说是我说的。”
半夏：“喏。”
马岱这次转眼看她，脸上讳莫如深：“你这浮躁的性子改改的好。今后护卫姑娘，要的是胆大心细的人，很明显你还不够格。”
半夏脸上一阵发青，她狠狠咬住嘴唇，旋即恭谨作答：“……是。”
马岱离去未久，漏上二刻，一人伏于棚外，轻轻敲击棚壁。姝妍还未安枕，又因经过前几日的惊魂，此刻更是警觉。半夏率先挡在她身前：“谁！？”那人低低笑过一声：“一别经日，连我都不认识了？”
“祂荣大哥，你怎这时才来？”姝妍掀开布帘，一个裹着夜潜衣、挂着兜帽斗篷的高大男子闪进来。
男人望望姝妍的脸，即刻跪拜：“回姑娘的话：祂荣办事不力，前日未能及时救下姑娘，惩办贼人。”
姝妍赶忙扶他起身：“是我自己莽撞，莫说是你，就是旁人，也是怪不得的！”
祂荣还是有些垂丧：“回姑娘的话：先前在路上耽搁了日子，因此今夜才到。”
“听平北将军说，是大哥一直在身后护佑我二人？”
祂荣拱手作揖。姝妍拉他坐下，接着问道：“大哥何以在路途中耽搁了？”
祂荣接过半夏递来的半碗热汤，抿过一口，幽幽道：“姑娘可还记得曾在南乡搭救过一人？”
姝妍原本坐在草席上静静听他说话，此刻神色大变。祂荣看到她的反应，在心下确认了自己的猜想。
“姑娘？”半夏蹙眉，低声唤姝妍。
“姑娘，”祂荣凑近了些，同样低声道：“姑娘可确实……记得？”
姝妍僵硬地点点头。
“姑娘如何会不记得呢！”半夏急急追忆道：“他一身是血，面目诡谲，换做是我，我忘了谁都不会忘了他的！”
祂荣脸色一片苍冷：“你们离开南乡地界后，我曾追踪过那人一段日子。起初一切顺利，然而就要到安陵时，那人却凭空消失地无影无踪。就好像……他原本便知道身后有人跟着，先前只是在刻意引逗我……”
半夏显得不甚安宁，她立即追问祂荣：“荣大哥，什么叫‘凭空消失地无影无踪’？”
“我在他临时借住的地方蹲了半宿，待日上三竿时，却还未见人出来。我就混进去察看，不知何时，已是人去房空。我怕中了埋伏，只得一路向西，停止追踪。”
“前日里那人……应是他的仆从。”姝妍的脸色此刻徒余可怖：“……‘我家主人说，这是一个无聊的问题，不回答。’……的确是他曾说过的话，可我那时竟如何也想不起来。”
“什么话？”二人都是一头雾水，不甚清明的样子。
“他说……‘我是谁’三个字并不重要，因为他觉得很无聊，不必回答。”姝妍面上虽无剧烈波动，却能明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从胸腔内发力，一下又一下，挑战那段晦涩的记忆。
半夏若有所思：“姑娘，前日军营南门与北门同时起火，会不会与此事有关联？”
祂荣稍显讶异：“军中起火了？”
半夏点头。前几日察看桩柱、与之相关的揣测、马岱不动声色的反应……她都一股脑说给了他们。
祂荣不动声色，与军中失火相比，他倒不甚在意她们在南乡的遭遇了。他家姑娘自小便有几分古道热肠，因此搭救一个古怪的人，现在看来，此后种种不合理，竟变得合理起来。除去这个，他心下倒的确相信半夏对于木桩的研判。然则，这却并非飞军营失火的借口。况且半夏到底不过区区家婢，单凭此类陈辞绝无可能去做定罪之据。
如果马府准备察勘此事，必得暗中进行。军中本就鱼龙混杂，最近更是新人旧人交继的敏感时期，但凡有危险因子混在附近，的确难以一眼辨出。
“为何起火点在南、北二门，而那三根桩柱上的记号却留在丞相的中军大帐附近？”姝妍缓缓地问，“丞相那夜，可同往常一样，一直留在中军？”
“姑娘的意思是，有人要袭击中军大帐？”半夏惊呼：“可婢子听平北将军与镇北将军闲聊说，丞相当时应杨大人之邀，在东门阅看军司马部的军容，因此恰好不在中军……”
姝妍又说：“……贼子一定非我军中人。”
“为何？”半夏问。
“既然需要记号指引，那么定然……”姝妍骤然反应过来，心下突生不祥：“那是丞相不在营中的信号，叫作乱之人速速退去，不要扑空！而这给信号的却是我们自己的人，甚至是……丞相的身边人！”姝妍握住半夏的手，后者感到她的手指略微发冷，“夏姐，你现在再去看看那些异常的木桩子，每一条都去仔细着摸摸，看到底是不是前几日才新削好的？”姝妍的脸色很紧张。
半夏会意。她虽也紧张，但多余的话未说，点了个头就闪出屋外。
棚屋内只剩姝妍与祂荣，后者言辞恳求：“兹事体大，姑娘慎下定论。”
姝妍又说：“荣大哥，我觉得飞军营失火同南门失火，并非一事，而是凑巧同时发生的。”她起身缓缓踱步，努力回忆着前几日的情形：“当日乔哥哥派人搭的这座棚子近北，我是闻着火星味才去的飞军营。那人并非刻意点燃粮草，他只要诱我前去。或者说——他只想用一两垛谷堆引我注意。”
“他怎会知道你就在此处落脚？而他又有什么把握，认为你一定会去飞军营？”
“大哥，这就是事情的关节所在……”姝妍觉得胃里一阵恶心：“不知为何……他就是知道。”
那人横贯一道疤渍的脸面最为骇人，寻常人但凡看上一眼便会心有余悸。
“或者说，他的主子知道。”姝妍已经冒出了冷汗，此刻她甚至觉得屋外有双眼睛在盯着她看。
祂荣敏锐觉察到姝妍的惶惑，他赶紧起身跟在姝妍身后，只听姝妍说：“大哥，不论这两件事有无必然联系，可以肯定的是，丞相身边已经有人不忠于他……”
“砰！砰砰！”一阵试探性的敲击声自外而起。祂荣眼中闪出幽光，他的大拇指一瞬之间已将剑面上的杀意向外推开了一寸。
“是谁？”姝妍沉稳地问。
黑暗中，是一个稚气未脱又十分陌生的声音轻轻回答道：“……请问此处可是‘妍姑娘’所在？”
姝妍警觉地走近那片危险的“门”——实则这只是诸葛乔派人临时安的，无论从里还是从外，凡力气大些，一推即开。祂荣立即挡在姝妍身前。姝妍只听门外人唤自己“妍姑娘”，一面好奇，一面觉得有趣，于是轻按住祂荣的手腕，示意他稍稍放松，又对曰：“正是。”
还不待她问出下句话，门外人便松了一口气，更笑道：“姑娘真是住得隐秘极了，公子又说不清姑娘所在，在下只得探听一整天，好容易才摸到这里来的。”
“公子？”姝妍隔门探问。
“是，正是我家公子。他惦念姑娘的伤口，定要在下将此药今日就送到姑娘手里。”
姝妍想起那个叫姜维的男人，而祂荣则一脸迷茫。
“请问阿哥，这是何药？”
“哦哦！瞧！我太激动，竟忘记说正事了！这药啊，唤做‘百凝解’，是公子从梁大公子——就是公子的内兄——那里要来的。这可是我们当地的好药材！无论再深的伤口，只坚持每日涂抹，百十日后，便绝不会留痕。”
“……你家公子有心了。阿哥若方便，代我谢过他可好？”姝妍轻轻道。
那人浅笑一声：“自然得替姑娘传达。跟姑娘说一声，这药在下便放在门边了，还请姑娘记得拿。”
姝妍听得“倏”的一声，门外很快恢复了方才的平静。
祂荣问：“姑娘受伤了？”
姝妍默然点头。
祂荣于是说：“家中绝传药类用都用不尽，姑娘还是别碰这个了……或者先由在下试用，以防……”
姝妍却已经开门将那个小巧的药罐拿在手中，她冲祂荣笑道：“多谢大哥挂怀，不过他口中的那位公子说来……并不算坏人。况我这伤痕，也早涂早好不是？”
祂荣担忧之色仍未褪去。
马岱先前的估量今日便得到印证——大军攻克陇上三郡，只休整了不到一旬，便悉数拔营。
军司马魏延二日前曾请令分兵二路，一路向北，直取安定、兴平二郡；一路往东，略过扶风，奇袭武功。诸葛丞相却仍旧将他的建议搁置一边。
众人私下里颇有议论，唯马岱知晓魏延建功心之切、丞相用兵思之稳。似乎总有一处无可调和的矛盾横亘二者之间。微澜皆为此起。
“丞相，窃闻魏军至今不敢相信三郡已失，派去探察的人马畏手畏脚，才走到武都。”杨仪微笑道：“丞相是否考虑乘胜而出，继续按原计划北上？”
“魏人诡诈，末将帐下先锋报来消息，魏军迟迟未至，乃由于魏帝亲动，征战的主力已经沿着渭水挺入长安了。”魏延捋须，将反讽之意清清楚楚写在脸上，“杨大人听来的偏门消息，也敢拿出来在丞相面前说与我等听吗？”
杨仪的面上也瞬间冷去大半，“先前分兵作训，唯独军司马部曲精良，今日遍观战果，主将之中，唯独军司马部未建寸功。三郡之前，斩关夺隘，您还不如平北将军。”
魏延的手骤然按住腰间宝剑，火气蹿上来，仿佛下一刻就利刃出鞘！
王平马谡一左一右压住他的肩臂，杨仪的目光里虽生出几分畏缩，但也一闪而过，他紧盯对面剑拔弩张的将军，神色依旧愤恨。马岱刚要化解尴尬，却见诸葛亮抬抬手臂，止住了他。主座之后的男人揉搓着眉心，不甚耐烦道：“本相一个时辰前接到的军情同杨参军所差无多，想来正如魏将军所言，难保是魏人欲对我出其不意，故而悄无声息。”
一碗水端平，不偏不倚。站在蜀人之后的还有陇上三郡初来乍到的新臣，他们虽然没有任何反应，却也并非内里各不计较的石人泥人。前几日营中起火已足够令人忙乱，如今文武不和，一旦不能妥善处理，莫说他人，自己军中的人心亦会更加不安。
“报！”帐外小兵响亮一喝，递进一管简牍。众人的眼一时间皆集中在丞相的手里。诸葛亮麻利地展开，仔细阅罢：“……确如文长所言。张郃率精锐先锋，已越过西线，直抵济水北岸。”
魏延瞥过诸葛亮的脸，自觉过火，于是缓缓松了手上动作，还恨恨地瞪着对面一身文士袍服的男子，一半脸是鄙夷，另一半则是厌恶。
“如此……”诸葛亮起身盯住身后修改过的军争地势图，“可拨派一部人马迎击张郃，扼住此处……”他的目光流转几许，坚定地落在一座隘口：“街亭。”
“你去传令。”诸葛亮指指帐下亲兵：“第一道令：命镇东将军赵云、扬武将军邓芝立刻减缓速度，至少三日后，再到箕谷。”小兵手里紧捏令牌，光一般地奔了出去。
“第二道令：命参军杨仪并主薄宗预先携三千人南往西县安顿新民、整修栈道。”
“丞相，敌未至，我欲先退？”一名身着轻甲，面容威俊的男子上前一步，拱手问道。
诸葛亮挥挥手：“此为防止不测。”
“是！”
于是这个叫做宗预的男人与那个尚未消了魏延之气的杨仪一同领了命令。
待宗、杨二人退出帐外，诸葛亮却沉潜下来。他久久凝视着眼前的图卷，似乎有很浓重的心事。帐内无人插话——众人皆知诸葛亮向来要思索再三才能下第三道军令的。而这第三道军令，但凡有，则极为紧要。诸葛亮是极为谨慎的主帅。而谨慎的人大都有共性——他们为人保守、处事坚忍、包纳性极强。
军争，动辄死生之地、存亡之道。
其疾如风、侵掠如火，有时还真的比不上其徐如林、不动如山。
诸葛亮心下正做着计较，只听一声洪亮骤起，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请命弄得猝不及防，只得聚焦于他，各自眼眸里多少都带着点惊诧。
“丞相，马谡请命！”马谡一身重甲，显然有备而来。
诸葛亮抬起眼皮仔仔细细看他一周，自是明晓帐下人之意。
“马谡……请命。”男人则重复一遍——这次他的声调沉稳了些。
座中人有不甚相信悄声非议的，自然也有表示认同暗自庆幸的。梁虔用胳膊肘蹭了蹭姜维，“伯约，认识他吗？”姜维不识得。梁绪却低声：“此乃参军马谡。”梁虔与姜维同时讶异地望着梁绪，转为相视一笑。
马谡抱拳道：“惟愿丞相恩允马谡时机，令小子得以身报国恩。”
魏延刚张开嘴巴赶着进言，马岱的手却稳稳按住了他的袍角，前者虽略略惊异，到底克制住了。
马谡口中执意的“国恩”二字并非空穴来风：自其兄、汉故侍中马良以命卫先帝，身死夷陵，朝廷近年便给予襄阳马氏一脉以极高殊荣。而马谡本就算个年少有为的，随先帝进益州那年，不过二十五岁。后来做过几任县令，迁至越嶲太守，因在任上较有佳绩，其兄身死那年，便入了丞相府，一直在诸葛亮帐下领任参军一职。诸葛亮向来不多涉私交，唯独与蒋琬聊起过马谡，赞同此人智计敏锐，不失为可塑之才。
于是私下里便有纷纭，道丞相原本无亲子，便想令马谡承继其志，为当今天子尽忠。
但是熟知丞相者如费祎、蒋琬、张裔等人却都对此持否定之态。
马岱亲耳听见张裔对光禄勋李平大人说，马谡虽醉心兵阵，毕竟实操经验匮缺，丞相平日里只不过同他商讨议题，而从不派他亲历战场，故而摆明是不愿高用。李平的态度却模棱两可，只说丞相也许有意留他在身边培养，因此才不许他亲带军队的。
魏延同样不认可那些嘈杂的声音，他一早看不上马谡的所谓“才力”。而且魏延和吴壹喝过一次酒，后者跟他说，先帝在世时曾叮嘱过丞相——马谡言过其实，不能担当大任。魏延轻哼一声，经年久远嘱咐过的话，也不知眼前这位高高在上的汉丞相听进去了没有。
马岱却感怀起杨仪恰好不在帐内的事实，否则众人倒是能看到魏、杨二人生平第一次和和洽洽地跳起来一同反对马谡的场景了。杨仪与魏延意见几乎处处相左，唯独在马谡够不够格接诸葛亮的班这件事上，他两个的看法出奇一致。
座下已有窃窃私语，座上主帅却一如既往地沉静。听到马谡的请命时，他不过略微诧异地望了急切俯首的男人一眼，再无其他。
“马参军，本相虽感你建功心切，但兹事体大，还需慎议。”诸葛亮云淡风轻地说，马谡却从他的语调里听出了拒绝。
“丞相，马谡忝食天恩二十载，今当为国效死！”男人激昂起来。
还未及诸葛亮劝慰，座中一人便出来将马谡手臂按住，马谡一看，原是向朗。后者道：“丞相所言极是，此事万不可急切而定。”
向朗素有大家之风，兼之文士出身，秉持书香传家的规训，宫里更是教出了一位侄孙辈的向氏贵人，如今伴在陛下左右，向家地位自然不可与众人同低。此时所劝，在情在理，引来一阵肯定。
马谡却怪向朗不为自己说句话。他二人亦算忘年交。向朗治学之时便十分推崇良、谡二兄弟，认为他们是难得的贤才，因此宫中府中、陛下丞相前，不少举荐马谡。但这次……马谡不禁懊恼起来。他没有放弃：“谡近日一直研习街亭地势，只待替丞相一扫北面阴霾，铺得东进坦途！恳请丞相恩准！”
气氛严肃起来。怀疑与首肯的声音此刻仿若稀释，几百只眼睛齐刷刷看向握着终极决策权的人。诸葛亮缓缓站起身子，脸上的表情讳莫如深：“众将军……可还有谁，愿请街亭一战？”
梁虔蠢蠢欲出的表情让梁绪捕个正着，但姜维的反应是他们中最快的，他痛快地压制住梁虔的手腕，使后者无法采取下一步动作。尽管梁虔心有不快，但当着半帐的陌生人的面，他硬生生吞下了自己的表现欲。
“马谡请立下书状。”量众人无一料到，他抛出了一道“杀手锏”。
“何种书状？”诸葛亮两只锐利眼眸便定在他肩头。
“自是军令状。”马谡信誓旦旦回道。
原本浮动的帐中忽而沉静。先前纵使有过此起彼伏的嘈杂，此刻却都奇迹般消失在这方寸空间。众人只待马谡应答，又不禁各自揣测起坐于帅位的男人将以何等态度来平抚眼前这位看上去确是心坚如铁的参军。
“幼常，你应当明白，军事绝非儿戏。凡领取我令者，无论何人，皆须竭力完成。”诸葛亮盯住座下男人未曾放下的一对手臂：“你但立了状，倘使无法圆满，结果便与罪人等同。”
马谡眼底发光，他愈发坚定：“是，马谡明白。”
诸葛亮再次环顾四下，目之所及皆是一颗颗低垂头颅，恭待他令。他终于在心底做出了个决策，挥挥手道：“街亭所在，乃此次北进伐魏之关节，你可确实能够领命？马谡，你可想好？”
马谡眸中晶亮，他垂首再拜：“回丞相：谡愿为街亭倾力，以全丞相多年知遇之恩。”
诸葛亮的眼睛不自然地瞥向魏延，后者的目光亦难得地同他对上。
二人谁也没有先开口。魏延的眼睛里有几分责难，也存了一些惊诧。诸葛亮转开视线，重新聚焦于面前的马谡，他最终道：“既然执意，你便去立军令状。街亭一处……交予你了。”他又添上几句：“令王平为马谡先锋将官，率三千人马，先驻于街亭。”王平旋即垂首领命。
“马岱。”诸葛亮突然唤道。
马岱也是意料之外的表情。
“你同样持三千精锐，比王平早半日先到略阳，作为汉军扎在街亭之后的屏障。”
马岱心下已知丞相实意，便拱手接令。
丞相向来行事稳健。他相信，一旦街亭有失，平北将军足可将张郃的追击部曲死死抵于清溪以东的平原地带。
魏延此时站了出来：“丞相，延昔日所献之策，此时可行否？”
众人不知魏延同诸葛亮打的什么哑谜，只是听他一说，便勾起了大家的好奇来。除却马岱，军中确无人知晓出师前夕魏延曾提出先取子午谷道、经由险路、直抵长安一事。
诸葛亮用手中扇点却身后阵势图，竟然显得疲倦。
“文长啊，今日亦非良时。”他对魏延说：“汝可往后军去，将粮草悉数撤回西县。”
“丞相！”魏延咬牙，碍于众人皆在，压抑再三，才悻悻吐出一句：“……丞相执意如此，延照做便是，还有何话可说？”
诸葛亮的面子亦不甚松快。
“刚才为啥拦着我？阿兄，伯约，你们都知道，我是真的……”梁虔的话没说完，他哥哥便扯住了他的袖口：“是，是。我们都知道你是真的有能力守住那地方，但是啊……阿虔，你有没有想过，丞相只令我等参听军事，却不要我等效力，是为何？”
“因为我等是降臣，丞相……不甚信任吧。”梁虔的语气里难免幽怨。
“一方面是这样。但……”梁绪温厚笑道：“更重要的——是我等尚未进京聆听圣训。丞相依照礼法行事，断不会提前跨级任命。”
“可是街亭这地方，山高水窄，但凡是乡里人的，这肚里都清楚咋回事。放着更为妥帖的本地人不用，却偏偏去任命一个第一次到这里、连东西南北都未必搞得清楚的？我不明白。”
“记得伯约先前曾说的么？”梁绪笑着看弟弟，又望望走在另一侧的姜维，不禁夸赞：“汉军远出最为奇怪的一点是只求稳，不求胜。”
梁虔微张双唇。梁绪假意重拍几下他的后背：“明白了吗？”梁虔似懂非懂地摇摇头：“好像还是……不太明白。”
姜维轻轻拨开梁绪的手，低笑不语。
梁虔渐渐落在他两个身后，兄长的点拨到底也没听明白，更使他闷闷不乐。梁绪和姜维并肩走在前面，便也不去管梁虔。
晓星渐沉。几缕细弱的晨光从远山同大地交折的间隙里挤出，慢慢地向军营这边移动着，将黎明对光的渴慕一点点晕开。
梁绪觉察到身边人的心底必定与自己一样，此情此景下，含着难言的情愫，于是渐缓了步子：“陇上山色好，且将此景多入眼，只缘……”
“……只缘已是离别身。”
梁绪知他自请降那日起，心中便难以清朗，刚来的时候，整个人愈发的冷，反倒是这几日，变得话多了些。于是慰他道：“看你前些日子‘消失’了几天，倒还是有些好处的。此刻触景生情的这个，比当日一言不发的那个，还是要好得多啊。”
姜维的脸上还是他和和气气的标志性的笑意。不知为何，他转而便想到了那个冷着面子，不肯在言词上让步的女孩。跌落崖底都未言半分恐惧，却在自己迫近她时用木杖抵在二人之间，她说在那时，她倒有些害怕。
不知那药，她是否按时使用了？
他此刻没来由的轻松了许多，心情也变得疏朗起来，于是对梁绪笑道：“出去走走确实有好处。”
“我倒真提了好些天的心。”梁绪假意责备：“伯约，我未曾问过你，你可知那姑娘姓甚名谁？来去何处？”
姜维回答：“啊……兄长。这我不知。”
梁绪却换了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语气也冷了大半：“唉。你是不知，我可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当初降汉，我唯一担忧的，始终不曾说出口。到了这里，我才隐隐听闻是‘他们’替昭烈帝——便是当今陛下之先君——夺下了益州。定鼎之功，使得一姓风光，数年无两。今后皆为刘氏效命，那他们与我们之间——尤其是你——的恩恩怨怨，又该如何处理？”
姜维很慢很慢地看向梁绪，他的喉头突然生涩：“阿兄的意思难道是……她……”
梁绪沉重点头：“……正是。而且我若估计不错，待街亭战罢，平北将军马岱便会来你我帐中。到那时，咱们都得做好准备。”
马岱正低头阅着一张书帛，他正为回京面圣事宜打磨草稿。
广汉郡的民风教化问题至今尚未得到妥善解决。前些年川北、川南暴民作乱，此起彼伏。诸葛丞相先前虽花了几年功夫南定了偏狭之地，然而近如汶川、东、西广汉郡，远及越嶲、建宁、朱提、牂柯郡，依旧时有叛乱。这是令当今陛下最为不安的事情，也是诸葛丞相近年来十分注重的关键议题。马岱此前本欲上表数条应对之策，却恰逢北伐出师在即，深恐不能当面聆听圣复，便暂时搁置了。于是此番回京，这就成了安顿之后的头等大事。
“报将军！半个时辰前街亭开战了！”亲兵小步跑入，生怕惊了自家将军的思路。
马岱眼皮都不抬一下，摆手叫他退下了。
目下同丞相所料几无出入。街亭一早便开始冒起烽烟，而张郃既已拍马赶到，作为魏明帝先锋大将的他，断断不会放掉眼前可能大立一功的好机遇。现在只看马谡和王平能不能凭借此战而扬名。街亭的地位远不止一块北进的要塞这么简单，在它之北、之东，皆是一马平川，无论向北、向东，不出七日皆能兵临长安城。这块要地，同样是汉军不肯轻易放弃的。
但是诸葛丞相已经做好了退却的准备。在他安排宗预、杨仪二位南去西县的那一刻，众人多多少少都嗅到了一丝无奈。由此，军司马魏延先前并提的二策，还未及成熟，便都胎死腹中。
“来人，传我将令。”马岱对着帐外喊了一声，方才的兵率先探了脑袋，似乎是在确认将军的脸色，看后者已然停笔，他便整理好甲胄，疾步向内。
马岱沉吟一刻，下令道：“各部今夜不眠不休，打起十二分的精气神，张郃大概率会派一支偏军夜袭我处。”他顿了顿，“记着，务必令各部偃旗息鼓，待敌入瓮！”
姝妍走在后军，逐月显得百无聊赖，沿着山间窄道，在月光下“哼哧哼哧”地发出怪责主人的声音。汉军今夜便南移，姝妍只得将它从吃了不到一半的草料旁拽出来，匆匆踏上夜路。
半夏的脸色异常沉重，姝妍的神情也好不到哪去。桩柱的阴云始终笼罩在她的心头。那几条被人为削薄的桩尖，两侧削面的确很新，甚至还翻着潮意，若非心细之人仔细看过，断不会发觉其间离奇。姝妍当日只默然看过一刻——因中军大帐白日里人来人往，兼有执戟郎中守卫门口，她不好逗留，只得速速退去。但是仅仅一刻也已足够。除了能够确定削去木料的时间有新旧之分，还有一点姝妍甚至未曾向半夏提及，那便是：这几下人为的刀痕并不同于军中制桩所用的一般的砍刀，倒像是……因某种特定的兵刃而留。
赵统走得急，姝妍在外的那几日他便已经领命回京。马岱人在北面拒敌。因此这件事现下只能说给同在后军的诸葛乔——况且也许又与丞相有关。姝妍想着想着，勒转马头，避在山路内侧，只等诸葛乔的部队赶上来。半夏不敢回马，怕扰了大队的秩序，虽频频回首，却也只能同姝妍背道而行。
诸葛乔不一会儿便赶了上来。姝妍看到他时，他正和以往一样，与部下一同行走在山路上，见到粮草摇摇欲坠便上去托一把，见到粮车有倾覆之危便立马帮着推。诸葛乔看到姝妍停马驻足，吆喝她贴靠山壁，先让粮车过去。姝妍乖乖照做，诸葛乔的眼睛盯着最后一车粮草，问她：“在等我吗？”
姝妍便将这几日所见所闻原原本本说与他。诸葛乔听罢，皱着眉头，略有怀疑：“妍儿，你觉得有人欲对父亲不利，是吗？”
“嗯。不仅如此，我还认为此人就是汉军中人，并且眼下能得丞相信任！”
诸葛乔将她拉近了些，压低声音道：“有件事情我从未同他人提及。建兴二年，父亲曾在家中遇刺，那刺客却未能得手，翻墙而出，被当场缉拿，下狱没几日便死了。”姝妍睁大眼睛定定看着他。诸葛乔的眉头不肯松却：“……父亲位高权重，此事已有先例。而你虽只寻得蛛丝马迹，这些又基本都是猜测，可不知怎的，我竟然……信你。”
姝妍紧张地握住他的腕甲，眼里攀起惊惧：“伯松哥哥，不轨之人恐怕不会善罢甘休！丞相车驾此时走到何处了？”
诸葛乔这才彻底反应过来，他慌忙推测：“父亲车驾向来同兵卒行在一处，此刻大约……已在七八里外，就快出祁山谷口了！”他一把捏住姝妍的胳膊：“妍儿，你不会是在想……”
“是！我就是害怕这个！”姝妍几乎喊叫起来，她不待诸葛乔下一步的反应，自己已经跃上马背，俯看诸葛乔：“乔哥哥，粮草事重，你既然离不了后军，换我去追丞相伯伯！”话音未落，逐月已经扬蹄。诸葛乔在女孩身后大喊：“妍儿务必当心！”姝妍咬牙催马，不肯回头看他。
逐月的四蹄大抵只发挥了二里路的作用。刚才路过姝妍和诸葛乔的最后一辆粮车的影子出现在视野中的时候，姝妍便很清楚地知道接下来的路她是无法与逐月同行的了。鉴于汉军首次北出，对栈道的修整难免慢去一拍，有好些狭窄的栈道被风雨磨蚀，则更显脆弱。姝妍只好跳下马背，放逐月在后面晃荡，逐月还是气鼓鼓的，仍想同姝妍“理论”二三，可姝妍哪顾得上它，自己这下已经插入运粮队中，侧着身子往前军赶。
甚为艰难。她甚至认为等大军悉数进入川北地界，她都摸不到丞相车驾。
中途又赶上半夏，她似乎想跳下马背同姝妍一起，无奈人已经走在中军队伍里，一个挨一个，众坐骑头尾相接，秩序井然，若有谁贸然改变步调，必会引起混乱。半夏心急，只喊过一句：“姑娘上哪儿去？”
姝妍却像没听见似的，不理会她。半夏接下来的呼喊便渐渐沉在马蹄声中。
如此一来，姝妍出了一身汗，踮着脚尖才望到丞相的车驾。
丞相随先帝奔走时落下了腿疾，近年愈发不喜乘马，于是便换了稳固些的车驾。
姝妍接着往前挤了数十步，左右盯着自己一一越过的人们，心下登时起了防备。她依次看见了乘马跟在丞相车驾后的几个年轻官员，有说有笑，甚是轻松。姝妍继而望见执戟郎官擎在手中的高耸的戟尖依旧冷冽，在月光下闪着寒光。她在一瞬之间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那三条木桩尖部不同于刀砍的痕迹不正是由这戟的月牙型锋刃刮擦所留的吗？！
她的惊恐死死压在胸口，只得拼命往前挤。
突然，那好端端地行在丞相车驾内侧的执戟郎猛地横戟一刺，只一道白光闪过，姝妍便眼睁睁地看见丞相的车窗被锐利戟尖戳穿了！她从腰间抽出匕首，不管不顾地飞掷向行凶人的手腕！此时那几个青年人才意识到队伍里的骚乱，离得近的那一个亦是不顾生死地飞身向前，将执戟郎君死死扑住！二人同摔在地上。队伍爆发骚乱，走在外侧的几匹马和捆在它们身上的包袱囫囵坠落悬崖！此时护卫丞相的数十名亲兵才一拥而上，擒住了凶手。
姝妍颤抖着腿脚，跌跌撞撞挤向车驾。众人从车内扶出丞相，后者半边衣襟溅了血渍，脸上写满震怒。
“丞相伯伯！”姝妍大喊一声。诸葛亮应声看她，眸中又惊又怒。车中还有一人，正是跟了丞相好几年的抱琴书童唤做小英的，那血便是他的。几个小兵将浑身是血的小英拖出来时，丞相的眼色变得格外残酷。量小英是坐在丞相身侧，且恰好靠近行凶之人的那侧，当戟尖刺入，他生生地挨过利器，竟来不及喊出半个字便一命呜呼！
“陈祗，你没事吧！”几个官员围上去，将飞扑凶手的年轻男人扶起来。
“没事……”那唤做陈祗的男子低头看看自己，立刻对丞相跪拜道：“属下未能觉察突变，丞相大人受惊了！”他身边的几个人亦是满面羞惭，跪拜下去。
诸葛亮依旧站在染了血腥味道的车驾之上，他盯着地上被压的喘不过气的执戟郎君，眼睑周围的肌肉来回抽动了几下。地上的人已经满身泥污，他勉强抬首，发了狠地用充了血红的双眼死死盯住诸葛亮，狂悖地笑：“可惜偏了几寸，没能弄死你！”
姝妍认出这人便是她刚来军营时拦下她与半夏的那一个看上去手足无措、恪尽职守的执戟郎。此人同那日她所见之人完全两幅面孔，姝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狂徒，谁人指派你？”丞相的声音盛满了杀意。
“我不用谁来指派！”那人大声喊道。
“不好！他想自戕！”陈祗眼尖，欲奋力阻拦，可还是晚了一步！那人尽了全身最后的气力，伸着脖子扑倒在刺中他手腕的属于姝妍的那把匕首上。匕首锋利无两，立时便划开了他的颈动脉，大股大股的鲜血在众人脚下涌开，洁白的月色照了地上一片乌黑。
诸葛亮的周身一片肃冷，脸色铁青，空气里酝酿着胆战心惊。
“先拖下去。”诸葛亮僵硬地说。
姝妍站在远处，略微发抖。诸葛亮走来，紧紧捏住她的肩头，倏尔又松开：“是伯伯大意了，妍儿可还好？”姝妍同样略显僵硬地点头，她欲解释，却教诸葛亮默然按住了肩膀。
陈祗将匕首递还给她，姝妍用手接过，看见血污已被眼前的年轻男子用水冲刷干净了。姝妍微微垂首致意，将匕首重新插入腰间鞘套。她略略担忧地看着诸葛亮，后者却始终冷着面子，似有所思。
“丞相，是继续走，还是……”前军接到消息时，中军已经出了事，彼时才停下，此刻又来寻求号令。
诸葛亮登上车驾。周围人彼此看看，觉得丞相还坐在带了血的车上是为不祥，刚欲劝过几句，却听丞相提了声调，语中尽显威严：“本相便坐在这里！往前走！”
姝妍的袖口被人拽着。她定睛看去，原是那立了一功的陈祗——染了半身泥污，此刻要将自己的坐骑借与她。她也不作推脱。因方才急出大半身汗，又目睹惊魂一刻，正软了手脚，未缓过神来，于是便爬上陈祗的马背。队伍重新行动起来，后者就牵着马，走在笼头靠前的地方。
“马姑娘安好？”陈祗似乎想缓解她的紧张情绪，于是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叙起了话。
姝妍不识得他，只简单回了个“嗯”字。
“无妨，姑娘乃贵人，自然不肯赏脸答在下的话。”陈祗和顺地微笑着：“哦，方才忘了介绍：在下陈祗，先外叔祖乃汉故司徒、太子太傅。”
姝妍自然知道许靖之名，许靖善于品评人物。马氏同许氏略有交情。可关于许靖诸多外孙中的这位陈祗，姝妍实在印象匮乏。
“陈大人。”姝妍俯首，算是打过了招呼。
陈祗却自顾自地说：“姑娘的及笈礼，在下还受姑母之邀，前去观看过。”
姝妍继续礼貌地点头。
“没成想才几年的功夫，姑娘已经出落成大家闺秀，此番更是英飒，救下丞相大人。”
“大人当真是谬赞了。”姝妍平静应答：“若非大人舍身上前，只怕局面更糟。”
陈祗沉默了一会儿，二人都一言不发。眼见快到了祁山口，涧中升起阵阵潮意。陈祗突然道：“姑娘来日若与翊军将军家的大公子结亲，不知在下可有这份殊荣，为姑娘贺？”
姝妍奇怪地盯着他。这人意识到自己的突兀，悄然避开她的目光，也不知再说什么，只好来了一句场面话：“……是在下唐突了，姑娘恕罪……”
姝妍从他的马背上跳下来，将缰绳搭在马儿脖颈上：“大人请先行一步，小女在此候人。”
陈祗知道许是惹怒了她，只得连连作揖致歉。姝妍冷着面子，并不回礼。陈祗只好悻悻爬上马背，驱它前行。
半夏终于再次见到了姝妍，她急急跳下马背，一把抓住姝妍的手臂，边晃边哭丧着脸：“姑娘，只算我求你的！今晚再别乱跑了，行不行？”
姝妍脱开她的手指，“好姐姐，那你别告诉平北将军，这也算我求你的！”
半夏哭笑不得，只能默默接受这种不平等。
“诶？逐月呢！”半夏突然问。
姝妍一拍额头：“天啊！”
半夏说：“刚才看到姑娘时，姑娘就是步行着的。是不是把逐月扔在后军了？”
姝妍满面愁容，她紧张地点点头，不禁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探望后方。
二人于是也不敢轻动，只得贴着石壁等待后军上来。大半个时辰，队伍都在她们面前持续流动着，却唯独不见逐月的身影。姝妍心里只是发慌，浓浓的愧疚感从腹底升腾起来。
“姑娘可是在寻它？”
姝妍应声看去，是一人独身牵马立于几步之外。
身扛行囊的小卒们脚力正健，此刻更快地往前赶着大部队，后军的人稀稀拉拉，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只剩运粮官带着手下依旧跋涉在迎着苍冷月影的山路上。
姝妍眯起双眼，借月瞧他——竟是那人。
到此处，她却不知缘由地局促了。
姜维将逐月牵向山路里侧，尽量将大道让给粮队。
二人于是停在原处，默然相对，彼此无话。
待后军悉数经过，稀疏的小道上也不过只剩了三个人。
姜维缓缓向她走来。走到面前，将约束着逐月的那根细绳递给她。月色笼在他的脸周，他棱角分明的面部此时便柔和而自然。
“姜……姜议郎，你……你……”姝妍突然舌头打结。
姜维似乎也有些奇怪她这样突如其来的变化，不过他将这种感觉不动声色地压入腹中，脸上则另换一副云淡风轻。他轻抚着逐月紧致的皮毛，将眼光定格在它梳理得很顺的浓密的鬃毛上，轻笑道：“……缘何口吃起来？”
姝妍急忙解释：“……失而复得，定然激动。是我失礼了，还盼你……别介怀。”
他却只看逐月，不去看眼前人。半夏稍稍觉得尴尬，因而用手轻轻拽了姝妍的袖口。后者于是匆匆将绳子从他手中抽出。
“我回来了，走吧。”她轻声对逐月吩咐道。
逐月却哼哼着，只将脑袋在姜维的肩头蹭两下，不肯挪步，它透亮的大眼睛里依旧映着他的身形。
姜维拍拍它的髋骨，礼貌俯首，对姝妍道：“姑娘下次还是细心点的好。它胆子小，贴着山壁叫了好长时间。”
“多谢议郎。”姝妍又是一番紧张：“下次便多加注意。”
姜维此刻才看了她，他的眼眸顺着她的脸颊，下意识地在她受过伤的隔了衣襟的右侧肩骨处停留，他感觉自己本该开口多问上她一句，然此情此景，他终究克制了情绪。
“议郎有心了，那药……很好用。”姝妍庆幸是在夜间，因此一切突发的窘迫都能完美地掩于月色。
姜维心里稍微起伏——也只一瞬。
他点点头——就此拜别。
半夏看看他离开的背影，又看看自家姑娘与缰绳相对沉默，更看看一步一回首的逐月，她虽疑问满肚，却仍旧未曾多嘴。
半夏尚不知中军发生了血溅三尺的惨事，她哼着小调，少女心性一展无余。然而之于姝妍来讲，这一夜似乎格外漫长。她的脑海里还能清晰地回映起丞相半侧服襟染了猩红的样子。二人就这么走着走着，刚过谷口驿道，姝妍一抬头便看见乌漆漆的云团从身后盖了上来——等下没准会飘些微雨。
“咱们快些走，早点赶上丞相伯伯，说不定还能在西县歇上几个时辰。”姝妍催促半夏道。只缘她精神紧张了整夜，这个当下，腰背却当真有些酸软。
“让路！让路！让路！”一骑快马几乎从两个姑娘身侧飞过。马上人话音未定，身影却已消失在视野之中。姝妍只闻到他留下的一阵混含狼烟与血汗的新鲜的土尘味。
她心下又是一阵战栗。谨遵丞相令，马岱在略阳布下第二道屏障，只提防张郃趁势南袭。而后者南袭的唯一契机则是众人万万不愿看到的——街亭溃败。姝妍已经不敢再往下想，她用手匆匆在石崖缝隙里截了一股细流，饮了几口，用剩下的水拍拍脸面，觉得清爽了许多。眼见前方道路渐宽，已能够容得二人并辔，便同半夏一齐跃上马背，快马加鞭赶往西县诸葛亮暂时安顿的大营。
她们站定脚跟，第二匹快马便尾随着也杀到了。那传信卒下马时腿脚一软，恰好跌在土坑里，溅了满身满脸的泥泞。见他半晌都爬不起来，姝妍急了，便过去帮忙。那年轻汉子眼泪汪汪，到底也不知是摔疼的还是着急上火的，他抓住姝妍的胳膊肘，大喊：“丞相呢？丞相在何处？！”
“不远！就在那儿！”姝妍指着百米开外的屋舍，那人连滚带爬，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直往她手所指处没头没脑地赶！
一股浓重的不祥自脚底升起。她看一眼正在饮马的半夏，半夏的目光里亦隐现不安。
“姑娘啊……”半夏幽幽道：“自那日后，姑娘可曾再见祂荣大哥？”
姝妍默然摇头。祂荣本应领命照管姝妍，这是马岱的指示。然而姝妍身边已有半夏，她们又都担忧马岱，她于是私下与祂荣达成了默契，要他返身跟着马岱去略阳。而半夏的意思是假使再看到祂荣，那必是马岱发现了此事，斥他一顿，再遣他回来的。
……若非如此，那边战事则必定异常。
思忖间，第三匹快马立时赶到。姝妍竟认得这人！诸葛乔后军的押运官侯阳！
“大人不是应该在后军！如何到这里来了？”不待他跳下马背，姝妍便勒住他的笼头，马儿似乎还未跑个尽兴，“噗噗”地喷着气雾，扬起前蹄。
“嘘！”马上男子用力勒住座下牲畜，低头一看是认识的人，便急急回道：“原是马姑娘！驸马都尉要我来回命，街亭危急，因为他离得近，已经带人去救了！我得去向丞相要这道命令！”
“侯大哥！”姝妍心急如焚：“乔哥哥已经去了？！”
“这会儿应该已经到略阳南了！”马上人声如洪钟，连头也不回。
“唉！”半夏眉头紧皱，手心狠攥一把：“公子怎的如此急迫！”
“伯松哥哥平时不是越级行事的人，一声不吭就去了前线，看来街亭真的……”姝妍略带痛苦地蹲下去，心口骤痛，她弓着身体，却有东西自胸袋中“骨碌碌”滚出。半夏赶紧为她捡起来，拔开瓶塞，谨慎嗅过两下：“姑娘，这是？”
姝妍却难受起来，竟至无法言语。半夏也慌了神：“姑娘怎么了！这药怎么用？姑娘快说呀！”
姝妍冷汗直冒，她觉得肩骨伤过的位置许是又一次裂开了。她用尽意念，使自己压下痛意。她扶着半夏的手摇摇晃晃站起身子，二人同时看到了冯乙——诸葛乔的另一亲兵！
“马姑娘！”他还隔着一段距离便招呼她们：“形势危急，姑娘赶紧进城去啊！”
姝妍向他奔去，紧紧捏住他的腕子：“可有平北将军的消息？那略阳呢？略阳如何！”
冯乙面子上突然显了躲闪之意。这样细微的变化却被姝妍逮个正着——她向来是个不肯罢休的性子，变本加厉道：“冯乙，说啊！”
冯乙于是小声回答道；“冯乙来的时候，街亭那边激战正酣，到略阳的路被堵死了，我、我还是绕了一段路才到这里的！”
“什么意思？！什么叫‘路被堵死了’！”半夏也急了。
“……”
姝妍缓缓抬手止住半夏的发问。冯乙脱了身，草草行个礼就跑往丞相所在。姝妍的心头冷了大半：“……意思就是……小叔很可能已经被围。”
半夏惊恐地盯着她，姝妍的眼神此刻才蕴了清晰可见的绝望。她无力地说：“……今日到此刻，你我却都未见有他的人来通报，是不是？……祂荣大哥总有脱身的法子，可就连他……竟也没出现……”
街亭的局势危如累卵，无论结果，好歹呈了驿报。而诸葛乔就算十万火急、必须便易行事，亦先后遣两拨人马来过。
唯独略阳一片死寂。
半夏立于马岱身后五步左右——一名尽责的暗从与一段周全的距离。她微微垂首，心下计较着，反不知如何开口。马岱将她的犹豫尽数拿回自己手里：“说吧，我只有一刻的功夫。”
“回家主，一刻钟足够了。”半夏俯首作揖，声中半是敬畏，半是瑟缩：“婢子随姑娘来时曾察看军营梁柱，将所扎木桩也一并看过，有一处地方确有蹊跷——近中军大帐西面，由北往南数第一、二、三根桩柱，与其他柱群略有不同。”
“可有再去查看？”
半夏轻轻点头：“回家主：今早姑娘回来前，婢子又去过一次，应该可以确认。”她接着揣测：“逢了偶数桩的，沿着原本削尖的一周又被人草草削去了几刀。若不远观，则无法与其他桩木形成比对。由此可见，这三根桩木，应是刻意给什么人留下的记号。”
“慎言。”马岱略有思忖，抬手止住身后女子的话势。
良久的静默。半夏忍不住怯问道：“家主，姑娘她……”
马岱说：“你们晚些再回成都。”
半夏眸中现出惊诧。马岱的眼睛始却终迎着昏暗的月影，声音很是沉静：“你们姑娘的伤还没好，这里耽搁几日，养好再回，全为她计。”
半夏俯首听令。
“家主，姑娘那半件长襟……”
“就地处理。”
半夏再次俯首。
马岱嘱咐：“今日开始，把她给我看好了。无论是谁，一概不见。有外人问起，就说是我说的。”
半夏：“喏。”
马岱这次转眼看她，脸上讳莫如深：“你这浮躁的性子改改的好。今后护卫姑娘，要的是胆大心细的人，很明显你还不够格。”
半夏脸上一阵发青，她狠狠咬住嘴唇，旋即恭谨作答：“……是。”
马岱离去未久，漏上二刻，一人伏于棚外，轻轻敲击棚壁。姝妍还未安枕，又因经过前几日的惊魂，此刻更是警觉。半夏率先挡在她身前：“谁！？”那人低低笑过一声：“一别经日，连我都不认识了？”
“祂荣大哥，你怎这时才来？”姝妍掀开布帘，一个裹着夜潜衣、挂着兜帽斗篷的高大男子闪进来。
男人望望姝妍的脸，即刻跪拜：“回姑娘的话：祂荣办事不力，前日未能及时救下姑娘，惩办贼人。”
姝妍赶忙扶他起身：“是我自己莽撞，莫说是你，就是旁人，也是怪不得的！”
祂荣还是有些垂丧：“回姑娘的话：先前在路上耽搁了日子，因此今夜才到。”
“听平北将军说，是大哥一直在身后护佑我二人？”
祂荣拱手作揖。姝妍拉他坐下，接着问道：“大哥何以在路途中耽搁了？”
祂荣接过半夏递来的半碗热汤，抿过一口，幽幽道：“姑娘可还记得曾在南乡搭救过一人？”
姝妍原本坐在草席上静静听他说话，此刻神色大变。祂荣看到她的反应，在心下确认了自己的猜想。
“姑娘？”半夏蹙眉，低声唤姝妍。
“姑娘，”祂荣凑近了些，同样低声道：“姑娘可确实……记得？”
姝妍僵硬地点点头。
“姑娘如何会不记得呢！”半夏急急追忆道：“他一身是血，面目诡谲，换做是我，我忘了谁都不会忘了他的！”
祂荣脸色一片苍冷：“你们离开南乡地界后，我曾追踪过那人一段日子。起初一切顺利，然而就要到安陵时，那人却凭空消失地无影无踪。就好像……他原本便知道身后有人跟着，先前只是在刻意引逗我……”
半夏显得不甚安宁，她立即追问祂荣：“荣大哥，什么叫‘凭空消失地无影无踪’？”
“我在他临时借住的地方蹲了半宿，待日上三竿时，却还未见人出来。我就混进去察看，不知何时，已是人去房空。我怕中了埋伏，只得一路向西，停止追踪。”
“前日里那人……应是他的仆从。”姝妍的脸色此刻徒余可怖：“……‘我家主人说，这是一个无聊的问题，不回答。’……的确是他曾说过的话，可我那时竟如何也想不起来。”
“什么话？”二人都是一头雾水，不甚清明的样子。
“他说……‘我是谁’三个字并不重要，因为他觉得很无聊，不必回答。”姝妍面上虽无剧烈波动，却能明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从胸腔内发力，一下又一下，挑战那段晦涩的记忆。
半夏若有所思：“姑娘，前日军营南门与北门同时起火，会不会与此事有关联？”
祂荣稍显讶异：“军中起火了？”
半夏点头。前几日察看桩柱、与之相关的揣测、马岱不动声色的反应……她都一股脑说给了他们。
祂荣不动声色，与军中失火相比，他倒不甚在意她们在南乡的遭遇了。他家姑娘自小便有几分古道热肠，因此搭救一个古怪的人，现在看来，此后种种不合理，竟变得合理起来。除去这个，他心下倒的确相信半夏对于木桩的研判。然则，这却并非飞军营失火的借口。况且半夏到底不过区区家婢，单凭此类陈辞绝无可能去做定罪之据。
如果马府准备察勘此事，必得暗中进行。军中本就鱼龙混杂，最近更是新人旧人交继的敏感时期，但凡有危险因子混在附近，的确难以一眼辨出。
“为何起火点在南、北二门，而那三根桩柱上的记号却留在丞相的中军大帐附近？”姝妍缓缓地问，“丞相那夜，可同往常一样，一直留在中军？”
“姑娘的意思是，有人要袭击中军大帐？”半夏惊呼：“可婢子听平北将军与镇北将军闲聊说，丞相当时应杨大人之邀，在东门阅看军司马部的军容，因此恰好不在中军……”
姝妍又说：“……贼子一定非我军中人。”
“为何？”半夏问。
“既然需要记号指引，那么定然……”姝妍骤然反应过来，心下突生不祥：“那是丞相不在营中的信号，叫作乱之人速速退去，不要扑空！而这给信号的却是我们自己的人，甚至是……丞相的身边人！”姝妍握住半夏的手，后者感到她的手指略微发冷，“夏姐，你现在再去看看那些异常的木桩子，每一条都去仔细着摸摸，看到底是不是前几日才新削好的？”姝妍的脸色很紧张。
半夏会意。她虽也紧张，但多余的话未说，点了个头就闪出屋外。
棚屋内只剩姝妍与祂荣，后者言辞恳求：“兹事体大，姑娘慎下定论。”
姝妍又说：“荣大哥，我觉得飞军营失火同南门失火，并非一事，而是凑巧同时发生的。”她起身缓缓踱步，努力回忆着前几日的情形：“当日乔哥哥派人搭的这座棚子近北，我是闻着火星味才去的飞军营。那人并非刻意点燃粮草，他只要诱我前去。或者说——他只想用一两垛谷堆引我注意。”
“他怎会知道你就在此处落脚？而他又有什么把握，认为你一定会去飞军营？”
“大哥，这就是事情的关节所在……”姝妍觉得胃里一阵恶心：“不知为何……他就是知道。”
那人横贯一道疤渍的脸面最为骇人，寻常人但凡看上一眼便会心有余悸。
“或者说，他的主子知道。”姝妍已经冒出了冷汗，此刻她甚至觉得屋外有双眼睛在盯着她看。
祂荣敏锐觉察到姝妍的惶惑，他赶紧起身跟在姝妍身后，只听姝妍说：“大哥，不论这两件事有无必然联系，可以肯定的是，丞相身边已经有人不忠于他……”
“砰！砰砰！”一阵试探性的敲击声自外而起。祂荣眼中闪出幽光，他的大拇指一瞬之间已将剑面上的杀意向外推开了一寸。
“是谁？”姝妍沉稳地问。
黑暗中，是一个稚气未脱又十分陌生的声音轻轻回答道：“……请问此处可是‘妍姑娘’所在？”
姝妍警觉地走近那片危险的“门”——实则这只是诸葛乔派人临时安的，无论从里还是从外，凡力气大些，一推即开。祂荣立即挡在姝妍身前。姝妍只听门外人唤自己“妍姑娘”，一面好奇，一面觉得有趣，于是轻按住祂荣的手腕，示意他稍稍放松，又对曰：“正是。”
还不待她问出下句话，门外人便松了一口气，更笑道：“姑娘真是住得隐秘极了，公子又说不清姑娘所在，在下只得探听一整天，好容易才摸到这里来的。”
“公子？”姝妍隔门探问。
“是，正是我家公子。他惦念姑娘的伤口，定要在下将此药今日就送到姑娘手里。”
姝妍想起那个叫姜维的男人，而祂荣则一脸迷茫。
“请问阿哥，这是何药？”
“哦哦！瞧！我太激动，竟忘记说正事了！这药啊，唤做‘百凝解’，是公子从梁大公子——就是公子的内兄——那里要来的。这可是我们当地的好药材！无论再深的伤口，只坚持每日涂抹，百十日后，便绝不会留痕。”
“……你家公子有心了。阿哥若方便，代我谢过他可好？”姝妍轻轻道。
那人浅笑一声：“自然得替姑娘传达。跟姑娘说一声，这药在下便放在门边了，还请姑娘记得拿。”
姝妍听得“倏”的一声，门外很快恢复了方才的平静。
祂荣问：“姑娘受伤了？”
姝妍默然点头。
祂荣于是说：“家中绝传药类用都用不尽，姑娘还是别碰这个了……或者先由在下试用，以防……”
姝妍却已经开门将那个小巧的药罐拿在手中，她冲祂荣笑道：“多谢大哥挂怀，不过他口中的那位公子说来……并不算坏人。况我这伤痕，也早涂早好不是？”
祂荣担忧之色仍未褪去。
马岱先前的估量今日便得到印证——大军攻克陇上三郡，只休整了不到一旬，便悉数拔营。
军司马魏延二日前曾请令分兵二路，一路向北，直取安定、兴平二郡；一路往东，略过扶风，奇袭武功。诸葛丞相却仍旧将他的建议搁置一边。
众人私下里颇有议论，唯马岱知晓魏延建功心之切、丞相用兵思之稳。似乎总有一处无可调和的矛盾横亘二者之间。微澜皆为此起。
“丞相，窃闻魏军至今不敢相信三郡已失，派去探察的人马畏手畏脚，才走到武都。”杨仪微笑道：“丞相是否考虑乘胜而出，继续按原计划北上？”
“魏人诡诈，末将帐下先锋报来消息，魏军迟迟未至，乃由于魏帝亲动，征战的主力已经沿着渭水挺入长安了。”魏延捋须，将反讽之意清清楚楚写在脸上，“杨大人听来的偏门消息，也敢拿出来在丞相面前说与我等听吗？”
杨仪的面上也瞬间冷去大半，“先前分兵作训，唯独军司马部曲精良，今日遍观战果，主将之中，唯独军司马部未建寸功。三郡之前，斩关夺隘，您还不如平北将军。”
魏延的手骤然按住腰间宝剑，火气蹿上来，仿佛下一刻就利刃出鞘！
王平马谡一左一右压住他的肩臂，杨仪的目光里虽生出几分畏缩，但也一闪而过，他紧盯对面剑拔弩张的将军，神色依旧愤恨。马岱刚要化解尴尬，却见诸葛亮抬抬手臂，止住了他。主座之后的男人揉搓着眉心，不甚耐烦道：“本相一个时辰前接到的军情同杨参军所差无多，想来正如魏将军所言，难保是魏人欲对我出其不意，故而悄无声息。”
一碗水端平，不偏不倚。站在蜀人之后的还有陇上三郡初来乍到的新臣，他们虽然没有任何反应，却也并非内里各不计较的石人泥人。前几日营中起火已足够令人忙乱，如今文武不和，一旦不能妥善处理，莫说他人，自己军中的人心亦会更加不安。
“报！”帐外小兵响亮一喝，递进一管简牍。众人的眼一时间皆集中在丞相的手里。诸葛亮麻利地展开，仔细阅罢：“……确如文长所言。张郃率精锐先锋，已越过西线，直抵济水北岸。”
魏延瞥过诸葛亮的脸，自觉过火，于是缓缓松了手上动作，还恨恨地瞪着对面一身文士袍服的男子，一半脸是鄙夷，另一半则是厌恶。
“如此……”诸葛亮起身盯住身后修改过的军争地势图，“可拨派一部人马迎击张郃，扼住此处……”他的目光流转几许，坚定地落在一座隘口：“街亭。”
“你去传令。”诸葛亮指指帐下亲兵：“第一道令：命镇东将军赵云、扬武将军邓芝立刻减缓速度，至少三日后，再到箕谷。”小兵手里紧捏令牌，光一般地奔了出去。
“第二道令：命参军杨仪并主薄宗预先携三千人南往西县安顿新民、整修栈道。”
“丞相，敌未至，我欲先退？”一名身着轻甲，面容威俊的男子上前一步，拱手问道。
诸葛亮挥挥手：“此为防止不测。”
“是！”
于是这个叫做宗预的男人与那个尚未消了魏延之气的杨仪一同领了命令。
待宗、杨二人退出帐外，诸葛亮却沉潜下来。他久久凝视着眼前的图卷，似乎有很浓重的心事。帐内无人插话——众人皆知诸葛亮向来要思索再三才能下第三道军令的。而这第三道军令，但凡有，则极为紧要。诸葛亮是极为谨慎的主帅。而谨慎的人大都有共性——他们为人保守、处事坚忍、包纳性极强。
军争，动辄死生之地、存亡之道。
其疾如风、侵掠如火，有时还真的比不上其徐如林、不动如山。
诸葛亮心下正做着计较，只听一声洪亮骤起，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请命弄得猝不及防，只得聚焦于他，各自眼眸里多少都带着点惊诧。
“丞相，马谡请命！”马谡一身重甲，显然有备而来。
诸葛亮抬起眼皮仔仔细细看他一周，自是明晓帐下人之意。
“马谡……请命。”男人则重复一遍——这次他的声调沉稳了些。
座中人有不甚相信悄声非议的，自然也有表示认同暗自庆幸的。梁虔用胳膊肘蹭了蹭姜维，“伯约，认识他吗？”姜维不识得。梁绪却低声：“此乃参军马谡。”梁虔与姜维同时讶异地望着梁绪，转为相视一笑。
马谡抱拳道：“惟愿丞相恩允马谡时机，令小子得以身报国恩。”
魏延刚张开嘴巴赶着进言，马岱的手却稳稳按住了他的袍角，前者虽略略惊异，到底克制住了。
马谡口中执意的“国恩”二字并非空穴来风：自其兄、汉故侍中马良以命卫先帝，身死夷陵，朝廷近年便给予襄阳马氏一脉以极高殊荣。而马谡本就算个年少有为的，随先帝进益州那年，不过二十五岁。后来做过几任县令，迁至越嶲太守，因在任上较有佳绩，其兄身死那年，便入了丞相府，一直在诸葛亮帐下领任参军一职。诸葛亮向来不多涉私交，唯独与蒋琬聊起过马谡，赞同此人智计敏锐，不失为可塑之才。
于是私下里便有纷纭，道丞相原本无亲子，便想令马谡承继其志，为当今天子尽忠。
但是熟知丞相者如费祎、蒋琬、张裔等人却都对此持否定之态。
马岱亲耳听见张裔对光禄勋李平大人说，马谡虽醉心兵阵，毕竟实操经验匮缺，丞相平日里只不过同他商讨议题，而从不派他亲历战场，故而摆明是不愿高用。李平的态度却模棱两可，只说丞相也许有意留他在身边培养，因此才不许他亲带军队的。
魏延同样不认可那些嘈杂的声音，他一早看不上马谡的所谓“才力”。而且魏延和吴壹喝过一次酒，后者跟他说，先帝在世时曾叮嘱过丞相——马谡言过其实，不能担当大任。魏延轻哼一声，经年久远嘱咐过的话，也不知眼前这位高高在上的汉丞相听进去了没有。
马岱却感怀起杨仪恰好不在帐内的事实，否则众人倒是能看到魏、杨二人生平第一次和和洽洽地跳起来一同反对马谡的场景了。杨仪与魏延意见几乎处处相左，唯独在马谡够不够格接诸葛亮的班这件事上，他两个的看法出奇一致。
座下已有窃窃私语，座上主帅却一如既往地沉静。听到马谡的请命时，他不过略微诧异地望了急切俯首的男人一眼，再无其他。
“马参军，本相虽感你建功心切，但兹事体大，还需慎议。”诸葛亮云淡风轻地说，马谡却从他的语调里听出了拒绝。
“丞相，马谡忝食天恩二十载，今当为国效死！”男人激昂起来。
还未及诸葛亮劝慰，座中一人便出来将马谡手臂按住，马谡一看，原是向朗。后者道：“丞相所言极是，此事万不可急切而定。”
向朗素有大家之风，兼之文士出身，秉持书香传家的规训，宫里更是教出了一位侄孙辈的向氏贵人，如今伴在陛下左右，向家地位自然不可与众人同低。此时所劝，在情在理，引来一阵肯定。
马谡却怪向朗不为自己说句话。他二人亦算忘年交。向朗治学之时便十分推崇良、谡二兄弟，认为他们是难得的贤才，因此宫中府中、陛下丞相前，不少举荐马谡。但这次……马谡不禁懊恼起来。他没有放弃：“谡近日一直研习街亭地势，只待替丞相一扫北面阴霾，铺得东进坦途！恳请丞相恩准！”
气氛严肃起来。怀疑与首肯的声音此刻仿若稀释，几百只眼睛齐刷刷看向握着终极决策权的人。诸葛亮缓缓站起身子，脸上的表情讳莫如深：“众将军……可还有谁，愿请街亭一战？”
梁虔蠢蠢欲出的表情让梁绪捕个正着，但姜维的反应是他们中最快的，他痛快地压制住梁虔的手腕，使后者无法采取下一步动作。尽管梁虔心有不快，但当着半帐的陌生人的面，他硬生生吞下了自己的表现欲。
“马谡请立下书状。”量众人无一料到，他抛出了一道“杀手锏”。
“何种书状？”诸葛亮两只锐利眼眸便定在他肩头。
“自是军令状。”马谡信誓旦旦回道。
原本浮动的帐中忽而沉静。先前纵使有过此起彼伏的嘈杂，此刻却都奇迹般消失在这方寸空间。众人只待马谡应答，又不禁各自揣测起坐于帅位的男人将以何等态度来平抚眼前这位看上去确是心坚如铁的参军。
“幼常，你应当明白，军事绝非儿戏。凡领取我令者，无论何人，皆须竭力完成。”诸葛亮盯住座下男人未曾放下的一对手臂：“你但立了状，倘使无法圆满，结果便与罪人等同。”
马谡眼底发光，他愈发坚定：“是，马谡明白。”
诸葛亮再次环顾四下，目之所及皆是一颗颗低垂头颅，恭待他令。他终于在心底做出了个决策，挥挥手道：“街亭所在，乃此次北进伐魏之关节，你可确实能够领命？马谡，你可想好？”
马谡眸中晶亮，他垂首再拜：“回丞相：谡愿为街亭倾力，以全丞相多年知遇之恩。”
诸葛亮的眼睛不自然地瞥向魏延，后者的目光亦难得地同他对上。
二人谁也没有先开口。魏延的眼睛里有几分责难，也存了一些惊诧。诸葛亮转开视线，重新聚焦于面前的马谡，他最终道：“既然执意，你便去立军令状。街亭一处……交予你了。”他又添上几句：“令王平为马谡先锋将官，率三千人马，先驻于街亭。”王平旋即垂首领命。
“马岱。”诸葛亮突然唤道。
马岱也是意料之外的表情。
“你同样持三千精锐，比王平早半日先到略阳，作为汉军扎在街亭之后的屏障。”
马岱心下已知丞相实意，便拱手接令。
丞相向来行事稳健。他相信，一旦街亭有失，平北将军足可将张郃的追击部曲死死抵于清溪以东的平原地带。
魏延此时站了出来：“丞相，延昔日所献之策，此时可行否？”
众人不知魏延同诸葛亮打的什么哑谜，只是听他一说，便勾起了大家的好奇来。除却马岱，军中确无人知晓出师前夕魏延曾提出先取子午谷道、经由险路、直抵长安一事。
诸葛亮用手中扇点却身后阵势图，竟然显得疲倦。
“文长啊，今日亦非良时。”他对魏延说：“汝可往后军去，将粮草悉数撤回西县。”
“丞相！”魏延咬牙，碍于众人皆在，压抑再三，才悻悻吐出一句：“……丞相执意如此，延照做便是，还有何话可说？”
诸葛亮的面子亦不甚松快。
“刚才为啥拦着我？阿兄，伯约，你们都知道，我是真的……”梁虔的话没说完，他哥哥便扯住了他的袖口：“是，是。我们都知道你是真的有能力守住那地方，但是啊……阿虔，你有没有想过，丞相只令我等参听军事，却不要我等效力，是为何？”
“因为我等是降臣，丞相……不甚信任吧。”梁虔的语气里难免幽怨。
“一方面是这样。但……”梁绪温厚笑道：“更重要的——是我等尚未进京聆听圣训。丞相依照礼法行事，断不会提前跨级任命。”
“可是街亭这地方，山高水窄，但凡是乡里人的，这肚里都清楚咋回事。放着更为妥帖的本地人不用，却偏偏去任命一个第一次到这里、连东西南北都未必搞得清楚的？我不明白。”
“记得伯约先前曾说的么？”梁绪笑着看弟弟，又望望走在另一侧的姜维，不禁夸赞：“汉军远出最为奇怪的一点是只求稳，不求胜。”
梁虔微张双唇。梁绪假意重拍几下他的后背：“明白了吗？”梁虔似懂非懂地摇摇头：“好像还是……不太明白。”
姜维轻轻拨开梁绪的手，低笑不语。
梁虔渐渐落在他两个身后，兄长的点拨到底也没听明白，更使他闷闷不乐。梁绪和姜维并肩走在前面，便也不去管梁虔。
晓星渐沉。几缕细弱的晨光从远山同大地交折的间隙里挤出，慢慢地向军营这边移动着，将黎明对光的渴慕一点点晕开。
梁绪觉察到身边人的心底必定与自己一样，此情此景下，含着难言的情愫，于是渐缓了步子：“陇上山色好，且将此景多入眼，只缘……”
“……只缘已是离别身。”
梁绪知他自请降那日起，心中便难以清朗，刚来的时候，整个人愈发的冷，反倒是这几日，变得话多了些。于是慰他道：“看你前些日子‘消失’了几天，倒还是有些好处的。此刻触景生情的这个，比当日一言不发的那个，还是要好得多啊。”
姜维的脸上还是他和和气气的标志性的笑意。不知为何，他转而便想到了那个冷着面子，不肯在言词上让步的女孩。跌落崖底都未言半分恐惧，却在自己迫近她时用木杖抵在二人之间，她说在那时，她倒有些害怕。
不知那药，她是否按时使用了？
他此刻没来由的轻松了许多，心情也变得疏朗起来，于是对梁绪笑道：“出去走走确实有好处。”
“我倒真提了好些天的心。”梁绪假意责备：“伯约，我未曾问过你，你可知那姑娘姓甚名谁？来去何处？”
姜维回答：“啊……兄长。这我不知。”
梁绪却换了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语气也冷了大半：“唉。你是不知，我可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当初降汉，我唯一担忧的，始终不曾说出口。到了这里，我才隐隐听闻是‘他们’替昭烈帝——便是当今陛下之先君——夺下了益州。定鼎之功，使得一姓风光，数年无两。今后皆为刘氏效命，那他们与我们之间——尤其是你——的恩恩怨怨，又该如何处理？”
姜维很慢很慢地看向梁绪，他的喉头突然生涩：“阿兄的意思难道是……她……”
梁绪沉重点头：“……正是。而且我若估计不错，待街亭战罢，平北将军马岱便会来你我帐中。到那时，咱们都得做好准备。”
马岱正低头阅着一张书帛，他正为回京面圣事宜打磨草稿。
广汉郡的民风教化问题至今尚未得到妥善解决。前些年川北、川南暴民作乱，此起彼伏。诸葛丞相先前虽花了几年功夫南定了偏狭之地，然而近如汶川、东、西广汉郡，远及越嶲、建宁、朱提、牂柯郡，依旧时有叛乱。这是令当今陛下最为不安的事情，也是诸葛丞相近年来十分注重的关键议题。马岱此前本欲上表数条应对之策，却恰逢北伐出师在即，深恐不能当面聆听圣复，便暂时搁置了。于是此番回京，这就成了安顿之后的头等大事。
“报将军！半个时辰前街亭开战了！”亲兵小步跑入，生怕惊了自家将军的思路。
马岱眼皮都不抬一下，摆手叫他退下了。
目下同丞相所料几无出入。街亭一早便开始冒起烽烟，而张郃既已拍马赶到，作为魏明帝先锋大将的他，断断不会放掉眼前可能大立一功的好机遇。现在只看马谡和王平能不能凭借此战而扬名。街亭的地位远不止一块北进的要塞这么简单，在它之北、之东，皆是一马平川，无论向北、向东，不出七日皆能兵临长安城。这块要地，同样是汉军不肯轻易放弃的。
但是诸葛丞相已经做好了退却的准备。在他安排宗预、杨仪二位南去西县的那一刻，众人多多少少都嗅到了一丝无奈。由此，军司马魏延先前并提的二策，还未及成熟，便都胎死腹中。
“来人，传我将令。”马岱对着帐外喊了一声，方才的兵率先探了脑袋，似乎是在确认将军的脸色，看后者已然停笔，他便整理好甲胄，疾步向内。
马岱沉吟一刻，下令道：“各部今夜不眠不休，打起十二分的精气神，张郃大概率会派一支偏军夜袭我处。”他顿了顿，“记着，务必令各部偃旗息鼓，待敌入瓮！”
姝妍走在后军，逐月显得百无聊赖，沿着山间窄道，在月光下“哼哧哼哧”地发出怪责主人的声音。汉军今夜便南移，姝妍只得将它从吃了不到一半的草料旁拽出来，匆匆踏上夜路。
半夏的脸色异常沉重，姝妍的神情也好不到哪去。桩柱的阴云始终笼罩在她的心头。那几条被人为削薄的桩尖，两侧削面的确很新，甚至还翻着潮意，若非心细之人仔细看过，断不会发觉其间离奇。姝妍当日只默然看过一刻——因中军大帐白日里人来人往，兼有执戟郎中守卫门口，她不好逗留，只得速速退去。但是仅仅一刻也已足够。除了能够确定削去木料的时间有新旧之分，还有一点姝妍甚至未曾向半夏提及，那便是：这几下人为的刀痕并不同于军中制桩所用的一般的砍刀，倒像是……因某种特定的兵刃而留。
赵统走得急，姝妍在外的那几日他便已经领命回京。马岱人在北面拒敌。因此这件事现下只能说给同在后军的诸葛乔——况且也许又与丞相有关。姝妍想着想着，勒转马头，避在山路内侧，只等诸葛乔的部队赶上来。半夏不敢回马，怕扰了大队的秩序，虽频频回首，却也只能同姝妍背道而行。
诸葛乔不一会儿便赶了上来。姝妍看到他时，他正和以往一样，与部下一同行走在山路上，见到粮草摇摇欲坠便上去托一把，见到粮车有倾覆之危便立马帮着推。诸葛乔看到姝妍停马驻足，吆喝她贴靠山壁，先让粮车过去。姝妍乖乖照做，诸葛乔的眼睛盯着最后一车粮草，问她：“在等我吗？”
姝妍便将这几日所见所闻原原本本说与他。诸葛乔听罢，皱着眉头，略有怀疑：“妍儿，你觉得有人欲对父亲不利，是吗？”
“嗯。不仅如此，我还认为此人就是汉军中人，并且眼下能得丞相信任！”
诸葛乔将她拉近了些，压低声音道：“有件事情我从未同他人提及。建兴二年，父亲曾在家中遇刺，那刺客却未能得手，翻墙而出，被当场缉拿，下狱没几日便死了。”姝妍睁大眼睛定定看着他。诸葛乔的眉头不肯松却：“……父亲位高权重，此事已有先例。而你虽只寻得蛛丝马迹，这些又基本都是猜测，可不知怎的，我竟然……信你。”
姝妍紧张地握住他的腕甲，眼里攀起惊惧：“伯松哥哥，不轨之人恐怕不会善罢甘休！丞相车驾此时走到何处了？”
诸葛乔这才彻底反应过来，他慌忙推测：“父亲车驾向来同兵卒行在一处，此刻大约……已在七八里外，就快出祁山谷口了！”他一把捏住姝妍的胳膊：“妍儿，你不会是在想……”
“是！我就是害怕这个！”姝妍几乎喊叫起来，她不待诸葛乔下一步的反应，自己已经跃上马背，俯看诸葛乔：“乔哥哥，粮草事重，你既然离不了后军，换我去追丞相伯伯！”话音未落，逐月已经扬蹄。诸葛乔在女孩身后大喊：“妍儿务必当心！”姝妍咬牙催马，不肯回头看他。
逐月的四蹄大抵只发挥了二里路的作用。刚才路过姝妍和诸葛乔的最后一辆粮车的影子出现在视野中的时候，姝妍便很清楚地知道接下来的路她是无法与逐月同行的了。鉴于汉军首次北出，对栈道的修整难免慢去一拍，有好些狭窄的栈道被风雨磨蚀，则更显脆弱。姝妍只好跳下马背，放逐月在后面晃荡，逐月还是气鼓鼓的，仍想同姝妍“理论”二三，可姝妍哪顾得上它，自己这下已经插入运粮队中，侧着身子往前军赶。
甚为艰难。她甚至认为等大军悉数进入川北地界，她都摸不到丞相车驾。
中途又赶上半夏，她似乎想跳下马背同姝妍一起，无奈人已经走在中军队伍里，一个挨一个，众坐骑头尾相接，秩序井然，若有谁贸然改变步调，必会引起混乱。半夏心急，只喊过一句：“姑娘上哪儿去？”
姝妍却像没听见似的，不理会她。半夏接下来的呼喊便渐渐沉在马蹄声中。
如此一来，姝妍出了一身汗，踮着脚尖才望到丞相的车驾。
丞相随先帝奔走时落下了腿疾，近年愈发不喜乘马，于是便换了稳固些的车驾。
姝妍接着往前挤了数十步，左右盯着自己一一越过的人们，心下登时起了防备。她依次看见了乘马跟在丞相车驾后的几个年轻官员，有说有笑，甚是轻松。姝妍继而望见执戟郎官擎在手中的高耸的戟尖依旧冷冽，在月光下闪着寒光。她在一瞬之间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那三条木桩尖部不同于刀砍的痕迹不正是由这戟的月牙型锋刃刮擦所留的吗？！
她的惊恐死死压在胸口，只得拼命往前挤。
突然，那好端端地行在丞相车驾内侧的执戟郎猛地横戟一刺，只一道白光闪过，姝妍便眼睁睁地看见丞相的车窗被锐利戟尖戳穿了！她从腰间抽出匕首，不管不顾地飞掷向行凶人的手腕！此时那几个青年人才意识到队伍里的骚乱，离得近的那一个亦是不顾生死地飞身向前，将执戟郎君死死扑住！二人同摔在地上。队伍爆发骚乱，走在外侧的几匹马和捆在它们身上的包袱囫囵坠落悬崖！此时护卫丞相的数十名亲兵才一拥而上，擒住了凶手。
姝妍颤抖着腿脚，跌跌撞撞挤向车驾。众人从车内扶出丞相，后者半边衣襟溅了血渍，脸上写满震怒。
“丞相伯伯！”姝妍大喊一声。诸葛亮应声看她，眸中又惊又怒。车中还有一人，正是跟了丞相好几年的抱琴书童唤做小英的，那血便是他的。几个小兵将浑身是血的小英拖出来时，丞相的眼色变得格外残酷。量小英是坐在丞相身侧，且恰好靠近行凶之人的那侧，当戟尖刺入，他生生地挨过利器，竟来不及喊出半个字便一命呜呼！
“陈祗，你没事吧！”几个官员围上去，将飞扑凶手的年轻男人扶起来。
“没事……”那唤做陈祗的男子低头看看自己，立刻对丞相跪拜道：“属下未能觉察突变，丞相大人受惊了！”他身边的几个人亦是满面羞惭，跪拜下去。
诸葛亮依旧站在染了血腥味道的车驾之上，他盯着地上被压的喘不过气的执戟郎君，眼睑周围的肌肉来回抽动了几下。地上的人已经满身泥污，他勉强抬首，发了狠地用充了血红的双眼死死盯住诸葛亮，狂悖地笑：“可惜偏了几寸，没能弄死你！”
姝妍认出这人便是她刚来军营时拦下她与半夏的那一个看上去手足无措、恪尽职守的执戟郎。此人同那日她所见之人完全两幅面孔，姝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狂徒，谁人指派你？”丞相的声音盛满了杀意。
“我不用谁来指派！”那人大声喊道。
“不好！他想自戕！”陈祗眼尖，欲奋力阻拦，可还是晚了一步！那人尽了全身最后的气力，伸着脖子扑倒在刺中他手腕的属于姝妍的那把匕首上。匕首锋利无两，立时便划开了他的颈动脉，大股大股的鲜血在众人脚下涌开，洁白的月色照了地上一片乌黑。
诸葛亮的周身一片肃冷，脸色铁青，空气里酝酿着胆战心惊。
“先拖下去。”诸葛亮僵硬地说。
姝妍站在远处，略微发抖。诸葛亮走来，紧紧捏住她的肩头，倏尔又松开：“是伯伯大意了，妍儿可还好？”姝妍同样略显僵硬地点头，她欲解释，却教诸葛亮默然按住了肩膀。
陈祗将匕首递还给她，姝妍用手接过，看见血污已被眼前的年轻男子用水冲刷干净了。姝妍微微垂首致意，将匕首重新插入腰间鞘套。她略略担忧地看着诸葛亮，后者却始终冷着面子，似有所思。
“丞相，是继续走，还是……”前军接到消息时，中军已经出了事，彼时才停下，此刻又来寻求号令。
诸葛亮登上车驾。周围人彼此看看，觉得丞相还坐在带了血的车上是为不祥，刚欲劝过几句，却听丞相提了声调，语中尽显威严：“本相便坐在这里！往前走！”
姝妍的袖口被人拽着。她定睛看去，原是那立了一功的陈祗——染了半身泥污，此刻要将自己的坐骑借与她。她也不作推脱。因方才急出大半身汗，又目睹惊魂一刻，正软了手脚，未缓过神来，于是便爬上陈祗的马背。队伍重新行动起来，后者就牵着马，走在笼头靠前的地方。
“马姑娘安好？”陈祗似乎想缓解她的紧张情绪，于是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叙起了话。
姝妍不识得他，只简单回了个“嗯”字。
“无妨，姑娘乃贵人，自然不肯赏脸答在下的话。”陈祗和顺地微笑着：“哦，方才忘了介绍：在下陈祗，先外叔祖乃汉故司徒、太子太傅。”
姝妍自然知道许靖之名，许靖善于品评人物。马氏同许氏略有交情。可关于许靖诸多外孙中的这位陈祗，姝妍实在印象匮乏。
“陈大人。”姝妍俯首，算是打过了招呼。
陈祗却自顾自地说：“姑娘的及笈礼，在下还受姑母之邀，前去观看过。”
姝妍继续礼貌地点头。
“没成想才几年的功夫，姑娘已经出落成大家闺秀，此番更是英飒，救下丞相大人。”
“大人当真是谬赞了。”姝妍平静应答：“若非大人舍身上前，只怕局面更糟。”
陈祗沉默了一会儿，二人都一言不发。眼见快到了祁山口，涧中升起阵阵潮意。陈祗突然道：“姑娘来日若与翊军将军家的大公子结亲，不知在下可有这份殊荣，为姑娘贺？”
姝妍奇怪地盯着他。这人意识到自己的突兀，悄然避开她的目光，也不知再说什么，只好来了一句场面话：“……是在下唐突了，姑娘恕罪……”
姝妍从他的马背上跳下来，将缰绳搭在马儿脖颈上：“大人请先行一步，小女在此候人。”
陈祗知道许是惹怒了她，只得连连作揖致歉。姝妍冷着面子，并不回礼。陈祗只好悻悻爬上马背，驱它前行。
半夏终于再次见到了姝妍，她急急跳下马背，一把抓住姝妍的手臂，边晃边哭丧着脸：“姑娘，只算我求你的！今晚再别乱跑了，行不行？”
姝妍脱开她的手指，“好姐姐，那你别告诉平北将军，这也算我求你的！”
半夏哭笑不得，只能默默接受这种不平等。
“诶？逐月呢！”半夏突然问。
姝妍一拍额头：“天啊！”
半夏说：“刚才看到姑娘时，姑娘就是步行着的。是不是把逐月扔在后军了？”
姝妍满面愁容，她紧张地点点头，不禁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探望后方。
二人于是也不敢轻动，只得贴着石壁等待后军上来。大半个时辰，队伍都在她们面前持续流动着，却唯独不见逐月的身影。姝妍心里只是发慌，浓浓的愧疚感从腹底升腾起来。
“姑娘可是在寻它？”
姝妍应声看去，是一人独身牵马立于几步之外。
身扛行囊的小卒们脚力正健，此刻更快地往前赶着大部队，后军的人稀稀拉拉，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只剩运粮官带着手下依旧跋涉在迎着苍冷月影的山路上。
姝妍眯起双眼，借月瞧他——竟是那人。
到此处，她却不知缘由地局促了。
姜维将逐月牵向山路里侧，尽量将大道让给粮队。
二人于是停在原处，默然相对，彼此无话。
待后军悉数经过，稀疏的小道上也不过只剩了三个人。
姜维缓缓向她走来。走到面前，将约束着逐月的那根细绳递给她。月色笼在他的脸周，他棱角分明的面部此时便柔和而自然。
“姜……姜议郎，你……你……”姝妍突然舌头打结。
姜维似乎也有些奇怪她这样突如其来的变化，不过他将这种感觉不动声色地压入腹中，脸上则另换一副云淡风轻。他轻抚着逐月紧致的皮毛，将眼光定格在它梳理得很顺的浓密的鬃毛上，轻笑道：“……缘何口吃起来？”
姝妍急忙解释：“……失而复得，定然激动。是我失礼了，还盼你……别介怀。”
他却只看逐月，不去看眼前人。半夏稍稍觉得尴尬，因而用手轻轻拽了姝妍的袖口。后者于是匆匆将绳子从他手中抽出。
“我回来了，走吧。”她轻声对逐月吩咐道。
逐月却哼哼着，只将脑袋在姜维的肩头蹭两下，不肯挪步，它透亮的大眼睛里依旧映着他的身形。
姜维拍拍它的髋骨，礼貌俯首，对姝妍道：“姑娘下次还是细心点的好。它胆子小，贴着山壁叫了好长时间。”
“多谢议郎。”姝妍又是一番紧张：“下次便多加注意。”
姜维此刻才看了她，他的眼眸顺着她的脸颊，下意识地在她受过伤的隔了衣襟的右侧肩骨处停留，他感觉自己本该开口多问上她一句，然此情此景，他终究克制了情绪。
“议郎有心了，那药……很好用。”姝妍庆幸是在夜间，因此一切突发的窘迫都能完美地掩于月色。
姜维心里稍微起伏——也只一瞬。
他点点头——就此拜别。
半夏看看他离开的背影，又看看自家姑娘与缰绳相对沉默，更看看一步一回首的逐月，她虽疑问满肚，却仍旧未曾多嘴。
半夏尚不知中军发生了血溅三尺的惨事，她哼着小调，少女心性一展无余。然而之于姝妍来讲，这一夜似乎格外漫长。她的脑海里还能清晰地回映起丞相半侧服襟染了猩红的样子。二人就这么走着走着，刚过谷口驿道，姝妍一抬头便看见乌漆漆的云团从身后盖了上来——等下没准会飘些微雨。
“咱们快些走，早点赶上丞相伯伯，说不定还能在西县歇上几个时辰。”姝妍催促半夏道。只缘她精神紧张了整夜，这个当下，腰背却当真有些酸软。
“让路！让路！让路！”一骑快马几乎从两个姑娘身侧飞过。马上人话音未定，身影却已消失在视野之中。姝妍只闻到他留下的一阵混含狼烟与血汗的新鲜的土尘味。
她心下又是一阵战栗。谨遵丞相令，马岱在略阳布下第二道屏障，只提防张郃趁势南袭。而后者南袭的唯一契机则是众人万万不愿看到的——街亭溃败。姝妍已经不敢再往下想，她用手匆匆在石崖缝隙里截了一股细流，饮了几口，用剩下的水拍拍脸面，觉得清爽了许多。眼见前方道路渐宽，已能够容得二人并辔，便同半夏一齐跃上马背，快马加鞭赶往西县诸葛亮暂时安顿的大营。
她们站定脚跟，第二匹快马便尾随着也杀到了。那传信卒下马时腿脚一软，恰好跌在土坑里，溅了满身满脸的泥泞。见他半晌都爬不起来，姝妍急了，便过去帮忙。那年轻汉子眼泪汪汪，到底也不知是摔疼的还是着急上火的，他抓住姝妍的胳膊肘，大喊：“丞相呢？丞相在何处？！”
“不远！就在那儿！”姝妍指着百米开外的屋舍，那人连滚带爬，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直往她手所指处没头没脑地赶！
一股浓重的不祥自脚底升起。她看一眼正在饮马的半夏，半夏的目光里亦隐现不安。
“姑娘啊……”半夏幽幽道：“自那日后，姑娘可曾再见祂荣大哥？”
姝妍默然摇头。祂荣本应领命照管姝妍，这是马岱的指示。然而姝妍身边已有半夏，她们又都担忧马岱，她于是私下与祂荣达成了默契，要他返身跟着马岱去略阳。而半夏的意思是假使再看到祂荣，那必是马岱发现了此事，斥他一顿，再遣他回来的。
……若非如此，那边战事则必定异常。
思忖间，第三匹快马立时赶到。姝妍竟认得这人！诸葛乔后军的押运官侯阳！
“大人不是应该在后军！如何到这里来了？”不待他跳下马背，姝妍便勒住他的笼头，马儿似乎还未跑个尽兴，“噗噗”地喷着气雾，扬起前蹄。
“嘘！”马上男子用力勒住座下牲畜，低头一看是认识的人，便急急回道：“原是马姑娘！驸马都尉要我来回命，街亭危急，因为他离得近，已经带人去救了！我得去向丞相要这道命令！”
“侯大哥！”姝妍心急如焚：“乔哥哥已经去了？！”
“这会儿应该已经到略阳南了！”马上人声如洪钟，连头也不回。
“唉！”半夏眉头紧皱，手心狠攥一把：“公子怎的如此急迫！”
“伯松哥哥平时不是越级行事的人，一声不吭就去了前线，看来街亭真的……”姝妍略带痛苦地蹲下去，心口骤痛，她弓着身体，却有东西自胸袋中“骨碌碌”滚出。半夏赶紧为她捡起来，拔开瓶塞，谨慎嗅过两下：“姑娘，这是？”
姝妍却难受起来，竟至无法言语。半夏也慌了神：“姑娘怎么了！这药怎么用？姑娘快说呀！”
姝妍冷汗直冒，她觉得肩骨伤过的位置许是又一次裂开了。她用尽意念，使自己压下痛意。她扶着半夏的手摇摇晃晃站起身子，二人同时看到了冯乙——诸葛乔的另一亲兵！
“马姑娘！”他还隔着一段距离便招呼她们：“形势危急，姑娘赶紧进城去啊！”
姝妍向他奔去，紧紧捏住他的腕子：“可有平北将军的消息？那略阳呢？略阳如何！”
冯乙面子上突然显了躲闪之意。这样细微的变化却被姝妍逮个正着——她向来是个不肯罢休的性子，变本加厉道：“冯乙，说啊！”
冯乙于是小声回答道；“冯乙来的时候，街亭那边激战正酣，到略阳的路被堵死了，我、我还是绕了一段路才到这里的！”
“什么意思？！什么叫‘路被堵死了’！”半夏也急了。
“……”
姝妍缓缓抬手止住半夏的发问。冯乙脱了身，草草行个礼就跑往丞相所在。姝妍的心头冷了大半：“……意思就是……小叔很可能已经被围。”
半夏惊恐地盯着她，姝妍的眼神此刻才蕴了清晰可见的绝望。她无力地说：“……今日到此刻，你我却都未见有他的人来通报，是不是？……祂荣大哥总有脱身的法子，可就连他……竟也没出现……”
街亭的局势危如累卵，无论结果，好歹呈了驿报。而诸葛乔就算十万火急、必须便易行事，亦先后遣两拨人马来过。
唯独略阳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