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县。临时衙署。夜间稍稍起了风。

    白天统共接了七拨人,皆为前线而来。

    姝妍还在诸葛亮的署衙门外徘徊,她不时看向内间扑朔的微光——这几盏灯台却比平日要燃得晚些,也耗得更慢些。

    街亭已经易手——晚间早有丞相府的亲卫探明了状况。糟糕的事却远未止于此:马谡溃退,却舍了残余众人,向西逃亡去了。马谡的先锋王平三个时辰前已向略阳退却。先前他二人因军争策略不合,王平竟决意与他分兵,独自带领一支偏师驻于泉山山脚转圜处,马谡则驻军在街亭沿线的高山之上。线报说,张郃大喜过望,当日便放一股疑兵,迷惑山上的主力,转而集中全力将王平的人马几乎歼灭,使上下无法互救。当夜他画出十数个哨点,分兵去攻山上。攻了几日后,便偃旗息鼓,将主帅和他带上山的兵们牢牢困在原地,使整支军队不能动弹分毫。

    北方山地高峻险绝,然而山高却未必水长。两日一夜的功夫,山上却连一滴水都找不到了。马谡一番鼓舞后,还能提得起兵戈的那些儿郎们便决定与他冲锋——死也死个光明正大,要死在疆场上……到此处,任署衙中的谁……都不忍再往下听。

    川人自古直烈,苟活是他们会考虑的最后一件事。能战斗的必将战至决然,不能战斗的则宁愿跳崖。姝妍听着,便在门外流下了眼泪。丞相中午的时候便吩咐了几个府上的亲兵去探问军情。姝妍知道其间的难言之隐:丞相为人公允威正,朝廷面前从未言及家事,只是这次……想必亦是腹中格外忧虑。

    诸葛乔生死不明。这是让现下所有知情的人都感到震惊又恐慌的事。

    马岱同样没有一丝消息。

    就好像这两个人和他们手底下的兵不存在了一样。不存在……姝妍的太阳穴突突作痛,她没来由想到了芷妤那张温和的面子,和她即将到来人间未谙世事的小家伙。

    众人还听闻,原是诸葛乔拍马赶到街亭外围,因两边恰好错过消息,不能互通有无,他正好失陷在郭淮设给马岱的包围圈中。目下街亭与略□□体情况皆不明,仅知街亭已失,而略阳已四面被围……

    姝妍从未觉得如此无力,她也从未如此渴求着上天的眷顾。

    半夏让她打发着收拾草料去了。她一个人贴靠在廊柱旁,四下只能听着秋蝉几声稀稀落落的哀叫,尽管已经一日两夜未眠,此刻也不敢闭眼。

    男人的脚步声匆匆响起。姝妍望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正向这里来。梁虔并未看到寂寂处还立着一个人。他只是抬手叩门,大步跨入。

    过了好一会儿,那人才从里面出来。他此刻才望见廊下站着的姑娘,不理会她,便要离去。姝妍只当他是夜间乘快马来的传信兵,忙赶在这人身前拦住他,问道:“大人可有略阳的消息?”

    梁虔面子一愣,手上迅速将她推至一边:“没有。”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梁虔奇怪地盯住她一刻:“我来请命。不过这好像不关你的事。”

    姝妍觉得在哪里见过他一样。他稍显烦躁的动作和他不甚尊重的语气总叫她觉得熟悉。她不喜欢被陌生男子冒犯的感觉,于是抬眸冷声:“前方情势,大人尚且不知。此刻倒来请命,就不怕死么?”

    梁虔被激起了兴趣,多看了她几眼:“姑娘,征战杀伐是我们男人的事,你只管跟着丞相,保护好自己,别添乱就行了。”

    姝妍横眉:“哼……大人还真是轻狂。”

    梁虔本就听不得别人对他故作轻视的言辞,况且面前这人还是个年轻的姑娘,他正要逼近,同她争辩上一番,却听身后一声呼唤:“次兄。”

    姜维面色沉静,走上前来。姝妍赶紧垂眼,梁虔大大咧咧迎着他,用力拍过他的肩:“就说丞相一定允准,那我这就去了。”他又回眼看姝妍,轻哼一声:“只是这里遇上个烈性女子,白白耽搁我的时间。”

    姝妍面有窘色,姜维的唇角轻动,二人却同时向对方行了个平辈之间的礼。

    “姜议郎……”

    “妍姑娘。”

    一瞬间便剩了梁虔被夹在中间不知所云。他先看看姜维,后者面色未生波澜,一如既往地宁静。他又偷眼看过这女孩,不知为何,她倒是不甚松快。梁虔不自信地问了句:“你认识她?”

    姝妍忙说:“不认识。”

    姜维的嘴巴张了又闭,方才听她先说了这么一句,便也轻轻摇头:“……一面而已。”

    “哦,一面而已,那当然不算认识。”梁虔拱拱手,“我先走了。”

    “此去艰险,次兄小心。”姜维亦拱手送过。

    “放心!”背影爽快地挥挥手。

    看着梁虔离去的背影,姝妍咬咬牙,似是下定了个决心一般,转身便迈进了光影迭起的署衙。

    略阳残留着大战结束后的沉寂,空中并未凝结着很浓的血腥气,也许阵亡的将士并不多——至少不比街亭邸报所传的另一块阵地上的那样多。放眼望去,不见汉军军旗的痕迹。三五成群胆战心惊的百姓向四面八方跑着,已然流离失所、惶惶不知所往。姝妍正欲找人问上一问,却骤听西面喊杀声起,人们一哄而散,她急忙掩在壕沟里,抬眼望动静。

    她竟看见马岱和前几日夜间那个请丞相令的高壮男人分别骑在两匹马上,身后拥着黄尘,一同冲着大大敞开的略阳城门而来了!她的手紧紧握住一把泥泞,泪如泉涌!看样子是那人凑巧同马岱半路合了兵,此刻要夺回略阳!

    她就蹲在壕沟中,任一丝一毫不敢动作。定是魏人收复三郡,又连得二地,难免大意,正放了滞留略阳的百姓出城,谁料想一夜前溃逃的汉军又趁势杀了回来。

    这一次反攻极为漂亮,只用了半个时辰,略阳重归汉军之手。“郭”字旗随着人喊马嘶渐渐远去。

    山野斑驳,徒余焦土。

    她爬出壕沟,这才试探着往城下去。脚下凝结过半的血滩让她每两步便滑去一步,她必须走得极为谨慎。

    “姝妍……”

    听见一声欣慰却又极其微弱的呼唤,她于是僵硬地转过头去,努力确认声源。

    “乔、乔哥哥?”今时今刻倘不张嘴,她万万不会知道一个女子的声带竟可粗哑至此。

    诸葛乔横仰在一个浅浅的水坑里——与其说是水坑,不如说是血坑。

    他已不能动弹。

    姝妍腿脚一软就跌在地上。细细的土石沙砾错杂地溅去她一脸,她连滚带爬,摸到诸葛乔的肩,却恐怖地发现他已经剩下一条臂膀。彰明他身份的玉坠在血水里衬着行将就木的暗淡。

    “乔哥哥,不要……求你了!求求你!”她惊恐万分,死死抱住男子的肩膀,将他从水坑中向外拖拽。

    诸葛乔失血过多,身体里没有一点气力,只剩了一副躯壳。

    “……你来了、就好……”诸葛乔面色灰白,声音虚弱,他用尽气息,将另一只手压在姝妍的手背上,惨笑着:“还以为……我、我回、回不去……家了……”

    “我们胜了!回家……一起回家去!求你不要再说话,求你了!”她眼睛模糊不清,头脑发麻,所有的念头只是不要诸葛乔躺在这块又腥又冷的地方,她不要他的身体蒙尘,她得把他好好地带回去。

    “拂恩她……攀儿。母亲……你、你对……”

    未说完的话永远停在了“对”字上,诸葛乔不动了。姝妍迷蒙的意识刚刚触碰到这一惨烈的事实,她的胸脯几欲迸裂,身体不受控制地颤动起来。

    天地昏暗,阴阳倒错。可她竟然还活着。诸葛乔的双腿还浸在泥污中,而她还在此处,连连而来的收缩与抽动还向她提醒着,她竟还有一颗新鲜的能够正常运作的胃。

    ……

    她求了丞相的允准,来到略阳一带,理由从未如此浅白过——平北将军倘若殒身战场,家中好歹要去个人替他收尸。

    丞相当时什么也没说。他的眼睛里蔓着一层难言的薄雾,他只是用这双写了深重自责的眼最后细细注视一遍女孩,终于挥了挥手。

    ……

    可是啊!可是……可是谁能想到,她看见马岱无恙的这一刻,还不及庆幸上天此夜的照拂,却永远失去了诸葛乔。

    永生无法忘却的瞬间,是半跪在诸葛乔一息尚存的头颅前,看着生命从他那双曾经无比明朗的眼眸中星星点点地流失,而她除了垂手悲泣,别无他法。

    姝妍感到十指之间已经被半干的血水凝在一起了,她只能麻木地将手浸在血坑里,再次化开血渍。荒谬绝伦……以血化血,实是荒谬!她用脏手抹一把脸,接着向外拖这具身子,终于难以自持,悲悲呜咽。

    马岱看见姝妍的一瞬间,震惊之感无可比拟。祂荣身上负着诸葛乔,而姝妍磕磕绊绊地走在两个男人身后,散着头发,满脸血渍,一身的污泥脏水——活脱脱从鬼狱走过一遭的人。

    马岱僵硬着步子,感到自己走的跌跌撞撞,生平第一次,他没有一丝怪责,只是伸出了双手捧住姑娘的面颊。

    “阿念,你……”他本想问姝妍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地。然而夹杂着痛楚的极度剧烈的情绪狠狠鞭挞着他的眼目,他喉结轻动,竟滚下几滴热泪来。

    “我……来给你收尸。”姝妍的眼睛空洞地望着他。她没哭。

    他卸下了素日里刻意与她保持权威之距的长辈身份,不顾及梁虔这位半生不熟的同僚,在众目睽睽之下拥姝妍入怀,他只感到她单薄的双肩冰冷而僵硬。

    二月离京,回朝已是肃杀时。

    寒月的最后一天,朝廷公开审理了马谡失职一事,所牵连者甚少。因人人心知,罪责明面上归结为“失职”二字,实为主将罔顾劝谏、一意孤行所致。

    朝中有罚必有赏。马岱能立刻整军再战、夺回略阳,但因其丢失城池的前耻,因此平北将军的封号未动,年俸则新添三百石。

    王平成了个血人,穿着破衣,身上挂的还是他部下的铠甲,他是被手底下的两个副将用一条烂木板抬回来的。军中大夫说再慢一天,他那条左腿就别想要了。眼下将他安顿在汉中养着,让夫人孩子一并赶了过去。王平能够力谏主将,尽管冒了僭越的风险,还能当机立断、及时分兵,保住了汉军派往街亭的三分之一兵力。此后虽有溃退,但能够身先士卒、且战且退,试图三次重夺街亭,应记首功。朝廷决议改编此前的先锋“飞军”,由陛下赐号“无当”,命王平以讨寇将军之位任无当飞军之统领、拜丞相府参军、进封亭侯。

    时任新都都尉的吕乂手底虽无众多人马,却依旧能够在汉军回撤的危急时刻悉数调动仅有的三千部下北上西县接应,尽管没有逢上什么险境,念其为国一片赤心,同样予以恩赏,将他调往绵竹作县令去了。

    杨仪、宗预一干人等率先奉令负责接管粮草、疏通蜀道的,皆各自领得赏赐,以彰陛下恩荫。

    扬武将军邓芝与翊军将军赵云在箕谷吃了一场不大不小的败仗,曹真的主力本已被佯攻郿城的汉军蒙蔽,正要绕道郿城往北去,不料街亭的溃败实在来得太猛,一夜间,邓、赵二人作诱饵的事实便尽数暴露在曹真的密探眼前,魏军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郿城,反绕向汉军西面给后者来了个“半包围”。赵云经验自然比邓芝丰富得多,因此亲率一千人断后,给邓芝留出了一小段难得的撤退时间。街亭兵败,兵将根本无法互通讯息,而箕谷之败势不下街亭,却能兵将不相失,陛下和丞相皆深以为嘉然。邓芝力辞中监军一职,而赵云硬是推却了陛下因其断后有功而赏赐的锦缎,建议将其纳入国家设于赤岸县的府库,待来日北上,但逢寒冬,得以赏赐各部将士。

    梁虔则是作为入蜀新人得到恩赏最多的。陛下还说,未见其人已闻其声——北伐战场上如无梁虔当机立断,临危请命,顺利同马岱合兵一处,略阳易手之势早成必然。因此梁虔当下便辟为相府兵曹掾,协理军事。

    至于降汉诸君皆得以面见天子,通过考察,也就各自派往合适的地方任职。丞相先前闻听梁绪个性沉稳庄重,因此属意他随侍中费祎在永安理东吴事。然而自越嶲归朝未久的光禄勋李平大人却说,汶山郡羌人缺少教化,梁绪乃陇上人士,熟知羌语,派为大鸿胪的属官再好不过。陛下听过两边的意见,最终任命梁绪为大鸿胪译者,修整一段日子便与邓芝共去汶山。

    “陛下,前朝后宫,赏罚分明。既已使受赏者受赏,亦应令受罚者受罚。”诸葛丞相从文官队列第一顺位那个他惯常立侍的地方走出几步,跪拜下去。稚气未脱的皇帝显然吃了一惊,他似乎想要从龙座上起身,身边宦者微微颔首,皇帝便又坐稳。

    “相父,这……”刘禅一早便知道虽然此次北出,汉军势大,也取得了三郡的人口、兵器、钱粮甚众,然而街亭一失,不仅丢了三郡的土地,年后想要二出祁山道,魏军已有防备,便成了一个困难的问题。此次北伐,平心而论,所失远大于所得。况且皇帝并不熟知军中情况,他也不能了解这些聚集在“劉”字旗下的儿郎们是否依旧因此次之败而心中颓唐,进而影响全军乃至全国的士气。

    这七八年来,丞相军政一手抓。《蜀科》治蜀、《典律》治军,令众人心悦诚服,府中、军中、朝中都涌现出不少愿为效劳的英豪人士。局势一片大好,而刘禅心底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酸麻。

    “臣辨人不明在先,一意孤行在后,致使国家遭受严重损失,今请辞去丞相一职。”诸葛亮缓慢叩拜。

    大殿里一片清净,文武的眼睛全都停在丞相的后背上。

    刘禅不语,诸葛亮也不起身。

    宦者见状,匆匆跑下殿阶,要扶丞相。

    刘禅觉得嗓子突然就变得粗哑起来,他尽力维护面子上的平稳:“相父快快起身吧,当心地上的寒气侵了身子。”

    诸葛亮见他避而不谈,语重心长道:“陛下,臣以弱才担高位,在军中掌斧钺之权,勤谨训练三军将士,以备吞魏。今日因为无法宣扬军令、训明法度,临事太过谨小慎微,以致下属马谡、李盛、黄袭等人擅自违背臣令,丢失要塞。箕谷之溃,亦为臣指挥不当所造成。一切过错皆在臣。臣不能甄别人才,体察大事不够机敏。《春秋》有载:凡一军退败,罪责应在主帅。臣如今身居帅位,正当受罚。臣亮自请贬职三等,以此督察己咎。”

    刘禅的嘴巴开了又合,满朝无声,他心底更是发虚,瞥一眼站在不远处的李平。

    李平的表情讳莫如深,脸上就连一丝波澜也没有。

    宦者也尴尬地半弓着身子跪在底下,不知该不该再扶丞相。

    “相……丞相先请起吧。”刘禅真挚地恳请着。

    他的确在心疼诸葛亮的双腿。先帝虽一直对当太子的他十分冷眼,但也曾经柔和着面子对他说起过丞相的腿脚不利,这毛病是跟随先帝草创之时落得的。如今连马都不怎能骑,更不必说折身久跪了。

    “去给丞相端个软席来。”他使唤方才的宦者。后者一路小跑,很快便将软席铺在丞相脚下。诸葛亮面上稍愧:“……臣谢陛下。”

    刘禅抿抿嘴唇:“此次北出,本可达成先帝与朕之殷切期望,但因街亭一役痛失七千将士,终至功不抵过。朕……降丞相亮为右将军,但仍行丞相事,所统率事,一如往昔。军中亦应整饬军纪军规,朕不日当亲至军中,激励众人。”

    诸葛亮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丝欣慰。

    “相父,”刘禅又叫回了他熟悉的称呼:“街亭罪责之首,是否应当……下狱?”

    诸葛亮垂首轻问:“陛下方才可说过‘整饬军纪军规’?”

    刘禅点点头:“嗯。”

    诸葛亮直身而拜:“那陛下认为,蔑视军纪、作乱军阵之人,当如何处置?”

    “朕听闻那个马谡……咳、那罪人,他曾是丞相极为爱重之人,因此……”

    “陛下当依法行事,不应心有偏私。”

    “好……那便收马谡等人下狱,经由各丞审理,如罪责属实……便应伏法。”

    诸葛亮的唇角略略动了一下。

    “陛下,丞相府长史向朗大人殿外求见。”谒者在廊下大声通报。

    皇帝点过头,众人便看见那双鬓翻白的老者缓步进入,再瞧过眼,他未着官服,乃一身布衣。众人欲惊诧二三。老者纳头便拜。

    “老臣……请罪。”

    “这?太公起来再说话呀!”刘禅这下真的坐不住了,他提起袍摆,便走下了玉阶。

    众臣于是一片噤声。

    “臣知情瞒报,纵容罪人畏罪潜逃。老臣……于陛下有罪,于朝廷有罪。”向朗不忍多言,只趴在地上,语中充满自惭。

    刘禅唇边的肌肉抽动了一下。

    “现请辞去一身官职,归入庶人之列,万望陛下恩允。”

    “你们、你们……唉!”刘禅皱眉:“向大人何出此言!”

    向朗从地上抬起苍苍头颅,“臣真心祈罪。”

    诸葛亮的面颊异常地淡漠。此刻周身裹上一层冷冽。刘禅求助似的望望诸葛亮,丞相却一言不发,不仅如此,他脸上连半点表情都没有。

    向朗的声音低弱了许多:“……臣再求降罪。”

    刘禅用力将向朗搀起,同样赐予他一方软垫。

    “丞相,这……”他看向诸葛亮。后者破天荒的没有应答。刘禅于是在心间哀叹一声,拾阶而上,坐回龙椅中。

    “……丞相府长史向朗,因包庇罪臣及其部下,致兵败山倒……”

    诸葛亮在刘禅口中“兵败山倒”四个字出来时,瞥眼看了向朗。向朗则羞愧地低着头,不敢同任何向他送来的目光对接。

    “……即日起免去一切官职,回家思过。”

    “老臣,叩谢陛下。”苍髯老翁颤着声音,连向座上君王磕了三个闷响的头。

    “阿兄,今日如何?”姜维正穿了襻膊,同数十个民夫、瓦匠们搬起木料和石料,见二梁下了朝廷,笑盈盈地问候。梁绪见他竟亲自干起了建屋的活计,而且弄的肩头、袖口、鞋面全是灰扑扑的土尘,既是心酸,又是爱怜。

    姜维本该同他们一齐上朝面圣,再领官职,各自效命的。无奈他先前交了官印,此时只是布衣身,就只以他俩的亲属之名而来,在进退两难之间,似乎为人遗忘。

    梁绪理理官帽,走上前去:“陛下授我鸿胪译者,不日便随邓大人去汶山县。”

    “可是助理羌人教化一事?这倒是阿兄的长处了。”姜维笑着恭贺,用覆了泥灰的双手作揖。

    梁绪按住他的手,假意责备:“还说我……同羌人打交道,这才是你的长处。你啊你,赶紧操心自己的事吧!难不成,还真打算从此高卧家中,不问天下事了?”

    “兄长,那你可得和小慕讲好了——要高卧,那也得卧在他自己家里。别今日卧你家,明日躺我家,这我可受不住啊。”梁虔故意大声道。

    “阿兄、次兄,我首先得有地方高卧。”姜维苦涩地笑着,用手指指近处堆着的一大摞石瓦:“眼下我不找事,自然也无事找我,那弟弟不如安心修筑屋舍,早日实现高卧之愿。”

    “哈哈哈……”二人都陪他笑起来。

    “你也记得每日上我那儿去监工。我看你啊,倒更是擅长做这些!”梁虔不依不饶地调侃着。

    梁绪不理睬笑得开怀的弟弟,只低声对姜维说:“阿母那边你尽管放心。梁贲每月来一封家信,一旦魏廷责难,必想方设法将阿母移走。”

    “任我如何劝,母亲都不肯往南来一步。”姜维突然颓唐,“当日我回冀县,她只说但为我计,她须留在乡里。可……生别离,乃人子剜心之痛。阿兄……”

    梁绪沉沉叹过一口气:“唉。伯约,阿母是很有她自己的主意的,自你我小时,便是如此了。姜伯父去时,谁能料到那个看似柔弱的姜夫人竟能坚强至斯。因此,我们暂且不要为阿母担忧。况且……阿母她也不愿看到儿子成日里心神不宁,如此可好?”

    姜维也没有吭声,只是盯着脚边的几小堆木块,稍显出神。

    远远走来一个男人,梁虔眼尖,早看到此景,没好气地转过眼去,偏不看他。这人走近,着了一身武将常服,精神焕发。梁绪认出这是平北将军马岱。他赶忙俯首作揖,姜维也跟着一起。二人恭敬道:“平北将军。”

    马岱虽冷着面子,礼节分寸不失,同样拜过二人。

    “梁大人、梁将军。”他还是向不知为何突然对他气呼呼的梁虔低了脑袋。后者看在两个兄弟的面皮上,只好敷衍拱手,算是行礼。马岱却不甚在意。待转向姜维时,马岱又记起他似是未在今日的朝堂上出现,心下想来,便尴尬一刻:“梁大人,那这位……该如何称呼。”

    梁绪连连补充:“此乃妹婿姜维,现为布衣。”

    姜维颔首。马岱默然看去他一眼,稍作计较,道:“先前在陇南军营时,岱本就该与君等见这一面了,因战事急切,君等至汉军未久,岱便离营去往略阳……”

    梁绪脸上温文尔雅,静静地听他叙话。姜维亦礼貌地低眉,挂着惯常的笑容。只有梁虔对马岱怒目而视,似乎一个字都不愿听。

    “……按您在军中的品级,在下理应称一声‘马将军’。”梁虔抱着手臂缓缓打断了马岱的话头:“马将军,先前梁虔虽与你合兵一处,配合不错,但那只是军务所需,不是我个人的意思。而且我等并非你的故人,咱们又都是厮杀汉,喜欢直来直去,因此,有啥话还是和我们几个直说的好。”

    马岱脸上一阵白。

    “是,将军说的是。”马岱压住不快,语调未乱,“相信以三位的能力,来汉军之初,恐怕便已知晓我们二姓之间曾横生恩怨……”他略带深意地看向姜维,后者却沉静如渊,“因此岱今日来,便是……”

    “你想和解?”梁虔直白地问。

    梁绪有时候竟不得不佩服起他这个阿弟捅破窗户纸的能力。

    “是。”马岱敛眉垂目,万份谦卑。

    “那你不该找我们兄弟,”他指指梁绪和自己,然后将目光递给姜维:“你该和他说。”

    马岱脸上青一片白一片的,有些难看,他恳切道:“……前事确是我扶风马氏之过错,请君看在今后一同为陛下效命的份上,大人大量,不计前嫌。”

    他对着姜维的面子深深俯拜三次,后者则未发一语,只盯着他的手臂看了许久,才虚扶他起身。马岱再抬头时,面上又恢复了素日的沉静。

    “往事虽抱憾,却早已不可追,将军今日之心,姜维明白。”他亦稍稍颔首:“只是维现今虽在汉,无一官半职,今后效命陛下与丞相,须靠将军多多出力。”

    马岱的目光深深平视着他的脸,有所思量。

    马岱顿了顿,还是说道:“君与我,也算故人。”

    姜维自然点头。

    “一去十四载,谷城相救,岱终身不忘。”马岱惨然而笑:“……只是如今算来,在谷城本就欠君一命,在天水又深负君,真不知今后将如何偿还……”

    姜维道:“谷城之事乃顺手而为,将军不必挂怀。”

    马岱的喉结滚动几番,他仔细盯着面前男子真诚的双眼,确认过他的话是出自真心,才露出了一点点释怀的神态。

    “那末,望二位梁大人亦能冰释前嫌,从此……”

    “得了。”梁虔止住他:“建安十八年春,我梁氏一族本无人殉难,这些年来我只为姜伯父抱不平。今日小慕已经给出这话,那我梁虔也不是不依不饶的人。往后是军中同袍,我等初来乍到,还望平北将军关照。”

    梁绪满意地看向弟弟,对马岱俯首作揖。

    马岱此刻倒显得几分不自在,面上泛红。

    赵统果真如姝妍所料,闻听她这半月来的遭遇后,只剩揪心。

    “你是个女孩子,你到底知道不知道?”赵统坐在姝妍的榻前,闷闷不乐地盯着她看。

    “看你说的什么话……十九年了,我难道不知自己是男是女么……”姝妍的声音里也不甚有力。

    自坠落山间,心口同肩骨处的伤口本就没长好——老话说“伤筋动骨需百天”——她不仅没有休养在床,反东奔西走,还从那般惨烈的场景下硬生生拖出了诸葛乔的尸身……

    “哼,我如今倒是怀疑起来了。”赵统恨恨地盯着地面,“你究竟想干点什么?妍儿,你到底闹够了没有啊?”

    姝妍亦和他对上脾气:“此话何意?”

    赵统沉默良久,终于开口:“我在汉中待了三年,虽无大战发生,然而汉末遭了□□的边城村庄,被尽数洗劫,人畜不留。我也随两任太守在废墟上试着为百姓们建立起新的生活。每每这时,我都在想象盛世会是何等模样。只可惜,你我这一生恐怕是不会见到了吧。”

    姝妍用手肘微微撑起上半身:“阿统,在看过此等情景之后,你难道不想做些什么?”

    “我做不了什么。”赵统诚实地回答女孩:“我……我无力改变这乱世。”

    “你知道么……”姝妍又躺平身子,眼泪从她的脸上簌簌滑落:“……我以为自己见过死亡。洛阳全族罹难,那时我竟以为自己已然尝过了死亡的味道。可是当乔哥哥的脸变得一片灰白,我、我用了很大的力气——我真的用力了。可我的力气不够大,没有办法把他拉回来……”

    赵统仰天长叹,眼底泛起泪星。想到阿乔与他的最后一面,遥约成都相见的言语就在耳边,此刻竟已物是人非、欲语泪先流。

    他于是将她的脑袋扶在自己膝上,看着眼前这个眼中泛红的女孩,“所以我不止一次问过你,你究竟想做什么。这几个月从汉中折腾到陇西,你却始终不肯罢休。妍儿,现在我竟不太懂你了,你到底……在想什么?”

    姝妍移开了目光:“我在想,从什么时候起可以不必看着身边人去死,我在想这乱世何时能够终结。”

    赵统轻呵一声,听上去像是浅浅的责备:“只可惜你我,皆无力改变这世道。”

    “乱世乃大争之世,若人人思图进取,这乱世……也许会早些结束。”姝妍说:“先帝、已故的桓侯,丞相伯伯、魏将军、赵伯,他们、他们这些人不就一直在为此而尽力?”

    “妍儿,但你不可以否认啊,如丞相和魏将军他们的人只是少数。你得相信,世间绝大多数人都和我一样不愿看到鲜血满地、尸横遍野。思图进取的人也许的确很多,但我并不想做其中的一个。”

    “那你为何十七便入仕?”姝妍的眼睛则写着清清楚楚的恼怒。

    “我……”赵统的眼睛也湿润了一下:“……此时我倒也不怕你笑话了。入仕便是为了娶你,为了安稳履行你我之间的约定。”

    姝妍良久地盯着他,她仔仔细细地读着他的表情和他多年以来写在心底的话,却骤感干涩,无力回答。

    “所以,别闹了,好吗?”

    姝妍避开了他的眼光,将脑袋转向内侧看不见他的地方:“这件事,过些日子再谈吧。”

    “好。”赵统听话地接过这句。

    “不知丞相夫人近日如何。我方回来,还未去拜见。还有阿筠,她……”姝妍鼻头一酸,心间抽痛,便又流下泪来:“她必定难受得发疯,我想我应去看看她。”

    赵统便说:“父亲近日身体一直不甚健朗,母亲要阿弟去买些药材回家,可他丢三落四,总买不到上等的。今日母亲便嘱我去,因此不能陪你去相府了。”

    姝妍看看他的脸,眼底掠过一丝酸涩。

    “你知道吗?你已经很久没笑过了。”

    赵统临去时幽幽说道。

    款冬陪着,姝妍慢慢爬下马车,立在相府门前,却觉腿有千斤,怎么也怯了迈进去的心。

    刚走到前庭,便看见一人先从相府的议事廊拐出来,身后走着个人。待二人走近些,姝妍才看清左边那人正是前几日她骑过人家的马,唤做“陈祗”的年轻男子。而另一人面庞稚嫩,她只觉熟悉得很,还未等她回忆起来,那半大少年便惊喜道:“姝妍阿姊!我是阿广!”他指指自己,扮个鬼脸,笑嘻嘻地看着姝妍。

    “广儿,你……一别三年,竟长这么大了?!”姝妍温然看着他。

    三载未见赵广,这小男孩原本虎头虎脑的,如今长得飞快,五官俊朗,身材也高大起来,她快不认得他了。

    “就知道姐姐是这副不信的样子。”赵广露齿而笑:“莫说姐姐了,就连阿娘和大哥,前几日看到我后都惊了。”

    姝妍拉过他的手臂,细细打量一番,不禁感慨:“你啊,个子高了,样貌变俊了,皮肤晒黑了,却只有这伶牙俐齿,不改当初。”

    “南人个个伶牙俐齿,我若不伶俐些,如何能够融入他们?”

    三年前,赵广刚满十五,赵云便放他去南中游历,托名游历,实为历练。赵云希望他的两个儿子都能为国尽力,因此赵统去了汉中,而赵广年纪轻轻,也学他哥哥去了南人的“不毛之地”,将当地的风土与人情,都一一走过。

    确是成长不少。姝妍在心里暗自估量着,离开时男孩子身上的神气劲头,到今日渐渐化成了一股遒劲。

    “咳咳……”陈祗清清嗓子,姝妍于是放开赵广的手,向陈祗行过一礼。

    陈祗赔出一个笑容:“观马姑娘今日气色不太好。”

    姝妍却淡淡道:“小女谢陈大人挂怀。”

    “妍姐姐,如今该称呼陈兄一声‘选曹郎’了。”

    姝妍抬眼打量陈祗。后者面上一阵焕发,又赶紧收拾住起伏的情绪,忙谦敬道:“不敢当。即便换作他人,亦会如祗一般,舍了命也要救下丞相大人。”

    原是为此升了职。姝妍在心底轻笑一声,面上毫无破绽,恭敬拜道:“小女为选曹郎贺。”

    陈祗讪讪答谢:“马姑娘多礼了……”

    姝妍回眼看住赵广:“丞相何在?可正忙着?”

    陈祗听出了驱逐之意,面上多少有些不自在,于是也算识趣,连连作揖而退。

    赵广答:“姐姐来得巧,丞相刚去更衣,说一会儿是要去见什么人来着。”

    姝妍拉过赵广,嘱咐道:“阿广,今日相府如何?”

    赵广原本松快的面庞终于沉了下来,他摇头:“姐姐,大家都是面上不敢说罢了。听闻丞相夫人这几日都在同丞相生气,夫人身体本来便弱,大家都怕……却又没人敢劝。”

    姝妍缄默无言,她不敢去想诸葛乔。

    “姐姐听说了么?朝中的向大人此番免官,后来丞相将为他求情的一众官员全都降了职。”赵广贴着姝妍的耳朵说。姝妍诧异地眨眨眼,心下委实沉了一拍。

    “听闻乔哥哥这次陷在敌阵中,便是先前的马参军……咳、就是罪人……错报敌军位置所致。”赵广沉了脸,语气里满是慎重,“因为向大人同罪人是故交,所以放他逃走,而乔哥哥按原位置赶去接应罪人,结果却错了地方,才……”

    “怎会……如此。”姝妍头皮发麻。

    诸葛乔,明朗、开怀,活力满满,如今马革裹尸还家,却非英勇的攻城略地,只因同袍一个刻意的“疏忽”,竟受拖累而死……

    “听大哥说,先前夫人就已急火攻心,这几日一直卧病。丞相不敢让夫人知道乔哥哥殒身的真实原因,因此相府上上下下全都瞒着丞相夫人,谁也不敢多说一个字。姐姐一会儿若见到夫人,记得万万别提起就是了!”

    见姝妍面色愈发凝滞,赵广也不敢再说。

    “这几日父亲的身体也不甚爽利,我们……都有些担心。”他默默转开了话题。

    “嗯,刚听承匡说了。阿广,今明两日我定去府上看望赵伯。”姝妍宽慰地抚着他的肩膀,“你现今已经回来,便要好好照顾阴伯母。”

    “好。”赵广郑重应答,又小心地问道:“……姐姐何时嫁给大哥?”

    “小孩子家,怎么突然关切这个……”

    “没有什么,就是大哥天天念叨。还有阿娘,她喜欢姐姐,所以也跟着大哥念叨。”赵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大哥问不出口,我便代替他关心一下,而且……”他更不好意思起来:“而且姐姐刚才嘱咐我照顾阿娘的那种口吻,不像‘姐姐’,倒像是‘嫂嫂’了。”

    不等姝妍揪住他的耳朵,他便窜出去老远。

    姝妍身子又没好利索,因此一时追不上他,这一次只好由他占去嘴上的便宜。

    她刚拐过长廊,一个经久未见的全身重孝的诸葛筠红着双眼,便钻进了她的臂弯。

    怀中姑娘哭得不停:“阿姊终于回来了……”姝妍心疼,紧紧搂住诸葛筠,眼中也掉下泪来。

    “姐姐……我好恨,我好恨!”诸葛筠痛哭着,“哥哥明明是骑着马去的,为什么会躺在棺木里回来……”

    姝妍不忍卒听。她强压着号啕的欲望,用手默默抚过诸葛筠的后背,觉得女孩清瘦了不少。

    “妍儿来了。”

    一对女孩同时望见诸葛亮长身立于廊下,看样子已经站过一些时间了。

    他显得庄严而萧索。

    姝妍注意到他只换了一身简朴的常服,全身上下没有一缕除却灰白以外的色调,就连平日从未当众解下的高山冠,此刻也另换一双宽窄适中的布帻,裹住他半是衰白的发。

    姝妍突然很想如小时候那样扑进他的怀中痛哭一场。可是此时的她,却站在原处,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看他此刻抛去一切公务,仅是一个痛断肝肠的父亲,眼里徒余对爱子深重的愧疚与沉沉的怜惜。

    “妍儿,伯伯这些日子真忙,祁山道遇险的事,还有后来你带回伯松,这些……伯伯都忘记向你道谢了。”诸葛亮慢慢走来,一只手爱怜地拂过她的鬓角,稍显疲倦,“你这姑娘,到底怎么搞的,瘦了这么多。”

    “伯伯,求您别说了。”姝妍摇头哀求着,不忍听他开口。忽而忆起祁山道上,那也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干干净净的诸葛乔。只隔去几天,他便浑身是血,留着一副残破的身躯倒在略阳城外。

    他从前是一个多么整洁的男孩。官袍沾了尘,他都不甚舒畅。他夫人知道他的性子,在他为了公事而抽不开身的时候,杨拂恩隔日便替他悉心打理,逢了晴朗天,还要晾晒一番,再熏上香。但如今……如今!何止衣物……天人永隔!

    “陛下与伯伯赏遍了众人,却未曾赏你。今日便问问你,可有什么想要的没有?”诸葛亮宽仁地笑着,温温然抚过她的脑袋。

    “回丞相的话:姝妍无所求。”姝妍眼眶发酸:“……但求丞相早日克定中原,使蜀中千家万户得以团圆。”

    诸葛筠拉着诸葛亮的胳膊,低低啜泣着,而姝妍看到诸葛亮的眼底涌上几丝酸痛,转又变得温润。

    “筠儿,你留在家中照看弟弟,再好好陪陪母亲。”诸葛亮说:“现今你已不是哥哥怀里撒娇的小妹,而是家中的长姐了。”他的手掌覆在女儿的肩上,诸葛筠于是乖乖地拜别姝妍,皱巴巴的面颊还带着泪痕,转身进内室去找黄夫人。

    “姝妍无事,便陪伯伯出去走走,可好?”

    “喏。”姝妍扶住诸葛亮的手臂,一同穿过前院,向府外去。

    诸葛亮没有吩咐府中小厮备车马,他带着姝妍缓步走在参差不齐的青泥板路上,远处看去,二人像极了一对父女。

    “伯伯听闻妍儿近日受了些伤,可愈了?”

    “已经好了,伯伯。”姝妍不愿他再挂怀,便谨慎地回答着。

    “你啊,自小便是半个男儿心性。何止你的叔伯,就是伯伯和你赵伯,我们有时也会想,阿统究竟能不能娶得起你。”诸葛亮慈爱地说。

    姝妍知道婚嫁之事已然一天天迫近,自她及笈,待字闺中,叔伯所结交的朝中同僚和军中同袍,家中有适龄男孩的,便陆陆续续有长辈上门提亲。马氏原本便为先帝建立鼎足之功,随着近十年马氏兄弟南征北战、东奔西走积攒的军功,尽管马超早早致仕,但马岱始终在军中、梁王妃诞下世子的事实掩不住扶风一姓在川中垒起的牢靠名望。马超入蜀后便定了族规,马氏男子只问军务,绝不问政;女子凡出嫁,亦应相夫教子、不预前朝事。马氏多年来恪守此例,仅凭这份为人臣子的自持,又获清誉。如今姝妍的平辈中,除去年仅八岁的马超之子马承和出生只半月不到的马岱之子马辰,只姝妍未嫁。炙手可热的家族为她平添的烦恼,应不亚于给她带来的尊宠。

    她与赵家大公子有着一个“约定”。而正是这一“约定”促使马家的二小姐在及笈之年推却了来自当时还在做太子的、当今陛下的问名。原本这一约定,众人不甚了解,却在她入宫亲自回绝天家之婚的第二日,变得满朝皆知。

    这一约定本是她临时拿出来回避当今太后的。她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去阻止天家,只好用赵统堵住了众人之口。

    而她恰好也喜欢着赵统。只是她到今日究竟也说不准,这大抵是一种习惯,还是真正的喜欢。

    她多想了一刻,此时又听丞相说:“妍儿,阿统明年便不再往汉中去了。你们的婚事到今日为止,可也算说好了?”

    姝妍语塞,想到方才同赵统的些许龃龉,心里总结了个疙瘩似的,此刻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诸葛亮的表情变得细致起来。

    姝妍的脸色略不自然:“伯伯,还没定呢。”

    诸葛亮的表情讳莫如深。他不动声色地将姑娘的神态悉数看入眼底。

    “想好了便抓紧,但若尚未想明白,倒也不必操之过急。”诸葛亮温和地说:“你同阿筠不一样,她没什么主意,而你恰是个很有主意的。”

    姝妍差点便要与诸葛亮说起关于诸葛筠也许已然倾心于董恢的事。可是她闭紧了嘴巴。一来,这是阿筠的私事,姝妍知道阿筠原本做好准备告诉父母的,但因当下诸葛乔亡故,她便深深收起了这份心事;二来,这是丞相的家事,不可因与诸葛筠青梅之谊便僭越至此。

    “妍儿记下了,谨遵伯伯教诲。”姝妍乖乖回复。

    二人似乎已然走了很远。拐过好几条深巷,便到了姝妍从前未常来过的汉宫的东侧。姝妍记得先帝在时,在这里种下了一排杨柳。如今江畔拂柳,当年的雄主却已作别众人,成了先帝。

    丞相驻足此处,姝妍便陪着。稍稍一刻,他便再次启程,姝妍就继续搀着他的胳膊,缓缓地走。

    又走过两条大街,姝妍看见远处是皇帝遣派的三五成群的工匠和泥瓦匠,正在忙忙碌碌,为北面新进的朝臣修缮宅第。

    诸葛亮正正衣襟,脸上恢复了素日的威重,对姝妍说:“到了。”

    姝妍心下正奇怪着,却见那几批匠人全都拜倒在地,向丞相行礼问安,唯一人虽是工匠打扮,却还呆呆站在远处张望她和丞相,似乎忘记了施礼。

    丞相上前去,姝妍同样跟着走近。此刻,她看见一个倍感惊诧的姜维定定地立在那里,双手无处安放。而众人之中鹤立鸡群、唯独不拜的那个,便是他了。

    他的表情如今看来有些傻气。姝妍忍住未笑,倒先向他行了个礼。

    他眨眨眼,慌忙回礼。诸葛亮瞥一眼姝妍,露出不易觉察的浅笑。

    “拜见丞相。”他匆匆忙忙道,再抬眼则显得茫然无措。

    诸葛亮打量他一番,见此人满身扬尘,卷着袖管,歪着一侧的襻膊,与工人们混在一处,不禁探问:“姜议郎如今怎做起工匠的活计了?”

    姜维面现窘色:“回丞相:维……”

    丞相却抬起一只手来,托住对面人手臂,眯眼笑道:“亮此来有事,关乎军争,欲闻议郎之意,附近可有歇脚叙话处?”他再一摆手,众匠人于是各自忙开了。姜维看看右手边,正好有一摞未拆封的青瓦,便道:“有倒是有,只是粗陋,不知丞相坐得惯否?”

    诸葛亮顺着他的眼光款款坐下,姝妍立在一侧。诸葛亮眼里泛起回忆,松松笑道:“你尚不知,我未追随先帝以前,不过隆中一农夫。农忙时,也只扒来几片茅草垫着。有时茅草亏缺,只得脱了外衫随地一铺,树下偷凉,塘前吟唱,日子倒也快活。”

    姜维的神色虽有动容,到底还是含了几分拘谨。姝妍则摇头轻叹,诸葛亮责备道:“丫头又放肆。”

    她难得地舒展眉头:“伯伯,您不是说隆中雨季甚是折磨人,既来巴蜀,便不再念着回去了吗?”

    诸葛亮眼底闪烁:“丫头,扶风道阻,茂陵尘多,你可想回去?”

    “还是会想。”

    诸葛亮温温看向她,又瞥一眼不曾言语的姜维,“百转千回,未及乡里月光;万种风情,总有木落之思啊……”

    他看见姜维的眼睛覆了一层薄薄的氤氲。

    “伯约?”诸葛亮唤了一声。男人抬头看他,眸中略有复杂。他似乎并未料及长者能够如此熟练地呼出自己的小字。

    “切莫介怀。”诸葛亮补充道:“先前闻听伯约之名,将信将疑,待那日初次与君相见,渐知所闻不虚。不知今日可否替我解一题?”

    “丞相请讲,姜维敢不竭智。”

    “嗯。先前汉军之中,曾有人提出一策,云北出之路不止祁山、金牛二道,还有东北一道,名曰‘子午’。若只率一万轻骑,十日便能克定长安。君意如何?”

    姜维沉吟片刻,拱手轻声道:“回丞相:维以为,此计倒也不是完全不可,只不过其间弄险的成分较大,定计之前,还需斟酌。”

    诸葛亮深深看住他:“伯约试为我言之?”

    “是。假使自子午谷东进,主要困难有三。其一:子午道狭窄难行,南乡至安阳一段为东西走向,至凉州地界则换成西南-东北走向,又因其跨越秦岭天险,道阻且长;其二:若统一万人马,五百里古道,进军速度控制在日行四十里,那么马不停蹄也须十日有余,人困马乏,战力则必有折损;其三:进入扶风郡后,难保魏军不在近处设防。倘孤军深入,即便夺下西都,待援军到来之前,恐也无力守备。何况此次北出之后,魏军定会将布防重心移至雍凉,今后要用此策,应不会那么便易了。”

    诸葛亮面色稍有震动,不过也只一瞬,他很快压制住了心里的情感。

    “若粮草问题得以解决,或许可以一试。”姜维最后说。

    诸葛亮站起身子,直视面前年轻人的双眼。

    “方才乃本相为公之问。接下来这一问,是本相私人之问。你若不愿,则可以免去回答。”

    “喏……”

    “当初为何而降?”

    姜维收敛起所有的情绪,稳稳作答:“我等食俸,命不足惜,只是不愿一郡百姓同死,因此而降。”

    “既已交去官印,本该回乡,为何还是随我等到了此处?”

    姜维似乎在整理内心最为隐秘的角落里那些不为人知的碎屑。诸葛亮会意,于是给了他一些时间。

    “并非爱死,只惧死不得其所。”

    姝妍竟看见诸葛丞相生平第一次无语凝噎。她很难形容那一刻丞相的神色,而让她更难形容的——她又惊又怕地发现,竟是自己的情绪。

    眼前男人似乎与二人独处几日时的他又换了些不同。姝妍努力地掩起自己的目光,却感到它们不可自控地滑向这个人的面庞。她听到心间强烈的砰砰声一下接着一下。

    她第一次知道世间原有一种惜命却同时爱死的人。他惜命是因心中惦念尚未完成,他爱死是因世间芸芸,却仅愿为心底的崇高而死。

    她觉得自己有些晕眩。

    她并非第一次见过这人,却在此刻真的生出如旧之感。

    诸葛亮看见姝妍面色煞白,突如害病,关切道:“妍儿怎么了?”

    姜维也不禁抬眼望她。她的目光刚与他对上,她便受了灼烫一般,立马移开了。

    “丞相伯伯,妍儿有些……不适。因此想先回去,可以吗?”姝妍小心翼翼寻了个借口。她不顾表情是好是坏,只觉得当下应避离此处。

    丞相深切地盯着她的脸,一瞬的思忖,他顷刻又出乎意料地坐在那摞砖瓦上:“伯伯再坐一坐。你既不舒服,便先归家吧。”

    姝妍行了礼,扭头便走。

    姜维看着她的背影。

    丞相则说:“倘使心有戚戚,便还是解开的好。”

    他于是拜别丞相,连手也顾不得擦,还穿着襻膊,只理了理袖口,便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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