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黑交缠。

    初雪新落,清辉点染青竹,将摇曳姿仪斑斑驳驳投在地上。西风载着细密雪珠吹面而来,恍惚竟似少年时。

    南奔蜀地,这方毓琇之所,她一住便是十三年。

    望向案头铜镜,今日是云鬓飞扬,黛眉浅描,丹唇微抿,含情凝睇。

    镜中人看向自己——这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面比起从前更加沉静施然,也比前十九年所经历过的任何一个时刻都要光彩照人。

    礼服的腰间系得有些紧,自上妆起,她已跪坐了三个时辰,此时腰间略感酸痛,想暗暗换个姿势,却又不敢轻动。喜气挤过门缝与窗隙,伸进屋内,静候于斯,姝妍听得府外已是沸反盈天。听命侍候的众人都在外面,直到黄昏时刻。半个时辰前,这里便余下她一个。伴着漏声,她静静等着终将到来的一刻。漏声时而清澈,时而浊渺,似欲挽留这间屋子的主人。

    有人推门而入。姝妍立时紧张起来,不禁再瞥一眼镜中,确认自己的模样——团扇在手,妆色未淡。

    芷妤略施粉黛的姣好面容映在姝妍眼中,她笑着说:“人家一个时辰前便站在府外候着,我们拖到现下,也只好将这颗明珠拱手相让。”

    姝妍眼中带笑,默默移开目光。

    “泰伯现在门外,等你拜别。”芷妤最后替她轻柔地拢好发髻。

    “夫人,时辰已到,姑娘该出府了。”鸯儿和款冬一齐上前,扶姝妍起身。

    芷妤忍住眼中泪,姝妍的眼睫同样微微颤抖着。金光夕照,松软卧于檐上,展成一层薄纱,廊下观去,美不胜收。

    马岱就站在阶下。姝妍感到双腿有些发抖,她默默走上前去,跪在他脚边由丫头们早备好的软垫上,叩拜三次,行罢别礼。

    马岱用双手托她起身,深深盯着她精致的脸庞,终于笑着说:“我不在你身边,以后该少些任性了。”

    眼见这句话惹得姝妍就要忍不住眼泪,芷妤假意怪责马岱道:“你啊,就是个操心的命……”府中大小人等听闻此语,不顾昔日的主仆尊卑,皆笑作一团,也算恰到好处,缓和了离愁与别绪。

    马岱眨眨眼睛,缓释了情感,爱怜地轻拍姝妍的后背:“去吧。”

    姝妍于是含笑行过最后一礼,轻举团扇,遮住一路而去的红黑交映,也掩住眸中所有情绪。

    跨出府门,一片喧嚣声立时沉静下来。姝妍心下知道除了马氏本族,观礼宾客皆在此驻足而待,猜想这些翘首以盼的人里,大概也包括她那未拜堂的夫婿。

    团扇之后,她的目光只够得到五步之内,而姜维恰巧就站在那处。因她先看到了他的鞋尖,而往上几寸,便是他的礼服下摆。

    他语中藏不住的笑意:“夫人今日,真是美极了。”

    他的一呼一吸沉稳落在她的前襟,似乎在替她定心。

    她被打横抱起,缓入马车。人群终于爆发出阵阵喝彩。礼乐声骤起。

    芷妤走在送亲队伍的最末,身边是鸯儿伴着。马车需往城南绕行一段路,沿途偶有挑担驻足的百姓,为此难得一见的场景而痴望着。

    恰逢路旁搭了座四方露台,一场大型的百戏表演正在闹着。芷妤不由自主放慢了步调。仿的祭台下,跳过神舞的巫人退至幕后,换上几名普通的乐舞者,二位伶人登台清唱。

    芷妤缓缓走过露台,侧耳听去,唱的正是楚汉故事——是那垓下断肠夜,楚霸王英雄气短、泪别宠姬。

    “……随大王征伐在疆场,三载雨雪并风霜,未及盼得太平日,谁料离散在此方!”

    “……且闻汉军略地大风吹,战鼓擂罢四方危,妾今一舞,与王生死同归!”

    芷妤原本走在末尾,那婚礼的喜乐声虽奏得欢畅响亮,传到她耳边却着实轻浅了许多,因而此时露台上的唱词,倒教她听去个七分真切。

    “……骓兮骓兮,汝不肯吃喝,是为何?!”伶人空手作抚摩叹息状,演乌骓马的配角弓着身子,在“霸王”脚下摇头晃脑,顺着他的动作,悲切摆尾。

    “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另一伶人则悲戚戚开腔。

    “啊!爱妃!万万不可!”

    “……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芷妤定定看着唱虞姬的伶人作扬袖自戕状,“霸王”则连连摊手跺脚、大惊失色,台上台下唱戏的和看戏的,皆若身临其境,倒也是逼真。

    人们津津有味,眼见此幕,泣涕涟涟者不在少数。鸯儿看送亲的人群渐渐拉开了距离,忙提醒芷妤道:“夫人,姑娘他们都走好远了,咱们也跟上吧?”

    芷妤回过神来,看见身后只剩自家的马车,料想马岱他们早已甩开自己大半段路了,于是安抚鸯儿道:“不走了,上车吧。”

    “夫人喜欢看乐舞?”随坐在芷妤身侧,阿鸯不禁好奇道。

    “从前避难吴郡,会稽人中多有以优为业者,我不得已,只能在他们之间谋生计,耳濡目染的,从那时起也逐渐喜欢上了。有时看他们唱唱跳跳的,其间百态,自己倒也快活。”

    鸯儿眼中随即泛起回忆的涟漪:“婢子家在汉中,小时候也喜欢看乐舞。那时有爹娘,带着我与阿弟,看的却大都是《卫公送嫁》、《高祖斩蛇》、《明妃出塞》……如此悲壮的,今日还是第一次听呢!”

    芷妤轻拍鸯儿的手背,温柔笑着:“这场是唱垓下之战,说项王痛别宠姬。那女子深明大义,决然自刎,那男子则战至末路,亦于乌江江畔自刎。”

    “西楚霸王的故事么……那鸯儿曾经也听过一些!好可惜他一身气力,却不得善终……”鸯儿大着胆子感慨起来。

    “疏不知,英雄末路,大抵这般。”芷妤轻声说着。心底蓦然动了一下,力道虽小,却牵地全身上下一阵骤然震颤。

    “呀!夫人怎么突然伤心起来?今天可是姑娘的好日子,夫人开心着才是!”鸯儿赶紧宽慰芷妤,又自顾自道:“哼!早知那‘西楚霸王’惹了夫人不开心,刚才咱们就不该看。”

    女孩憨态可掬,芷妤心底也被她逗弄的明快起来,忙轻揩眼角泪花,敛容道:“此处便听你的。”

    洛阳。是个同样明朗的雪后黄昏。

    年轻男人正在院中习剑,阶下是他自小的好友,此刻正站在那里观摩着他的手法。

    两人脸上是一般模样的青春俊逸,只不过习剑的那个身上多具了几分由骄贵润泽的飞扬恣肆。

    锋刃倏的掠过,园中覆了浅雪的丛木应声扭动翻覆,齐齐折腰向剑边,带起一片漂泼飞雪。旁观的男人眼光不觉瞥过十步外那只“咕嘟咕嘟”烧着水的曲颈印花短柄铜壶,几片零落叶屑旋即钻进壶座下扑扑燃着的炭块中,只一瞬便泯了身迹。

    剑身仿若与他的手臂融在一处,收放自如。

    夕色微拢,剑气如虹。

    旁观的男人眼尖,遥遥止住向他们二人小跑着来的侍从。他速速走下石阶,来报的人刚要附耳说话,却见一道剑光闪过,练剑的人已按剑入鞘,乌黑的眸子递将过来,漫不经心的语气里,上了几分慵懒:“说。”

    侍从则严肃拜过:“公子,‘棋子’已埋好。”

    在男人的意料之中。他摆手吩咐他退下。谁成想,侍从却再拜一次,压低声音道:“还有一事……”侍从狐疑不决,眼只盯向身旁这个高大的男人。而手里握剑的男人轻抬下巴:“玄伯你还不识得么?不是外人。说。”

    侍从这才谨慎地开口:“是。报公子——成都来信:那人已订婚。”

    他身侧那只一直握着剑的手动了一下。

    “哦?何时的事?”他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口吻。

    “回公子:今早信到,用慢马送的,应是两月之间的事情。”

    “知道了,你下去吧。”

    “喏。”

    叫做“玄伯”的男子本就听了一头雾水,又看方才习剑的男人此刻换上副不动如山的神色,心下更觉奇怪,便凑近试探道:“什么意思?”

    男人却骤然有了兴致:“近日陈兄可有时间同我出城一趟?”

    “看你说这话……”男人略带调侃:“你知道家父现下正为朝廷的事忙得不亦乐乎,根本无暇顾我。而我又无官无职,出去个把月,不成问题。”他拍拍男子的胸膛,故作高深:“倒是你……令尊大人虽远在宛城,但你阿兄尚在京中,他可不好打发哩!”

    听他口中提及阿兄,男子轻笑一声,在对面人胸前擂了一拳:“玄伯,在我家里,自小到大最好打发的便是我阿兄。”

    待合卺酒饮罢,姝妍端坐中堂,团扇绣面正对堂外宾客。

    满堂热闹。外面有人大声调笑着,便要新妇放了手中遮面扇,好让大家伙儿一览芳容。

    “都听我说!新夫人若不乐意,咱们就让她的夫君多饮几杯!”不必细听便知是王平的大嗓门。几句话来来回回的,一众人也跟着起哄,高呼快哉,引得堂下气氛一时无两。

    姜维看看姝妍,想从座中起身,去打个圆场。

    却见席中一男人起身,走到起哄的一众男女面前,笑道:“新嫂嫂的酒,我张翼便替她喝了!”

    “不行不行!”王平压住他的手腕,故意生气道:“好多年没这么热闹过了,今天必须要新人来喝!”他还一手扯来马岱,半只手臂吊在他肩上来回晃荡着:“你家姝妍可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她可以不喝,那得让姜伯约那小子喝!张翼又不是新郎,他要来替,这算什么!”

    马岱当他喝高了,也跟着笑。张翼抓耳挠腮的,面上尴尬。大家笑着闹着,非要为难张翼,怎样也不让他把酒杯送到嘴边。姜维略过几眼,梁绪亦被围在众人中间,眉开眼笑地接酒、敬酒,只有梁虔一反常态,安安静静地立在兄长身侧,虽挂着笑意,面上却多少有些不自在。

    姜维看一眼身边的女子,便走上前招呼道:“子均兄说得对,伯恭放着,自然是我来喝。”

    马岱正要作势拦下王平,却叫王平一掌拨开,还了他一个白眼。王平拿过张翼的酒杯,又连带自己手中盛得满满,一共两杯,全递了去。姜维笑着接过,逐次饮尽。劝酒的可不会轻饶了他,见状更是来劲,扯着新郎不放他走,急公好义的张翼一下子便被挤出了起哄的人群,似乎没搞清楚情况,眨眨眼,脸上徒余惊讶。

    姝妍在扇后偷笑。按规矩,新妇是不该堂下敬酒的,可她自小便不是能安守规矩的女孩。劝酒若劝得急了,不逼着新郎喝到二更,这婚礼都不算完。

    想到此,她于是缓步行至堂前众人处。

    团扇放下,其后是皓珠绛唇,明眸善睐,姿仪绝盛,无限美好。

    众人都看得出神,劝酒之声戛然而止。

    姝妍接过张翼傻傻端着的酒杯,挽过姜维手中那只空的,眸中流光溢彩,笑道:“既如此,妾便饮一杯。”

    她仰首便将酒水咽下,众人稍一迟滞,便满堂喝彩!

    姜维似是看呆了,有女眷笑着推搡他,口中刻意催道:“还愣着干什么?去啊!”

    人人都在拍手、恭贺、称赞、欢笑,声声入耳,声声为甚。他这才走到她身边,替她拿了团扇,接下沾了她唇印的空酒杯,一股难以置信的目光落进她的眼底,姝妍则回给他一个令他无比寻味的神态,眼波流转间,是一丝默然的心照不宣。

    芷妤却挤过来,拍拍姜维的手臂:“伯约,先送阿念回房去吧。”

    姜维对上马岱的目光,后者的眼睛不易察觉地在他和姝妍面子上来回探视,姜维看懂了他未言的叮咛,于是牵住身边人的手心,对众人温然道:“各位务必尽兴,维去去便回。”

    点了唇后本不可饮水,大半天的时间里,姝妍滴水未进,粒米未食。独坐于此,端着一副新妇的模样,心中蓦然升起一丝无奈。

    要不是靠着刚才的一杯酒,只恐怕这婚礼未结束,她倒要先渴死了。

    姝妍将团扇放在案前,便觉得双臂半酸半硬,她被折磨地皱了皱眉头。

    门外似有窸窣声,她警觉起来,却听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探问道:“妍姐姐,你在吗?”

    “阿筠!”姝妍惊喜道。

    诸葛筠推开门,她打量一番这间陌生的屋子,略显踟蹰。

    “快来!”姝妍就要起身迎她。诸葛筠慌张地反手关门,急忙跑来按下她。

    “新人怎敢轻动?姐姐快快坐好了。”

    姝妍这才发现她的脸瘦了一圈还多,就连说话时的笑容都意外地显得勉强几分,而今日她虽是刻意打扮过的,到底也没掩去眼中沉重的落寞。

    “阿筠,你的病……”姝妍忙不迭惦记道。

    诸葛筠只摇头:“姐姐,我今日闯了你的新房,你不会怪我吧?”

    姝妍爱怜地笑笑,伸手拍拍她的脸颊。

    “实在等不了,所以必须今日便要来问姐姐,子弘他……可同姐姐遇见过?姐姐可替我问了?”

    姝妍心下有些无措。她的吞吐是断然瞒不过诸葛筠的,后者扯住她的手臂,焦急道:“见到了,对吗?那么、答案……是什么?”

    “阿筠,你真想听……”姝妍骤感心间无力。

    诸葛筠的眸中既有期待,又有几分自疑。良久,她郑重点点头。姝妍于是只能逼着自己,将董恢曾托她转告诸葛筠的那些婉转之语,和盘托出。

    诸葛筠的面色先是一阵潮红,进而埋没在大片的惨白里。

    听更漏声一刻一刻响了去,诸葛筠惨笑道:“姐姐可知我这段日子为何生了病?”

    姝妍只等她自己说。

    “从赵伯的丧仪上回家后,父亲说,待乔哥哥丧期满一年,从大丧转了小丧,便要为我谈婚论嫁了。”诸葛筠咬唇:“到时宫中会下旨,父亲要我早早做好准备,等着接旨。”

    姝妍默然无话。

    “姐姐!”诸葛筠有些疯狂地抓住她的手:“你告诉我,你奉旨嫁他,究竟几分被迫,又几分出自真心?”

    姝妍不作回答。

    诸葛筠缓缓拿开了自己的手,语中冷漠:“罢了。能让你绝了统哥哥之欢的旨意,只怕是你没有旁的选择……”她站起身,姝妍看到她的背影有些摇晃:“但我是真的……心有不甘。”

    “阿筠……”她本想宽慰几句,却觉言语在此刻竟至苍白于此。

    “姐姐,求你……”诸葛筠又突然跪坐在姝妍脚下,目光中带了恳切:“……求你和他幸幸福福的,让我们大家都看到,就算是奉了旨的婚事,也是能圆满的,好不好?”

    “阿筠,好与不好,原不由我。”姝妍抚过诸葛筠的肩头,觉得女孩微微发抖。

    “但他好歹是你答应了的人,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他若待你不好,与他和离便是了!”诸葛筠眼里已有泪花,又觉得自己在人家婚礼上说起和离之事,甚为不祥,便愧疚地低了头:“对不起,妍姐姐……”

    “没关系,别在意。瞧你,这么喜乐的日子哭什么……再哭,我可就生气了。”姝妍替她拭泪。

    诸葛筠努力笑着:“谢谢你,妍姐姐。今天能从你这里知道子弘的意思,我还是挺高兴的。至少……他没有骗我。只是……”她的脸色变得冷淡极了,似乎还夹杂着一些难以自持的轻蔑:“呵,‘糟糠之妻不下堂’……这几个字,倒当真是我多情了。”

    姝妍心疼地握住她的手:“阿筠,我只挂怀你的身子,早日好起来。”

    诸葛筠宽慰似的按按姝妍的手背,起身行过一礼,便悄悄返了来时路。

    姝妍心里沉重了些,一直念着诸葛筠。她就这么坐着,掩面团扇也忘了再拿起来。静坐至子时,外面喧闹声却一点没有缓和的迹象。

    寂寂冬夜,被渲染得格外热乎。

    又约莫坐了半个时辰,几下沉稳的敲门声起。

    “门外是何人?”姝妍清清喉咙——声音有些低哑。

    门外人轻笑,言语间却听不出半点醉意:“……是你的夫君。”

    他推门而入,反手阖门,姝妍忙将团扇遮在面前,努力抚平心底的慌乱。他走近,酒香散在他们之间,隐隐醉人。

    姜维握住她的手,姝妍的动作随着他,轻轻撤去挡在二人间的团扇,四目相望的瞬间,二人各自的样子都深深浅浅印在彼此眸底。

    男人的目光在她脸上左右打量,引来她一阵羞赧。她忙用手中扇面拍打他的前襟,口中轻怪道:“君并非初次娶亲,怎成了个呆子!”

    他被问得愣住,倏尔笑答:“二十七年总算觅得佳偶,从此每天都愿做呆子……”

    姝妍收起情绪,细细盯着说这话时这人的眼睛,烛光之下,风华正盛,熠熠生辉。她在心底回味这句话,一阵莫名而生的暖意逐渐将她包晕,似乎热烈地引诱她落入一个温柔的陷阱。

    姜维见她不似方才那般自然,只以为她是心中忧虑未消,再想方才堂上众人调笑之事,便也歉疚起来,于是道:“我刚至此未久,身无所有,只能用这样的一场婚礼迎你进府,对……”他刚想说那三个字,突然想起她是最不爱听的,于是憋了回去,模样甚为费力。

    姝妍早知他要如此,一面忍笑,一面故意道:“……你知道便好。”说罢,她将手中扇面灵巧地点过他的额头:“呆子,还打算让我在这里跪多久啊?”

    姜维忙扶她,姝妍跪坐久矣,只觉下身稍稍酸麻,借力也是勉强才起身。他干脆将她再次揽入怀里,径直往榻前而去。姝妍心里骤然紧张起来,方才的言语娇横立刻换做无所适从,又别无他法,只能容他抱着。

    姜维将姝妍放在榻上,转头却看到端来的食盒还未动,他于是端起其中一碟,朝她努嘴示意。

    姝妍无奈道:“天太晚了,不吃了。”

    “累过一天,不吃不喝怎么行?”

    姝妍笑着摇头:“……真的不吃。”

    姜维随手拿起一块槐花饼,放在鼻子底下嗅嗅,故意逗弄起榻上人:“夫人不吃,那我可要填填腹了。”

    “君请便。”姝妍亦是故意,手上揉着酸麻的小腿,口中推让。

    他敛袍坐于她身侧,细细咀嚼起来,点头赞叹。姝妍看着他的样子,心下只道是个痴人。他又含一块饼在齿间,未待她再抬头,便扳过姝妍的下巴,将衔在口中的酥饼送至她唇间。姝妍大惊,一瞬的功夫,淡薄花香即在二人唇间淌开。

    她杏眼圆睁,面色大赤。同她离得这般近的男人,她能看清他眼睫的所有。

    男人亦看住她,目光里是似有似无的醉意。

    “合卺酒已饮,夫人可愿共食?”

    姝妍呆呆咬住那块酥饼,忘了腿上的酸麻,她匆匆吞下口中饼,不知其间味。姜维满意地看着她,起身便端来一杯白水。姝妍感激地接过,她正感到喉中干涩,难以下咽,禁不住轻咳起来。姜维替她拍拍后背,姝妍半掩秀口:“咳咳……见笑了……”

    他答得温雅:“只可惜在下不会丹青,否则定要画下这张桃花面……”

    “你当真是醉着……”姝妍半羞半恼:“你可见过谁家的‘桃花面’这样狼狈的……”

    “谁家的……”姜维眯眼看着她,其意不言自明。姝妍推开他愈发靠近的胸膛,嗔怒道:“两个时辰前才拜过堂,这就开始消遣我了?”

    她渐渐觉得这个人和此前所有接触过的他都愈发不一样——也许是酒的作用,也许是今日的气氛。

    姜维捉住她的手,笑意浓浓。

    先为她除了凤冠与发簪,姝妍顿觉一片轻松。长发轻轻散下。他认真地盯了好一会儿她的头顶,她笑问:“瞧什么?”

    “感卿归我,青丝如织。”

    君亦满鬓风华。她在心里说。

    姝妍站起身,在姜维身后双手环过一周,替他解下腰带。

    她没有意识到,那条玉扣腰带被解下后,她的双手却着实在他腰间停留地久了些。姜维扣住她的手,顺势将她拉入怀中。姝妍一只手还抓着腰带,身体却已被他裹着。她感到自己双耳灼烫。姜维双手握住她的腰,眼中熠熠。姝妍心下只剩一阵酥软,男人的贴近令她的体温一点点不可控地上升。

    他的手臂逐渐收紧,将她揽得更近些。姝妍手中握着的腰带终于拿捏不住,“啪哒”一声闷响,掉在地上。

    姝妍盯着他的脸,再没有哪一个时刻能像现在这个时刻,将他所有的神色一一印在她的心里。

    姜维低头凑近了些,姝妍面颊火热,微微别开脸面,却恰好瞥见他深郁的眼眉,他低头正欲落下一吻,却听得门外喧嚷,似有异动。

    接着是几下沉稳的叩门声。

    姜维只得暂且放开怀中人,整理衣冠,走去开门。

    姝妍慌忙后退几步,坐回榻前,平复着心头已近沸点的激烈。

    “嗯……你且去吧。”

    来人喏喏而退,姜维则在门边短暂站了一会儿。

    “已近三更,所为何事?”姝妍心下不知所措。

    “无事,睡吧。”姜维温温宽慰道。

    他陪她除去喜服,只着中衣,共卧榻上。姝妍实在困倦难忍,没过多久便沉沉入了梦。

    方才的温存脉脉,似乎伴着门扉一开一阖的动作消散殆尽。榻上人则彻底醒了酒,夜色中,神情又变得周密。

    姜维细细看过一遍她睡熟的样子,见她微微曲卷、参差不齐的发丝自由地垂散在锁骨附近,隔着一层中衣,胸口的雪白随着榻上人安然的呼吸若隐若现,令人心神悠荡。

    他不由得在心底生出一丝深刻的歉疚。

    俯身在姝妍唇边落下浅浅一吻,见并未扰到她,他便起身更衣了。

    ……

    她侧身睡于一片繁茂花海之中,熟悉的花香气偷摸摸地钻进鼻孔,试着安抚她倦怠的神思,却不忍唤醒她。梦中人唇角带上一抹笑意,在香海柔浪里微微张开眼,眸底却是连天的浩浩玄色……

    她不禁坐起身,凝望繁花深处,有个身形默然同她相对。她迷蒙地向那畔走去,似人似神的影子好像特意在原处候她,却似乎又要在下一刻离她远去。她追上去,才觉得脚心微凉,方知自己未着袜履,但她并不介怀——这片天地中间,除了那没有面孔的身影,只她自己。花草轻轻吻过她的双足,她跑得愈发快起来,愈来愈快,像是下一刻便能飞起……

    “等等!”她大声喊着。

    身影随着她的呼唤,渐趋模糊……

    她伸出手:“这是哪里?可否带我一起走?”

    “……时候未至。”

    她兀自停下,心下回味这句话:“……要等到何时?”

    “……象皆散、言皆尽、情皆断。”

    “是……何意?”她还要追问。

    溢漫天地的声音似发自一个年已过百的老人,此刻愈发的渺远:“……水曜泣颓垣、上元碎半钗、三九销残念……”

    她陷入一团迷惘之中。方才还很平静的花丛深处骤然有金光飞出,一簇一簇向她射来,如锋如刃,晃得她连连抱臂躲闪,怎样也睁不开眼……

    ……

    “夫人?”

    ——是某个她十分熟知的声音。

    她感觉身子被按在地底下,此刻身体顺着这声音挣扎着要回来上面的世界,正似植芽破土而出前的拔节,痛楚也奋发。然而她的心脏却如此的坚稳,在身体与彼方之间连起一根看不见的线,独独凭着一股能力,拽着同脏器几欲分离却又不肯与其割断微弱联系的肉身……

    “夫人?”声音仍在试探。

    姝妍终于费力睁眼。率先映入眼中的是一条陌生的雕梁,古朴的纹理从梁顶笔直地对称着。她这才想到,此地已不是在自己的闺阁,此时是她嫁做他人妇的第一日。

    入梦太深,原是款冬在唤她回来。

    姝妍略带感激地望了一眼款冬,款冬却有些不知所措。

    “夫人可清醒过来了?”

    姝妍定定神,心头依旧有些发虚。她偏头看向枕侧,又寻了寻榻前,却不见她那昨夜新拜堂的夫婿。

    “侯爷四更未至,便更衣离开了,嘱托婢子同夫人抱歉,走得急,未及当面辞行。”

    姝妍皱了眉:“去哪了?”

    “侯爷说广汉、建宁二地突生叛乱,张翼将军连夜赶去广汉,侯爷则去了建宁……”款冬低头回答:“……天色未及清明,朝中暂且无事的几位将军都各自赶赴地方,丞相更是一早便入宫了。”

    姝妍从榻上坐起,感到浑身疲惫,她的眼光透出罗帐,见窗外一片灰濛,看来今日天色并不好。

    “……现在几时?”

    “回夫人:此刻已是巳时了。”款冬为姝妍披上外衣:“二九寒冬,小心着凉。”

    形势究竟到了何等地步,竟要如此急迫。

    “广汉……我记得去年起应归光禄勋管辖,广汉太守应姓吴……”姝妍揉着一侧太阳穴,心中涌上不安:“那建宁山长水远,深在不毛之地……”她感到心口一阵刺痛,说不出的难受。

    “夫人要吃点东西吗?”款冬见状,赶忙试着宽慰。

    姝妍摆摆手:“他可有说,何时归来?”

    款冬只能回答:“未曾提及……”

    姝妍心中自嘲。建宁之远,就算一切顺利,若没个半年……姝妍眉心微蹙,面上是显而易见的冷峻。

    “原本是马忠太守就近,能从越嶲赶过去,可他当下却不在郡治。昨夜众人闹到深夜,好几位将军都喝得大醉,欲遣魏将军去,他却偏偏出了点事,这会儿估计还没醒,醒了也应在相府。”款冬解释着。

    “魏将军怎么了?”

    “回夫人:魏将军他昨夜喝多了,回去路上,那杨大人和他碰上,不知怎的就惹了魏将军不悦,于是动起手来,魏将军向杨大人掷了一剑,刮擦了杨大人的手臂,最后是让杨公子拦下了……”

    “杨邕兄长可无恙?”姝妍心中一阵无语。

    “嗯。杨公子包扎了一下,倒是杨大人极为愤懑,怒火冲天,连觉都不睡,手上还淌着血,就跑去相府请求致仕……婢子听咱们府里一早来报的说,还是费大人早早爬起来,赶过去劝和的。”

    这都什么事。姝妍胸中上了一股火气。

    “夫人……”款冬大约还欲劝慰几句,却见姝妍拉过被衾,只将面子转向内侧倒下了。款冬自然明白没法再劝解,只得退在一旁。

    榻上人的声音稍稍冷淡:“冬姐还是唤我‘姑娘’的为好。‘夫人’这个称呼,我实在听不惯。”

    款冬默然语塞,却不知如何才能宽她的心。

    姝妍就躺在榻上,绝口不过问任何事。

    第二日按例乃是出嫁女儿归宁的日子,她却觉得没有回门的必要。

    款冬和半夏各自来催过几次,款冬好言好语劝慰姝妍,半夏也缠着这件事不松口。姝妍只觉心怀之间起伏难舒,任由她们劝的劝、说的说,打定主意不起身。

    她不愿回去看到马岱顶着一副先知先觉般的神情同她说:嫁给武夫就是如此,新婚第二日就要面对分离。

    一场名义上的婚礼,而她甚至还未成为他的妻。

    昨夜他握着她手的热度,身侧犹在,四目相对的瞬间,眼底犹存。

    几个时辰的功夫,只余下不告而辞的耿怀。

    “夫……姑娘,家里不回,宫中总得去啊。”款冬端着洁面盆,盆沿搭了条布巾,苦口婆心劝着:“午时二刻了……”

    姝妍想了想,终于动弹了身子。半夏赶紧扶她起来。姝妍转眼瞧见院前阶下候着两个姑娘同三个年轻男子,便问起来。款冬回答,说那几个年轻些的男子是本来就在侯府侍奉的,而那姑娘是从前在马超军中庖厨负责、分府后便跟着马岱照顾家中饭菜的老孙的远房表甥孙女。听闻姑娘出府,老孙便在芷妤面前引见了自家小辈,叫她跟来伺候的。

    老孙是马家的老人了。从建安伊始,便跟随马超作军中厨师的,多年来勤勤恳恳,恪尽职守。

    姝妍心下思忖,她未出生时,老孙便已在军中待了十几年,这么多年来,姝妍未曾听闻老孙有家室,他的一圈亲戚,她也一概不知。如今突然冒出个甥孙,倒是令人好奇。

    “叫什么?”姝妍问。

    “回夫人:婢子唤做叶逢昕。”约莫十五六岁的姑娘怯怯回答。

    “逢昕。”姝妍念过她的小字:“既是孙家的人,你可也会几样菜?”

    “回夫人的话:舅翁便是要婢子来照顾夫人饮食的。”姑娘垂着脑袋,不敢多说一个字。

    “府中原本伺候侯爷的庖厨是哪一位?”

    “回夫人:侯爷多数时候皆在军中,回府后饮食之事,几乎亲力亲为,若非要挑一个‘伺候’的出来,那只能是属下了。”一个男人虔敬回答。

    “我认得你。”姝妍露出一丝微笑:“你的名中有个‘禹’字。”

    年轻男人抬头,眼睛亮亮的,展现给姝妍一张干净的脸庞:“夫人,在下正是樊禹。”

    “你以后便同阿禹一起待在庖厨。”姝妍将樊禹指给姑娘看。叶逢昕赶忙叩拜。

    “你们呢?”姝妍又问那几个人。

    “回夫人:小的蒙猇,建安二十三年始随侯爷。平日打理侯府中的事。”精壮些的男子低声回答。

    “回夫人:婢子唤做玉祈,平北将军夫人吩咐婢子随冬、夏二位姐姐从此服侍夫人。”

    “是哪个字?”姝妍知道她是自家人,芷妤在她出府前便嘱咐过,会为她陆陆续续挑些得力的人。

    “祈福的祈。”玉祈脆生生地回答。

    “这个字同宫中曾去江东和亲的南祈公主之号撞了,不如我为你改个……‘绮’字——‘怀抱绿绮,西下峨眉。’这个字,你可满意?”

    玉绮忙叩首谢恩:“婢子谢夫人赐名。”

    还剩一人,他说得坚硬而简短:“在下聂桢。”

    姝妍问:“你在府中作何用处?”

    他却冷冷回道:“在下只悉听侯爷吩咐,不作它用。”

    姝妍未及发话,蒙猇却接话道:“夫人见谅,此乃当阳亭侯随侍。”

    “款冬亦是我随侍,你可见她怠慢侯爷?”姝妍说。

    一众人便低下头颅,除了聂桢。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俯首:“拜见夫人。”

    姝妍知他心中不服,此刻因要入宫,便不作理会。

    她淡淡地说:“闻听侯爷也是不拘小节之人,我亦不追求那些个虚礼,以后没有外人的场合,底下人一律不必叩拜。”

    她敲敲蒙猇的腕甲:“蒙大哥替我将这话传给府里所有人。”

    明德宫。

    年轻的皇帝趴在一方古朴的木案前,两只拳头叠加一处,用力撑住宽厚的下颚。他口中喃喃自语,应该是在诵读经书。

    皇帝却没多少兴趣的样子。正值隆冬,室外寒凉彻骨,殿内又囚了一室的暖意,午前他吃得有些饱,彼时昏倦之意袭来。皇帝趴在案前,眼皮一上一下地不住打盹。贴身侍奉皇帝的几个小黄门则低垂眼目,面上恭谨,似乎一个个都成了石雕木刻般的偶像,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这宫中伺候的所有侍人都知道,先帝尚在时便严格管束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尤其在太子每日读书的那几个时辰里,任何人不允许近前打扰。

    先帝驾崩好几年,陛下的学业未曾松懈,尤其是他长年累月养成的读书习惯,寒来暑往,又在丞相的督促之下,未敢一日疏怠。

    环视过建章宫中其余陈设,这几寸木案愈显突兀——这是诸葛丞相为他提出的建议,要陛下凡行读书事,便伏于木案。

    尽管提不起什么大的兴趣,尽管总是犯瞌睡,皇帝还是老老实实地将先帝遗诏安放于木案夹层之中,想起了,就拿出它来读上一遍。

    即使过了将近五年,写在遗诏里的某些字句,他还是不太明白其间意义。

    ——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

    这是他的父亲徘徊人间的最后一段日子中对他说过最多的一句。在永宁城里陪伴父皇的短短几天,先帝其余的话,他委实不记得多少了。

    独此一句,他始终铭记于心。

    “陛下,当阳亭侯夫人进宫拜见。”芈巳小步至殿外,伏拜道。

    刘禅瞬间来了精神,他挺直身子,两眼精光:“啊!怎么这么久才来!妍姐姐现在到哪了?”

    芈巳亦挂上喜色:“回陛下:当阳亭侯夫人已过了含章门,一刻不到便可拜见陛下。”

    “快快!你等速速搬上席来,添宫中最好的酒!阿姊最爱饮的便是杏花酿了。”刘禅笑逐颜开,酒窝深深:“再添一盘花鲈,快去!”

    “是,陛下!”几个小黄门面上含笑,趋步而出。

    “陛下恕罪。小臣逾越。陛下阿姊现已归宁,那陛下还是称她‘当阳亭侯夫人’最为合适了。”新近在御前侍候的年轻宦官黄皓深弯着腰,细声规劝。

    “阿姊与朕自小相识,如今即使出嫁,也不必拘礼。”刘禅咧嘴笑着,将经文竹简推至一旁,双手抚过前襟衮带,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情。

    他扭头对身边人紧张道:“朕今日这样子还看得过去吧?”

    几个宫女咬唇而笑:“陛下面色红润,万分精神。”

    刘禅也傻呵呵地笑起来。

    “臣妾参见陛下。”姝妍在门前叩拜,向皇帝行过大礼。

    刘禅倏的起身,匆匆走近,虚扶一把:“阿姊平身。”

    姝妍低敛眉目,再次行礼。皇帝笑问:“阿姊别来无恙?”

    “回陛下,臣妾向来都好。”姝妍低头回答。

    刘禅想去拉她的手,却听得背后的黄皓一声不易察觉的轻咳,用以提醒他君臣之分。刘禅赶忙缩了手。姝妍也觉出皇帝片刻间的尴尬,忙后退半步,让陛下先行。

    刘禅清清嗓子:“阿姊能在宫里留多久?”

    “臣妾悉听陛下安置。”姝妍礼貌地回答。

    “去长乐宫通报一声,看太后她老人家休憩可起?”刘禅吩咐黄皓道。

    黄皓唯唯退下,临走时将目光在姝妍身上多停留了一刻。

    姝妍亦瞧见此宦——见他身形细瘦如一娇俏女子,面上却委实焕发。尤其那一对双眼之中,含了些精明。

    姝妍从宫中回来,不免一路深思:观陛下神色,他并不知道广汉、越嶲二郡同时出现了叛乱。那丞相一早入宫,又是为什么呢……方才看到姜维未同她一道入宫,陛下奇怪了几句,这更佐证了他对外面发生的事一无所知的状况。姝妍只说姜维接了相府的命,晨起便走了。刘禅居然也没追问,只对姝妍嘘寒问暖,关切了一番。

    窗外闪过马超旧宅,姝妍心下一动,吩咐停了车。

    姝妍出于媗娴故,在马超弃世后,她自己是很不愿来这宅子的。因此这里,都由着马岱和芷妤探望。

    如今这里是马承和其母陈氏所居,母子二人深居简出,平日除了走走亲戚,与朝中人物再无交集。自马超故去,马岱成了这个姓氏实际上的掌舵者。凡在朝里,他每月必定拜访一次寡嫂同幼侄,体恤扶助,一应不少。又因梁王妃的庇护,这里虽不比马超在世时那般纷纭,好歹从未断了人气。

    芷妤说起马承,马岱想等过几年,待这孩子过了志学之岁,便请奏陛下将空悬的嫠乡侯爵位恩荫给马承。

    姝妍站在府外,想起旧事,不觉失神。她将款冬留在马车旁,自己进去了。

    通报一番,她便拜见了陈伯母。女人拉着她的手心,絮絮说了好些话。女人话中虽有激动,却也难免紧张,姝妍亦觉得不甚自在。

    几番寒暄,姝妍便独自去了宅邸西北角伯父生前最常去的那间屋子。马超喜爱这方天地,倒不是因为甚么风水,实在是缘于此处采光极其充足,从屋檐下稍稍抬眼,便将墙垣之外的青天白云窥了千般清朗。

    姝妍已然知晓伯父心中的感觉——西凉的辽阔黄原横贯着他全部的青春时代。那里爽利明快的天地,世间绝无仅有。

    而看见墙外这片天,就宛如看到了千里之外的另一片天。

    姝妍站在门口端详片刻,便伸手推开了这扇门。

    因为无人常来,大小器物均带上了尘封的味道。一切如故,就好像伯父刚刚从里面出去。姝妍静立屋舍中,忽然就想起马超第一次同懵懂无知的她说起婚嫁之事时,语重心长,百般认真,要她一诺千金、心甘情愿地许嫁。

    此情此景,依稀昨日。

    姝妍不小心绊了下脚,正巧就绊在靠墙蹲着的案台边上。案几顺势翻倒在地,其上堆叠着的信件和札记全都“哗啦啦”散落地下,带起一阵扑簌簌的飞尘。

    她暗恼自己毛躁,赶忙蹲下身去收拾。

    有些文件沾了地上的灰尘,也有些文件散发出潮味。姝妍将打翻的文件逐一收好——恢复原样已是不可能。她此前从未进来过这间屋子,自然不会注意到伯父还有这么一方专意堆放信件的案几。姝妍略略瞥一眼,皆是兄长入川后与同朝官员的往来。姝妍读到一些名字诸如:陈式……张嶷……马忠……费祎……魏延……她没在意——这些全是马氏素来交好的人。

    姝妍想起马超谢世时,诸葛丞相悲悯交加。而前日里赵云弃世,诸葛亮亦悲痛相生。这些年来,赵、马二位将军私交甚笃,如此一联系前尘往事,更是悲上心头。

    姝妍幽幽叹气,将信扎放回漆盒。

    漆盒底部却又压了一封信,其上提名为“羕”,写着“百拜叩首”四字,墨迹有些潦草。

    姝妍想了很久也没有记起,究竟是哪位名字里带“羕”的大人——或者将军——同马氏这些年有所往来的。马超在凉州的旧部倒是有个叫“董羕”的,可他在建安十六年便英勇战死于疆场,当时还是祖父马腾的亲兵为他抬棺安葬乡里的。

    后来在汉中识得的一众叔伯辈中,亦无人唤做“羕”。姝妍不禁拿起信件来仔细察看,她前后翻覆这信,确认已然拆封——马超已经看过。

    她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展开了这封信札。

    内容很短。笔体俊秀,只有几个字——

    “先前所书,君无心乎?”

    姝妍搓搓信纸——并没有第二张。她又反复读了好几遍,心下大为疑惑——应该另有一封信。可这另一封信……在何处?她不禁大着胆子找起来,案上的所有书信她都看了一遍题头,全是军中同袍的,却再无一封题款为“羕”。

    姝妍仔细看着这张案台,心想作罢。于是开始整理那一小摞诸葛丞相的来信。伯父虽是武人,归纳信件倒是颇有条理,诸葛丞相的信件被他单独收放在一个漆盒里,刚才案几翻倒,盒子亦扣了个底朝天,但诸葛丞相的旧信却都被扣在盒子内部,因此不曾散乱。姝妍依次将信件放回,看见最朝上的那封信是在章武元年,诸葛亮初为丞相录尚书事之时写给马超的。

    不知怎的,她心下却突如其来一阵颤栗。鬼使神差地,她再次倾倒出这个独属于诸葛丞相来信的盒中的所有信件,拿起这次摆在最上,却在先前压在盒底的那一封。她的手指有些颤抖,她打开这封同样泛黄的、已被马超拆封过的信。信中文字一如诸葛丞相平日的书写习惯那般简洁明了。

    “孟起为人臣子,铭约前事,亦当自持。亮。”

    冷意凝固在嘴角。

    她犹如遭受重击,呆在原地。待觉肩部发凉之时,她这才缓缓拾掇好伯父的信件。她在墙边靠了很久,心中惊涛骇浪。

    临行之时,她掩住门扉,犹如马超尚在。

    刚走出廊下,却见媗娴从府外进来,怀里抱着孩子,身后跟了七八个婢女。

    姝妍停住步子,站在远处看着她。媗娴也微微一愣。陈氏听得王妃归家,忙从内室出来相迎,于二人间转圜道:“王妃,侯夫人今日入宫,顺道归家……”

    媗娴向姝妍这里行了几步,将孩子交给身后一个年长的女子,微微颔首道:“妹妹。”

    姝妍觉得很陌生。十五年来,从未像今天一样与她如此面对面站着,四目相视。

    媗娴对身边人说:“今日本宫专与家人相聚,你们都去偏室,将世子伺候好。”

    “是,王妃。”几个女子齐齐作答,谦敬退下。

    陈氏牵起姝妍的手,又向媗娴行礼:“王妃,这边请。”

    媗娴则轻轻握住了陈氏的手臂,摇头道:“此间没有外人,阿母如此客气,折煞女儿了。”

    姝妍的眼睛移向地面,脸上没有丝毫波澜。

    媗娴柔声道:“阿念妹妹,我们进去吧。”

    姝妍想起伯父的脸,便跟着她进了内室。

    “阿母,可不可以……”媗娴对陈氏说。陈氏似乎了解她的心思,便点了头,唤了马承拜过媗娴,便同去偏室看世子了。

    室内便只剩她们二人。

    姝妍背对着她,没想好如何面对即将可能发生的一切。

    却听身后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姝妍微微侧眼去看,媗娴俯身叩拜。

    姝妍深深吐出一口气,多年来的纠葛与困顿霎时涌上心头,虽然早已做好了“原谅”的准备,当“原谅”之时真正到来,她却发现自己并不如理论中的那般勇于面对。

    “我自知罪孽深重,今生已无法求得原谅。”媗娴哽咽道:“但我仍想磕了这个头,至少……能让我自己心里好受一点……”

    “你起来吧。”姝妍的声音也有些颤抖。

    媗娴却只哭着,不从地上起身。

    姝妍缓缓转身,俯视眼前弓着身体低低啜泣着的女子。

    “妹妹,这些年里,我受尽良心的折磨,很多次都想一死了之……”媗娴的声音里尽是挣扎,她不敢抬头看姝妍的脸,生怕当场崩溃,“伤人者终究自伤……我知道你觉得我虚伪。但、但我实在不知如何向你说起……本就是我……我欠你的命啊……”

    “这些年来,受折磨的……岂止你一个。”姝妍盯向她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心中恻隐:“就算你欠了我的……殊不知,我这被欠之人,亦是欠人之人。”

    媗娴慢慢抬首,她沾满泪水的脸庞定定看着姝妍。

    “阿瑾姐姐,起身吧。”

    时隔多年,她再次将这个尘封在痛楚中的曾经她最为亲熟的名字唤出了口。

    媗娴泪如雨下,更加软弱地趴在地上呜咽着。姝妍知道自己此刻才是真正释怀,便在她对面蹲下,贴着脖颈取下半截玉坠,仔细看了几下,放在媗娴冰冷的手里。媗娴迷茫地看着她,姝妍轻笑:“说来也奇怪……若不是翁翁的馈赠,我那日当真死了。”

    媗娴将残破的玉坠拿在眼前细细探看,其上仍带有姝妍的体温。一道刀斧砍过的痕迹永久地留在了这块材质精绝的玉石身上,替她诉说着罹难那日的惨痛。

    “阿念,是我不好……我是你的姐姐啊,我怎么能……”媗娴痛哭起来。姝妍放一只手在她薄弱的肩上,同她无语相对。

    “都过去了。”姝妍说。

    媗娴面颊发烫,肝肠欲断,被眼泪压的不能抬首。

    “阿姐,我是为了伯父。”姝妍淡淡说:“伯父临去那日,你没赶得及见他最后一面,他却对我说,最后一愿,便是我能与你和解。”

    “爹爹……”媗娴哭得不能自已。

    “姐姐,伯父已经故去五个年头,而你我姐妹的和解,竟拖到了今日。”姝妍幽幽一叹,心下终于释然。

    “阿念任性,之前一直不知,这几年宫中和前朝发生的事,我还是要对姐姐说句‘谢谢’。”姝妍继续说着。

    “阿念,都是我欠你的,不必如此……”媗娴捂住嘴巴,泣不成声。

    姝妍却轻轻摇头:“姐姐,你若真心想得我谅解,今后就别说谁欠谁的话了。伯父一去,马氏声望虽在,内里却难免空了些。如今家中幸有泰伯,还有姐姐嫁了王族,方保一脉无恙至今。我们失去的人已经很多了,从今天起,剩下的这些血亲,当彼此珍惜才是。”

    媗娴哭着点头,姝妍将堂姐的肩揽在自己怀里,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转了一个月,便是建兴七年。

    姝妍整日学着打点家中事,心中却不免惦记起前年能够以自由身北上汉中、西去陇上时的那份无拘无束。此时却都换做梦醒余味。

    她那拜了堂的夫婿竟似消失,一去便是寥寥无音。

    期间除却梁绪来过几次,说起过姜维的行迹。

    “阿弟竟未来信么?”梁绪眸底带上深深的惊讶。

    姝妍面色不自然,梁绪知她心中酸涩,便不再追问。

    芷妤隔几日便来照看她,却觉姝妍愈发沉闷。姝妍早知会过府里上下,凡芷妤问及,一律避开。芷妤没有得到答案,但亦知姝妍不甚开怀。款冬的嘴巴紧,芷妤便拦了半夏,半夏支支吾吾不肯回答。

    “才去了几天,就学会抗旧主的命了?”芷妤沉着面子威吓。

    半夏撇撇嘴,急忙跪下:“夫人,求您别告诉姑娘……”

    芷妤说:“说吧。”

    “侯爷新婚夜就接了命令,四更不到就走了……”半夏挣扎着,不知如何是好,她继而咬唇,不肯再说。

    而芷妤也明白了。她的神色瞬间凝在了脸上,沉下面容:“你下去吧。”

    半夏松了口气,似是完成了比登天还难的任务一般,喏喏而退。

    姝妍站得高,院中那棵还未长开的棠树,她正为其修枝剪叶。款冬拿着修剪的一式工具,站在底下略带紧张地看着她。

    这株还很细瘦的棠树是姜维种的,现已有抽枝迹象。听樊禹说,他独爱海棠。从前在天水的家中便有几棵笔挺的棠树,现今他又在此种了一株。姝妍心底嗤笑,此人还挺专情……可再一想,他对一棵树都能如此上心,而南去数月,偏不给活生生的人来一封信,搞得她还是从梁绪那里知道他的消息……便又觉此人可恨,愈发气滞。

    “夫人,门外来了两人,说要拜见夫人。”聂桢说。

    自她新婚第二日一早初见这人,这人就始终一副不冷不热的面皮,他和这府里的主人一样难以琢磨。

    “知道了。”姝妍将手中拔下的不甚稳劲的枝丫裹在布条里,束了口,抛给款冬,“我去更衣,先请他们到偏室。”

    “喏。”男人大步向府门而去。

    姝妍向来不喜艳丽,换了一身也是素色,松松搭着件外衫。半夏递来求见之人的名帖,其上写着二人的名姓,姝妍瞥过一眼,一个是“陈泰”,她不认识;另一个则是……“无名氏”。

    她奇怪道:“这是哪位?”

    半夏回答:“婢子不知。但眼下人已在偏室等着了,夫人去去便知?”

    姝妍没做计较。

    室内已经熏了木兰香,她迈进,心下觉得无比舒畅。

    西侧却只见一人背对而坐,四下寻去,不见另一人的面孔。

    “可是……陈大人?”姝妍试探道。

    那人转过脸来,起身拜道:“陈大人在府外突发恶疾,不宜拜见,在下便自己来了。”

    姝妍忙问:“不知陈大人可有碍?可需要郎中?”

    那人却笑起来:“夫人还和从前一样古道热肠……”

    姝妍迷惑起来,她不记得与此人在哪里见过。寻遍记忆,她也想不起来。

    这人一张精致有加的面貌,两道浓密的修眉衬得他那双乌深的新月状的眼眸愈发迷蒙,腰间一条合身玉带,束得他格外挺拔。

    姝妍有些紧张,她觉得自己许是冒犯了这个素昧平生的年轻男人。

    “马姑娘,当真不记得了么?”他走近看着她。

    姝妍心中沉了一拍,反问道:“公子怎知我未出阁前的姓?”

    那人避开了她追问的眼光,轻笑几声:“……不仅如此。在下还恰好知道你的名。你的名极美——‘静好之姝’、‘美惠之妍’,我可说对了?”

    姝妍上下打量他两番,眯起眼睛——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我说过,我们一定会再见。”他扬起嘴角,目光闪烁,脸上显出几分把玩的意味。

    原是那人!

    姝妍感到肺腑搅作一团,心底覆上一阵莫名的惊惧。

    “在下张照。”他不忙不乱,倒向她行过一礼:“姑娘救过的人,可别轻易忘了。”

    见她面上青白相交,似有凌乱之迹,男人笑道:“怎么,你害怕我?”他绕着她走过一圈,细细捉摸着女子的神色:“……记得姑娘那日说,在下欠你一句感谢的话,现在便向姑娘道谢:多谢姑娘……南乡搭救。”

    姝妍感到胃中开始难以自抑地收缩——她的大脑几乎空白。她在这人面前竟如一张筛子般通透,她所有的信息都让他弄得一清二楚,而她却对此人一无所知。

    “你不远千里而来,想做什么?”姝妍咬牙问。

    “不想做什么。”他咧嘴笑了,露出两排好看的皓齿,深深看住她,眸中是难言的矜贵:“我来贺新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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