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站在廊下,面前立着只壶。她手中持着巴掌大的便面,心不在焉地扇着。那壶看上去已经用了许多年头,壶口“咕嘟嘟”冒着泡,说话间就烧开了。

    年轻男子一身飞扬,大步跨进院内,他一眼锁定那夫人的身形,目光顿时躲闪了一下,脚下动作也立即有所收敛。

    一时进退不能。男子不知是该向他母亲而去,还是应该蹑手蹑脚溜回自己的偏院,装作无事发生。稍稍犹豫间,他却被那夫人的目光逮个正着。

    “外面野够了,还知道回来?”那夫人说话铿锵有力,上来就抛了一句训责。

    “母亲……”男子别无选择,只好小跑着上前,乖乖拜过她。

    夫人将手中便面砸过去,正中他的右肩。男子一个趁手,机敏地将它捞住,拿在身前,面现窘色。

    “哼,你爹住军中,你哥住他自己家里。你倒好,你住在外面!”夫人正要接着骂儿子,儿子却赶忙跳着脚去提那只已经呜呜号叫着的壶,壶口溢出来的烫水几乎洒到他的鞋面上。夫人急忙走下台阶,举起巴掌敲着他的脑门怪道:“……快二十的人了,能不能稳重一点!”

    男子手里还拎着那只烧得通红的壶,足尖溅了水渍,听着母亲的责骂,一脸委屈。

    “放下吧。”夫人说:“拿着壶跟拿了把剑似的,看着都担心……”

    “是,母亲。”男子松了口气,顺手将石台上的茶杯倒满了,先端给夫人,自己才添一杯。

    “小半年没音讯,去哪了?为什么不给家中来信?”夫人没好气地接过他端来的茶汤。

    “阿娘,孩儿和陈泰一起,去南边转了一圈。蜀中道阻,诸多不便,所以……”男子吹吹茶水,察颜观色,这才小心地解释道。

    “哼,‘道阻’也是好借口?……阿泰成天跟着你胡来,他爹也不管管他!”夫人递给他一个白眼:“你大哥也是忙得很,没工夫盯你,你就放纵。”

    夫人其实并不知道,正是他大哥帮着他“欺父瞒母”,才有了这番南行……

    他只好摆出一副惭愧不已的表情,垂头丧气的,只管喝着那滚烫的茶,搞出了一后背的汗。

    “转了年尾,你和我去王家,先把聘礼下了。”

    “娘,那王家女儿不是才……诶,她多大了?”男子皱眉。

    “十三。”夫人瞪他一眼:“你俩的婚事从小就订了,虽然不曾见过面,你也应该对她上心才是。”

    男子挑起一侧眉毛,恢复了一些他平日里的肆意。

    “娘,你和爹……就这么着急?”

    他的脸又一次被他母亲刀锋一般的目光戳在原地不得动弹。

    “东海王氏,出身名门。每年去她家说亲的人都能把门槛踏破,这还是你阿翁在世时和你爹腆着两张老脸求来的,是我们家高攀,你到底懂不懂?”

    “懂、懂……”男子只好默然。

    王氏立足朝堂,奉四代君王。王朗、王肃父子在朝中极有声望,听闻那小女孩闺名唤做“元姬”,取端正之意。她生得貌美,又十分聪慧。年方八岁,即诵《诗》《书》。长到如今,刚及十三,是愈发地端庄大方。

    他刚过志学之年,祖父便与王朗敲定婚姻,只待两个孩子长大,便促成这桩美事。后来祖父离世,婚约尚在。只是依据礼节,二人从未见过面。他成人之后,花间柳下瞎混了好几年,因仪表挺拔,又长了张俊朗的脸,以及身上那份河内望族天生的贵气加持,在他身边愿意死心塌地、自荐枕席的女子成群结队,但是谁也不知道其实他身后已有婚约。

    而且,算是一桩分量很重的婚约。

    父亲的心思,他虽不了解,大哥却知一二。兄弟两个平时聚在一处,谈起家族兴盛的保障,都默默认可:唯有将一门老小的命运牢牢握在司马氏自己人手中,才能永葆平安。但凡动了保平安的心思,那就得积极入世,在朝中各个要职上力求分得一杯羹。

    早在前几年,大哥便按照父母的安排,迎娶夏侯家的女子做自己的正房夫人。如今他们之间已经孕育了一双女儿。

    而他知道,属于自己的“接受安排”只是时间问题。王氏一门更是显赫,因此母亲才说——是他们家“高攀”。

    ……他先前并不知魏祖曹操在做汉丞相的时候,血洗马腾满门的恶迹。

    直到……他对那个女人产生兴趣。悉知真相的他,心中难免惊惧。

    曹氏善变的反覆之态,似乎深深刻在他们家每一代君主的骨子里。想到此,他便突如其来的厌烦。他胸腔中忽而起伏的那种对于为君者叵信的厌烦感,唯有通过目下可以实实在在拿到手的权柄来抚平。

    不动声色地拿到权力,这是他从现在起,就该谋划的。

    “昭儿,魂不守舍的,想什么呢?”夫人一杯茶饮尽,将他的神思拉回此地。

    “啊……母亲。”他低头看着杯中略有浮沉的茶叶:“……在想这婚事。孩儿还是有所疑虑。日后朝中若有变数,王氏一族忠于大魏,王家的女儿,究竟能不能真心为我们家思量?”

    夫人换了一副沉静的眼光盯向她的儿子。

    “那就要看你的了。”夫人缓缓起身:“‘婚姻’二字的经营,为夫者应当有方,为妻者亦应有道。若是两不相融,会出很大的问题。”

    “是,母亲。”

    “你这些年花前月下的好事干了不少,该收心了。”夫人敲敲儿子的胸口,半是严肃地嘱咐。

    “是……母亲。”男子抿唇,略显尴尬。

    一连三日落大雨,姝妍除了伏案习字,整理旧迹,无他事可做。府中众人倒是热切,每日见她,止步行礼,上上下下服侍起来,绝不懈怠。然而她从未觉得,这是她的家。

    ——她确是在作壁上观。

    “姑娘!”半夏一身雨珠还未抖落,便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打断了姝妍的思绪:“有消息了!”

    “什么消息?慢慢说。”姝妍轻轻放下笔。

    半夏抹去眼前雨水,急匆匆道:“是那人!那个男人!平陆大哥今早托人带的口信,说那人并不姓张!”

    姝妍早已猜到他假冒的名姓。此事一确认,倒让心中松了几分。她饶有兴致地靠在凭几上,盯住半夏:“哦?他是何人?”

    “他无官无职,但他爹却是个名人!”半夏回答。

    “说重点……”姝妍挥挥手,示意她关门。

    “是。”半夏这才走去关了门:“他爹是朝廷的人,复姓‘司马’。上次丞相北伐,孟达本应在新城策应,就是由他爹一手破毁的。”

    “司马……”姝妍在心下暗忖。

    半夏得意道:“原是他母亲姓张,他单名一个‘昭’字。现在看来,当年他对姑娘虚晃一枪,以为姑娘只是个一般的女子,根本无力查他的踪迹,不料姑娘一还手,是棋高一着啊!”

    姝妍却在心底冷笑:所谓的“棋高一着”,本质上还是“后知后觉”——人家早已弄清楚她的身家,后来竟能堂而皇之走进她家中,一番无礼挑弄过后,她这才被逼得反制一招。

    以她的性子,不知便罢,但是寻衅的都找上门来,还要她坐以待毙,绝无可能!

    “司马昭。”姝妍念过这个名字,心中彻底冷静下来:“哼。‘倬彼云汉,昭回于天’……倒是个好名字。可这名字的主人,却不是个好人……”

    半夏的面色突然滞了一下,她的眼中有些迷惑,但更多的是困窘。

    姝妍并未察觉半夏无端的情绪转换。她脑中仍存着关于那人的许多猜疑,这些东西令她倍感不安。

    “姑娘,我……”半夏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她的势头却被屋外窸窣声打断,屋中二人随即听见玉绮的声音:“姑娘,婢子回来了。夫人有话托婢子转告。”

    半夏走去打开了门。小姑娘左右手里各提一篮——大约又是芷妤吩咐她带给姝妍的。玉绮匆匆走近,神色不甚安宁:“昨日夜间,府里有个下人没了,这几天乱糟糟的,夫人正处理后事,要婢子嘱姑娘几句:最近无事,不必归家看望。”

    “‘下人没了’?!什么意思?……是谁?”半夏先惊道。

    玉绮神伤道:“……是阿宇。”

    “阿宇?!”姝妍大惊。

    玉绮沉重叹气:“听说她昨日晚上去城南摘夏桃,不知怎的,竟然失足落水……尸身是今早在城郊下游的排污口找到的……”

    “知道了。你……下去吧。”姝妍的声音有些颤抖。

    玉绮赶紧离开了。半夏吃惊不已:“姑娘,可是阿宇她……”姝妍立即抬起手来,止住她的话势。半夏的眼中隐现不安。姝妍腹部骤然紧缩,仿佛有人用吸水能力极强的布帛瞬间剥夺去了她腹腔中近乎一半的流动。

    姝妍明白半夏压在口中呼之欲出的话——阿宇是吴人,自小在江边长大。府中伺候的人里,北人居多,但就算在南人中,阿宇的水性亦是数一数二。

    她的死,本就是怪事。死于落水,更是蹊跷。

    姝妍心中暗涌惊惧。那天她向阿宇交待的话,反过来竟害了她!听到二人交谈的不过三五个,而在场那几个姑娘中就有她和平陆要查的人!

    她心头紧绷、手脚发麻:是她的无心之过害了阿宇!几句稀松平常的言语,竟让阿宇命丧他人之手!如果……如果她不叮嘱呢?如果她吞下好奇,不去过问呢!是不是……那活泼可爱的小姑娘便不会惨死!

    手中的笔再也握不住,“啪嗒”一声栽在地上……她的心间一阵绞痛。半夏急忙捡起笔,蹲在腿边关切地察望着她煞白的脸面。

    姝妍很慢很慢地支起身子,拖着满腹的沉痛向门边走去。半夏明显能够感到她并不想任何人跟随,只好僵在原地,手中仍攥着已然风干过半的墨笔。

    自阿宇离奇死亡之后,姝妍成日将自己困于案前,昔日那张机灵可爱的圆脸如今却变成了幽魅般的存在。时不时浮现在她的眼前,无声散发着冤气。

    玉绮端着茶盘进来时,姝妍正在假寐。

    小半个月,她没有睡过一场好觉。

    玉绮将消痛散结的调补汤汁悄悄放在案上,立在一旁看着寡言少语的女子。

    “姑娘,趁热喝了吧……”玉绮站了将近半刻钟头,见座中人依旧扶着一侧太阳穴,纹丝不动,只恐药汁凉去,耽搁了疗效,便略带担忧地提醒。

    “今夜姑娘得好好歇着,早上接了诸葛姑娘,可把姑娘累着了……”玉绮小声说。

    诸葛筠今天上午从江东回来,姝妍按约定的时间去迎她归家。二人先去城郊宅邸看望了病中的黄夫人,这才一路叙话,共同回了相府。

    诸葛筠与她大半载未见,是由于前者做了件惊人的事——诸葛筠知道董恢出使建业,竟一声不吭,执意跟了去。

    黄夫人只知女儿想跟着费祎去江东游玩一圈,开开眼界,便嘱托她务必探望大伯诸葛瑾,以寄阿乔早逝的哀思。但诸葛筠的真实心思,她做母亲的,尚且不知。

    天地之间,真正了解此事的,唯姝妍一人。

    姝妍劝诫她不要耍小孩子意气。诸葛筠却对她说,倘若日日相处,她与董恢还是触不到彼此的心意,那便是今生无缘。那么……她也不再强求任何。

    诸葛筠是个心劲强直的女孩,甚至算得上有些“认死理”。男女之情,若不让她去碰碰壁,她绝不会甘心。而姝妍又深知她这个妹妹的性子,只好再三叮嘱她必定注意分寸。除此以外,也只能一面替她保住这个惊天秘密,一面且由她去了。

    诸葛筠光彩照人,俨然一副已得爱恋的样子。

    姝妍心下虽有不安,还是笑着听她讲完了她与那董恢连日以来的点点滴滴。

    董恢……很喜欢她。是他亲口说的。

    但他没有要娶她的意思。

    诸葛筠却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没有会错意——他们互相爱恋,但董恢无意休妻。

    想到此,姝妍睁开眼,稍显倦怠。她揉揉另一侧额角,觉得心中莫名难受。手上还是端起了药碗,将半凉的东西送入腹中。玉绮暗暗松了口气。

    姝妍一边漱口一边想着,她本是习些武的。然现下最荒谬绝伦处,亦是如此——她的身体本应很好,但自那次坠崖始,她在山间冰凉的水中浸上了寒气,没过多久,又在秋冬之交难得一见的冰雨中淋了大半夜,怕是真的因为寒凉在身体中长驱直入,弄得她这些日子以来倍感不适,她的身体似乎不如从前那般爽利,肢体亦时而发冷。

    腿上同样没有好利索:由冬入春的那段日子,过得尤为艰难。湿气同寒气交杂,时常侵袭膝间。

    兼之近日以来忧思神伤,内里失调,她甚至觉得这副身体不像是她自己的,倒显得……格外疏离。

    “玉绮,阿宇失足之处在哪里?”她突然问。

    玉绮回答:“回姑娘:听平陆大哥说,是在城南最大的织货铺子正对着的那一侧河岸附近。那里有十几棵桃树,最近结了很多小桃,正是丰收季,夏天很多路过的人歇脚,经常坐在那里,捡地上落的桃吃。”

    姝妍又问:“阿芜姐姐可派人去查看过?”

    “平陆大哥亲自去了,但是没有发现什么异样的。”玉绮忧心忡忡答道。

    姝妍沉吟一刻,心中不肯作罢。她起身:“你随我去城南。”

    城南确是一片果实累累。夜色初上,行人归家,店铺打烊,烘得此处安详。

    桃林挨着水岸,郁郁青青。阵阵成熟的桃香溢入鼻孔,诱人摘采。

    “姑娘,平陆大哥说,阿宇被找到的时候,手中还攥着一个桃子……婢子害怕得很……”玉绮毕竟胆小,不自觉地就跟在姝妍身后,还揪住了她的衣角。

    “别怕。桃子又不会杀人……”她随口道。话音刚落,她惊觉其间玄意,醍醐灌顶般拉住玉绮的手:“玉绮!桃子本不会杀人,对吗?可是……‘二桃杀三士’……桃子,也会杀人……”

    “姑娘是什么意思啊……”玉绮迷糊了。

    姝妍的大脑飞速运转着,心中紧绷。

    “姑娘可是推断出了什么!”玉绮惊呼。姝妍摆手,强按下女孩子的紧张情绪,转而踱入桃树之间。与其说是借月探看桃枝,不如说她正在借此机会,理拨脑中突然挤入的纷乱的思绪。

    “她水性极好……却在此失足。”姝妍走近河岸,暗自丈量着靠水最近的一棵桃树离水面的距离。这里几乎没有不平坦的地方,因此阿宇不会绊了脚,跌入水中。

    “……夜间来往的人虽不多,但她若大声呼救,一定会引人来看。”姝妍回身望向那家关门未久的织货铺:“除非……她落水前已经失去意识……”

    “她是一个人来的吗?”她问玉绮。

    后者摇摇头:“平陆大哥也没问出所以然来。府中查了一圈,甚至没人知道阿宇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姝妍又恨起自己那日没有细细看清跟着阿宇跑出来热闹的那几个女孩子。她几乎可以肯定就是她们中的某一个或者是某几个与这桩离奇的死亡有干系。但眼下已经打草惊蛇,无论是谁,她已经采取了行动,要阿宇传的口信再也不能递给鸯儿或者落葵。

    阿宇的尸身洁净,在水中泡过一晚,略微肿胀变形。除此之外,颈部没有任何勒痕或者扼痕,身上一处致命伤都没有,像极了自己意外落水而亡。

    “是桃子。”姝妍沉声道。

    “不对不对,姑娘!这不合理呀!”玉绮皱紧眉头:“这几天咱们府上都有人来这里看,那些路人白天口渴的,都在摘桃吃,桃子……不可能有毒吧!”

    “如果,只有阿宇手里的桃出了问题呢?”姝妍也皱着眉。

    “可是祂荣大哥后来详细查看过,那颗桃子是完整的呀!”

    疲惫感袭来,姝妍扶着膝盖蹲下去。她始终惦记阿宇那张快乐无比的脸庞,每耽搁一天,她便觉得对阿宇的愧疚更深一分。

    是自己害了阿宇。胸口压着的巨石逐渐让她喘息不过。

    马府第二日便将上上下下伺候的人全换了一遍。被遣散的侍人每个手里都领了一笔可观的钱,足够支撑他们找到下家。

    芷妤只留下了从汉中起便跟随马氏的人。这些人的赤胆忠心,是经历过风波锉磨的。这件事芷妤做得极为麻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马府实现了大清洗。而姝妍的嘱托最终还是通过半夏,在某个秘密的夜里,悄然传到了落葵和鸯儿耳中。

    遣散之日,府前不乏流连之人。然而几声叹息、几声宽慰,便也只好悲戚戚地认了这主仆生隙、半道之分的命。

    “你那里也要时刻留意起来。”芷妤托人带话给姝妍:“记得,以后不要妄动。有什么端倪,定派遣最贴心的人奔走。”

    姝妍为此消沉了一段时间。一条鲜活的生命、一群原本借此养家糊口的侍从,因为她的一句叮咛,竟至此结局。

    夜色微上,姝妍独坐房中,回想近半月的纷扰,毋自出神。

    却听一少年人慌乱的声音在窗下响起。接着是款冬沉稳的叩门。

    款冬说:“夫人,相府来人,有急事求见。”

    门扉敞开,是个二十不到的少年人。那少年站在廊下,也不进门,只是弯腰驼背的,扶着膝盖粗喘,大约是情急,一路奔来的。

    “姜夫人好……求夫人快快去相府看看我家姑娘!”他带了哭腔恳求着。

    “筠儿?她怎么了?”姝妍疲惫地问。

    “夫人到了就知道了!”少年哀恸而急躁:“……求求夫人快去吧!”

    还未走到诸葛筠屋外,款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挡住姝妍的面门,口中惊呼一句:“夫人小心!”

    二人眼见得一只双耳陶壶从室内横飞着被摔出来,陶壶的底座擦着姝妍一侧鬓边,扬起一股风,回眼再看时,早已重重砸在二尺以外的地上。壶体应声破裂,壶中水咕噜噜流了一地。

    传出诸葛筠沙哑的哭号:“我不接旨!不接!”

    姝妍匆匆迈进屋——诸葛筠手中紧紧捏着一块碎去一角的铜镜,光着脚丫,站在榻前,只穿中衣,散着头发,看上去悲怒交加。

    瑟瑟跪了一屋子婢女,谁也不敢有所动作。

    姝妍一愣,立刻走上前:“筠儿,这……怎么了?”

    “怎么了?”诸葛筠凄然一笑,伴着这句反问,灯光之下她的脸显得古怪:“来!你!你和姜夫人说说!我这是怎么了?说啊!”她指着琉香,高声命令道。

    女孩低头抽泣:“回、回姜夫人:下午来了宫里的旨意……要、要聘姑娘为贵人……说是择日进宫去……”

    姝妍脑中“轰”的一声——世界扭曲起来。

    送到诸葛筠手里的旨意,千想万想,没想到竟是皇家之聘!

    诸葛筠榻前立着的那盏灯台此刻十分的不真实,像极了鬼怪张开大嘴,放任火焰从它口中喷出,在空气中化成各式各样的光条,忽大忽小,忽长忽短,让人目眩神迷。

    一声利响将姝妍拉回这个纷乱的世界——她看见诸葛筠手中的镜子砸成了一堆残破碎片,软乎乎地趴倒在墙根下。

    诸葛筠在她的目光里重重跌坐地上,就像那面镜子的残片。

    几个婢子上前扶诸葛筠,姝妍看到她颤抖着的手心淌下几滴豆大的血珠……

    “都滚出去!都滚!”诸葛筠连声尖叫。年轻姑娘们无一敢再上前,都爬起身退出去。只剩琉香依旧将诸葛筠的脑袋抱在自己怀前,低低悲鸣。

    “为什么是这样……”诸葛筠眼神空洞,喃喃自语:“原来爹爹早就打算将我送进宫。在永安的时候,他就已经这样打算了……”

    姝妍缓缓跪在诸葛筠身边,她清楚这个晚上对面前这个姑娘意味着什么。

    一道圣旨便是一道霹雳,震得诸葛筠耳聋眼花。

    诸葛筠看向姝妍,眼中一阵伤痛:“你知道吗……这道圣旨……是先帝的。”

    姝妍垂目,不忍卒看。

    “先帝的旨意……先帝!哈哈哈!”诸葛筠又转向琉香,仰头悲哀地看着她,随后一阵绝望的大笑,直笑得姝妍头皮发麻。

    诸葛筠边笑边摇头,她哭着拽住姝妍的胳膊:“先帝是个死人,他竟然还能在五年之后活过来,主宰我的婚事!姐姐、姐姐……这是不是天意?!你、你说啊!”

    姝妍想替她抹干泪痕,可是她很快就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擦不干诸葛筠的眼泪。她一遍一遍替诸葛筠抹过眼角、脸颊、唇边……直到满手都染了她的泪。

    “你有喜欢的人吗?有吗?”诸葛筠又摇着琉香的肩膀,后者垂首摇头,不知如何是好。诸葛筠回过头看姝妍,面色犹同槁木:“若我不知爱为何物,入宫便罢……我认了!我没什么可怨可恨的。可……可偏偏我随了他去过江东!我既然已经感到了喜欢,还怎么能装作不知道啊!你告诉我,到底怎样才能装成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诸葛筠一直闹到三更,夜色浓稠之时,她好容易睡下,姝妍为她简单处理了手上的划伤,方得起身回去。

    黄夫人在城郊的宅邸一住便是一年,待秋霜换上了夏阳,她的沉疴却没有一点起色。姝妍先后去看过几次,自宫中旨意下到相府,黄夫人和女儿只见了一面。怀薇说自打诸葛乔捐躯为国,夫人心中便有不平。如今阿筠的婚事彻底击垮了她。黄夫人深知女儿的性子:阿筠心性坦直,宫中女人们为争一分微薄的宠爱而做的那些,她算计不来。黄夫人由此在心中怪责了丞相——他竟将女儿的终身当成不可言说的秘事,多年以来对最亲密的人都绝口未提。

    失望与悲怒交杂,夫人连日呕血,身体是肉眼可见的消弭下去。

    吴太后似是这桩婚事里最欢心的一个。诸葛筠进宫的日子是她亲自择选的,说是待九月丞相还朝,拜过相府,礼迎。

    陛下格外喜爱诸葛筠,这基于他们自小葆有的那份纯然的情谊。

    承着这份君王之爱,诸葛筠还未伴驾,便已册封贵人。如今宫中久承恩泽的向氏,在陛下还是东宫的时候就是侧妃,侍奉三年,也不过慢慢地才得了“贵人”的封号。而陛下长子刘璿之母王氏,理当母凭子贵,地位却也不及向氏,不过是个“美人”。

    此封赏一下,朝野皆知,诸葛筠是陛下极为爱重之人。姝妍却只有担忧的心情,不知这份沉甸甸的爱重,对诸葛筠是福是祸。

    君王之爱如同瓦上霜,均非长久之物。

    暮霭沉沉,月华初显,姝妍才辞别黄氏,带着诸葛瞻步行回家。晚风迎面,姝妍将诸葛瞻背风而抱,脚下便加快了。一路上诸葛瞻都在好奇地打量这条不同于自己家门前的路。口中咿咿呀呀,像在唱歌,又像自语。怀薇最终还是将瞻儿嘱托给姝妍,希望她能将这小孩子带回家中照看几日。

    黄夫人眼下离不了人,怀薇唯有目不交睫、悉心侍奉。而丞相依旧远在汉中,听闻此次伐魏,大军出至建威,在武都、阴平二郡附近将魏雍州刺史郭淮逼退。他忙于战事,无暇顾及家中。府中状况竟如同当年黄夫人所说过的那样,迫着怀薇成了主心骨。

    姝妍稍显犹豫。一来,她从未照顾过孩子。二来,心情不畅,只恐疏忽大意。怀薇的托付终是一番恳切,姝妍只好答应。

    诸葛瞻刚会读一些简明的字,每日只趴在姜维的书案上用小手指指点点,口里咿呀着,念一念,再停一停,旁人走不进他的世界,他自己倒是乐在其中。

    他是个真正意义上的武夫,可在这间屋子里,书卷气倒是浓得很。姝妍第一次走进来的时候,难免惊诧。她看见码了几排、极为整洁的各样书册,还有几个半人高的木箱——估计赶不及认真安置——她掀开箱盖,同样是满目的竹简。

    她偶然看到他那案头摊着部写了一半的东西,拿起细读,不禁在心下笑起他。

    写了半章,竟是郑玄老先生的《三礼注·仪礼卷》。大抵是他默写来的,因此缺了几句。

    有些巧了。自与已故尚书令刘巴借了完整的郑注《三礼》,姝妍从十四岁抄到十七岁,才将《仪礼》、《礼记》及《周礼》三卷全部抄完。如今这三卷就整整齐齐码在她原先的房间里。

    有些事的确不可深酌,若非要细细想来,便是巧合。

    她心中一阵泛着暖意的酸麻。

    每日晨起之后,姝妍便任诸葛瞻在案头翻看,有时倒了砚台,乱了书册,姝妍也不去管他,只等一天结束再拾掇。午后便抱着他出门晒太阳,领着他在小院里走走跳跳的,舒展筋骨。睡前总会给他讲一个两汉故事,诸如提縈救父、金屋藏娇,有时也讲些伏波先祖追随光武中兴汉室的事,一来二去,倒也讲了几天。相府却一直没有来人将诸葛瞻接回去,姝妍只当是聂夫人近日劳累,无暇顾及诸葛瞻。

    然而过了半月也没有动静。

    姝妍终于待不住,那日起了个大早,将小孩子安顿给款冬,换上一套素服,径直往城郊黄夫人处去。

    一片惨淡。从第一节台阶始,到一眼能望尽的中堂,四面八方皆是沉默。

    姝妍看见几个侍人同自己行过礼,便去各自做事了。她再望向堂前,诸葛乔的灵牌安好,近前跪着的,一个是杨拂恩,另一个正是拖着病体、憔悴无比的丞相夫人。

    姝妍稳稳心,先三次拜过诸葛乔,再跪到黄氏身边。

    黄氏气色凝滞,似是没看到姝妍,只木然地用手指夹起几张颤巍巍的纸钱丢进火盆,动作迟缓而无力。极端平静的神色与极度沉寂的周遭,妇人干涩的双眼中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有那手还在不停地往火盆里放纸钱,一刻不停。姝妍心中稍有异样,她试探性地握住黄氏的手腕,这才惊人察觉到这场病疾实际上将她摧残去了多少气血。

    “婶娘,我来了。”姝妍皱着眉头,音中细微。

    黄氏惨笑:“……来了就好。今日……刚好是乔儿的诞辰。”她随后不再说话,只默然脱开姝妍的手,继续重复着刚才的动作。姝妍的手停在空气中,显得突兀。

    “婶娘,伯伯何日归来?”

    怀薇走来捏住姝妍的肩膀,无声之中,示意她不要再问。

    姝妍于是将探求的目光抛向杨拂恩。她却垂泪摇头,亦不作回答。夹在三个女人间,她甚至连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都得不到。

    黄夫人骤然将手中一大把纸钱摔进火盆,铜盆四周溅起火星,如发怒一般,狠了劲头,将稚嫩的火焰抛入空气里,冲撞了三九寒意,卷起一簇灰白色的水汽,在半空中爆出一阵刺拉响声。

    “等他回来,这个家中怕是已经没人了吧!”一阵猛烈的呕咳。

    姝妍抬眼看向夫人,她的怨愤之色清清楚楚写在面上。她赶忙托住夫人瘦削的双肩,感到她的躯体冰冷。

    “妍儿!”黄夫人突然箍住姝妍的手臂,目中显出逼问之色:“你可也听说……阿乔的死,似乎是……”

    姝妍知道夫人要问什么。这段日子一定有人“有意无意”地将风言风语送入了她的耳朵。

    “娘!”这个当口,拂恩赶紧为她舒缓心口,她盯着姝妍,露出满脸的紧张。怀薇也跪在一边,紧皱眉头看着姝妍。两个女人的惊慌失措压在姝妍脸上,让她决意咬死这个秘密。

    “是……他人的过失所致……对么?”黄夫人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吊着所余不多的气息,似乎短短几句话便折了她的半条命。姝妍心中一片慌乱,将自己的身体移在黄夫人身后,这样才能相对稳妥地撑住她。

    “罢、罢!没有人敢讲真话……竟至于此……竟至于此!”黄夫人内里激昂,脸色突然发红:“我儿去了,他一句多的话都不曾有。做父亲的啊……所谓父子一场,他就是如此尽了缘分的!我……”

    “娘!”

    “姐姐!”

    “你们怕什么!还有什么好怕!”黄氏拔高了声调,血色逐渐从她的脸上退去,她又咳起来:“……为了他的先帝,为了、他的诺言……父不爱子,家不像家……”

    姝妍用力托住黄夫人形销骨立的上半身,她清晰感到黄氏力气全无,此刻完全倚在自己怀里。

    “……伯松也是为先帝和陛下而死,为何他肯为三军将士流泪,独独不肯为柏松……为、为何……为何啊!”黄夫人悲切,喉头血气上涌,几口暗红便呕在姝妍裙摆上!拂恩惊叫一声,眼泪就淌了下来。姝妍低呼:“婶娘!”

    怀薇呜咽起来。姝妍搂着黄夫人,大脑似乎停止了思考的能力,满心满怀只剩惊悸。黄氏抓住姝妍的手,唇角淌血,眼底徒留苦涩:“婶娘失态了……吓到姝妍了……别、别担心……”话音未落,姝妍眼见一大团鲜红再次溅落在自己的前襟,血花洇开去,就像在她的胸口点染了一簇雪梅。

    “妾这就去请大夫!”怀薇如梦初醒,连脸上的泪水也来不及擦,爬起来就要跑出门。黄氏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拼了力按着她,不让她离开。

    “我、我命休矣!不必白跑了……”

    “姐姐,求你了!就让我去吧!”怀薇哀泣道。

    “从今以后……这个家里,你就是主母。”黄氏已经失了一大半的力气,空洞的眼光转向拂恩:“……跟下面的人说,见怀薇、如见我……”

    “娘能好起来!一定能好起来!娘……”拂恩的双手用力回握着黄夫人,似是在给她传递力气,似乎她这么做了,夫人就能恢复健康。

    “好好抚养攀儿……”黄氏扯出一个爱怜的笑。杨拂恩顾不得许多礼数,趴在黄夫人手臂里痛哭流涕。

    “还有瞻儿……”夫人转向怀薇,几乎撑不住了。怀薇知此时一切已徒劳,所能做者,唯有拼了命一般地点头。

    “……你们是自小要好的姐妹。我那筠儿……和你,你们两个……今后都要好好的。”黄氏气若游丝,但她的眼底,在看向姝妍的一瞬间,又带上了不争的纯净与母亲般的慈爱:“爱护她……妍儿,婶娘……把她交给你……”

    姝妍目不转睛地盯着怀中人毫无留恋之色的脸,僵硬地点头。

    “乔儿命苦……我这做娘的,就去补偿他……”夫人阖了双眼,显得轻松也舒畅了。她拉着拂恩和怀薇的一双手终是落了下去。

    姝妍定定地看着黄夫人,靠在她怀里的人……不动了。

    “姐姐!”随着怀薇一声撕裂心肺的哭喊,门外的侍人跪倒在地,哀嚎不已!

    姜维把诸葛瞻搂在怀里,在院中走来走去,柔声哄他。

    他是两个时辰前回来的。当时离去,檐下雪丝滴答,如今海棠已经开过两次。掐指一算,一别竟已九个月。

    府中侍人皆是一惊,随即带上了满面的喜悦。问过蒙猇,只道是夫人一早便出去了,晚霞落了也不见归来。再问起去了何处,蒙猇半是惭愧地解释道,夫人从不告知他们行迹,因此不知所往。姜维寻了款冬,她显得有些冷淡,只说姝妍去了相府,却没说缘由,也没说何时回府。

    姜维在款冬面前难免局促起来。

    半夏关了马厩,路过便看见他抱着诸葛瞻哄,温馨这幕,她便在廊柱下偷偷留了一会儿。

    夜色初笼,姝妍才浑浑噩噩地跨进府门。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门前的石兽异常陌生。正因此,她心底一阵瑟缩,唯恐走错了门,进到别人家。出嫁之后,她从未真正地在这里有过哪怕一次关于“家”的感觉。

    “瞻儿,看看谁回来了?”姜维一眼看见姝妍回来了,笑颜顿开,抱着诸葛瞻向她走来。

    “要抱!”诸葛瞻抻着身子,就向他更为熟悉的姝妍伸出手去。

    姜维一面笑道:“小家伙……力气倒大的很……”他的目光从诸葛瞻移往姝妍,笑意凝固在脸上,眼里渐趋冰凉:“……你怎么了?”

    他看得极为真切——月色映照下,姝妍面容煞白,前襟和裙摆都染了暗渍,嗅去隐隐是血气。

    姜维放下诸葛瞻,近前一步打量她,关切道:“这是……出了什么事?”

    姝妍趔趄后退,不想他靠近。

    姜维敏锐感出她的异常,又不知缘何而起,心下自然犹疑。眼看她后背实实在在地撞上门边,便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她的肩。

    姝妍别过脸,语中百般悲切:“在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比生死重要?”

    姜维不明所以。他感到有事发生,她却不愿说。或者说,她不愿说给他听。

    “阿念……”

    “别用这个名字叫我。”她冷冷回绝,冰一般的眼光转而怨恨般地盯着他的脸:“这个名字,只有家人可以叫。”

    姜维眸中掠过一丝复杂。

    姝妍一把推开他,却转身往外走。

    “出什么事了?”姜维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定在原处,轻声过问。

    “婶娘死了。”姝妍从齿间挤出这几个字,她这才感到心底巨大的恐慌和悲恸已经无法抑制:“……死在乔哥哥的灵前。死在……我怀里。”无力感侵袭上来,她紧紧握拳,试图用手上的力气稳住身体,从而不让自己瘫倒在他面前。

    闻听此语,姜维心下骤然一惊。他赶忙扶稳姝妍,手中只觉得这具躯体从上到下都在颤抖。

    “我们先回家。”他揽过这具极度不安的身体,哄着她。

    “回家?”她挣脱,齿间冷笑:“没错,我是要回家,请你也回你的家。我们各自为行!”

    姜维眨眨眼。月光笼罩着他们两个,女子身上散发着浓重的陌生感——她比月色更冷冽。

    他的心头却在此刻爬起一片温烫。

    “好,你若要回家,好歹先换一身衣服,这是……沾了血?”他迎难而上,继续劝着。

    她突然崩溃一般,在他面前流下泪来:“……是婶娘、是她的血……我、我只能看着……我什么也做不了!”

    他不再给她缓神的机会,将惊悸不止的人裹在臂弯之中。姝妍只好任姜维搂着扶着,带她进门。半夏怀里抱了诸葛瞻,孩子已经将脑袋靠在她的肩头沉沉入睡。看着姜维将姝妍扶进屋,半夏低着头退向暗处,才将诸葛瞻送回他自己的住处。

    姝妍站在房间中央,心神恍惚,一言不发。姜维将灯芯挑明了些,才看清她血迹斑斑的前襟。他转眼为她拿来自己的一套外衫,略带歉疚地说:“不知你的衣物放在何处,因此先换上我的吧?”

    姝妍看他一眼,眸间泛红,又嘲讽道:“犹不知衣在何处……夫君走得再早些,怕是连妾的面容也认不下吧。”

    为她递衣的手僵在原处。

    姝妍擦干泪水,杏眼圆睁,怒视他。

    “……事出有因,实在抱歉。当日万分紧急,看着你睡下,便不忍心喊醒你。”姜维默默收回了递与她衣物的动作,亦垂了眼睑:“所以临去时,才嘱了款冬。”

    姝妍忽然走向门前,猛地拉开房门,凛凛秋风卷挟着寒意,霎那灌进室内。

    她站在那里,伸出一条手臂直指室外,不远处,几个侍人弯折身躯,正在庭前扫叶。“他们是侍从、是用人!你尽可以传你的话给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我又是谁?为何我与你的事,还要夹着别人,在中间传话?”

    疾风之中,她显得单薄。

    “你还真是挂念着旧人啊,对吗?”姝妍怒火满怀,颇有些不管不顾之态:“知道给你的二位阿兄去信,那这里呢?这里又算什么?!你临时歇脚的驿站?!”

    姜维将手中原本握着的衣物一把摔下,他关上门,转身把她箍在手臂中,不给怀中人以挣扎的机会。男人目光深深,沉了语气:“我的口信捎给聂桢了,怎么,他没有同夫人讲过?”

    “聂桢?”姝妍嗤笑一声:“哼,他唯你马首是瞻,连话都懒得和我说,他根本不当我是……”她止住了“夫人”二字。心中居然为之泛起一阵痛楚。

    姜维有些出乎意料,不过很快便在她面前恢复了他向来的那副无甚波澜的模样。

    “原是一口怨气憋到今日还未消……”听她耍着性子,姜维轻叹着,颇有几分无奈:“要我如何?”

    “我要你立刻放开我,允我打道回府,明日与我和离。”姝妍冷静回答。

    “和离?”他挑眉:“和离不难,难的是以后。以后我可以再娶,你呢?”

    他这话简直有几分无赖在里面了。

    姝妍怒火中烧:“你的事由你说了算。我的事自然由我说了算!”

    “‘你的事’?你还想嫁给谁?”他突然冷笑一声:“赵统吗?他已经结婚了。”

    此话一出,姝妍便意识到原来这始终是他的耿介。

    她在心里冷嘲热讽:男人自古如此,嘘寒问暖,他们要求女人只对自己一个;却放纵自己心中藏着红颜许多。

    “我就算给他做妾,也不做你的侯夫人。”较起劲来,她分毫不差。

    果真,他眸中冷了几分:“还想着回头?得了,他不可能与你重拾旧约。”

    “是啊,皆是拜你所赐。”听出他语调里的起伏,姝妍也毫不畏惧:“毁婚这样的恶事,也只有你干得出来!”

    “看上了就要拿到。”他眯起眼睛:“我可不是那种会轻易退让的人。”

    “是看上我,还是我的娘家,侯爷最清楚。”

    他的眼底闪烁了一下。没有搭她的话。

    “……和离是不可能的。除此之外,要我如何,夫人才肯罢休?”他耐着性子再问一次。

    “我要你无论何事,都与我亲口说!别再让我从他人嘴里听到你的消息!”姝妍抗拒着他的力量,恼怒不已:“你记着,当初要娶我的是你!别再把我当旁人!”九个月以来的委屈全部压上喉头。挣扎之下,她的声音竟也变得尖利起来。

    “好。我答应。”他一面说着,一面将她逼靠在门边,姝妍感到背脊已然抵上了冰凉而厚实的门阀:“然后呢?还要什么?”

    “别碰我!”她感到一副灼烧的躯体毫不客气地贴靠过来,而她的身体正在一点一点违抗理智。

    他感觉出了怀中人在触及身体底线之前绝望而无效的抵抗。

    “过了今晚,你便不是旁人。”他说。

    “放肆……”姝妍羞怒交加,扭头躲闪他灼烫的眼目。

    “案头的《绸缪》是写给谁的,嗯?”他像变了一个人,不仅不睬她的言不由衷,反不客气地回问。姝妍这才注视到他的眼眸比起初来乍到时更显深刻。他的鬓角长长了一些,双腮生了些淡青短髭,整个人也刻上了一股说一不二的坚毅姿态。

    由此,新婚之前的温吞、新婚当天的醉态皆在九个月内消解,如今展露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十分不同的男人。

    似乎南中的瘴乡恶土反将他身上的气息磨砺地更加成熟。来时的彷徨已然消弭殆尽,转而被眼底的从容替代。

    “哪个允准你看我的手迹?”她扬起下巴,坚决不投降。

    “这是我的案台,为何我不能看?”

    姝妍试着推开他的手臂,却是徒劳。男人眼光放纵,观赏着自己怀里闹脾气的姑娘。

    “写给谁?哼,反正不是给你!”姝妍咬着牙,做最后的挣扎。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姜维垂眸低吟,语中存了些若现若隐的好奇:“比起《卷耳》,你更爱哪一首?”

    他的手紧紧握在她的腰间敏感处,似乎他早就知道如何纯熟地引起她的兴致。

    “都不爱!”她还在嘴硬。但心中早已随着他手中的动作软去了几分。

    姜维眨眼轻笑:“不止如此。夫人猜到我爱郑老先生的经学,替我抄写了整整二十册的《三礼注》。若是‘不爱’,为何上心?”他不太客气地戳穿了她。

    她简直开始怀疑南中的瘴气是不是成功地将他里里外外的性子都改了一遍。

    她的耳廓在不可抑制地发烫。她试着推搡逐渐迫近的人,可是半个身体早已牢牢掌握在他的手里。

    突如其来的一吻顺势落下,娴熟而具有试探性地撬开她两只轻巧的唇瓣,封缄了她接下来可能的回答。

    这吻来迟了九个月。

    姝妍感到周身被一股强烈的男子气息牢牢裹挟住——其间有一路归来淡淡的风尘味,也有若隐若现、只属于他的独特棠香。她逐渐感到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耳边温言软语,催她早早投降。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一呼一吸,他的气息温温落在她的唇角,意犹未尽间,诉尽缠绵:“阿念,我保证自今日始,你我之间的事都会由我,亲口说与你听。”

    姝妍终于抬头直视他。看到热切纯然地写在那对干净而漂亮的眼睛里。

    她突然沉溺其中。

    于是不再作任何无谓的抗拒,她试探性地允准他的胸口贴近自己。

    姜维顺手阀了门,旋即将怀中人打横抱起,大步走向内室。

    “这张榻,听说我不在的时候,有人睡过。”姜维笑问。怀里女子面色绯红,低声回答:“确实。”

    “是哪个?”

    “……冬姐。”

    他将姝妍放在榻边,自己半蹲在她面前,替她除去已经脏了的外衫,却发现中衣领口依旧沾了血渍。他伸手来碰,这次姝妍没有避开。感到他手指的灼热游走在她的锁骨附近,她还是有些没来由的羞赧。

    “马夫人说得对……自你跟了我,就没舒坦过。那封信写得辛辣。”他看见女子领口低垂处还是有若隐若现的轻痕,想起坠崖那夜的境况,心中发起一股难以平复的情绪。

    姝妍只是盯着他的眉梢。

    “阿念,算来……我欠你很多句抱歉了。”沉默良久,他闷着声音说道。

    姝妍却托起他的脸面,将那对摄人心魄的眼眸转往自己,看见那双眼中映照着自己略失气色的面颊。她凑近男人,主动轻吻了他的唇角。蜻蜓点水式的一吻,对他来说却极具安抚力。男人双眼张大,略显惊诧。

    “我说过,这话少讲。”她的语调很淡薄:“最佳……是永远都别讲。”

    姜维再次握住了她的腰,下一刻,(从此处去全都过不了审)

    我真诚发问,你还让我写什么?读者还看什么?

    (第一段过不了审的情节)

    (第二段)

    (第三段)

    (第四段)

    (第五段)

    (第六段)

    而他眼中的她像极了一只猫,正用机敏与警惕引诱着他。

    他本就意犹未尽。(第七段)

    (第八段)

    (第九段)

    这个他和穿上衣服的那个正儿八经的男人一点都不同……白日似乎是他的掩盖——日间的他谦和而有城府,似是无欲无求;而夜里的他,带着野性同自然相匹敌的男子力量,将压迫感与占有欲一并展示给她。

    姝妍面红耳赤地意识到这个问题。此刻只感到心跳加速,大脑几乎失去思考的能力。

    (第十段)

    (第十一段)

    (第十二段)

    (第十三段)

    姝妍彻底失去了抵抗的能力,(第十四段)

    (第十五段)

    (第十六段)

    (第十七段)

    (第十八段)

    (第十九段)

    (第二十段)

    (第二十一段)

    (第二十二段)

    姜维的唇角追随着她的眼眉,垂首帖耳,温言软语:“夫人想要一个,我也想要一个。那就要两个……”

    (第二十三段)

    天色清明,且渐发白,从窗外门边缓缓溜进罗帐内,向他们预示一整日的晴朗。

    终于不再纠缠,他对着她卧下,听她稍显急促的呼吸,自己也闭了眼,享受着一段日子以来难得的清静。

    姝妍在此时微微睁眼偷瞧身侧人,默然之间有令她倍感奇妙的情愫牢牢地将她和这个躺在一旁的男人捆结在一起。

    他阖目歇息时的面容极其美好。

    如绝巅茂松,沉潜蕴力。

    亦如广袤天地,怀抱青山朗朗,披一身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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