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亭之役,咎由马谡,而君引愆,深自贬抑,重违君意,听顺所守。前年耀师……方今天下骚扰,元凶未枭,君受大任,干国之重,而久自挹损,非所以光扬洪烈矣。今复君丞相,君其勿辞。”

    九月初九还朝日。一道圣谕,先生复位丞相。

    当夜丞相夫人撒手人寰,相府上下乱成一团。第二日从榻上爬起来,刚在马府挨过芷妤的白眼,姜维便跟着姝妍去了相府。

    那时丞相夫人棺木停在偏室,阿筠在照料。

    到相府时,是钰儿踉跄着接了他们。那小姑娘一身重孝,面无人色,几许泪痕挂在面颊,话还没说几句,却像是要瘫倒了一般。姝妍只站在门口,便听得府内沸反盈天——主母骤然离世,府中一时失了方寸也是人之常情。

    “拜见侯爷、夫人……”钰儿瑟缩在门前,六神无主。

    “聂姨娘在何处?”姝妍逮着她问。

    这年少的姑娘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聂夫人她、她今早扶棺回来,突然就昏了,现在房中缓着……”

    “府中现况如何?”

    “婢子不知……”姑娘皱眉,惊慌失措。

    “可有其他人来相府打点的?”姝妍再问。

    “没、没有!聂夫人安顿好夫人,已经是辰时……”女孩子回答得迷迷糊糊。

    姝妍没有耐心再听她掰扯:“可有给丞相伯伯去信?”

    钰儿哭答:“回夫人:婢子也不知……”

    姝妍甩开衣袖就迈进了相府,一刻也不想听她多说。

    姜维对钰儿说:“去照顾聂夫人,和她说,外面的事有我与夫人打点,请她安心。”他不多言,只进门去找姝妍。钰儿愣在原地,慢慢抹去眼泪,拼着力气才拉回了一点神思。

    “就知道哭!”姝妍气恼着踏进中堂。偌大的厅室一如往昔,只是少了人气。

    几个侍人半伏堂下哀泣,看见她从外面进来,慌乱行礼。

    侍人们诚惶诚恐,恐姝妍呵责,伏于地面不敢动弹。她果真欲再责问几句,衣袖之下,却被姜维握住了手。

    “侍人总领是哪位?”姜维问。

    “回侯爷:是小人。”其中一个男人直起身子。

    “名?”他温和地问。

    “回将军,小人姓蒯,名福。”那人的语气也跟着舒缓了许多。

    “蒯福,你听好了——”姜维对他说:“其一:从此刻起全府上下换重孝,制新幡,准备为夫人举丧;其二:派一人星夜快马直去汉中,告知丞相;其三:立即安排剩余人等去各府报丧事。记着:先报费、蒋二位大人的府邸,并请二位夫人先来相府相助。”

    “喏。”蒯福拜谢姜维:“小人去办。只是不知,宫中……”

    “我随后进宫,将哀事面呈陛下。”

    “并请医官大人前来替聂夫人诊病。”姝妍接着吩咐蒯福道。

    蒯福抬头:“回夫人,小人都记下了。”

    “以后尽量别让钰儿在门口迎来送往。”姝妍半是气恼地吩咐:“她也跟了夫人好几年,关键时刻,大小事情竟一问皆不知。”

    “是。”蒯福回答。

    黄夫人的临时棺木停在偏室正中,由两扇屏风对称着,替她轻遮屋外喧嚷。诸葛筠双眼红肿,双手死死扒住案台边沿,室内之人被她悉数赶出,只肯余下她一人的悲泣。

    姝妍的手刚触及女孩的肩头,女孩便扎进她怀中。姝妍立时便感到大股大股的温热随着哭声渗入她的衣领。她所能做者,只有默默抱住阿筠的身体,任这个失去了至爱的孩子在她身前低低号泣。

    姜维从宫中回到相府已是傍晚。诸葛筠的情绪依旧无法平抚,姝妍就陪在她身边,任她搂着抱着,陪她伤心、陪她痛断肝肠。芷妤安顿好家中的事,也带了几个婢女,赶来协理,正好在相府门前同姜维碰上。她的脸色明显比清晨要好去许多。姜维恭敬行过礼,芷妤说:“早晨不便当着阿念的面,现在就你我二人,有些话我还是得说。”姜维俯首聆听。

    芷妤:“她虽心思机敏,遇事却容易浮躁,但你要知道,她从前不曾做过辜负你的事,以后也不会做。但愿你慢慢去了解她的心。‘今生今世’四个字太过遥远,我只要求你:当你二人仍在一处的时候,不要辜负了她。”

    姜维点头。

    “怎样将‘托付’二字写好,我看,你还要慢慢学。”

    姜维低着头,静静听着。

    “你不会吃亏的,是她先爱了你。”芷妤淡淡地说。她旋即将目光投在姜维面子上,眼里虽是深深的无奈,终究还是为那心尖上的女孩而接纳了面前的男人。

    她在心中叹了口气,将男人丢在身后,自己先迈进了相府。

    男人的眸底明暗交杂。清醒与克制、一些难以用言辞定义的庆幸、以及洪水猛兽般的错愕。

    姝妍稍稍拨开残香,为亡者上了一柱新香,虔诚拜过三次,立足原处。姜维走到她身边,亦燃了香,陪她站着,看着她闭起双眼,双手合十,口中虔诚。

    “阿筠好些了吗?”淡淡浮起的烟雾里,他轻声发问。

    姝妍默然,先点头,再摇头。姜维心中疼过一下。

    “死生大事,原来只在散尽香气的半个时辰里。”她幽幽道。

    姜维默不作声,将手里香柱稳插于枢盒之中。

    “我同伯松公子在陇上军中有过一面之缘。”他缓缓说着,用他最为标志的不疾不徐的温然语调:“……我初来乍到,不知所往。他那时掌管着全军粮草的押运工作,是陛下委任的后军督粮官。那日和梁次兄路过后军驻营时,他就站在那里冲我笑着,说:‘……父亲从未高看过谁,唯你而已’。”姜维微扬头颅,格外动容:“后来阿兄说,彼便是丞相长子:乔。”

    他轻呵一声,眼睛看住方才奉上的枢盒,此刻雾起烟绕,方寸之间,尽是迷蒙。

    “第一面,却也是最后一面。”姜维轻叹,声中略有不忍:“阿念,死生大事,或许连半个时辰都不到,没准只是擦肩的功夫。后来再见,早已封棺。我不记得他的面貌,只知道棺木里躺着的,是丞相之子。”

    姝妍悄悄勾住他的手。衣袖之下,旁人虽不知,而她觉出身侧人指尖微微发凉。

    “按理说来,我早应看惯生离死别。可……”

    “……可每每及此,难忍动容。”她说。

    姜维默然。

    “少时众人说起想做的事,乔哥哥只希望一心修学,侍奉爹娘,不求官也不求爵。赵侍郎不过想做个闲散秘书令。筠儿更想云游四方,不问世事。还有陛下……他似乎只想当一匹马,只要能自由自在的,便比什么都强……”姝雅想起昔日,眼中含了微光:“……后来乔哥哥投笔从戎,都笑他文弱,怕他提不起刀剑,也调侃他终究不敌功名诱惑,奔往疆场。短短五年,他竟为国事而死。奈何!奈何……”姝妍眼中流泪,情难自禁:“当时聚在一起的几个,如今一个循规蹈矩,任了武职;一个身不由己,囿于宫墙;一个高坐明堂,贵不可言;一个溘然伤逝,只得追思。还有一个……立于此地,徒余哀莫。”

    姜维伸手为她抹眼泪:“别哭了。”

    “连哭都不许么?”姝妍嗔怪道。

    “当然许。”姜维看着她,又想起方才芷妤的话,宽慰道:“以后你都可以随心所欲地哭。但是,你只能跟我一个人哭。”

    九月底,大军班师。诸葛筠却和父亲在近半月的时间里未曾说过一句话。

    因相府举丧,诸葛筠的进宫日子一推再推。姑娘拖着近乎撕裂的心神,为母亲尽最后的孝。自诸葛亮归来,她便打定主意似的,再无一句闲话家常同他可讲。

    从前将父亲黏得手脚朝天的女儿,心中终是存上了怨怼。

    姝妍不敢轻歇,她每日去相府帮诸葛筠的忙,却时刻苦恼在丞相与阿筠间,不知如何才能寻得平衡点。

    三月过后正是建兴八年冬腊月,大丧转了小丧,诸葛筠以贵人仪制,成为天子贵妃。

    今年冬天奇怪得很,蜀中是十年难得一见的晴朗,寒意虚渺。

    姜维因平定建宁叛事而迁为奉义将军,从此在侯位之后多添了一项职务,需要他履行的责任也接踵而至。

    他前脚进宫领下晋赏,后脚又拿了丞相调命,不日便赶赴汉中,掌教三万五千人的虎步中军。

    临行前夕正巧碰上梁虔奔往梓潼郡。二人许久未见。加上去年冬天,姜维成婚,梁虔误解,后者心中一直不平。婚礼前后的日子,即便见面,也是一副不甚欢畅的样子。梁绪虽看在眼里,却因地方事务繁碌,本想放任他们自己处理,如今观之,问题根本没有解决。

    不仅没有解决,反而拖得他们兄弟关系结出了一层薄薄的冰碴。

    最后是梁虔的夫人乔氏在中间努力转圜,才使得自家夫婿勉强点了头,答应赶在姜维离开成都前去他那里谈上一谈。梁虔低着头,潋栀为夫君打理官服,嘱托他低下姿态,先为姝妍贺,再将他与姜维之间的心结打开。

    乔潋栀原本不是那样温存陌陌的女人,出嫁前她是个以武学闻名中陶十里八乡的姑娘,巾帼一扬眉,便一句“只嫁给能够凭武力胜她一筹的男子。”

    那日正值上元节,梁虔傻呵呵地跟着一群与他同龄的男孩子们跑到中陶城外凑热闹,大家看着各家各户的花灯即将点起,此时却有只灯突然掉落下来,狠狠砸到了他的脚。他跳着脚,刚要发作,见一张清丽的面庞伸出半截身子,从他头上不远的一只木窗中笑道:“阿妹,你猜怎么了?我当是谁呢,原是一个大男人被砸了脑袋瓜!”随即便从那黑逡逡的探窗中挤出几张同样青春跃跃欢笑着的面颊,一起低头向梁虔笑起来。

    梁虔血气方刚,叉着腰,直起脖子冲楼上喊:“喂!什么‘脑袋瓜’!明明是脚!”他不喊还好,这么一咋呼,引得同他前来的一群男孩子也跟着那些姑娘们嘲笑起他的惊弓之态。

    最后的结局当然是梁虔既赢得了比试,也赢得了她的心。

    当年十五游乐日,看尽人面与灯花。

    从夫十年,潋栀逐渐蜕变成了个温然的女子。先前梁虔责骂姜维,她同梁虔一连多日置气,就是嫌他对至亲至爱还要无差别地头脑发热。尽管知道梁虔对于姝妍和她的姓氏始终抱有复杂而消极的情绪,潋栀仍在这件事上坚持维护姜维。

    “阿郎,你去了,记得声音小一点,我怕你没说几句,自己倒先发急了。”潋栀叮咛着。

    梁虔却像即将走向刑场的死囚犯似的,深呼吸、深呼吸,再深呼吸。

    潋栀敲打着他的胸膛,故意不给他好颜色:“……搞什么呢,又不是让你去打仗。”

    梁虔脸上尽显尴尬之色,没好气地回答:“还不如去打仗。”

    潋栀的手在他后腰搡过一把,催他出门。

    看着他犹犹豫豫的背影,潋栀不禁在心里叹口气,颇为无奈。

    梁虔的性格相当直烈,时而与人争执,但结局却必须以他胜过人家才作数,否则他便觉得人家折辱了他。从前在天水,身边结交的大都是当地人:一众武人,性格虽各异,在一处磨合过几天,就能推心置腹。加之梁绪时常在阿弟身边提点,还算能够在关键处为他悬崖勒马,压得住他暴烈的性情。自小同他相识的姜维,更是个教养上佳、为人温雅的,即便二人时常意见相左,姜维却从不同他争高低、论短长,每次都选择谦顺退让。梁虔因此格外喜爱这个小他一岁多的弟弟,当初堂妹梁蘅与他喜结连理,最高兴的却是梁虔。他觉得姜维终于成为了自己家的女婿,更让二人自小结下的友谊添上了一层扯不开的亲眷关系。

    其实自打梁蘅亡逝,姜维本不该再以梁家婿的身份自居,但不知为何,当初那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在此后来往的四年间,勤勤恳恳,一直关照着梁蘅的双亲和她的弟弟梁贲。

    天水郡突发变故的那段日子,梁贲不在本地,他回郡后基本与家人失去联系,又因一身职责无法剥卸,为安稳起见,于是留在魏地。照顾梁氏亲族未同蜀人南下、坚守在家乡的那些老少的担子便都交付在他的肩上。梁贲与梁绪保持着两月一封信的频次,信中或言风物,或道近况。

    自魏人收复三郡,将梁氏兄弟仍留天水的直系亲属及姜维母亲一并收押至洛阳,作“保官”之谓。朝廷最终通过繁复的确认,了解到他们是为保全一郡百姓计,才献城而降,且投降之前已然战斗至无炊的境地,酌情处理,便留了这些亲眷的性命。只不过这些人从此便要饱尝阶下囚的滋味,受尽洛阳那班大小官吏的白眼和讽刺。内里煎熬,可想而知。

    刚听到梁贲捎来的消息,梁绪急得团团转。可是过了大半年他也没找出法子,不禁恼自己没有劝服族中人悉数南下。但想来亦是情有可原:在雍凉大地上生活惯了的族人,大抵还是不愿背井离乡。

    梁虔不知实情。他只听大哥说他们的叔伯、子侄辈们没有性命之虞。潋栀是托从前跟随自己的侍人偷偷回了一趟在中陶的娘家,才大抵回过神来。她避开梁虔与梁绪相见,梁绪千叮咛万嘱咐,要她务必在梁虔面前守口如瓶,否则梁虔一定会冲动。而他冲动起来,就算有人告诉潋栀说梁虔眼下提着刀已经冲到洛阳,要凭他一个人抢出所有梁氏亲属,她都信。

    而姜维,他根本不知道母亲的遭遇。梁绪做主瞒着他。梁绪知道,倘使全数告知姜维,此人虽不会在面子上显山露水,但内里的焦躁必定将他翻个底朝天。他眼下刚刚在成都开始新的仕途,还不算能够站得很稳——至少不像诸葛丞相所期许的那种意义上的“站稳”。

    梁绪逐渐从他人口中知道诸葛亮对姜维青眼有加的原因:丞相希望培养能够从每个细节都知晓他军略的人,以待来日托付。

    而这个人,终于应时而现。

    他来得晚,虽不知诸葛乔同诸葛亮的亲子关系究竟如何,但自从诸葛乔去后,丞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清瘦下去。中年痛失子嗣,对任何男人来说都是近乎致命的打击。

    且自马谡同时弄丢街亭和中军的士气始,丞相在派兵遣将方面近乎严苛。在这样的遴选与考察下,姜维还能往战事前沿汉中而去,掌领一方虎符,本就是对他莫大的肯定与信任。

    为了不扰他心,故国之事,梁绪只能选择暂时隐瞒。

    梁绪虽不甚敏于军,但多年在官场的摸爬让他对蜀中政局有一定的察辨力。甫一至此,他便觉朝中分类别派,众人都心照不宣地以表面的和气掩住深层的暗斗。

    梁绪相信姜维与他一样敏锐,否则他不会当机立断,作出那个令人震惊的近乎违背道德的求娶决定。

    那姑娘和赵家大公子十二年的情谊,一朝就这么破毁在姜维手上。梁绪尽管十分爱护姜维,同样觉得他……在这件事上实在过分了些。

    要怪就怪这个祸乱横行的世道迫着每个人都成为了“另一个自己”。姜维不爱争抢,但经天水一役,他也出现了些不为人知的转变。

    梁虔站在屋檐下,深深吸进一大口空气,仿佛他下一步踏入后就再也不能如此肆意呼吸了一般。抬起脚、放下,他挠挠头,转了身,又将面子转回姜府。战场上连眉头都没皱过一下的男人,此时却似乎面对着世上最难以攻克的堡垒。他简直觉得自己是那四面楚歌的霸王了!

    算了,下次见面再说吧。这几天上朝……我告假在家也好……梁虔作定主意,就要回身逃跑。

    “诶!这不是兵曹掾吗?”一声脆响招呼着。

    他略显狼狈地回头去看,只见一张陌生的女子脸面探出两扇厚重的门扉,朝他眨着眼睛。梁虔便故作淡定,伪装出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嗯,姜……咳!你家侯爷……他在府上吗?”

    女子笑道:“可真神了!侯爷今早还和夫人说,兵曹掾估计要来,让我等备餐候着呢!”

    梁虔抬起眉毛,听她说及“夫人”二字时,心中不由得紧张起来。

    他知道那女人不好惹。最早是在冀城。他十分羞惭地想起自己的“手下”——其实不过几个喽啰——将那女孩子半拖回来,自己还气得打了她几个巴掌……几个巴掌来着?他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当年的她满面骄气,用来形容女孩子们的“温顺”一词根本与她不沾边。后来在西县署衙外,她二话不说拦下自己,还当自己是传口信的小厮来着……那时的她虽已长大,眼底却不改桀骜。

    梁虔真是亲身体会到了何为“命运作弄”。先前他还觉得姜维娶她是背宗弃祖的决定,简直不可理喻。现在看来……

    算了!我看命运作弄的根本不是他俩,是我梁虔!他愤恨地想。

    “……兵曹掾?请进吧。”女子欠身恭请。

    梁虔故作骄傲的样子,挺胸昂首跨了进去。

    还没走到中堂,在阶下便听得姜维笑声朗朗,也夹杂了陌生女子的调笑:“……就这样么?”

    他笑道:“就这样……”也不知二人在说什么,气氛听上去是莫名的融洽。

    女子似有娇羞之意,转而听姜维沉声说了几句,她又轻笑起来:“……呆子,过分了吧?”

    呆子?她居然……喊他呆子?!

    梁虔拼力眨眨眼,困惑不解。被梁蘅跟在身后勤勤谨谨喊了四年多“夫君”的男人,居然得了个这么腻歪的称呼?还有……姜维从来不爱大声笑,他总喜欢约束自己。就算喝酒喝到最尽兴,比起加入他们,姜维还是更偏向于笑看他们几个醉鬼大吼大叫。

    “兄长来了。”姜维从屋内走出来,面上还留着良好情绪给他带来的余韵。

    春风得意,只见新人笑,不见我这旧人哭。梁虔心中发酸,不知怎的,就开始自轻自贱。

    “嗯。”他拱手,把脸面偏向一侧,不好意思看他的脸。

    “次兄,咱们进去说话吧。”

    “咳……就、就在这里说吧。”梁虔的舌头自动打起了结。他感到脚心热汗直冒——可眼下已然入了深秋。

    “在这里怎么说啊……”姜维面上为难起来。

    姝妍隐在姜维身后,早将梁虔的话听进耳朵,此时才转出行礼,口中淡然:“兵曹掾。”

    梁虔面色大赤,坚决不愿抬头接过她的礼。

    “嗯,这是阿念。”姜维引介。梁虔却尴尬地收收下巴,他肢体微僵,似乎打定主意不吭半声。

    “还是进去说吧。”姜维又劝道。

    “我……”梁虔面上的窘色愈加深刻。

    “别啊……”姝妍抬手握住姜维的腕甲,挑眉道:“兵曹掾都出汗了,在这里凉快凉快也行。有什么话,咱们就都在这里说吧。”

    姜维看她一眼,再看梁虔——后者已经在十分努力地憋着,不让自己发作。姜维默不作声转开了目光。梁虔清清喉咙:“小慕,那个……前些日子是我不对。我、我不该随意揣测你。看在咱们从小到大的情谊,你……还是别计较了吧。”好不容易说完,他如释重负,像极了一个跋山涉水几万里的人。

    “阿兄,我怎么会怪你。”姜维温和地劝他,将一只手扶在他的肩上:“自来蜀中,你我兄弟各自忙碌,南北分离,此前是有些不愉快的,那都没什么,还请兄长不要往心里去。”

    梁虔羞红着脸:“好吧。”

    姜维要拉着梁虔往里走。

    “咳咳。”姝妍轻轻喉头。姜维不自觉地停步。

    “兵曹掾说完了?”

    梁虔简直想钻进地底下,再也不要看到这个女人的脸。

    “那个……我……”梁虔希望姜维替他解个围。但是后者却努努嘴,表示没法子。梁虔羞惭难当,眼前浮现潋栀的脸面,只好咬牙切齿道:“……作兄长的,自然要恭贺新禧。”

    姝妍看一眼姜维,后者故意避开她的目光。姝妍于是微微颔首:“妾谢过兵曹掾。”

    梁虔终于压制不住情绪:“什么‘兵曹掾’、‘兵曹掾’的……好歹该称呼一声‘兄长’吧!”

    达到了目的。姝妍得意地瞟了一眼身边的男人,后者只顾着抱臂观赏他们的唇枪舌战,置身事外的模样,津津有味。

    “兵曹掾若是把亏欠了妾的东西还回来,妾从此便跟着夫君,喊一声‘阿兄’。”

    梁虔现在就想奔出这个鬼门关,永不回头。他真的想问问姜维究竟是怎么想的,要和这样骄纵的悍妇睡在一起。

    但他眼中看到的姜维面色格外平缓,眼中甚至有点把玩的神采。

    搁到从前,他早冲上去捶他几拳。

    “我欠你什么?”梁虔摆起了大男人的臭脾气。

    姝妍嗤笑一声:“倒也不是什么大的东西,无非两个耳光。”

    梁虔心中叫苦连天。

    “多少年前的事了……你就记得这么清楚吗?!”

    “当然。挨打的又不是兵曹掾,兵曹掾当然忘性大了。”皓齿之间,字字戳心。

    姜维却变得严肃起来,他不再同梁虔站在一个阵营里,转而以无声的姿态维护着他的新妇。

    梁虔腹中五味杂陈。

    “那……要如何还!”他豁出去了。

    姝妍笑着说:“兵曹掾若能接住妾的两个耳光,如此便算了。”

    梁虔眼底冒火,脑门上反着白光,他被激怒了。

    “怎么,兵曹掾怕疼?那……妾轻一点吧?”她眨眨眼,继续挑战他。

    “你……你!悍妇……你个悍妇!”梁虔指着姝妍朝姜维气急败坏地喊:“哎!你看看你娶了个什么样的女人?你受的了吗?啊?!”

    姝妍忍住不笑。姜维也不搭梁虔的话。夫妇二人就看着面前的大男人闹起孩子脾气。

    “兵曹掾,今日欠着也行,以后别忘了。”

    姜维走上前去,压低声音,假装了满脸的倦色:“兄长,眼下已经娶了她,阿兄就算是为了弟,忍她一忍吧……”

    梁虔不耐烦地甩开姜维伸来的手臂:“别跟我来这套……”

    姜维将声音压得更低,半是恳切着:“兄长,我过段时间就走了,你们两个闹成这样子,我怎么走得安心啊?权当为我,忍一忍吧!”

    “你能忍,我不能!”

    梁虔怒目圆睁,他一甩衣袖就要往外走。姜维忙追上几步拦住他,脸上是无奈的笑容。梁虔早听身后也传来笑声,他吹胡子瞪眼睛地回过头去,却看见方才还不依不饶的女人掩唇,早已笑弯了眼眉。

    梁虔这才反应过来:原是他二人合伙起来,作弄自己。

    想刚才他这么一个大男人跳着脚,在半生不熟的女人面前丑态百出,他便更想逃离此处。

    “先前是妾年少无知。诸多无礼,还望阿兄多多包纳。陈年旧事……的确不宜再提。今后但请阿兄阿嫂时刻关照。”她敛眉行礼,语中诚恳而温然。

    梁虔本来不想得饶人处且饶人。姜维却凑近耳边恳求道:“赶紧与阿念和解吧……我夹在中间,难受得很。”梁虔却还是气呼呼的,一副不肯满意的模样。

    “阿兄可知她是为了我,才向你低头的……”

    梁虔半是惊奇地打探着姜维的眼眸,思量他这句话的可信度。

    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已经拿住她的性子——她像一匹烈马。没准真得是他,才能为这匹马儿套上缰绳。

    她温言软语的样子反教梁虔不知如何面对。

    梁虔当下又觉得堂堂七尺男儿,跟个女人家较劲,终究会失体面。于是道:“……我当年情切,一时冲动就……唉!不过你们既然携手,那你就是我家的人了,虽然我梁家人和他不是血亲,但在情感上胜似血亲。今后都是一家人,所以……就……请弟妹也原谅我的无心之失吧!”说罢拱手赔礼。

    姝妍眨眨眼,又故意:“那两耳光……”

    梁虔不知从哪里来的灵感,突然:“那两耳光我会还的!回头你要我打谁两耳光,我就替你动手,绝不过问缘由!”

    姝妍看他一副真诚而憨直的样子,实在可爱。她看看姜维,后者早就会意,笑着揽住梁虔的肩膀,拽他一同进屋。

    马岱近日归朝,晋封陈仓侯。眼下经由他手统辖的,是全军最精锐的一支骑兵,约有两万人。

    丞相最初将这一构想交付他的时候,军中尚无骑兵建制,百废待兴。过去将近一年,马岱在廖化的协助下,选拔兵士,训练骑术。

    凉州铁骑的威名,自东汉便成型,延至汉末大乱,天下诸侯闻听“凉州骑兵”四字,还是会在心底打几个冷颤。前有马腾,后有马超,包括降了曹氏的庞德等人,都深刻地熔焊着一代人的铁血风骨。

    明面上,马岱并无大功加身,未升亦未封。但人人心知肚明,他时下的态势却是权重于位,风头正劲。

    骑兵。这是一块足够任何供职于军的武人都垂涎三尺的肥肉。而马岱几乎是当仁不让地接过了这一委任。于情,他是朝廷和相府信任的将军;于理,没有人比他更明白如何练就一支铁师。在丞相的设想里,这支铁骑与王平统领的“无当”飞军,从此便应该被逐渐打磨成为两柄兴师征讨的利刃,白光出鞘,众人胆寒。

    芷妤却始终担忧着府外的事,她谨小慎微惯了,马岱耳边,她总会叮咛几句。无非是关于保持谦逊,莫出风头一类的话语。而马岱从很年少的时候起便明白:族群栖身的关键,便在于时刻保持清醒而冷静的头脑,时刻约束家人,时刻慎独。

    半夏端着漆盘从内室埋头走出,恰好迎面逢着姜维进屋,她一个没注意,二人便在门边相撞,她手间端着的漆盘里一碗又稠又热的汤瞬间便泼向墙角……

    半夏动作无比迅疾,汤汁洒了一地,汤碗却被她稳稳托在手中。那碗壁尚烫着,她赶紧将它放归漆盘,手指搓向耳垂,暗自缓和指间热度。

    姜维眸中的惊异一闪而过。

    半夏迅速低下头去,羞怯地说:“参见侯爷。”

    “你……手脚很麻利。”

    半夏眼底掠过一丝微光,咬唇回答:“我们这些下人,若是手脚慢了,侯爷怕也看不上眼……”

    “怎么?这药夫人没喝?”他半是责问着。

    “夫人说……今日没心情。”

    “‘没心情’……”姜维重复这三个字,颇为无奈。他摆摆手,大步离开:“打扫干净就好,下次小心。”

    半夏端着空碗愣在原地,眼光繁复。

    “咳咳。”姜维一眼望见姝妍斜靠窗边,似在深思,便故意轻咳,引起女子的注意。还未等她转过神来,身后人的体温便款款敷住她的腰脊——她还是不甚习惯他这般突如其来的亲昵举措。相伴近一旬,人前的他是个庄重感很强的男子,而人们看不见的他,却总爱贴着她的眉边与鬓角细细思量。

    “‘没心情’?嗯?”他故意道。

    半夏……姝妍在心里恼怪那女子泄了秘密,自然一时不知如何向身后男人交待。

    “嫌苦。”她只好干巴巴地从嘴里挤出两个字来。

    “夏秋之交吩咐聂桢他们制得桃脯十斤之多,就储在庖厨后,若嫌苦,下次配些就是了。”他立刻安排好接下来的一切,让她的借口站不住脚跟。

    “桃脯……”姝妍皱了眉头,阴霾再次笼罩眼目。

    看她渐渐变得魂不守舍,姜维问:“怎么了?”

    姝妍终于憋不住内心深处的风声鹤唳,一五一十地向他讲过此前发生的事。

    “而且……这事并没算结束。”姝妍感到一阵揪心的痛:“芷妤遣散众人后,只过了三天,阿绵便死在了北郊。是……被重物砸断了后颈。”

    “阿绵又是?”

    “芷妤说,她是从前府上一直照看着庖厨,给辰儿熬药的婢子。”姝妍脸色不太好:“我与平陆大哥都认定,那日听到我同阿宇讲话的人里,有一个便是她。因她平日只在后面帮忙,不常到前面来,所以我不认得她的脸。”

    姜维的眉心蹙了一下。

    “阿宇那姑娘手里拿的桃,可有细细察看过么?”很明显,他也同她一样,推测到了这里。姝妍点点头,又摇摇头。

    “是荣大哥亲自察看过的。我……我未曾亲眼看过。”

    姜维原本环住她腰间的手忽然松开,他的声音虽然极轻,却含了十二分的慎重在里面:“那桃既是完整的,而阿宇水性又极好,且日间行人摘桃解渴,并未出现异常,那问题也许……出在桃皮上。”

    “桃皮?”姝妍沉吟,突然抬眼:“……桃皮!”

    “嗯。”姜维绕过案几,拿起茶夹,向半烫不温的白水里加了几片叶尖,倏尔道:“从前府中可有……”话说至此,他突然又愣住,想起什么来似的:“阿绵从前是庖厨后面熬药的,对么?”

    姝妍彻底回过神来:“她的确很懂那些药材!意思就是……”

    姜维却按住她的肩头:“如果是她害的阿宇,她为什么也会死?”

    “黄雀在后。”姝妍笃定道。她看见姜维的神色与她不谋而合。

    “‘黄雀’很果决,也很机警。发现你嗅到了府中隐秘,又不能常去,而阿宇作为唯一的传话人,必须除掉,因此没过几日便得了手。后来的这个阿绵……不一定是害了阿宇的元凶,但她一定是替‘黄雀’而死的。”

    “桃皮之上必定被抹了什么特殊的药,足够一个年轻女子在很快的时间里昏迷。”

    “药,也或者是……某些致幻的东西。总归经由河水一夜冲刷,早已无从核查。”姜维补了一句。

    姝妍点头:“而阿绵恰好懂药。若平陆大哥最终能够查出是她做的这件事,似乎也是顺理成章。可‘黄雀’以为这样就能够掩人耳目,殊不知,对阿绵下手,恰好暴露了她替死的事实。做了别人的手中刀,却到死还不知道。”

    姜维认真地看着眼前思绪纷飞的女子,她的眉目终于逐渐随着推论步步落实而渐趋晴明,他于是在心下长舒一口气:“当下预备如何?”

    “阿芜姐姐已经清查了府中上下,只留了自汉中起便追随马氏的仆从和侍婢,应该无碍。但是她提醒我,也该留意身边人。”

    “咱们这府中,懂什么的人恐怕都有,唯独没有一个懂药的。”姜维轻描淡写道:“过几日我再让聂桢确认一下,毕竟人多眼杂。”

    姝妍听他提及聂桢的大名,心中仍存芥蒂。在他面前,她也不掩饰这种不悦感:“夫君好像很器重聂桢,逢了事情都寻他。”

    姜维轻笑一声,为她端过茶汤:“他是我自小相识,多年以来推心置腹,再信任不过的。”

    姝妍却用两根纤细的手指轻轻推开他递来的茶杯,眼中闪过一抹狡黠的微光:“当日扬言,所有的事都要亲口说与我听。那么,妾有一问,君肯言否?”

    姜维的眼睛随着她的目光,毫不闪避:“自然。”

    姝妍眯起眼睛:“聂桢身形虽壮,却有一副轻如飞鸿的步履,且他很少更换腕甲,而他那副腕甲……亦与众人有异。他可是……为你做特殊之用的?”

    姜维眼中露出一丝极其隐秘的神色。

    “阿念不如先同为夫说说半夏的事?”

    “半夏?”姝妍故作幽深,心中却不似面上这般宁静。

    “嗯。半夏。”他再次确认。

    “她怎么了?”既然逃不过,她便开始揣着明白装糊涂,眼中瞬间换上一副纯良无欺。

    姜维忍着已近唇角的笑意,步步为营,戳穿她的心思:“……她似与其他侍奉的人不同,有点功夫在身上的。就像……夫人眼中的聂桢一样。”

    言语间,终究还是他先交了底。从他口中印证了聂桢的身份,姝妍却依旧沉吟不语。良久,才松口:“她是我家的暗从。”

    “这么说……她姐姐也是了。”

    姝妍注意到他没有用疑问语气,于是在心下惊觉这个性深如渊的男人究竟是多久之前就洞若观火的。倏尔她便觉得,有时他看着她,大抵也如观火者看火焰一般——清楚、明晰。

    她没有点头,姜维却已经得到了答案。

    “还真是没看错你。”他敛声。这一细微动作带得她也在他面前屏息凝神。

    “阴养死士而已……”他拿起姝妍的手,将不久前她任性推开的趋近半凉的茶杯递去,陪她一同握住杯柄,旋即深深看住面前略微局促的女子,满口的泰然:“我亦为之。”

    姝妍抬眸盯住他。

    “是说……”她口中试探,心中却砰砰跳个不停。

    男人冷凝神色,一言未答。他甚至连眼睫也未曾动过一下。可是姝妍清晰地感到,从他的周身散出一股冷意。她如此真切地从这个同榻而眠的男人身上感到驾驭荒原与武力的肃杀气。

    “不错。”姜维轻轻颔首,示她一副此情此景下并不必要的谦姿。

    “他们……养在何处?可你、你刚来未久,那他们……”被他握住的手中已经微微渗出汗迹,她的心神没有因为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而变得舒缓,反而愈发紧迫,胸腔里的那个东西似欲腾出:“……你养他们,意欲何为?”她清晰意识到自己的声音低了下去。

    二人目光交汇处,姜维用他惯常平和的语调以及那双令她难以抗拒的眼睛一字一句回答着,稀松平常:“就养在此地——他们向来跟着主子走。至于这目的,自然是‘养其千日,用其一时’。”

    姝妍深吸一口气,压住心□□跃:“……这是灭九族的罪。”

    他却笑着耸耸肩:“如此,你我加起来,要灭十八族。”

    姝妍脸色有些发白,看她这般紧张,姜维只好苦笑着调侃:“……日后他们还得到魏去抓人,再搬我的祖坟。不过或许,陛下嫌山高路远,便作罢了。”听他这么一说,姝妍竟然果真咧嘴笑了一下。

    “你可真够大胆。”她说。

    “夫人与我不相上下。”他眯眼瞧她。

    “我纯属是个胆子小的——夫君日后便知。”

    “妍妹妹可是入宫去见诸葛贵人的?”杨邕同姝妍在明德宫阙下遇见。

    那时姝妍正从猗兰殿出来,眼见天色渐趋混沌,将要落雨,她正要登车,却叫身后男人笑盈盈地喊住。

    “原是阿邕兄长!”她同样笑着,欠身招呼:“我确从贵人的猗兰殿出来。兄长步行来的?”

    杨邕摆手:“为兄向来喜爱步行,妍儿平素是知道的。”

    “我同中庶子并行,蒙大哥先回。”姝妍立即吩咐蒙猇。后者恭谨颔首,再向杨邕作揖,叮嘱道:“眼看落雨,夫人小心些。”

    姝妍点头。杨邕还是笑着站在墙下等她,二人一起目送马车先行,边顺着宫墙走,边叙起话来。杨邕发觉自上次观礼过后,他再未如此近距离地同她说上几句话。姝妍亦觉得很久不曾与这位半是青梅半竹马的杨家大哥见过面。今日许是天意,允了他二人在明德宫阙下遇到。

    “子睦兄长近来可好?”她轻轻开口。

    “除了叔父那边总与凉州刺史有磕磕绊绊,把我这个作小辈的夹在中间,两头为难,其余都挺好的。”杨邕苦笑着。

    姝妍也在心中无奈发笑。杨仪同魏延的不和已经摆在明处。前些年先帝尚在,二人龃龉未深,南征北战的日子里,魏延屡立功勋,而杨仪同样全身心投入军中事宜,二人却因为各自的性格而为对方所极度不齿。这种相异,恐怕是无法修复的。现今在丞相面前,二人勉强克制自己的情绪,不使丞相为难。背着丞相,二人但凡见面,就是一阵血雨腥风。只留个费祎还在他二人间调停,近乎心力交瘁。杨邕读书多年,自然信奉儒家的“君子和而不同”,于是屡次三番劝谏自家叔父,事实证明,还是白费了他的口舌和心力。

    “你费心了,哥哥。”姝妍也陪着他苦笑。

    “不打紧。”杨邕大度地摆手:“文武不和,才是大忌。为兄所做者,不过劝和不劝分,都是希望能够替陛下和丞相分忧。”

    “兄长……近日可有逢着赵侍郎?”姝妍的声音明显低了几度。她垂着脑袋,有些拘束。

    杨邕叹口气:“看来妍儿还不知道啊……承匡他已经北去汉中了。宫中调令他往汉中去接一支得心称手的营队,用作内廷宿卫。为兄前几日下朝,也听闻阿统自汉中归来便能升任羽林右监。此去汉中不过是走个过场,收个人心。”

    姝妍默然点头。

    “前些日子与阿统偶然说起魏大人与叔父之间的龃龉,在我们一众小辈里,只有他同魏大人还算说得上话,因此求他帮我出出主意,结果阿统也颇为无奈,似乎也与我一样担忧着杨、魏两家的关系……”

    “承匡同魏大人之间,竟能说得上话么……”

    “嗯。魏大人扬名之时,我等还是少年心性,一腔热血,为国为君,因此他镇守汉中的事迹早就在我们心中留了深深的影响。尤其是那句‘若曹操举天下而来,请为大王拒之;偏将十万之众至,请为大王吞之。’男儿豪情,振聋发聩。”杨邕不禁感慨着:“阿统尚未出仕,便去汉中历练,自然与魏大人有所交往。魏大人对他的提点,确实不少。这小子后来还时不时拿这件事同我炫耀……”

    姝妍安静地听着,心中繁复的感觉终于松散。赵统,年少之时只愿做一个小小秘书郎的他,而今还是担起宫中禁卫的武职,如他父亲一样,保障着天家的安危。

    “妍儿,你们……还好吗?”杨邕似乎不好意思开口,但出于对这个自小伴随长大的阿妹的关心,还是硬着头皮问出了这句话。

    姝妍心知肚明:杨邕不与她碰面则罢,与她见了便一定会向她问起赵统。杨邕心性纯良,却始终能够从一片混沌中明察秋毫。

    “我们还好。只是……不像从前了。”她叹了一口气。

    杨邕停步,姝妍虽也慢了步子,却始终未曾停脚。杨邕看着她缓缓走在自己身前,一愣,只好快步流星,追了上去。

    “阿妹,你们一起长大的,怎会闹到如今这个地步?”

    “邕哥哥,有很多事都可以用‘一起长大’四个字来原谅。但是,我对他做的这件,怕是怎样都无法原谅了。”姝妍苦笑着,眼底湿润起来:“……这个时候,‘青梅竹马’四个字,比剑锋还冷。”

    杨邕默然无语。

    “我会再劝慰他。毕竟一起走过这么多年,心结总会解开的。”杨邕宽言宽语,爱怜地拍拍姝妍的肩膀:“你接的是宫里的旨,并非有意辜负他。只当是……你们今生有缘无份了。”

    姝妍忍住眼泪,笑着点头谢过他。

    “近日朝中不太平,你那新婚夫婿怕是又要离开成都了吧?”杨邕关切道。

    “嗯。明日即去汉中。”

    杨邕突然笑起来:“汉中真是块炙手可热的土地,从前先帝与魏人鏖战三年之久,收入囊中。现今有忠良之人,丞相也轮换着悉数将他们派往汉中。四年的时候,丞相大人本欲请光禄勋大人镇守汉中,替军队守好南大门,光禄勋却推诿了,想去做单划出来的巴州刺史。”

    “我到今天都记得丞相驳回李大人的奏表,说:‘平穷难纵横,无有来意’……”姝妍掩唇轻笑。

    杨邕宽厚地拍拍她的小臂,示意她谨慎,自己面上却也有一分掩不住的笑弄之态,压低声音道:“如今,一个汉中太守,朝中有多少人惦念着,光禄勋不知作何感想。”

    “李大人当年书信与丞相,劝进九锡,朝野皆知。丞相对此颇有不悦,而李大人也为此失了些清名。如今就算想要就任于汉中,怕也是无人作保了。”姝妍接着道。

    “所以今年初,遴选汉中新就职的官员时,李大人虽未动声色,还是请董允大人奏请护军陈到驻守永安,仍属光禄勋统领。在国家东面放了他的幕属,这样也算‘失之收之’。”

    姝妍心下计较着杨邕这几句话。

    “哥哥可听杨大人说起过——丞相去年讨伐曹魏,驻军陇上时,军营失了火?”姝妍不知怎的就想到了这里。

    杨邕并非丝毫不知——他的确听北伐回来的人说起过这件事:只因当日并未找到纵火元凶,而第二日又不知怎的,就从丞相中军大帐中传出口令,要此事暂放一边,不再查问。

    “听过一二。但是这件事并未查出所以然,对么?”杨邕反问。

    “嗯。”姝妍沉重地点点头。想起那个关于夜间刺杀丞相车驾的汉子、神秘面目的纵火人、以及后来班师本该彻查军中纪律,但丞相却绝口不提……这件事给她带来隐隐的阴霾。这一切,她未曾任自己的好奇感缓释下来。

    不知是怎么了,刚才他们两个闲谈起光禄勋李平,她总觉得有根细细的线将这几件事牵引到了一起似的……

    “诶,阿妹,为兄听伊大人提起,你一直在做已故尚书令刘公未完成的工作?”

    “是。既然邕哥哥提到了,兼之小妹还有很多地方拿不准的,而兄长又精于文字,那从明日起,得了空便请兄长来我们府上,在定稿之前提点一二,阿兄可愿意着?”姝妍顺势,笑着作邀。

    杨邕还是瞻前顾后:“若从前你还在马府,我自当痛快受邀。可现下你已……而他又尚未与我正式认识,如此……”

    “他是个不甚在意客套规矩的人。阿兄若来,他就算人不在,心中也必定相迎。”姝妍小声解释着,语调温雅而笃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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