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雨微沥，风沉云聚。
中堂停棺。
男人一身素白，披着麻衣，静静地走着，他的脚步几乎没有声响。与棺木擦肩，伫足，望见棺中人的面色虽已发了灰白，但依旧像是安然入睡。他低眉，看见棺身竟被大小不一的冰块围了一周，再看一眼，原来半口棺木竟用了一只独舟大小的矩形容器托承住，三分之二的棺体都浸在冰里。
在阳光尚未散尽骄气的季节里，这里始终恒温。
一路上他都是心神黯然、思绪翻涌，却没有因为突如其来的失恃之痛而皱过半下眉头。
……即便要痛，也会暗藏心中，不为人知。
然则看到渐微冒着冷气的棺木，以及棺中人得以因此而短暂存住的安详面容，这一幕却叫他的眼底狠狠发酸！
缓缓扶上棺口，感到丝丝缕缕的凉意顺着腕间脉搏一路探进心口，他的唇角微微颤抖，眼底悄然晕开两片红……他感到有人站在门口。
姝妍站在远处，深切地望着他。二人同时感到有细微的夜风穿堂而过，先吻过她的发梢，又拂上他的肩膀。
姜维的眼神在这一刻向姝妍送来——她看到那双眼眸中含着摇摇欲坠的心绪，也蕴着无处安放的恻隐。从前那双眼中捕捉不住的云遮雾绕，在此时的方寸天地，是前所未有的赤诚与鲜澈。
想念、倔犟、不肯遗忘……他的目光似在发烫。
姝妍慢慢地走向姜维，后者就站在原地，眼眸一刻不移，追随着她的靠近。姝妍瞥见他指间凸起的骨节在微微颤抖，她于是试探性地将手心敷上他的手背，其间的温软和细腻在一霎那竟颇为惊异地缓释了他的情绪。
他的眸底……竟然写着脆弱。
姝妍感到胸前怦怦直跳，她知道这是由于面前的男人沉沉压在心怀里、不允排解的情绪在一刹那侵入了她的身体……
他们离得很近。姝妍微微抬首，便能捕捉到他眼中的朦胧——而他的眼睛似乎正在努力稀释那两抹昭彰了浓烈的情感脉冲的赤色。
她的唇瓣动了动，发现此情此景之下，自己竟说不出一个字。
她再次试着从舌底牵出几个字，可又觉得一切字句皆为无力。她看见姜维的神色异常地冷峻——冷峻，且薄弱。
“远途方归……我去为你备些热水吧……”姝妍先垂了眼，她的指尖虽有迟滞，却终究从他的手背上抬了一寸。
而这几根手指却被男人一翻手掌，牢牢地握在他自己的手中。夜色中只站着他们二人，他们之间唯余夜色。
“……别走。”
低沉的嗓音带着隐忍，有股冥冥的力将她的双腿死死地压在原处，她的心肺随着这两个字颤动起来。她感到面前人略显倦态的一呼一吸，深长而切切——他竟然在恳求。
“陪我。”他低声道，“留在……我身边。”
姝妍猛地感到五脏六腑将近停止运作——她几乎不能呼吸。四目对视的瞬间，姜维眼底和心底的脆弱被完完全全地展露在她面前：他的伤楚一览无遗。
千帆已过，此刻看尽真心。
手背染上几颗滚烫，姝妍抬眸看去，他的模样比以往任何一个瞬间都更为真实地印刻在她的脑海里。
“从此以后，都留在我身边。”
姝妍没有应答，但她的泪与他的融在一处，沉沉坠在二人交握的手中。
“回来就好……”良久，她小声说，“那天走在外面，看见一个人，恍惚间还以为是你。”
“现在呢？”他的鼻间仍是沉闷。
“什么？”抬眼看住他，有些不明所以。
“现在……是真正的我。”姜维的眼中一片静谧，却更为深切。
姝妍环住他的腰，稳稳地拥住了他。她感到男人缓缓抬起双臂，抚上她的后背——他的手心依旧有些颤抖，却已不似先前那般——恰好敷盖在她的后心处，将爱与恨一并交迭着，默默传递在彼处。她感到他一向挺拔的腰身竟悄悄地发着软。
姜维稍稍弓身，刚好能将下颌贴入姝妍的肩窝中。男人微微发烫的鼻息在她的侧颈晕开，诉说着一半的疲惫与另一半的松释。
她全然承接着他半个身体的重量，却并不因此而感到摇摇欲坠。相反地，她感到此刻轻松了许多。
“当初娶你，有一番旁的心思……”姜维闭上眼，在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缓缓地说。
姝妍面色宁静，始终听着。
“我知道是你先动了心——在山谷中的那一夜——因此后来是‘顺水推舟’。但，走到今天，终于可以告诉你了……”他持续独白，“……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夜间起了薄雾。秋意已渐浓，无声无息地攀上柳叶梢头，暗中将这个时节编缀出斑驳的萧然。
倒像是闹中取静，在一片街市对侧起了这座府所。因站在此处，往西看去不出一里，便是大名鼎鼎的成都西郊——偏爱于雪月风花的公子俏人、忙里偷闲的寻常男女，时而流连于彼。
已上了宵禁，王公诸子、平头百姓，非有要事、手执指令者，一律不可外出。
但此条禁令对于这个人来说，向来都是例外。正如有人热爱白日，他却喜夜。年少之时养成了夜读的习性，从那起，他便逐渐窥得夜的奥义。
在夜间，人的头脑愈加冷彻、愈加清楚。由白日的炙烈所主宰的繁杂情绪，在夜里恢复到冷却状态下的原始样貌，沉静、端重、肃穆。
朝气锐、昼气惰，暮气始归。以治待乱，以静待哗，此治心者也。
姜维站在府邸外，候于寂寂檐底。男人虽着常服，但从外衫一路看到中衣襟口，仍旧是内外素净的白。
很难分辨究竟是夜色更为寂寥，或是他的目色。
一人自后趋步而来，俯首沉声：“家主，信件已送至董大人府上。”
姜维点头，旋即吩咐道：“即给阳平关去信：董府但有动态，我便会按先前所约定的，悉数告知他。”
那人喏喏而退。
姜维抬头看一眼天色——寥寥几颗星子已彻底沉入渐趋迷蒙的雾气之中。府门“吱呀”一声打开，里面人手中撑着一只刚刚点起、火芯尚发着明黄的灯，侧身恭请：“当阳亭侯，久等了。”
姜维利落地随着他，跨入了这座无比静谧的宅第。
木门道口。
雾气在谷底弥散开来，男人抬头望去，天空早已一片乌黑，伸手不见五指。稍显潮腻的风中嗅出几股带了轻微腐烂气息的味道。
司马昭坐在一条只容二人的小舟上，顺着溪流划进了郿县地界。为他摇船的是个上了些年纪的男人，身后背了个襁褓，里间似有婴孩因熟睡而发出的呓语。
一路上两人不曾有过交流，直到此处。司马昭从舟楫一侧缓缓站起来，雾霭之中，他的眼眸却闪着几点幽幽的光。他笑着问：“阿翁，你家可住这里么？”
老者看他一眼，叹口气：“贵人，我就住在这船上。一个老的……”他指指自己的心口，“……一个少的。”他回手摸摸襁褓，“……爷孙俩人，就漂在这一代的河谷里，有山有河的地方，都算是家。怎么了？”
司马昭的眼睛望过四合：“阿翁，听这话，你熟悉这一代的情况了？”
“你且问来听听。”老者回答地简单。
“若从此顺流，沿褒斜道一路南下，最快几日可到黄沙？”
“呵。”老者嗤笑道：“贵人当真是‘贵人’啊……我看你的样子，自小是坐车坐船惯了，没走过啥路的……从这条河往南走，不过五十里就会碰上秦岭。只有先翻过秦岭这侧的小陇山，到那一边去，再换水路。这一趟，最快也要二十日。”
司马昭沉默不语，在心下盘算着。
只听老者捋须再言：“进了山，白日的毒虫猛兽，夜里的潮气……小公子，老朽瞧你的身子骨，却不一定能禁得起这山里的半个月。”
“阿翁，你说的不错。”司马昭挪揄道，“那……可有它路？”
“据我所知，并无他路。”老者收了桨，泊在河滩浅处，将婴儿解在怀里抱了，等他下船。岸边已有两个人要上船来，司马昭从胸袋里拿出半串铜钱，放在老人手边，老人拦他：“多了。”
他却已经跃上河岸，远离了波光微粼，将身影隐于黑暗。船上人只听得岸上丢来一句拖了语调的回复：“不多，刚好。”
董瑷莘方从廊下过，却看前院走来一人，待迎近了，原是姜维。瑷莘臂间原本搭着件厚些的外衫，迅速折了，向着姜维款款行礼。后者于是立在原处回礼。赵统从另一侧廊下绕出来，疾步走下石阶。
瑷莘先将外衫交给自家夫婿，颇具眼色道：“妾这便去烹些茶来。”
“有劳赵夫人。”姜维谦敬道。
赵统移开了目光，侧身迎请，姜维与他一前一后，步入屋内的灯火通彻中。
“公子，山里瘴气沉重，仆下恐怕您肋间的旧伤会复发。”蓄着络腮胡的壮硕男子寸步不离，语中流露出担忧。浓厚的夜色里，中年男人的眸光有些闪烁。
二人一前一后地跋涉着，丈量起这片被老船夫称作“小陇山”的密林。
司马昭拎着一根虎口粗细的木条，疾步向前，听到这话的时候，他只是抬头看了看月色，并不搭话。一只孤鸷突然自林木最高茂处如箭一般窜入半空，身后徒余一声凄厉且极具侵略的号叫，在荡着鬼魅般树影的林深处听来，尤为惊心。
“二公子……仆下来之前，大公子叮嘱过，务必照看好您。您……”
“老李，我又不是垂髫小儿，还‘照看’……”他本来对这话是嗤之以鼻的，但听到是大哥的良苦，还是不自觉地就松了语调，笑道，“……大公子也只是跟你客套几句。他可是知道的，没人管得了我。”
“当然了，当然。”“老李”不禁讪然，却依旧奉劝，“公子也得考量考量远在洛城的新夫人，对吧？”
走在前面的男人闻言缓去几步。
如今有了家室，还真是麻烦……他在心里叹过一口气。想起元姬千里迢迢不辞辛苦的手书，他还是动了几分怜意。
他随口问道：“咱们走了多远？”
“回公子：到此，应该已经沿着最近的路走了三十里。”
他停步，从腰间解下牛皮水壶，拔了壶塞先饮几口，又丢给“老李”，后者感恩地接过，但面上仍是拘谨。
“最后几口了，喝吧……”他像是改不了一口慵懒的调子似的，“越过这座山头，后天夜里才能看见褒斜谷口。”
“可是……水已经不多了。仆下就……”男人推诿着，迟迟不肯喝。
“老李，我若出了什么岔子，大公子可有说过要怎样‘处置’你么？”他兴味盎然地盯住男人小心翼翼的脸面，眼中深沉，夜色里根本看不准他的情绪。
“大公子说……那仆下就永远留在雍州，不必再回洛阳了。”
他眨眨眼，听上去不甚满意：“那你不留着一条命‘照看’好我，倒想先死一步么？”
“老李”有些讶异，又似颓丧，这才将壶口送往干裂的唇边，乖乖听了他的话。
不过“老李”先前的担忧还是有几分道理的：他自感肋部已有轻微的肿胀之意——自太和二年南乡遇险，此后的四年间，但凡逢了潮湿天气，他的左侧肋下三寸处便会隐约发疼……
司马昭的手心轻轻敷在曾经的伤处，嗅到山中弥散着浸在秋寒之中的草木根茎的味道，他再抬头看看天空，又是无月。
室内已经提前续上了几盏灯，但两条影子依旧隔得很远。瑷莘缓步而入，将散在地上的投壶和箭杆一并收了，身后跟着的婢女端来漆盘，放在案前。瑷莘看两人竟还站着不坐，心下稍微局促，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女子走到赵统身边，在他袖底轻轻拉扯一下，赵统终于垂了眼眸，回身道：“当阳亭侯，请吧。”
姜维拢住袍边，大方跪坐在侧席上。瑷莘见状，为他舀了一勺茶汤，男人又是礼貌地颔首谢过。瑷莘同样将一盏茶递与赵统，她的眼中写着只有他能看明白的忧虑和嘱咐。
赵统给了她一个心安的神色，女子于是对座中人回首微笑道：“愿侯爷与夫君聊至尽欢处，妾便暂退了。”
姜维始终不多言，应尽的礼节却一丝未疏。
门扉轻阖，赵统跪坐下来。他的目光在座下人的身上来回游离，似是打量，又似审视。姜维敛眉先言：“前月，内子在宫中分娩，听闻当夜幸有君在侧，姜维深谢。”
赵统挑眉，倏尔轻笑一声：“职责所系。”
姜维柔和地报以微笑。室内紧绷的气氛似乎有所缓释。
赵统便问：“君违了宵禁也要来访，敢问所为何事？”
姜维不急不忙，一字一句地：“为赵氏的将来。”
“赵氏一门的未来，皆系于国家。君为何意啊？”赵统稍稍侧首，半面迎着光，半面则沉在暗角中，这使得他的神情看上去略显犹疑。
“不错。自应系于国家。”姜维仍是温然的神色，口中语气却已悄然起了变化，“……羽林右监在入仕之时便任内职，已近十年。令先君、赵老将军故去四载，军中变化不可谓不大。而这些，赵大人也‘洞若观火’吗？”
赵统眯起双眼，微微蹙了眉。
“护助内廷，赵大人尽职尽责，满朝文武，无不称许。然而翊军将军从前同样侍奉先帝、扶保陛下，劳苦功高。如此纯臣，身故之后，竟无谥号。”
赵统的眼眸在刹那间变得犀利。而姜维看得出来，这几句关于赵云的话搅弄了座上人的心事。
“年关贺岁时，阿念和我说，你是为此而烦闷。”
或是听到了旧人的名，又或许是情绪到了顶峰，实难绷住……赵统竟是一瞬间的颓然，突然就靠在身后的凭几上，男人的面色也不似方才那般淡漠。他注意到姜维已经不再使用客套的敬称，而是十分自然地以“你”“我”这样的词暗暗抹淡了多年以来始终横亘在二人间的疏离。
“你与我之间，或许有些事情，一直都未曾说开。”姜维说，“……两年前的汉中，若再能追溯地远一些……建兴六年。”
赵统的目光牢固定格在姜维的脸上，不偏不倚，而后者亦用那双深刻而沉静的眼眸回盯着他。二人似乎各怀心思，又似乎颇为凑巧地想到了一处。
“建兴六年。”赵统的声音有些不自然，“怎么了？”
“是我欠你。”姜维说，“……一场本已定好、且本应完满的婚事。”
赵统淡淡地笑过几下——笑声有些空洞。
“同样的话，你也对她说过么？”他问。
姜维无言。
赵统嗤笑着摇头：“侯爷，你我之间又有什么？不过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罢了。这话，你应当对她说，而不是对我。不过……”他突然垂首，良久，又仰叹一声，似在自嘲，“……可她大抵不会认为你亏欠了她的‘完满’。因为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那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完满。她都不曾对我有歉疚，你就更不必了。”
姜维默然看着赵统。二人都听见更漏滴滴答答的轻微声响。赵统举起面前的茶盏，向座下人致意，旋即一饮而尽。姜维的手指却只习惯性地抚过自己面前那只小盏的边缘，目光黏停。
赵统轻笑道：“当年，她在兰阁随已故尚书令刘子初大人修史。那时人人皆知，我们将有好事。可后来……我才从董大人那里知道，在入宫自绝天家之婚那日，她和当今太后说的是：若有所迫，她便不去沾惹任何人，只求待在兰阁，与那堆书册过尽一生。”
火光摇曳，渐渐笼住赵统的眼睛，其间是隐约的晶润：“所以现在你明白过来了？她到底为什么会嫁给你，我不甚清楚。但我总算知道，她即使不嫁给你，也不会嫁给我。就是如此。”
“若果如此，我便希望你能从此释怀。”姜维终于托起茶盏，“……承匡。”
听到自己的小字第一次被从他的口中轻轻唤出，座上人的身子难以察觉地动了一下。赵统看着他，目中寂寂。姜维则自顾自地将杯中饮尽。
“说说赵氏的未来吧。”赵统十指叠绕，放于膝前，语中慢慢恢复了淡然。
“赵大人喜爱投壶么？”姜维出乎意料地问道。
“消磨时间而已，无甚偏爱。”赵统摇头。
姜维却笑起来：“赵氏的未来与君牵系，竟还有闲散时间用来消磨么？”
赵统再次将目光送上姜维的脸。
姜维拢袖，悠悠然道：“你大概有所耳闻——北面军中，不甚和睦。若有不虞，于内，羽林右监一身所系，乃是都城的安危……”
赵统却反问一句：“君怎料不虞？”
姜维的眸底突然变得深不可测，投向座上人的目光已不似方才：“时也，势也。”
赵统直身，显得有些警惕。
“羽林右监既然掌理宿卫营，一定不会让都城有所失，更不会让陛下有半分的折损，对吗？”
赵统把味着话语的幽深处，稍感困惑：“自是当然。”
“如果代价是——将刀刃指向曾经的同袍。你的回答也是这样么？”姜维终于撕开了对话的口子，将问题的核心纯然又利落地丢在赵统面前，似乎是要迫着他回答。
“请君说得再明白一些。”赵统心中隐有不安。
“斟酌损益、居安思危。大人已然听得明白，在下无需多言。”姜维敛目，“今夜前来，只是想再次提醒大人一句：不该退却之时，可不要轻易相让。”
赵统感到下腹一阵轻微的翻腾，喉头突然干涩，他的目光则一动不动地跟在姜维的眼睑附近，捉摸着那人不肯安定的神情和他模棱两可的话中意。
“……将有何不虞？”赵统低声缓问。
“尚未发生之事，维岂能料及？不过是将话恰好说到此处罢了。然，赵氏的未来，皆在君手。”姜维对上他的眼睛。
屋内的气氛再次沉寂下去。
赵统突然冷笑一声，反问道：“将兵刃对着同袍，换作是你，你能下这样的狠心么？”
姜维久久地看着他，之后回答：“若是为了大局，未尝不可。”
赵统哑然，他的眼光有些退避，兜转地落在他自己的案前。
姜维却笑了：“承匡，知道你当初为何没有‘得偿所愿’么？不止是因为宫中赐婚的圣旨压了你一着，而且是因为你自己——你下不了狠心。若你横下心来，拉着她一同抗旨，未必不会成功……可你最终也没有如此，你选择了退让。其实朝堂之争与婚姻一样，敢于去抢，就能抢到。”
他就坐在那里，坦然自若地说完这样一番听上去颇为强硬的话，却是面容平静，神态疏离。
赵统的情绪上下翻涌。他承认被这个人直接戳中了弱点。下不了狠心……的确如此、向来如此。心怀不够强硬——这是他性情的肇源，亦是他的软肋。
“勇敢的人会得到好运的垂青，而我向来都是运气不佳的那一个。”赵统幽幽地叹口气，“她喜欢有勇气的人，所以在你我之间，她选了你。”
姜维轻笑，似在自嘲：“……是我做的恶事。当时的情形下，阿念没得选。”
赵统听出话中意，心下一阵酸麻。
“令先君至今无谥，这是你的心结。”姜维欲让今夜的谈话在此处作结，最后道，“不过，你却可以为老将军讨回。毕竟这也是赵氏一姓应得的。”
赵统的眼神变得幽远。
“令弟近年虽一直在南，但无遑多论，应亦有从北之志吧。”
作为庲降都督的从属武官，赵广在一年前已随驻南中。听闻上月换防，那青年将领则自请去往更南的兴古郡。
座下人不再言语，静候座上人的反应。座上人则沉默片刻，尔后抬起头：“今夜所言，统已记于心间。只是……先父的哀荣，我虽时有所虑，却不因此而移志改心。”
姜维点头：“属于老将军的东西，或早或晚，终有一天能够归位。”
话至此处，二人终于同时端起各自面前的茶盏，遥对彼此，将茶汤饮尽。
夜光松垮缠绕在女子肩头，絮语着难舍。
一座垒砌得很齐整的坟。姝妍单膝跪于坟前，拔去几棵不甚乖巧、正从土中探头探脑的杂草。
“乔哥哥……”姝妍苦笑着叹口气，“你知道么，等今年过完，我就比你大一岁了。”
坟包沉默着，惟有夜色听到了她的诉说。
“你的攀儿如今已会写很多字了，拂恩嫂嫂每日都亲自教习。所有人都过得不错，只是家中少了个你。”姝妍再沿着坟周摸过一圈，确认已无一根杂草，又将拔出的那些拢成一束，握在手心里。她索性抱膝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墓碑，“乔哥哥，这些年江东都会寄信来，但诸葛伯伯常常不在，就送到聂姨娘手中了。姨娘说，每一封都与你有关，我们大家……都很想你。”
不远处走来一个人，在她面前蹲下，接住了她的眼睫中早已盛不住的泪。
“不是去赵府了么？怎么又来了……”姝妍低着头，瓮声瓮气。
“没什么。只是从赵府出来后，便想你了。”姜维温和的声音向她递来，男人随即陪坐在她身侧，伸出一只手臂揽住她的肩膀，“你说过今晚要来看阿乔，因为是他的诞辰。”
自打老夫人去后，在归家奔丧的这段日子里，他变得很喜欢同她身体接触。有时在夜里睡着了，无意识地也会揽过她的腰，将枕边人裹在身前。
他变了。而姝妍能够从最细微处感到他的变化。他已不再将某些话习惯性地沉在心底，转而用更为炽烈的表达方式倾吐出来。
比如这句“便想你了”。
姝妍将脑袋靠在他的肩上，伸出胳膊，从男人的腰间环住了他。她的呼吸落在他的前襟，夜色四合，似乎能够听见二人交织的心跳声。
“我们离开成都吧。”姜维突然说。
姝妍闭着眼，心知他不过是嘴上说说。
没听见身边人的应答，姜维低低笑着，又继续道：“陇南、荆襄、扶风……去哪里都行，总之是你和我。”
“两片嘴唇碰碰，倒是轻松呢。”姝妍闭眼笑着。
男人无奈地摇摇头，也陪着她笑。
“前几年怎的不见你这般顾惜，现在是因为有了凝儿，对么？”
他只轻笑，却不给出回答。
“前些日子，阿筠她……说起仲则兄长的调职。”姝妍将脑袋从他的肩头移开了，“那封信中的内容，你却对我只字未提。如此一来，你是在利用此事，与阿筠‘做交易’，对么？”
姜维沉默一刻：“我也担了风险的。”感到身边人略有不快，他便贴得更近了些，顺势宽解：“况且诸葛贵人有分寸，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须放下心来，少些担忧。”
“阿筠她心性纯直，虽得宠爱，只因与陛下有深厚的青梅之谊，现在虽高坐金銮殿，但以后的浮沉，谁又能预料得准呢？我总罢是不愿看到她卷入这些事。黄姨娘临去时，还将她嘱托与我，我不忍心……”姝妍语中懊丧。
半轮黄月缓缓自云间升出，将轻纱般的光缎垂坠在人间的大地上。借着淡薄的月色，姜维看住身边人的侧脸，良久，说道：“可泰伯也将你嘱托与我，我也不忍心看到你在前朝后宫的尔虞我诈里困住了心性。”
“我的确不愿活在担惊受怕中，也厌倦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但……这是你和我一同择取的路。”姝妍摇摇头，轻声道：“后来才明白，如此世道，冻死、饿死……竟都算是好的。”
姜维深切地盯着她，似乎她是一块冰，而他要将她看到融化。
姝妍不禁面色微赤，别过脸面去：“夫君……这样盯着我看做什么？”
“也没什么。”姜维不移开眼眸，“刚才的一刻不知怎么了，就突然想起在那年的冀城，坐在断壁残垣下，你喊起我‘哥哥’的样子……”
姝妍的眼睛湿润了。
“建安十八年在冀城——家乡的土地上——我见到了世上最真实的杀戮……”姜维说，“也遇到了世上最真实的女人。后来还以为自己一生都不能释怀，直到你我再遇……”
姝妍不知怎的，就流下泪来。
“我见惯生死，已经无所谓了。但是不愿你沾染这些。”姜维的眼睛终于移开，“从十二岁开始，就是这样了。因为见过了不干净的东西，后来又时时畏惧重蹈覆辙，所以多年来才会竭力地为自己留存体面，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现在做的事情，十有八九，皆不由衷。”
夫妇并肩坐在诸葛乔的坟前，衷肠诉至此，已全然沐在月色之中。
“阿念，有些事情，别弄得太明白了。将所有的外壳都剥得干干净净、□□的，这样会磨到自己的手指。”姜维沉了语调，抬手抚过她的领口，又趁势将她揽回怀里。
“我考虑好了。”姝妍突然将脑袋靠回他的肩膀，轻松道，“你若肯辞官，我便随你泛舟江湖、归去林间。”
姜维却惊讶地看着肩上人垂下的眼睫，心绪翻滚：“辞官？”
“嗯，辞官。”姝妍故意重复一遍，“说吧，什么时候？”
“……某日。”他朗声笑着，心知她也是在调侃。
“许空头愿的感觉怎么样，很不错吧？”姝妍轻声笑着，“不必兑现的诺言，也叫做诺言么？”
姜维抬首长叹，无奈地笑道：“愿安汉之后，再与卿携手山野，了却平生愿。”
姝妍并不当他是在许愿，却又难以自控地将此话当了真。
浓密的高林已经消弭殆尽，眼前唯余几丛杂乱无章的狗尾巴草，司马昭蹲在小涧边用手捧了水，细细地洁着面。“老李”则抱臂站在他身侧，目色警惕。
水上却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唤：“昭哥哥！我们在这里！”他带着讶异，抬眼望去，一个年轻的姑娘正站在船头，满面兴致，冲他招手。她身边还站了个男人，也朗然笑着。原是陈家兄妹俩。
司马昭从地上站起来，抖抖衣上泥尘，只待船走近，一跃而上。“老李”跟上，一步不落。
“阿泰，她怎么跟来了？”司马昭用袖口抹去脸上的水珠，“陈世伯一定不知道吧？让奚儿别闹了，快回洛阳去。”
陈泰翻翻白眼，没好气道：“丫头死活要出来转一圈。阿昭，我家和你家情况一样，你是知道的。你哥管不住你，我也拗不过我妹。”
司马昭活动活动肩臂，觉得还是疲倦，索性展平四肢，呈一个“大”字形躺在船上。陈家兄妹都半张着嘴巴，似乎在看一个从未见过的人。
“哎，你们两个别介意。”司马昭打起哈欠，闭了眼睛，“这十多天我快累趴下了。那深山老林里真够呛——夜里不敢睡，白日不敢歇。不然啊，你们就见不到我了……”
“老李”见自家公子如此，不禁摇着头微笑起来。
陈泰用脚踹踹司马昭的腿：“喂，先别睡！是不是多亏了有我在河边接你，昭公子？你说啊？喂！”
平躺着的男人翻个身，将屁股朝向陈泰兄妹两个，根本不搭理。陈奚捂着嘴巴笑起来，哥哥没好气地对她说：“奚儿，你看他，关键时刻就装死……”
陈奚偷笑几声，推推哥哥的后背：“大哥，就让昭哥哥睡吧！元姬嫂嫂嘱我给他带了换洗衣物，但你瞧，他现在浑身上下裹着泥巴都能睡着——可他素日是个多爱干净的？所以咱们别惹他啦！走吧！”
“咣”的一声，一册厚重的竹简从案后人的手里砸向地面，在场的众人胆战心惊，只看到软趴趴瘫在地上的竹册和案后人惊怒交加的脸。诸葛亮不禁轻咳几声，而众人的心都因这几声咳嗽而提了起来。
“张翼是怎么做这个庲降都督的？！”诸葛亮抚过心口，隐觉刺痛，“什么叫‘因酒酿祸’？！建兴元年起，本相的僚属就没有哪个敢因酒酿祸！”
杨仪忙俯身参言：“丞相注意身体。”
“立刻将张翼召回。”诸葛亮的脸色一片青冷，“不必到北面来，遣他还朝。”
“是。”杨仪闻声跪坐，开始动笔。
众人噤声，不敢多言。
“立拜张嶷为牙门将，动身往南去。即从武都调回马忠，任其为主将，张嶷为副，二人至越嶲，毋论先后时机，务必讨平刘胄。”
“是。”杨仪一一记下。文书一式两份，一份直接用作委派，一份则送回成都，以呈陛下。
诸葛亮靠在凭几上，暂时平稳了呼吸，感到肋底不甚舒爽。
“……‘因酒酿祸’？”姜维挑眉看向梁绪，“伯恭的告罪书是这样写的？”
“是啊。”梁绪站在他府上前院那口只挖了一半还不到的小塘里，却是身赋闲打扮。
男人光着胳膊、挽起裤脚，戴顶草帽，手中操着把扁口锄头，听姜维说话的时候正一下下地凿着泥。泥水四溅，梁绪一边喊姜维避远些，一边又去堵那些本不该喷溅的裂口，正忙得不亦乐乎。
最近州中无事，梁绪因此有了很长的一段休沐期，得以从益州从事祭酒的岗位上回家歇息。趁着尚未入冬，雨季未至，他便想将这口小塘凿好，与城北的活水连起来，再养上一群鱼虾，给府中添添生气。
“听闻丞相大怒，当即就将张都督撤了职，令其返朝。也许这几日就能在成都见到他了。”梁绪一面回答，一面兴致勃勃地捡出几大块“顽固不化”的泥石，丢出塘底。
张翼心情不好，稍稍一想便能明白。入夏伊始，张夫人难产身殁，青春早逝。张翼远在蛮陌之地，因公务缠身只得被迫暂缓了回家理丧的日期，一拖就拖到了今天。姜维甚至为张翼这次的回朝松了一口气：一来，张翼终于可以调整心态；二来，张夫人临去时托给他和姝妍的一双小儿，到今日竟还未得父亲赐名。
因为此事，姜维给张翼去过信。可那封书信不知是在艰险难行的路上送丢了，抑或是生了什么旁的变故，直到今日，他也未曾收到过来自南中的回音。
而这次南人忤逆，大抵由于张翼心绪不佳、借酒浇愁，从而疏了防范之心……也正是如此，丞相才会愤怒至极，直接免了他的职。
姜维压下心中的波动，只听梁绪又说：“你这段日子在家服丧，朝堂的事就不要太关注，更不要参与，免得落人口舌。”
姜维刚刚点过头，一个青春跃跃的垂髫姑娘便从后堂转出来，也是一身劳作的利索打扮，三步并作两步奔下石阶，银铃般的笑声脆脆地传来：“阿爹，我来啦！呀，是姜叔叔啊！”
正是梁绪独女——现年八岁的梁漪。梁漪蹦跳着，冲姜维打过招呼，便下了泥塘，也拿起小铲，拨拨挖挖的。梁绪假意沉了脸制止她：“漪儿，上去。女孩子不敢光着脚站在水里。”
梁漪撅起嘴巴，目光流转，听了父亲的话。小姑娘也不嫌双手和双臂已经沾了泥水，只顾搂住姜维一只胳膊，笑吟吟地：“姜叔叔，你每次来我们家，阿娘都做好多好吃的，漪儿可天天都盼着你来呢！”
梁绪微微皱了眉：“漪儿，看看！手上的脏水给你伯约叔叔染了一身，快去洗洗！”
梁漪鼓鼓腮帮子，趁父亲低了身子翻泥块的时候偷偷吐出舌头，朝他做个鬼脸，还是晃晃姜维的小臂，甜甜撒娇道：“姜阿叔，等下漪儿想跟你回去看看阿凝弟弟，行不行嘛？”
“诶……去洗手。”梁绪叉着腰，站在塘底催她。
姜维对梁绪说：“姑娘闹一闹，这么严肃干嘛？”再看看梁漪红扑扑的面颊，拍拍她缠在自己臂间的小手，笑道，“漪儿，当然可以了。”
“哈哈！阿爹，那我去洗手！”梁漪欢天喜地，一溜烟跑去了。
姜维敛袖站在那里笑着，半身素服都染成了深浅不一的栗棕色。梁绪看看他，苦笑道：“哎，丫头越大越难管啊……”
姜维却半是怜爱地说：“阿兄，我倒希望凝儿是个女孩。”
梁绪斜睨他一眼，无奈地摇摇头：“养女孩可不容易。漪儿要是男孩，指着刚才那副说不听的样子，我早拿泥巴扔他脸上了……”
姜维不禁笑起来。
瑷莘来回踱着步子，怀中逗着赵奕。这做了母亲的女子，面上时时刻刻都是温柔的神色。赵统推门而入，见此温馨一幕，心中亦是温然。父亲凑过去看一眼儿子，便趴在案前，望着他们母子。瑷莘的眼睛始终不离奕儿的身，口中却关切着赵统：“昨日夫君与当阳亭侯谈得如何？”
赵统似乎并未料及她有此一问，于是托腮道：“婉儿，怎么了？”
瑷莘回答：“妾大约知道这几年，夫君同他之间都似有龃龉，只是不知经过昨夜，可有些变化了？”
赵统略带苦涩地摇摇头，摆手不答。
瑷莘脚步轻盈，走到夫君身边跪坐下来，先将奕儿递在他臂弯中，再为他斟一杯淡酒。女子劝慰着：“阿郎，妾虽不太明白朝中之事，但总归觉得：若是能多一位朋友，一定好于多一个敌人，对不对？”
赵统轻轻晃着儿子，听她说起这番话，面色变得沉静。
“妾未出阁之前，早就闻听过夫君与妍姐姐的‘约定’……”赵统本想打断她的话势，却教她柔和地按住了手臂，继续道，“因此这几年夫君心里的苦涩，妾都明白。昨日当阳亭侯屈身拜访，也是想要夫君释怀。而妾亦认为——前尘往事，已无需再回首，从此以后，是富是贫，都有妾作陪……”
她渐渐低了声音，目光只定格在那酒杯上，不去看身边人。赵统心中酸楚，眼底亦是温润，喉头忽而涌上一股未明的情绪，哄着孩子，不禁走了神。
“婉儿……”赵统万般感怀，一时却不知从何而起。
瑷莘却腼腆地笑着，一根纤指轻轻阻在他的唇边。女子眼中是无际的宽柔：“夫君无须多言，妾……早已明白。”
赵统感到鼻尖微酸，他眨眨眼，叹口气，心底是多日以来难得的松快。瑷莘抚着赵奕玉珠似的小耳垂，说：“今日从娘家来了婶娘的信，叫咱们过几日回去坐坐。听婶娘说，叔叔自年初起稍有致仕之意，猜想这次应是同夫君商议此事吧？”
“唉，只怕……董大人没法这么快致仕啊。”赵统幽幽叹道。瑷莘投去不解的眼光，赵统则轻描淡写地说：“昨日他说，赵氏都应防患于未然。当时不甚明了他的话中意，今天却突然就有了些……预感。”
瑷莘的面色紧张起来，赵统却温和地握住她的手心，宽解道：“婉儿无须担忧。我亦觉得：朋友自然好过敌人。”
大雨倾盆而下，浇开初冬的寒冽。
女子湿了一圈的裙摆，疾步迈进张府，而身后的蒙猇竟发觉自己要阔步才能勉强跟住自家夫人。男人一边撑着伞，一边心急如焚地劝着：“请夫人慢些……雨下得急，夫人当心招了寒……”
姝妍在院中站定，四下却不见有侍从来迎。她直直走向中堂，用力拍门：“张伯恭，躲够了没？出来。”
蒙猇也是第一次“闯入”别人的私宅，见姝妍如此作态，不禁担忧起来，却又无可奈何，只得高高地将伞撑起，为她尽力遮住凌乱攻势的冰雨。屋内无人应答，院内亦是一片沉寂，四面八方只是雨打地面的哗哗声，不见人息。
“张翼！再当缩头乌龟，你的儿子们就要不认你了！”姝妍继续拍门，齿间较了劲一般：“张伯恭！”
门扉“哗”的一下自内拉开，风雨、土腥气、枯叶……一刹间刺进室内。
男人站在屋中，胡髭丛生、眼目空旷，高大、阴郁、且潦倒。
姝妍盯着他，鼻尖立刻嗅到屋中冲出一阵浓烈的酒气。
张翼脸色平展，语中空洞：“侯夫人干什么来了？”
“你说呢？”姝妍张目瞪他，口中冷冽，“你的一双幼子在我们府上待了足足半年，你这生身父亲已经回朝，就没有半点话吗？！”
张翼扯出一个惨淡的笑容，摇摇头，长叹道：“就寄在你们家里吧，我无心照看他们。”说罢，他便要合上门，女子却一把扳住了门扉，瞋目对上他的眼眸！张翼见此，手上也不和她较劲，反倒泄了力，颓丧地摆着手臂：“我张翼，就先谢过你们夫妇了。”
姝妍眉头轻皱，把住男人的手腕，不及他怪怒几句，便将他拽到了室外。雨打风吹，一瞬间砸在张翼的脸上、手上、脖颈、襟口……男人似乎醒了些酒，甩开姝妍的手，怒道：“姜夫人，请你自重！”
“哼，这几个字应当本夫人说与你听。跟我走！”姝妍哪里会由着他的性子，这趟来前，她就已经料到这样的场面。
蒙猇挡在张翼背后，后者怒目而视，但蒙猇分毫不让。
姝妍用力拽着他的手臂，蒙猇又在身后暗暗逼迫，张翼磨不过主仆二人，只得被女子扯出了府门。
走了一刻钟，雨势愈加猛烈。张翼没好气道：“姜夫人还是打上伞吧……”
姝妍却回头对蒙猇说：“蒙猇，把伞收了。今天谁都别打伞。”她手上始终拽着张翼，后者已经懒得再和她磨，依旧平着张死灰般的脸面，颇为不愿、跌跌撞撞地走在一边。
上山绕过几条野径，三人曲折走到一片耷拉着脑袋的桂树下，姝妍才停住步子，将张翼的手臂往前一推：“到了。”
张翼不吭声，就这样淋着雨。
姝妍说：“你回家之后，可有来看过王姐姐？”
张翼继续沉默。但蒙猇看得出，男人的酒意已然全无。
“这是张夫人的坟墓，而你今天是第一次来看她——记着。”
张翼神情复杂。
“王姐姐同你感情好，你为什么不来看她？”姝妍提高了声调。
“这好像不关姜夫人的事。”张翼冷了语气。
“是么？”姝妍瞪着他高大的背影，“王姐姐临去时，将一对幼子托付给我与当阳亭侯，伯恭却认为我没有资格吗？”
“你想说什么……”张翼语中艰涩，似乎有东西阻在他眼前，让他不忍去看，他的目光里是深刻的刺痛。
“为什么不回侯爷的信？”
“有必要吗……”
“那是你的儿子！”姝妍沉声道，“是你故去半载的亡妻，她用命为你生下的儿子！看看你现在是一副什么样子——意志消沉、不修边幅、自暴自弃！王姐姐在九泉之下若是看到……”
“够了！”张翼猛然回头，眼底一片赤红，“……人死了，死了！你明白吗？”
姝妍毫不退让地盯着他的双眼，片刻，张翼骤然转开了脑袋。
“她身体不好……我早就说过，我们可以不要孩子……”张翼蹲了下去，抱住脑袋，喉间哽咽，透着深深的自责，“可她决意……”
姝妍站在男人身后，俯视着他。
“王姐姐赌上命也要如此，你知道为什么吗？”姝妍问。
张翼凄然：“别和我扯那些没用的大道理，行吗？姜夫人……”
姝妍嗤笑：“哪里来的什么‘大道理’？我告诉你：只是因为她爱着你。”
张翼将脑袋低低埋在膝间，一声不出。
“可你就是这样回报她的。”姝妍冷冷地说，“我那姐姐若当真看到你这般模样，还不如当初‘弃子保母’来的痛快！”
张翼猛地从泥水中站起来，低声咆哮道：“你胡说什么？！”
“你听见了，我不会说第二遍。”姝妍瞪着他，傲然道，“你那一对可怜的孩儿自打出生后，就未曾见过他们的父亲！现今你预备怎样？抛之弃之、让他们更名改姓、从此做我和侯爷的儿子？！那你的家呢？从此就不管了、不顾了？你算父亲么？你配作一个男人吗？”
张翼的胸口激烈起伏着，姝妍看到他的眼底爆出两股力量——这应当是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拥有的力量。
——他被激怒了。而这，正好。
张翼压抑着心底的激荡，突然软弱地跪倒在泥地里，双手死死撑着上半身，像一只受了伤的动物，低低呜咽起来。
姝妍心知今日目的已成，便默然站在原处与张翼保持着距离。女子暗暗收敛了锋芒——接下来只需等地上的男人的情绪尽数倾泻，等他有力气再次站起来。
蒙猇还是悄然撑起了伞，遮在姝妍头顶。
不知过了多久，地上的汉子终于直起身子。他的膝间尽皆泥水，眼底泛红，神态有些狼狈，但更多的则是羞惭。
“张翼向夫人赔罪。”他深深拜下去，尽力平稳了呼吸，“若不是今日夫人到来，翼……只怕要日夜酗酒、醉死家中。”
姝妍将手附在张翼的小臂外侧，感到男人的躯体略略发抖。她摇头宽慰：“伯恭，你若能从此振作精神，便是好的。”
张翼低下头去：“在南中的那些日子，悲湎于酒，酿致大祸。丞相罢了我的职……罢得好！”他的眼中起了变化，口中一字一句，尽是坚毅，“故人坟萦为证：我张翼自今日起，再不会饮一滴酒。”
姝妍轻声道：“王姐姐临去时，要你为孩儿们赐名。她的最后一愿：你能将孩子们的名，在这坟前亲口告与她。”
张翼垂了眼眸，雨水淅淅沥沥地沾在他的鬓间和眉睫，让他看上去像是沧桑了十岁。
他沉吟许久，终是絮絮柔柔地说出了心间话：“阿璃，咱们的长子便唤做‘驰’，幼子……就叫做‘微’——驰、微。你觉得怎么样啊……”
姝妍却别过脸面，不忍再看、不忍再听……
川北，凛冬将至。
旌旆飞扬，军旗壮丽。阅兵一结束，全军赶赴汉中，年后出师。
骝马新跨白玉鞍，战罢沙场月色寒。城头铁鼓声犹震，匣里金刀血未干。
军鼓喧天，阵地上早是一片肃穆庄严。萧萧暮雪簌簌而下，伴着战士们坚强与果敢的目光，于战事将至之时，整装待发。
峭壁绝高处，顶着猎猎西风，站着几个略显微薄的身影。
男人对身旁同伴说：“……若能再走近些，便能看得更清楚。只可惜蜀人狡诈，将此地悉尽封锁，连一只鸟儿都飞不过去。”
陈泰则是抱臂摇头、一副兴致散淡的模样：“阿昭，也不是我偏要说你，我是真的不理解——咱们费了这么大力气跋山涉水，就为站在这地方、瞄这一眼？”
“阿泰，你看……至少我已经知道在那一侧……”司马昭抬臂指向远处的山崖，二人平视，目力可及，“他们就在那里设了对魏的伏兵——为了防范大都督的偏军。”他的眼睛像鹰隼一般掠过，“……但蜀人不知道，那里其实根本没有我们的人。三天以前，在黄沙到南郑的五十里山路间，那支偏军已奉司马大都督之命偃旗息鼓，待敌入瓮，便能将这条长蛇活活砍成几截！”
“不过五十里的山路，能有什么大的斩获？我的看法与你不同。蜀人兴许分兵，然后在汉中汇合——就像太和二年他们初出祁山道那样，兵分三路，与我军玩‘猫鼠游戏’。”
司马昭沉吟不语，心下不禁觉得陈泰所言亦有道理。
“这一次，他们的防范工作真是滴水不漏啊……几月以前，我哥的人在林间趴了足足十日，竟全数殉难，到最后也没有拿到大都督想要的东西。”司马昭沉沉叹气，“听说他们打造了许多新奇的武械，可咱们却死活不知道具体是些什么玩意……这回，父亲的对手虽然还是老对手，可是那些老对手却变得比五年前更强大了。”
陈泰看他一眼，觉得身边人满腹忧思，便问：“你眼下也不过是奉命给郭刺史通渠——搞搞基础建设、埋头苦干的。成天操心着战事，多余了吧。”
司马昭的脸上骤现不甘，他暗暗在袍底握住拳头：“你也觉得多余么？两年前归洛，我就向父亲请命，想要长期驻于京兆，因为那里靠近前线。可父亲却说我该去的地方是王畿。这次修渠我磨了一个月，才从家里勉强出来。不知为何，父亲似乎不愿我待在雍凉。但我偏要在此地！”
“哪里是世叔不愿你上前线……”陈泰拍拍他的肩膀，“是婶娘不乐意啊！自小到大，婶娘最疼最爱的不就是你？”
司马昭泄了气一般，仰天而叹，颇为无奈：“因为大哥已经投身戎旅，阿娘就希望我能常伴左右。呵……我啊，我若是大哥便好了——少些母亲的管束，也能多些父亲的信赖。可惜所有人都觉得我自小浪荡，本职工作就是认认真真地做个‘世家子弟’，却没人觉得，我也能做成一些事情。”
陈泰盯着司马昭的侧脸许久。风声过耳，只听他笃定且严肃地说道：“阿昭，我不这么认为。”
身边人还是备显颓唐。
“这段日子以来，你身上的变化，别人不知道，我可是全都看到了。从前你是一身绫罗绸缎，熏着香气，齐齐整整、一丝不苟。可那日再见到你，浑身上下就没一块干净的地方，搞得我都要不认识你了……”陈泰低头笑着，倏尔将目光投向极远的天际，“我能听得出来，那老李在你身后喊起‘公子’的时候，也变得虔敬了许多。不光是他——包括你大哥手底下的人——我想他们现在是打心底里把你当作‘司马二公子’来敬服的。你总筹谋着经营雍凉的事，但所谓‘经营’二字，在这之前，不还有个‘苦心’么？”
司马昭终于转过脑袋，独属于青年人的倔强与倨傲一并攀上脸面，而他的眼底此刻微微发赤。
中堂停棺。
男人一身素白，披着麻衣，静静地走着，他的脚步几乎没有声响。与棺木擦肩，伫足，望见棺中人的面色虽已发了灰白，但依旧像是安然入睡。他低眉，看见棺身竟被大小不一的冰块围了一周，再看一眼，原来半口棺木竟用了一只独舟大小的矩形容器托承住，三分之二的棺体都浸在冰里。
在阳光尚未散尽骄气的季节里，这里始终恒温。
一路上他都是心神黯然、思绪翻涌，却没有因为突如其来的失恃之痛而皱过半下眉头。
……即便要痛，也会暗藏心中，不为人知。
然则看到渐微冒着冷气的棺木，以及棺中人得以因此而短暂存住的安详面容，这一幕却叫他的眼底狠狠发酸！
缓缓扶上棺口，感到丝丝缕缕的凉意顺着腕间脉搏一路探进心口，他的唇角微微颤抖，眼底悄然晕开两片红……他感到有人站在门口。
姝妍站在远处，深切地望着他。二人同时感到有细微的夜风穿堂而过，先吻过她的发梢，又拂上他的肩膀。
姜维的眼神在这一刻向姝妍送来——她看到那双眼眸中含着摇摇欲坠的心绪，也蕴着无处安放的恻隐。从前那双眼中捕捉不住的云遮雾绕，在此时的方寸天地，是前所未有的赤诚与鲜澈。
想念、倔犟、不肯遗忘……他的目光似在发烫。
姝妍慢慢地走向姜维，后者就站在原地，眼眸一刻不移，追随着她的靠近。姝妍瞥见他指间凸起的骨节在微微颤抖，她于是试探性地将手心敷上他的手背，其间的温软和细腻在一霎那竟颇为惊异地缓释了他的情绪。
他的眸底……竟然写着脆弱。
姝妍感到胸前怦怦直跳，她知道这是由于面前的男人沉沉压在心怀里、不允排解的情绪在一刹那侵入了她的身体……
他们离得很近。姝妍微微抬首，便能捕捉到他眼中的朦胧——而他的眼睛似乎正在努力稀释那两抹昭彰了浓烈的情感脉冲的赤色。
她的唇瓣动了动，发现此情此景之下，自己竟说不出一个字。
她再次试着从舌底牵出几个字，可又觉得一切字句皆为无力。她看见姜维的神色异常地冷峻——冷峻，且薄弱。
“远途方归……我去为你备些热水吧……”姝妍先垂了眼，她的指尖虽有迟滞，却终究从他的手背上抬了一寸。
而这几根手指却被男人一翻手掌，牢牢地握在他自己的手中。夜色中只站着他们二人，他们之间唯余夜色。
“……别走。”
低沉的嗓音带着隐忍，有股冥冥的力将她的双腿死死地压在原处，她的心肺随着这两个字颤动起来。她感到面前人略显倦态的一呼一吸，深长而切切——他竟然在恳求。
“陪我。”他低声道，“留在……我身边。”
姝妍猛地感到五脏六腑将近停止运作——她几乎不能呼吸。四目对视的瞬间，姜维眼底和心底的脆弱被完完全全地展露在她面前：他的伤楚一览无遗。
千帆已过，此刻看尽真心。
手背染上几颗滚烫，姝妍抬眸看去，他的模样比以往任何一个瞬间都更为真实地印刻在她的脑海里。
“从此以后，都留在我身边。”
姝妍没有应答，但她的泪与他的融在一处，沉沉坠在二人交握的手中。
“回来就好……”良久，她小声说，“那天走在外面，看见一个人，恍惚间还以为是你。”
“现在呢？”他的鼻间仍是沉闷。
“什么？”抬眼看住他，有些不明所以。
“现在……是真正的我。”姜维的眼中一片静谧，却更为深切。
姝妍环住他的腰，稳稳地拥住了他。她感到男人缓缓抬起双臂，抚上她的后背——他的手心依旧有些颤抖，却已不似先前那般——恰好敷盖在她的后心处，将爱与恨一并交迭着，默默传递在彼处。她感到他一向挺拔的腰身竟悄悄地发着软。
姜维稍稍弓身，刚好能将下颌贴入姝妍的肩窝中。男人微微发烫的鼻息在她的侧颈晕开，诉说着一半的疲惫与另一半的松释。
她全然承接着他半个身体的重量，却并不因此而感到摇摇欲坠。相反地，她感到此刻轻松了许多。
“当初娶你，有一番旁的心思……”姜维闭上眼，在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缓缓地说。
姝妍面色宁静，始终听着。
“我知道是你先动了心——在山谷中的那一夜——因此后来是‘顺水推舟’。但，走到今天，终于可以告诉你了……”他持续独白，“……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夜间起了薄雾。秋意已渐浓，无声无息地攀上柳叶梢头，暗中将这个时节编缀出斑驳的萧然。
倒像是闹中取静，在一片街市对侧起了这座府所。因站在此处，往西看去不出一里，便是大名鼎鼎的成都西郊——偏爱于雪月风花的公子俏人、忙里偷闲的寻常男女，时而流连于彼。
已上了宵禁，王公诸子、平头百姓，非有要事、手执指令者，一律不可外出。
但此条禁令对于这个人来说，向来都是例外。正如有人热爱白日，他却喜夜。年少之时养成了夜读的习性，从那起，他便逐渐窥得夜的奥义。
在夜间，人的头脑愈加冷彻、愈加清楚。由白日的炙烈所主宰的繁杂情绪，在夜里恢复到冷却状态下的原始样貌，沉静、端重、肃穆。
朝气锐、昼气惰，暮气始归。以治待乱，以静待哗，此治心者也。
姜维站在府邸外，候于寂寂檐底。男人虽着常服，但从外衫一路看到中衣襟口，仍旧是内外素净的白。
很难分辨究竟是夜色更为寂寥，或是他的目色。
一人自后趋步而来，俯首沉声：“家主，信件已送至董大人府上。”
姜维点头，旋即吩咐道：“即给阳平关去信：董府但有动态，我便会按先前所约定的，悉数告知他。”
那人喏喏而退。
姜维抬头看一眼天色——寥寥几颗星子已彻底沉入渐趋迷蒙的雾气之中。府门“吱呀”一声打开，里面人手中撑着一只刚刚点起、火芯尚发着明黄的灯，侧身恭请：“当阳亭侯，久等了。”
姜维利落地随着他，跨入了这座无比静谧的宅第。
木门道口。
雾气在谷底弥散开来，男人抬头望去，天空早已一片乌黑，伸手不见五指。稍显潮腻的风中嗅出几股带了轻微腐烂气息的味道。
司马昭坐在一条只容二人的小舟上，顺着溪流划进了郿县地界。为他摇船的是个上了些年纪的男人，身后背了个襁褓，里间似有婴孩因熟睡而发出的呓语。
一路上两人不曾有过交流，直到此处。司马昭从舟楫一侧缓缓站起来，雾霭之中，他的眼眸却闪着几点幽幽的光。他笑着问：“阿翁，你家可住这里么？”
老者看他一眼，叹口气：“贵人，我就住在这船上。一个老的……”他指指自己的心口，“……一个少的。”他回手摸摸襁褓，“……爷孙俩人，就漂在这一代的河谷里，有山有河的地方，都算是家。怎么了？”
司马昭的眼睛望过四合：“阿翁，听这话，你熟悉这一代的情况了？”
“你且问来听听。”老者回答地简单。
“若从此顺流，沿褒斜道一路南下，最快几日可到黄沙？”
“呵。”老者嗤笑道：“贵人当真是‘贵人’啊……我看你的样子，自小是坐车坐船惯了，没走过啥路的……从这条河往南走，不过五十里就会碰上秦岭。只有先翻过秦岭这侧的小陇山，到那一边去，再换水路。这一趟，最快也要二十日。”
司马昭沉默不语，在心下盘算着。
只听老者捋须再言：“进了山，白日的毒虫猛兽，夜里的潮气……小公子，老朽瞧你的身子骨，却不一定能禁得起这山里的半个月。”
“阿翁，你说的不错。”司马昭挪揄道，“那……可有它路？”
“据我所知，并无他路。”老者收了桨，泊在河滩浅处，将婴儿解在怀里抱了，等他下船。岸边已有两个人要上船来，司马昭从胸袋里拿出半串铜钱，放在老人手边，老人拦他：“多了。”
他却已经跃上河岸，远离了波光微粼，将身影隐于黑暗。船上人只听得岸上丢来一句拖了语调的回复：“不多，刚好。”
董瑷莘方从廊下过，却看前院走来一人，待迎近了，原是姜维。瑷莘臂间原本搭着件厚些的外衫，迅速折了，向着姜维款款行礼。后者于是立在原处回礼。赵统从另一侧廊下绕出来，疾步走下石阶。
瑷莘先将外衫交给自家夫婿，颇具眼色道：“妾这便去烹些茶来。”
“有劳赵夫人。”姜维谦敬道。
赵统移开了目光，侧身迎请，姜维与他一前一后，步入屋内的灯火通彻中。
“公子，山里瘴气沉重，仆下恐怕您肋间的旧伤会复发。”蓄着络腮胡的壮硕男子寸步不离，语中流露出担忧。浓厚的夜色里，中年男人的眸光有些闪烁。
二人一前一后地跋涉着，丈量起这片被老船夫称作“小陇山”的密林。
司马昭拎着一根虎口粗细的木条，疾步向前，听到这话的时候，他只是抬头看了看月色，并不搭话。一只孤鸷突然自林木最高茂处如箭一般窜入半空，身后徒余一声凄厉且极具侵略的号叫，在荡着鬼魅般树影的林深处听来，尤为惊心。
“二公子……仆下来之前，大公子叮嘱过，务必照看好您。您……”
“老李，我又不是垂髫小儿，还‘照看’……”他本来对这话是嗤之以鼻的，但听到是大哥的良苦，还是不自觉地就松了语调，笑道，“……大公子也只是跟你客套几句。他可是知道的，没人管得了我。”
“当然了，当然。”“老李”不禁讪然，却依旧奉劝，“公子也得考量考量远在洛城的新夫人，对吧？”
走在前面的男人闻言缓去几步。
如今有了家室，还真是麻烦……他在心里叹过一口气。想起元姬千里迢迢不辞辛苦的手书，他还是动了几分怜意。
他随口问道：“咱们走了多远？”
“回公子：到此，应该已经沿着最近的路走了三十里。”
他停步，从腰间解下牛皮水壶，拔了壶塞先饮几口，又丢给“老李”，后者感恩地接过，但面上仍是拘谨。
“最后几口了，喝吧……”他像是改不了一口慵懒的调子似的，“越过这座山头，后天夜里才能看见褒斜谷口。”
“可是……水已经不多了。仆下就……”男人推诿着，迟迟不肯喝。
“老李，我若出了什么岔子，大公子可有说过要怎样‘处置’你么？”他兴味盎然地盯住男人小心翼翼的脸面，眼中深沉，夜色里根本看不准他的情绪。
“大公子说……那仆下就永远留在雍州，不必再回洛阳了。”
他眨眨眼，听上去不甚满意：“那你不留着一条命‘照看’好我，倒想先死一步么？”
“老李”有些讶异，又似颓丧，这才将壶口送往干裂的唇边，乖乖听了他的话。
不过“老李”先前的担忧还是有几分道理的：他自感肋部已有轻微的肿胀之意——自太和二年南乡遇险，此后的四年间，但凡逢了潮湿天气，他的左侧肋下三寸处便会隐约发疼……
司马昭的手心轻轻敷在曾经的伤处，嗅到山中弥散着浸在秋寒之中的草木根茎的味道，他再抬头看看天空，又是无月。
室内已经提前续上了几盏灯，但两条影子依旧隔得很远。瑷莘缓步而入，将散在地上的投壶和箭杆一并收了，身后跟着的婢女端来漆盘，放在案前。瑷莘看两人竟还站着不坐，心下稍微局促，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女子走到赵统身边，在他袖底轻轻拉扯一下，赵统终于垂了眼眸，回身道：“当阳亭侯，请吧。”
姜维拢住袍边，大方跪坐在侧席上。瑷莘见状，为他舀了一勺茶汤，男人又是礼貌地颔首谢过。瑷莘同样将一盏茶递与赵统，她的眼中写着只有他能看明白的忧虑和嘱咐。
赵统给了她一个心安的神色，女子于是对座中人回首微笑道：“愿侯爷与夫君聊至尽欢处，妾便暂退了。”
姜维始终不多言，应尽的礼节却一丝未疏。
门扉轻阖，赵统跪坐下来。他的目光在座下人的身上来回游离，似是打量，又似审视。姜维敛眉先言：“前月，内子在宫中分娩，听闻当夜幸有君在侧，姜维深谢。”
赵统挑眉，倏尔轻笑一声：“职责所系。”
姜维柔和地报以微笑。室内紧绷的气氛似乎有所缓释。
赵统便问：“君违了宵禁也要来访，敢问所为何事？”
姜维不急不忙，一字一句地：“为赵氏的将来。”
“赵氏一门的未来，皆系于国家。君为何意啊？”赵统稍稍侧首，半面迎着光，半面则沉在暗角中，这使得他的神情看上去略显犹疑。
“不错。自应系于国家。”姜维仍是温然的神色，口中语气却已悄然起了变化，“……羽林右监在入仕之时便任内职，已近十年。令先君、赵老将军故去四载，军中变化不可谓不大。而这些，赵大人也‘洞若观火’吗？”
赵统眯起双眼，微微蹙了眉。
“护助内廷，赵大人尽职尽责，满朝文武，无不称许。然而翊军将军从前同样侍奉先帝、扶保陛下，劳苦功高。如此纯臣，身故之后，竟无谥号。”
赵统的眼眸在刹那间变得犀利。而姜维看得出来，这几句关于赵云的话搅弄了座上人的心事。
“年关贺岁时，阿念和我说，你是为此而烦闷。”
或是听到了旧人的名，又或许是情绪到了顶峰，实难绷住……赵统竟是一瞬间的颓然，突然就靠在身后的凭几上，男人的面色也不似方才那般淡漠。他注意到姜维已经不再使用客套的敬称，而是十分自然地以“你”“我”这样的词暗暗抹淡了多年以来始终横亘在二人间的疏离。
“你与我之间，或许有些事情，一直都未曾说开。”姜维说，“……两年前的汉中，若再能追溯地远一些……建兴六年。”
赵统的目光牢固定格在姜维的脸上，不偏不倚，而后者亦用那双深刻而沉静的眼眸回盯着他。二人似乎各怀心思，又似乎颇为凑巧地想到了一处。
“建兴六年。”赵统的声音有些不自然，“怎么了？”
“是我欠你。”姜维说，“……一场本已定好、且本应完满的婚事。”
赵统淡淡地笑过几下——笑声有些空洞。
“同样的话，你也对她说过么？”他问。
姜维无言。
赵统嗤笑着摇头：“侯爷，你我之间又有什么？不过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罢了。这话，你应当对她说，而不是对我。不过……”他突然垂首，良久，又仰叹一声，似在自嘲，“……可她大抵不会认为你亏欠了她的‘完满’。因为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那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完满。她都不曾对我有歉疚，你就更不必了。”
姜维默然看着赵统。二人都听见更漏滴滴答答的轻微声响。赵统举起面前的茶盏，向座下人致意，旋即一饮而尽。姜维的手指却只习惯性地抚过自己面前那只小盏的边缘，目光黏停。
赵统轻笑道：“当年，她在兰阁随已故尚书令刘子初大人修史。那时人人皆知，我们将有好事。可后来……我才从董大人那里知道，在入宫自绝天家之婚那日，她和当今太后说的是：若有所迫，她便不去沾惹任何人，只求待在兰阁，与那堆书册过尽一生。”
火光摇曳，渐渐笼住赵统的眼睛，其间是隐约的晶润：“所以现在你明白过来了？她到底为什么会嫁给你，我不甚清楚。但我总算知道，她即使不嫁给你，也不会嫁给我。就是如此。”
“若果如此，我便希望你能从此释怀。”姜维终于托起茶盏，“……承匡。”
听到自己的小字第一次被从他的口中轻轻唤出，座上人的身子难以察觉地动了一下。赵统看着他，目中寂寂。姜维则自顾自地将杯中饮尽。
“说说赵氏的未来吧。”赵统十指叠绕，放于膝前，语中慢慢恢复了淡然。
“赵大人喜爱投壶么？”姜维出乎意料地问道。
“消磨时间而已，无甚偏爱。”赵统摇头。
姜维却笑起来：“赵氏的未来与君牵系，竟还有闲散时间用来消磨么？”
赵统再次将目光送上姜维的脸。
姜维拢袖，悠悠然道：“你大概有所耳闻——北面军中，不甚和睦。若有不虞，于内，羽林右监一身所系，乃是都城的安危……”
赵统却反问一句：“君怎料不虞？”
姜维的眸底突然变得深不可测，投向座上人的目光已不似方才：“时也，势也。”
赵统直身，显得有些警惕。
“羽林右监既然掌理宿卫营，一定不会让都城有所失，更不会让陛下有半分的折损，对吗？”
赵统把味着话语的幽深处，稍感困惑：“自是当然。”
“如果代价是——将刀刃指向曾经的同袍。你的回答也是这样么？”姜维终于撕开了对话的口子，将问题的核心纯然又利落地丢在赵统面前，似乎是要迫着他回答。
“请君说得再明白一些。”赵统心中隐有不安。
“斟酌损益、居安思危。大人已然听得明白，在下无需多言。”姜维敛目，“今夜前来，只是想再次提醒大人一句：不该退却之时，可不要轻易相让。”
赵统感到下腹一阵轻微的翻腾，喉头突然干涩，他的目光则一动不动地跟在姜维的眼睑附近，捉摸着那人不肯安定的神情和他模棱两可的话中意。
“……将有何不虞？”赵统低声缓问。
“尚未发生之事，维岂能料及？不过是将话恰好说到此处罢了。然，赵氏的未来，皆在君手。”姜维对上他的眼睛。
屋内的气氛再次沉寂下去。
赵统突然冷笑一声，反问道：“将兵刃对着同袍，换作是你，你能下这样的狠心么？”
姜维久久地看着他，之后回答：“若是为了大局，未尝不可。”
赵统哑然，他的眼光有些退避，兜转地落在他自己的案前。
姜维却笑了：“承匡，知道你当初为何没有‘得偿所愿’么？不止是因为宫中赐婚的圣旨压了你一着，而且是因为你自己——你下不了狠心。若你横下心来，拉着她一同抗旨，未必不会成功……可你最终也没有如此，你选择了退让。其实朝堂之争与婚姻一样，敢于去抢，就能抢到。”
他就坐在那里，坦然自若地说完这样一番听上去颇为强硬的话，却是面容平静，神态疏离。
赵统的情绪上下翻涌。他承认被这个人直接戳中了弱点。下不了狠心……的确如此、向来如此。心怀不够强硬——这是他性情的肇源，亦是他的软肋。
“勇敢的人会得到好运的垂青，而我向来都是运气不佳的那一个。”赵统幽幽地叹口气，“她喜欢有勇气的人，所以在你我之间，她选了你。”
姜维轻笑，似在自嘲：“……是我做的恶事。当时的情形下，阿念没得选。”
赵统听出话中意，心下一阵酸麻。
“令先君至今无谥，这是你的心结。”姜维欲让今夜的谈话在此处作结，最后道，“不过，你却可以为老将军讨回。毕竟这也是赵氏一姓应得的。”
赵统的眼神变得幽远。
“令弟近年虽一直在南，但无遑多论，应亦有从北之志吧。”
作为庲降都督的从属武官，赵广在一年前已随驻南中。听闻上月换防，那青年将领则自请去往更南的兴古郡。
座下人不再言语，静候座上人的反应。座上人则沉默片刻，尔后抬起头：“今夜所言，统已记于心间。只是……先父的哀荣，我虽时有所虑，却不因此而移志改心。”
姜维点头：“属于老将军的东西，或早或晚，终有一天能够归位。”
话至此处，二人终于同时端起各自面前的茶盏，遥对彼此，将茶汤饮尽。
夜光松垮缠绕在女子肩头，絮语着难舍。
一座垒砌得很齐整的坟。姝妍单膝跪于坟前，拔去几棵不甚乖巧、正从土中探头探脑的杂草。
“乔哥哥……”姝妍苦笑着叹口气，“你知道么，等今年过完，我就比你大一岁了。”
坟包沉默着，惟有夜色听到了她的诉说。
“你的攀儿如今已会写很多字了，拂恩嫂嫂每日都亲自教习。所有人都过得不错，只是家中少了个你。”姝妍再沿着坟周摸过一圈，确认已无一根杂草，又将拔出的那些拢成一束，握在手心里。她索性抱膝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墓碑，“乔哥哥，这些年江东都会寄信来，但诸葛伯伯常常不在，就送到聂姨娘手中了。姨娘说，每一封都与你有关，我们大家……都很想你。”
不远处走来一个人，在她面前蹲下，接住了她的眼睫中早已盛不住的泪。
“不是去赵府了么？怎么又来了……”姝妍低着头，瓮声瓮气。
“没什么。只是从赵府出来后，便想你了。”姜维温和的声音向她递来，男人随即陪坐在她身侧，伸出一只手臂揽住她的肩膀，“你说过今晚要来看阿乔，因为是他的诞辰。”
自打老夫人去后，在归家奔丧的这段日子里，他变得很喜欢同她身体接触。有时在夜里睡着了，无意识地也会揽过她的腰，将枕边人裹在身前。
他变了。而姝妍能够从最细微处感到他的变化。他已不再将某些话习惯性地沉在心底，转而用更为炽烈的表达方式倾吐出来。
比如这句“便想你了”。
姝妍将脑袋靠在他的肩上，伸出胳膊，从男人的腰间环住了他。她的呼吸落在他的前襟，夜色四合，似乎能够听见二人交织的心跳声。
“我们离开成都吧。”姜维突然说。
姝妍闭着眼，心知他不过是嘴上说说。
没听见身边人的应答，姜维低低笑着，又继续道：“陇南、荆襄、扶风……去哪里都行，总之是你和我。”
“两片嘴唇碰碰，倒是轻松呢。”姝妍闭眼笑着。
男人无奈地摇摇头，也陪着她笑。
“前几年怎的不见你这般顾惜，现在是因为有了凝儿，对么？”
他只轻笑，却不给出回答。
“前些日子，阿筠她……说起仲则兄长的调职。”姝妍将脑袋从他的肩头移开了，“那封信中的内容，你却对我只字未提。如此一来，你是在利用此事，与阿筠‘做交易’，对么？”
姜维沉默一刻：“我也担了风险的。”感到身边人略有不快，他便贴得更近了些，顺势宽解：“况且诸葛贵人有分寸，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须放下心来，少些担忧。”
“阿筠她心性纯直，虽得宠爱，只因与陛下有深厚的青梅之谊，现在虽高坐金銮殿，但以后的浮沉，谁又能预料得准呢？我总罢是不愿看到她卷入这些事。黄姨娘临去时，还将她嘱托与我，我不忍心……”姝妍语中懊丧。
半轮黄月缓缓自云间升出，将轻纱般的光缎垂坠在人间的大地上。借着淡薄的月色，姜维看住身边人的侧脸，良久，说道：“可泰伯也将你嘱托与我，我也不忍心看到你在前朝后宫的尔虞我诈里困住了心性。”
“我的确不愿活在担惊受怕中，也厌倦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但……这是你和我一同择取的路。”姝妍摇摇头，轻声道：“后来才明白，如此世道，冻死、饿死……竟都算是好的。”
姜维深切地盯着她，似乎她是一块冰，而他要将她看到融化。
姝妍不禁面色微赤，别过脸面去：“夫君……这样盯着我看做什么？”
“也没什么。”姜维不移开眼眸，“刚才的一刻不知怎么了，就突然想起在那年的冀城，坐在断壁残垣下，你喊起我‘哥哥’的样子……”
姝妍的眼睛湿润了。
“建安十八年在冀城——家乡的土地上——我见到了世上最真实的杀戮……”姜维说，“也遇到了世上最真实的女人。后来还以为自己一生都不能释怀，直到你我再遇……”
姝妍不知怎的，就流下泪来。
“我见惯生死，已经无所谓了。但是不愿你沾染这些。”姜维的眼睛终于移开，“从十二岁开始，就是这样了。因为见过了不干净的东西，后来又时时畏惧重蹈覆辙，所以多年来才会竭力地为自己留存体面，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现在做的事情，十有八九，皆不由衷。”
夫妇并肩坐在诸葛乔的坟前，衷肠诉至此，已全然沐在月色之中。
“阿念，有些事情，别弄得太明白了。将所有的外壳都剥得干干净净、□□的，这样会磨到自己的手指。”姜维沉了语调，抬手抚过她的领口，又趁势将她揽回怀里。
“我考虑好了。”姝妍突然将脑袋靠回他的肩膀，轻松道，“你若肯辞官，我便随你泛舟江湖、归去林间。”
姜维却惊讶地看着肩上人垂下的眼睫，心绪翻滚：“辞官？”
“嗯，辞官。”姝妍故意重复一遍，“说吧，什么时候？”
“……某日。”他朗声笑着，心知她也是在调侃。
“许空头愿的感觉怎么样，很不错吧？”姝妍轻声笑着，“不必兑现的诺言，也叫做诺言么？”
姜维抬首长叹，无奈地笑道：“愿安汉之后，再与卿携手山野，了却平生愿。”
姝妍并不当他是在许愿，却又难以自控地将此话当了真。
浓密的高林已经消弭殆尽，眼前唯余几丛杂乱无章的狗尾巴草，司马昭蹲在小涧边用手捧了水，细细地洁着面。“老李”则抱臂站在他身侧，目色警惕。
水上却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唤：“昭哥哥！我们在这里！”他带着讶异，抬眼望去，一个年轻的姑娘正站在船头，满面兴致，冲他招手。她身边还站了个男人，也朗然笑着。原是陈家兄妹俩。
司马昭从地上站起来，抖抖衣上泥尘，只待船走近，一跃而上。“老李”跟上，一步不落。
“阿泰，她怎么跟来了？”司马昭用袖口抹去脸上的水珠，“陈世伯一定不知道吧？让奚儿别闹了，快回洛阳去。”
陈泰翻翻白眼，没好气道：“丫头死活要出来转一圈。阿昭，我家和你家情况一样，你是知道的。你哥管不住你，我也拗不过我妹。”
司马昭活动活动肩臂，觉得还是疲倦，索性展平四肢，呈一个“大”字形躺在船上。陈家兄妹都半张着嘴巴，似乎在看一个从未见过的人。
“哎，你们两个别介意。”司马昭打起哈欠，闭了眼睛，“这十多天我快累趴下了。那深山老林里真够呛——夜里不敢睡，白日不敢歇。不然啊，你们就见不到我了……”
“老李”见自家公子如此，不禁摇着头微笑起来。
陈泰用脚踹踹司马昭的腿：“喂，先别睡！是不是多亏了有我在河边接你，昭公子？你说啊？喂！”
平躺着的男人翻个身，将屁股朝向陈泰兄妹两个，根本不搭理。陈奚捂着嘴巴笑起来，哥哥没好气地对她说：“奚儿，你看他，关键时刻就装死……”
陈奚偷笑几声，推推哥哥的后背：“大哥，就让昭哥哥睡吧！元姬嫂嫂嘱我给他带了换洗衣物，但你瞧，他现在浑身上下裹着泥巴都能睡着——可他素日是个多爱干净的？所以咱们别惹他啦！走吧！”
“咣”的一声，一册厚重的竹简从案后人的手里砸向地面，在场的众人胆战心惊，只看到软趴趴瘫在地上的竹册和案后人惊怒交加的脸。诸葛亮不禁轻咳几声，而众人的心都因这几声咳嗽而提了起来。
“张翼是怎么做这个庲降都督的？！”诸葛亮抚过心口，隐觉刺痛，“什么叫‘因酒酿祸’？！建兴元年起，本相的僚属就没有哪个敢因酒酿祸！”
杨仪忙俯身参言：“丞相注意身体。”
“立刻将张翼召回。”诸葛亮的脸色一片青冷，“不必到北面来，遣他还朝。”
“是。”杨仪闻声跪坐，开始动笔。
众人噤声，不敢多言。
“立拜张嶷为牙门将，动身往南去。即从武都调回马忠，任其为主将，张嶷为副，二人至越嶲，毋论先后时机，务必讨平刘胄。”
“是。”杨仪一一记下。文书一式两份，一份直接用作委派，一份则送回成都，以呈陛下。
诸葛亮靠在凭几上，暂时平稳了呼吸，感到肋底不甚舒爽。
“……‘因酒酿祸’？”姜维挑眉看向梁绪，“伯恭的告罪书是这样写的？”
“是啊。”梁绪站在他府上前院那口只挖了一半还不到的小塘里，却是身赋闲打扮。
男人光着胳膊、挽起裤脚，戴顶草帽，手中操着把扁口锄头，听姜维说话的时候正一下下地凿着泥。泥水四溅，梁绪一边喊姜维避远些，一边又去堵那些本不该喷溅的裂口，正忙得不亦乐乎。
最近州中无事，梁绪因此有了很长的一段休沐期，得以从益州从事祭酒的岗位上回家歇息。趁着尚未入冬，雨季未至，他便想将这口小塘凿好，与城北的活水连起来，再养上一群鱼虾，给府中添添生气。
“听闻丞相大怒，当即就将张都督撤了职，令其返朝。也许这几日就能在成都见到他了。”梁绪一面回答，一面兴致勃勃地捡出几大块“顽固不化”的泥石，丢出塘底。
张翼心情不好，稍稍一想便能明白。入夏伊始，张夫人难产身殁，青春早逝。张翼远在蛮陌之地，因公务缠身只得被迫暂缓了回家理丧的日期，一拖就拖到了今天。姜维甚至为张翼这次的回朝松了一口气：一来，张翼终于可以调整心态；二来，张夫人临去时托给他和姝妍的一双小儿，到今日竟还未得父亲赐名。
因为此事，姜维给张翼去过信。可那封书信不知是在艰险难行的路上送丢了，抑或是生了什么旁的变故，直到今日，他也未曾收到过来自南中的回音。
而这次南人忤逆，大抵由于张翼心绪不佳、借酒浇愁，从而疏了防范之心……也正是如此，丞相才会愤怒至极，直接免了他的职。
姜维压下心中的波动，只听梁绪又说：“你这段日子在家服丧，朝堂的事就不要太关注，更不要参与，免得落人口舌。”
姜维刚刚点过头，一个青春跃跃的垂髫姑娘便从后堂转出来，也是一身劳作的利索打扮，三步并作两步奔下石阶，银铃般的笑声脆脆地传来：“阿爹，我来啦！呀，是姜叔叔啊！”
正是梁绪独女——现年八岁的梁漪。梁漪蹦跳着，冲姜维打过招呼，便下了泥塘，也拿起小铲，拨拨挖挖的。梁绪假意沉了脸制止她：“漪儿，上去。女孩子不敢光着脚站在水里。”
梁漪撅起嘴巴，目光流转，听了父亲的话。小姑娘也不嫌双手和双臂已经沾了泥水，只顾搂住姜维一只胳膊，笑吟吟地：“姜叔叔，你每次来我们家，阿娘都做好多好吃的，漪儿可天天都盼着你来呢！”
梁绪微微皱了眉：“漪儿，看看！手上的脏水给你伯约叔叔染了一身，快去洗洗！”
梁漪鼓鼓腮帮子，趁父亲低了身子翻泥块的时候偷偷吐出舌头，朝他做个鬼脸，还是晃晃姜维的小臂，甜甜撒娇道：“姜阿叔，等下漪儿想跟你回去看看阿凝弟弟，行不行嘛？”
“诶……去洗手。”梁绪叉着腰，站在塘底催她。
姜维对梁绪说：“姑娘闹一闹，这么严肃干嘛？”再看看梁漪红扑扑的面颊，拍拍她缠在自己臂间的小手，笑道，“漪儿，当然可以了。”
“哈哈！阿爹，那我去洗手！”梁漪欢天喜地，一溜烟跑去了。
姜维敛袖站在那里笑着，半身素服都染成了深浅不一的栗棕色。梁绪看看他，苦笑道：“哎，丫头越大越难管啊……”
姜维却半是怜爱地说：“阿兄，我倒希望凝儿是个女孩。”
梁绪斜睨他一眼，无奈地摇摇头：“养女孩可不容易。漪儿要是男孩，指着刚才那副说不听的样子，我早拿泥巴扔他脸上了……”
姜维不禁笑起来。
瑷莘来回踱着步子，怀中逗着赵奕。这做了母亲的女子，面上时时刻刻都是温柔的神色。赵统推门而入，见此温馨一幕，心中亦是温然。父亲凑过去看一眼儿子，便趴在案前，望着他们母子。瑷莘的眼睛始终不离奕儿的身，口中却关切着赵统：“昨日夫君与当阳亭侯谈得如何？”
赵统似乎并未料及她有此一问，于是托腮道：“婉儿，怎么了？”
瑷莘回答：“妾大约知道这几年，夫君同他之间都似有龃龉，只是不知经过昨夜，可有些变化了？”
赵统略带苦涩地摇摇头，摆手不答。
瑷莘脚步轻盈，走到夫君身边跪坐下来，先将奕儿递在他臂弯中，再为他斟一杯淡酒。女子劝慰着：“阿郎，妾虽不太明白朝中之事，但总归觉得：若是能多一位朋友，一定好于多一个敌人，对不对？”
赵统轻轻晃着儿子，听她说起这番话，面色变得沉静。
“妾未出阁之前，早就闻听过夫君与妍姐姐的‘约定’……”赵统本想打断她的话势，却教她柔和地按住了手臂，继续道，“因此这几年夫君心里的苦涩，妾都明白。昨日当阳亭侯屈身拜访，也是想要夫君释怀。而妾亦认为——前尘往事，已无需再回首，从此以后，是富是贫，都有妾作陪……”
她渐渐低了声音，目光只定格在那酒杯上，不去看身边人。赵统心中酸楚，眼底亦是温润，喉头忽而涌上一股未明的情绪，哄着孩子，不禁走了神。
“婉儿……”赵统万般感怀，一时却不知从何而起。
瑷莘却腼腆地笑着，一根纤指轻轻阻在他的唇边。女子眼中是无际的宽柔：“夫君无须多言，妾……早已明白。”
赵统感到鼻尖微酸，他眨眨眼，叹口气，心底是多日以来难得的松快。瑷莘抚着赵奕玉珠似的小耳垂，说：“今日从娘家来了婶娘的信，叫咱们过几日回去坐坐。听婶娘说，叔叔自年初起稍有致仕之意，猜想这次应是同夫君商议此事吧？”
“唉，只怕……董大人没法这么快致仕啊。”赵统幽幽叹道。瑷莘投去不解的眼光，赵统则轻描淡写地说：“昨日他说，赵氏都应防患于未然。当时不甚明了他的话中意，今天却突然就有了些……预感。”
瑷莘的面色紧张起来，赵统却温和地握住她的手心，宽解道：“婉儿无须担忧。我亦觉得：朋友自然好过敌人。”
大雨倾盆而下，浇开初冬的寒冽。
女子湿了一圈的裙摆，疾步迈进张府，而身后的蒙猇竟发觉自己要阔步才能勉强跟住自家夫人。男人一边撑着伞，一边心急如焚地劝着：“请夫人慢些……雨下得急，夫人当心招了寒……”
姝妍在院中站定，四下却不见有侍从来迎。她直直走向中堂，用力拍门：“张伯恭，躲够了没？出来。”
蒙猇也是第一次“闯入”别人的私宅，见姝妍如此作态，不禁担忧起来，却又无可奈何，只得高高地将伞撑起，为她尽力遮住凌乱攻势的冰雨。屋内无人应答，院内亦是一片沉寂，四面八方只是雨打地面的哗哗声，不见人息。
“张翼！再当缩头乌龟，你的儿子们就要不认你了！”姝妍继续拍门，齿间较了劲一般：“张伯恭！”
门扉“哗”的一下自内拉开，风雨、土腥气、枯叶……一刹间刺进室内。
男人站在屋中，胡髭丛生、眼目空旷，高大、阴郁、且潦倒。
姝妍盯着他，鼻尖立刻嗅到屋中冲出一阵浓烈的酒气。
张翼脸色平展，语中空洞：“侯夫人干什么来了？”
“你说呢？”姝妍张目瞪他，口中冷冽，“你的一双幼子在我们府上待了足足半年，你这生身父亲已经回朝，就没有半点话吗？！”
张翼扯出一个惨淡的笑容，摇摇头，长叹道：“就寄在你们家里吧，我无心照看他们。”说罢，他便要合上门，女子却一把扳住了门扉，瞋目对上他的眼眸！张翼见此，手上也不和她较劲，反倒泄了力，颓丧地摆着手臂：“我张翼，就先谢过你们夫妇了。”
姝妍眉头轻皱，把住男人的手腕，不及他怪怒几句，便将他拽到了室外。雨打风吹，一瞬间砸在张翼的脸上、手上、脖颈、襟口……男人似乎醒了些酒，甩开姝妍的手，怒道：“姜夫人，请你自重！”
“哼，这几个字应当本夫人说与你听。跟我走！”姝妍哪里会由着他的性子，这趟来前，她就已经料到这样的场面。
蒙猇挡在张翼背后，后者怒目而视，但蒙猇分毫不让。
姝妍用力拽着他的手臂，蒙猇又在身后暗暗逼迫，张翼磨不过主仆二人，只得被女子扯出了府门。
走了一刻钟，雨势愈加猛烈。张翼没好气道：“姜夫人还是打上伞吧……”
姝妍却回头对蒙猇说：“蒙猇，把伞收了。今天谁都别打伞。”她手上始终拽着张翼，后者已经懒得再和她磨，依旧平着张死灰般的脸面，颇为不愿、跌跌撞撞地走在一边。
上山绕过几条野径，三人曲折走到一片耷拉着脑袋的桂树下，姝妍才停住步子，将张翼的手臂往前一推：“到了。”
张翼不吭声，就这样淋着雨。
姝妍说：“你回家之后，可有来看过王姐姐？”
张翼继续沉默。但蒙猇看得出，男人的酒意已然全无。
“这是张夫人的坟墓，而你今天是第一次来看她——记着。”
张翼神情复杂。
“王姐姐同你感情好，你为什么不来看她？”姝妍提高了声调。
“这好像不关姜夫人的事。”张翼冷了语气。
“是么？”姝妍瞪着他高大的背影，“王姐姐临去时，将一对幼子托付给我与当阳亭侯，伯恭却认为我没有资格吗？”
“你想说什么……”张翼语中艰涩，似乎有东西阻在他眼前，让他不忍去看，他的目光里是深刻的刺痛。
“为什么不回侯爷的信？”
“有必要吗……”
“那是你的儿子！”姝妍沉声道，“是你故去半载的亡妻，她用命为你生下的儿子！看看你现在是一副什么样子——意志消沉、不修边幅、自暴自弃！王姐姐在九泉之下若是看到……”
“够了！”张翼猛然回头，眼底一片赤红，“……人死了，死了！你明白吗？”
姝妍毫不退让地盯着他的双眼，片刻，张翼骤然转开了脑袋。
“她身体不好……我早就说过，我们可以不要孩子……”张翼蹲了下去，抱住脑袋，喉间哽咽，透着深深的自责，“可她决意……”
姝妍站在男人身后，俯视着他。
“王姐姐赌上命也要如此，你知道为什么吗？”姝妍问。
张翼凄然：“别和我扯那些没用的大道理，行吗？姜夫人……”
姝妍嗤笑：“哪里来的什么‘大道理’？我告诉你：只是因为她爱着你。”
张翼将脑袋低低埋在膝间，一声不出。
“可你就是这样回报她的。”姝妍冷冷地说，“我那姐姐若当真看到你这般模样，还不如当初‘弃子保母’来的痛快！”
张翼猛地从泥水中站起来，低声咆哮道：“你胡说什么？！”
“你听见了，我不会说第二遍。”姝妍瞪着他，傲然道，“你那一对可怜的孩儿自打出生后，就未曾见过他们的父亲！现今你预备怎样？抛之弃之、让他们更名改姓、从此做我和侯爷的儿子？！那你的家呢？从此就不管了、不顾了？你算父亲么？你配作一个男人吗？”
张翼的胸口激烈起伏着，姝妍看到他的眼底爆出两股力量——这应当是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拥有的力量。
——他被激怒了。而这，正好。
张翼压抑着心底的激荡，突然软弱地跪倒在泥地里，双手死死撑着上半身，像一只受了伤的动物，低低呜咽起来。
姝妍心知今日目的已成，便默然站在原处与张翼保持着距离。女子暗暗收敛了锋芒——接下来只需等地上的男人的情绪尽数倾泻，等他有力气再次站起来。
蒙猇还是悄然撑起了伞，遮在姝妍头顶。
不知过了多久，地上的汉子终于直起身子。他的膝间尽皆泥水，眼底泛红，神态有些狼狈，但更多的则是羞惭。
“张翼向夫人赔罪。”他深深拜下去，尽力平稳了呼吸，“若不是今日夫人到来，翼……只怕要日夜酗酒、醉死家中。”
姝妍将手附在张翼的小臂外侧，感到男人的躯体略略发抖。她摇头宽慰：“伯恭，你若能从此振作精神，便是好的。”
张翼低下头去：“在南中的那些日子，悲湎于酒，酿致大祸。丞相罢了我的职……罢得好！”他的眼中起了变化，口中一字一句，尽是坚毅，“故人坟萦为证：我张翼自今日起，再不会饮一滴酒。”
姝妍轻声道：“王姐姐临去时，要你为孩儿们赐名。她的最后一愿：你能将孩子们的名，在这坟前亲口告与她。”
张翼垂了眼眸，雨水淅淅沥沥地沾在他的鬓间和眉睫，让他看上去像是沧桑了十岁。
他沉吟许久，终是絮絮柔柔地说出了心间话：“阿璃，咱们的长子便唤做‘驰’，幼子……就叫做‘微’——驰、微。你觉得怎么样啊……”
姝妍却别过脸面，不忍再看、不忍再听……
川北，凛冬将至。
旌旆飞扬，军旗壮丽。阅兵一结束，全军赶赴汉中，年后出师。
骝马新跨白玉鞍，战罢沙场月色寒。城头铁鼓声犹震，匣里金刀血未干。
军鼓喧天，阵地上早是一片肃穆庄严。萧萧暮雪簌簌而下，伴着战士们坚强与果敢的目光，于战事将至之时，整装待发。
峭壁绝高处，顶着猎猎西风，站着几个略显微薄的身影。
男人对身旁同伴说：“……若能再走近些，便能看得更清楚。只可惜蜀人狡诈，将此地悉尽封锁，连一只鸟儿都飞不过去。”
陈泰则是抱臂摇头、一副兴致散淡的模样：“阿昭，也不是我偏要说你，我是真的不理解——咱们费了这么大力气跋山涉水，就为站在这地方、瞄这一眼？”
“阿泰，你看……至少我已经知道在那一侧……”司马昭抬臂指向远处的山崖，二人平视，目力可及，“他们就在那里设了对魏的伏兵——为了防范大都督的偏军。”他的眼睛像鹰隼一般掠过，“……但蜀人不知道，那里其实根本没有我们的人。三天以前，在黄沙到南郑的五十里山路间，那支偏军已奉司马大都督之命偃旗息鼓，待敌入瓮，便能将这条长蛇活活砍成几截！”
“不过五十里的山路，能有什么大的斩获？我的看法与你不同。蜀人兴许分兵，然后在汉中汇合——就像太和二年他们初出祁山道那样，兵分三路，与我军玩‘猫鼠游戏’。”
司马昭沉吟不语，心下不禁觉得陈泰所言亦有道理。
“这一次，他们的防范工作真是滴水不漏啊……几月以前，我哥的人在林间趴了足足十日，竟全数殉难，到最后也没有拿到大都督想要的东西。”司马昭沉沉叹气，“听说他们打造了许多新奇的武械，可咱们却死活不知道具体是些什么玩意……这回，父亲的对手虽然还是老对手，可是那些老对手却变得比五年前更强大了。”
陈泰看他一眼，觉得身边人满腹忧思，便问：“你眼下也不过是奉命给郭刺史通渠——搞搞基础建设、埋头苦干的。成天操心着战事，多余了吧。”
司马昭的脸上骤现不甘，他暗暗在袍底握住拳头：“你也觉得多余么？两年前归洛，我就向父亲请命，想要长期驻于京兆，因为那里靠近前线。可父亲却说我该去的地方是王畿。这次修渠我磨了一个月，才从家里勉强出来。不知为何，父亲似乎不愿我待在雍凉。但我偏要在此地！”
“哪里是世叔不愿你上前线……”陈泰拍拍他的肩膀，“是婶娘不乐意啊！自小到大，婶娘最疼最爱的不就是你？”
司马昭泄了气一般，仰天而叹，颇为无奈：“因为大哥已经投身戎旅，阿娘就希望我能常伴左右。呵……我啊，我若是大哥便好了——少些母亲的管束，也能多些父亲的信赖。可惜所有人都觉得我自小浪荡，本职工作就是认认真真地做个‘世家子弟’，却没人觉得，我也能做成一些事情。”
陈泰盯着司马昭的侧脸许久。风声过耳，只听他笃定且严肃地说道：“阿昭，我不这么认为。”
身边人还是备显颓唐。
“这段日子以来，你身上的变化，别人不知道，我可是全都看到了。从前你是一身绫罗绸缎，熏着香气，齐齐整整、一丝不苟。可那日再见到你，浑身上下就没一块干净的地方，搞得我都要不认识你了……”陈泰低头笑着，倏尔将目光投向极远的天际，“我能听得出来，那老李在你身后喊起‘公子’的时候，也变得虔敬了许多。不光是他——包括你大哥手底下的人——我想他们现在是打心底里把你当作‘司马二公子’来敬服的。你总筹谋着经营雍凉的事，但所谓‘经营’二字，在这之前，不还有个‘苦心’么？”
司马昭终于转过脑袋，独属于青年人的倔强与倨傲一并攀上脸面，而他的眼底此刻微微发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