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扬风,夕照逐尘。

    三匹快马载着三名身着轻甲的勇士疾驰在密林小径上,三顶薄薄的皮胄之下是三张严肃却年轻的面孔。

    月初,南郑侯魏延于黄沙拜见丞相,在说明河隍西羌的现状之后,已先一步返回汉中,进行最后的厉兵秣马。只待年关过了,便与丞相合军,再出祁山道。这是丞相与作为汉中都督的魏延商定的出兵时间。

    汉中驻地的虚虚实实,是明面上摆给魏人看的。而屯在黄沙、预备九月动身的大军才是北出战役中真正的核心力量。三个月之久,这支军队悄无声息地隐与河谷和山野,偶尔飘出几声“咔咔啦啦”、“叮叮咚咚”的响。在外听着,就像是在砍伐木材,又像是在砸铜敲铁。至于山里的声响究竟是在做什么,却实在没人亲眼见到。

    谷底上下及四面都插了哨岗,日夜巡视,防备缜密;加之又有大片的无人区亘在山脚下,与最近的县镇都相隔去至少两道崇峻的山脉,所以无人有心到此一游。

    “小乌,咱们天黑前能赶回去吗?”一个少年人策马扬鞭,满面明朗。

    “这条路我走过,比官道近了二十里,一定能!”唤做“小乌”的年轻男孩子笑着回答,手上动作未缓,又向座下马儿轻抽一鞭。

    “跟着小乌走,不会迷路的!要是迷了路,我啊……就给咱们打只野兔子,夜里烤了吃!哈哈哈……”另一个同伴亦爽朗地笑起来。

    “王大哥,你不是应该更熟悉这里的路吗?”头一个说话的男孩子却故意挪揄他。

    “我吗?我阿爹虽常年在汉中,但我可是成都长大的,前几年才去的汉中,我可不熟悉!”那男孩摇摇头,斜视一眼身边人,“干嘛!真走迷了路,不是要赖着我吧?”

    “哈哈哈,当然不是!”两个同伴都大笑起来。

    第一个说话的男孩子神色飞扬,他叫罗宪;第二个自是“乌槐里”;会打野兔子的这个,则是王平之子王训。三人同年从军。罗宪虚报了自己的年岁——他本才十四多一点,但在名册上登载的却是十五。而王训更是自小便有戎马之志,现年十八的半大男孩,终于遂愿。

    他们三个同时接受了征西将军的命令,在一日一夜间往返于黄沙和南郑,他们已将那只先前一直背在乌槐里身后的木筒完好无损地送入魏延手中,正赶回黄沙。这是来自中军的人事调令,而他们已经完成了传达指示的任务。

    乌槐里突然勒马,落在同伴身后几步。王训的马顺着惯性,仍在向前奔跑,待马上的人回头去看,却只听乌槐里突然高喊:“……不好!快趴下!”

    壁间“倏倏”几声,三支羽箭旋即射出!一条像鹰一样迅捷的黑影从乱石之后俯身跳下,伸着鹰爪般的手臂,一瞬的功夫就将乌槐里扑下了马背!动乱乍起!一支箭贴着罗宪的面颊飞过,他随即抽出了腰间短剑!王训还未来得及喊出声,一个跟头便被马儿带得翻倒在地!罗宪定睛:那支箭竟不偏不倚地插入马儿眼中!马儿痛苦地扭着脖颈,摇晃着便往崖边扎去……忙中又生乱——王训一只靴边的褡扣不知怎的了,竟与马背上的鞍鞯死死缠在一起,马儿的力气自然是大过他的,拖拽着他的一条腿,这一人一马便在山边摇摇欲坠!

    几步之外,乌槐里正与那人在地上撕扯扭打!那人黑面赤膊,很是健壮。乌槐里显然在体型上并不占优势,虽然用尽力气挣扎,还是被卡住脖子,制在那汉子的臂弯里!

    两边危急!罗宪目眦尽裂,心急如焚——

    这一刻,王训同样挣扎着拔出了腰袋里的短匕,狠狠地将这东西扎在地里,试着延迟被几乎发狂的马儿生拖硬拽的速度。王训的手死命地扒着刀把,就像一个行将溺亡的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能够做出的举动——可刀身剧烈颤抖着,却不知能坚持多久!

    被钳住脖颈,乌槐里的脸色已近发青……近身格斗的本领,虽在平常习练过很多次,但他大都是与熟识的男孩子们打打配合。而且你知道:同龄人身材相当、力气不分高下,还充斥着些许玩心,因此不喾为一种“形式般的”演练。

    然而现在,这个身后钳住他双臂的半路杀出的人,似是铁了心要置他于死地!

    乌槐里拼命抵着身后人的臂力,却感到这人一手便能制住他,腾出另一只手扯下了他背上的信筒。

    那人将信筒砸向地面,信筒裂开,里面什么也没有。那人一愣,随即更像发了狠一般,勒住乌槐里的脖子逼问道:“里面的东西呢?!”

    “什么……东……西?!”乌槐里几近窒息。

    “图纸!”那人低吼道,手臂暗暗用力,身前的少年已然不能动弹……

    还不等罗宪两边看过,王训却冲着他像了发脾气似的吼道:“愣着干嘛?!先帮小乌!”罗宪从腰间拽出小匕,丢给死死扒在地上的王训,后者用嘴扯开刀鞘,用尽力气抗住马儿的拉扯,费劲地将刀刃逼近军靴……

    罗宪头也没回,奋力冲向不远处厮缠的二人。

    “……小心!”当乌槐里的身体瞬间脱开身后人手臂的钳制,几支不知从哪里发出的羽箭又“嗖嗖”地向他们飞来!罗宪却灵巧地从壮汉腋下侧身闪过,趁这股惯力又将那个壮汉略微失了重心的上半身搡得歪出了半个身位,恰好将他的肩背做成了其中一支羽箭的靶心!

    乌槐里半趴在地上,撑着双肩,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比王训更像一个溺了水的人。

    那支羽箭深深地穿透了壮汉的一侧肩骨,只一瞬,他便重重地倒了下去。他抽搐起来,躯体毫无分寸地扭动,像一只濒死的动物。

    “箭上有毒!快趴下!”乌槐里挣扎着起身上前,一把将罗宪揽在自己胳膊里,眼睛瞥见一簇箭尖从他们身边掠过,他闭紧双眼,只感到头皮发麻!

    与此同时,王训硬是脱开了那匹中了毒的疯马,一只被割断了搭扣的靴子拖拉在脚上,他一边躲闪,一边往罗宪的坐骑而去。那马儿的身上载着一只连弩——从今年开始,通信兵例行任务时必然配备此物。

    王训骤然回身,借着盲点,将弩机搭在小臂上,瞄准右侧山壁的乱石……

    一时间,敌我双方的箭簇在头顶乱飞,分不清哪边是哪边,罗宪只听见乌槐里闷哼一声,又感到他更用力地压住了自己的肩膀。几个中了箭的男人从乱石间扑棱棱滚下来,有的狠狠摔在地上,有的却是拼了命也刹不住坠落的力,直挺挺栽进了深渊之中,估计是个粉身碎骨!

    王训弓紧脊背,掩在峭壁之间,一面试探敌人,一面侧着身子向同伴这里挪动。罗宪终于扶住了乌槐里,却感到掌中一片湿热,他打开手心——满手的血!他慌张去看,乌槐里的后背一片黏腻,血涡深处扎着两根羽箭!罗宪满眼是泪,张口大喊:“阿训大哥!”

    地上还有一个半死不活的男人手里握着把匕首,在罗宪的后背默默地爬着,就要濒死一击!王训毕竟眼尖,从地上捡起块巴掌大小的石头,狠狠砸向敌人的头颅!那人一声没吭,脑袋一歪就死了。王训又往刚才滚出敌人的地方扣动连弩的机关,一弩十发!

    山谷间彻底没了动静,只剩这侧千百年来挺立着的峭壁默然见证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搏杀。

    王训三步并作两步奔向伙伴们,看到罗宪一只手和半个身子都沾上了乌槐里的血,他也彻底慌了神。

    “怎么办啊,大哥!小乌流了好多血啊……”罗宪毕竟年少,也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场面,无助地哭了起来。

    豆大的汗珠从乌槐里的额头上涌出来,少年人呼吸沉重,紧紧锁着眉头,面部微微痉挛,上肢却几近僵硬,似乎已经听不见同伴的呼唤。

    那箭簇上……确有毒物。

    王训咬咬牙,心脏狂乱地跳着。他一只手撑起罗宪,又感到男孩子的身体有些软绵,他尽力平复着惊惧,对罗宪说:“别哭。还有二十里,咱们背也要把小乌背回去!”

    罗宪看看四下,三个人,两匹马。他虽流着泪,但坚定地点头:“阿训大哥,我不骑马,把小乌驮在我的马背上,我牵着走,平稳些……”

    王训利索解了肩甲,撕下半边中衣,三两下缠住乌槐里的后背,绕到前胸打了个结。他按住他的伤口,罗宪和他一起,将乌槐里横着抱上马背。罗宪解了随身携着的葛带,牢牢地将乌槐里的腰束在鞍鞯上,不使他滑落。

    乌槐里却小声说:“阿宪……训大哥……你们别管我了……快、快回去啊……”

    “闭嘴!”王训怒道,“你少说话!”

    “小乌,你不可能死在这个鬼地方!我们……我们马上就回家了!”罗宪抹一把脸上的滑腻,乌槐里的血和他自己的汗、泪混在一起,让他的心中一片苍冷。

    王训皱着眉,看罗宪一眼,罗宪看到王训的眼里分明有泪。

    “他们……不止是敌军……他们还是……细作……身上……都有标记……”乌槐里还在挣扎着说话。他的手一把抓住罗宪的腕甲,语中切切,“我要是……死了……咳咳、一定把这个告诉征西将军……”

    “到这个时候还想着征西将军?!他不管你的死活,但我们管定了!”王训声音有些颤抖。

    “王大哥……这个很重要……务必、务必要告诉……征西将军……”乌槐里用尽力气说道。

    “等到了大营,你亲口跟姜将军说去!我们不传话……”王训偏开眼眸,不去看马背上执着坚持着的血人。

    “求你们了……”乌槐里扯出苍白的笑,他的手垂了下去。

    “小乌?!乌槐里,你给我撑住!”王训心急如焚,他转头对罗宪说:“这样不成!我先回去,带上大夫再折回来寻你们!”

    罗宪拼命点头,他将怀里的马鞭扔给王训,后者二话没说,狠狠一抽,马儿扬蹄便奔向远方!

    ……

    她见过这位老者。

    在很久之前的记忆碎片里,又好像是在昨日那场完整的梦里……

    “……水曜泣颓垣、上元碎半钗、三九销残念……”

    老者又说了同样的话:“……夫人,时候未至啊……”

    ……

    姝妍猛地睁开眼,□□冲上一阵又一阵密集且撕裂的痛,随着她的清醒,霎时便弥散全身。从头到脚的神经和肌肉都在呼号、在尖叫,而她的意识逐渐恢复过来,只听见耳边充斥着王勉大人那令人安心的声音……

    “……去拿小刀来。”医官不知在吩咐谁,“炙过一遍,再递给我。”

    一个年轻的男声唯唯应过。姝妍又听到细碎的脚步,却分辨不出是从外向内的,还是从内向外的……也许是芷妤站在屏风之外。姝妍模糊看到她纤细的身影……烛光晃个不停,看来还在夜里。

    一个稍微厚重些的女声说:“王大人,侯夫人产户方开三寸,恐怕不能先划切,还得再看看情况……”

    一只手掌轻轻拍上姝妍的脸颊,让她保持清醒。

    “阿念,用力。”芷妤的脸突然出现在面前,她握起姝妍冒着冷汗的手心,“子体健康,你须用力。”

    王勉吩咐道:“徒儿,先给夫人针灸。”

    年轻男孩子沉稳地抽针,先将针尖在火下细细炙过一遍,待感针头稍凉,指腹轻轻把过穴位,利落完成第一针。

    一屋子的人却都突然地静了下去。姝妍费力偏头去看,原是诸葛筠束了襻膊,和琉香一人端着一铜盆热气腾腾的水走了进来。以王勉为首的忙碌着的众人都低低俯拜下去,贵人却急急地说:“今夜还需什么礼节?只管照顾好我姐姐!”

    有人接过她手里的东西,诸葛筠便来到榻前,跪在她身侧,将手心覆在芷妤和姝妍的手上,传递着暖意和力量。她温柔地说:“姐姐宽心,我们都陪着你。”

    芷妤感激地望向诸葛筠的脸。

    “我有事拜托你们……”姝妍低声道。每每呼吸一口,她的全身都在撕裂,“我的案头左手有个小木盒,里面有封未送出去的信……我今夜若不成……明日就让蒙猇把信送到他手里。”她撑起半个脑袋,眼中有泪,“一定要蒙猇……亲手……送过去。”

    诸葛筠和芷妤对视一眼,同时点头。

    姝妍满脸是汗,苍白的笑着,绞紧了十指。

    “这孩子叫姜凝……”她说,“……‘湫漻如秋,典凝如冬’的‘凝’,你们一定要记着……”

    芷妤心肠软,闻言立刻流下眼泪。诸葛筠本也想哭,却看芷妤先堕泪,只好拼命强忍着情绪,不在姝妍面前溃败。

    依着天上值守的星汉,参与其间的众人皆是彻夜未阖眼。

    三个时辰,在赵统的体会中却仿佛过了半辈子。他清楚地记着瑷莘产子那日,府上亦是灯火通明整整一夜,到第二日正午,奕儿才恋恋不舍地脱开母体,降落人间。那时的他满心满腹都是为人父的喜悦,而那份与瑷莘共享的欣欣然似乎冲淡了由于等待带来的煎熬。

    不似今夜。

    他已从入定守到黎明,再到此刻,晨曦初上时。

    陛下来了,又回去了。皇帝来的时候,诸葛筠正将脑袋靠在赵统肩上歇息,迷迷瞪瞪的,皇帝的手便扶起了皇妃的肩头,劝她回宫暂歇。可皇妃竟拒绝了皇帝的提议,执意要在此陪着赵统。

    皇帝脸色变得不太好,一甩袖子,便和皇后进殿看姝妍去了。

    诸葛筠却赌着气似的,精神抖擞地坐在原处,面色高傲。赵统始终不敢再坐下,只得虔敬地站在石凳一侧,垂首。

    诸葛筠的脸面霎时冷峻下去,喉头突如其来的干涩。可她仍然在此处坐着,一动不动,直坐到皇帝和皇后出殿,帝后二人都看到贵人还在原处,均是一言未发,便各自上辇起驾了。

    赵统谦卑叩拜于地,恭送帝后。

    诸葛筠却破天荒地连身子都未移动半下,似在与谁较劲。

    不久,她就对他说,还是想进去帮忙。放了寥寥几句,便离开了。留了个赵统仍立于原处,披着月辉。

    “主子!”一个女子从远处速速跑来,似乎有些着急。跑近了些,行礼道:“夫人让婢子来传话——她已经到侯府去帮老夫人的忙了。夫人说您不用着急,待一切都好了,再回家。”

    赵统蹙眉:“帮老夫人的忙?夫人去哪家的侯府?”

    “回主子:自然是当阳亭侯的府上。”姑娘说。

    赵统的心里突然晕开一片暖意。瑷莘啊……

    他摆摆手,姑娘完成任务,便匆匆回去了。

    第四个时辰悄然到来。

    为天子贺寿的筵席也是匆匆开始准备的,一半的羽林军严阵以待,卫戍在宫城内外。赵统已将命令传给副将,自己仍守在猗兰殿外。

    琉香从殿内跑出来,满面春风:“赵大人!婢子来传贵人的第一条口信:侯夫人顺利诞下一子,一切安好!”还不待赵统有所反应,琉香便冲身后几个宫娥道,“安儿去长乐宫,小荷去明德宫,我自去椒房殿。余下的出宫,各自到几座府上去报喜!”

    几个婢女亦是欢天喜地,各自散了。

    “……贵人还说,您若想探望侯夫人,便请一定等到侯夫人回府了,再去。这内宫,便先别来了。”琉香等众女子跑得远了,才低着头轻轻说了几句。

    赵统拱手作揖,端敬道:“贵人有心,臣拜谢。”

    琉香亦是低低屈膝,回过一礼,便匆匆赶往皇后宫里去了。

    赵统再望一眼殿内廊下那几十束燃了未灭的残光,心中没来由地缓释几分,这才抬起脚步,走离了猗兰殿。

    “子上吾夫、展信佳:妾阿容、对君百拜……”

    男人在小舍中踱着步子,顺手起了一盏油灯。走至窗下,借着屋内一半的光和屋外灌入的月色,读起这封手书来。

    “……近来遇一子,于府西闹市间点墨作画,藉为营生。妾偶过其坊,问得其技,叹为精妙。此子乃陇西人士,岁末离乱,奔逃至此。感生黎多艰故,因赐其衣食……”

    她是名门之女,能让她这样遍观群画仍“叹为精妙”的手艺么……倒真勾起了他的几分兴趣。男人低笑一声,接着往下读——

    “……君已离家百日余,添衣否?半载厮磨难忘,无时不盼君归,万念切切。”

    他的思绪突然被三下沉闷的叩门声阻断了。他迅速收拾心情,似乎已有准备,口中应道:“请。”

    一妙龄女子推门而入,随手阀上了门。她来到他身前叩拜,低低垂着脑袋。

    男人站在原处,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女子,一言不发。那女子的声音似乎有些颤抖:“拜见公子。一别许久,不知故人可好?”

    “今夜我要见的人不是你。”男人口中冷冰冰的几个字向她砸来,“站起来,回去吧。”

    “公子……”女子咬着唇,不肯抬头,也不肯起身,“上次那件事,是婢子的疏误……”

    男人在暗处挑眉,克制着心底的怒意。

    “哼,疏误么?这是暗中等待了三年的机会。你这三年究竟在做什么?你成日里‘侍奉’的侯府是不是把你养得太好了,叫你‘无心恋战’啊,嗯?!”男人严厉地训责着。

    女子垂泪,不敢答话。

    男人蹲在她身前,扳过这张稍显瑟缩、几近溃退的脸面,将她的下颌骨牢牢把握在自己指间,强迫她抬眼看着自己。他突然笑道:“蜀的政局出现这么大的波动,我亲手训练的间子,竟敢用一个轻描淡写的‘疏误’来答话,你的胆子也大了许多!”

    女子低低啜泣起来,耻辱与不甘混合着几分惭愧,同时冲上她的面庞,她媚秀有加的五官带了几分惧色。

    “无妨,我谅解你。”男人就这么蹲着和他叙话,似乎下一刻就要真的原谅她,“但因为这件事而含冤做了鬼的那些人,你不如去九泉之下问问他们,看他们可也如我一般大度,能够谅解你么?”

    女子的双肩颤抖起来。男人撇开了她的下巴,站起身,再次走到窗边,沐在如瀑月色里,这使他看上去格外清白。

    “兄长对我说,你孤身在那府中,恐难成事。而你那个上线,他的‘主子’尚且幼弱,短期内探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而你们两府之间,就算走动频繁,你的‘主子’也不会随时随地带着你在身边。你的用处既然已经变小,我便打算将你撤回雍州。”

    “不要啊,公子!求你!”女子的眼中骤现恐慌。被半途撤回的间子默认与废弃物等同:一项任务无法完成却被替换,就相当于毁了一整局的棋。而眼前的公子,她更是了解——他但愿砸了棋盘,将百余颗棋子悉数换过一遍,也不肯再用这颗废子。“婢子最近便有一条线报。”女子咬着牙坚持道,“……前线军队文武不和,已是燃眉之状。”

    男人眯起双眼。

    “你在表忠?”他换上一副把玩的语气。

    “是。”女子忍着羞耻感,点头。

    “你的忠心不够。”他慢悠悠地说着,“没有实质,我们又怎么能够看清你的忠心?”

    “公子要怎样?若能鉴忠,妾万死不辞。”女子的语气却突然倔犟起来。

    “我怎么舍得你死。”男人的语气难以捉摸,目色也变得幽深,“我不过要你认认真真为司马家效力而已。但眼下你的忠心受到了我的质疑,皆因……你在洛阳没有牵绊。”

    女子的神情迷惑不解。

    “我要你在洛阳留下一个‘牵绊’。”男人说。

    “可……”女子的语气有些艰涩,但更多的还是另一种的小心翼翼,“公子便是妾的牵绊。”

    她的确在借这个机会,一吐心迹。而男人则用惯常的审视的眼光盯住她低垂的头颅和微微发抖的肩膀,不作声。

    “你的那位‘主子’,如何了?”他突然转了话题。

    女子显然尚未适应这一转换,她愣在原处。

    “随军远行……”

    “我问的不是他。”

    女子的心底一片凄然,她还是乖乖回答道:“……临蓐期即将到来,自然在养胎。”

    男人的眼神晃了一下。

    “你以为每月只报公事,将其余的压着不说,我就全然不知么?”

    女子竟有不甘:“公子当年送妾南下,可没说在这份工作里还包括监视那个女人。”

    “那你可太天真了。”男人歪着脑袋看着她,似乎就是改不了骨子里带着的那份桀骜,“你在她身边,‘近水楼台’,不懂么?况且你原本就知道我的心思,知人心而违逆之,你这是故意的,嗯?”

    “公子若铁了心要这份线报,那恐怕是另外的价格。”女子似乎铁了心要违逆他一般,偏不肯松口。

    “真新鲜,和我谈价格。”男人又蹲在她面前,细细看着她的每一分神态,“你……同我——仆人……与主子——谈价格。”

    “公子可以出这个价格。”女子似乎格外在意起此刻的自尊,她虽跪着,却昂了头颅,不肯对上男人近在咫尺的颇具威逼的目光,“而且公子一定会出这个价格,不是么?”

    “好。”男人拍拍手掌,将一直握着的信笺放在身旁那方低矮的案台上,缓缓抚摸着女子姣好的脸颊,心下顿生一策,“那你可要听我的。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日子,你都留在扶风,待你我之间的‘定价’结束,你再回那座侯府。”

    姜维正坐在帐内阅览今夜自相府送达的公文,提笔圈出几处,欲作新的构思,却听帐外突生不宁,男人立刻放了笔,起身去看。

    掀开帷幕,却见中军营门有几人大声地说着什么。他喊了一声,那几人回头看见他,立马向这边跑来。

    “王训?怎么是你?”姜维惊讶道,“你一个人回来的?”

    “不是……不是啊,征西将军!说来话长了!”王训看着就像发了急似的,口干舌燥,无所适从,“……我们回来的路上出了意外!乌槐里他……”

    “怎么了?”

    还不等姜维问话,营前却正巧路过一人——竟是马岱!即使不知王训即将要汇报的是好是坏,但马岱从天而降一般的态势,让姜维没来由地紧张。

    王训虽识得平北将军,却根本不晓得“乌槐里”和眼前二位将领的奥秘,他更急切道:“回将军的话:我等三人自南郑返,在山间遇袭。乌槐里他……身受重伤。罗宪护着他走在后面,小的先回来,求搬军中大夫!”

    “身受重伤?!”马岱逼问道。他心底发烫,咬紧牙关,在夜色的掩盖下瞪着姜维,而后者的心态似乎也有些不稳定。

    “……多重的伤?”马岱怒问。

    “回将军:他陷入昏迷,已无法行走。恐怕那箭簇上……带了毒。”王训不敢隐瞒,只得一一说清楚。

    “……这样,你速去后营找军中大夫。”姜维接过话头,先对王训吩咐着。后者一刻不停,便冲去后军了。姜维再指着营门前站着的几个人说道:“尔等速穿甲,随本将同去。”

    几个小兵脸上震惊:自家将军竟要去接一个平平无奇的通信兵回营?这绝对是不可思议之事!但惊讶归惊讶,几个人还是火速从一旁的军械架上撤下自己的甲衣,互相绑好带,换了几副整装待发的模样。

    马岱一把按住姜维的肩膀,也拼力按住自己腹间怒意:“征西将军,你不是承诺过?!”

    姜维看马岱一眼,拨开男人的手掌,又在他的腕甲上用力按过,语调恢复了惯常的沉稳:“泰伯稍安,我这就去接乌槐里回营。”

    “……确是带了毒。”大夫用细面口钳拔出第二个箭簇,丢在一旁,“好在是快要入秋了,疮口已不易溃烂,加上清理彻底,毒性永无再发之机。只是必定注意——百日以内,不可沾水,保持清洁、干燥……”

    姜维站在帐前,一言不发。

    “大人,请借一步说话。”

    大夫收好药囊,拎出门去。将军却站在他面前,似乎默然。倏尔恭声道:“这孩子是在下一故人之子。因此这段日子,请大人关照,万勿使其有任何形式的闪失……”

    将军说着从胸袋里摸出一锭碎银,轻飘飘地塞入大夫手中,随即离去。大夫半张着嘴,看看手心里的银两,再望向将军的背影,又看一眼身侧大帐,脸上仍然困惑。

    款冬匆匆走入,迎面正逢了玉绮病愈下地,从后屋转出来。玉绮赶忙垂首行礼,语间是浓重的歉疚:“冬姐,实在是对不起,在夫人的关键时刻,妹妹却不争气,又病下了……”

    款冬细细打量过她一番,微微蹙眉:“你的病似乎总是反复,等府里忙出这个月,我给你支个郎中好好瞧瞧。”

    玉绮默然点头。

    款冬又吩咐着:“正赶上斄乡侯府的老孙带着逢昕回老家上坟,这段日子咱们府上人手紧张,你要赶紧好起来。”

    玉绮再次点头,难掩失落之色。

    款冬抚过玉绮的肩头,眸中怜惜,缓了语调:“夫人刚刚分娩,一时半会动不了身子,依着诸葛贵人的意思,定要夫人留在宫里养好再回府。我看宫里伺候的人手管够,你若是没全好,就先别进宫,不好再染给了小公子。若是完全恢复了,和我说过一声,过几日再去。”

    “是,冬姐。”

    “夫人昨天还问了你的病。”款冬说,“托给你的话:前些日子给你的药,问你可都吃了么?”

    玉绮不自觉地抿唇,心中一片温热。

    “都按时吃了。”

    款冬欣慰地点点头,拍过女孩的后肩,便去忙着做事了。

    玉绮站在原地,思忖着姝妍的话。这几句叮咛却突然从心底深处催生出来一个她此前从未有过的猜测,只是这个猜测毫无根据,就算说出来,也似乎没有充足的理由能够站得住脚……

    玉绮只觉得后脊被一阵冽风吹透了似的,叫她骤感悚然。

    诸葛贵人叫琉香当即扣下的宫娥当夜便招出了事情的全部经过。其实不难猜想——有身孕的宫妃,眼下只有李氏一人。

    而过了几日,自清凉台传出的消息是:李宫人诞下畸形胎儿,又指使宫娥弃尸湖中,妄图掩盖事实,以欺君之罪论处,即日起剥夺一切宫妃头衔及恩赐。敕令:逐出东宫。

    建兴八年,李攸宁入宫。至十年,其父被废,前后不过二载。李氏家族已在前朝之争中轰然倒下,中心权力被相府连根拔起,李氏身后再无凭依。而此次有孕,也是看在肚中孩子的份上,才留了她在宫里保胎。

    这女子许是怕了。

    诞下死胎,在森严的天家,已成暗示帝气伤损的不祥之兆。而诞下畸异儿,则是妨害于宗庙社稷的大不祥。

    自古以来,后宫妃嫔,无论何等位次,凡诞了死胎、怪胎、发育不全的畸儿,大都处死。就算那些能够勉得宽宥的极少数的女子,也会落得个为君王厌弃、永无承恩之机的凄楚下场……

    姝妍轻扶栏干,偶然听得猗兰殿中传闲话的宫娥婢子们却是个个自保,这样的结果,让她心中难免惊骇。

    宫中、前朝,自古相关。李攸宁受了如此严酷的惩罚,究竟是因为她的肚子不争气,还是有李氏一族垮台在先……毕竟,听诸葛筠说起过宫中形势,言道陛下曾几次想要恩赐李宫人以“美人”的位次,使其与皇长子之母王氏平起平坐,只因皇后劝谏:那李氏入宫未久,资历尚浅,王氏以皇长子之母的身份辛苦侍奉多年,若贸然晋封李氏,恐引来不平。李氏青春年少,不如待其诞下皇儿再赏,亦不迟。

    陛下欣然听纳了皇后的谏言。

    可在李氏有孕的这短短一年里,李家从贵不可攀的托孤重臣之位骤然跌落,心悸的同时,人们没有忘记,李氏曾经也算外戚之家。

    于是人们便知道,皇恩其实脆弱而寡薄。

    马超临去前的那几年光景再次浮动在姝妍眼前——外戚之家尚且如此,何况臣子。

    “姐姐?”诸葛筠笑意满怀,轻盈地走到姝妍身侧,眉间婉转,“在想什么?”

    姝妍将思绪拉回眼前女子身上,温然笑答:“自是凝儿。”

    半夏闻言,便将那颗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婴孩递往姝妍怀里。姝妍接过,仔细看过一圈他惬意舒展着的眉眼,笑道:“……我在想那乳娘如何还不回来,等下他就该饿了。”

    “姐姐勿忧。乳娘那边啊,我已经去催了。”诸葛筠趁势抚过姝妍的后背,轻靠在她一侧肩头,细声调笑道:“看看,做了娘亲的人果真不一样了,就连说话的时候,眼眉间都是温柔呢……”

    那婴儿似是听得懂诸葛筠的调侃一般,也跟着她软软地发出几声“咯咯”的笑。姝妍拢着他的襁褓,在臂弯里轻晃过几下,脸上仍是带着沉静的温温然。

    一只细手毫无预兆地搭上姝妍的肩膀!不等她回头去看,那手的主人却力气极大,一把便扳过了她的面子!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姝妍一阵惊悸,不禁失了些重心,身体稍稍向后倾斜……

    向来迅捷的半夏的反应却偏偏慢去了一拍。她本一直随侍在姝妍身后几步的距离内,不知如何,竟走到了荷花池另一侧去。于是在突发事件来临前的一刻,女子是倚在雕栏边上的,似在看景,有些心不在焉。

    诸葛筠惊呼一声:“李宫人?!”她随即挡在姝妍面前,试图隔开她们两个。可李攸宁却瞪着双眼,直勾勾地瞧着姝妍怀里的婴儿。她的手直直地伸着,竟像是想要去抓这孩子!姝妍下意识地抱紧怀里的小人儿,眼中防备。李攸宁大声地喊着一些含混不清的话,也只有几个连续的词能够被辨识出来。她叫道:“……唔、我的!它……呐……娘……唔!我的……”

    她一直在循环“我的”两个字。

    两个小宦疯了一样,才从身后追上来,两个都跑了满头满脸的汗。刹在诸葛筠面前,都来不及跪下请罪,立刻一人一只胳膊,将正在纠缠的李攸宁扯得远远的。小宦:“贵人安康。是奴婢们的罪过,没看住她……”

    “大胆!”诸葛筠理理凌乱的前襟,轻声训责道,“李氏即使被废,也曾是一宫主位、 你们的主子,先不论在宫里冲撞命妇的罪责,你们是不是还得管李氏叫一声‘李娘娘’?!”

    两个宦官垂着脑袋,手上仍用力捏着李攸宁的胳膊,却怎样也不敢抬起眼皮承接诸葛筠的脸色。

    “回贵人:椒房殿谕令李娘娘明日出宫,今日奴婢们在拾掇李娘娘的细软,娘娘却不知怎的……此处惊扰了贵人、侯夫人、还有小公子,奴婢们罪该万死!”

    “是‘罪该万死’。”诸葛筠沉声道,眼睛扫过惊魂未定、满面怒色的姝妍和怀里哇哇啼哭着的小人儿,“小公子若害了惊厥,你等有几个脑袋?!”

    “李娘娘这是怎的了?”姝妍平稳语气,皱了眉头。

    “回侯夫人:李娘娘受了刺激,突然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小宦对看一眼,赶紧回答。

    姝妍和诸葛筠对视,心下默契。那曾经脂肤玉容的李宫人咧着半个嘴巴,痴痴笑着,眼中含了泪光,口中呜呜,还在努力地挣脱小宦钳在她臂上的手。她的眼光扒在凝儿身上,透出渴望,也攀上几分浓重的不舍。

    姝妍看懂了她的神色,心里突然软下一分。她走向被小宦牢牢控制住的女子,怀里抱紧孩子,缓缓俯下身去,将凝儿小心地托给李氏看。

    “夫人!”半夏已经赶回来,立刻跟上几步。身后的诸葛筠也带着担忧的神色。可姝妍没有理会她们,只管靠近李氏。

    李氏的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顺着她的面颊落入孩子的襁褓,凝儿感到几滴滚烫,于是又小声地呜咽起来。李氏看看孩子,又看看姝妍,挣脱了小宦的牵制,赶紧往后退了几步。

    半夏神色紧张,这次是心无旁骛地护在姝妍和姜凝身侧。

    李氏的神色不再如方才那般狂乱,反而在一瞬间变得安静了。她瞪大双眼,口中喃喃:“他……漂亮。”

    “嗯。”姝妍轻轻点头,再走近些。母亲握起儿子的一只小拳头,将它递给李氏,目带鼓励。李氏极为缓慢地抬起手臂,眼底仍带着泪,轻轻触了一下孩子软乎乎的小手。

    “贵人、侯夫人,奴婢们这就带李娘娘回宫了!”小宦见势,生怕再出什么意外,动作极为迅疾地把住李攸宁的手腕,将她带往来时路。李氏没有挣扎,极为顺从地跟着两个宦人,跌跌撞撞地,一步三回首。姝妍看到几行泪从她的眼底滑落。

    “阿姐,没事吧?”诸葛筠轻抚姝妍的肩膀,又极为担忧地细细察看着姜凝的样子。

    姝妍心底凄恻,摇摇头。

    “阿筠……”她低了声音,显得默然,“李氏出宫,会被遣往哪里?”

    诸葛筠叹口气,亦有不忍:“李氏的父亲虽已为庶人,但犹在梓潼。此番应是同李夫人一并送往梓潼,与家人团聚了……”

    团聚……听及此二字,姝妍心间倍感复杂。

    “那,我便辞别了。”姝妍对诸葛筠说。

    “怎么?姐姐不再多住一段日子?”诸葛筠感到很意外。

    “已经叨扰你这么久,我们府里的事情怕是也要堆成山了……”姝妍轻笑道。

    诸葛筠眼底骤现不舍,她拉住姝妍的衣袖,耍弄起小孩子家的脾气来,似乎不肯放手。姝妍自知她心思,却还是忍住离别意:“阿筠,多谢你这些天跑前跑后,为我操劳。我离宫后,你亦当如素日那般,多多保重才是。”

    “嗯。”诸葛筠郑重点头。她撇撇嘴,似乎想哭,但终是忍住了,“……阿姐不要‘一去不返’好么?找找借口,带凝儿来看我。”

    姝妍深切地看着眼前女子,心底一片温烫。

    “瞻儿如今快八岁了,也不知道他长得多高,胖瘦几何……下次阿姐若能进宫,带他一并来吧。”诸葛筠恳求道。

    这下换做姝妍郑重允诺。

    “夫人,婢子刚才……”半夏坐在姝妍身侧,马车晃着,女子的神色有些慌乱。

    姝妍没说话。

    “婢子知错了。”半夏咬着唇角,低下头去,语间自责。

    “夏姐,这不像是你。”姝妍叹口气,“你从来悉心侍奉,今日是因为有心事么?”

    半夏不敢作答,十指绞住坐席边沿,心底怦怦地跳,只感觉脸颊上一阵发白、一阵发红,烧得难受。姝妍只当她是有难言的私事,便不再迫问。

    “一月以来,家中可好?”

    “是,一切都安顺。”半夏匆匆回答,“只是上旬回府拿换洗衣物,听阿姐说起老夫人,感觉身子不甚疏朗。阿姐请了王大人去府上瞧,却没瞧出所以然来,大人只说:悉心休养,便无大碍。”

    姝妍的心不禁再次悬起来。

    老夫人一早便唤了玉绮给她搬个小榻,半卧在堂前小园那棵开得繁盛的海棠树下,听闻儿媳即将归家,心中尽是期待,面上则是喜不自胜。玉绮几次提醒老夫人,怕她在这初秋天气里受了凉。她却疏朗地摆摆手,只是象征性地听了小姑娘的劝,允她抱来一床轻薄的被衾,搭在腿上,继续等着。

    姝妍一眼看到她在彼处,便从半夏怀中接过姜凝,走到君姑面前,款款拜过。可想而知,眼前这妇人的眼底是多么的欣然。将小孙儿揽在怀里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捏捏小手,又掂掂重量,随即是一院的欢声笑语。

    “老夫人前天还困病榻间,今天一早起来,不知咋了,突然就有大精神了呢!”樊禹从庖厨后面探出半个脑袋,笑着对路过廊下的款冬说。

    款冬温然一笑:“那可不是么,老夫人如今是子孙绕膝,这是多少人求也求不得的天伦之乐呢。”

    樊禹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转身又去庖厨忙碌了。

    青年男孩子拄着拐,还是弯腰驼背的,没法全部支起身子。他稍显费力地迈着步子走在军营里,从年轻的脸上一下便能看得出,他正处于伤势恢复的艰难期。

    身后陪着的王训还是担忧,于是嘱咐着:“小乌,别走太快,慢慢来!”

    乌槐里回头笑笑,安慰道:“无妨。瞧,这不是有拐杖么!”

    王训丢了手里的稻谷穗子,大步上前:“你啊你!不听劝是吧,非要我把你扛进屋?”说着便作势要来搬乌槐里的身体,后者只好大笑着认错,连连做保不再心急。

    马岱的亲兵从营外跑进来,正在闹着的男孩子一眼便认出他来。

    “小……”亲兵险些说漏了嘴,赶忙用更大的声音掩住了失误,好在乌槐里的同伴并未察觉,他说:“乌槐里!征西将军喊你去他大帐一趟,就现在。”说着便牵住他的手臂,王训也要跟着,被阻在了原处。

    “征西将军只喊乌槐里,没喊你。”

    乌槐里早预知如此情景,心底无奈发笑,忙打个圆场,按住王训:“王大哥,且等我一下,弟去去便回。”

    “哎!征西将军没准是要为上次的事怪责你。但这也不能怪你啊……是我们仨一起遇了险,要挨骂也该我喊上阿宪,咱们一同去。”

    “阿训大哥,一定不是挨骂。”乌槐里宽慰道。

    王训仍是将信将疑的模样。他抱臂站在原处,目送着那兵扶走了乌槐里。

    走出士卒在中军的大营,亲兵在敢在他耳边低声道:“小侯爷,是平北将军喊您去的……”

    马承一副先知的模样,点点头。

    “谢啦。”他拍拍亲兵的肩膀,语调疏朗,“挨骂前还记得给我‘通风报信’,这份恩情我受领了。”

    亲兵打量他两眼,弓下腰身:“小侯爷,我看您根本没好,还是我背着您走……”

    马承一把推开他:“你是平北将军的亲卫,怎能背着个无名小卒在军中行走?”

    那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面色微微尴尬。

    帐中不见那位“名正言顺”的征西将军姜维,却果然站着眉眼冷淡的平北将军马岱。

    叔侄二人的眼光对上的那刻,一触即散。马岱定着眼光细细看着他,口中却是一言不发。在他深刻眼眸圈定的狭小空间里,马承只剩赧然。

    “野心很大啊……”马岱说,“怎么?还想把那些细作活捉了回营,再立个功,嗯?”

    马承尴尬笑笑,不禁低了头,心知理亏。“小叔叔原来已经知道他们是对面的细作了啊……”

    “马家的情报脉络可不是花瓶,放在那里让人看。”马岱抛去一个淡然的眼色,“即便如此,我还是要问:当时情况颇为混乱,你是如何判别的?”

    “侄儿被扼住喉咙时摸到了那人手臂内侧的异样……”马承清清楚楚地回忆着,仿佛这件足够令人魂飞魄散的意外事件是在一个时辰前刚刚发生的,“侄儿用手试探,从触觉上感知,那仿佛是一处凸起的疤痕,是弯的……就好像……半轮月亮。”

    马岱微微蹙起眉心。

    马承也有些紧张地盯着他。

    良久,马岱指着将案边的一张软席,吩咐道:“坐着吧。”

    少年人松快的笑容立刻展现在面子上,但跪下去的时候,唇间不禁还是发出轻微的“嘶”声。马岱拿起一包拳头大小的物什子抛给他,马承打开看一眼,原是马氏独门的创药。他眼里亮亮的,笑道:“侄儿谢过泰伯叔叔了!”

    马岱说:“下次,别没头没脑地冲在前面拼命。”

    “小叔叔,我……没拼命。”马承一边细细裹好药包,一边笑着,“箭簇飞来的时候,恰好落在我附近……”

    “‘你附近’……”马岱无奈道,“那怎么不见别人受一丁点的伤,倒全扎在你背上了?”马承不好意思地摇摇头。马岱又看他一眼:“舍命相救的事,以后少做。这副侠肝义胆,还是要护好。”

    马承眨眨眼,自是听出马岱带了怜爱的训诫,立刻笑起来。

    陈祗站在府门前,抬头望望那幅石墨刻凿了主姓的匾额,心下略作思忖,便叩响了门扉。里面出来个活泼长相的姑娘,将来访者上下打量一番。陈祗忙将袖筒中的竹帖递去。女孩子接过一瞧,连忙行礼。陈祗谦恭道:“烦请通报你家夫人,在下曾与侯夫人约定,择日登门拜访。”

    女孩子礼貌道:“请陈大人稍候,婢子去去便回。”

    眨眼的功夫,年轻姑娘从府里出来,微笑着迎他:“大人请。”

    陈祗轻轻吐出一口气,如释重负的模样。他甫一招手,身后端着几个方形漆盒的小厮便跟在姑娘后面,随她去放东西。

    陈祗缓了脚步,不禁左右两边细细看起这方院落。园中拾掇得十分齐整。普通人家的前院小径,无论怎样都会有一簇簇的杂草伸出脑袋,在暮夏初秋天气里猖狂而自由地生长着,但这一户却迥然不同。石子路边,一眼扫过,草叶枝蔓自发分明。再看那株盛放的海棠树,像是被人为地扶直了腰杆,傲然而挺拔,独秀于此。

    陈祗心中难免肃然。他不禁停了步子。

    又见一稍稍上了年纪的妇人肩上披衣,正坐在树下背阴地,膝间抱着个婴儿。陈祗心知是姜母,赶忙趋步上前,恭敬地折身三拜:“太夫人喜得冢孙,陈祗为太夫人贺。”

    妇人颔首示意,陈祗便立于一侧,聆听教诲。

    “大人自哪来?”老夫人弯了眼眉,问道。

    “回太夫人的话:小人担文职,不随军北驻,因此一直在朝廷,近侍光禄勋向大人。”

    老夫人点点头。只是几句寒暄之语,便不再问多的。

    “哦,姜夫人。”陈祗看见女子自廊下走来,再次弓腰而拜。姝妍松松搭着件蟹青色外衫,手中还拿着一卷竹册,似乎他来的这个节点上,她正在忙碌。

    同样是先拜过君姑,再回了陈祗的礼。姝妍弯腰去看孩子,将凝儿接在自己臂弯中,老夫人于是得以闲闲靠在彼处,慈爱地看着他们。

    “陈大人如何今日便来了?”姝妍一面拍着姜凝的后背,一面探问,“夫君尚在北,年底方回朝。”

    陈祗闻言,却突然有些拘谨。他看看仍坐在一边的老夫人,不禁生了尴尬之色。正此刻,款冬出现在老夫人身侧,轻轻伸出手臂搀起她。君姑便也就顺着她的手,两人一起离去了。

    陈祗于是再拜:“在下恭贺侯夫人喜得麟儿。祗自是知道汉军常驻北地,因此这次来,是专意叩访夫人的。”

    姝妍静静听着他的话势。

    “祗近日听闻:丞相欲将新投诚的西羌编入前军平北将军部,可有此事吗?”陈祗谦恭有礼。

    “西羌来投,确有此事……不过,陈大人倒是听漏了些吧?”姝妍笑着解释,“丞相将羌人编入魏将军部了。”

    “哦?原是如此……”陈祗微吟几许,又说,“啊……陈祗此来,为府上——嗯,主要是为小公子——备了几盒薄礼,现已将那些礼盒随着方才来迎的姑娘端去后堂了,望夫人阅过笑纳。”

    姝妍微笑着答谢。

    “嗯……”

    “陈大人,妾是个敞快人。”姝妍看出他嗫嚅不语,似有徘徊,索性犀利了话语,半是鼓励道,“大人若的确有事,不妨直言吧?”

    “啊,是这样……”陈祗面上微微一滞,故作松快地拢拢袖子,语气自然就沉了下去,“……陈祗确有一不情之请:在下想要投身戎旅,随奉中军,以效鞍马之劳。”

    姝妍于是明晓了他话中的实意。

    陈祗又说:“在下所交游者,大都是内廷侍臣。祗之内人虽为费大人女侄,但费大人今年调任在外……”

    “陈大人的意思……”

    “夫人娘家与祗外祖一族经年交好,征西将军眼下亦任中护军,这人事察举……因此……”陈祗清清嗓子,还是说出了那句话,“……夫人若能为在下美言二三,陈祗不胜感激。”

    姝妍没有点头,但也没有摇头。

    “陈大人身担内职已久,为光禄勋选拔人才亦是游刃有余,却为何在这时突然想往前线去呢?”

    “啊……陈祗近年稍有疆场之志,苦于报效无门,才有此请。”男人谦卑作答。

    陈氏自随先帝,则履任内职,多年以来,无一儿郎在疆场厮拼,家族之中没有军功,自然在朝堂上少了几分支持。即使有名声清朗的许氏作为连缀,现今也搭了个“亲外之亲”吴氏的婚姻,毕竟还是叠着一层“亲疏有别”的关系——陈氏本家,仍显微薄。

    就算不说,姝妍也大抵知他暗处的心思。

    陈祗也知道,话说至此,面前一直耐心听着的女子亦已明了他的心事。

    姝妍回礼,语中平和:“陈大人,妾实为女流之辈,人微言轻,若是不能遂了大人的心愿,万勿怪责。”

    陈祗低低垂首,语间似有笑意:“夫人尽力,便是在下之幸。至于怪责之语,陈祗万万不敢。但闻夫人自小便有巾帼心怀、须眉不让之志,必同其他女子殊类。”

    姝妍缓缓颔首:“大人慢走,不送。”

    “祗方才又观太夫人身体欠安,回府后定当悉心选配礼盒,明日便差人送至贵府。”陈祗俯身再拜。

    “陈大人,毋需多礼了。”姝妍婉拒道,“府中上下用度皆仰赖天家,孩儿穿衣、君姑药食,一应俱全。妾……只替大人担忧浪费。”

    陈祗稍稍一滞,面上渐显复杂。他不禁在心里琢磨着女子的话,却无端地感到一丝困惑——因她非但全然将事应答下来,反变着法子地转圜了话势。

    待陈祗走后,姝妍唤来玉绮吩咐道:“将选曹郎大人的礼盒封缄,先收在一处。”玉绮似有不解之色,但还是速速去办了。

    姑娘匆匆离开,姝妍的脸上现出一分淡漠。

    时间默然晃到九月。

    九月有阿筠的诞辰,因此姝妍可以借此为名,带着诸葛筠心心念念的诸葛瞻进宫去探望。

    虽还有几日,但是姝妍每天一大早就爬起来,为阿筠赶绣一幅襄城山水画。阿筠最爱的一处地方,便是远在汉、吴分界线上的重镇襄阳。

    “夫人,孙老爷子回到斄乡侯府上了。”玉绮端着漱盆,轻盈地走入,“但是孙老爷子托人来咱们府上报了个口信,向夫人百拜:说逢昕不知怎的,害了大病,走不动路,就把她安顿在故人家里了。”

    姝妍头也不抬:“嗯。”

    玉绮小心地观察着夫人的脸色,将新浸好的布巾递去:“夫人啊,婢子最近觉得……”

    话还没说完,门外却传来一阵稍显慌乱的窸窣。接着是款冬轻微且急促的叩门声。姝妍这才放了手里的活计,感到眼底一片酸痛。玉绮跑着去开门,款冬一张脸面竟是一片厉白,好半天说不出话。

    “冬姐?你不是告假,去南郊了么?”姝妍拿着面巾,刚擦过眼睫,周遭事物便显得朦朦胧胧的,不甚真切。

    “……夫人!”款冬的脸上尽是悲恸,“老夫人她……谢世了。”

    玉绮乍然回眼看向姝妍。

    姝妍缓缓站起身子,还没用完的面巾被她紧紧攥在指间。

    “婢子原本走得早,路过那棵棠树时,看见老夫人闭着眼躺在榻上晒太阳,就和平时一样。待婢子走近行礼,就发现……”款冬低着头,喉间哽决。

    姝妍很慢地走向室外,将手轻轻扶在门扉上。海棠树下,围站着几个侍从和婢子,都是一早起来忙碌内事的,此刻听见女主人的脚步声,齐齐回神看着她。

    她感到一阵带着凉意的爽透的秋风微微拂过周身,低低耳语……

    老夫人静静躺在彼处,穿着齐整,一只手臂放在腹间,状态舒惬,似乎只是睡熟。

    满眼的秋海棠,花色连天,枝条伸展,散散落下的清淡花息缠抱着忽而到来的柔风,絮絮诉说着人世间的甘甜和清苦。

    八天之后,一封由单骑快马送至的小笺如期而回。

    同样是蒙猇匆匆走入,带了半身的风尘,同样递来一张姝妍十分熟悉的轻薄的信札。不同的是,这一次,她没有像往常那般由男人变着法地催促,才肯打开信笺去看。

    姝妍展信——其上干净齐整,寥寥几个字。

    透过这些笔画,似乎能够窥得提笔之时,他的手指似乎不稳,因此向来苍劲的笔力弱去了一分。

    先是四个较大的字:“月内即归。”

    却在小笺右下一侧本该落款处换了细笔狼毫,点了淡墨,同样书着几行小字:

    “双亲皆去,则成孤鸿。自此以后,将恐将惧、将安将乐……只汝与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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