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信的那一人拍马直抵相府临时设于南郑的治所时,昼夜已替过两个来回。原本在汉中前沿严正待命的十几万人马军械一夜间收缩规模、整合编制、有序回撤。只留了负责军务防戍的士卒依旧顶在最北面,绷着神经,如往日一般,紧张着敏感地带的安危。

    所有预备在节前完成换防的将领和部队亦在一夜之间便收到来自相府的号令,于是尽皆中止这一动作——以静制动,是目下慎之又慎的行事准则。

    “丞相,那原定于四月在渭南平原屯田、割麦的事,现下可否继续?”杨仪仍在诸葛亮身边,略带担忧。

    案后笔耕不辍的男人则连头也不抬半下:“嗯。”

    他近日是尤其地惜字如金。除去传令,其余时候都只以三两字词来回答下属们的询问。话说得少了,饭也随着吃得少了。稍稍亲近些的众人虽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怎奈丞相他本人却丝毫不将这些不虞放在心上。

    好像自章武三年始,一切便都是如此了。

    “切记:割麦归割麦,勿扰百姓。”案后人闷闷地补了一句。杨仪正为他的身体愁眉不展,眼下回过神来,亦是无声地拜过,便出帐去了。

    洛城飘了一场不急不慢的大雪。银屑纷扬,将喜悦与哀愁尽数裹挟在北风之中,淹埋了众生与万物的情感。

    司马昭一身素净,倚于眺台之上,深眸扫过身下的院落,最终落在挂名为他的这座府邸之外近西那侧排得平整的市坊顶部。公子终究散了些精神,素日明坦而热烈的脸面,在此情此景下却如玉琢冰雕、格外清冷。

    银沙簌簌,落在他的肩头。司马昭未披外氅,只在手心里捧了个巴掌大小的镂盖暖炉,脚踩着双棉面厚底长靴,不知算不算御了寒。他呼出一口热气,就这么看着它奇妙地在寒天之中消弭殆尽,徒留一缕烟丝般的轻痕,转瞬即逝。

    回到这座再也熟悉不过的城,司马昭的心绪却没有因此而安定。他知道自己的情感脉冲已经回不到从前的节奏。

    男人突然感到一侧臂膀翻起一阵酸麻——那活泼明媚的青春少女,她习惯扒在上面又笑又闹的那条胳膊,此时却再也没有一只细瘦的手扯在此处,向胳膊的主人施展着姑娘家的任性……

    一滴滚烫坠落,暖炉则张开肚皮,咽下了眼泪。

    一只稍小些的手却恰到好处地覆在司马昭的手背上。这只小手带着令人安心的滚烫向他传递着温然。男人胸腔中激烈的情感波荡在此刻得到了抚按,这让他突如其来地安定了。

    司马昭的脸面始终沉寂,神色始终落寞。王元姬语中辛酸,忙不迭劝道:“夫君,此处风厉,当心受了寒。”

    司马昭低头,沉沉笑过半下,脸色仍是惨淡。不过他还是拍过夫人的手背,作一分潦草的宽慰:“元姬,随我到府外走走罢……”他不等她应声,就先抬起脚步,走下了那条不算长、却早已覆满风雪的石阶。王元姬默默收起臂间搭着的厚衣,跟上他的背影。

    夫妇二人走下眺台,穿过石桥,跨出府门,终于来到坊前。没几家街坊是开着的。逢着年节,即使是达官贵子,也不能苛责受到剥削的这大多数的平凡人选择打烊的原因。

    只有一家温酒的和一家描丹青的还在坚守。

    司马昭突然问:“元姬,你后悔吗?”

    夫人不解地看着身边的夫婿。

    “……后悔成为司马家的媳妇。”司马昭语中幽幽。

    王元姬的脸色原本因他刚才那句话而变得紧张,再听他只是将这个问题引出来,却在心底松缓了许多。

    “何来此问,子上?”

    男人轻呵:“那年正式下聘前,母亲对我说,是司马家高攀了王氏。”

    王元姬稳稳牵住他的手腕,感到他的脉搏有些无力,女子轻声道:“但妾身不这么想。”

    “你嫁入司马府那年,我无爵无位,就是个瞎混日子的公子哥。如今我还是无爵无位,这日子,竟也混过了几年……”

    王元姬宽解地拍拍他的手,柔声道:“可夫君这几年正在自己想走的路上走着,不是吗?”

    司马昭的脸色还是有些冷,他没搭话。

    “妾自小在深闺,不懂家门以外的事。夫君虽从未与妾说起这条路是一条怎样的路,但妾大抵猜得到:这路不会好走。是明是暗,是平是险,妾为君之眷属,自当相陪……”

    司马昭没有去看她的脸,但他俯视着雪地的一双眼眸,其间还是由此而微微起了变化。他扯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似在应她,似在自解。

    “夫君,记得上次去信,妾说起此间来了个陇西人,十分擅丹青的。今日他的铺子竟还开着,夫君可想去看看?”王元姬细细看着司马昭的侧脸,柔声作邀,“其实……妾是想请夫君坐于里间,引他为君绘一幅小像。这样日后夫君再去雍凉,妾在家中,便有像可看了……”女子说到此处,已是面颊通赤。

    司马昭心下微微惊诧:“嗯……”

    铺子的老板是个年轻男子,裹着半身加了粗呢的外氅,面色冻得通红,眼下正在烧水,应是要将彩墨煮开。“夫人……”他似乎感到惊讶,赶忙在前襟擦擦手,又看到司马昭也跟着进来打量着自己这家小坊,于是弓腰驼背拜见这对突然屈尊降贵而来的夫妇,语间尽皆紧张,“草民全汉,参见典农都尉……”

    司马昭漫不经心地抬起一只手:“免了。”

    全汉紧张地站在一侧,弓着上半身,低低垂着脸面。

    “夫人言及,你会画像。”司马昭的眼始终上下打量着这间颇为简陋的小舍。

    “侯爷,草民……就会粗浅描几下……”全汉的舌头有些打结。

    “不是什么‘侯爷’……”司马昭提起衣摆,很自然地坐在里间的小榻上,王元姬见状,便走过去站在一旁,笑着看到夫婿的心情似乎在向好发展,“……就是一个命运比你好些的人罢了。”

    全汉舔舔嘴唇,不敢说话。

    “画吧。让我看看你的手艺。”司马昭吩咐着,面色淡漠。

    全汉颇有眼色地为王元姬搬来一张还算不硌腿的软席,恭敬地请这位贵妇人坐定,又添了几块炭火,这才深深拜过男人:“草民从命。只是要待草民煮好开水,才可以开始……”

    司马昭摆摆手,不甚在意他说的。

    半个时辰不到,全汉托着一张小像缓步上前来,跪在司马昭和王元姬面前,双手呈上成品。司马昭瞥过一眼,心底不禁暗自惊诧。

    王元姬颇有兴致地接过夫婿手里的画布,只看过一眼便低笑起来:“先生真是一双巧手呢……”

    司马昭眯起双眼,不禁更为细致地审视起这个趴在不远处的男子,许久,他移开了目光,似有所想:“你好似……画活了人的神态。你能做到只听人描述、便可勾出轮廓么?”

    全汉依旧不敢抬头,恭恭敬敬地回答:“草民未曾试过。”

    “今日便为我一试。”司马昭的语气虽平淡,却处处透着不容拒绝。

    地上那人最初是有几分退却的,尽管如此,犹豫一刻过后,他还是给出了个“敢不从命”的回答。

    待走出全汉的铺子,夫妇二人的距离似乎没来由地拉近了些。王元姬面色微赤,可以看得出女儿家心底娇怯的满足感写在那张端秀的脸上。

    而他们同时看见临近府前的雪地里站着个男人。

    陈泰一身寂寞,似乎刚到,又似乎已然徘徊了许久。

    王元姬端正脸色,大方行过一礼,而陈泰同样颔首回礼。雪色同时罩住他们三个。巷口没有半星的人影,而一只小犬瑟缩在被人丢弃的竹筐中,口中满足而轻微地呜咽着,在万籁俱寂的冬日里,格外牵人心神。

    陈泰和司马昭都不作声。倏尔又极为默契地轻声道——

    “玄伯……”

    “阿昭……”

    司马昭这才看清楚,陈泰从头到脚的素白色甚至要比从天空中飘零而下的雪花更为洁净。

    看着男人的脸,司马昭的眼底一阵刺痛。陈家兄妹俩的面容从来是八分的相似,奚儿的眸子里唯独比她大哥少去几分温雅,却多上几分娇恣……前尘往事,那堪回首!

    司马昭抽抽鼻尖,终是感到几分冷麻之意爬上面颊,神态也变得拘束起来。他从袖口掏出一张绸帛,缓缓地递去。手臂伸在半空,这一臂之距便是他与青梅竹马之间不知如何戳破的略显沉闷的隔阂。

    陈泰盯着司马昭,几乎过去一刻钟,男人才格外缓慢地抬起手腕,将那东西接了。他展开,轻轻地看了一眼,眸底翻红,对上司马昭的,声音颤抖:“这是……”

    画布上的姑娘笑意浓烈,柳眉浅描,一张花苞般的薄唇则点了淡雅的朱色,皓齿微露,眸间顾盼,灵动而清丽,正朝她的兄长明亮地笑着,少女青春跃跃的色彩永远留在了这张布帛之上。

    陈泰流下眼泪,司马昭则移开了眼睛,他极力地克制住自己临近溃败的情感,而王元姬的心中也跟着揪痛起来。

    “这是……”陈泰哽咽着,已不知如何接话。

    司马昭终于走近一步,握住了陈泰的手腕。后者感得到——面前人的手心里有极为隐默的力量,但更多的还是坚硬。

    “为你而画的。”司马昭小声地说,语中惨然,“拿回家去吧……若是怕惹了世伯和伯母伤心,你便自己留着吧……”

    高大的男人终于难以自制地任泪水滚落。

    川北那番的枕戈待旦,似乎永远不会出现在成都平原。

    深冬已至,但年节的气氛尚未散尽。今年却与往年不甚相同,因蜀中各户多多少少地,都缺了一人——大军在北,亲眷在南。人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割离。干戈初起时,距今竟已悄然晃过十一个年头。

    战事仍未歇,千家仍未圆。

    小宦束着腰,碎步迈进和欢殿。他瞥见卧在龙榻之上的皇帝背朝着殿口。从背影来看,皇帝保持这样的姿势似乎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小宦默不作声,脚步也随之放得更轻。他来到榻下,只使个眼色,榻边侍奉的几个宫娥便连忙无声地退下了。

    黄皓已经入宫侍奉陛下四个年头。伊始,他跟在仇公公身边学东西,如今对于刘禅的喜怒哀乐已是了如指掌。他细了声音:“陛下,甘陵王在正德宫前求见……”

    榻上的至尊却无动于衷。

    黄皓于是不再出声,只是弓着脊背,毕恭毕敬地候在原处。

    过了不知多久,榻上人终才仰平了面子,双臂抱于腹部,颇为不耐烦地叹过一口气:“王弟又有什么奏表?”

    “回陛下:甘陵王说,他是来辞行的。”小宦不紧不慢地跪在地上。

    皇帝轻呵一声,勉强撑起上半身,看地上人一眼:“……叫他再等一个时辰,朕欲更衣。”

    小宦先是点点头,却又瞬间地滞愣,语间不禁犹豫起来:“小臣思虑:陛下龙体本就欠安,而那甘陵王爷又已在宫外候了一个时辰……”

    宦者的话一下子说到了刘禅心里,他因此而舒惬了许多,于是摆摆手:“那你便去传朕口谕,就说朕已知王爷辞别之意,叫他好好地回去,兄弟之间,就不必相见了。”皇帝打了个十分应景的哈欠,随即翻身浅寐。

    黄皓叩首:“喏。”

    小宦又是碎步穿过大半个汉宫,在正德宫阙下迎上甘陵王刘永。

    王爷作揖:“黄公公。”

    黄皓先叩拜,又从地上爬起来,浅浅拍过袍摆,清清嗓子道:“陛下口谕——”

    刘永于是跪在地上听旨。

    “——着甘陵王即日启程,不必当面辞别!”

    地上的人肩背稍稍一僵,半晌不知如何作答。宦者宣过旨意,赶着扶起王爷的手臂,却感到地上叩拜的人,他的动作有些不自然。

    “王爷……起身吧?”黄皓体贴地说。

    “啊……是、是。”刘永的表情有些滞涩,“黄公公,皇兄他……可有说别的什么?”

    黄皓眉开眼笑:“陛下未曾有旁的嘱托。”说罢,他便恭敬地退回内宫了。

    甘陵王缓缓拢起袖口,站在原处,面上无光、神态落寞,似乎成了一个因为做错了事而遭到大人责骂的小孩子。他的心中一片苍凉,却又不知如何形容这般曲折而茫然的情绪。良久,王爷抬头望向天家廊阙,骤感檐顶光照刺目,不禁皱起眉,无奈地低了脑袋,对着空气行过臣子之礼,这才缓步走下宫前的巍巍高阶。

    全汉束发站在司马府前,眉目清隽,面色柔顺,手里捧着他在坊间谋生的那一套东西。青年男子躬身守候着——很明显,他在等待。未久,便从门里出来个壮硕的男人,留着一脸的络腮胡子,看着威正而端沉。他一招手,全汉便跟着走了进去。

    如他这般的平头百姓还是第一次跨进这般品格的达官贵人的府中。全汉因此特意拾掇了自己的脸面,换了最好的布衣,甚至还穿了一件纯色的外衫。外衫虽然是开着襟的,好歹算得上虔敬。

    院落不是很宏阔,但也绝不算作朴实。院前特意分出几丛错落的□□,皆染了雪色。花丛头上则是一大片肆意伸着枝条的古槐,主人似乎不是个遵从规矩的,因此他治下的花与草、树与木,皆像了他。

    全汉的眼睛瞥过这些陈设,随引路的汉子走下廊桥,见桥底水波皆已冷寂,只余几朵已然冻得发僵的未明水植还在不屈不挠地彰显生命的迹象。

    沿着檐底走去几十步,拐过两个角落,便入了中堂。堂门没关,在这样冷寒的天气里,似乎有些怪异。府邸的主人正背对他们,细细琢磨着一幅垂地的图。听闻身后有脚步声响,男人敏感而迅速地拉了挂绳,一张绸布旋即落下,将这图掩于其后。

    他转过身,眼中瞬即换了一副神态。打量来人几眼,他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草民参见司马大人。”全汉叩拜在地。

    司马昭说:“起吧。今日请全先生前来,还是想如那日一般,请先生为我作一幅小像。我口述,先生画。请。”

    全汉早知他的诉求,于是撩了袍角,轻轻跪坐在早为自己备好的软席上,案上随即展开他那作画的工具。男子手边开墨的动作不停,一面轻声道:“司马大人今日是欲画男子,还是女子……”

    司马昭提袍坐于他对侧,神色渐趋温雅。

    “女子。”

    “便请大人,徐徐道来。小人必定竭力。”全汉微笑道,先提起一根稍粗些的狼毫,闭了双目,侧耳听着。

    司马昭沉默顷刻,唇角难为人察地显出一丝温然,化开了空气里由雪而带来的冷冽。

    “先描眼。”他却说,“是……一双饱满的杏眼。睫边三分烈,眼尾七分柔。眸底持着一分冷态。但……不是那种固步自封的冷,而是……轻恶傲物的冷——就像枝头顶了霜雪的梅。”

    全汉心中微微动过一下,腕上用力,落笔。

    “她的脸……虽不是张十足的美人面,却比其他任何的女人都要脱俗。”男人闭上眼,似在回想,“应是……简傲绝俗。”

    全汉略略思忖,又勾几笔。

    “生着两片轻薄些的唇……”男人继续在脑海里刻画着他的“美人像”,语速逐渐慢下来,也皱了眉头,“我不清楚她的笑容。因她从未当着我的面笑过……”

    ……想必不会黯淡。司马昭在心底对自己说。

    “见她的那年,她尚为纤瘦——不算高挑,但很纤瘦。”男人轻叹一声,步入只属于他自己的记忆里,“……‘玉面’这个形容,并不适合她。她……大抵还是生了一副较为秀雅的面容。她看向你的时候,你会觉得,她就这样站在你面前,嗔怒、骄纵,诸此种种,都给人极强的真实感……”

    全汉久久地低着头,手指未歇。画者面色沉静,也在独属于他自己的天地里肆意放纵着想象,一笔一画将座上人的话语定格在纸间……

    “大人,”画者只问了一句,“敢问佳人,芳龄几何?”

    男人沉寂一刻,倏尔静静地说,“此女长我两岁,如今应是花信之年。”

    全汉不再过问旁的,手间继续忙碌。半个时辰之后,一小股带着冰息的风流进室内,画者点好最后一笔墨,轻敛狼毫,静静坐于席间,等待着。

    司马昭提袍起身,缓缓地走向那张画,心中竟有些微微的紧涩。

    画作摊在案上,男人伸出手去,指尖轻擦过留白之处,只感到胸前怦怦。画上的女子似笑非笑,虽微敛着眼目,却难掩飞扬的神态。那双饱满的杏眼如星如月,恰恰好落在自己的眸底。

    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间愈发剧烈起来。

    全汉暗暗瞥他一眼,依旧垂着头颅,始终保持着俯首听命的态度。

    司马昭拿了小像起身,背身踱过几步,眸间又变得深刻。倏尔,他头也不回,只对座中人轻声道:“全先生神笔。昭……谢过先生。”全汉则对着他的背影颔首而拜,始终不改谦恭之心。

    “来人。”司马昭低唤一声。

    方才那位彪壮汉子不知从哪里闪进来,站在主人面前。

    主人则抬手:“赏。”

    汉子应声退下。

    全汉整理衣襟,再次叩拜于地:“草民全汉,拜谢贵人。”

    白露为霜,建兴的第十一个年头悄然溜去大半。某日收到一封来自遥遥北方的公文,姜维于是整饬行装,预备辞别。

    “是中军发来的。”他朝着姝妍晃晃手中信,“并非泰伯。”

    “嗯。只是很久没有他的消息,难免忧心。”姝妍笑着放下手中笔,坐在原处看他,口中不改忧思,“还有阿承,他的伤也不知好彻底了没有?”

    “阿承已养得大好了。况且此一年又半,北方烽烟不起,便是厉兵秣马,以待今日。”姜维利索地对折信纸,照旧将这东西收在案前木盒里,随即提了袍角,坐在姝妍的案侧,颇为认真地盯住女子的脸面,手掌还是抚过她的膝间,“说到伤……”

    姝妍轻轻摇头,无奈笑答:“要好早好了……落下些不利索的,便也认了。”说罢再次提笔,不去看他那双足以过滤人情的眼睛。

    “夫君勿忧。”姝妍微笑着,只将目光悉数集中在她的竹简上,“此一去,多的是比妾这双膝盖骨更为重要的事。”女子自案前小盒中捻出一封帛书,其上已缄过暗褐的泥封,交到姜维手里,“嗯,这是阿筠亲笔。”

    姜维随即将那信放入一只新的布袋里。

    “天气渐冷,寒疾频发,君应记得时时添衣。”姝妍头也不抬,始终向他展示着沉静有致的侧脸。

    男人不作应答,眼眸却始终黏停在她的半张面子上。良久,他凑近几分,装作对她的笔产生了兴趣,却不经意地将身体贴来。姝妍随即感到一阵熟悉的温烫气息在二人之间漫开,恰到好处地裹住了她的上身。她知道姜维在无言地盯着自己的脸——虽无一字出口,诸番滋味却皆在其中。

    她心中一动,顺势落下三个字,将一笔一划都写在他的眼底。

    “身常健。”

    姝妍将这片轻薄的木牍拿起,在唇边吹干,指尖小心地抚过其上字迹,确认干涸,便将这东西递去。

    姜维将这三字深深看过,便纳入胸袋中。他随即贴得更近了些,这次毫不掩饰地将眸中情切悉数地覆在她的脸颊一侧。男人似乎正要开口说什么,这女子却突然摆了笔,笑着用手轻敲几下他的心口,转了脸面,反向那榻间爬着自娱自乐的小儿柔声唤道:“凝儿,阿爹就要走了,你不打个招呼么?”

    姜维的动作自然被阻断,于是也颇为无奈地轻笑一声,随她转眼,夫妇一同看向姜凝。那小儿也张口笑起来,圆圆的小脸上隐约可见一对浅乎乎的梨涡——此处确像了他母亲。姜维于是起身走去,姜凝已经可以凭借自己的力气半跪在榻上,他倔强地直着腰,伸出两只手臂,笑着去抓父亲的手。

    “凝儿,你若不吭声,阿爹可不抱你啊!”姜维打量着姜凝,故意背了手。小孩子重心不稳,“哐当”一声趴在他面前。

    姝妍的眼睛始终不离开榻上的孩儿,姜维却不去抱,也不去扶。姜凝用力撑着自己的上半身,仍不能轻松地站起来。尽管如此,小儿却始终不曾放弃尝试,一副憨态可掬的模样,虽说猛地磕到了膝盖,眸中却还在笑着——他向来是个不爱哭更不爱闹的小子。

    “……娘……”小儿张嘴,脆脆地喊着,“……抱……”

    姝妍摇头笑笑,忙不迭地提裙起身,姜维却止住她,又转头对姜凝道:“阿凝,我是谁?”

    “呃……阿……”小儿似乎有些困扰,将清亮如水的眼眸求助似地投向姝妍。

    也不知道男人是真的生气,还是假意作态。他于是沉了脸面,夹在母子两个中间,看这个一眼,再瞅那个一眼,不甚开怀的样子。

    姝妍走上前去,扶起姜凝,让他能够倚着自己的臂膀站在榻上,然后柔声牵引道:“凝儿,他是谁啊?阿娘是不是教过你呢,嗯?”

    姜凝点点头,再次张开了嘴,试着发出那个词。

    “额嗯……爹……”他似乎也没料到自己第二次就能成功地说出了这个词,脸上瞬间变得光亮起来。

    “阿爹!”他口齿清亮地喊道。

    姜维叉着腰,十分无奈地摇摇头,假意怪责道:“这小儿还是听你的啊……”

    姝妍趁势将姜凝推往他父亲的手臂中,姜维揽过他小小的身体,又对儿子说一遍同样的话,刻意地垂丧着:“凝儿,你还是听阿娘的,不听阿爹的,是不是?”

    姜凝摸上父亲的鬓边,在男人的脸颊和下颚轻轻地抓过几下,也不理他的责怨,只在口中“咯咯”地笑着。

    将军在垄边窄埂一侧勒马,小心地牵引着马儿的辔头,不教它扬蹄踏上麦田。他眼光四望,只见此地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兵卒们被编成几队,个个手中握了铁具,弯腰曲背,挥洒着汗水,无比卖力地收着麦。人们口中还唱着首军中十分流行的《刈麦曲》,节奏虽参差,调子却雄浑。

    已长好的明黄小麦则十分配合地立在田里,排着队等待军士收割。

    一派和谐的场面。

    “征西将军?!”一人离将军近些,自然认出来马上这位便是中军常立侍于帅帐左右的男人。这人手里也不放刀具,折腰便拜:“姜将军回来了!”

    姜维在马上微微颔首,迎着刺辣辣的秋阳眯了眼,提鞭指向不远处,问道:“此处驻了多少人?”

    “回将军:此处只有后军的五千人,大军皆屯在五丈原西。”

    姜维心中算过距离,又问:“前军到哪了?”

    “回将军:魏大将军和王将军都在岐山。”

    姜维点点头,再问:“小麦何时收完?”

    “这……小的可就不知道了。反正上面的命令是:叫咱们这五千人不用往北去,就在原地,一边屯田一边收麦……”小卒用染了泥土的手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面上尴尬地笑起来。

    姜维便在心下明白了丞相的意思:这应是一场持久战。汉军后方已然抢得先机,占据陈仓以东的大片田地,始终保持着粮道的畅通,方可源源不断地向北面主力输送两季的小麦。

    他勒转辔头,仍是颇为小心地收着马儿的步调,随它一起行进在田埂边,朝距离尚远的五丈原而去。

    寂寂人定时,营地偃旗息鼓,恢复了沉默,而军帐内仍起着灯火。将军弯腰对着一只简便的铜盆,正在整饬自己的脸面——大军蹚过塬河的那日,遭了一小股魏军伏击,将军身先士卒,被某支穿来的羽箭刮擦了一侧面颊。好在秋气微凉,伤处好得快,现下已然结痂。

    姜维拨开帘幕,他的脚步同手上的动作一样轻细。王平转过身,粗疏面貌的男人笑起来:“伯约,一载未见,可还无恙?”

    姜维站在不远处拱手拜过,微笑回应。王平一手支起铜盆,一手拿着刮刀,又借着烛光照向自己的脸,口中顺便关切道:“家中的事如何了……”

    姜维点点头:“多谢子均兄挂念。先妣之事,目下暂已料理完毕。”

    “你回来的节点正好,我已接相府之命:明日开拔。估计丞相给你的指令也是明天到……”王平鼓着一侧的腮帮子,斜睨着盆底,手上却有些不甚利索,似乎总有几缕胡髭处理不好。姜维颇具眼色地顺来王平的铜盆,替他举着,解放了他的另一只手,王平这才得以一点一点地将面颊修理整齐。

    “我那小子现在你的中军,要你劳心了啊……”王平朗然一笑。男人甩下刮刀,随即打了一盆水,低了身子洗起脸来,“……那小子他犟得很,是个谁也不服的种,你没事啊就多多锻炼他!”

    姜维稍显腼腆地笑了一下:“维此来便是为宽子均兄之心的——小将军年纪虽轻,却十分尽责,历练一番,定有所为。”

    王平听见儿子被夸了两句,颇为豁然地摆摆手,心中还是宽慰起来,旋即又将话题转到眼前的战事上,甚有兴致道:“相府将这第一战定于腊月十三。到时,汉军必得胜而归。”

    “腊月么?”姜维不禁问道。

    “嗯。”王平甩甩手间水珠,够来一块汗巾,笑呵呵地看着姜维,“军中都传,多亏了平北将军在阳平关下捕到两个魏人细作,怀里揣着已刺探好的出师日期。警报一传回前线,相府便改了日子。说到底,正是泰伯的功劳啊!”

    “魏人细作,在阳平关?”姜维心下微动。

    “你大抵回来得迟,其间细节还是不知道的。”王平大大咧咧地解释起来,“去年年底,大概十月的时候吧……阳平关就换成了平北将军本部的人马把守,先前左将军的部下就悉数被撤回南郑了。此后查检过关者,便严格了起来……”

    马岱替换了吴壹接管阳平关,而吴壹是去岁仲夏南归成都的,因此马岱进驻关隘的变动应当发生于吴壹回朝又北上的这半年。接到调令的最早时间,也应不会迟于八月……但自己得知吴府有异动,已经在九月。莫非……姜维的眼里难以置信地闪过一丝诡秘的光。

    “子均兄,在下有一事不甚明了……”姜维于是试探道,“兄既常年驻于汉中,定与高阳乡侯有过交游。在下记得,吴国舅先前任关中都督,又一直与魏大将军共事,后来是因为阳溪围剿郭淮、费曜二将的战功而转任左将军的。从关中都督到汉中都督,应当平调,却为何回封了将军之号……”

    王平看他一眼:“伯约,你常在中军,这几年以来,汉中的地方军务确是变了许多……”男人走去,拉下了帷幕,遮住深秋的寒意,再回身道,“魏大将军自先帝在世时便领了汉中太守,多年以来根深蒂固,在前军威望颇高,无人憾得动他的地位。然而……”男人不经意间压低了语调,“常驻汉中的老几位,彼此间也有口服、面服、心服之分呐……”

    姜维自然明白其间奥义,但对王平所说的“区分”终归不甚清楚。王平则干脆把“明白人”做到底,接着自己的话说起来:“左将军——皇亲贵戚。他若想要汉中都督的位子,莫说是当朝,就是先帝在时,也垂手可得。可魏大将军多年以来深得人心,左将军只能避开舆论,也同时避开他的锋芒。这是人之常情。那做了好些年左护军的刘敏,他为啥一直不往上走?难道是他不肯吗?非也……”

    姜维心中已有论断,但还是不打断王平的节奏。

    “说到底,汉中能有个强势的将领坐镇,这当然是好事。”王平摆摆手,端了一杯半温不凉的白水,放在姜维面前,无奈地叹口气,“不过对我们这些与大将军共事的人来说,压力还是大啊……”

    待姜维抿过一口,王平又笑叹:“不过我从来都相信相府做出的判定。相府认可魏大将军是不二人选,那他就是。若有一日相府要在这个位置上换人,那王平也一定会遵从决议。”

    姜维点点头,面上始终持着随和,心中却难以自制地涌起暗流……

    议事帐中,众人垂首低谈,不时飘出几句笑语——大约是天气凉爽些了,各位的心情亦是不由来地舒畅。

    小卒驱步入帐,面上不禁滞愣:素来勤勉的丞相今日却并未坐在那张人人熟悉的帅案之后。帐中虽聚齐了文武两班人,独独主事者缺了席。小卒挠挠脑袋,一时不知该是候在原地,或者姑且离开中军大帐。正在进退两难,一位半大的少年却从帷幕之后缓缓搀出个白鬓如霜的中年人,待他坐定案后,少年模样的男孩子这才退去。众人立刻齐齐作揖:“丞相……”

    小卒赶忙理理铠甲,三步并两步上前,跪拜于地,汇报道:“报丞相——今日魏人仍无动静,只是又在渭水以北新起了八座营盘。”

    诸葛亮肩上披着厚重的大氅,看上去不甚康朗。男人轻轻抬手:“征西大将军可在岸前挑战?”

    “是。魏大将军和王将军日夜轮换,在魏人营盘下持续挑战。”小卒利索回答。

    诸葛亮示意他退下,微微合眼,似乎缓了一刻,后对众人说:“眼下魏人坚守不出,我军亦不可空耗,诸君有无良策?”

    一人自队伍之末站出拱手道:“末将愿遣本部可堪任用者,夜间潜入魏营,刺探情况。”

    众人回身看去,原是前军师邓芝。

    邓芝再谏:“末将以为:魏人新起营盘,军中必定有动。我们今夜便可出其不意、一探究竟。”

    诸葛亮骤觉肺底一丝血气上涌,忙不迭以掌压住肋间,轻咳几下。眼见主帅如此,众人皆面面相觑,将忧扰之色挂在脸上。诸葛亮却还是和往常一样,抬起一只手以示宽解状。虽看得出他身上日益深重的倦意,男人点军布阵时的眼神却始终犀利如锋。

    杨仪从文官之列的首位迈出半步,同样拱手道:“属下以为,魏人虽新起了不少营盘,但根基始终稳稳扎在渭北大寨,因此……伯苗将军之策虽能立即施行,却还是有些得不偿失呐。”

    诸葛亮抿了几口热水。氤氲之后,他的面容愈发模糊起来。男人略作思忖,便吩咐道:“命魏延、王平率前军顶在原处,继续挑战。再命后军诸将细修栈道、加紧运粮……今日便到此吧。”

    有此一令,传命的便去传命,归营的亦归营,众人一时散去,各自忙碌。军帐中除了诸葛亮,唯独还落下了个人。姜维披着半身的月光,正正好立于帐幕一侧,他的脸色逆着光,既柔且静。

    “可有良法?”诸葛亮看着他。

    姜维的语调缓慢而清和:“若不损一兵一卒,或可用攻心之计。”

    诸葛亮轻咳两下,示意他继续。

    姜维敛眉道:“主帅怯战,将领却不愿任其固守。征西大将军虽在营外搦战,但魏人连日地闭耳塞听,因此效果不佳。若能‘真正地’激起他们的决胜欲,则不愁魏军不出。”

    诸葛亮拿起案前还未饮过几口的热茶,在唇边细细思量,倏尔舒眉而笑:“伯约,话到此处,你是否与本相同具一策?”

    姜维微微低下头颅。只听诸葛亮再说:“他要做缩头乌龟,便顺着赏他一身女子裙裾吧。”诸葛亮放下茶杯,看上去精神好了许多,“只是军中皆是直男野汉,这衣裳……”

    姜维轻笑一声,作揖道:“丞相何时要?”

    诸葛亮挑眉看他,后者略带赧然地解释着:“属下帐中恰有一套外衫……”

    诸葛亮的表情变成了好奇——实话是,他极少出现这样的神色。姜维庆幸月华浓重,恰到好处地遮住了他微赤的面色:“前日辞别,整掇衣物时,内子装错了一件……”他渐渐说不下去了。

    诸葛亮温然而笑,旋即问道:“姝妍丫头近年可好着?”

    “回丞相:一切安泰。”姜维趁机拿出诸葛筠的亲笔信,交付诸葛亮,“此乃贵人嘱臣托与丞相的亲笔——贵人切问丞相安。”

    父亲拿过女儿的信笺,心中密密地攀上一层看不清亦道不明的情感。如此难言的情绪啃噬着他的心尖,既酸麻、也苦涩……

    父亲展开女儿的信,其上写的亲密话并不多,说来也只是例行的问安。大抵是阿筠那丫头最近过得还算平顺,因此没有旁的情绪需要倾吐给父亲。诸葛亮转念一想,似乎自诸葛筠及笄之后,独属父女之间的温情话,那女儿便极少在他面前说起了……

    诸葛亮看过几眼,便合上了诸葛筠的手迹,转而对始终静静立在一旁的姜维说:“打算用妍儿的衣物,还是得和那丫头说一下,不然……”丞相自顾自地笑起来,“哈哈哈,哎呀……她自小可就是个不饶人的。”

    姜维无奈地笑着,倏尔故意严肃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诸葛亮听罢,笑得连连摇头,更为开怀。

    魏营。

    渭河畔只十里,清冽的月色同样笼住这里,营地里则格外静谧,顶多有几队巡逻兵士举着火把,潜行在阵地四周,面上是如出一辙的认真。中年男人身披一件加厚的外衫,孤自立于营前,望着不远处七七八八新鲜垒起的营盘。

    “司马大都督,夜里风急。”司马师从阶下走上来,将一件长袍仔细搭在父亲的肩上,口中递来关切。

    “师儿,你也加些衣。”司马懿拍拍长子的肩膀,爱怜道,“徽儿送来的包裹可收着了?”

    “是,父亲。”男人似乎有些羞赧,赶忙低头回答。

    “嗯。”司马懿眯起双眼,将目光集中在远处的星星点点上,过了很久,他才说,“今日为父收了女人的衣衫,底下那些武夫跟着抗议就罢了,你为何也看不明形势,还要跟着他们一起?”

    司马师皱起眉头:“父亲,孩儿不愿看到父亲为人折辱,尤其当着一众文武,这让大都督的颜面何处安放?”

    司马懿却笑起来:“师儿,要不为父总说:你等还是年纪尚轻。哼……他不过是逼我出战,我若咬死不出,他能奈我何?他的粮草虽有了短暂的保障,但渭南平原的小麦终有割完的那一天。蜀人使者说他夙兴夜寐,二十杖以上的军务竟要亲自过问。为父虽佩服,但也觉得他愚蠢。那使者还说,他家丞相偶尔吞咽困难,不能饮食——这显然是油尽灯枯之兆啊!再者,就算为父当众收了这衣衫,也不过是惹人发了几声笑而已,于大事有何损?你须得记着:若为意气而争一时之胜,万不可取。”

    司马师脸上一阵红,不禁觉得白日里自己跟着郭淮对诸葛亮的使者拔剑相向的那一幕颇为幼稚,转而又佩服起父亲的深沉。思忖一二,司马师便问:“可是父亲,孩儿尚有一忧……”

    司马懿抬头看向乌沉沉的夜幕,司马师站在他身侧,小声道:“都督决定短期不出战,尚可。但过了年关,恐怕将士们心中会生出怨言。”

    “可有计策缓解?”司马懿捋须,“既已发现隐忧,应当及时遏止。”

    司马师沉吟几许,回答:“孩儿认为,父亲可‘借一把刀’。”

    司马懿心下已有思量,但还是持着考验儿子的想法继续追问:“说来听听?”

    司马师抱拳作揖,语气变得沉谨,此时的他像是一位真正的下属,向他的顶头上司恭敬汇报着公务:“回大都督:属下以为,应当向洛阳‘借刀’。大都督不如上呈陛下,表面说起前线战事之急、众将请命之切。实则向陛下说明免战之利,请陛下派遣一位持节使者来此,封住众人之口……”

    司马懿大笑起来,男人随即握住儿子的腕甲,目中投来欣赏。

    “把那件女衫叠放整齐,封在漆盒里,待战事毕,带回洛阳去。”

    议事刚罢,诸葛亮靠在凭几中,暗暗揉搓着眉心,但男人此刻脸上的神态已不再像前几月那般愁困,而是变得舒阔了许多——大抵还是缘于近日汉军士气旺盛。

    士气盛归士气盛,但汉军之中也有一些议论:说魏人军中坐着位东都来的御派使者,节钺和杖牦就立在大营,未经皇命,自都督及士卒,任何人不得出战。

    “报丞相:魏军军中来了个使者——洛阳的侍中辛毗。此人坐镇中军,监督众人拒战!”小卒匆匆跑入。

    流言和猜测得到印证,帐中众人随即一片轻微的喧哗。

    诸葛亮叹口气,不做言语。

    “丞相,不如多派几位将军前去,持续挑战……”

    “丞相,末将以为不如直袭……”

    “丞相……”

    纷纷扰扰,众人心中大抵都是火急火燎——秋日降至,军中的粮草便不如先前储备的那般充盈了。渭南平原的冬小麦就算再播种,若捱到丰收,最早也是来年春夏之交的事了……

    “丞相。末将以为,持节使者既已到来,我军再用任何手段,恐怕也不能逼出战事了。”一片请战的不屈不挠之声中,姜维默然道。

    诸葛亮的神色却有些黯然。座后的男人轻轻说:“司马懿本来便无有战心,他坐阵雍凉多年,也是能够一呼百应的将帅,眼下花了这么大的力气,就是要和洛阳的皇帝一里一外地唱个戏,借此压住众人的心罢了——以他的性情,‘将在外,却仍受君命’,堪称稀奇……说来他怯于同我对战,绝非一个冠冕堂皇‘制于王命’的理由……”

    众人脸上虽也愤恨交加,更多的却还是深深的无奈。

    魏军果真挂牌不战,只一心打造军械、累积粮草,汉军的出征日早就由此而推延。眼下已出了七月,即将来到流火时节。

    “属下恭贺丞相大人喜得外孙!”杨仪步履轻松,身后跟着受诏自江州奔赴北方前线的费祎,二人一齐向座后人行礼,“属下听闻贵人喜讯,便来恭贺!”

    诸葛亮摆摆手,脸上是短暂的祥乐,又继续握笔写起来。

    “贵人一有喜讯,陛下便立刻将御书传遍军中,可见这么多年来,陛下一直是如此地爱重贵人啊……”杨仪捋须而笑,费祎也拢着袖子站在一侧,不禁弯了眼眉。

    诸葛亮轻叹一口气:“小女方才有喜,未足一月。威公和文伟,你们二位的贺辞还是来得太早了些……”

    杨仪和费祎互相看看,都知丞相心间确有喜庆之感。一方面是真心为丞相而贺,另一方面则看到丞相为此而振了食欲,一时惊喜交加,难得地当着丞相的面,朗声笑起来。

    星耀天汉,亦是许久不见到如此灿烂的夜空。

    诸葛亮站在窗下,倚着帐幕,脚底虽有些无力,但依旧能够勉强站得稳。他仰目观瞻着缀遍天幕的星子,似在思索。

    “丞相今日遍观军阵,看到将士们生龙活虎,心中自是高兴呢……”邓芝走在营地里,对身侧作陪的男人说。

    “是。只不过回来后,丞相还是失了些精气神,恐怕得好好养上一阵子了。”费祎的手指无意间抚过腰间鞶带,略显忧虑。

    “此次出师历经半年之久,都是些零星的战斗,竟然未有一场正儿八经的战事,想来……颇为不值得啊!”邓芝沉沉叹气。

    费祎接话道:“丞相为此次出师准备良久,经邓将军这么一说,的确……”

    邓芝拱拱手,便朝自己的营帐去了,剩下费祎站在阶下,望见中军大帐内的单薄身形,始终为此悬着心。

    “丞相,辰时三刻了。”杨仪手中捧着漱盆,像往日一样掀开诸葛亮的大帐,发现榻上无人,离榻尾不远处的地上却蜷曲着身子躺了个人!凑着晨曦的光,杨仪跑近一看:诸葛亮倒在了此处!

    杨仪丢开手里碍事的漱盆,三两下扒过诸葛亮的面子,竟更为惊恐地发现,男人已经冷了大半个身体。杨仪只觉一阵颠倒乾坤的天旋地转冲击着他的大脑和眼睛,他一屁股狠实地摔在地上,甚至没有感到地面的潮凉。

    男人的唇角带着几丝已然干涸的血渍,面目枯槁,神态苍冷,已无生命体征。

    杨仪大大地张着嘴巴,足足有半刻的时间,他发不出任何声音。待头颅中消失殆尽的理性慢慢地回温,男人连滚带爬地摸到帐口,拼了大半身的力气才站起来,指甲死死抠住帐口的帷布,感到自己的舌底都渗出了血。

    帐外无人值守——自今年出师,丞相便撤了夜间值守的几十个士卒,意在使他们养足精神,白天能够更好地备战。而丞相自己帐中侍奉茶饮和食物的小童,也都在侍奉完毕后,酣然入睡了……

    费祎正从营门外过,杨仪高声喊道:“费长史!费长史!”

    费祎向他送来一个十分疑惑的神态。

    杨仪在费祎的目光中软了腿脚,靠着帐幕的支杆就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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