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绝好,侯爷竟在此独赏么?”

    动静自背后起,马岱的手指不自觉握紧了剑格。原本孤立于角楼下的将军随即缓慢回头:垛角一侧,月光斜斜打在来人面颊上,此处看去,晦暗难分。

    “聂桢参见陈仓侯。”男人躬身作揖,声音里尽皆稳重。

    马岱的手指虽应声松去几分,却始终留在剑鞘附近。他看他一眼,将深沉的目光逐渐收回。肃穆挺拔的关楼与清冽如冰的风,披挂严整的将军与皓皎如雪的月——自然与人世之间长存不灭的隔阂,似乎今夜在此人身上合成了一幅物景相谐的画。

    他的仆从果真同他一个脾性,都是一样的静水流深。

    “他叫你来的?”马岱漫不经心地移开眼睫。

    聂桢沉默,而这沉默则回复了一切。

    “他是聪明人。”马岱轻嗤,将掌心缓缓按在壁砖上,感受着它们的冰凉,“……可惜,我以前还是看得不够明白。”他转过头,盯上聂桢的脸面。

    为月华所笼的城头却悄然压上了一片乌暗暗的影。

    “回去告诉他:他所以派你来,我知道意思,无须多言。”马岱轻描淡写道,“你并且告诉他——兔尚有三窟,何况是人。我不会食言,叫他宽心。”

    聂桢将一字一句听入心底,谦敬地拱手辞别。

    马岱搓起半手的雪,倏地抽出长剑,将剑锋对着月光,精细地擦洗起来。这条历经狼烟与战火打磨的利刃在此境下便显得冷冽,甚于它主人那张始终波澜未起的脸。

    猗兰殿前,寂寂人定时。

    一架只容一人的马车贴着墙边缓缓停下,很长时间过去,却不见车中人出来。猗兰殿侍奉的两个宫人替车中人摆好脚凳,便听话地低着脑袋,立侍于侧。车外无声,一如车内。一路上,姝妍都坐得安稳,唯独在车驾停靠住的这一瞬间,她却有些恍神。

    自八月初皇廷传出贵妃有喜以来,十日间送往猗兰殿的贺礼从未断绝。皇帝大喜过望,还为诸葛筠特下一道诏命:允准皇妃随时召见她想见之人。

    其实命妇们个个皆知:贵妃随时想见之人,也不过只有一个。

    这道皇命看似覆盖了所有朝臣的女眷,实际上也不过是为那一人而颁布的。

    三日前召见的旨意便传到了姜府。姝妍犹豫了三日,才挑了今日入宫。去岁宫中觐拜新春的余波尚在,太后还是相当忌惮外臣女眷奉命入宫的:无论是谁、无论何时、无论以何种原因。

    太后虽在后宫,对前朝的事却了如指掌——本家兄长吴壹先前行事不周,竟被拿住把柄,她如今更是对马氏一族明里暗里地挑剔起来……因而选择深夜时分入宫,亦有苦衷。

    姝妍掀开车帘,踩过脚凳,鞋底没有漏出丝毫声响。殿外寂寥,一如殿内。殿内尽管是灯火微上,却始终透着一股莫名的压抑,即便它的主人已居于此处许多个日夜,这方天地仍旧不能同它的主人安然地度过这段本该相谐的磨合期。

    她在殿门外站定,心底徘徊,倒不知怎的,今夜尤甚。

    诸葛筠从未如此迫切地召见过她。自诸葛筠入宫,大事小事都通过她身边亲近的来回传口信,有时候朝去夕归,也是常态。其实自侯府至汉宫不过五里,走得再慢也从来不超两刻钟。

    然而这次不一样——那贵人的懿旨一日两至,语中切切,似乎确因情急。

    甫踏上殿前玉阶,琉香便迎了下来。她挥手示意,便将姝妍身侧各走一个的宫娥屏退了。琉香行至姝妍身后,屈膝行礼,轻声道:“夫人,贵人已等候多时了。”

    姝妍微微颔首,便依着琉香走入了殿中明堂。

    阳平关连日以来的沉寂被一片稍显厚重的战牍划起了微痕。

    马岱托着木牍略看一遍,心头的沉甸感甚于这片木牍。他瞥一眼案头摆着的不久前刚解下的佩剑,突然看到这剑鞘在日光下竟也显得格外寒冷。简牍上的话都教他默记在心——其实早在半月前,他就已经在处理自己离开阳平关后的事……

    未雨绸缪。

    这是自他认识姜维以来,后者常在他耳边提到的四个字。如今想来,这个人日渐与自己熟识,他身上的某些精神气质,掂量二三,还算可取……

    早在那日魏延与自己分道,这半颗心就时常悬着,从未放下。

    人们似乎并不吝于谈及“初心”二字,但又有多少人能够将初心一生铭忆……

    “将军,一切准备就绪。”帐外进来个人是白缨黑甲,脚上穿着双软皮短靴,一看便是要远行去的。男子拱手垂目,声音坚亮,虽在那处站着,无命却是断断不会起身的。

    案前站着的将军被打断了思潮,便问:“汶翮,你收到我的直接委派,这还是第一次吧?”

    汶翮敛眉,神色舒缓了一些,改口道:“回家主:确是初次。”

    马岱松了腕甲绑带,在稍显热烈的秋阳中,将军的周身渐渐染上一整圈金灿灿的光。他的目光看向帐口的人,而那人亦不禁多看他两眼,却赶忙低了头。马岱看出他的紧张,于是笑道:“待进了成都,要多注意。去吧。”汶翮郑重作揖,唯唯而退。

    马岱坐下,将那柄同他向来并肩的剑轻轻压在案头那几册木牍上,随即闭上双眼,似在琢磨。

    “阿筠,不可以。”姝妍只觉内中发颤,自肺腑涌起一股接一股细麻的足令人窒息的痛,她感到一切都十分地不真实——天地错乱。女子僵硬地摇过一遍脑袋,齿间的每一个字都透着深重的无力,“……你真是昏了头啊!这个孩子……你怎么能要它……不可以啊……”

    殿内的灯火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竟晦弱了几分。

    姝妍扶住诸葛筠的肩头,感到自己的手臂在不可控制地颤栗,而身前人的面色平缓且温柔,甚至有些……得偿所愿的痛快。

    “阿筠——筠儿……”姝妍眼中含泪,心中是止不住的惊惧,“你不是认真的,对么?”

    诸葛筠眸底流转,浅浅微笑着,握住了姝妍的手心,语调极轻也极温:“妍姐姐,你我已相识这么多年,我是不是认真,姐姐再清楚不过了。”

    姝妍喉间哽滞,启唇、空无一言——她在强迫自己接受这个事实。

    诸葛筠脱出姝妍微微发冷的手心,反稳稳扶住她的身子,将女子牵往凤榻。姝妍感到自己的腿脚虽不受控制地跟着贵人,可头脑却是一片滚烫,带着强烈的抗拒,怎样也不肯听从。

    “妍姐姐,你是我最最知心的人,而且早就明白我的处境。现在我不求姐姐支持,只求姐姐能够替我保守住这个最美好的秘密。”诸葛筠将姝妍按在榻边,自己则蹲在她的腿边,微微仰着脑袋,含笑的眼里尽皆真切。

    贵人的两只手覆在姝妍的膝头,姝妍感到两片温热正在从她的掌心里缓缓地递给自己。

    姝妍的心口却只余一排针头扎过的空洞的余疼。

    “你们……是什么时候见的面……”姝妍无力地问。

    “大约是在夏日的第二个月快过完的时候吧。”诸葛筠的眼里泛起温柔的涟漪,姝妍就这么坐着,听她将前事娓娓道来,“那时候……子弘方还朝,入宫述职。我差琉香在正德宫外拦了他,给他去了个口信,约在三日后,南宫外的桂堂见……他来了,而我……也去了。”

    “阿筠,这、这是欺君啊……”姝妍不知怎样挽回面前这颗已然走得太远的心,她感到自己的肺腑暗暗地搅在一起,“你明知面前是火,为何还要迈进去!”她惊怒交加,终于难忍斥责。

    “因为……我不像姐姐这样聪明——你始终能够避开火海,另寻他路。可我……我除了和他一起迈进去,没有别的办法。”诸葛筠的唇角难以自制地抽动几下,姣丽的面上轻轻淌下几行泪,却衬得这个青春正好的佳人更加苍凉,“除却沉沦,别无他法。”

    沉沦。这是诸葛筠从一开始就默然选好的路。已经走到今天,任谁能再说什么呢?两个女子其实都是心知肚明。

    诸葛筠惨笑,倏尔轻声道:“我以为自己到死都不能接受入为帝妃这件事。因为这路从一开始,便不是我自己肯走的。我入宫,只是一场帝王与权臣之间的博弈。姐姐洞察人心这么多年,比我看得更为明白,对吗?我完成了父亲的‘任务’,也达成了先帝的‘心愿’。这些年来,也只有看到子弘的时候,我才觉得……我还活着。姐姐你说,这最后一点维持生命的东西,我又怎么肯放手。”

    “可你身为帝妃的责任呢,又放在何处?”

    “那是父亲和先帝逼着我承担的责任,不是我愿意的。”诸葛筠平静地说,“姐姐你能为别人承担起责任,但我是真的做不到。我尝试过也挣扎过,可我一败涂地。那些所谓‘应尽的’义务和‘需要’挑住的责任,我发现自己都承受不起。在这宫里,我只觉憋闷、被压得喘不上气。”

    “那他呢?”姝妍冷了语调,“你的子弘——他知道这件事吗?他又准备如何承担这份责任?”

    “他是第一个知道的。”诸葛筠低下头,语中是不去刻意遮掩的娇软,“他有些开心,但更多的还是担忧。”

    “他若是毫无担忧之心,我倒是会为他担忧。”姝妍也不掩饰自己的嘲意。

    “姐姐,眼下我只想好好地把孩子生下来,旁的……还没打算呢。”诸葛筠的声音还是很轻。

    姝妍难以再言,只是神情复杂地盯住诸葛筠的头顶。良久,她用仍在颤抖的手指抚过诸葛筠的鬓角,终究是宽了语气:“阿筠,你当真要将这孩儿生下来么?”

    “嗯。”诸葛筠坚定地点头。

    “那这孩子管谁叫阿爹?”姝妍还是撕开了伤口,将它明明白白地展示给诸葛筠。

    果真。贵人的脸色由带着欢愉的舒朗一瞬间地转为凝滞,又愈发黯然。她垂眸,似乎不能拿准该不该将心中早已想好的答案揭示给面前最亲近的女子。她的神情有些难堪。

    “是陛下?”姝妍近似逼问,“……还是隔一段日子便找由头,传那董大人入宫,让他偷偷摸摸,来瞧上一眼这孩子?!”

    “妍姐姐,我……”诸葛筠咬唇不语,眉头紧蹙。

    “不管怎样,陛下待你是为最好。这四年来允你宠冠东西二宫,众人目睹。虽有新人不断入宫,猗兰的荣恩却丝毫未减。我听闻:你有喜事之后,陛下拟了一道旨,不日便赐号为‘元’,新增佚禄千石——能配得上‘元’字的,除却皇帝的结发妻子,还能有谁……阿筠,你本只次位于皇后,再过几日实际所得更会高于皇后。现在你究竟要如何啊!”姝妍的喉口连着心口,一片难以形容的苦涩。

    “荣华富贵,从来都不是我所求,你是知道的。”诸葛筠低声回道。

    更漏将阑,一下又一下地坠入铜盘,在寂静如斯的室内听来,似乎有些不合时宜地刺耳。

    “……好。”姝妍心间渐凉,她叹一口气,良久才道,“阿筠,你既说自己所求非富非贵,那……假使要你抛了这一身的荣华富贵,从此坠入尘埃,换你与他一生的厮守,你可舍得下么?”

    诸葛筠缓缓抬眸,看进姝妍的眼中。在四目对视的这刻,两个女子皆已明晓对方的心事。

    “妍姐姐知道答案,何苦再问。”

    又过了一刻,诸葛筠微微抬首看姝妍,夜色笼罩下,坐在榻边的女子脸色仍是沉闷。诸葛筠看她许久,又默然垂首。她幽幽地问:“姐姐是否愿意再为此……而帮我一次?”

    姝妍同她对视,心中翻覆。她的心中终究是回了些温:“你若开了口,我便会尽己所能来帮你。但无论我怎么帮,这孩子暂时都不能留在你身边。”

    “为什么?”诸葛筠皱了眉。

    “因为它会成为一个隐患。”姝妍感到自己的大脑又开始正常地运作,她的思维一层接一层地涌来,催着她迅速回到眼下的困局中,“在母亲肚中的时候,它不谙世事,一切都有我们这些大人来隐瞒、来遮盖……可它终会慢慢长大。随着它的长大,如果有什么人经年累月地窥得了关于它和你的秘密——就比如……它生得不似陛下——流言四起时,只剩覆水难收。若打定万无一失的主意,你做好了准备么?”

    诸葛筠默默地听着,心中难抑痛楚,脸上却强忍着平静,没有给姝妍多余的表情:“听姐姐的意思,腹中似有主意了……”

    姝妍摇摇头,叹气道:“事发如此突然,我哪能有什么主意呢,不过先给你个应允,要你安心,将来是且走且看罢了……”

    “这一生中还能感到一丝快乐,我应感谢姐姐和当阳亭侯……那日若非侯爷应了我,后来帮我实现这一愿,我的生命里该是看不见一丁点光亮的……”诸葛筠稍显颓唐地低了头,姝妍感到叠在自己膝上的一双纤纤玉手在难以自抑地发抖。

    姝妍终究不忍,手指轻轻抚上诸葛筠的面颊,怜惜道:“筠儿,你的一生还很长,绝不会止步于此。我曾在黄姨娘面前答应过——所以自那时起,今后无论福祸,都会保你平安。眼下出了这样的事,我与侯爷都不会放任不管。”

    “我信姐姐,可侯爷他未必能……”诸葛筠终归颓然。

    姝妍郑重点头,语中宽慰,且略带调侃道:“毕竟是他做主换了董大人回朝,况且……”姝妍的脑海重现了那日夫妇坐在诸葛乔坟前时的场景:那男人对她说,在与诸葛贵人的所谓“交换”中,他自也是“担了责任”的。现下有这样的窘况,他既要担责任,就不可能抽身而退——而且大丈夫字字如金,她不会轻易地允许他抽身。

    “容我们细细商议,可好?”姝妍撑着诸葛筠的上身,将她扶在自己身侧坐定,“阿筠,眼下你就安安心心的,旁的事莫要去想。”

    诸葛筠思忖二三,握住姝妍的手:“妍姐姐,你需记得:若是为了子弘和这孩子,要我舍了这一身的富贵与荣华,我便没有什么舍不下的。若是舍了我的命,也可以……”

    姝妍将她的意思听得明晰——欲念之人,好比逆风执炬,岂能不存烧手之患?

    女子眨眨眼,虽不作任何明肯的回应,但一双手里却早已把回了的温热同样传导给诸葛筠,一如诸葛筠方才将掌中的温温率先传向自己。

    乌沉的天幕不止压在每个人的头顶,而且压在每个人的心上。一连两夜,五丈原此地竟没有一丝月光。

    人死星灭,唯余苦寂。

    阔面疏髯的男人独自站在帐中,高挑的身形在夜的包裹下则更显窄瘦。他身后停着一口尚未阖盖的棺木,又因其似乎完全地融于夜色之中,棺体由此倍加晦沉。

    杨仪扶着一节木杖,掀帘走进。他的脚步是从未有过的拖沓与沉重。看他发着黄枯的面子,这位丞相府的长史大人原是在一天一夜间便消瘦下去的。

    “威公,还没好彻底,又急着下榻……”

    杨仪握住男人伸来的小臂,红了一周的眼只剩干涸:“文伟,三天了。我……我实在是……难以接受啊!”

    “唉!”费祎终是沉重地叹了口气,眼中同样含住泪花。二人一时对视,却不知如何进行接下来的话题。

    “今日一过,便到第三天了。军中将士尚不知丞相已去的事实,若是骤然昭告全军,恐怕引来动荡……”杨仪顺着费祎的搀扶,坐在一只胡床上,他的目光瞥过不远处肃然而庄严的棺木,心底徒余凄惨,“好在眼下已入深秋,丞相的遗体可以留存地久些。但这样下去,仍然不成啊……”

    “威公,这是丞相案头寻得的,你先看看吧。”费祎从胸袋中拿出一封帛书递给杨仪。后者借光一览,骤然抬眼,颇为惊讶地盯住他。

    “丞相绝笔:向陛下推举蒋公琰总理政事!”

    费祎似乎料得他会是这个反应,于是默然点头。杨仪悔然,他拍过自己的大腿,语中是毫不掩饰的颓唐:“文伟啊,蒋琬他……性子疏平!从前丞相虽对他时常称许,可我实在没看出……唉!唉!”

    费祎亦叹口气:“杨长史时常随于丞相左右,连大人你都没琢磨出的事,我这地方与朝廷两头跑、却在哪一边都待不长久的人,又岂能看得清啊?”

    杨仪显出闷闷之色,不愿再说。

    费祎接着道:“长史大人,眼下该如何决断?”

    杨仪却问:“汉中情况如何?”

    “左护军刘敏尚在坐镇,应当安好。若要退军,只须提前给南郑下令便可。”费祎提议道。

    杨仪点头,略加思索,再问:“……前军怎样?”

    费祎了解他的心思:魏延。魏延始终是眼前男人多年来的心结。其实倒也不是心结——结尚可解——至于心结,它不过是一处病患,罹有病疾,亦可医治。杨仪对魏延,更多的是发自内里的畏惧。畏惧感便是解不开的“结”,也是治不好的“病”。

    费祎只是说了一句:“中军尚且不知丞相薨逝之事,毋论前军。”

    杨仪冷却的脸色霎时松快了一分。他喃喃道:“可你我在军中威望尚不足,几元大将又散在南北两地,我只怕……”

    费祎也在他对侧坐下来,朗然宽解道:“威公无忧——至少我们还有一人值得信任,而他不是正在星夜兼程地往此处赶么?”

    杨仪却始终不肯松开眉头,语间仍存犹疑:“……真的能信任他吗?”

    “不信任他,我们还能信任谁?”费祎苦笑着摇头,嘲解杨仪道,“马氏襄佐先帝与陛下已历多年,眼下除了平北将军,还有谁能在这汉军中压得住那位飞扬跋扈、叱咤风云的魏大将军?”

    “而且我建议——”费祎拍拍杨仪始终放在案前、不肯松释的拳,顺着话势继续道,“军权一分为二,一半在你手,引大军回撤汉中;另一半交付姜护军,他可安抚中军、完成断后之命——而这是目下的你我都无法完成的任务。”

    杨仪面上展现出今夜以来难得的认同之态。

    “那前军……”他还是心存耿介。

    费祎叹口气:“说到底,这军中之事,若无强将在侧支持,你我皆是力不从心。不如且等平北将军回来再议——算日子,应该就在今夜或者明晨。况且前军不是还有个讨寇将军在吗?眼下只须按住这件密事,令消息传不到岐山去,应该出不了什么乱子。”

    杨仪扶着案头起身,显得心力交瘁、疲惫不堪。他摆摆手,便拄着拐杖离开了。费祎拢袖而拜,恭送长史。

    待杨仪走后,费祎吹灭了帐中唯一的一盏灯台,为亡者轻轻拢好帐幕。男人踱步至帐外,仰看头顶的天气——大块的云始终压抑着,不肯清明。

    正从阶下走来一人,全身戴甲,兜鍪之下看不清他的面目,只见一缕银白的缨束随着他的步伐而微微颤动。男人走近,拱手而拜:“费长史。”

    费祎走下几步,恰好赶在姜维躬身行礼之前虚扶住他的腕甲。

    “特殊时刻,征西将军则不必多礼了。”他低声说。

    费祎虽比面前人年长些许,但他向来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因此不甚在意那些个用来昭示身份尊卑、职务等级的虚礼。即便撇开特殊时期的论调,费祎同样对礼节之事很少介怀。

    “前日你我共谈之事,祎已将话中大意说与杨长史听了,但愿他能听得明白。”费祎拢袖,眼光不自觉地投向极远的天边,看彼处立着那面始终不曾歪去一分一毫的王旗大纛,在无风的暗夜里垂坠一侧,像极了短暂的休歇,而非永久的沉睡。

    “费长史劳心。”姜维的话语十分利落,也不肯多说一个字。

    “之后的事,一边等平北将军,一边也做做筹划吧。”费祎回眼望望丞相棺木所在的地方,揉着眉心叹口气,“杨长史虽也是为了国家,但他的心性毕竟还是与你我有异……从前在丞相府,威公他听惯了褒赏美辞,现下丞相骤然撒手,又将政事嘱给蒋琬,他定然难以接受。”

    “莫非杨长史一直认为丞相是属意与他的么?”姜维问。

    费祎看他一眼,没说话。

    姜维便想起那日魏延在营门口对着他和马岱说有人天生就下贱的那一刻,话者脸上对杨仪千般鄙夷的神色,就好像吃到了什么不洁的东西而反胃一样。

    魏延还说,有些事情,若走不到那个位置则不能明白。

    这句话,姜维至今仍是听得懵懂。不过……好像离他能够真正明白的那日,已然不再久远。

    费祎幽幽道:“……人之最悲,莫过于‘想当然’三字。”

    男人身后一片灰蒙的厚重披风则随着他手间勒马停缰的利落动作霎时地凝在一处,展示着披风主人那身朗硬而不群的筋骨。

    将军一身重甲,立马此地。这是一处较为高峻的崖顶,距离五丈原口的中军大营尚有五六里的路途。

    “泰伯,你终于回来了。”深沉的嗓音在更为深沉的夜色里还是逊去半分。

    马岱俯瞰一眼声音的来源——同样是一匹不输任何坐骑的漂亮的骏马,和一个能够将人心驾驭地同座下马匹一般顺从的男人。马蹄轻扬,从山腰处“蹬蹬”地攀上来。

    “情况如何?”马岱沉声发问。

    “杨长史虽持怨怼,却仍无杀意。”那人利索回答。

    “当断不断,便受其乱。”马岱嗤声,“‘仍无杀意’么?乃是心怯,愈发不敢。”

    “依我看来,当下还是退一步,继续站在杨长史身后为好。”男人的脸逆着远处簇簇点点的火光,神情则有些难以分辨。

    “伯约,你我都退一步,但也要进一步。”马岱张眸,神色渐冷,“退在他身后,但是一定要把他再往前逼一步。”

    “嗯。”来人随即低声应和。

    深秋节气自然压退了暑热,人们最为享受的便是这段较为短暂而又极为难得的舒惬。尽管扳着手指数数,成都的秋日实在不算长——因这里向来都是一过暮夏,浇下几场又急又大的寒雨,便跟上了冬的步调。

    姝妍牵着姜凝,沿着街口散步回家。眼下这小儿已经能够由大人牵着,简单走起些不太艰远的路来。腿上渐渐拥有了能够独立支撑住自己的力量,他的进步是肉眼可见的迅速。母亲弯下腰,将自己的一步细细分成好几小步,陪着孩子慢慢地走。

    小儿已经能走得较稳,因此十分乐于勇往直前,足下一阵“咯噔咯噔”的半走半跑,不成想没用心打了个趔趄,小小身体往前一栽,就扑进一人手臂中。姝妍原本半蹲在原处牵引,却见小儿的手忽地从自己的手心中脱出去,人直没头没脑地往前奔,她也赶忙起身跟上,心下本就挂念,眼见小儿又将要摔在地上,情急之下便伸手去捞扶,才见那人竟似凭空冒出一般恰好将这孩子稳稳地托在臂弯之中,替他免去了这次不慎摔倒的危机。

    姝妍心怀感激,正要作谢,垂眸却与这人对上。

    一别良久的赵统就蹲在此处,一面揽了姜凝在他臂中,一面逗着这孩子:“阿凝,瞧瞧,是不是差点摔倒了,嗯?”

    男人的语气极尽温柔,一如他从前模样。

    沧海桑田,那双眼里的澄净似乎永远不会改变。

    赵统看着姝妍的眼睛,缓缓从地上站起身,抱了凝儿在怀里,面容持着他惯常的柔雅。

    “妍儿,一别多日,身可无恙?”

    姝妍的眉心跟着这句话的分量颤动了几下——他没有称呼她“姜夫人”。她听得他还在喊自己“妍儿”,就像很久之前那样。

    那时……

    那时年少,芳华正好,无拘无束,谈天说笑。那时谁也未曾料到之后的变故,还以为少男少女们都可以一生无虑、一生欢喜。两颗心间最为简单、最为直率的情感,也都只对着眼前的容颜。

    “妾深感永昌亭侯挂怀,所幸妾身向来康健。”姝妍俯首而谢,眼底略略湿润,心间仍是繁复。

    赵统不作答礼,只是任眼前的女子俯首、抬首、再垂首。她显得格外拘谨。赵统一早便看得出,她不再像从前那般舒朗,转而将心事悄然隐在了他寻不见的地方。

    这几载虽生龃龉,却抵不过多年以来,默契仍在。

    女子向他微展双臂,来接姜凝。赵统于是顺着这动作将小孩子递了过去。一接一送之间,男人和女人都是一阵无名的默然。仍是当年身,不复当年心。

    “侯爷近日可也还好么?”姝妍微笑道。

    赵统移开了目光。

    “尚可。”

    姝妍赶忙转开眼眸,心底是一阵没来由的酸麻。她轻拍两下姜凝的后背,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便对孩子道:“凝儿,咱们这便辞别赵阿叔回家去,好不好啊?”

    小儿笑着点头,净亮的眼光却迟迟地黏在赵统的脸上,仍然对他展示着分外的好奇。

    “……前年秋天你出宫,那时就该来瞧你一眼的,但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太忙,便到了今日。”男人突然说。姝妍正要行礼,耳听得此言,动作不禁随之放缓了些。而男人似在自嘲,又轻轻道:“其实很多事都不过是偏偏要借个‘太忙’的缘故,一拖再拖……”

    姝妍站在他面前,感到心间怦怦,依旧难以抑去人非之感。她觉得自己的脸面一定不似半个时辰前那样平静——至少,不似先前在他面前演绎地那般完美。

    “那时……还要多谢侯爷相助。”她小声说。

    “无妨。”男人只是轻轻地宽慰着。

    姝妍的心里仍然翻涌着难言的情感。

    “孩儿唤做‘凝’么?”赵统轻声问,抬首望向极远处,语中满是憾然,“好名字啊……只可惜他的周岁筵席,在下却未曾受过邀约……”

    “去岁逢了君姑新丧,故而未曾设过周岁宴。”姝妍轻答。

    赵统再次寻找着她的眼睛,却发现姝妍仍是避着他的目光,这样便在二人面前留出了分寸。

    “如此……”赵统刚要接着说点什么,姝妍却用一个足够宽释的笑容止住了他。

    女子屈膝而拜,格外郑重:“妾知侯爷今日并非为寒暄而来,妾亦觉前事尚未说尽。”

    还是由她先触到了这个横亘在二人之间足足六载的疤痕。

    赵统的脸色由此缓释了一些。

    “统哥哥。”姝妍轻声道:“天色渐晚,可愿送妾及小儿一程?”

    这意思是要他与她一同走过眼前的老街,至于不远的拐角分别处,是各自徘徊不前,或者再欲走向哪里、是由谁目送着谁的背影……两颗心中皆无定论。

    时隔多年,却听她再次将这一称呼唤起,赵统心间只一阵突如其来的柔软,又暗暗地伴上久违的释然。男人微微垂首,温然舒臂道:“既如此,便由在下送卿及小公子……归家。”

    他们于是一并踏过泛着潮意、参差不齐的青石板路,前方又来到一条稍窄些的巷口。雨丝缥缈,轻柔而淅沥地洒在二人头顶,略显飞扬。赵统突然笑了,脚步随着此情此景慢过几分:“记得那日伊始,也是这样的天气……”

    姝妍自然清楚他语间所及。在今天以前,她都绝绝不愿再用任何一个时刻去回忆那场冰雨。

    可世间事偏生地如此玄奇。她以为再也不忍提及的那道伤口,在这些年的兜兜转转间,竟愈合地近乎于完美。完美到当身侧走着的男人旧事重提的这一瞬,她与他的心底仍怀有对于彼此的愧歉,却未曾在彼此面前感到不堪。

    “妍儿,一晃这么些年过去,你的确都好吗?”男人渐渐与她错开了几步,这样看来,他便是走在了她身后。

    姝妍停住步子,等他走近自己。

    “统哥哥,我很好。”她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

    赵统默不作声。看他的反应,似乎一早便知道她的回答,而且他也知道在这样的回答过后,任自己是再也说不出什么的——因为即使再说哪怕一个字,都显得多余。

    “好。”于是他欣欣然地应了她这样一种发自内心的简单且明快的感情。沉默半刻,男人终究没忍住,稍显嗫嚅:“他待你的确很好么?就像……你当初期待的那样?”

    姝妍轻笑着摇头:“统哥哥,当初仓促,因此无甚期待,所盼者,也只望相安。至于后来的故事,有很多也不由得我去写。”

    “妍儿,我好奇——”赵统说,“你究竟是从何时起变得如此听天由命的?”

    姝妍垂下眼睫,面色温然:“伯父在马氏名望正盛的那几年选择避开朝堂,先前不解其间意,后来某次,终于明白。大概……是从那时起。”

    “那时……那时便正赶上他求娶,所以你半是被迫,半是自愿。”赵统仰天轻叹,倏尔自嘲道,“可惜我当时冲动也愚钝,时隔多年,才渐知其间意。”

    “承匡,是我辜负你,若……”

    赵统轻轻抬起一只手臂,极为温柔也极为克制地劝住了女子。他笑着看她的眼睛,姝妍发现那双眼眸里只能寻到宽和。

    “妍儿,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从今以后,都不要再说。”赵统舒眉而笑,目中澄澈透亮,“就像你说过的,我们当年确实没有过实际意义上的定亲,因此皆是自由身。所谓的‘辜负’二字,实在太为沉繁,你和我都背不住。”

    姝妍的心尖忽地像是被人撬起了一块笨重的石头,由此得以释放出她多年以来默然压受着不敢说出口的委屈。

    “妍儿,我那日说了很多让你伤心的话,对不起。”

    情难自已。姝妍不由自主地就落下几滴泪来。姜凝本来一直全神贯注地听着姝妍同这个不甚熟识的男人的对话,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眼见阿娘竟不知为何流了泪,小小的脑袋里便一厢情愿地认定也许是这男人欺负了阿娘,将一只手臂伸向赵统,口中“责难”着:“我阿娘哭了……要‘乖’你……”

    ——他的话还说不太利索,有好些十分“疑难”的词语和长句尚未学好,便都只是摸索出几个模糊的词义,在脑海里凭着大人们平时说话的模样,学着他们的口型。

    “别哭了。”赵统忽而哑然,又是一阵哭笑不得,便对姝妍说,“凝儿这是以为你受了欺负,都怪起我来了呢!”

    姝妍自觉略略失了仪容,甫又看及怀间小儿一副挺起着胸膛、气鼓了腮帮子的憨态,再想到与赵统之间缓缓走出龃龉、趋于融洽的气氛,心下便是一阵没来由的释然。她拍拍姜凝的后背,柔声细语地安慰着:“凝儿,阿娘好着呢,只是与赵阿叔许久未见,心中愈发感动起来了……”

    姜凝晶亮亮的眸子细致而安静地瞧过姝妍的脸颊——未谙世事的小儿有模有样地确认着。

    而这处竟与他那位生着双可堪洞察人情的深刻眼目的父亲如出一辙。

    “妍儿,你知道么……”赵统兀的叹过口气,心中终究难掩涟漪,“你的阿凝,真的很似你。”男人眨眨眼,好像转移视线一般,倏尔,还是笑着拨回话题,“……想那夜你那夫婿与我谈后,我方知他与我的心志是大为迥异的。而你当初站在我们中间,现在看来,你并没有选错……”语中听来,略略无奈。

    姝妍的心中还是不免翻起一层微粼……

    原本打算要落个没完的小雨不知何时起竟灭了苗头,一股突如其来的陈旧的秋风在二人之间穿梭缠绕一阵子,旋即悄然离开。男人和女人同时看到自姜凝颈后垂下的两条直衿,其中一侧不小心截下了秋风带来的小半片轻薄的碎叶。二人于是都抬了手,想替小儿摘去……

    赵统先垂了手心——此刻的他是难以自抑的黯淡。虽与她一并处于秋风的包裹中,他却稍显边缘。

    “天气愈发凉了。你穿得单薄,还是早些回吧。”他拢起袍袖,柔声耳语着。

    姝妍眼中已经能够望住府门匾额,心知温温然说到此刻,也不过一句“告辞”。女子于是款款俯身,拜过眼前男人,含笑抬眸,对上他那双无论何时都显得如琥珀一般澈净的双眼:“若此,妾身深谢侯爷一路相送。”

    “妍儿。”——这次是他在身后喊住了她。姝妍停步转身。赵统则盯住她的脸面,认真地问道:“设使某日当真到了危迫之时,你是不是希望我能与他站在同一边?”

    男人的目光一分一刻未作转移,只专注而澄净地看住她,似乎在寻求她的意见,又似乎心中早已有了主意,而今日所为种种,只是想来告知她。

    姝妍的眼中谨细而柔顺,笑着回答他:“统哥哥,我更希望他能与你站在同一边。”

    怀里小儿咿呀,姝妍不禁道:“凝儿,挥挥手,咱们就要走了呢……”姜凝似乎还在赌刚才那口气,因此不肯向不远处的男人挥手告别,只是倔犟地偏开小脑袋,抱住母亲的肩膀,仍旧气恼。姝妍无奈地哄他两下,最后对赵统说:“侯爷,回头多多来我们府上吧。若阿凝与你熟识过了,自会相亲相爱。”

    赵统俯首作揖。待男人再抬首,面容仍是雅然,眸间却未褪温热。

    军靴在地面稍显随意踮敲,与夜间的更漏声呼应着,颇富节律。而军靴的主人彼时则稳稳地坐在胡床上,面色不甚柔和。男人似乎在等。

    没过一刻钟,他等的人便轻轻走了进来——费祎一身素白,在帐口躬身伏拜,语间持着万分的谦卑:“下官费祎,参见征西大将军。”

    魏延一身银灰甲胄,腰间宝剑解了放于案上,案上除却这把威风之气绝不亚于他的剑,还有顶黑缨铁盔亦板着傲然的面子,同样端踞于此。

    来者的声音自然软去几分:“征西大将军,祎自五丈原而来,为大将军报国丧:诸葛丞相已于三日前骤然身故,棺椁……”

    在费祎意料之中的——案后的将军神情骤变。

    “慢!”魏延抬起宽大的手掌止住费祎的“汇报”,“长史大人,您方才说什么?”

    “回大将军的话:诸葛丞相三日前亡殁,棺椁则停在原处,只待大将军率众向南,为丞相护棺,与三军同归南郑……”

    魏延眸中惊动,眼底、面上和心中皆是克制不了的剧烈波荡。

    “费长史!此等大事容不得半点的戏谑!”魏延猛地从案后站起,上半身那副闪着光的胸甲则随着男人突如其来的动作叮咣作响。

    费祎默然垂下眼睫,无比谦卑也无比沉痛地回答:“魏大将军,下官怎会以此等大事来开玩笑……”

    “丞相去了……”魏延喃喃自语着,难得一见地缓步停在帐窗之下。费祎瞧着他的背影,不发一言。约莫过了半刻钟,魏延骤然走至费祎面前,沉声问:“费长史,丞相可交付了身后之事?”

    费祎知道他一定会问,思忖一二,于是作揖道:“回大将军:丞相遗命——令大将军为杨长史断后,在金牛道口与三军会合,退保汉中。”

    “荒谬!”魏延怒道,“杨仪是什么东西?要本将为他断后,绝无可能!”

    “唉……”费祎长长叹过一口气,垂首无奈道,“在下亦知杨仪心怀不甚开朗,大将军也为此而与他多年不和。但眼下丞相骤去,三军虎符,一半都在他手,在下也不过是个传话的啊……”

    魏延一把扯下自己腰间革带,狠狠摔将在地上,只听了“啪”的一声,似乎将二人脚下的地面砸出了一个深坑。男人的面色青白交错,眸中露出几分狠决,似乎要将自己的牙咬碎一般,对费祎道:“……丞相虽去,我今尚在。国家的北出之业,岂能因为一人之故而失却全局?!”

    费祎茫然:“啊?那……依大将军的意思……”

    魏延瞪他一眼,心中不甚开朗。他说:“如长史所言,一半军权仍在我手,本将便召集前军,即刻开拔,偷袭渭水北岸的敌军。至于剩下的一半……待大军合一,再行追击!”

    他的话铿锵有力,且不容置疑。费祎眨眨眼,却仍是不太明白的样子。

    魏延嗤笑一声:“长史,我这便拟一道命令——便以我征西大将军、南郑侯的名义——将这道号令遍传中军。”

    费祎显出为难之色:“大将军如此,下官该如何回报杨长史……”

    “不必跟他说废话。”魏延抬手,止住他的犹豫,语间是满满的傲气,“他是个废人,能做什么?……平北将军何在?”

    费祎忙回答:“马将军一日前已从阳平关急归中军了。”

    “嗯,我的命令将直接交付平北将军,他自会集结中军,尔后北上岐山,与我汇合。”魏延不容置喙道。

    费祎点头哈腰,连连行礼:“那下官这便去办……”

    “慢。”魏延却突然止住他的动作,眸间闪烁,“长史,你既然刚来,车马劳顿,便歇一歇罢……本将自遣亲兵回中军传令,不劳长史了。”

    费祎心中一空,隐隐嗅到不安。

    魏延把住费祎的小臂,手上用了些力气:“文伟,今日便住下。明日随我开拔,可好?”

    费祎也用了些力,默不作声地挣开了魏延的控制,舒袖正襟,莞尔赔笑道:“大将军作此安排,您是不放心下官么?”

    魏延眯眼盯住他,似乎要透过这张脸面看穿他的内心世界。费祎躬身而拜,口中始终是谦和与退让:“大将军,下官既然孤身前来向大将军传丞相的遗命,便不怕回不去。大将军欲留在下,在下也定会顺从大将军的意思。那杨仪是叵信小人,祎早有追随大将军之意,今日若正好遂了愿,确为美事一桩。”

    良久,魏延的眼睛牢牢地凝在费祎的脸上,后者则一直半低着脑袋,谦虚也认真,保持着他从始至终那副和气的模样。魏延绕着他踱过一周,步伐同样慎重而小心。魏延突然抓住费祎的手腕,口中一字一句质问道:“费长史,你当真与我站在一边?!”

    费祎的眼眸第一次对上魏延的。他任着面前强悍的男人把住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良久,逆着武人不肯丝毫松懈的动作,将两只手缓缓抬至前心的高度,抱拳郑重道:“魏大将军,下官若有半分欺瞒之心,他日不得好死。”

    魏延忽地松开了费祎的手腕。

    费祎顺势叩拜:“下官则去矣。明日便随平北将军而来,定与大将军在岐山相见,共同北上,讨伐贼寇。”

    魏延见面前男人对自己毕恭毕敬,又行了同袍之间并不必要的大礼,再想及费祎素日以来的心性同德行,皆是个疏朗。心中虽仍存一分疑虑,但终究仗着自己遍传全军的威名连同一直握于手中的半部虎符,认为无碍,于是放了他出帐,回中军去了。

    费祎步履匆匆,掀帘而出。人虽出了帐,却带入一阵不大不小的秋风,恰在好处地吹灭了案侧一盏挺拔着的灯台。随着轻微的“扑”声,帐内骤然暗去了几分,愈发扑朔迷离。

    杨仪一巴掌拍在案上,骤然抬起头,目中微赤。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怒问道:“魏延什么意思?他竟敢不从命?!”

    费祎刚下马,因其一路匆匆,又几乎是小跑着入帐的,眼下刚勉强稳住呼吸:“威公,我观他确有不安之情,并不预备遵命撤退!”

    杨仪攒紧眉心,表情像是被人迎着脸面狠狠地掴了一巴掌,分外难看。

    还未及二人再次开口商议,幕帐突然被掀开,一人自外而入,待杨、费定睛看去:正是马岱。

    将军全身戴甲,凛然之气扑面。

    男人稳稳立于帐口,只简单地收收下颌,权代行礼:“二位长史可已定好对策?”

    杨仪大步上前,面色紧张,费祎也跟在他身后,神色却并不像杨仪那般,是深深的局促不安。费祎先看一眼整装待发的马岱,再盯住杨仪微微向将军前倾的上半身。杨仪的语速不自觉地迅疾,语调则是显而易见的紧致:“将军,眼下形势紧急,这……”

    费祎也跟着补一句:“平北将军既归,定已有对策,不妨告知我等吧?”

    “岱之部下,皆在阳平关。”马岱的字句和他的礼仪一样简明。

    杨仪不禁转头看看费祎,后者此刻拢着袖口,站在几步之外,显得有些飘忽不定。杨仪不自觉地抿抿近趋干枯的唇角,心下一横,骤然把住马岱的腕甲,口中急切道:“将军,仪虽追随丞相日久,但所为之事不过粮械筹算,不曾领兵作战……眼下将军急归,杨仪猜想将军也是为了镇住中军,再使前军能够与我等安然相接,不致生变。可、可……那前军却有人罔顾将令,玩火自焚!将军可否为我与费长史……筹划一二?”

    费祎扯扯杨仪的衣袖,后者心中尽管无奈,但碍于眼下情急,还是继续说道:“三军之中、魏延之下,论及众心所至者,首推将军。在下虽侥幸持了一半的军权,却未曾在军中有过半点建树。临危之时,仪欲将这方寸兵符交付将军!还望将军出一万全之策,使丞相生前的心血不致付诸流水啊!杨仪在此……叩谢!”杨仪说着便摸出一方乌漆漆的虎符,平举于面前,应声而跪。

    马岱却一把托住他的小臂,平稳地阻断长史的动作。

    费祎原本也要跟着叩拜,见状便也只得弓着腰身,低低地埋着脑袋,二位文官似乎都在等马岱开口。

    将军的目光直视着不远处那方案头之后的天地,彼处暗影交杂——天色尚未全明。

    他开口,语调庄重而沉寂:“长史大人,请起。”

    杨仪抬头,仍是将信将疑、不甚自信。马岱将手按在他的肩上,缨帽修衬下的脸面硬朗而宁静。男人轻笑一声,随即道:“于公,此乃陛下之事,关乎国家安危;于私,襄城杨氏与我等曾有交际。长史毋需过忧。”

    将军一半的神色都浸在暗处,捉摸不定。杨仪瞪大双眼看住马岱,托在后者面前的虎符未曾松懈,所谓的“听话听音”——杨仪仍在确认他的话音。

    “泰伯将军……”杨仪的喉头上下滚动一番,犹豫与不安始终写在脸上。

    “王平何在?”马岱问。

    “讨寇将军仍在前军。”杨仪忙回答。

    马岱点头,手指抚过杨仪掌心里的兵符,盯着他略显微妙的神态变化,说:“只留八千人,其余仍交付长史,先行归去祁山道口。本将自去金牛道,寻征西大将军。”

    “是。”杨仪唯唯作答,又问,“……我等退去之后,应当如何?”

    “长史难道没有安排将领断后么?”马岱的手指自然地按住腰间剑格,口中却是稀松平常,但听他的意思,似在呵责。

    “已作安排。”费祎忙接话道,“杨长史昨日一早便将此重任托付姜护军了。”

    马岱看费祎一眼,这才拿过那只虎符,又上下打量几番杨仪的脸面,转开了目光:“本将便去了。”

    将军随即转身,利落地掀开帷幕,倏地漏进几片熹微晨色,帷帐继而落下,又极为迅疾地遮去了外界的喧喧与嚷嚷。

    聂桢身后约莫二三十人,皆如他一般精神抖擞。身后那群人不同于聂桢的则是——这男人独自站在阶下候着,而那些年岁各异的青年则正在各自拾掇一个看上去便不甚轻松的皮革包袱。他们二人结为一组,一面扎紧自己包袱口的挂绳,一面又往对方的包中添着什么东西。

    聂桢身后也背着一个与他们完全相同的包袱,同样看着满满当当的。男人臂中夹剑,如一尊冰冷的雕像,好歹目光里还是带了些温度,此刻迎着正从帐中疾步而出的姜维。

    将军目色严正,在聂桢面前站定:“子固,我本不愿令你等去做这件事,但眼下危急。”姜维点头示意,而聂桢同样回以一个惯常的沉谨神色。

    二人于许多年间建立起的默契在此情此景下,已然是心照不宣,谁都不必再多说半个字。

    “尚有一问,家主。”聂桢垂首,“假使那人最终从命南归,仆等便不必点燃栈道,对么?”

    “自然。”姜维瞥见聂桢的剑穗略发随意地散在他的前襟,不禁伸出一只手指替他拨顺了那几根不甚听话的穗条,“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要断他的路。”

    聂桢面色稍稍朗然:“喏。”他接手抚过自己怀里已经顺从的剑穗,随即笑道:“将军,保重。”

    “什么?!”王平丢下水壶,瞪大眼睛,一把揪住小兵的前襟,低吼道,“再说一遍!”

    “王将军,千真万确的!魏大将军已经带着他的本部——哦!还有那些缠着脑袋的羌人——他们全都往东去了!”小兵扶着自己的帽盔,口中惊慌失措,“丞相突然身亡,军中无主,平北将军昨夜夺了杨长史的兵符,待会儿就赶到金牛道口!大家都说……说平北将军此来就是要与魏大将军合兵的!那咱们怎么办啊,将军!”

    王平的头脑飞速运转起来:一时不信小卒口中所说,一时又觉颇为可疑,兼之此刻情急,更是雾里看花、如芒在背!

    王平缓缓松开了手中人的衣领,俯身捡起那只躺在地上的可怜水壶,拿在手里婆娑——男人思考起来。

    “这不对啊……”王平喃喃道,“夺了杨仪的兵符……杨仪……他怎么会有兵符……”王平转头利索吩咐道,“去探:魏大将军的本部究竟是不是往东走的?务必探得清清楚楚的再给我回来!”

    “是!”小兵连奔带跑,一翻身就飞上了离他最近的马背。

    羌人竟也跟着魏延走?

    ……投诚不过一年,即使他们一直在魏延麾下接受作战任务,也不会这般地义无反顾……况且羌族性情反覆。伊始,他们归附于朝廷,那可是冲着马岱之名而来的……

    王平腹中的疑惑更深。

    “……再探:姜护军是不是仍在后军?也去给我问个清楚!”王平又吩咐另一小卒。后者精神焕发,拍马便向渭北而去。

    王平亦翻身上马,提起长刀,对部下吆呼道:“诸位!先随本将拔营!”

    建武初年,国家初定。那时为了一酬儿女沾巾的凄凄与切切,全国上下统共建起了几千座驿口,只为送别远行人。而经历过汉末几场血雨腥风,灞河畔的长桥与垂柳在深秋的风雨萧瑟中多少还是失却了太平年岁的气泽与风度,在乱世的喧嚣中难免黯淡,难免哑然。

    黯淡、哑然。却换了别的方式陈诉离别——千年以来流淌不息的浐河与灞河仍然奔啸,将众生抛诸身后,一去生与死,毫无挂念意。

    王平和众人只刚走到驿桥旁,不久前那个被他差去探消息的小兵恰好迎面重逢,勒马回报道:“将军!这回是千真万确了!魏大将军率他本部及羌人五千,整合了大军,一共二万八千人,现在正往东北面而去!”

    “什么!”王平的喉口乍然聚起一股强烈的震惊之感,而男人的面色亦不如此前那般安稳,“什么……什么……”他连连重复着这两个字,似乎到此仍不信。

    因他心中的“猜想”突然得到了印证。而这所谓的“印证”并不在他的意料之中。或者说,他一直以来的企盼,绝然不是眼下的局面!

    “众位!情况尚不明,先随我追上魏延,问个究竟!”王平眼中忽地潮烫,心底亦伴着一整片火烧火燎的痛,却死活道不出这样骤然而暴烈的情绪。昔日亲密的同袍,就在此刻变成了可能意义上的敌人,怎能叫人无动于衷?!

    “王将军——”众人激愤之间,却又见一骑飞奔而至,定神看去,是一个众人都不甚熟识的人。

    祂荣一身战甲,全副的英武模样,此刻正坐在马上,对着王平俯首抱拳:“在下乃平北将军家仆:姓祂名荣——此来是为我家将军传话:前路凶险,请将军速回五丈原,放弃追击!”

    男子说着便动作利索地从胸甲内侧贴着心口处拿出一方印鉴,隔着两匹马儿的距离向王平手中抛去。将军一把接住,翻过印鉴的底部确认纹样,再抬头看向对面男人的眼睛里,便多了几分相信。

    王平将印鉴掷回给祂荣,勒马转头:“……‘祂荣’对吗?你现在拍马回去,告诉你家将军——就说我王平有责任为国家追击逆臣,这便先去了!陈仓侯若要相助,我们就约在金牛道口见!”

    祂荣却反问王平:“军中谣言四起,将军难道不曾闻听?怎么不问问小人:我家将军此来金牛道口究竟是锄奸,还是……”

    王平骤然抬起宽阔的手掌止住他,朗声笑道:“我本有疑惑,但想来想去,大概还是以不正之心度了忠臣之腹!因为无论今天的局势如何复杂,你家将军都是已故斄乡侯之弟,受封的乃是大汉的陈仓侯——他始终姓马!你回去吧!”

    祂荣不多说一个字,调转笼头,拜过王平:“王将军深明大义,我家将军拜谢王将军同袍之谊!金牛道口,还望将军襄助!”

    闻言,王平的脸上虽显出复杂,但仍对去者展露一个坚毅的神态,以此替代了所有未知的答案。

    尽管在应许的瞬间,将军已经完全明白过来:这所谓的“未知”便是“已知”,是他亲自做出了这个抉择。

    手中刀,不久便要舔舐鲜血,而这鲜血,竟来自昔日并肩作战、嬉笑怒骂的同袍。

    再忆及往昔,只剩岁月峥嵘!

    金牛道口,西风卷啸,白草凝霜。

    大抵还是清晨起过一次大雾的缘故,此地酝酿了一场许久未见的苍茫,现在已经随着风波的流动吹皱了空气里原本的凝滞。

    军队则跟着他们的主将疾驰在宽阔的大道间。从上到下,人人皆着黑甲。马蹄骤起骤落,在他们身后留下一片乌沉沉的雄伟气息。

    当先一骑是擎着将旗的轻骑兵。士兵手中托举着一面手臂宽窄、半人长短的矩形缎面绣金“馬”字旗。

    从跟随将军的第一日始,这些士卒们便逐渐明白:他们这位主将不同于其他的行伍中人——他偏是个讲究的。比如无战事发生之时,将军的一双革屦则一尘不染;再比如将军的擎旗兵,在奔行途中,无论何时何地,必得将整个旗面舒展开来。

    甚至连他的旗面都与旁人有异。

    粗糙的将军汉们为免去一系列的麻烦,只会奔到后军补给处,胡乱拿一面粗布制好的旗。有的甚至懒得在河边浣洗一遍,就匆匆忙忙地挂在阵中,凭此发号施令、凝聚人心。可看来看去,偌大一面旗上,除却将军们各自的姓氏,好像无甚不同。大家看惯了,也就惯了,本就没什么好在意的。

    可这位马将军所树的旗帜向来都是绣面金字。无论是对于太平时的仰望,还是狼烟骤起时的渴盼,都极为独特,也极为耀眼。

    只不知他用的是什么方法,竟能使温柔易折的光滑缎面坚毅地挺拔在将旗的正面,且数十年如一日地没有半点屈折的意向。

    大抵令旗如人。优越的气质与秀挺的意念悉数凝集在将军的身上,也始终凝集在他所用过的将旗的四角。

    因此由谁来做擎旗兵,谁又有幸托举着这面代表将军心志的大旗,在马将军的本部,是至高的荣誉。

    士兵驱马登上栈口至高处,独骑当前,一人一帜。身后则是两名护旗者,一左一右,三人共呈犄角之势,立于丘顶。

    他的旗语含义简单而明朗:金牛道口从此刻起,全部封断。

    将军身后的军队压住阵脚,近万人飞驰而过,铠甲的叮当碰击声与马蹄咚咚共同交杂,和谐的鸣奏,唯感大地震动,颇为不安。

    马岱缓缰,坐骑也随着他的动作默契地慢了步调。看着部下们如风一般从他面前越过,男人的面色始终肃然。

    杀伐到来的果决,终局前的冷酷。

章节目录

【三国】关山辞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曾表护桥头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曾表护桥头并收藏【三国】关山辞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