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北畔,山河正好。

    列队步行的万顶皮弁之下,跟着的却是一副副略显茫然的神态。高高骑于马上的将军骤感秋日骄阳刺目,不禁拨转笼头,避开了日头的直射。

    离做出拔营东进的决定过去将近一整个昼夜,而他治下的军队已然奔袭了一百五十里,的确谈不上“人困马乏”——因每每战事起时,魏大将军的士兵都是个顶个地勇于争先、不惧困难。

    然而这次,确有殊异。

    魏延的副将策马行于将军身侧,略带谨慎地提醒:“大将军,再走十里,就与魏人营垒相接了,是否安排探马先行一步?”

    魏延抬头看看秋气正怒的天空,极目寥寥之处发着耀眼的白。

    “不。传令下去:就停在此处。”

    飞扬尘沙中,一名擎旗兵从道口策马跃出。尽管天气灰扑,士卒手中高举着的将旗却异常地鲜明。魏延瞥一眼那处:将旗的主人不急不慌,约束着他的马头,徐徐行来。

    魏延轻夹马腹,催了几步上前,盯住来人,轻笑一声:“泰伯,何以迟迟?”

    马岱一手紧住辔头,轻松跃下马背,徒步上前,拜过这位盛气凌人的将军,脸上是与他比对鲜明的温和:“参见大将军。偏路难行,但望勿怪。”

    魏延朗然大笑几声,俯眉望着恭敬立于坐骑稍远处的人,自己始终没有下马。他并不多言,只扯紧缰绳道:“本将知道你会来!”于是催鞭前进,身后甩下马岱和副将,那乌泱泱一大片追随将军而来的士卒们,此时也被他奋然跃进的姿态压在了未明的远处……

    南郑署衙,灯火迷朔。吴壹站在窗下,眉中略生惆怅。

    生了张如玉般细雅面庞的年轻人一身齐整而洁净的官服,在袖间揣着个巴掌大小的物什子,扉前廊下稍留半刻,双手提起袍底,轻轻迈了进去。

    “拜见父亲。”青年男子折身而拜,礼数一寸未少。

    吴壹没有转身,只摆了摆宽大的常服袖襟。儿子于是退在一侧,谨声道:“此乃五丈原而来,于两个时辰前送到府上。赶在入夜前,孩儿将此件交予父亲。”

    “拿来吧。”吴壹的背影显得很坚硬。他伸出一只手臂,儿子双手将信札奉上,父亲从他手里接过那东西,对着窗边微弱的月色只瞥了几眼,在心底沉沉地踌躇着一口气。青年人眼中观得父亲沉默的身形,心中也作思忖。

    吴壹背着手,转身打量儿子良久,才问:“克儿,为父走到今日的地步,前后、进退,皆不甘心,是否因为先前太不明智了……”

    吴克面子温淡,但仍然恭恭敬敬地弯折着身躯,试着宽释:“阿爹为了吴氏一姓,近年来步步为营,可今日发生的事情,实难把控。”

    吴壹一双难明情感的眼睛在儿子脸上停过半刻,倏尔还是转圜回到窗边。父子两个就这么无言相对,空气中始终保持着父子之间的谨然。父亲但凡不问,儿子则永远不可冒冒失失地开口——这是吴氏的门风。

    立身于世,先修孝悌。“孝悌”二字,“孝”先“悌”后。因此吴克就一直陪父亲站着。

    过了许久,待吴壹走到凭几之后,也算是松闲地歇了下去,吴克却仍立于父亲面前,不过脚下静静挪了个地方。

    “你母亲近日如何?”吴壹盘着腿,微微合上双眼,“还有你阿弟。康儿他近侍天子,可还称皇帝的意?”

    “回父亲:阿母身体康健,一如往日。现入深秋,孩儿已嘱下人及时伺候阿母添衣添食。至于阿弟他……自家书中观瞻一二,应尚适意。”吴克斟酌字句,细心回复他那位不苟言笑的父亲大人。

    吴壹如一尊入了定的铜像,耳中听他汇报,身子却半下不动。他多年以来的习惯:忙于公务的间隙,用这样的方式来清空头脑里的泥泞与纷杂。

    “克儿,给你姑母去一封信。”吴壹突然说,“信里就写一句话——言道:眼下情急,为父要安坐南郑,不预备挪身。”

    吴克谨细而谦诚的脸上第一次在今夜显出几分讶异。他眨眨眼睛,似乎没有摸准父亲的话中意。吴壹却低笑一声,慢悠悠道:“众人皆以为:我这外戚之家,一旦失却个‘襄扶皇业’的名节,便若坠入无底深渊,从此殆亡。殊不知——花叶有重开之日,东山尚有再起之时。”

    “可是父亲……”吴克说,“换言之,这一场的主动权却并非掌握在父亲手里。只怕来日,仍要受人所制。”

    吴壹却连眼皮都不动弹一下:“朝堂之事,贵在应变。今朝望去它是座山,明年再看则成一滩水。克儿以为那常年行走于军中、只认得杀伐的马氏,在政坛的浮浮沉沉里,是否能应付得来?”

    “父亲思虑,自然英明。”吴克思忖再三,作揖道。他只在心里感慨自己仍是城府不足,此刻又看见吴壹这般运筹帷幄的样子,于是难得地松了口气。

    “你远在北方,因此不知那南郑侯之倨傲。你阿弟成婚时,他令眷属皆不至府上,岂非折辱于我么?”吴壹叹过一口气,语间幽晦,“话说回来……即便位再高、权再重,他还能高过和重过那龙椅上的人?到底,也不过是刘家的鹰犬爪牙。此番马氏要强出头,我便坐山观虎斗。若成,军中除去一个难以压服的强将;假使不成……那也是两败俱损,与我有何伤?明面上,我同马氏站于一边。可再过上半年,那时朝堂属谁,未可知也。”

    吴克心中起了不小的波澜,因这一次他彻底听明了父亲的话音。

    “今日就到这里。你且退下,去请左护军来见我。”吴壹最后吩咐道。

    渭水北岸这侧的高谷与深林将窸窸窣窣的人迹掩入它的胸膛。这队背后负着重物的人已然在此蹲候了一夜。不少人的足底与肩头都浸染了寒秋夜为他们慷慨而留的露水痕,寒栗感虽已趋入肺腑,可他们仍在耐心地等。

    位于此几十人正中的男人则一动不动,似乎比这里的任何一具躯体都更具忍耐力。他伏在一块倾斜的岩石旁,机警而不失深沉的眼光重复着自左而右俯瞰山间栈道的动作——自辰时天色蒙蒙亮,便是如此专注了。

    趴伏着的几十个人躯体抖擞,各自都含着一口精神,心底唯一的共同困惑约莫还是:烧毁栈道这项听上去十分简单的任务——至少比从前他们所受命的那些都要更容易——却惊动了聂桢这样分量的人。聂桢从不轻动,琐碎的事情都吩咐给手底下的人去做,而他的使命很单纯:护卫于主人身侧。

    “全部噤声……”聂桢身侧的男人突然压低声音。人们的目光瞬间齐聚于崖壁之下——动静自彼处起。

    粗细一队人马先行至此,为首一者高擎着半人长短的将旗,从山间遥遥瞰去,那上则是一个起了高调的“魏”字。

    是魏延——他最终还是选择纵穿此地,继续往东行进。这片高且深的密林是理想的捷径,因它死死扼住金牛道口的险要,以西百里追慕着五丈原的余晖,以东百里则承载起雍州的旭日。

    就这样僵直着身子卧了一夜,聂桢也难免感到自己的后脊一片酸麻,但仍未感到倦累。此时此刻望见魏延将旗,他的某根神经才真正意义上地被一只无名大手忽然扯紧。

    两万多人,并不算少。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一个谋大事的好数目。

    魏延的部下脚步齐整,走过这条道路也不过只花了将近半个时辰。密林高处的人安安稳稳地蹲守着,近百只眼睛无声地送别这些铁甲。

    又是一阵马蹄声传近——竟还有人敢跟上这条不归路吗?!聂桢不禁狭了眼眸,却略带惊异地望见竟是那位素日沉着的平北将军马岱正同他的部下策行于行伍之中。将军的一身战甲在微明的晨色里一点一缀地反着略略晃眼的光,而将军身后的队伍则一如往日那般地军纪严明,誓死追随着他们的主将。

    聂桢保持住一颗冷静的头脑,按下心间一切波动,飞速地强迫自己细细思考眼前所见……

    谷底溪水横奔,涧流虽细瘦,却未改迅疾,反无端地有了高歌猛进的势头。

    魏延勒马,眯眼看去:未至二里远的狭窄谷口,一个眸中写满惊怒的王平正坐在马背上。他的身后陈列着约莫千人,将军的脸上是复杂的神色——但更多的则是难以置信。

    这种难以置信,就像是一个跋涉到至绝之处、失却了最后一丝逢生机会的人。不肯认命却又不得不承认眼前残酷事实的感情清清楚楚地铺展在王平的面子上,让这位素日铁骨铮铮、雷厉风行的宿将此刻格外地不似他自己。

    “子均,别来无恙啊!”魏延的身体浸在阳光中,粗犷的面部线条反着耀眼的白芒。说这话时,将军厚重的胸甲一片刺亮。

    王平屏吸,尽力平复着心中的惊涛骇浪。魏延将手中皮鞭指向王平,嗤笑道:“子均,既已走到此处,眼下便随我等东进!”

    王平大为惊诧地看到从魏延身后缓缓绕出一个面色平和的马岱,后者盔甲锃亮,收拾得一丝不苟。

    “泰伯……你……你!?”王平骤然感到舌底打结,头脑发昏。

    马岱微展笑意,扬起下颚,沉声回道:“讨寇将军,在下未料,竟与你在此地重逢。”

    王平握着马鞭,腹间发涩,汗湿掌心。

    “你不是说过?!你说过!……”王平怒意骤上心口,不禁骂将起来,“平北将军!你不是差人前来,说要与我共追逆贼吗!”

    “逆贼?此言差矣。”马岱对着王平短促笑过一声,将头颅转向魏延,俯首郑重道,“敢问王将军:哪里来的逆贼?征西大将军如今身系机要、荷国之利器,全军上下,唯魏大将军马首是瞻,王将军这话一说出口,旁人听去,高低是透着几分不服气了?”

    “你!你……你们!”王平的心已经冰了大半截。他逐渐意识到自己被欺骗的事实:眼前两个泛着杀气的悍将不知何时已经结为了心意相通、并肩而战的朋友。而不久前那个自称是马岱家仆的人用几句轻言便使自己放松了警惕,那时的他还天真地以为,马岱是真的要与自己在金牛道口履约!现下一想,那“仆从”的第一句话不是别的,正是要自己抛了追击魏延的心思,拔营南回!这样……这样就能留出时间为魏、马二人合兵一处,好让他们堂而皇之地为祸作乱!

    丞相亡故,魏延露出獠牙,马岱为虎作伥!

    王平扬鞭,张口便是两句怒骂:“我王平跟你们一个军帐待了这么久,至死都没看出你们是两个人面兽心的王八蛋!”

    魏延目眦骤张,跃马扬鞭:“王平!念尔随本将鞍前马后、辛劳多年,今日还能在此寒暄,是给你面子,别不识好歹!”

    王平高声道:“住口!魏延,你违逆相府遗命,我与你的同袍情谊从此断绝!你要战就战,还讲啥废话?!”话音未断,策马向魏延的大纛来,他那柄惯常使用的刀,明晃晃的刀面已然映出人影!

    “咣”!王平定眸,是马岱猛地抽出腰间钢剑,正抵在魏延面前,替后者正正地挡过他这一下势均力沉的劈砍!王平一双目角似欲裂开,腹中腾起一阵强烈的怒火,只想抬手再来一刀,连着眼前这个反复无常的叵信小人一并砍了!

    马岱绞紧眉头,瞪视眼前怒火中烧的男人:“子均!看不清形势么?休要如此!”

    又是一道刺眼的光!宝刀只一拨划,便将王平手中的兵刃逐往一边。因对手力量极大,坐骑打了个趔趄,连着它背上的战将一同偏去两步!魏延眯着眼睛,收刀于侧,冷声道:“本将给过你选择的机会,是你自己不要!”

    将军抬起半只轻蔑的手臂,在他身后的副将便把眼色递给擎旗兵,而那面宏阔的将旗在同一时刻被高高举起,在湛净无云的天空下闪着锋锐的光泽。

    “进攻!”副将一声高呼。

    将军身后的队伍如潮水一般涌向王平和他那些为数不多、可怜巴巴的步兵。

    ——曾为棠棣、共吟《无衣》;此时相攻、竟至反目!

    “你等归顺的可是我汉朝!怎么反帮着魏延作乱!?”王平一面防御,一面对这些为魏延冲锋的羌人们大喊着,试图自救。可局势渐趋混沌,谁还听得了他的话!

    魏延的眼睛盯住前方战场,侧颅对马岱笑道:“泰伯,多谢。”

    马岱则始终持着那副默然听命的神态,礼貌地收起下颌角,向身侧这位不可一世的将军致意。

    “……马岱!你别忘了自己的来处!”王平已被逼出谷口,眼见无力还击,迫不得已,只得用尽血气怒吼一句。手边终竟不敢徘徊,只绝望地拨转笼头,半遮半掩、仓皇回撤……

    在他身后,是如雨般泼洒而下的箭矢,他的士兵们则勉强逃避着刀光与剑影,四下皆是大片的震惊无措……

    彼时混乱,一骑自后穿梭而至。魏延一看:正是费祎。长史手中捧着一木龛,恭敬而小心地拜道:“请大将军恕下官罪,因那杨仪犹疑,下官不得已才耽搁了几个时辰……现已将杨仪所执兵符盗出,呈与大将军!”

    魏延的表情原本是有些不耐烦的,但听过事情原委,再看一眼费祎满身风尘,此刻又恭谨地将木龛托过额前,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心下便缓释了难为眼前人的意思。将军捋须,朗声笑道:“文伟,我未曾想你是真心而来。前日谋事,还以为你们这帮子文官全是一样的皮囊,里面装的尽是迂腐。”

    费祎面色赧然,有些不好意思地陪笑迎合着将军,那双努力平举着的手臂却不似他自己的一般,未有半丝动摇。

    魏延从费祎手间利索地抽出木龛,举在面前,将神色牢牢定在盒身正中,对马岱说:“古语之中,此‘龛’同‘戡’,意味‘克定’。此次本将便以这木龛,去平定国家之乱!”

    马岱报以鼓励的笑意,表示听从他的安排。

    “费长史,请你走西南一侧的栈道即刻回去,以我之名派发第二道将令——将此封檄文发往国都,言小人为祸中军,请皇帝稍安,待我北定逆贼,再为国家除害!”

    “是。”费祎双手接过简牍,

    “今夜子时未赶至金牛道的中军则不必再来,可缓退南郑。单凭这些人马,本将亦定河山!”将军的话语铿锵坠地,扬鞭骤行。身后队伍寸步不慢。

    马岱避在一侧,让魏延先过。他的本部亦随着魏延的人马动了身。费祎的目光从魏延的背甲上收回,不自觉地就同马岱的相触,而后者的神色有些说不上的古怪,费祎又不敢当众询问,只得压下情绪,连忙低了头,在心底强作安稳,与魏延的兵马反向而行……

    埋伏于山间的人将这一切悉数收于眼底。为首者暗自握住腰间短匕,缓缓锁紧牙关,心知关键一刻将在此时来临。他细嗅着头顶时隐时现的轻微潮湿的草木气息,极为细致地判别着风飘来的方向。

    “传:待费大人踏上栈道一刻钟,翻出埋好的火引,马上点燃。”他沉声吩咐道。他的几十位属下并无一人吭气应答,但不长不短、恰一刻钟将尽之时,这条通往五丈原南的唯一一条还算结实的栈道两侧便是火光冲天。

    一时分辨不清竟是天灾,还是人祸。

    湖色沉静,剩了最后几朵不肯轻易凋败的睡莲还在已趋寒凉的水面坚持着芳泽。八月方尽,冷得早了些。姝妍路过此处,眼睫轻轻瞥去,心中恰是一动。猗兰宫未至,夜幕已临。

    一人疾步走近。玉绮眼尖,对姝妍说:“夫人,是夏姐姐。”

    半夏匆匆拜过:“夫人,今夜刚到的消息:北面情急。”

    姝妍心中一震,脚步不禁滞在了湖岸边。

    “信札中只有二字:‘国丧’。”女子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声音,却仍是胆战心惊。

    姝妍的心脏同样狂烈地躁动起来,她正要张嘴再问半夏两句,却见诸葛筠正自对面迎来。贵妃略微细弱的肩上披着厚厚的氅衣,掌心里还捧着一只鎏金小暖炉,朝她挥手致意。

    “妍姐姐怎的才走到这里?”

    讲话之间已略有白色的水汽,只因今年的秋寒来得极为仓促。

    半夏知趣地隐在暗影处,尽力不让诸葛筠瞧见自己脸上的慌乱。玉绮则顺势跟在姝妍身后,挡住半夏,趁势压低脖颈,向着贵妃叩拜。

    “臣妾参见元妃娘娘。”姝妍叩首行礼,“只因孩儿今日病了起来,臣妾便来迟了。”诸葛筠赶忙牵住手臂,将她扶起,顺势把姝妍的一双手裹在自己的手心与暖炉之间,替她暖着。

    “跟我还讲甚么礼数……”贵妃假意嗔怪,语中仍是小儿女的娇憨态,“我恨不能留姐姐日日伴我住在殿中,姐姐怎么反倒拘礼起来?”

    “娘娘,话虽如此,但宫里终究不比家中自在任意。”心中宽解,姝妍暗暗拍过诸葛筠的手背,还是谨慎地劝慰道。

    “也是许久未见阿凝了,待过几日他病好了,姐姐带进宫来,叫我这做姨娘的好好瞧上一瞧,可行么?”诸葛筠温然作邀。

    姝妍点头微笑,面上安详,可心仍在狂跳——她还在回味着由半夏所带来的简单的两个字所代表的结局。

    惊天噩耗。国丧即意味着……相府已然有失。

    可丞相……丞相!他、他……

    她的心间开始悄然撕裂。那种难以言明、不敢出口的痛,搅着面对一国巨柱轰然倒塌而带来的前路未卜的惧意,此时正欲冲出她的面门。

    对着诸葛筠的脸,她不能展现任何情绪上的波动。至少在陛下得知这一消息之前,身为外臣女眷,不能允许一字一词从她的口中流出!

    “……阿筠,你这几日,似乎瘦多了。”姝妍突兀地岔开话题。

    “近日还是为了那件事……姐姐应知我心。”诸葛筠柔声作答,手心不经意地抚过自己的小腹,“……加上天气凉了。我恐怕这个冬天会格外地冷。”她细细地看着姝妍的面庞,清寒的月下,二人的脸色却都不太好。

    “妍姐姐,你有心事?”诸葛筠轻声问。

    姝妍摆出一个细碎的笑容,用力压住心间的不适感,再扶住诸葛筠的肩头,眼见将到猗兰殿前,便寻个借口道:“阿筠,你惦念腹中的孩子,而我也惦念凝儿。他今日跑得满头是汗,大抵着了凉,现下不知退了烧没有……”

    诸葛筠的眼睛亮亮的,贵妃赶忙止住姝妍的脚步,柔声道:“阿姐,你快回家去吧!我听说小孩子若得了风寒,是不好痊愈的。当阳亭侯远在前线,你要照顾好凝儿,不要分了他的心才是。”

    骤逢剧变的特殊时刻,姝妍正不知如何回避,但听诸葛筠如此体己,心下不禁松了松,没敢再多话,只客套叙过两句,便趁势折身了。

    “夫人,如何不告诉元妃娘娘呢?这样过几日……待娘娘她……也能有所准备呀……”玉绮坐在马车里,小声问。

    姝妍紧蹙眉心,手里握着两团冰冷。她的双唇似乎粘在一处,沉得像两块分不开的石头,怎样也不肯听从大脑的号令,去解答玉绮的困惑。

    半夏见姝妍不语,于是接过了玉绮的话势:“玉绮妹妹,夫人是为侯爷着想,因此不能将此事预先告知元妃娘娘。”

    玉绮看向姝妍,而后者的目光始终沉在车壁一侧,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有听到她的问话,更没有听到半夏后来自顾自的接话。

    行至宫门,车舆却突然被一簇簇火把的光亮点照着,车外如同白昼。

    姝妍微微掀起帷幕望至声响处,竟是赵统正骑着马,一身的甲衣。而隶属羽林右监的部下则为他忙前忙后,不知在做些什么,却各自面中紧迫。

    “停在这里。”姝妍提裙下车。

    赵统亦看见她突然而至,心下稍惊,于是策马迎近,俯身行礼:“姜夫人。在下身穿甲胄,因此不能下马拜见夫人,还盼见谅。”

    姝妍替他按住辔头,不说虚的,开门见山道:“侯爷何故在此?”

    赵统微微一愣,才知姝妍虽才从宫中出来,若照马氏家族背后获取消息向来的灵通和敏锐,却应已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知了个大半。只一瞬的功夫,男人的脸色便不似先前那般平坦,心中的隐忧浮上面子,正教她窥得个一清二楚。

    “……连夜增派戍卫。”赵统见她不甚开朗,忙着补了一句,又作宽慰状笑道,“夫人不必忧心,意料之中的委派,一切正常。”

    姝妍却从他不偏不倚的话中印证了一些东西。她感到腹底升腾起异样,试着用意念压住惊惧,问:“侯爷,可是有什么确切的消息?”

    赵统注视她良久,心中虽难言,却发现自己仍难违逆她的要求,便松了口:“妍儿,是这样的:前线邸报回到王都——是杨长史派发的——言及……征西大将军在金牛道口谋逆。杨大人请求调派宿卫营北上,助他讨逆……”

    姝妍难掩震惊,牵住面前人辔绳的手不自觉地用了些力。

    “征西大将军!他……”

    人来人往,似乎没有谁会注意到坐骑上下对立的男人和女人。

    “夫人,此处并非说话的地方。请随我来。”赵统及时止住她。他随即跳下马背,利索地将缰绳交给手下卒,引着她离了官道,来到一不远的拐角僻静处。

    姝妍未及站定便问:“你可知——宿卫营是襄扶陛下的近侍军队,若决定动身,兹事体大!就意味……意味着……”她渐渐说不下去了。

    “妍儿,我岂能不知?”赵统压低声音,“宿卫营守护王都,干系之重、责任之重,都并非北方的任何一支军队所能比及。”

    姝妍握住他的双臂,情急道:“永昌亭侯!一旦领着宿卫营北上增援,前线的人无论是谁,都会做实乱臣贼子的罪名!”

    “妍儿,听我说——情况未明,我不会动身!”赵统坚决地说,“陛下只是诏我入宫,未有他异。单凭杨长史的简牍,不能轻易调动宿卫营。”

    “……你相信征西大将军?”话至此,姝妍才明白他的语中意。

    “……”赵统稍显踟蹰,终是默然点头,“是的。”

    “阿统,可杨大人也是看着你我自小到大的长辈……”姝妍心口阵阵发酸,眼中没来由地浮现出那年初至蜀都,杨仪站在杨府阶下笑着捋须,就那样和蔼地看着他们几个小孩子投沙包时的情景。

    那时的他官职虽微,却是个心肠和善的叔叔。当时杨家式微,既非襄助刘氏定鼎三分的沙场悍臣,亦非筹谋画策的机要文士。所凭者,唯有追随新王、从头开始的一腔豪志。然而世间的路注定坎坷,有人走着,免不得换了心、改了思……

    “何况他是邕哥哥的叔父,他二人多年有隙,假如真的……”姝妍的声音在发抖。

    “假如是真的……”赵统难得地没有避开这个话题,而是选择趁着话势说了下去,“需要有人北上去劝解征西大将军和杨长史,我当为之。”

    姝妍哑然,一时也不知如何再问。

    赵统心肠温善,向来如此。他这般的人,始终祈盼能够化干戈为玉帛,但却一厢情愿地忽视了某些看似悖论的真理——有时以战止战、以戈止戈,或许才是牺牲最小的选择。

    赵统的手心终于从腰间剑柄挪开,默然地盯着眼前女子,似乎拿不准主意。良久,他终于鼓了勇气,将手掌稳稳地覆在姝妍的手背上,将寒夜里这股珍贵的暖意无畏无惧地传递给她。

    姝妍没有脱开他含着安慰的扶握。

    烟尘散去大半,风中的空气仍觉黄扑扑的,就像陇中高原常年被尘沙裹挟、扬起浮屑的模样。而每一张追随在将军坐骑之后的脸面都显得无光,时不时浮现对于未知前路的疑思。他们刚打了一场胜仗——他们经常打胜仗,但唯一不同的——从前与这支队伍交手的都是来自北方的魏人,可刚才这次,他们将手中刀戟刺向了自己昔日的同袍战友……

    战士们的心绪变得纷乱,因为他们并不明白此战的意义,于是不由得地无精打采起来。

    军队按常速行进着。自二位将军合兵一处,便重新整合了队伍。原本由羌人和汉人组成的八千前军,此时成为了中军。初来乍到者带来的两万多人,分出一半汇入中军,另一半则用为后军,以备不测。这样,原本由征西大将军统帅的劲旅便得以在各处都安放了平北将军的部下。

    魏延的帽缨在白厉厉的正午日光下保持住了它的本色,而另一位与他并肩而行的,他的话很少,唯有腰间多出一截的鞶带末端能够和着马蹄声的清脆,微微作响。

    “泰伯,你我就在道口分别!此处一去,便都是坦途了。按先前计划,你绕行至岐山城北,我自截断司马懿东归之路,成犄角之势,包夹魏军!”魏延志在必得的神色甫一递来,马岱立即会意,于是应他的声,转了笼头,向渭河阳面的隘口走去。

    这是一盘好棋。汉军的队伍急行一日一夜走到此处,人鬼不觉,而魏人也确被蒙在鼓里。整整两日两夜,敌人却无一丝防备,似乎对汉军军中的惊变毫不知情。

    马岱在腹底思忖着他的话:此一去,尽是坦途……是坦途还是崎岖,恐怕已经由不得魏延的想法。

    十年同袍。马岱的脑海里突然蹦出这个词。

    十年。细细扳指数来,竟比十年还要余出十个月。自建安年间初识魏延,这个粗疏胸襟的汉子便向来是个不愿苟同于他人的。如苍狼、如骏鹰……人们常说,孤鸷不与群鸟同,魏延便是这样一只孤决高傲的雄鸷,他的目之所及,乃是地平线之上肆意生长的众生万物,却唯独不肯将眼光再放低一些,去察觉那些埋在地下三寸晦潮处的腌臜。

    后来马岱逃过一劫,从荆州的惨烈战场上领着三千儿郎跋涉回蜀,从此跟在魏延身侧,从一开始的校尉,到后来的平北将军,他独凭自己摸爬滚打的十年戎旅,竟都是在这个男人的麾下见证的。

    魏延与从前那位镇守荆襄九地的君侯惊人地相似。毋论面貌,抑或处事的习惯。魏延不曾与君侯共事过,所以可惜的是,他不曾从君侯的那场惨败中学到任何。

    水满则溢、月满则亏。

    马岱缓缓提辔,只感到一颗保持冷静运作的大脑和一双微微发凉的手心。

    他跃马过河,在身后跟着的是由他的本部和魏延的人马混合组成的三分之一支队伍。沉默的人群,沉默的面色。只听得见马蹄踢踏与靴底蹬蹬声规律地从四处汇集一线。士卒们勇敢地登上木桥,迅疾穿过此地。

    马岱不禁回身,看见魏延仍然停在那岸相望。那汉子的眼眸在秋阳编织的炽烈罗网下明暗交杂,光影在他的盔甲上叠成了片片大小不一的斑迹,变换着不同的姿态,自上至下,不甚安详。

    马岱的心口突生恻恸。将军回马,勒缰原处,面对着魏延深深一拜。待身后的队伍悉数集结在自己身后,面前是一道不宽不窄的溪涧,彻底将他与魏延隔开。

    马岱眼瞥鞍鞯一侧静静挂了许久的箭袋和劲弓,心中冷彻。

    “泰伯,你我暂别于此!”魏延扬鞭喊道。

    “慢着。”隔着细而窄的长桥,马岱终于第一次开口违逆了魏延。

    后者脸上略略显出不解之色,稍一滞过,便笑言:“怎么?还有话说么?”

    马岱低头,又迅速对上魏延在光影交衬之下明暗不清的五官,笑道:“魏将军,在我身后有一条小径,可折返南郑。将军岂无意乎?”

    魏延狭眸,心下慢慢缓过劲来,逐渐狠戾的目光瞬间砸向孤身立于桥头的马岱。男人高声道:“马岱!你是何意?”

    马岱抱拳俯首,语中沉宕,虽始终持着谦和态,却已毫无惧意:“魏将军,今日至此,尚可回头。”

    魏延似欲咬碎一口钢牙,怒意自腹底骤起。他对“背叛”二字的承受力在此时达到了极限。他此生最恨背叛,尤其是小人的背叛。因背叛身后别无他物,只剩欺骗!

    道貌岸然的人正立在对面,现在就过去,一刀刺穿他的心脏!一股巨大的悲愤自心底奔出,魏延感到浑身都在难以自抑地颤抖!

    “马岱!你……”魏延握紧刀柄。身后的军队一片哗然。勒马不远处的他的副将亦是一脸惊愕、不肯相信的模样!

    突然,身后的羌人士卒不知是哪一个的,竟先喊了起来!“族人们!别忘了!咱们是为了谁来的?!”

    “是为了马将军!马将军!马将军!”

    呼啸的声浪不大,但已此起彼伏,爆发于汉、羌士卒之中,将两个种族之间的区分死死抵住,生生划出个泾渭分明!

    魏延目眦骤张,一颗强大的心脏突突地跳着。他只感到周身血脉贲张,滔天的怒火在眨眼间便要淹没这条窄流、这片山野、这块峭壁!

    艳丽的骄阳,此时失却温度,尽余空寂!

    羌人竟脱开队伍,奔向那座木桥!前后相接,振臂一呼,就过了桥,挡在马岱身前,自觉地用血肉筑起了一面铜墙铁壁!而马岱身后本属于魏延的那些部将,还未来得及从哗变中理清思绪,就被羌人这样的猛势吓得不敢轻动!

    马岱知道魏延已被自己的“小人行径”点燃,只恨不能冲将过来,砍断自己的头颅!他的心里徒余怆然!

    “马岱!你真不要脸!”魏延怒吼,“你以为自己还能回成都吗?!今日我若走不成,你也别想!”

    “魏将军,请你回头。”马岱平静地喊话。

    “住口!我堂堂大丈夫,就算死,也不与小人同棺!”

    魏延的副将用力拉住他的辔头,试图平复将军已达极点的怒火。副将急急劝道:“大将军,看看身后!我们还有一万人之多!继续东进,不与他纠缠,是最好的选择啊!”

    确是最好的选择。可魏延双目发赤,理智几丧,哪里还肯听旁人的话?

    “魏将军!”马岱皱了眉,手指已经触到箭囊边缘那一圈温顺的皮革,“岱随于将军鞍前,至今十载有余。不忍见将军走至山穷水尽处,因此劝将军回头!”

    魏延却夺过副将手里的枪杆,发了狠一般朝马岱掷去!那金枪却并不争气,只“叮咣咣”地坠在桥边,同羌人尚有一段距离。

    魏延红着双眼,突然将目光收回,仰天大笑起来:“马岱,前年你我共去羌中,回程之时,我走的是小路,你走的是敞道,因此我嘲笑你总比我慢半日!今日还是一样——你走你身后的大道!而这桥,我也不会过!”

    此话一出,就此诀别了!

    “魏延!”马岱的声音提高了,他指着桥那边不可一世的将军,语中亦上了怒意,“你身后十步乃是金牛道口!此去十步,仍为君留!若走完十步,出了谷口,休要怪我!”

    “哈哈哈!哈哈哈……怪你?!我怪你?!”魏延扯着一侧嘴角,轻蔑地大喊,“马岱!从一开始,我就没把你当回事!我告诉你——要不是你姓马,在我一众的属下里,我都不会正眼瞧你!我一早就看不惯你!你对朝堂上那帮狗东西瞻前顾后、唯唯诺诺,不就是想保你马氏一族周全吗?!哼!日后你会知道:他们要想你死,有的是罪名来压你!你记着,今天我走的路,以后你也会走!”魏延猛地转开笼头,策马奔向金牛道口……

    十步、九步……马岱在心里倒数着。

    ……三、二、一!

    魏延已然驱近谷口。他身后的士卒仍有跟着他奔命而去的,也有少数人呆呆傻傻站在原地错愕、不知如何动弹的……

    一步之间。

    马岱的手指拨开拴系箭簇的葛带,利索地抽出一支长羽,挽弓搭箭!

    他的目光骤然集聚在那一点上——那里闪着魏延的飒飒披风,而在头盔之下,露出的是将军的两寸后颈。

    不明显,但足够致命。对于像马岱这样自小十八般武艺样样通的人来说,只要盘算好距离,一定是箭无虚发!

    马岱的眉心蹙成一团浓乌,眼睫之间唯余狠决。神色凌厉,男人的脸色如石块一般坚硬,他感到自己按住弓弦的右手拇指同食指皆在微微颤动。

    魏延的披风在身后晃动着,一抹灰色奔向谷口……

    灰色骤然坠于谷口!士兵哗然。待众人慌乱之中回头,只见得一位面容可怖的将军遥遥立于那岸,弓口方开,弓弦仍是微微发烫的模样。

    而那支锐利的羽箭,与灰色披风坠于一处,尖叫着、呜咽着、□□着……只一瞬,便伴着那具躯体,在众人狼狈不堪的惊愕里,灰飞烟灭。

    今夜的明德宫前,灯火不甚明亮,却幸有月色照耀坦途。赵统在殿外照例解下佩剑和盔甲,整理仪容,这才缓步登上玉阶。殿内是不动声色的静谧,如同在热闹非凡的歌舞落幕之后留下的那片令人倍感不自在、反差极大的沉寂。

    赵统瞥见一众侍人皆噤声伺候着,如同往日,于是宽了宽心,迈进皇宫。

    “臣参见陛下。”赵统叩拜于地,恭恭敬敬。

    却不是皇帝的声音赐他平身的,而是一个极为熟悉的男声。

    竟是董允。

    赵统正在惊讶间,又一人自内殿而出,默不作声地站在董允身侧。

    “贤婿,起身说话吧。”董允以一个长辈的亲和口吻扶住了仍趴在地上的男人的小臂,“今夜陛下不在此。只你、我,连同蒋大人。”

    蒋琬颔首,表示回礼。赵统愈发嗅到奇怪的气息。但因蒋、董二位,一为陛下倚赖之臣,一为外家亲戚,又似乎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虞。他于是选择顺着董允的搀扶起了身。侍人们接到蒋琬的眼色,便退下了。赵统敏锐地察觉这一动作,心中渐生不安。

    董允问:“统儿,你可知今夜陛下为何召你急入?”

    赵统轻轻回答:“因北方有变。”

    “五丈原据成都千里,为何北面有变,却要立刻召你这近臣?你可有琢磨过啊?”董允语间宽和,还是继续问着。

    “回岳丈:小婿……未曾想过。”

    和姝妍在宫外有此一面,他便已知其间意。但他还是选择隐瞒了一些早已获悉的东西。尽管这并非他本意。当下情况突然,不知面前二人的话势从何而起,当着二位大人的面,他竟也装起傻来。

    “唉!羽林右监,你还年轻。不解其间意,也是正常。”蒋琬无奈地笑笑,率先提起袍边坐在软席上,“邸报上能说的话,毕竟有限。然而据我所知,事态之急之切,已到了不可言明的地步……”

    “敢问蒋大人:所谓‘不可言明’,在陛下面前也可用这般说辞来答复吗?”赵统突然问。

    “统儿,这类的话,须慎言!”董允伸出掌面,止住了他。

    蒋琬却极为宽解地摇摇头,摆手安慰董允道:“阿统志思纯直,有近臣若此,天家之福也。”

    赵统不解其间弯绕,兼有一丝不为人察的恼意,但因二位大人皆是自己的长辈,所以垂着头颅,安静下来。

    董允看看蒋琬,后者开门见山:“羽林右监,今夜陛下召你入宫,便是为了这‘不可言明’的四个字。”

    “前线生变,形势火急,眼下需调派宿卫营北上,为陛下讨逆。”董允索性将话挑明。男人严正地站在一边,并未随蒋琬落坐。

    赵统的眼睛略过蒋、董二人的面目,心中砰砰直跳。正像姝妍所担忧的那样——宿卫营有所动作,意味着前线会有人因此坐实谋逆的罪名。

    这个人,究竟会是魏延,还是杨仪?

    惴惴不安间,只听董允压了语调,将手心覆在赵统一侧肩头,顺势劝道:“统儿,陛下知你心有忧结,因此今夜特地召你,也是为了宽解。旨意已到,只待你接过了。”

    赵统心知无法违逆,只好垂首,再次跪拜于地。

    内侍黄皓不知从何时起站在了殿中三人的身后,他从暗处走出,双手虔敬地捧着一道圣旨,先向蒋琬微微躬身,又向董允垂颅,最后上前几步,在赵统面前站定。蒋琬、董允也都叩拜在原处。黄皓清清喉口:“陛下诏曰:命抚军将军、留府长史蒋琬总理宿卫诸营,命羽林右监赵统协理军事,次日赴难北行。”

    “臣蒋琬接旨。”蒋琬叩首。

    “臣……”赵统咬着牙关,感到肺腑搅起一阵火燎般的不快,“……接旨。”

    蒋琬捧着圣旨,对董允和赵统说:“本官先去整饬行装。明晨与羽林右监在宫外相见。”

    待他走出殿外,赵统才问董允:“岳丈,小婿有一事不明,因此不能安心北上。”

    董允心知他的忧思所在,叹了口气:“统儿,此去锄逆,你只管听从蒋大人的,旁的,能不问,就不要再多嘴了。”

    “征西大将军为国征伐数十载,现在人人言其作乱,可我们并未看到确切的消息,就这样妄下定论吗?”赵统皱了眉心,语中仍在挣扎。

    “有些事情是问不出个所以然的。”董允摇头,“此前我本欲致仕,脱开朝堂漩涡,谁曾想,现今竟不可得!唉……既然已经卷进来了,再无避退的可能。”

    “那您为何主张将宿卫营交予蒋大人?”赵统又问。

    “汝之先君,同征西大将军有同袍之情,而你又是他自小看着成长起来的,后来在汉中磨砺心性,与他更兼忘年之谊。此一去,前方幽微,我真怕你失了理智,影响决断。”董允苦笑道,“蒋大人原本欲请我与他同去,因我不甚熟悉军中事务,兼患风寒,便拒了。我于是在陛下面前谏言,要你作为蒋大人的副手,这也是出于压服宿卫营诸将人心的考量。”

    赵统沉默良久,语中藏着幽幽的埋怨:“岳丈,您不觉得要我前去,未免太残忍了么?”

    董允侧着面子看他一眼,心中唯有苦涩。

    “人心从来残忍。”董允说,“走,回家吧。”

    他吩咐着。赵统扶在董允的手臂一侧,随着长者的步子,慢慢走下宫阶。

    清晨的汉宫掩在一片薄雾中,壮丽威严的宫城因此轻束几条不甚分明的绫罗绸缎,像极了一位半遮面容、身材丰腴的佳人。

    杨邕很早便站在此地等候着。严格算来,他从昨夜听闻宿卫营北出的消息——约莫是在子时——便仓促地赶到了这里。

    他的足底没有多余的动作,只定定地立于原处,三个时辰前是一副什么样子,此刻亦然。

    马蹄声自东南起。面面王旗高擎,一支雄壮的队伍正朝这边赳赳开进。

    杨邕牵着马,向前快走几步。为首那将领一眼就看到他,心底倍感惊诧,旋即抬臂止了身后行进的大部队,自己便跳下马背,也朝他迎过来。

    “阿邕?你在此地做什么?”赵统问。

    “承匡,你们是要赶着去北方,对吗?”杨邕不答反问。

    “……是。”此话一出,赵统大抵知道了杨邕的来意,但他仍然心虚地不肯直面这一令他骤感压抑的情形。

    “我要求随军。”杨邕皱着眉说。

    “不可。”赵统按住杨邕的手腕,感到这只属于文士的手臂在微微发颤,他的心随之猛烈地“咯噔”了一下,“那是前线——是杀人如砍菜的战场,你去做什么?!兄长,你能做什么……”

    “你是否觉得我不清楚?”杨邕干巴巴地笑过一声,“我听闻小叔叔他……我得……我得去劝他啊!”

    “你劝他?”赵统的声音显得空洞,“子睦,你若真劝得住杨大人,何以至此?这些年来,兄长你在杨大人和魏将军之间劳心劳力,所为者,不就是个文武相安……可结果是什么啊?”

    杨邕微微仰首,眼里已有晶莹。

    赵统摆摆手,不愿多话。

    “阿统,你就真的能狠下心去执行这道旨意?!”杨邕难以置信地问,“明着看去,是要为国讨逆。可这要‘讨’的‘逆’究竟是谁,我想你是知道的,而我也知道。”

    赵统低了头,脸上浮现出巨大而难言的痛楚。

    “魏将军一定会杀了小叔叔,而小叔叔他……也断断不肯让魏将军活!”杨邕低声说话,带着乞求,“杨氏一族不可失却任何一人,我得去。”

    赵统回头望向身后整装待发的队伍,再看一眼面前男人,这才发现他大抵是因走得急切,连外氅都没披,颀长的身形在萧萧秋意里显得单薄而寒凉。赵统于是解下了自己肩上的披风,替他系紧,垂了眼眸道:“我们自小便拗不过你,只是道路艰险,子睦兄长便随我同去。”

    杨邕忍住眼底泪水,翻身上马。

    款冬匆匆走入,臂弯里夹着满满一木盒的简牍和信札。自前日夜间起,来自北方的书帛封封接踵,竟无间断之兆。而姝妍自从宫中归家,便连着一夜伏于案后,不知在写什么。第二日一早更是连水都没饮过一口,就急匆匆地去相府了。

    如此两天,女主人一言未发,而府中上上下下亦提着一口精神做事,无一人敢疏心。侍人们甚至开始默默企盼他们的男主人能奇迹般地出现在门口,这样就免得哪个倒霉蛋不小心触到女主人的逆鳞,再挨上她冷言冷语的一通训责……

    “冬姐!咱们府外站着位大人,说来求见夫人的。”逢昕从后面赶上,肘中斜斜挎着个篮子,里面都是新鲜的果蔬——看样子,她刚从外面采买回来。

    逢昕去岁一直在外养病,年底身子骨初愈,今年年初才回府。这姑娘的身形虽消减了几分,眼中却不知怎的,变得比先前有神采多了。

    “可是张都督府上的?”款冬脚步不懈。

    张翼去年因酒误事,被免去了庲降都督的职务,遣回蜀都,自此休整了一段日子,也总算将他家里的事情处理完毕了。先前姜维离开成都不久,张翼也跟着他的脚步北上。

    丞相听闻马忠自南面而回的捷报,言及当时张翼虽因品性严苛而失却南人之心,但确在越嶲郡平叛一事上劳苦甚多——那刘胄纠合贼人造反,当时势大,张翼却率领本部士卒,宁死不离城,硬是撑到了马忠和张嶷一前一后抵达南中。马忠凭借张翼留下的基础,得以剿灭刘胄一伙。丞相为此嘉奖张翼的胆气,令其遥领扶风郡太守,于出兵五丈原前夕召回军中,再拜前部都督。

    款冬如是一问,由于张翼的幼子身体向来不甚康健。那小儿唤做张微的,是双生子之中的兄长,总比他弟弟张驰要成长地快些。自当阳亭侯府上照看过一年多,小孩子们便回到张府去住,大的很快就适应了,可那小的却总是大病小病不断。张翼为他们请了奶娘,而他又在外,所以操心着孩子们起居的重大责任,便都落在了张府的小原肩上。小原三天两头就跑来姜府询问如何照看孩子,有时她脱不开身,就会打发张府的阿凌过来。款冬总是为他们耐心地讲解,有时甚至随张府的人一同过去看看那对可怜的小子。所以今日逢昕这么一报,款冬还以为是阿凌又来了。

    “应该不是。婢子见那位大人气质特出,不像是哪一府的下人。”逢昕连跟几步,匆匆回答。

    款冬停了步子,将手中木盒封了盖,交由逢昕抱着,后者忙着接在怀里,感到盒子的重量,不禁打了半步趔趄。

    款冬看她一眼,叮咛道:“你身子刚好,还需注意着些。拿着东西,在此地等我回来。”

    “喏。”逢昕低低垂首。

    那人显然已在此处等候多时,款冬打量来客一遍,见他方领青衿,腰间系着条绸带编挂的白玉长坠,拢袖站于镇门兽一侧,挺拔清正的身形,在零雨晨风里别有一种风貌。

    款冬心下暗自思忖,脚步已来到他跟前。女子恭敬拜过:“婢子款冬,敢问大人可有名帖?”

    “哦,在此。”那人亦对她俯首,语间安然,说着便从袖间抽出一片稍显朴意的竹片递去。款冬接了在眼前看过,其上字迹详实,呈“郎中董恢”四字。款冬是听过董恢名号的,元妃未出阁之前多次说起过此人,后来虽说得少了,但这两个字也被自家夫人偶尔挂记在口中。

    “董大人稍候。婢子回禀夫人。”款冬垂首拜过。

    董恢微微躬身,表示乐意等待。

    “我正愁没处寻他,他自己却找上门来了。”姝妍将手中笔轻摔一侧,溅起几点飞墨。那支狼毫则显得十分不满,“骨碌碌”地晃着身子,好久才平复下来,“客来了,哪有不请的道理?”

    “夫人,不更衣了?”款冬问。

    “不更。”姝妍拢起衣袖,漫不经心的神色朝女子递来,“冬姐,烦你先去叫玉绮,让她牵着凝儿过来。”

    款冬略解其间意,心底苦笑一声,便去办了。

    董恢在堂前犹豫再三,拿不准主意究竟该不该迈进女主人的内室。

    姝妍拉起阿凝的小手,拍过他的后背,故意催道:“凝儿,咱们屋前站了个伯伯,他是阿娘认识的人,你去领他进来,好不好啊?”

    姜凝对母亲小声说:“阿娘,孩儿没见过这个伯伯……”他因此不肯上前。董恢将母子俩的话尽收耳中,心下略显尴尬。

    男人抿抿唇,于是率先走上前,弯腰牵住姜凝的小手,柔声请求道:“凝儿,伯伯识得你阿母,带伯伯进门吧?”

    姜凝一双明亮如星的眼睁得很大,似乎惊诧于陌生男子的行为。他眨眨眼,回身已寻不到阿娘——姝妍不知何时早走了进去——便感到理应由自己承担起这个接待客人的任务,便鼓鼓嘴巴,脆声幼稚道:“伯伯姓甚名谁?”

    “哦?哈哈哈……”董恢未料他有此一问,颇为惊奇也颇为“无奈”地揽过小儿的腰,蹲下回答,“阿凝若问名姓嘛……在下姓董名恢,草字董,从心恢。”

    姜凝于是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在董恢的手背一笔一画地写着“董”“恢”二字,写完之后,笑盈盈地仰起面子,拉住董恢的手,甜甜地安排着:“那就请伯伯随凝儿进来吧!”

    一大一小再转身望去,案前摆好了一盏热气氤氲的茶汤,应待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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