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峻峭清寒中归来的，还有个手捧灵位的人。
“那是江州都督李丰啊，听说他爹前段时间在梓潼去世的……”
“临了临了，老朽还是罪人身……造化哟！”
“你看那李家，昔日也是金堂玉马。前年是一夕扬尘啊！最后连个匾额都没剩下……”
李丰默默走着，静听过宫墙之下的议论，偶然看到几株在风中淋得晕乎乎的野花和野草，想及此去经年，王孙贵胄们的车马华盖载着满满当、不知天高几许的吟啸途经此地时，他是个一去不回首的潇洒态，而这些花花草草却一如今日般，蔫在路边最不起眼的微尘里。
曾经李府嫡出的长公子，在无数个日日夜夜中，同他的朋友们一起坐在这样的豪奢车马中，高歌痛饮，与世间卑贱擦肩。
男人的脚步虽然有些沉重，但不至拖沓。他在努力维持李氏落魄之前的最后一丝荣光。他此来正为请求皇帝允准，能够将先父灵位迁回成都。李严忧悔成疾，临去时没有多的话，只嘱了个小仆，将病中绝笔托与他那远在江州、快马加鞭也未及赶回的亲子。
“李公子可否留步。”
身后一人将他轻轻唤住。李丰的肩头没来由地收紧了。他转过眼来，看到一身清朗的姜维站在不远处看着他。唤住他的人并未戴甲，就连御寒的外氅也换了一件色调并不肃冷的——比之他在军中那些惯常锐利的装束，实在柔雅许多。
他注意到姜维并未称呼他为“李都督”。
想来是应了当下身为人子、为父请命的景致——于是心中不禁一酸。
“啊……原是平襄侯。”李丰的眼底有些湿润，垂首解释道，“先父灵位在手，不便行礼，望君海涵……”
“‘平襄’二字，未能承当。”姜维摆手轻叹道：“先妣辞世三载，干禄之事，岂敢强为……”
李丰眨眨眼，心中随之动容。
姜维又问：“李公子将欲何往？”
李丰低头作答：“回过旧日府邸，安放灵位。再将旧人旧事打点一二，便回梓潼，为先父……守孝三载。”
“李府……可还好着？”
“那年封府，能遣散的都遣散了，恐怕只剩下几个无处可去的老仆勉强维持着吧。”李丰仰天长叹，语中尽皆无奈，“人走茶凉，常情罢了。”
姜维想及那年离开成都奔赴汉南的路途中，大军行至新都、将至广汉之时，他在马上遥遥见过的李丰同眼前这个持着落魄心怀的男人的影重叠于一处，仓仓然转到今昔。
李丰突然说：“在那之后，我本以为自己心里会比父亲更多怨怼——毕竟父亲一生为国，却突然这么垮了下去。而我那妹子本该在最好的年华里侍奉君上……可天道竟如此无情。我想，我有些怨言，想来也是正常——直到我展开了父亲那封临终绝笔……”
姜维已经同他步行在一条水平线上，在他身侧轻拢袖襟，似在认真听着。
李丰端着灵位的手臂有些微微颤抖。男人的双眼有些发雾，也透着朦胧不清的红：“先父被贬为庶民之后时时念及王都旧事，但他心中亦知：满朝文武，除却武乡侯，无人再能将他重新起用。秋八月，先丞相离世，父亲急病攻心，身子再无回天之象，临去时只云：‘……孔明之心，煊然为公，自汉以来，未之有也’。”
李丰自嘲似的笑了一声，神情有些皱巴：“在此之前，我本欲将先父魂灵与肉身皆留于梓潼——乃是由于我心思狭隘，不堪再回蜀都。这封绝笔的到来，与其说是父亲自陈心迹，不如说终于解开了我的心结啊……”
李丰眼底湿润：“先丞相执法如端水，公正无私，岂止我父、我李氏一门——乃至天下诸人，谁不自心而服？”
他的脚步缓缓停住，而陪他走了一段路的那个虽不作声响，也随着他的动作慢了节奏。男人突然叹了口气，姜维侧颅而视，只听身侧男人说：“……想来可笑。在下与君不曾深交，不过路边马上、远远一面，今日再见，竟有种特殊的感觉。”
姜维保持着礼貌的微笑，静听他说。
“君与武乡侯，颇有相类之处。”李丰轻轻摇头，心知已然说得太远，说不准冒犯了这位君子，“丰以为，大抵是给人的感觉吧。这种相似的感觉……就像武乡侯曾经给人的感觉一样。”
姜维没有说话，目光瞥过李丰的侧颈，似乎不认为身边男人唐突。而后者则垂下目光去，暗自沉默一刻，将七零八落的心情收拾起来。
“高山仰止，怎敢企及。”姜维淡淡地说。
二人同时看到在那遥长不绝的宫苑尽头，又一团紫薇花伸出高墙，因其身子下边坠了些紧致的果，于是令原本不能自在飘飖的花叶显得倍加沉重。
廊外尘土飞扬，一看便是积了很久的灰未被妥善打理过。
“公子，咱们府外有人来找，说是当阳亭侯府上来的。”半瘸的老人拄着拐杖，倚在门扉一侧，用沙哑的嗓音报给李丰。
李丰说：“阿翁还是称呼得简单些吧。父亲一介布衣，而我也不再是什么‘公子’了。您瞧，我这样子，还算什么‘公子’啊？”他用力拍打几下自己的衣角，立刻从那半污不污的衣襟缝口中喷出几股浓重的灰尘粒子。
“他要是不嫌脏，您就替我请他进来吧！”李丰笑道，转身又去拨弄身后那几只无人理睬的木箱同木箧。
一个布巾束发、侍从打扮的男子走到廊下，抱拳俯拜。朗声道：“仆下拜见李大人。侯爷昨晚离府，因我们府中人手宽足，便吩咐了些侍人过来帮大人干活。”
李丰低眉轻笑，点头之间，心中爬上几丝良久未启的偏安之情。
明灯新上，屋内蔓延着暖，屋外夜雪与风声相伴。司马昭总算穿得厚实了些，此刻坐在暖炉边上的一方小榻，全神贯注于手底的棋局。
叩门声响起。一下、两下、三下……
司马昭眼皮都不抬一下，从鼻翼深处推出个闷闷的“嗯”声。那人还是耳朵灵，也不耽搁，甫一跨进，立刻回手阖住门扉，将寒意的料峭无情地隔绝在外。
棋手轻问一句：“老李，这么晚？”
络腮胡子的男人拱手俯面：“回二公子的话：因仆下接到消息，不敢肯定，所以亲自去了一趟南郑城区，故而来迟。请公子责罚。”说着便屈膝跪地。
司马昭看他一眼，将那颗婆娑了很久却始终悬而未落的黑子握在手心深处。
“你先起身，说说看。”
男人却并不站起来，依旧跪在地上：“回二公子的话：仆下已经亲眼确认——他携家而来，眼下就在南郑。”
司马昭的手心猛地攥紧。骨节处交杂着的酸与麻——重启旧事。
“他竟真的舍了前线实权，到这里来？”他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自问自答，“难道说……”
地上跪着的人便不做声——他跟随这位司马家的二公子好些年，因此对他的脾性清楚得很。
公子需要独自思考的空间，而从这一瞬间开始，旁的人不需要再说半个字。
良久，公子轻哼一声，语中多了些未明的情绪：“老李，你一定看到他那夫人了？”
男人知道他一定会问起那女人，于是交出了早已准备好的答案：“是。那位夫人今日恰在城东看花灯。”
司马昭的眉睫轻轻动了一下。与此同时，灯台里的灯花“噗呲”一声，淹灭在了灯芯底部那圈滚烫的油中。榻上人的黑眸里闪着复杂的光，黑眸的主人却语气平柔，对地上的仆从说：“老李，今天的事情办得不错。我先谢过你了。我想你还是收拾一下，先动身过去——替我买些东西。三日后我去南郑。”
司马昭将注意力再次放回棋盘中央，看到白子已经占了上风，而黑子在拉扯之间被逼上绝路，却仍在缝隙处余了几口不易察觉的“气”。
还不是死棋。他微微笑过，将手心深处的黑子缓缓牵出。
“喜欢看花灯……那就把全汉中的花灯都买了，摆够一整条街，让她看就是了。”
还跪在地上的男人似乎有些难以置信，但回神细想，这也并非全然属于意料之外的事。
铺满小院的并非未经收剪、肆意伸展的花枝，而是几条在关节处被捆束起来的、高高支起的竹木杆子，其上平稳耷着几列展开的竹册，满满当当的。乍一看去，约莫有个几十卷的样子。
“之前就对这箱东西宝贝得不行……”姜维弯腰从离他最近的木箱中拣出一册来，拿在手里翻过几番，“难免着为夫要好奇上几句了。请问夫人：这其中可有什么玄妙？”
“能不宝贝着么？《蜀间志》的最后一卷了，终于啊……”姝妍伸着懒腰，在汉中的一片暖阳里将它们一册一册地细细收好。
“即便写到了这里，还是不能收笔吧……”姜维拿起一册来，看过几行笔迹，“‘最后一卷’……就当真是最后一卷么？”
“即使我不收笔，兰台的太史令大人可也要收笔了。”姝妍笑道。
“建武元年……永平十二……初平元年……建安十八……建兴七年……八年……那，八年之后的人和事怎么写呢？”姜维一边折起这一册，一边笑盈盈地“为难”她。
“呆子，没听过‘续史’么？……那是后人的事，可归不得我管。”姝妍嘟囔一句，假意怪责，去拿他手中的竹简。这男人似乎起了玩心，只在掌中灵活一转，偏不给她。姝妍抓了个空，不禁眨眨眼。
——他在逗弄她。
姝妍摊平一只手心：“给不给？”
姜维挑眉：“自己来拿。”
女子借力，只从他身旁灵巧一滑，眨眼的功夫便到了他眼前。男人又将竹册掩向另一边——如此一来她的手心又是只掬了一汪空气。
男人满目爱怜地瞧着她。
“汉历四百余年，夫人最爱哪一年号？”他低头看着她，竹简在手不放。
“无甚偏爱的。”姝妍心中已有答案，口中却故意不肯答。
还没有拿到目标，她当然不认栽。女子一手轻巧扣住男人的鞶带，另一只手则顺势推向他的腕。男人又将小小一册低低抛向空中，雷厉风行地换了手，将她扣在自己腰间的五指握住，腾出另一只手稳当接住那册子。姝妍被牵引着转了个身，一只手还在他手里控制着，腰脊却又贴着他的胸腹，已被裹在他的前心。
姝妍转过脸面，双手环住男人的腰。
“夫君凑近些，我最爱……”还不等身前人反应，一对带了淡淡胭脂香气的唇瓣就贴近了他的唇角……
男人的手臂不禁去环她的腰肢，手中的竹册也随之向她身侧游走……姝妍眸光一转，灵巧地避开他热烈的目色，下一刻便从他怀里钻出，手中已经安稳攥着那竹册。
“建兴。”女子明丽地笑着，“最爱的年号是‘建兴’。”
她冲他眨眼示意，秀美的脸上写尽了得逞后的狡黠。
“不兴使计啊。”姜维抗议。
“哪里有计？”姝妍笑呵呵地反问。
姜维走近几步，揽过她的身体，低声道：“……美人计。”
成都城下洋溢着一片难得的热闹气息。
年前总要赶赶集会的，这样才有几分年味。虽然有按时上宵禁的严格规制，城内外的百姓还是难耐喜色——凡有年节，次次如是。再者说了，过了初一，便是十五，初一若赶不上大集，就只得巴巴盼着十五闹花灯了。
“赵大人、赵夫人，不想在此遇到你们夫妇呀！恭贺新岁：愿你们夫妇诸事胜意！”一人挤出人群，向夫妇而来，嘴里说着吉祥话。赵统和瑷莘定睛看去，是由原相符主簿新晋为尚书仆射的董厥，男人里外一身新衣，面上笑盈盈的。瑷莘浅浅行过礼，拉着儿子便避到别处去了。
赵统看董厥手间提着个鼓鼓囊囊的小包，再看他身后没跟小厮，二人又寒暄起来，便顺口问：“董兄这是要往哪去？”
闻言，董厥的喜色凝在面上，略显尴尬地解释着：“唉，是黄纸。在下预备出了集市，便去城郊上个坟……”
赵统心下严肃起来，不禁拱手作出赔罪状：“董兄海涵，是在下冒昧了。”
董厥叹口气，按住赵统的手臂，宽解道：“此言差矣。原本是我大过年的还拎着个黯沉沉的包裹，不喜庆，引了注目罢了……”他看看赵统，心中思忖几下，小心作邀道：“承匡，这位故人，反正你也认识。你我又在此遇到了，今日同去，如何？”
赵统问：“敢问故人……”
“唉……是南郑侯啊。”董厥默然，“我与他是义阳小同乡，虽无甚深刻交情，好歹是家乡人。前时他在前线出了那样的事，侯府一封，夫人被遣回娘家，几个幼子下狱，后来……唉！在下实在做不了什么，想着年节的时候冒着……咳咳！去祭拜一下……”
赵统心中翻起一阵酸涩。
“杨大人回朝后，南郑侯的事，就成了忌讳……”赵统沉沉叹气，“魏府罹难那日，听闻是杨大人亲自下的口令：不许任何人前往刑场观斩……”
“是啊。”董厥附和。
此时两个男人已经并肩步行了一小段。
“可惜啊……岳丈当时尚未了解南郑侯身殁一事之复杂。不然，依岳丈风骨，应会在朝堂之上公开为魏府家眷求个开恩吧……”赵统仰首长叹。
董厥干巴巴地笑起来，颇为无奈地拍着赵统的肩膀，“倘若是别的事，董大人可能会直谏。但这件事，董大人即使知道了，想必也不会选择贸然开口吧……”
赵统不作声，但眼睛始终盯住他。
“董大人在正式邸报传回成都前，就已经知道前线始末了。当时杨大人已经派了调令在路上，朝中呈一边倒之势，董大人又能如何？”董厥摆摆手，面色颇为苍凉，“在下那日恰好拜会董府，门口正赶上那送信来的出府，听门僮说他是陈仓侯遣着来的。”他看看赵统的神色，又奇怪道：“……承匡啊，宿卫营动身，兹事体大，我以为你是知道其间始末的。你进宫之前……并不曾见过你岳丈吗？”
赵统的表情替他回答了一切。董厥心知说多了话，自是一阵不甚从容。
“……凭董府门僮的几句话，董兄如何就能肯定那是陈仓侯的人？”片刻，赵统有些不死心地问。
“唉……那人急着走，在阶下与我撞翻了。”董厥本不欲再言，眼看赵统倔头倔脑地追问起来，只好跟着解释，“后来又在军中和他打过两次照面。我这人，嗨……你也是知道的：喜欢顺口问几句别人的来去——他说自己一直在军中跟着平北将军，前几日平北将军不是转在朝中就任光禄大夫了吗，他就还是追随着陈仓侯，替侯府做事……”
赵统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姜凝一脸茫然地站在门前，微微噘着嘴巴——很明显，这小孩子被抛下了。
玉绮笑着揽住他的肩膀，不禁逗道：“公子不高兴了呀，是不是？阿爹和阿娘出去，用不了几个时辰就回来了嘛！公子和婢子聊聊天，打发了时间，没多久就能看到阿爹和阿娘了，这样好吗？”
姜凝的小嘴巴抿成了条委屈的“一”字，眼里闪着泪花，娇言软语道：“可是今天是上元灯节啊，我想和阿爹还有阿娘一起去逛街呀……玉绮姨姨，带我去追他们嘛！”
玉绮扑哧一笑，用手心轻轻揉过小公子的脸蛋：“小公子，这个啊，婢子可做不了主呢！夫人要婢子在家伺候好您，婢子便只能好好在家伺候您呀！”
姜凝垂下眼睫，思考了好一会儿，才被迫似的，颇为丧气地拽拽玉绮的袖子，说：“那咱们就去聊天吧……”
玉绮抚一抚姜凝的小脑袋瓜，眼瞅着他的颓丧样，自己亦是哭笑不得。
“走慢些……走慢些。”男人牢牢牵住她的手，在人群里不断地絮叨着。
“夫君是行外人吧？要是去迟了，可就得再等一年呢！”女子明眸焕彩，风华熠熠。
男人叹口气，只得做出个宽宏大度的模样，容了她这一番说笑。
“好、行……”他本来打算再叮咛一下，但不想扫兴，却又忍不过纠结，还是念叨着：“……是担忧你的身体。”
女子的眼睛睁大了些，啼笑皆非。
“下午迫着我拿那竹简的时候，可看不出担忧呢……不过还是担忧你的孩儿多一些，哪里关身体的事……”她故意道。
“不是。”男人握住她的手腕，眼光认真，“确是为你的身体。”
女子对着他突然扳起的面孔笑了起来。
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今年说是有位贵人体恤，特地挑在上元日办这场，还邀这周边的百姓都去看，丝毫不逊于从前无数的正月十五。于是人人都撂了手头的针线和扁担，蜂拥而至。
十里长街，两侧皆被这位贵人弄来的各路花灯点缀得五光十色，美艳绝伦。
“摆了整整十里！郡县老爷们家里的大小姐嫁人，也比不上这排场吧！”一个行人大声吆喝着，呼朋唤友，身旁跟了一帮人，都是百姓打扮，但个个的脸上都填满了兴奋的喜悦。
“嗬哈！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能摆十里长的花灯呢！去年赶集的时候，集口到头好像也不过五里吧？”另一人挽着袖口，红光满面。
“差不多诶！”一人刚喝过酒，打着哈哈回答他。
“也不知道是谁家的贵人？豪奢啊！真真豪奢！”
“都是‘贵人’了，哪有‘不豪奢’的？你看你这个乡巴佬，这话说的，真可笑……”伙伴不禁调侃起来。
他们摆摆手，大步流星地往前走了。
夫妇两个走在一起，女子在不经意间还是听话地缓了步调，向她夫婿靠拢了些。男人趁势将她的手牵在袍底，挽了在自己的手臂内侧。
“阿念，这条路若是一直走下去，会走到哪里？”
“ ……路都有尽头的，尽头就是分岔口。”女子敲敲他的心口，似乎沉静了许多。
“嗯，确是如此。”他眨眨眼，不再追问。
“看够了，回吧。”她突然说，“……看来看去，都是大同小异。”
男人知道身边人的想法：她觉得他不习惯这样的场景——这般不合时宜却格外热闹的气氛于他来说确实不甚理想。
眼下他的理想，是在南郑他的那方案台之后将白日未阅尽的几片竹简批注完毕。就像她不喜觥筹交错的酒局往来，他也不爱这些世俗的乐子。
“可为夫尚未看够眼。”他想了一下，故作严肃道，“有道是……‘君子不绝人之欢’。”
女子挑起眉边，略带惊讶地看着他。
他又趁机说：“听人说你原是很爱听曲看戏的。可自打入了我的府，却不见你听过一首曲、看过一场戏。”
“听哪个说的？”
“诶，这就莫究根问底了吧……”
走在身侧的女子莞尔，神态悠闲，一尘不蒙。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人总是会变的。”她朗然道，“从前喜欢，可现在不喜欢了。”
男人一愣，慢慢明白她的言外之意。
“趁着我还没腰酸。”她娇嗔着往前领了两步，使个眼色。
男人便搂住她的肩，两人笑着踱往这条十里长街的末……
人群至深处，酒香四溢，乌黑眼眸的主人坐定远处，却不肯将目光移开。直到那对夫妇渐渐淹没在人海里，公子样貌的男人才缓缓入神，走出这片繁华，转而换了个相对清静的地方。
——她刚才竟一直在笑。
秋波流转，委实明媚。
如今不得不承认的是，那幅小像画得传神极了。画者似乎亲眼见过画中人一样，将她的每一寸神态都描摹地栩栩如生、毫厘未差。而今夜的他终于亲眼看到了她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
美中不足的是，她的笑意盈盈和笑语嫣然都来自她身边那人的一举一动，而不是这堆任人观瞻的冗长又可怜的花灯……
“老李，你觉得汉中变了么？”司马昭突然幽幽地问。
老李臂中裹剑，站于一侧，闻听此语，沉稳回答：“回公子：仆下看到的汉中，确实与咱们几年前来过的汉中大有不同了。”
司马昭的眼睛在夜幕中微微泛着精光，他又追问：“详细说？”
老李凑近了一步，确保只有主仆二人能够参与这场对话：“回公子：仆下以为，从人口来看，汉中的发展已经超越了长安。”
司马昭未作评价。
“长安历经几场大乱，避乱的百姓要么选择往东直奔函谷，要么只能翻越小重山，南下汉中。但我国在西面一带流失的人口，大部分都没有转而向东——那他们去了哪里？”
司马昭轻笑：“你这是在问我么？”
老李讪笑赔礼：“仆下不敢。”
“呵……”司马昭撇撇唇角，“你说的是表象，表象背后的原因呢？”
“仆下鲁钝。到这里，实在不知公子的考量了。”老李低头。
“蕞尔小邦，这些年来为了扩充战力，一直与大魏争夺西陲人口，可谓手段用尽。”司马昭沉了语调，因心中不甚轻松，眸光也随之黯淡几分，“蜀人即使煞费苦心，也应当清楚这一点：他们能想到的，大魏亦能。他们要争的，大魏同样不会轻易拱手。”
“这是公子接受朝廷派遣的原因吗？”
“与其说是我接受了皇帝的调令，不如说……在此之前，我已将心许之。”司马昭静静地说，“雍州坐拥天下险关，得之可窥伺中原——况且雍凉二州在尚未合并以前，本就属魏。”
老李在心中慢慢咀嚼着公子的话中意，只听公子又吩咐道：“没个半年二载，我是不会回洛阳的。但你记得，先给老夫人带个话，就说：眼下我那夫人已怀了司马家的骨肉，姑且将她母子托与母亲了。至于我……就说——孩儿虽在边地侍奉王事，亦能保证安危，让母亲少些操劳。”
老李将他的话牢牢刻在心间。
津渡口，风起扬帆。一水的秀色衔远黛，碧波漾绿山。
“待在下归国，定将吴主之心悉数告于我朝陛下。”董恢拢袖俯拜，“使臣董恢，辞别皇妃。”
“山长水阔，请君珍重。”皇妃宽宽笑着，略舒玉臂。
董恢脚步轻顿，觉得忘记了什么，又回头朝皇妃作揖，柔声道：“这段日子应当谢过皇妃殿下。皇妃娘娘之心，在下明了。只是这岸边风紧，还请皇妃娘娘早日归宫。”
“大人多礼了，本宫情当如此。”
董恢温雅地微笑致意。
“大人过段日子再来时，可否折一束巴山的川木香带与本宫？”皇妃突然说。
听她挂念故国草木，董恢心中亦是百感莫分，于是郑重点了头。
汉宫。
椒房殿的暖香气氤氲开来，飘飘然拂起薄纱后的美人面。张皇后从内殿踱出，走向她惯于安坐的那张软榻，原本姣丽的容颜却留着病白的痕迹。
殿下站着王氏美人，看上去有求而来。
滴滴答答下起了大雨，皇后则显得困倦不已。
“臣妾王氏给娘娘请安：恭祝皇后娘娘、万福金安。”王氏声音脆亮，随着话音叩拜于地。皇后看她一眼，玉指轻点两下，算是接了她的拜礼。
“难得妹妹有心，冒这么大的雨，还来拜见本宫。”
“回娘娘的话：今日……是先夫人的忌辰。”
“……”张皇后神色轻动，心中恻恸。再想起面前人在自家府邸曾经过的旧事，怀里的不快，也隐隐约约地轻了几分。
王氏诞下皇子后一直以此为傲，而其为人不谨、少收敛，引得中宫不满，平素是不搭理这对母子的，王氏又貌美，依仗着自己十几年都颇得圣眷的缘故，也不与椒房相处。
即使这两位同出张府。即使她们之间更亲密的关系，是曾经的主仆。
“难得你还能记着本宫的母亲……”皇后的声音从高座之上幽幽传来。
“先夫人待臣妾很好。即使臣妾是娘娘的奴婢，先夫人也不曾对臣妾有所区分。”王美人柔声软语，“在侯府五年，侯爷同夫人的怜爱之情，臣妾终身铭记。”
“本宫缠绵病榻已久，困倦得很。”皇后不禁打了个哈欠，“说吧，何事？”
关系渐冷的主仆二人，其中一人却无缘无故重提旧事，想来她自有目的。
座下人却突然嗫嚅。
“章武元年，先夫人嘱托臣妾及一众侍奉娘娘入东宫的婢子，道是：以后只要娘娘有所求，奴婢们都应尽力而为。”王氏细脆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转而变得沙哑，“奴婢却有违先夫人重托，一直未曾为娘娘出过力，每每想及此事，泪潸汗涔……”
皇后的目光停留在王氏身上，盯住她，打量她。
王美人顺势跪下去，磕过一个头：“奴婢今天来拜见娘娘，是想求娘娘接纳璿儿！”
皇后动也没动。
“滴滴答答”的声音在殿内冷冷回荡。
王氏额前珠玉玲琅，此时却是一阵碎乱，正如它们的主人一般卑微而惶恐地软软绵绵、趴于地面。皇后终于改换神态，饶有兴致地撑起额角。
“王妹妹这话说的偏颇了吧？本宫统协东、西二宫，以公正对待陛下的一众妃嫔，而诸位妹妹所出，皇子皇女，本宫也一视同仁。璿儿乃陛下长子，年纪更在众子之上，本宫何时不肯接纳那孩子了？”
王美人慌忙叩头，颤着语调解释道：“奴婢笨嘴拙舌，不是这个意思……”
“哦？”
王美人润润干燥的嘴唇，却感到喉间也蔓着一股难以祛除的躁热，这使她如芒在背：“……奴婢之意，是恳求娘娘看在曾经的主仆情分上——倘使娘娘不弃——便将我那璿儿养在椒房殿，为娘娘尽人子之责！”
皇后面上冷淡。
王氏一狠心，拔掉发中玉簪，对皇后说：“奴婢知道娘娘这些年来，一直都为陛下当年纳了奴婢而耿耿于怀，千错万错，皆是奴婢这张脸惹的祸事。今日，奴婢将这张脸还给娘娘！今日过后，奴婢不再踏足椒房半步，一求再求：只求娘娘能够养了璿儿！”
话音一落，女子手中的玉簪狠狠划过那张青春娇美的面颊，一道细细的银光闪过眼，鲜红从她一侧颧角淌下，直到颚尾，血珠滴溅于地，洒过她华艳的前襟。
皇后脸上尽皆震惊之色。一众伺候着的侍女被眼前的场面震撼着，量谁也不敢出半口气！
王氏的眼泪混着血水流过她原本姣好的面子，她再一次缓缓地叩首，努力稳住呼吸里的痛苦：“……小姐……求你……就让奴婢为你做一件事吧……”
皇后眉心微蹙，心中大撼：“王氏，你这是……”
始终跪在地上的女子微微啜泣着，除此之外，没有多的话。
皇后心底汹涌。近侍的姑娘们看到娘娘玉指轻颤，骨节处白得透了明……
“孩儿现在何处？”
王氏忍着剧痛，诚惶诚恐道：“皇后娘娘，璿儿跟着奴婢来的，现在殿外候着呢……”
皇后望一眼窗外——雾蒙蒙的清晨、黏稠稠的雨气。隐约听得宫檐之下传来几声不明朗且不知名的鸟啼，透过烦心的雨幕，提醒着人们新的一天已经到来。
皇后的目光收回，定格在座下这沾了血污的女子身上，打量再三，终于吩咐道：“请皇长子进殿。”
婢子几乎是应声而动，一路小跑。
“从今以后，娘娘但有驱使，奴婢万死不辞！”王氏啜泣道。
“孩儿刘璿，参见母后。”刘璿走到他母亲之前，对着皇后叩拜在地。王氏下意识地埋着头，向刘璿身后挪避，这样就同他离得更远了些。
“臣妾谢过娘娘，臣妾……告退。”王氏连叩三个响头，掩起受了伤的那侧面颊，不敢再多看自己的儿子半眼，匆匆退出了椒房。
“为皇长子赐座。”皇后在她身后吩咐道。
三日后，一道懿旨自明德殿而来，将王氏美人封为贵人。
王氏接了旨。明兰宫中侍奉的姑娘们却也在同时接了自家主子的命：从此以后，大小人等，无事一概不进椒房殿；从此以后，皇长子长住椒房殿，无事不回明兰宫。
马儿打着响鼻，梳好一身漂亮的鬃发，一边肆意享受着成都沐浴不到的烈烈日光，一边快乐地盘桓在门前撒欢。玉绮牵着姜凝，先将小小的人儿扶上马背，自己再利索地跨上去，牢固而安稳地坐在他身后，将小孩子揽在心怀之中，一手持鞭，一手提辔。
姝妍看向她的目光带上惊奇。玉绮于是害羞地低头解释道：“夫人，婢子学过一些骑术……”
“嗯，我知道。”姝妍说，“陈仓侯夫人送你入府时提过，只是没想到你竟如此娴熟。”
“婢子都是夜里偷偷去城郊练的……”玉绮心知瞒不过，只好将真相“和盘托出”。
“哦？牵谁的马？”
“回夫人：是夏姐姐养的那匹小驹。”玉绮突然变得紧张起来，“——就是前年夏天，侯爷赏给夏姐姐的那匹。”
姝妍想起那是自洛阳接出老夫人后，作为嘉奖，赐予半夏的。据款冬和瓴苍的汇报，是半夏在那次隐秘的行动中发挥着关键的作用，论功行赏，半夏最高。
“胆子也忒大了些。”姝妍假意怪道，“夜中宵禁，就从来没有被逮住过么？”
“夫人……”玉绮突然腼腆起来，赔着笑容解释，“……因为是赵大人的手下在负责宵禁的嘛……”
姝妍不禁打量她。玉绮赶忙垂了眼眉，乖乖补道：“夫人这下可以放心的！婢子定能护好小公子！”
考察玉绮的作风，姝妍心中的确跟着放松了些。平素她把玩狼毫与砚台，时感腰脊酸痛、肩颈麻涩，但凡撂了笔墨，只想爽利地去郊外骑上一圈马，将那周身活动活动。本不欲带阿凝同去。但这孩子初至南郑，对周遭一切都抱着好奇，整日里都要磨着父母跑出去玩耍，长了副不知疲倦的心骨。
他父亲被磨得烦了，话也不多说，每每丢给他一卷《小学》。那意思是：不习练完，一切免谈。
他母亲则选择“按兵不动”，但体现在行动上则是：屡屡出门，却屡屡不带他。
父母两个，总之是同唱一台戏。
那可怜的小男孩子，只好在三岁左右、本该遍地胡乱闯祸的年纪里，被他父亲压着每日读熟一章字音、认熟一章字义，再写熟一章字形。
“字之始也，其一音，其一义，其一形……”姜凝可怜巴巴地揪着姝妍的衣角撒起娇来，“……阿娘，好不好嘛？”
姝妍哭笑不得地看着他，终于松了口：“好，阿凝学得不错，今日就去。”
姜凝拍着小手蹦得老高，肉嘟嘟的双颊因为兴奋而变成了两朵粉桃花。
……
虽然知道无甚作用，玉绮还是略带担忧地劝道：“夫人眼下恰好妊娠三月，还是应当注意着……”
姝妍已经跃上马鞍，勒起马头，逐月在她的驱使下扬起漂亮的脖颈，唇齿之间发出“咿呦”一声，似乎也为了主人的决定而兴奋不已。
“玉绮，带好阿凝，我们这就走了！”姝妍笑着扬鞭。
郊外起风，风却不急，也并不冷。汉中郡的冬月，比川中这个时节更暖和一些。大概还是由于巍巍秦岭亘在此地，如最坚强的盔甲一般，替汉中的子民挡住了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的寒气。
汉中，在国号尚为“建安”之时，她便来过。此刻颇有故地重游之感。只是如今人事变更，与她后来经历的诸多种种，曾与马氏兄弟在此度过将近三载的岁月，竟也成了个“弹指之间”。
记得现在新修的驿桥那侧原是有棵老槐的，那时逢上起风的日子，香飘五里。人们都说这棵树有玄奇之处，因它已是个半枯不死的“老朽”之身，竟还能散香。后来，汉中人将这棵树供成了神，视它存灵，凡有喜事哀事的，都来一拜。
旅人临行叩拜，请求神灵呵护个平安；青年男女叩拜爱神，祈求一个圆满；病危之人则由亲眷携香而来，三叩过后，求神明赐下福泽，祈祷能为病人续上几载的阳寿……
“玉绮，你务必看好阿凝，我去那边看看。”姝妍勒转马头，向古桥而去。
老槐依旧□□于此，不曾因战火纷飞而折损分毫精气神。今日同样起着风，枝头花叶四下飘零，香气如故。
早有人三叩九拜，敬奉自己的心意——树根底下，整整齐齐摆着的敬品大不相同，也不知他们所求者为何。
这棵老槐简直成了当地的传说。姝妍不禁在心下感慨。
她也解下马鞍一侧的绣线荷包，牵着逐月，走向那棵“传说”。
双手合十，她许了愿。
再站一刻，待回身欲别时，她却在来参拜“传说”的喧闹人群之中一眼看到了一人。
那人裹着件薄氅，立在未远处，他的目光穿透庸碌的人群，在她身上落定尘埃。朔风吹衣，原本束于肩上、一丝不苟的裘带也不甚乖巧地微颤起来。姝妍感到自己的心跳声渐趋清晰。
男人慢慢地穿过人群，向她走近。姝妍没有动，任他走到自己身前，略略俯视着她的脸面。
“夫人别来无恙乎？”他问，“……流年飞逝，似已过去很久了。”
姝妍礼节性地垂首：“劳司马大人惦念多年，妾惶恐不已。”
司马昭盯着她看了片刻，心里滋味斑驳。
“夫人容颜丰焕，想来过得极好了。”
“不过还算顺意罢了。”
司马昭轻哼一声，神态却在瞬间落寞下去。
“世上的事就是如此荒诞不经。有人顺心顺意活了一辈子，有人却连吃一口饭都要看别人的心情；有人很轻易地就死了——死在本不该死掉的年华里，可有些人觉得自己过够了日子，竟然怎么也死不了……”
姝妍突然觉得面前的男人变得深沉。现如今在他的身上有着一种旁人看去十分难以形容的气质。
“很意外。”司马昭自嘲般的笑了一声，“至少这次你没在生气。上次见面，你又吵又闹，且赏了我一耳光，差点要我下不来台。”
姝妍说：“若非司马大人率先不讲礼貌，闯到别人家里胡作非为，妾也不会换一套待客之道。”
司马昭无奈苦笑。心下自知当年轻狂不知收敛，做得过分。于是道：“在下冒昧，在此向夫人赔个晚罪——倘使……夫人并不嫌迟。”
姝妍浅浅颔首，权作应答状。然则心中忐忑，还是无法骤然接受这突如其来的故人重逢。司马昭只当她接住了自己的赔礼，语气终于松了些：“经年日久不相见，能否得个殊荣，邀你一叙？”
“不如就在这里吧，司马大人。”姝妍淡然道，“三言两语，想来不应久。”
“那可不一定。”司马昭轻笑，“找家酒肆怎么样？”
“今日妾身不能饮酒。”姝妍再拒。
“哦？”漆黑如渊的眸子从她的脸庞一路向下，推至她的小腹，再缓缓移开，“……那就去家清雅些的，我饮酒，你看着，可以么？”
姝妍的目光轻轻扫过他的肩头，抛开一个飘扬的眼神：“大人既已拿定主意，何苦还来假意征求意见？倘使妾身说个‘不’字，大人身后那些个寸步不离的莽汉，岂不是要将妾身绑了带走？”
司马昭挑眉，心下不禁哑然。他微偏眼光，身后跟着的那些乍看上去有些沉默、装束又平平无奇的人们这才收起了始终警觉的神态，喏喏垂首，向主人身后更远处退去几步。
司马昭伸出一只手臂，做出个“请”的姿态。姝妍牵起逐月，只听男人在身后说：“提辔牵马的事，由在下效劳。”未等姝妍应答，他便将缰绳绕在自己掌中。
玉绮一张脸面填满了紧张。姝妍将姜凝从马鞍中抱下来，牵在手里，心头微微计较，回身又对司马昭赔以礼貌的笑：“大人，我这小儿正是离不开娘、需要照顾的年纪……”
姜凝惊讶地看着母亲身边的男人，在小脑袋瓜里搜索他的踪迹，却发现一无所获。
“哦？”司马昭低头看姜凝，微微折了腰，蹲在孩子面前，狭眸打量他——这孩子却并不因为他是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而变得像大多数孩子那样紧张，相反，他坦然地接受着司马昭的审视。
“他像你的地方甚少……除去这对梨涡。”
那小孩子却像是不服气，背起一双小手在身后，睁大眼睛，鼓起嘴巴问司马昭：“我与阿娘相识三年了，阿叔您呢？”
“是吗？让我算算……”霎时兴起，为配合小儿的憨直，男人倒真的掐指数起来，他眼光一转，“不瞒你说：我与你娘认识的年数，倒还真的比你多那么一丁点。”男人欲将手指伸向姜凝面颊上若隐若现的梨涡，却教小孩子偏着脑袋给躲开了。
“凝儿，怎能无礼？”姝妍顺势拍拍他的肩膀，将他从自己臂间扯出来，俯身道，“这位大人是远道而来的……”
“‘大人’……”司马昭重复她的用词，不禁低头嗤笑，“……这么多年过去，在你的形容里，我还只是一位远道而来的‘大人’吗？”
“这些年来司马大人虽‘远在天边’，但也‘近在眼前’。”姝妍猛地将话锋一转，盯住司马昭的额顶，察觉他的举动——男人则依旧蹲在地上，小臂搭在膝头，一副自在模样。
“看来在你我仅有的几次会面中，我给你留的印象不仅不好，而是极恶——恶到你一想起我这个人，就觉得我……阴魂不散。”他淡淡嘲解，三言两语便移开了话题的焦点。
他的转圜很机敏，听破不道破，说明他是极为聪明的人。
“我希望能够改变一些你对我曾经产生的偏见。”司马昭从地上缓缓起身，笑着看向姝妍，目中仍是闪烁，“假如这个转变没有发生在今天，我也希望它不会被拖到很久之后。”
“那是江州都督李丰啊，听说他爹前段时间在梓潼去世的……”
“临了临了，老朽还是罪人身……造化哟！”
“你看那李家，昔日也是金堂玉马。前年是一夕扬尘啊！最后连个匾额都没剩下……”
李丰默默走着，静听过宫墙之下的议论，偶然看到几株在风中淋得晕乎乎的野花和野草，想及此去经年，王孙贵胄们的车马华盖载着满满当、不知天高几许的吟啸途经此地时，他是个一去不回首的潇洒态，而这些花花草草却一如今日般，蔫在路边最不起眼的微尘里。
曾经李府嫡出的长公子，在无数个日日夜夜中，同他的朋友们一起坐在这样的豪奢车马中，高歌痛饮，与世间卑贱擦肩。
男人的脚步虽然有些沉重，但不至拖沓。他在努力维持李氏落魄之前的最后一丝荣光。他此来正为请求皇帝允准，能够将先父灵位迁回成都。李严忧悔成疾，临去时没有多的话，只嘱了个小仆，将病中绝笔托与他那远在江州、快马加鞭也未及赶回的亲子。
“李公子可否留步。”
身后一人将他轻轻唤住。李丰的肩头没来由地收紧了。他转过眼来，看到一身清朗的姜维站在不远处看着他。唤住他的人并未戴甲，就连御寒的外氅也换了一件色调并不肃冷的——比之他在军中那些惯常锐利的装束，实在柔雅许多。
他注意到姜维并未称呼他为“李都督”。
想来是应了当下身为人子、为父请命的景致——于是心中不禁一酸。
“啊……原是平襄侯。”李丰的眼底有些湿润，垂首解释道，“先父灵位在手，不便行礼，望君海涵……”
“‘平襄’二字，未能承当。”姜维摆手轻叹道：“先妣辞世三载，干禄之事，岂敢强为……”
李丰眨眨眼，心中随之动容。
姜维又问：“李公子将欲何往？”
李丰低头作答：“回过旧日府邸，安放灵位。再将旧人旧事打点一二，便回梓潼，为先父……守孝三载。”
“李府……可还好着？”
“那年封府，能遣散的都遣散了，恐怕只剩下几个无处可去的老仆勉强维持着吧。”李丰仰天长叹，语中尽皆无奈，“人走茶凉，常情罢了。”
姜维想及那年离开成都奔赴汉南的路途中，大军行至新都、将至广汉之时，他在马上遥遥见过的李丰同眼前这个持着落魄心怀的男人的影重叠于一处，仓仓然转到今昔。
李丰突然说：“在那之后，我本以为自己心里会比父亲更多怨怼——毕竟父亲一生为国，却突然这么垮了下去。而我那妹子本该在最好的年华里侍奉君上……可天道竟如此无情。我想，我有些怨言，想来也是正常——直到我展开了父亲那封临终绝笔……”
姜维已经同他步行在一条水平线上，在他身侧轻拢袖襟，似在认真听着。
李丰端着灵位的手臂有些微微颤抖。男人的双眼有些发雾，也透着朦胧不清的红：“先父被贬为庶民之后时时念及王都旧事，但他心中亦知：满朝文武，除却武乡侯，无人再能将他重新起用。秋八月，先丞相离世，父亲急病攻心，身子再无回天之象，临去时只云：‘……孔明之心，煊然为公，自汉以来，未之有也’。”
李丰自嘲似的笑了一声，神情有些皱巴：“在此之前，我本欲将先父魂灵与肉身皆留于梓潼——乃是由于我心思狭隘，不堪再回蜀都。这封绝笔的到来，与其说是父亲自陈心迹，不如说终于解开了我的心结啊……”
李丰眼底湿润：“先丞相执法如端水，公正无私，岂止我父、我李氏一门——乃至天下诸人，谁不自心而服？”
他的脚步缓缓停住，而陪他走了一段路的那个虽不作声响，也随着他的动作慢了节奏。男人突然叹了口气，姜维侧颅而视，只听身侧男人说：“……想来可笑。在下与君不曾深交，不过路边马上、远远一面，今日再见，竟有种特殊的感觉。”
姜维保持着礼貌的微笑，静听他说。
“君与武乡侯，颇有相类之处。”李丰轻轻摇头，心知已然说得太远，说不准冒犯了这位君子，“丰以为，大抵是给人的感觉吧。这种相似的感觉……就像武乡侯曾经给人的感觉一样。”
姜维没有说话，目光瞥过李丰的侧颈，似乎不认为身边男人唐突。而后者则垂下目光去，暗自沉默一刻，将七零八落的心情收拾起来。
“高山仰止，怎敢企及。”姜维淡淡地说。
二人同时看到在那遥长不绝的宫苑尽头，又一团紫薇花伸出高墙，因其身子下边坠了些紧致的果，于是令原本不能自在飘飖的花叶显得倍加沉重。
廊外尘土飞扬，一看便是积了很久的灰未被妥善打理过。
“公子，咱们府外有人来找，说是当阳亭侯府上来的。”半瘸的老人拄着拐杖，倚在门扉一侧，用沙哑的嗓音报给李丰。
李丰说：“阿翁还是称呼得简单些吧。父亲一介布衣，而我也不再是什么‘公子’了。您瞧，我这样子，还算什么‘公子’啊？”他用力拍打几下自己的衣角，立刻从那半污不污的衣襟缝口中喷出几股浓重的灰尘粒子。
“他要是不嫌脏，您就替我请他进来吧！”李丰笑道，转身又去拨弄身后那几只无人理睬的木箱同木箧。
一个布巾束发、侍从打扮的男子走到廊下，抱拳俯拜。朗声道：“仆下拜见李大人。侯爷昨晚离府，因我们府中人手宽足，便吩咐了些侍人过来帮大人干活。”
李丰低眉轻笑，点头之间，心中爬上几丝良久未启的偏安之情。
明灯新上，屋内蔓延着暖，屋外夜雪与风声相伴。司马昭总算穿得厚实了些，此刻坐在暖炉边上的一方小榻，全神贯注于手底的棋局。
叩门声响起。一下、两下、三下……
司马昭眼皮都不抬一下，从鼻翼深处推出个闷闷的“嗯”声。那人还是耳朵灵，也不耽搁，甫一跨进，立刻回手阖住门扉，将寒意的料峭无情地隔绝在外。
棋手轻问一句：“老李，这么晚？”
络腮胡子的男人拱手俯面：“回二公子的话：因仆下接到消息，不敢肯定，所以亲自去了一趟南郑城区，故而来迟。请公子责罚。”说着便屈膝跪地。
司马昭看他一眼，将那颗婆娑了很久却始终悬而未落的黑子握在手心深处。
“你先起身，说说看。”
男人却并不站起来，依旧跪在地上：“回二公子的话：仆下已经亲眼确认——他携家而来，眼下就在南郑。”
司马昭的手心猛地攥紧。骨节处交杂着的酸与麻——重启旧事。
“他竟真的舍了前线实权，到这里来？”他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自问自答，“难道说……”
地上跪着的人便不做声——他跟随这位司马家的二公子好些年，因此对他的脾性清楚得很。
公子需要独自思考的空间，而从这一瞬间开始，旁的人不需要再说半个字。
良久，公子轻哼一声，语中多了些未明的情绪：“老李，你一定看到他那夫人了？”
男人知道他一定会问起那女人，于是交出了早已准备好的答案：“是。那位夫人今日恰在城东看花灯。”
司马昭的眉睫轻轻动了一下。与此同时，灯台里的灯花“噗呲”一声，淹灭在了灯芯底部那圈滚烫的油中。榻上人的黑眸里闪着复杂的光，黑眸的主人却语气平柔，对地上的仆从说：“老李，今天的事情办得不错。我先谢过你了。我想你还是收拾一下，先动身过去——替我买些东西。三日后我去南郑。”
司马昭将注意力再次放回棋盘中央，看到白子已经占了上风，而黑子在拉扯之间被逼上绝路，却仍在缝隙处余了几口不易察觉的“气”。
还不是死棋。他微微笑过，将手心深处的黑子缓缓牵出。
“喜欢看花灯……那就把全汉中的花灯都买了，摆够一整条街，让她看就是了。”
还跪在地上的男人似乎有些难以置信，但回神细想，这也并非全然属于意料之外的事。
铺满小院的并非未经收剪、肆意伸展的花枝，而是几条在关节处被捆束起来的、高高支起的竹木杆子，其上平稳耷着几列展开的竹册，满满当当的。乍一看去，约莫有个几十卷的样子。
“之前就对这箱东西宝贝得不行……”姜维弯腰从离他最近的木箱中拣出一册来，拿在手里翻过几番，“难免着为夫要好奇上几句了。请问夫人：这其中可有什么玄妙？”
“能不宝贝着么？《蜀间志》的最后一卷了，终于啊……”姝妍伸着懒腰，在汉中的一片暖阳里将它们一册一册地细细收好。
“即便写到了这里，还是不能收笔吧……”姜维拿起一册来，看过几行笔迹，“‘最后一卷’……就当真是最后一卷么？”
“即使我不收笔，兰台的太史令大人可也要收笔了。”姝妍笑道。
“建武元年……永平十二……初平元年……建安十八……建兴七年……八年……那，八年之后的人和事怎么写呢？”姜维一边折起这一册，一边笑盈盈地“为难”她。
“呆子，没听过‘续史’么？……那是后人的事，可归不得我管。”姝妍嘟囔一句，假意怪责，去拿他手中的竹简。这男人似乎起了玩心，只在掌中灵活一转，偏不给她。姝妍抓了个空，不禁眨眨眼。
——他在逗弄她。
姝妍摊平一只手心：“给不给？”
姜维挑眉：“自己来拿。”
女子借力，只从他身旁灵巧一滑，眨眼的功夫便到了他眼前。男人又将竹册掩向另一边——如此一来她的手心又是只掬了一汪空气。
男人满目爱怜地瞧着她。
“汉历四百余年，夫人最爱哪一年号？”他低头看着她，竹简在手不放。
“无甚偏爱的。”姝妍心中已有答案，口中却故意不肯答。
还没有拿到目标，她当然不认栽。女子一手轻巧扣住男人的鞶带，另一只手则顺势推向他的腕。男人又将小小一册低低抛向空中，雷厉风行地换了手，将她扣在自己腰间的五指握住，腾出另一只手稳当接住那册子。姝妍被牵引着转了个身，一只手还在他手里控制着，腰脊却又贴着他的胸腹，已被裹在他的前心。
姝妍转过脸面，双手环住男人的腰。
“夫君凑近些，我最爱……”还不等身前人反应，一对带了淡淡胭脂香气的唇瓣就贴近了他的唇角……
男人的手臂不禁去环她的腰肢，手中的竹册也随之向她身侧游走……姝妍眸光一转，灵巧地避开他热烈的目色，下一刻便从他怀里钻出，手中已经安稳攥着那竹册。
“建兴。”女子明丽地笑着，“最爱的年号是‘建兴’。”
她冲他眨眼示意，秀美的脸上写尽了得逞后的狡黠。
“不兴使计啊。”姜维抗议。
“哪里有计？”姝妍笑呵呵地反问。
姜维走近几步，揽过她的身体，低声道：“……美人计。”
成都城下洋溢着一片难得的热闹气息。
年前总要赶赶集会的，这样才有几分年味。虽然有按时上宵禁的严格规制，城内外的百姓还是难耐喜色——凡有年节，次次如是。再者说了，过了初一，便是十五，初一若赶不上大集，就只得巴巴盼着十五闹花灯了。
“赵大人、赵夫人，不想在此遇到你们夫妇呀！恭贺新岁：愿你们夫妇诸事胜意！”一人挤出人群，向夫妇而来，嘴里说着吉祥话。赵统和瑷莘定睛看去，是由原相符主簿新晋为尚书仆射的董厥，男人里外一身新衣，面上笑盈盈的。瑷莘浅浅行过礼，拉着儿子便避到别处去了。
赵统看董厥手间提着个鼓鼓囊囊的小包，再看他身后没跟小厮，二人又寒暄起来，便顺口问：“董兄这是要往哪去？”
闻言，董厥的喜色凝在面上，略显尴尬地解释着：“唉，是黄纸。在下预备出了集市，便去城郊上个坟……”
赵统心下严肃起来，不禁拱手作出赔罪状：“董兄海涵，是在下冒昧了。”
董厥叹口气，按住赵统的手臂，宽解道：“此言差矣。原本是我大过年的还拎着个黯沉沉的包裹，不喜庆，引了注目罢了……”他看看赵统，心中思忖几下，小心作邀道：“承匡，这位故人，反正你也认识。你我又在此遇到了，今日同去，如何？”
赵统问：“敢问故人……”
“唉……是南郑侯啊。”董厥默然，“我与他是义阳小同乡，虽无甚深刻交情，好歹是家乡人。前时他在前线出了那样的事，侯府一封，夫人被遣回娘家，几个幼子下狱，后来……唉！在下实在做不了什么，想着年节的时候冒着……咳咳！去祭拜一下……”
赵统心中翻起一阵酸涩。
“杨大人回朝后，南郑侯的事，就成了忌讳……”赵统沉沉叹气，“魏府罹难那日，听闻是杨大人亲自下的口令：不许任何人前往刑场观斩……”
“是啊。”董厥附和。
此时两个男人已经并肩步行了一小段。
“可惜啊……岳丈当时尚未了解南郑侯身殁一事之复杂。不然，依岳丈风骨，应会在朝堂之上公开为魏府家眷求个开恩吧……”赵统仰首长叹。
董厥干巴巴地笑起来，颇为无奈地拍着赵统的肩膀，“倘若是别的事，董大人可能会直谏。但这件事，董大人即使知道了，想必也不会选择贸然开口吧……”
赵统不作声，但眼睛始终盯住他。
“董大人在正式邸报传回成都前，就已经知道前线始末了。当时杨大人已经派了调令在路上，朝中呈一边倒之势，董大人又能如何？”董厥摆摆手，面色颇为苍凉，“在下那日恰好拜会董府，门口正赶上那送信来的出府，听门僮说他是陈仓侯遣着来的。”他看看赵统的神色，又奇怪道：“……承匡啊，宿卫营动身，兹事体大，我以为你是知道其间始末的。你进宫之前……并不曾见过你岳丈吗？”
赵统的表情替他回答了一切。董厥心知说多了话，自是一阵不甚从容。
“……凭董府门僮的几句话，董兄如何就能肯定那是陈仓侯的人？”片刻，赵统有些不死心地问。
“唉……那人急着走，在阶下与我撞翻了。”董厥本不欲再言，眼看赵统倔头倔脑地追问起来，只好跟着解释，“后来又在军中和他打过两次照面。我这人，嗨……你也是知道的：喜欢顺口问几句别人的来去——他说自己一直在军中跟着平北将军，前几日平北将军不是转在朝中就任光禄大夫了吗，他就还是追随着陈仓侯，替侯府做事……”
赵统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姜凝一脸茫然地站在门前，微微噘着嘴巴——很明显，这小孩子被抛下了。
玉绮笑着揽住他的肩膀，不禁逗道：“公子不高兴了呀，是不是？阿爹和阿娘出去，用不了几个时辰就回来了嘛！公子和婢子聊聊天，打发了时间，没多久就能看到阿爹和阿娘了，这样好吗？”
姜凝的小嘴巴抿成了条委屈的“一”字，眼里闪着泪花，娇言软语道：“可是今天是上元灯节啊，我想和阿爹还有阿娘一起去逛街呀……玉绮姨姨，带我去追他们嘛！”
玉绮扑哧一笑，用手心轻轻揉过小公子的脸蛋：“小公子，这个啊，婢子可做不了主呢！夫人要婢子在家伺候好您，婢子便只能好好在家伺候您呀！”
姜凝垂下眼睫，思考了好一会儿，才被迫似的，颇为丧气地拽拽玉绮的袖子，说：“那咱们就去聊天吧……”
玉绮抚一抚姜凝的小脑袋瓜，眼瞅着他的颓丧样，自己亦是哭笑不得。
“走慢些……走慢些。”男人牢牢牵住她的手，在人群里不断地絮叨着。
“夫君是行外人吧？要是去迟了，可就得再等一年呢！”女子明眸焕彩，风华熠熠。
男人叹口气，只得做出个宽宏大度的模样，容了她这一番说笑。
“好、行……”他本来打算再叮咛一下，但不想扫兴，却又忍不过纠结，还是念叨着：“……是担忧你的身体。”
女子的眼睛睁大了些，啼笑皆非。
“下午迫着我拿那竹简的时候，可看不出担忧呢……不过还是担忧你的孩儿多一些，哪里关身体的事……”她故意道。
“不是。”男人握住她的手腕，眼光认真，“确是为你的身体。”
女子对着他突然扳起的面孔笑了起来。
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今年说是有位贵人体恤，特地挑在上元日办这场，还邀这周边的百姓都去看，丝毫不逊于从前无数的正月十五。于是人人都撂了手头的针线和扁担，蜂拥而至。
十里长街，两侧皆被这位贵人弄来的各路花灯点缀得五光十色，美艳绝伦。
“摆了整整十里！郡县老爷们家里的大小姐嫁人，也比不上这排场吧！”一个行人大声吆喝着，呼朋唤友，身旁跟了一帮人，都是百姓打扮，但个个的脸上都填满了兴奋的喜悦。
“嗬哈！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能摆十里长的花灯呢！去年赶集的时候，集口到头好像也不过五里吧？”另一人挽着袖口，红光满面。
“差不多诶！”一人刚喝过酒，打着哈哈回答他。
“也不知道是谁家的贵人？豪奢啊！真真豪奢！”
“都是‘贵人’了，哪有‘不豪奢’的？你看你这个乡巴佬，这话说的，真可笑……”伙伴不禁调侃起来。
他们摆摆手，大步流星地往前走了。
夫妇两个走在一起，女子在不经意间还是听话地缓了步调，向她夫婿靠拢了些。男人趁势将她的手牵在袍底，挽了在自己的手臂内侧。
“阿念，这条路若是一直走下去，会走到哪里？”
“ ……路都有尽头的，尽头就是分岔口。”女子敲敲他的心口，似乎沉静了许多。
“嗯，确是如此。”他眨眨眼，不再追问。
“看够了，回吧。”她突然说，“……看来看去，都是大同小异。”
男人知道身边人的想法：她觉得他不习惯这样的场景——这般不合时宜却格外热闹的气氛于他来说确实不甚理想。
眼下他的理想，是在南郑他的那方案台之后将白日未阅尽的几片竹简批注完毕。就像她不喜觥筹交错的酒局往来，他也不爱这些世俗的乐子。
“可为夫尚未看够眼。”他想了一下，故作严肃道，“有道是……‘君子不绝人之欢’。”
女子挑起眉边，略带惊讶地看着他。
他又趁机说：“听人说你原是很爱听曲看戏的。可自打入了我的府，却不见你听过一首曲、看过一场戏。”
“听哪个说的？”
“诶，这就莫究根问底了吧……”
走在身侧的女子莞尔，神态悠闲，一尘不蒙。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人总是会变的。”她朗然道，“从前喜欢，可现在不喜欢了。”
男人一愣，慢慢明白她的言外之意。
“趁着我还没腰酸。”她娇嗔着往前领了两步，使个眼色。
男人便搂住她的肩，两人笑着踱往这条十里长街的末……
人群至深处，酒香四溢，乌黑眼眸的主人坐定远处，却不肯将目光移开。直到那对夫妇渐渐淹没在人海里，公子样貌的男人才缓缓入神，走出这片繁华，转而换了个相对清静的地方。
——她刚才竟一直在笑。
秋波流转，委实明媚。
如今不得不承认的是，那幅小像画得传神极了。画者似乎亲眼见过画中人一样，将她的每一寸神态都描摹地栩栩如生、毫厘未差。而今夜的他终于亲眼看到了她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
美中不足的是，她的笑意盈盈和笑语嫣然都来自她身边那人的一举一动，而不是这堆任人观瞻的冗长又可怜的花灯……
“老李，你觉得汉中变了么？”司马昭突然幽幽地问。
老李臂中裹剑，站于一侧，闻听此语，沉稳回答：“回公子：仆下看到的汉中，确实与咱们几年前来过的汉中大有不同了。”
司马昭的眼睛在夜幕中微微泛着精光，他又追问：“详细说？”
老李凑近了一步，确保只有主仆二人能够参与这场对话：“回公子：仆下以为，从人口来看，汉中的发展已经超越了长安。”
司马昭未作评价。
“长安历经几场大乱，避乱的百姓要么选择往东直奔函谷，要么只能翻越小重山，南下汉中。但我国在西面一带流失的人口，大部分都没有转而向东——那他们去了哪里？”
司马昭轻笑：“你这是在问我么？”
老李讪笑赔礼：“仆下不敢。”
“呵……”司马昭撇撇唇角，“你说的是表象，表象背后的原因呢？”
“仆下鲁钝。到这里，实在不知公子的考量了。”老李低头。
“蕞尔小邦，这些年来为了扩充战力，一直与大魏争夺西陲人口，可谓手段用尽。”司马昭沉了语调，因心中不甚轻松，眸光也随之黯淡几分，“蜀人即使煞费苦心，也应当清楚这一点：他们能想到的，大魏亦能。他们要争的，大魏同样不会轻易拱手。”
“这是公子接受朝廷派遣的原因吗？”
“与其说是我接受了皇帝的调令，不如说……在此之前，我已将心许之。”司马昭静静地说，“雍州坐拥天下险关，得之可窥伺中原——况且雍凉二州在尚未合并以前，本就属魏。”
老李在心中慢慢咀嚼着公子的话中意，只听公子又吩咐道：“没个半年二载，我是不会回洛阳的。但你记得，先给老夫人带个话，就说：眼下我那夫人已怀了司马家的骨肉，姑且将她母子托与母亲了。至于我……就说——孩儿虽在边地侍奉王事，亦能保证安危，让母亲少些操劳。”
老李将他的话牢牢刻在心间。
津渡口，风起扬帆。一水的秀色衔远黛，碧波漾绿山。
“待在下归国，定将吴主之心悉数告于我朝陛下。”董恢拢袖俯拜，“使臣董恢，辞别皇妃。”
“山长水阔，请君珍重。”皇妃宽宽笑着，略舒玉臂。
董恢脚步轻顿，觉得忘记了什么，又回头朝皇妃作揖，柔声道：“这段日子应当谢过皇妃殿下。皇妃娘娘之心，在下明了。只是这岸边风紧，还请皇妃娘娘早日归宫。”
“大人多礼了，本宫情当如此。”
董恢温雅地微笑致意。
“大人过段日子再来时，可否折一束巴山的川木香带与本宫？”皇妃突然说。
听她挂念故国草木，董恢心中亦是百感莫分，于是郑重点了头。
汉宫。
椒房殿的暖香气氤氲开来，飘飘然拂起薄纱后的美人面。张皇后从内殿踱出，走向她惯于安坐的那张软榻，原本姣丽的容颜却留着病白的痕迹。
殿下站着王氏美人，看上去有求而来。
滴滴答答下起了大雨，皇后则显得困倦不已。
“臣妾王氏给娘娘请安：恭祝皇后娘娘、万福金安。”王氏声音脆亮，随着话音叩拜于地。皇后看她一眼，玉指轻点两下，算是接了她的拜礼。
“难得妹妹有心，冒这么大的雨，还来拜见本宫。”
“回娘娘的话：今日……是先夫人的忌辰。”
“……”张皇后神色轻动，心中恻恸。再想起面前人在自家府邸曾经过的旧事，怀里的不快，也隐隐约约地轻了几分。
王氏诞下皇子后一直以此为傲，而其为人不谨、少收敛，引得中宫不满，平素是不搭理这对母子的，王氏又貌美，依仗着自己十几年都颇得圣眷的缘故，也不与椒房相处。
即使这两位同出张府。即使她们之间更亲密的关系，是曾经的主仆。
“难得你还能记着本宫的母亲……”皇后的声音从高座之上幽幽传来。
“先夫人待臣妾很好。即使臣妾是娘娘的奴婢，先夫人也不曾对臣妾有所区分。”王美人柔声软语，“在侯府五年，侯爷同夫人的怜爱之情，臣妾终身铭记。”
“本宫缠绵病榻已久，困倦得很。”皇后不禁打了个哈欠，“说吧，何事？”
关系渐冷的主仆二人，其中一人却无缘无故重提旧事，想来她自有目的。
座下人却突然嗫嚅。
“章武元年，先夫人嘱托臣妾及一众侍奉娘娘入东宫的婢子，道是：以后只要娘娘有所求，奴婢们都应尽力而为。”王氏细脆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转而变得沙哑，“奴婢却有违先夫人重托，一直未曾为娘娘出过力，每每想及此事，泪潸汗涔……”
皇后的目光停留在王氏身上，盯住她，打量她。
王美人顺势跪下去，磕过一个头：“奴婢今天来拜见娘娘，是想求娘娘接纳璿儿！”
皇后动也没动。
“滴滴答答”的声音在殿内冷冷回荡。
王氏额前珠玉玲琅，此时却是一阵碎乱，正如它们的主人一般卑微而惶恐地软软绵绵、趴于地面。皇后终于改换神态，饶有兴致地撑起额角。
“王妹妹这话说的偏颇了吧？本宫统协东、西二宫，以公正对待陛下的一众妃嫔，而诸位妹妹所出，皇子皇女，本宫也一视同仁。璿儿乃陛下长子，年纪更在众子之上，本宫何时不肯接纳那孩子了？”
王美人慌忙叩头，颤着语调解释道：“奴婢笨嘴拙舌，不是这个意思……”
“哦？”
王美人润润干燥的嘴唇，却感到喉间也蔓着一股难以祛除的躁热，这使她如芒在背：“……奴婢之意，是恳求娘娘看在曾经的主仆情分上——倘使娘娘不弃——便将我那璿儿养在椒房殿，为娘娘尽人子之责！”
皇后面上冷淡。
王氏一狠心，拔掉发中玉簪，对皇后说：“奴婢知道娘娘这些年来，一直都为陛下当年纳了奴婢而耿耿于怀，千错万错，皆是奴婢这张脸惹的祸事。今日，奴婢将这张脸还给娘娘！今日过后，奴婢不再踏足椒房半步，一求再求：只求娘娘能够养了璿儿！”
话音一落，女子手中的玉簪狠狠划过那张青春娇美的面颊，一道细细的银光闪过眼，鲜红从她一侧颧角淌下，直到颚尾，血珠滴溅于地，洒过她华艳的前襟。
皇后脸上尽皆震惊之色。一众伺候着的侍女被眼前的场面震撼着，量谁也不敢出半口气！
王氏的眼泪混着血水流过她原本姣好的面子，她再一次缓缓地叩首，努力稳住呼吸里的痛苦：“……小姐……求你……就让奴婢为你做一件事吧……”
皇后眉心微蹙，心中大撼：“王氏，你这是……”
始终跪在地上的女子微微啜泣着，除此之外，没有多的话。
皇后心底汹涌。近侍的姑娘们看到娘娘玉指轻颤，骨节处白得透了明……
“孩儿现在何处？”
王氏忍着剧痛，诚惶诚恐道：“皇后娘娘，璿儿跟着奴婢来的，现在殿外候着呢……”
皇后望一眼窗外——雾蒙蒙的清晨、黏稠稠的雨气。隐约听得宫檐之下传来几声不明朗且不知名的鸟啼，透过烦心的雨幕，提醒着人们新的一天已经到来。
皇后的目光收回，定格在座下这沾了血污的女子身上，打量再三，终于吩咐道：“请皇长子进殿。”
婢子几乎是应声而动，一路小跑。
“从今以后，娘娘但有驱使，奴婢万死不辞！”王氏啜泣道。
“孩儿刘璿，参见母后。”刘璿走到他母亲之前，对着皇后叩拜在地。王氏下意识地埋着头，向刘璿身后挪避，这样就同他离得更远了些。
“臣妾谢过娘娘，臣妾……告退。”王氏连叩三个响头，掩起受了伤的那侧面颊，不敢再多看自己的儿子半眼，匆匆退出了椒房。
“为皇长子赐座。”皇后在她身后吩咐道。
三日后，一道懿旨自明德殿而来，将王氏美人封为贵人。
王氏接了旨。明兰宫中侍奉的姑娘们却也在同时接了自家主子的命：从此以后，大小人等，无事一概不进椒房殿；从此以后，皇长子长住椒房殿，无事不回明兰宫。
马儿打着响鼻，梳好一身漂亮的鬃发，一边肆意享受着成都沐浴不到的烈烈日光，一边快乐地盘桓在门前撒欢。玉绮牵着姜凝，先将小小的人儿扶上马背，自己再利索地跨上去，牢固而安稳地坐在他身后，将小孩子揽在心怀之中，一手持鞭，一手提辔。
姝妍看向她的目光带上惊奇。玉绮于是害羞地低头解释道：“夫人，婢子学过一些骑术……”
“嗯，我知道。”姝妍说，“陈仓侯夫人送你入府时提过，只是没想到你竟如此娴熟。”
“婢子都是夜里偷偷去城郊练的……”玉绮心知瞒不过，只好将真相“和盘托出”。
“哦？牵谁的马？”
“回夫人：是夏姐姐养的那匹小驹。”玉绮突然变得紧张起来，“——就是前年夏天，侯爷赏给夏姐姐的那匹。”
姝妍想起那是自洛阳接出老夫人后，作为嘉奖，赐予半夏的。据款冬和瓴苍的汇报，是半夏在那次隐秘的行动中发挥着关键的作用，论功行赏，半夏最高。
“胆子也忒大了些。”姝妍假意怪道，“夜中宵禁，就从来没有被逮住过么？”
“夫人……”玉绮突然腼腆起来，赔着笑容解释，“……因为是赵大人的手下在负责宵禁的嘛……”
姝妍不禁打量她。玉绮赶忙垂了眼眉，乖乖补道：“夫人这下可以放心的！婢子定能护好小公子！”
考察玉绮的作风，姝妍心中的确跟着放松了些。平素她把玩狼毫与砚台，时感腰脊酸痛、肩颈麻涩，但凡撂了笔墨，只想爽利地去郊外骑上一圈马，将那周身活动活动。本不欲带阿凝同去。但这孩子初至南郑，对周遭一切都抱着好奇，整日里都要磨着父母跑出去玩耍，长了副不知疲倦的心骨。
他父亲被磨得烦了，话也不多说，每每丢给他一卷《小学》。那意思是：不习练完，一切免谈。
他母亲则选择“按兵不动”，但体现在行动上则是：屡屡出门，却屡屡不带他。
父母两个，总之是同唱一台戏。
那可怜的小男孩子，只好在三岁左右、本该遍地胡乱闯祸的年纪里，被他父亲压着每日读熟一章字音、认熟一章字义，再写熟一章字形。
“字之始也，其一音，其一义，其一形……”姜凝可怜巴巴地揪着姝妍的衣角撒起娇来，“……阿娘，好不好嘛？”
姝妍哭笑不得地看着他，终于松了口：“好，阿凝学得不错，今日就去。”
姜凝拍着小手蹦得老高，肉嘟嘟的双颊因为兴奋而变成了两朵粉桃花。
……
虽然知道无甚作用，玉绮还是略带担忧地劝道：“夫人眼下恰好妊娠三月，还是应当注意着……”
姝妍已经跃上马鞍，勒起马头，逐月在她的驱使下扬起漂亮的脖颈，唇齿之间发出“咿呦”一声，似乎也为了主人的决定而兴奋不已。
“玉绮，带好阿凝，我们这就走了！”姝妍笑着扬鞭。
郊外起风，风却不急，也并不冷。汉中郡的冬月，比川中这个时节更暖和一些。大概还是由于巍巍秦岭亘在此地，如最坚强的盔甲一般，替汉中的子民挡住了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的寒气。
汉中，在国号尚为“建安”之时，她便来过。此刻颇有故地重游之感。只是如今人事变更，与她后来经历的诸多种种，曾与马氏兄弟在此度过将近三载的岁月，竟也成了个“弹指之间”。
记得现在新修的驿桥那侧原是有棵老槐的，那时逢上起风的日子，香飘五里。人们都说这棵树有玄奇之处，因它已是个半枯不死的“老朽”之身，竟还能散香。后来，汉中人将这棵树供成了神，视它存灵，凡有喜事哀事的，都来一拜。
旅人临行叩拜，请求神灵呵护个平安；青年男女叩拜爱神，祈求一个圆满；病危之人则由亲眷携香而来，三叩过后，求神明赐下福泽，祈祷能为病人续上几载的阳寿……
“玉绮，你务必看好阿凝，我去那边看看。”姝妍勒转马头，向古桥而去。
老槐依旧□□于此，不曾因战火纷飞而折损分毫精气神。今日同样起着风，枝头花叶四下飘零，香气如故。
早有人三叩九拜，敬奉自己的心意——树根底下，整整齐齐摆着的敬品大不相同，也不知他们所求者为何。
这棵老槐简直成了当地的传说。姝妍不禁在心下感慨。
她也解下马鞍一侧的绣线荷包，牵着逐月，走向那棵“传说”。
双手合十，她许了愿。
再站一刻，待回身欲别时，她却在来参拜“传说”的喧闹人群之中一眼看到了一人。
那人裹着件薄氅，立在未远处，他的目光穿透庸碌的人群，在她身上落定尘埃。朔风吹衣，原本束于肩上、一丝不苟的裘带也不甚乖巧地微颤起来。姝妍感到自己的心跳声渐趋清晰。
男人慢慢地穿过人群，向她走近。姝妍没有动，任他走到自己身前，略略俯视着她的脸面。
“夫人别来无恙乎？”他问，“……流年飞逝，似已过去很久了。”
姝妍礼节性地垂首：“劳司马大人惦念多年，妾惶恐不已。”
司马昭盯着她看了片刻，心里滋味斑驳。
“夫人容颜丰焕，想来过得极好了。”
“不过还算顺意罢了。”
司马昭轻哼一声，神态却在瞬间落寞下去。
“世上的事就是如此荒诞不经。有人顺心顺意活了一辈子，有人却连吃一口饭都要看别人的心情；有人很轻易地就死了——死在本不该死掉的年华里，可有些人觉得自己过够了日子，竟然怎么也死不了……”
姝妍突然觉得面前的男人变得深沉。现如今在他的身上有着一种旁人看去十分难以形容的气质。
“很意外。”司马昭自嘲般的笑了一声，“至少这次你没在生气。上次见面，你又吵又闹，且赏了我一耳光，差点要我下不来台。”
姝妍说：“若非司马大人率先不讲礼貌，闯到别人家里胡作非为，妾也不会换一套待客之道。”
司马昭无奈苦笑。心下自知当年轻狂不知收敛，做得过分。于是道：“在下冒昧，在此向夫人赔个晚罪——倘使……夫人并不嫌迟。”
姝妍浅浅颔首，权作应答状。然则心中忐忑，还是无法骤然接受这突如其来的故人重逢。司马昭只当她接住了自己的赔礼，语气终于松了些：“经年日久不相见，能否得个殊荣，邀你一叙？”
“不如就在这里吧，司马大人。”姝妍淡然道，“三言两语，想来不应久。”
“那可不一定。”司马昭轻笑，“找家酒肆怎么样？”
“今日妾身不能饮酒。”姝妍再拒。
“哦？”漆黑如渊的眸子从她的脸庞一路向下，推至她的小腹，再缓缓移开，“……那就去家清雅些的，我饮酒，你看着，可以么？”
姝妍的目光轻轻扫过他的肩头，抛开一个飘扬的眼神：“大人既已拿定主意，何苦还来假意征求意见？倘使妾身说个‘不’字，大人身后那些个寸步不离的莽汉，岂不是要将妾身绑了带走？”
司马昭挑眉，心下不禁哑然。他微偏眼光，身后跟着的那些乍看上去有些沉默、装束又平平无奇的人们这才收起了始终警觉的神态，喏喏垂首，向主人身后更远处退去几步。
司马昭伸出一只手臂，做出个“请”的姿态。姝妍牵起逐月，只听男人在身后说：“提辔牵马的事，由在下效劳。”未等姝妍应答，他便将缰绳绕在自己掌中。
玉绮一张脸面填满了紧张。姝妍将姜凝从马鞍中抱下来，牵在手里，心头微微计较，回身又对司马昭赔以礼貌的笑：“大人，我这小儿正是离不开娘、需要照顾的年纪……”
姜凝惊讶地看着母亲身边的男人，在小脑袋瓜里搜索他的踪迹，却发现一无所获。
“哦？”司马昭低头看姜凝，微微折了腰，蹲在孩子面前，狭眸打量他——这孩子却并不因为他是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而变得像大多数孩子那样紧张，相反，他坦然地接受着司马昭的审视。
“他像你的地方甚少……除去这对梨涡。”
那小孩子却像是不服气，背起一双小手在身后，睁大眼睛，鼓起嘴巴问司马昭：“我与阿娘相识三年了，阿叔您呢？”
“是吗？让我算算……”霎时兴起，为配合小儿的憨直，男人倒真的掐指数起来，他眼光一转，“不瞒你说：我与你娘认识的年数，倒还真的比你多那么一丁点。”男人欲将手指伸向姜凝面颊上若隐若现的梨涡，却教小孩子偏着脑袋给躲开了。
“凝儿，怎能无礼？”姝妍顺势拍拍他的肩膀，将他从自己臂间扯出来，俯身道，“这位大人是远道而来的……”
“‘大人’……”司马昭重复她的用词，不禁低头嗤笑，“……这么多年过去，在你的形容里，我还只是一位远道而来的‘大人’吗？”
“这些年来司马大人虽‘远在天边’，但也‘近在眼前’。”姝妍猛地将话锋一转，盯住司马昭的额顶，察觉他的举动——男人则依旧蹲在地上，小臂搭在膝头，一副自在模样。
“看来在你我仅有的几次会面中，我给你留的印象不仅不好，而是极恶——恶到你一想起我这个人，就觉得我……阴魂不散。”他淡淡嘲解，三言两语便移开了话题的焦点。
他的转圜很机敏，听破不道破，说明他是极为聪明的人。
“我希望能够改变一些你对我曾经产生的偏见。”司马昭从地上缓缓起身，笑着看向姝妍，目中仍是闪烁，“假如这个转变没有发生在今天，我也希望它不会被拖到很久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