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王宫前,碧树成荫;吴主额前,冕旒金冠。绿与金,在江南的冬天里,是点缀地最为谐和的两种色调。前者代表生机,后者代表尊严。

    宗预站在宫阶前,恭敬端了只窄长玉椟在手中。

    “宣——”王宫里传出一声悠长。

    捧着玉椟的男人应声上阶。

    孙权坐在彼处,冕旒恰到好处地遮过他的神情。

    “宗卿,汝主以何答?”位居至尊的男人托着下颚,饶有兴致地前倾了身子。

    “小臣谨拜。回吴主:我朝陛下仍愿同至尊交分天下,循忠武侯在时与至尊协定之约。只是……”宗预抬眸看向孙权,垂下心来,平着声调道:“……白帝的戍卫,无法撤回。”

    冕旒之后,男人目光闪烁不定。

    “宗卿,吴、汉本一家,此为何意?”

    帝王的声音变得淡漠而疏离。

    宗预沉吟半晌,终是不卑不亢回答:“正如周郎在巴丘故事,我朝亦为适应形势,小臣以为,不得互相追问。”

    孙权盯着殿下腰脊挺得笔直的男人,不置可否。

    宗预也一直端着手臂稳稳托住那方承载了国书、象征修好的玉椟。

    良久,高坐明堂的至尊捋须而笑:“卿古直之风,有臣若此,乃贵国之福也。”

    年岁将过,杨府上下那股子喜乐的气氛却远不及往昔。杨府的主人杨仪虽升任了中军师,但自打他还朝,和他打了照面的,人人口中都恭贺着新迁,却始终未见有多少同僚真的来到他府上,实心实意地拜会主人。年节之时,也不过几个本家小辈来来回回地走了几次。

    杨邕携夫人陈氏上阶,夫婿手里提着几摞果品盒子,用丝麻赤绳捆束得紧,夫人则怀抱着一只食篮,细细一眼看去,盒盖一圈冒着热气,不知是什么珍馐佳肴。

    “老爷、夫人!大公子和少夫人回府了!”伺候在内室的婢女探着脑袋就看到杨邕夫妇登门,忙带着满面的春风,为杨氏夫妇敞开房门。

    “拜见二叔、婶娘。小侄贺二叔和婶娘福寿康宁、金玉满堂……”杨邕一面乐呵着,一面提袍进屋。

    “侄媳随夫君恭贺新春!祝福二叔及婶娘身康体健……”陈氏也不含糊地跟着夫婿说吉祥话。

    夫妇二人却惊讶地发现杨仪独自一人盘桓内室,面前的小几上虽也如平日一般,放着几套茶具,但他似在自酌。杨夫人才从里间匆匆出来,眼光顺着瞥过杨仪,面上半副局促:“邕儿和沁儿来了……快坐!”

    “祝福话年年都说,一载到头,有几家真正遂了念想的?”

    杨仪捋捋前襟,抬手赐夫妇上座。夫妇二人则同时感到了空气里难释的紧致。

    “邕儿,你那跟着修改的《蜀间志》,眼下如何了?”

    杨邕恭敬回答:“因兰台要得紧,孩儿听妍妹妹说,她那部分已预备收笔。只差侄儿改日去趟汉中,将妹妹之托带回成都。”

    杨仪嗤笑一声,捋须,面无表情:“女子修史,成什么气候……”

    “叔父,那班昭亦是女子……”杨邕赧然道。

    “马氏能与那曹大家相提并论么?不过当初仗父兄的荣宠,才允她进兰台。”杨仪替杨邕斟好一杯茶,他的手在二人之间顿了顿,“她家在军中占尽风头,连一杆笔的成败得失,先帝也要顺着斄乡侯的意思。”

    杨邕不好评判什么。他心知杨仪虽追随相府,做的也是鞍前马后的事,但杨仪与军中人士一向不甚对付——即使魏延身殁,杨仪与蒋琬等人也不契合。

    彼此之间针对国家时局所能作出的方略大为相异。观念的不合拍,其实就是“心间不和”的委婉说法罢了。

    每每想及魏延,杨邕的心中就像密密麻麻爬上了一堆小虫。那种煎熬、啃噬、萦绕的情绪,原应在他随赵统北上接应中军时就同这位本家叔父一倾为快的——当时他清楚记得,自己最困惑不解、也最按捺不住,想要当面一问杨仪的便是:叔父与魏将军之间的矛盾是否一定要以其中一人的惨死为结……

    可是当他看到叔父风尘满面的倦态,兼之“长辈为上”的礼教约束,杨邕终是将这些“大逆不道”的话生生咽回了肚子里。

    “史笔握在人的手里。”杨仪嘲道,“在人的手里,就做不到毫无偏颇。”

    “可小侄相信——史笔为公。”杨邕的心底带上一丝反驳之意,“刘尚书未辞世之前,始终以此来教诲小侄与妍妹妹。历经多年,小侄仍未忘记刘公箴言,妍妹妹她……想必也不敢忘却。”

    “‘妍妹妹’……”杨仪将举到一半的茶杯重重地放于案上,“邕儿,如今朝中重新布局,人事皆不与前同,应当将注意力多多放在前朝了。说到‘妍妹妹’,你还是少与那女子来往……马氏一族那是机关算尽,才有了今日的局面!你那‘妍妹妹’心思随了她父兄……杨氏不能给任何人做了手中刀!”

    “叔父,陈仓侯确也帮了您……”

    “你小子以为那马岱是真心实意地帮老夫洗了军中的牌么?”杨仪语中不善,“他的确打了陛下的旗号,但为的却是铲除异己!”

    “可马将军已经辞去了军职。若果如叔父所说,侄儿认为马将军怎样也不该这么快就离开军中,不是吗?”杨邕被他说得有些迷糊。

    杨仪冷哼一声:“你看他解甲归田了吗?”

    杨邕突然愣住。

    “张口闭口的‘妍妹妹’,她可是在中间起了关键作用。”杨仪捋须,语调是冷嘲热讽,“陈仓侯不是个冒险的,可抵不住他那姻家是听着风声跑的。”

    杨邕眨眨眼。

    “哼,只可惜老夫下了战场,赋闲在家这么久,才慢慢捋出个头绪。”杨仪阴郁地说,“……假使老夫我将这些悉数整理出来,在陛下面前参马氏一本……”

    杨邕心口突突地跳起来,并且感到自己背后渗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一直坐在他身侧静听叔侄二人谈话的陈氏,她的神色也不大好。

    “叔父,您……”杨邕听出无论是自己的语调还是杨仪的,皆已变得不甚自然。

    “马氏是权重于位,老夫却是‘权不抵位’。”杨仪流露出轻蔑,“费文伟倒还识相,拾掇着就乐呵呵地做他的后军师去了。那蒋公琰却可恨!他要装出个公正模样来,自己做了益州刺史,也让老夫我升个‘中军师’,听上去位在众人之上,足以统帅中军,可实际呢?!哼,几十个侍从,便宜行事罢了。这是哪门子的中军师?况且形势变化之快,几个武人接连请辞,老夫这所谓的‘中军师’又做了个什么名堂?从前老夫同那蒋琬都是相府参军,诸位无论军职大小的,人前人后喊老夫一声‘长史’,谁敢不敬?先丞相北征,粮草筹算皆出于老夫,蒋琬不过是在江州看管一方狭地,如今呢?趾高气扬,飞上枝头变凤凰!”

    杨邕却默默道:“侄儿听闻,蒋尚书以端柔行事,似乎不像叔父所言,是趾高气扬的模样吧……”

    杨仪瞪他一眼。杨邕立刻垂眸不语。

    “‘听闻’?老夫还‘听闻’那个右监军,他现在到南郑跟着邓芝做事去了呢!哼……若要这么一比,他个外来之人,实权都比老夫要多!”

    “右监军已经交了兵符。”杨邕说,“而且,是当面交还陛下的。”

    “马岱的心思,老夫能捋出个大致。马氏近年一直有从军中还朝之意,并非一天两天的打算。”杨仪说,“可那个姜维作为马氏的姻亲,在马氏退与幕后的一瞬间,他就应当抓住时机,坐收利益才对。现今竟然不管不问,是个避之不及的模样。年纪轻轻,心思如此深沉。”

    “叔父,小侄同平襄侯曾有交往,他……直爽之人。”杨邕感到今日的“忤逆之言”已经说得太多,但由不得自己还是要添几句。

    杨仪狭了眼眸,古怪地打量着他。

    “邕儿,你自小研读经学,虽懂得满腹道理,可你忽略了人性的暗处。”杨仪的眼睛闪烁着光芒,“越是心有戚戚,面色却愈发平和;越爱追名逐利,却愈发收敛羽翼。这样的人,甘心为臣么……”

    杨邕略带担忧地看着杨仪,陈氏则趁机插话道:“叔父,夫君要侄媳一早做了福寿糕,您与婶娘应当趁热吃才是啊!”

    杨仪目光中的算谋却并未因陈氏这句转圜的话而有分毫的改变。

    酒品着实清淡,然而盘腿在靠门一侧、酒至尽兴的陌生男人们还是借着正月里浓墨重彩的气氛吵将起来,将本就混沌的空间弄得更加喧扰……

    姝妍不禁轻皱眉尖。

    “呵……酒肆中人谈天说地的,不是很正常么?”司马昭眯眼瞥过那处,再看住面前女子,心下盘算她的神色,“像你和我这样……”此觞致意姝妍,又在自己面前晃晃,扬眉轻笑道:“才叫不正常。”

    姝妍垂眸,端平神态,似无触动。

    “这一觞,是在下的赔罪酒。”司马昭平举酒杯,突然认真道,“蜀朝建兴六年,是在下唐突无礼,扰了你的清静。”说罢,男人一抬喉,将杯中物饮得一滴不剩,又将杯底展示给姝妍看,眼底含了笑意。

    “这第二觞……乃为天下之大,而你我竟能在此地重逢。”司马昭再给自己满上,“尽管……这重逢与在下预先设想的不一样。”男人乌沉的眸底掠过一双小手捧着热杯壁取暖的姜凝,回眼又对姝妍笑道,“不过,还是应当贺个喜:毕竟你今日坚持不饮酒,也是为了……它。”

    姝妍看到他的目光扫过自己的小腹。她下意识地将手覆于其上,心底难免发慌。

    “放心。”司马昭挑眉,改上一副稍显不经心的腔调,又眯了眼道,“那是你的孩儿,当然不会让它有闪失。只是,我想你不是会动情的女人,却和他同床共枕、生儿育女。”

    “似乎都与司马大人无关吧。”姝妍终于开口。

    她坐定以来的第一句话。话中带刺。

    司马昭定定看住她的脸,与她对视良久。后来才改换了一副无话可说又无可奈何的神色。倏尔,男人想起了什么,垂下脑袋去,微微叹气,皱着眉心,干涸地笑了一声。

    “有些事情若要细细想来,一辈子也不会甘心。”

    姝妍从他脸上悄然移开了目光。

    “如果你也是魏人,或者我生来便是蜀的子民,你和我也许真的能够安安心心地坐在这里,好好地谈上一谈。没准还有很多话题。就比如……你喜欢什么香调的花;再比如……我喜欢先走哪步棋。只是,可惜了。”

    他将手边不知什么时候盛好的新酒一饮而尽。

    “因为你同我相似。”司马昭仰着面子,感到眼底有些湿润,“从某种地方看来,你和我是一类人。”

    “大人怕是醉了。这话说得,好像很了解我似的。”姝妍心中微动。

    司马昭盯着她笑起来。

    “你爱他吗?”他问得突然。

    “……似乎没有别的选择。”她犹豫,答得含糊其辞。

    “和我一样。我也别无选择。”男人的眉心轻轻颤动。

    “只要不违背真心。”她淡淡地说。

    “‘真心’……”司马昭缓缓抬眸看住面前人,热气氤氲,姝妍似乎看见一滴泪从他眼中滑落,“听起来,你对这两个字抱有期许。但我恐怕你还是没明白:在乱世里,最不值得一提的就是真心了。”

    姝妍没说话。

    沉默的暖气,沉默的酒盅,沉默对坐的二人。

    一只手猛地搭在姝妍肩头。女子毫无防备,忽然抬头去看,又被惊出半身冷汗!一张渗着油星的陌生男人面孔凑得如此之近,让她无意识地一个激灵!男人生得粗野,宽鼻阔目,两侧面颊凹陷处的胡茬反着狠厉厉的青光,彼方又借着酒劲,两圈发红的眼底不怀好意。

    “长得挺漂亮啊……”男人目露淫光。

    姝妍皱了眉,连忙偏了偏肩膀,想要从他猪猡般的手里脱开。她感到男人手心渗着滚烫而黏腻的汗,憋着一股罪恶的危险……男人又将另一只肥厚的手搭上来,鼻息则更近一步……姝妍闻到他身上混合着汗液、酒渍和油水的气味,令她反胃。

    “大胆!”她瞋目骂道。上半个身子却被男人狂野的气力狠狠压在原处——她站不起来。

    “呦?性子挺烈!”男人肥了胆子,喷着酒气,变本加厉地用胸脯往她后心磨蹭……原本乖乖坐在她一侧的小男孩用尽全力扒上男人野猿般粗壮的手臂。姜凝瞪着眼睛,喊道:“你没听到吗?我阿娘不喜欢你!”

    那男人一推,将幼弱的躯体甩向一边,小孩就一下子摔倒在地上!

    “来,玩玩呗……”男人按住姝妍的肩头……

    他的身体突然飞出去足足一丈远!“丁零当啷”地撞碎了一张案台和那上摆着的几只酒壶。与此同时,姝妍半跪半趴在姜凝身边,紧紧搂他在怀里。慌乱中,小孩抬起脑袋,只看到阿娘的眼睛透着两片凛冽的猩红——这是他从未在母亲眼中看到过的神色!

    司马昭站在姝妍面前,手里还端着一只酒觞,只是那觞中的酒水已经全泼洒了出去。他的神态很难形容:醉意未至,带着遗憾——似乎是为那只酒觞中的酒没有进入自己的口中反倒洒满了脚底而感到遗憾?

    刚才一脚飞踹,是他赏给那狂徒的。

    那狂徒似已醒了酒,颇为不服气地从地上爬起来,一副狼狈相,凶恶的目光找准司马昭的眼眸,正要抡拳,却突然定定地愣在原处!

    不光是他,彼时这间酒肆里所有的人都安静了下来,似乎全部发了愣。

    人们慌了神。在众人目光聚焦处,从这一身玄袍、半醉未醉的男人身上散出一股浓烈的压迫感。他就站在那里,端着酒觞,一动不动,不发一言,可他的气场足够压过在场所有人等。

    司马昭感到周围环境的微妙变动。心头怒火未消,却还要摆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藉此息事宁人……

    他瞪视着不远处向自己作势挥拳的男人,压下腹底冲动,冷静地说:“滚。别让我拔剑。”

    狂徒作势欲砸的拳头顺着话音摸向后脑勺,这一动作使他看上去荒唐到了极点。他慌乱地四下里瞧过一圈,脚底抹了油似的就溜走了。

    在他身后也迅速地跟出去了一个——那是司马昭身边一直未离的络腮胡男人。此前他站在帘幕一侧,冷眼看过酒馆中发生的一切,如同默默无闻的隐士。

    司马昭将沾了酒水的手在衣上缓缓擦过,这才将目光转向姝妍。他蹲下身子,抱歉地笑着:“……姝妍,让你受惊了。”

    他第一次公开叫她的闺名,却是在这狼藉处。

    姝妍的眼底仍存愤意,盯着那狂徒消失在酒馆门前,因此并未听到他突然改换的称呼。

    司马昭将酒觞撇了,将姝妍慢慢搀起来,面色淡漠。姜凝跟着他们站起来,紧紧握着姝妍的手。男人从袖底抛出个价值不菲的银钱袋子,正正掷在案几中央。

    刚出酒肆,那络腮胡又不知从哪里回来的,颇为突然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司马昭看他一眼,那男人沉稳地点点头。

    司马昭对姝妍说:“你住哪里,我送你。”

    姝妍心魂刚定,觉得不应当与此人有过多牵缠,于是婉拒道:“谢过大人美意,只是今日已经状况频出,不该再使大人劳顿。”说完便牵着姜凝要走,临行一步,又转身行礼,浅浅道,“……方才酒肆之间,妾与小儿,多谢大人。”

    司马昭深沉的眼盯着她,笑道:“状况频出,更应送你母子一程。况且天色已晚,我观风雪将至……”

    他这话虽说得悦耳,却没给多少拒绝的余地。

    姝妍敛眉,不再拒绝。姜凝却突然憋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刚才被人欺负的时候都没哭,现在怎么哭得走不动路了?”姝妍柔声唤着,弯腰为他抹泪。

    姜凝站在原处揉着眼睛,一张小脸哭得花花的,半是委屈,奶声奶气道:“我要早点长大,保护阿娘!”

    姝妍心中酸软,揽过儿子的后背,轻轻拍着。

    室内起着长明灯,一片光亮里,男人案头提笔,照例为今日的公文收尾。年轻姑娘却蹙着眉头站在门扉内侧,低垂脑袋,不敢靠近他。

    “……何意?说清楚些。”男人闻言放了笔,眉间不甚开朗。

    “……回侯爷:下午夫人在城郊骑马散心,后来……过来个公子样貌的男人,夫人说是……故人……就带了小公子,随着他去了……”姑娘生平第一次有些口舌不利索,“然后、然后就到了现在……还、还没回来呢。”

    男人从案后站起来,沉默许久,又将门前紧张着的姑娘打量一番,问道:“玉绮,进府几年了?”

    玉绮连忙跪下去,瑟缩着回答:“……回侯爷:婢子进府六年了。”

    “本侯娶夫人六年,你进府六年。”

    男人就抛给她这样一句话,手边拿起一盏明灯,外氅也没披,大步迈了出去。

    在他身后,玉绮的眼泪“啪嗒啪嗒”地砸在地上。

    巷口。风起。

    遥遥听得几声不知名的犬吠。看到远处一人模糊不明的身形,司马昭停了步子。

    “在下就送到这里了。”他突然说。

    姝妍低着头走路,加上心思大都放给了姜凝,所以只是微微俯首作揖,便转身离开。

    “姝妍。”司马昭轻声喊她。

    姝妍脚步一滞。

    可是身后人没有再发出声响。她听见那人的脚步远离了,终是没忍住回了眼去看——身后乌漆,已空无一人。

    再回过头,竟是拎着剩了半截却还在拼命燃烧的火烛的姜维站在自己面前。男人半身的光亮,唯独穿得十分单薄。

    “阿爹!”姜凝破天荒地扑上去,男人不由得才弯了腰,把他抱起来。“阿爹,今天有人欺负……”小孩子正欲一字一眼地“控诉”,却教他娘拍了拍后心,给止住了。

    “什么?”姜维问道。见孩子不吭气,自然将眼光递还夫人。

    姝妍抿抿唇:“没什么。”

    男人的目光又越过她的肩头,看向她身后那片黑漆漆的夜色:“方才我过来时,好似看到有人与你同在此处……”

    姝妍顺着他的目光转身去看,故作转圜:“夫君怕是眼花了。”

    “阿凝刚才说‘欺负’……”姜维又不依不饶地转回这个话题。

    “回去再说嘛。”姝妍接过烛台,趁势挽住男人手臂,将他的思路拉回归途。

    待那孩子睡下了,姜维还惦记着刚才小儿口中的事。

    “……不过是小孩子和人打闹,撞翻了人家养的几只鸡,那主人追着,要我给他赔鸡来着。”姝妍说。

    “哦?这小子倒是莽得很。撞翻了几只鸡啊?”

    “两三只。”她继续胡诌。

    “明日赔给他就是了。”男人的手心轻轻敷上她的小腹,爱怜道:“只是下次晚归,须得同为夫我知会一声,再不济也要玉绮跟着。”

    “那姑娘呢?”姝妍握握他的手腕,张望起廊下暗影,“……原是我自作主张,教她先回了。”

    “咳咳,堂下罚跪了。”姜维说,“后半夜再让她回去。”

    “你啊……什么时候起竟变得如此严苛!”姝妍点点他的心口,不禁怪道,“明知不是玉绮的疏忽,你却偏生罚她?”

    姜维说:“治家严格些,底下的人才不敢妄为。”

    姝妍叹口气,心知自己有误在先。若据理,注定争不过他;若说情,又少了些底气。

    “那‘故人’……”姜维不经意地问。

    姝妍轻轻解释道:“不过很久之前萍水相逢的他乡之客。”

    姜维点点头,放下心来。

    古朴小径,蒋琬散步走着,心事重重。甫一抬头,却正好望见家仆从府前竹筒里取信的忙碌身影。主人眉头紧锁,唤道:“……第几封了?”仆人作揖:“大人,这是本月第三封了。”蒋琬的手掩在袖底,绞握身后。闻言,不禁紧了紧。

    离月初不过才去十日……

    “拿来吧。”他招呼道。

    仆人于是规规矩矩地将手中烙着新鲜泥拓的书件递上。蒋琬展了,在手里翻覆两遍,犹豫片刻,还是借着月光读起字迹——“尚书大人亲启:小人百拜……”

    仆从也不好冒然退了,只好忍下寒意,拃着双冻得通红的手,陪同衣着单薄的主人站在风口处。

    约莫半刻钟过去,蒋琬仰首叹过一口气,略显苦涩地招呼这仆人道:“……回吧。”

    今夜马府的灯火好容易熄得早了些。男主人独自一人躺在榻上,虽闭着双眼,脑中却仍在思索着,试图将近日的事情逐一捋顺……

    一人贴着檐下轻唤:“……家主,是我。”

    马岱依旧阖着眼,从喉间答出个深沉的“嗯”声。那人于是轻推门扉,从屋外的亮光走入室内的黑暗。

    “仆,汶翮——拜见家主。”旁的看不通透,倒剩他面上一双明亮而机警的眼在暗色中闪烁。他开门见山:“尚书令无甚反应。”

    榻上人没回应。

    汶翮跪下,语气突然有些紧张:“家主,有一事——前日羽林右监不知为何,喊了人来问了仆下几句……”

    榻上人这才微微侧了头颅,看地上人一眼:“这几天办事的时候,你被他看到了么?”男人的语调不经意地改变了。

    “……没有。”汶翮低声道,“赵大人府上那与仆交好的柳鹗昨天突然问到去年进董府通报的事。他问:为何去董府回报前线战事……”

    “怎么答的?”

    “仆下回答:董大人向来悬心国事。”

    榻上人在黑夜里眯起了眼睛,心中思忖起这件事。

    “那东西发了几次了?”榻上人动也不动,安如泰山。他的声音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似乎能够驱赶一切惊惧。

    “回家主:到昨天为止,已向蒋府发过三次。”片刻,汶翮难免嗫嚅道,“……这些东西已足够提供弹劾的证据。可尚书令大人似乎有别的打算。”

    “费府呢?”榻上人又问。

    “回家主:费大人早出晚归,经常同杨氏在一处。”

    “蒋大人这是惜身。”榻上人轻笑着,“同样的事情,换做费祎,他一定会趁早动手。”

    地上人忧心忡忡地试探:“那……家主要不要做两手准备?”

    “不用。”榻上人思忖良久,慢悠悠地说,“彼明我暗,静待其变。那些东西,你继续往蒋府送。他接或不接,事实都摆在眼前。公琰若想得个清名,我随了他就是。至于那些东西……就为庆他主政,马氏表个心意。”

    汶翮此前不甚平和的心神才算稳定下来。

    “眼下看来,赵府是借着你的口问我的话啊……”榻上人幽幽道,“那赵侯爷对南郑侯案抱定怀疑的态度。他的疑虑一日不消,心思就一日不安。这样就难办了……”

    地上人侧耳静听。

    司马昭站在关下,明晃晃的日光顶在头上。男人习惯性地抬起一只手腕挡在额前,狭起眼眸,目光从他的指缝中投出,遥遥落于“阳平关”三字。城墙根底下有个茶摊,看模样开了没几年。老板和他老婆不叫卖,夫妻俩支着个最简陋的长条木凳,一人坐一侧,都裹着单薄的衣衫,没生意的时候就各自将头扭向一侧,互相不理睬。

    走来坐下的男人一身挺拔,着出岫色厚衫,颈后束条玉色披风,神态清闲而自在。

    “老板,来碗茶——要现煮的青茶。”

    老板娘高高兴兴地从凳子一侧站起来,掌心试过那只半人高的老茶壶,觉得滚水变温了,就冲客人这畔招呼着,一边用手指向天空:“天气冷!您等一刻钟哩!”

    那人口中不回答,只颇为潇洒地摆摆手。

    “公子真是好品味哟!咱汉中这地方啊,啥都不好,就属青茶最‘得行’!”片刻,老板娘扭着屁股,一只中等容量的茶盏摆在司马昭面前,热辣辣地将他打量一番,媚眼流波,“诶呀,公子!长这俊哩?”

    司马昭游走风月场,早已习惯了各路女人的搔首弄姿,只是这女的当着自家男人就卖弄着风骚,倒是头一次。他只轻笑一声,不作理会。那老板娘见他没有拒绝,于是蹭着身子坐在一侧,又媚笑道:“公子这是干啥来了?咱们这城里啊,俊姑娘多得是,只看公子你哇……瞧不瞧得上眼哩!”

    那老板却对这一切都似乎视而不见,换了副闷头模样蹲在一边,洗洗涮涮地做着活计。

    “公子可是好命哩……不像咱们……”女人前后就变了神色,对自己的丈夫翻个白眼,没好气地骂道:“寒天腊月的还要跟这杀千刀的男人出来抛头露面、做几碗汤汤水水的该死生意,赚也赚不上几毛钱!呸!”她与那男人不像夫妻,倒像仇人似的,说完还不解恨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司马昭端起茶汤,心中发笑,乌漆的眼浸没在茶雾之后。

    那男人终于是忍不住了,从地上闷着声骂了一句:“再吵吵!我把你卖到当兵的那里去!”

    女人一个激灵,跳着脚骂他男人道:“你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当年在军队里边干过的那档子事,那是要下地狱的!”

    男人瞪着眼吼道:“那是我干的吗?我就一大头兵,人家让我干啥我就得干啥!我有的选吗?!要不是老子我去年给军队卖了一年的命,臭婆娘你现在还能在这站着卖茶?早他妈饿死在老家了!”骂完,男人将手里抹布狠狠地砸在脚下水坑里,溅起一股飞泥。

    女人瞋目结舌,滞愣一刻,仍然梗着脖子嚷:“哟喂!当年你那个屁大点的‘头头’,人家可没逼你,是你自己听说干了‘那事’就能拿十两银子,见钱眼开了,才屁颠屁颠地跟着去的!现在咋了?嫌我拖你后腿啦?!你过来!今天给老娘说清楚!……”

    那男人见她当场发了飙,对着客人的面,不好拿她怎么样,只好狠狠瞪她一眼,顺势往凳子上一坐,吹胡子瞪眼的,也不肯做生意了。

    “老板娘,消消气。”一直未曾开口的男人将夫妻拌嘴的闹剧看到此处,终于说话,“……我有些好奇。你们小家小户,十两银子能管好些年的生计了,怎么现在……”

    女人一屁股垂丧地坐在他面前,没好气道:“他在外边喝花酒、玩女人,让他军队里那个‘头头’给抓了个现行!后来……哼哼!后来人家就是找个借口,给他安排个脏活儿,干完后就让他带着钱滚蛋了呗!……杀千刀的,回家前把十两银子给挥霍得就剩个底了!军粮是吃不上了,只能摆个摊!”

    “一起去了四个人,就我被抓了,触个大霉头!”男人没头没脑地补充一句,“将军最受不了的就是在军队里搞那些乱事,唉!被抓也是我自作自受!”

    “你在军队里替那个‘头头’做了什么事?”司马昭婆娑着杯沿,好奇道。

    “也没啥大事……就是跟着曲校尉埋了两个人。”男人不耐烦地回答,眼瞅水壶“滋滋”地尖叫起来,连忙去提。

    他给司马昭加了一些滚烫的水,又说:“打仗嘛,死几个人很正常。死了人不就得埋?兄弟都习惯了。就是……从前埋的都是尸体,而且都是就地给埋了,咱也没拿过啥钱的,那次埋的是大活人,后来可给了好多钱哦!”

    司马昭的思路一直跟着他,心底涌起一股战栗。

    “……你一个人去的么?”

    “当然了。第二天累的诶……差点没赶上换早哨!”

    “人呢?”男人的声音突然冷冽。

    “啊?啥人……”老板迷迷瞪瞪地问。

    “老板,你没听懂吗?那我再问一遍:你把那人埋在哪里了?”男人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温度,像两个空旷的洞穴,定在老板的脸上。

    “……”老板突然慌乱起来。他转了身子要离开,一只手却被司马昭猛地扯过,按在桌上,动弹不得!

    “你们不必害怕。”公子装束的男人冷笑着“安抚”道,“我不过一路人。你们听我的口音,我不是本地人,对么?所以我问起这个……纯属好奇。”

    老板早就惊了一后背的冷汗,老板娘也支支吾吾的,眼光一直紧张地游走在她男人和司马昭之间。

    方寸空间里尽是凛意——不知是“倒春寒”所带来的,还是别的什么。

    “但我没有耐心再问第三遍。”司马昭的手像一把铁钳,牢牢地将这个看上去十分结实的男人的手腕固定在桌面上。

    “好、好!公子!公子你别这样!我、我……我这就告诉你!”男人虽也从过军,但经由这么一折腾,心里早虚了,眼下又疼得几乎要跪地求饶,只得服了软。

    司马昭一把甩开他的手臂,利落撩袍,坐于原处,从他的口中只道出了一个冰冷的“讲”字。

    颀长的影子打着颤。影子迈下府前最后几节石阶,突如其来的一个趔趄。络腮胡子的男人匆忙赶到,却怎么也不敢扶。

    快要倒在地上的男人保持着最后一分尊严,抬起一只同样发颤的手臂,急促地喘息着,他示意来者不要碰到自己。凭着自己的气力勉强站稳,男人回手摸到身后没有温度的墙壁,赶紧贴靠上去——这样不至于摔倒在手下人面前。

    “昭公子……您……”络腮胡担忧着主人,不知发生了什么。

    “老李……哈哈哈……哈哈哈!”他摇着脑袋,悲极竟笑。老李虽与他保持着足足一丈的距离,但也从他身上闻到了冲鼻的酒气。

    “老李啊……老李!”司马昭的身体顺着墙面缓缓地往下滑去,直至坐在同样透着寒凉的地上,他用手臂掩起眼睛,“你知道吗?太晚了啊……真的太晚了!太晚了……”

    老李不明就里,但也伴着他蹲下身子,垂着脑袋听他说。

    “奚儿死后,我说‘再也不信命’……可是到今天才发现,这些、这些……都是命!”他剧烈咳嗽起来,似乎呛到了。

    老李赶紧替他敲打着后背,愈发忧心起来。

    “奚儿……她不是我亲妹子,但她是我在这个世上待若至亲的唯一一个妹妹啊……”他突然笑起来,“老李,你知道吗……去年的阳平关,是那个‘平北将军’驻在那里的。”

    老李的后脊爬上一股不祥的预感:“‘平北将军’,应是……”

    颓在地上的男人不知是没听见还是没心情,不搭他的话。主仆二人就这么近距离地对着,主人的情绪已经不再像方才回府时那般激烈,此时借着冷风的吹掠,头脑中的阵阵刺痛给了他新的感受。仆人的心情虽然复杂,但也大抵将主人这番突如其来的崩溃摸准了缘由,只是心底仍存着某个微弱的声音,不希望真相这么早就白于人前——尤其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刻,尤其……自家公子又在不久前见过了那个对他来说相当特殊的人。

    “一切都太晚了。”司马昭的眼底透出两抹血色。

    姝妍在园中拭剑,只听身后窸窣,她回过头去,望见一个稍稍锁了眉心的姜维神色匆匆,正迈进前院。男人看见她的目光送来,将手里信帛顺着掩入袖底,忙不迭换了一副神态:“……阿念。”

    女子却将他的变化收入眼底。

    姜维从姝妍手里轻轻抽走这柄利器,眼底有些不自然:“妇人孕期,触碰刀刃,是为不吉。”

    “迷信。”姝妍悄悄嘟囔着。

    “端初兄长来了信。”姜维一面看她,一面从袖里取出个小袋,在她面前打开,“其上写道:成都众人一切安好,叮咛嘱咐的话也说了不少……”

    姝妍看一眼梁绪的手书,又瞥往姜维另一只袖口。

    “……公文。”他说。

    姝妍摆出不置可否的姿态。

    男人只得无奈着摸出东西,握在手中,轻声叹气:“瞒你不过。泰伯这个人哪里都好,就是写信的时候把他那副泥鉴搞得张扬,偏巧我这身边又钻出个眼尖的小狐狸。”

    姝妍接过那信,看了几眼,神情不太舒爽。

    “这是何意?”她将前后文看过几遍,才慢慢地问,“‘……朝堂之上,永昌亭侯却屡偏于杨氏,因而前时所定之事,暂难成矣。唯忧赵氏从中作梗……’”

    姜维不说话。

    “我料到会有‘黄雀’,但唯独不知‘黄雀’竟是你与泰伯。”姝妍不自觉地捏紧了信笺,心头微微发苦,“利用杨氏之手除去了军中悍将,后来蒋大人还朝,该换职的换职,该休憩的休憩……我想,众人也算是各得其所。可这样的话,用白纸黑字写着,何意?……是将承匡算作你们的阻碍了吗?”

    姜维没回答。

    “阿统心性纯直,就算不合时宜,他也并非刻意与你们对立。”姝妍捏着信,感到指尖发麻。

    “夫人很了解他?”男人冷不丁冒出来一句。

    姝妍回答:“故人十八载,不可谓不知。”

    姜维没搭话。

    姝妍的声音有些颤抖:“……夫君别忘了,无论情愿,羽林右监在危急时刻都选择了同你站在一边。”

    “……说完了么?”姜维语中平静:“他心性纯直,我就是揣奸把猾;他赤心为国,我图的是一己私利。”

    信笺还有第二页,但姜维把信从她手里抽走了。他的神情变了。

    “阿念,记得你曾经说过:要我无论大小事情,都亲口告诉你。这些年来,我遵守这一诺言。可你确定从我口中说出的事实,你次次都承受得起么?”

    姝妍突然觉得没话可讲。

    “邓将军那里最近挺忙的,若无他事,便不同你日日相见了。多喊玉绮那姑娘照顾着吧。”他淡淡地说。

    姝妍一双杏眼中含着不解。她看着身侧人,却发现把握不到他的目光。

    男人的眼睛在一瞬间移往它处,似乎哪里有什么东西粘走了注意。

    他收叠好信笺,微微一顿,自己先大步进屋去了。

    “那日我提了几句羽林右监,夫君是不是……不高兴了?”

    “没有。夫人不要多想。”姜维继续提笔批注,平着脸色,看不见丁点的情绪波动。

    ——他从前不曾这样。他也不是个会为了琐碎小事而沉默许久的人。

    “泰伯的信也来得少了……你们之间怎么了?”姝妍站在一旁看他,语气抱定无奈。

    自上次不欢而散,已经悄摸过去了十天。这十天里,这府的男主人却一直住在邓芝的临时军帐中,不曾回过家。似乎真的很忙。

    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生活,竟也凑合着过了十天。

    姝妍觉得此刻的自己简直不像自己:小心翼翼、低声下气、近乎恳求……没琢磨出个所以然,不知道这男人为何突然就淡漠了起来。思来想去的,她始终觉得牵强点的原因,还是因为那日她为赵统说了几句话……

    “泰伯有他的事情做,我有我的事情忙,况且成都与汉中迢迢千里,无信就是无事。”姜维的语调简练且客套,似乎他并非在同枕边人叙话,而是面对着一个点头之交的朋友。

    “到底怎么了?”姝妍皱了眉,终是难忍不快。

    “夫人,切莫忧心,无事。”姜维头也不抬,狼毫不停。

    姝妍提起裙摆,拔腿便迈出了门。临去,则对侍奉在外的聂桢说:“……转告你家侯爷:本夫人的房门就此掩了,请侯爷无事也不要来。”

    聂桢低下脑袋。坐在门里的男人顺着风声听到了女子的话,手中笔微微一滞,心底沉宕。

    马岱的第二张信笺里提到,这段时间在他们身边最为亲近的人里嗅到了不安分的气息,具体是谁还不得而知。但据他推测,这无缘无故的“探察”并非饱含着敌意,它似乎来自于宫中……

    因此他建议近期减少二人之间的通信频次,皆持自守的态势。

    信中特意提及,要他们即便在汉中也不应当亲密。在成都时,与人交心,隔墙尚且有耳,何况出了汉中小宅这四面墙,是个半生不熟的地界。

    姜维叹口气,似乎进退皆非。

    春日来得很快,转眼便是二月。伴着复苏气息的还有入了春令时、暖乎乎的日头。

    姝妍如今已很少骑马,一来是由于胎象渐稳,二来是由于心绪不似从前。她走过一家铁铺,一片“叮叮咚咚”的火花飞溅声中,却突然发现一个赤着臂膊的司马昭正在里面打铁!男人一眼看到她,顺手丢了铁器,披上件短衫,便从铁炉边大步走来。

    “低头不见抬头见啊。”他抹一把面颊上的汗,轻哼一声。

    “司马大人。”姝妍轻轻行礼。

    司马昭瞥一眼她的身后,见女子握着把长剑,再无他物,又问:“打磨剑刃么?”

    “嗯。”姝妍回答地简洁,“许久未出鞘,翘刃了。”

    司马昭再看一眼:“你这把原是北人的剑,在南国生活许久,剑刃本已熟悉了那里的气候,骤然又到北方,兼之这已是把十年之上的老剑,不如新剑对环境的适应速度,故而翘了刃。”

    姝妍心下微诧,惊异于他本为一浪荡子,竟能三言两语间将自己这把剑摸得八九不离十,更讶于一身清朗的人今日游荡在这污浊之地,大大咧咧地敞了心口、不做装束。

    司马昭不以为意,向她伸出一只手,“碰了我在此打制小匕,你运气好。给我吧,为你打磨两下。”

    鬼使神差似的,姝妍就将宝剑连同剑鞘一并交付了他。司马昭返回铁铺。姝妍站在外面、隔着一排木栅栏门看里面的情形——一伙精壮的汉子举起手锤,一下一下地用劲击打着铁砧上的条形铁块,后者在人们的掌中被乖乖地塑成各色模样。而另一伙人则一面喊着富有节奏的号子,一面卖力地拉着风匣,气氛好不热情!汉子肆意展示着他们上半身的肌肉线条,手里铁锤敲个不停,烧得通红的铁钳来回翻转,啸啸生风!

    姝妍不是第一次见人打铁,但看到如此热烈的劳动场面却是头次。女子不禁微微扬了唇角,连日不甚舒爽的心情也因此有了改观。

    司马昭轻敞衣襟,只在腰际束了条扁宽的皂绦,手中铁钳咬紧那柄剑格,眼光在剑刃两侧迅速考量,看准位置敲打过一下。他立在那堆汗涔涔的汉子中间,显得精瘦而神采丰盈。

    “打铁须用力!”穿过吵闹的空气,姝妍不禁喊了一句。

    男人瞥她一眼,拖长了声调:“这把剑不能用力,得细磨。”

    姝妍掩唇轻笑:“我这把剑,粗磨两下就行了。”

    男人瞄准她的笑意,心中却没有因此而明朗,只沉沉一滞。

    待走出铁铺时,司马昭仍穿着打铁时那身布衣,只在中衣外加裹了件新衫。大概是临来时带着备用的。

    “上次那个醉徒,我将他杀了。”司马昭淡漠地笑着,眼光不经意地抚过垂坠在姝妍后颈的一缕青丝,“不知……你预备怎样回报我啊?”

    姝妍心中骤惊:“妾之心意,原非如此。”

    司马昭轻哼一声,背着手,不说旁的。

    姝妍平复心绪,垂眉道:“大人若一定要个回报,妾愿赠以琼瑶。”

    “我知道,你不想他死。”司马昭眯眼,自顾自地说,“……可惜,我想。”

    姝妍收着声响,静默地走在他身侧。

    男人的脚步突然慢了下来,却听他问:“你就不想问问细节么?比如,在他咽气之前,我是怎么将他的手剁下来,又是怎么……”他刻意止住了话头,将目光牢牢锁定在身侧女子的面颊上。

    姝妍皱着眉:“大人何必这般?那不过是个喝狂了的醉鬼,赏顿打也好,犯不着连命都拿了吧?”

    司马昭本来要说的话被压在喉口,唇齿的主人感到一丝不快。他在袖底握紧了新制好的短匕,感到熟悉的属于司马氏家族的图腾纹样贴在十指之间,诉说着这个姓氏厚重而骄傲的过往。

    “贱命而已。”

    ——听不出半点属于人的温度。

    姝妍只感到脊背一层细麻如鬼魅一般飘渺着、呓语着,低低浅浅地游荡到后颈。这不禁逼得她断了步子。

    司马昭扬起下颚,兴致盎然,观察着姝妍的反应,装成出乎意料的口气:“我这么说话,你害怕了?”他俯身凑近女子的面颊,深不见底的眸子对上她的眼,姝妍发现那两座摄魂的黑洞里闪着令人心悸、极具引诱的幽光。

    “也许你很早就猜得到,站在你面前的人是心肠歹毒、无恶不作……”司马昭叹口气,随意摆弄自己修长的双手,又换成一副不甚在意的口吻,压低声线,“还好你不知道我从前做过的那些事,否则,你的模样一定会比现在糟糕十倍还不止。”

    姝妍一直掩在袖底的手指渐渐收紧,感到一阵莫名的颤栗从心底悄悄蔓延,直至眼底。而她知道,面前的男人已经能将她心中突突狂跳的慌乱听个八分清。

    她极力稳住心绪,同时也试着稳住呼吸的频次。

    “……我怜悯你。”在他意料之外,她说。

    司马昭的心里飙过一阵狂烈的痛楚。打铁残余的汗气因街角飕飕的冷风得到了缓解,他获得短暂的醒觉。此时也感到心房不受控制地颤动着,愈发明显——似欲从胸腔深处突围。

    他绝不能在此时此地叫人窥测出哪怕半分的软弱涣散。承载了太多重压的感觉并不好受,捱着日子,分分秒秒都上演着艰辛。

    她没有用到“恨”、“讨厌”、“拒绝”这样的字眼,只是轻而易举地将“怜悯”——这个他在世上原本最为不屑的词汇近乎强迫地留存在他的耳中,尖喇喇地留着余响。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也不会怜悯任何人。”男人自嘲意味颇浓,“这样的世道没有给我留下太多选择的余地。”

    姝妍静如止水,而空气里却弥漫了混合着嘈杂和诡诈的心跳声。

    仿若木石坠渊,有力、激烈、沉宕,唯独看不见底。

    “你刚才说,打铁要用力,那你可知道:打铁为什么要用力?”司马昭幽幽地问。

    “缘于铁器未成形时,其质尚软,反复锤打,才有塑好的可能。”姝妍回答。

    司马昭摇首轻笑:“就像人心。无论一开始有多软的心,都会变得又冷又硬,就像你手中的长剑、我手里的小匕。”

    “最好的打铁人就得膂力出众。若要驾驭人心,你的心就得比铁还硬。”司马昭突然说,“我知道你们马氏是怎样的一群人——做事不留余地,狠辣的手段是变本加厉……”

    “在朝廷重臣身边布下眼睛,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向同僚举刀,铲除异己,不惜滥杀、错杀,就为了稳固位子。这样的行为,请问口口声声都在向我发出责难的你,作何感想?”男人幽深的眼睛再次捕捉着她的神色,“可别回答说,你很清白,不知道你们这个姓氏的隐秘。”

    字字句句都向她伸出尖利的触角。姝妍只有努力沉气,按下心底动荡。

    “我已经不欠你的命。”说到此,司马昭缓缓抬起头,似作解脱,“三年前在洛阳,我将它还了。那时你就应当想得到,或早或晚,我能摸出你们的秘密。”

    姝妍心下微微吃惊,迅速做起关于瓴苍的判断——自他入洛不过二载,期间皆按时送手札回成都,并无任何一次中断。不算还好,这么一算,教她心中波动:可是本月例外——瓴苍的手札还未送到!

    许是他还未收到款冬的消息,因此尚不知姝妍已来了南郑,但也许……

    姝妍的目光再次回到眼前。

    “沉默不是拒绝之法。姝妍,你的‘防人之心’很强啊……”司马昭抱臂看她,笑中带刺。那柄小匕就乖巧地窝在他的臂弯中,姝妍看到男人握着小匕的虎口明显在用力,他的大拇指覆在匕首的短格上,似乎随时可能将小匕推出,“但你的‘害人之心’还是不够。让我来教教你吧——行于乱世,防人之心是最基本的。但除此以外,害人之心也不能少,否则就会陷入很深的麻烦。”

    他凑向她的脸面,比此前的任何一次都要贴近。二人的神态近趋交融。

    姝妍缓缓地将手中长剑举在二人之间,剑柄抵住司马昭的心口,剑尖则朝向自己。男人向后退了两步,故作惊讶地望着她,却仍是嗤笑着,反客为主道:“新磨好的剑刃,怎么,要试试?”

    “这取决于大人。”姝妍轻声说。

    “你把剑柄给了我。”司马昭挑眉,“因此,剑,该从我这里出鞘。”他扬手握住剑柄,动作利落,而他的力道则顺着剑身传向姝妍这侧。

    一瞬的对峙。司马昭骤然抽出剑刃,一道细长的白光闪过,剑与鞘在一霎时分离!女子立刻回神,旋即把住剑鞘,后者在她手里翻了个身。她的动作同样稍纵即逝,一条空空的剑鞘安安分分地贴靠在她手臂内侧最柔软的地方。

    他的出剑速度太快了。对手还没来得及看清招式,他已落剑。

    他的剑气精戾,其势又酣畅淋漓,似乎根本没打算给人留下活命的机会。要是他按剑的弧度再偏一寸,或倘使他对面的果真是个必死的仇敌,此刻她已被他划开了咽喉。

    姝妍站在原处,感到握住空洞剑鞘的手中渗出一层轻薄的冷汗。

    男人的神色恢复到漫不经心的模样,垂了剑刃。姝妍拿着剑鞘向他走近,看到他脸上寡淡无光。

    “你想杀了我。”姝妍目光闪烁。

    司马昭眯起双眼盯住她神色起伏的脸,眸底深处结了一层霜。他咧嘴笑了几声,笑声枯涩,神态更难琢磨:“……你是不是在想:倘使当年从未救我。”

    良久,姝妍的眼底是从未有过的幽闭,一字一句道:“我在想:若你只是‘张照’。”

    她的手从他握住剑鞘的地方探入,一点一点用力,直至夺回全部——直至男人意识到剑刃与剑鞘哪一个都不属于他,终令无可奈何占了上风,于是骤然脱手……

    空气里划出清琅脆声,女子将剑刃“唰”的一下回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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