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及马氏宅邸,胸壑难平,徒添怆然。她二人一路步行,足足半个时辰,从前熟悉的门前的青石与獬豸才映入眼目。姝妍感到自己的脚步不自觉地就变得沉软起来,此时胸口却不断地动荡着,猛烈的慊切之情倚心而起!

    不知从哪里跟出一人,在二位女子身前站定,只见他眉目晶亮,彬彬有礼:“还请夫人慢行。仆下奉侯爷之命:有话托给您。”

    “说便是了。”

    姝妍认得他——斄乡侯府的陈晖,马氏暗从之一。章武二年起侍奉马承至今,也算侯府的老人了。

    “喏。”昏暗天色映衬着来者半张脸面,陈晖麻利地侧身让路,一面伴着姝妍走,一面轻声说道,“侯爷问夫人:陈仓侯府上可有什么人的四肢上有疤的?”

    姝妍沉吟片刻:“……从前倒是有个瘸后生,腿上有一块不小的疤瘌——说是他小时候留的。底下人总拿这事取笑他。我出府之后,听夫人说过一次,那人的身体不太好,回老家了。再后来这几年,陈仓侯府人来人往,细节上的事情,我不太清楚。”

    陈晖也跟着沉默一阵子,倏尔又问:“那……平襄侯爷府中可有手臂上留过疤的下人?”

    “留过疤的人……为何这么问?”她皱了眉头。

    “仆下不知。当时侯爷只是吩咐了一下,底下的便去办事了。先前听侯爷说,他也只是猜测。”

    姝妍再三想过府里的情况,摇头。

    陈晖心中泛起了嘀咕,不禁低声担忧道:“侯爷关切夫人和陈仓侯夫人,因此遣仆下来问。眼下看来,似乎在哪里出了问题……”

    “阿承在查府里的人?”姝妍轻声问。

    陈晖答:“是。斄乡侯爷查这些人已经有一阵子了——自去年底,侯爷从军中归来,便暗中差遣仆下调查了侯府上下各色人物。除去咱们主家知根知底的,从做事的人里面的确查出了几个不明来路的,侯爷于是酌情把他们各自安排了。”

    “那些不明来路的都是什么人?”姝妍有些担心,于是挂住了脚步。

    “大多都是宫中的。”

    “宫中的……”姝妍心下猛地一沉,“侯爷如何安排他们的?”

    “侯爷不可能处理掉他们,因此全都安排在无关紧要的地方,平日一应工作、起居,固定不变,安排专人盯梢。”

    姝妍欣慰地松了口气,不禁赞叹。马承如此年纪却能将一件相当棘手的事办得滴水不漏,必须承认他在这方面所受到的来自马岱这位亦兄亦父的叔长辈的影响,要远深于父亲马超……

    “除了已经被发现的那几双从宫里来的眼睛,侯爷认为,在我们身边看不见的地方,还有别的眼睛在盯着。”

    姝妍停住步子,随行的一男一女也站定在她身后。三人抬眼看见马府廊檐之下这对常年常亮的夜灯笼,灯灶内的火苗像一双摇曳的眼——神态纤细、目色却饱含着生命的力。

    “夫人,仆下只能陪您走到这里了。”陈晖低声道,“虽说夫人一时没了印象,但侯爷还是托仆下嘱您留心府中来去,尤其是四肢留有疤瘌、疮痕的……”

    款冬盯着陈晖背影,口里严肃道:“夫人切勿过度忧心。听陈晖的意思,斄乡侯也只是在猜测,似乎还没有寻到确定的证据。”

    “恐怕不止是猜测。”姝妍暗暗叹了口气,“阿承虽年少,但他胆大心细,做事向来有缘由,不会无故怀疑身边的人。”

    “婢子便也陪您到这里了。”款冬温柔地说,“夫人走了这么一步险招,皇后等于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全数托给了我们。”

    点头之间,姝妍叩开了府门,只一眼便看到马岱——他就在中堂廊下与她遥遥而望!

    男人背手而立,从容闲雅,似乎从未有牢狱之祸加于其身。姝妍刹那堕泪。这一路上的忧烦、惊惧、不安,她都强忍下来,她没有在任何人面前显得懦弱,更从未失态,只在看到马岱身形的此时此刻,一颗心才裂成了无数瓣,一片一片、无声脱落。

    十载铅华梦一场,都将心事付沧浪!

    马岱将远处女子的神色尽收眼底,他下了石阶,刚要开口喊她的乳名,竟也发现那两个再熟悉不过的字却被生生地哽在了喉口!

    “阿念……”

    姝妍身心俱冷,泪如雨下……

    马岱终于走到她面前,男人的眼底写满了疼惜。他伸出手臂将她揽入怀中,姝妍感到这个人的身体竟然也在微微颤抖。

    “你受苦了……对不起……”马岱喃喃道,语气里尽是自责。

    姝妍只呜呜啜泣着,她并不敢哭成个稀里哗啦的泪人,还有很多责任需要她去承担,还有很多人等着她去扶一把,尤其在这样一个风声鹤唳的时刻,任何不经头脑思虑的细微动作都有可能改变时局的走向。然而此时的她实实在在难以掩饰这段日子以来的悲楚,只好将脸面深埋在马岱心口,终于可以将委屈一股脑儿地塞给他……

    “对、对不起……对不起……”姝妍这句话说给马岱、说给芷妤……也说给她自己。

    马岱扳过姝妍的脸面——隔了很久的时日,他第一次近距离细细地端详这个历经了磨难的本家姑娘。闻听在南郑的短短数日里,她不仅遭受过一场猛烈的瘟病侵扰,更在一段阴差阳错的厄遇里失去了腹中的孩子……

    而姝妍却悄悄避开了马岱这双盛满了忧怒的眼。她不敢长久地注视它们。只因她将前事了然于胸——马岱和芷妤遭逢的横祸,绝不少于她!

    马岱替她抹去泪花,心中的酸楚哪能言表……指腹的热度贴切着她的面颊,男人的眼中竟也蕴了晶莹。

    “他就是这样爱你护你的……”马岱转开脸面,一股巨大而静默的痛猛地刺入眼底,他不忍看她的憔悴与伤楚。

    姝妍轻按马岱的腕甲,不肯接他的话。

    “他人在哪里?接安平王去了,对吗?”

    姝妍乖乖点了个头,想起媗娴的脸,急忙道:“堂姐怎么办?”

    马岱却罕见地沉默了。

    “这是怎么回事?”姝妍虽然心下跟着奇怪,但终归颇为不信,“大家都没有留意堂姐吗?”

    似乎有什么东西粘住了马岱的嘴巴。

    “他没有考虑堂姐,也许还能开脱,但你……”姝妍的声音不由自主地便低了下去。

    “你不该这样想我。”马岱沉声,口中似乎带上了轻微的责备。

    “他也考虑了,对不对?”姝妍仿佛逮住了一个替姜维辩白的机会,可她不知自己为何如此急切——急切地想要为姜维证明什么似的!

    良久,马岱默然地点了个头。

    “可你们没有达成共识……”姝妍的心变得沉重,“至少在明面上,你和他没有一致的意见,对吗?”

    这次马岱还是选择无动于衷。

    “你听了他的?”姝妍寒心酸鼻。

    “我本来打算听他的。”马岱强调。

    “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都已无关紧要。现在你只需知道——媗娴会回来我们身边。”

    “在他的打算里,原本希望你舍弃堂姐,对吗?安平王府一旦起兵,就意味着马氏的割裂。安平王若得了那个位置,你、我、我们这些人……如何自处?等待是需要耐心的。有时候,为了后发制胜,你必须得看着自己亲爱的人率先迈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所以,等到最终一刻勤王救驾,这就是你们的共识。”姝妍感到痛苦默然地蔓延全身。

    “你懂他的心思,但你总是故意比他慢一步。”马岱说,“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的处境,终究还是迫着你体会了……”

    姝妍沉默片刻,问他:“若是万劫不复怎么办?现在你可改了主意?”

    “当今天子可有诏命与我?”马岱不答反问,“……天子若无诏命,那就另当别论。”

    姝妍便在这个瞬间明白了他的选择。

    “你生气了,是不是?”沉默顷刻,女子的声音略显无力。

    “现在没有。”马岱的面色虽无波澜,语调却不由自主地硬了很多。

    “你还是怪他了……”姝妍只感到悲哀。

    “当下情势如此,他这是最好的算计。”马岱冷冷地回答,“我不会怪罪于他,但前提是媗娴安然无恙。”

    姝妍默默地从贴身袖筒中拿出皇帝血诏。自深宫至殿门,为了如此半张微薄的绢布,已是凄风苦雨、血泪交融!

    马岱见圣旨,立行臣子之礼。身边一众伺候的也依礼法齐齐叩首。

    “今权臣吴氏,怀等夷之心,滥忝辅佐协理之阶,实负专权擅势之罪。连群结党,跋扈嚣张,非难朕意。朕恐国业将危!卿乃国之股肱、朕之辅弼。惟念先帝筚路蓝缕,纠合披肝之士、沥胆之臣,扫除凶党,复安社稷。攘灭奸邪于前朝,乃属国家之幸!书诏付卿,望卿慎之,勿令有负!建兴十三年夏五月诏。 ”

    姝妍一字一句读过圣旨,心口“砰砰”地跳个不停!

    马岱躬身不语,待片刻后,才直起上半身。姝妍看到他的目色稍稍变得坚决。

    “臣,领旨。”

    一身尚未辨明罪责,陷于进退为难的境地,但皇帝的臣子仍然选择托住了这张在攸关危殆的时刻承载着君王殷殷渴盼的血文。

    “这样就好。”姝妍忍住又一次上涌的泪意,匆匆低了脑袋,“我要去张绍府上传皇后旨意给他。”

    “慢着。”马岱从腰间解下自己的令牌,郑重交给姝妍,“若是我们动作够快,张府此刻还没有被吴氏控制住,这块令牌就以我的名义送到张侍郎手里,他见到这个,知道情势危急,定会立刻行动!”

    张绍毕竟年轻,兼之其侍郎的文官身份,险迫之事突降,马岱虑他万一无法当机立断,故有此动作——情理之中的担忧。

    “如果吴氏已经……”

    “我想应当不会。”马岱的眼色深谋远虑,“他的目光此刻全压在蜀宫,不会想到在那样严格的控制下,还能有活着的人在他眼皮底下从皇宫中带出两道旨意。阿念,你真的很棒。”

    姝妍点点头,小心地握紧了这块尚且带着马岱体温的令牌。

    “平陆,想办法去武阳。”马岱突然吩咐道。

    “向宠将军?”姝妍迅速反应,不禁皱了眉。

    “是,家主。”平陆似乎时刻都在准备,话音未落,男人已经会意,预备抬足而去。

    “嗯。”马岱背了手,“曾经的中领军大人总该在国家危急之时伸出一只手吧。”

    “向氏与我们家不曾交往,这次……”姝妍心中稍微奇异。

    “向氏郎君从前在军中稍有节义,即使不及马氏名望高重,但在地方郡县仍有短期内调起兵将的能力。武阳是目下离得最近的地方。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我赌他解我的意。”马岱的语气缓慢而坚定。

    “现下城南守卫森严,恐怕不能成行。”姝妍说,“平陆大哥若要硬闯,应付不了城南的守卫——他们是统哥哥……他们是赵氏的亲兵。”

    “你如何得知?”

    “半个时辰前过明德殿,看到了许多羽林军的老熟人,却唯独没见到永昌亭侯的副将程也。”姝妍沉重地说,“大军此刻全部在城北纠缠,若是成都真的乱起来了,城南总要防备汉嘉、越巂,永昌亭侯不会想不到这点,所以我认为防戍城南的,正是程也……”

    程也认识平陆。从程也跟了赵统的那年就对此人有所耳闻——人们说他伺候马氏多年,好像是个不同于下人的下人。如果此番行动要平陆直面程也,很有可能会被立刻羁押!

    “阿念,风波一到,终究还是让你左右为难了。”马岱重重叹息,话到此处,大概猜到了她尚未恢复身子却还要拼却一心回来成都的倔犟,手中爱怜拂过她的发梢,目光尽皆不忍,“若是只有副将,事情并不难办。但若是他本人,那就不好做了。武阳不远,来回都要注意安全。”

    “我明白你的意思。”姝妍咬唇作答,心中仿佛有千万根针在扎,“只盼这场过后,风波能定……”

    从侍卫眼中看去,那人已在孤静的房间里坐了足足三个日夜。他从窗缝中望着那人,后者却只在一片昏昏然的环境中给他一个傲挺的背影。那人还穿着四五天前抵达南郑时那身朝廷巡边的官服。侍卫还清楚地记得两天前在署衙发生的那场惊心动魄的变故——当时此人也是这样正襟危坐在署衙里,说了短短几句话,严厉,很有分量。直到后来吴大人冷了脸,不乐意再同他纠缠,便把他“请”到了这间小屋里。

    于是在场所有人都干巴巴地瞪着眼睛看到了这位仪表堂堂的国之尚书被从署衙前阶拖向禁所时的样子。

    侍卫在心底深处默默叹过一口气:古来便有“各尽其责”的道理。他在吴大人手底下当差的,只要吴大人一声令下,如他们这样的草芥小人,哪里有为谁说话、替谁转圜的余地?领一份俸禄养家糊口,这就是他们一生亟需完成的任务。再者说来,就算有双好眼辨得了忠奸,也绝非能够昭告于人的。妻儿老小皆在,就是有这个心,也断不敢有这个胆!

    侍卫决定不再想这其间的奥义。因为若是再多上思考一刻的功夫,他恐怕就要对这位风骨硬挺的蒋大人萌生一些本不该有的怜敬之心了!

    “看什么呢?”同袍悄悄问。

    他后颈骤地发凉,立马在同袍肩上狠狠擂了一拳:“混蛋!吓得我半死……”

    同袍是来给蒋琬送吃食的。吴大人没吩咐,却是这边暂时协理事务的大人那个侄儿吴资说,尚书令大人的三餐一定要按时供送,每一顿都不能少。此令一出,又在这个风口浪尖上,署衙底下给大人们办事的哪个敢懈怠了?不都巴巴地遵令而行吗?

    “干啥亏心事了……”同袍被他搞得懵了脑袋,向室内那条背影点点下巴,“都正常吧?”

    “啥正常不正常的,现在哪有正常人?”他一翻白眼,从腰带上摘了钥匙,又对门里的蒋琬示意恭敬道,“蒋尚书令,小的们又来给您送饭了。”

    端着盘盘碗碗的进去放下了新鲜的食物,手里却也没空着出来。侍卫瞥过一眼:“又没吃啊?”

    同袍没吭声。

    蒋琬绝食以示抗议,已是这地方众所共知的情况。只是已经过去三天三夜了,再不进食,人恐怕就要……

    “他再不吃,死的可就是咱们了。”

    “诶……”

    说时迟那时快,还没等话音落下,侍卫的眼里竟只剩一只二尺长的利弩!这东西“唰”地扎进了对面同袍的颈子里!同袍在他的错愕目光中“哐”的一声倒在了地上,而他则被那股从死者颈部喷出的鲜血溅了足足半张脸!这血带着最后一刹那的热呼呼的生命力,似晴天一道雷,“轰”地就将他头顶炸开!

    侍卫唇舌俱僵,半天才恢复了一点属于人的理智,在能够感知到身上的器官重新被头脑控制的一瞬间,他立刻高声大叫起来:“有刺客!来人呐!”

    廊底坐着休息的那群老兵油子猛地站起来,一双双锐利的眼似黑夜里捕食的饥饿的鹰隼!所有人都在一霎那抓起了寸步不离的兵器!

    侍卫的声音闷在喉咙里,没等喊出第三句话,心口便被不知从哪里来的一支又长又细的箭射穿了!这根箭似乎是从一把堪开二百石的重弓身体中牵引出来的,因为它将“猎物”牢牢地钉在了身后五步之远的木柱上,“猎物”还没咽气,长箭的身躯亦在轻微地颤动!

    瞬间惊变!

    老兵们个个疯了似的打量着周遭——并不光亮的园中,除了天幕,就是尘泥,哪看得见人的踪迹?!

    怪诞、诡谲……

    第三支箭猛地刺来!无人知晓它是如何划破了夜的完整,但当人们都看到这利器的时候,它已经顺利地带走了其中一个兄弟的性命!

    “贼人在屋顶上!”一时间院中喊声大作,人人自危!廊外打着盹的侍卫们也从梦中惊厥而起!

    “什么贼人?!”“到底在哪里!”“上面!”“出来啊!”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哗”、“哗”两声,两道颀长的影子闪电一般从天而降,身上的风带着血腥的气息,是从阎罗殿归来的鬼魂!他们就正正地落在廊柱之下,与蒋琬一门之隔!

    老兵们集体冲了上来,长短兵器与两个鬼影手里不知形状的利刃一阵“刺啷啷”相碰,廊底只有金戈交击发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铮锵声响!

    “鬼魂”默契地打起了配合!其中一个将老兵们悉数挡在廊下,而另一个则直接冲向蒋琬!还未等后者反应过来,“鬼魂”手起掌落,利索地拍晕了他!廊下以身拒敌的这个“鬼魂”则在同一瞬间用一把中型匕首刺穿了一个人的心脏!

    是两个男人!

    “干什么啊!”力战的这个回头看到同伴所作所为,不禁嚷嚷道,“咱们不是说好了不动蒋大人的吗?!”

    “不能被他知道咱们是谁派来的!这是以防万一!”屋里的人又回身向外,与他并肩迎战,“还有,谁和你说好了?”

    这人只好表示无奈。短短功夫,他从贴着踝腕的皮靴内侧疾速抽出另一簇钢针,在这与同伴对话的当儿分别将它们出手,精准地扎穿了三个人的咽喉!

    ……

    雷暴过后,一院死寂,夜幕完全降临,室内室外加起来也只听得见叶落声。

    “鬼魂”化成了人形。

    一地的血迹,只有他们二人站在院落中,听得见彼此略微急促的呼吸声,也只有这些还彰显着他们是此地唯二的活物。

    “二十八个。”他的目光冷酷地扫过这些横七竖八堆着的尸身,慨然道,“动手之前,还以为吴氏会精挑细选近百人来防守,聂魁统说也许只有三十,所以我们两个足够应付。现在看来,聂魁统经验老道,我自愧不如了。”

    “也很久没这么尽兴了,大哥。”另一个的声音明显更年轻,性子也飞扬些,此刻抱臂站在廊下,饶有兴致地看着细细统计尸体的年长者,补充道,“你我这些刀缺了点儿出鞘的机会,今夜终于能拿出来磨磨了——毕竟蜀中这几年时局稳定,家主对我们似有雪藏之心……”

    “话多。”男人数落道,“家主什么决定是你能揣测的?悖逆。”

    “是。”年轻些的立刻低头,心里恢复了庄重。

    “一箭原本可以杀他们两个的,浪费。”男人走到廊下,细细打量着那具被钉死在柱子上的尸体,一番判断后冷哼一声,“那个人站得太偏了。”

    “有时候我觉得你真残忍。”另一个男人轻笑道,“听说即便周翁他老人家在年轻时杀气最盛的那些日子,最多也不过‘摘’掉了一院子的人……多少来着?十七个?”

    “十九个。”第一个人纠正道,“……包括后院的一只鹦哥和一条黄狗,让他家彻底绝户。第二日官府翻了个底朝天,愣是没发现一点杀戮的痕迹。否则,你以为阿翁的‘砂刃’之名是怎么来的?”

    “阿翁自是我等小辈之榜样,但前浪后浪、新人旧人,兄长你可有‘青出于蓝’之势啊!”这人生性毕竟疏阔,未出三句,又借着话头调侃起来。

    “不说笑话了,我们都还差得很远。赶紧把这里处理了,待送了蒋大人回成都,就去向家主复命。”

    “不得不说,把尚书令大人弄晕是明智的。”年轻男子怜惜地看一眼短暂晕着、趴在里间案头的蒋琬,语气不禁严肃起来,“让蒋大人知道家主阴养死士,以后家主也许很难容厝了。”

    “正为此意。”男人阴沉道,“家主行事步步小心,我等就更该小心。蒋大人醒了,若问起你我的来路,就说……”

    “是夫人的娘家在军中的旧人。”年轻男人轻轻拍掉自己胸前沾上的清尘,笑盈盈地回答,“这个我明白。家主教诲过:凡有不便言明的,若利多于弊,则可归于主母一姓。”

    “若弊大于利呢?”男人刻意考验他。

    “弊大于利,只会有两个结果。要么,我把嘴闭上。”年轻男人依旧笑着,眼里光芒灿烂,而他的手指却恰合时宜地点过地上的血人,就是如此一个随意的动作,此情此景却令人毛发倒耸,“要么嘛……让发问的人把嘴闭上。”

    “你开窍了。”

    同样是一片寂寂的空间,只是从南郑来到了成都,那孤坐的人换成了不久前与吴壹起过争执的费祎。而他的境地明显要比汉中那人更为明亮。至少这室内燃着七盏长明灯台,不出意外,天明时才会有宫娥来掐灭灯芯。汉宫规制四百年,岂是一人一口一夜间就能够轻易动革的?

    和蒋琬一样,这位费大人也穿着他白日里那身官服,除却袍角起了些皱,这身行头保持地相当齐整——衣是什么样,主就是什么样。费祎安安静静地坐在明堂正中,自打进了这道门,半个字也没有说过。

    倒是没有什么人“关照”他,只几个临时从宿卫营借调来的小兵守在殿外,他们的任务就是不让这位费大人翻窗逃跑。

    费祎也不打算逃跑。眼下的情势万分危急,已到了国家生死存亡的关头,皇帝不知正在昭阳阁同那忤逆臣子怎样一番对峙着,他费祎怎敢先弃主君而去!

    “费大人,您想明白了吗?”

    竟是赵统的声音。

    “本官还要问问你呢——羽林右监大人、赵侯爷——你想明白了吗?”费祎丝毫不让,与赵统针锋以对。

    赵统沉默了一刻,轻声道:“费大人,您得知道:孤臣孽子从来难做,想凭借此而成就身后名的,更是寥寥。”

    “赵大人什么时候开始钻研起古道了?”

    “岂敢……”赵统谦敬道。他毕竟是小辈。而这位费大人排在蒋琬之后,是先丞相次要看中的人。可以大胆猜测的是:假使国家并无蒋琬,费祎这位年刚过四十的司马,将会是相府选定的政治承继者。

    “承匡,本官相当奇怪一件事。”费祎突然撩袍而坐,定定地盯住赵统,“你从何时起,竟站在吴壹身侧了?”

    赵统以沉默应对。

    “可是吴氏许了你什么东西?”费祎接着道,“赵侯竟是能为利动心的人吗?”

    赵统仍然不吭声。

    “请你不要见怪。”费祎淡淡地说,“你也是本官看着长起来的孩子,我朝年轻一代中,你不一样。本官知你乃节烈之后——赵老将军为先帝基业戎马一生,又几番襄佐当今陛下,全国之功当属赵氏。今时此刻,君如何不辨是非?本官心中生了这样一番疑虑,就要当面问清与你。假使次日国家神器当真被篡,我请即就死……便不会有什么未解之惑了。还请你看在老夫薄面,直言相告。”

    “费大人,事情本非您所想。”赵统解下了腰间短剑,沉痛地叹了一口气,“统……本意是为了南郑候一案。”

    费祎皱起了眉头。

    赵统说:“吴大人的小公子吴康近年与统稍有交情,他多次流露出吴大人希望彻查南郑侯一案的意思,后来吴康公子也确实将搜集到的证据陆续提交给了大理寺和廷尉。先前吴大人与我商定,等时机到了,便彻查南郑侯的事情。”

    “承匡,这件事不能看吴壹的意思,要看圣意如何。”费祎缓缓地说,“况且你说的时机是什么时候?总不可能是国家倾覆之后吧。你想求个黑白、求个是非,我明白。但这一切不能建立在浑水摸鱼的基础上,更不可以让它成为吴壹把持你的机会……你可以做陛下的刀,却不能做他吴壹的刀!你的身后不可能只你一个,因为你的名字是羽林军,是宿卫营呐!”

    “是。陛下原本并无彻查之意,皆因杨仪大人已经为此案定性,且风波早过,但我还是在陛下面前说起了这件事,陛下后来从汉中召回了王将军,大概也是为此了……”

    “那你就没有想过,陛下为何突然在前几日释放了光禄大夫?”

    赵统的脸上这才显示出恍然的神态。费祎此话,当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马氏追剿了魏氏,杨仪借此事对陈仓侯当朝发难之时,陛下却没有大张旗鼓地查陈仓侯,反而后来召了你做主审官,去问陈仓侯案情。赵、马二姓结交那么久,这情义难道说断就断?况且你算作马氏故旧,满朝文武的眼睛都看在你身上,承匡啊,陛下的意思,你真的明白了吗?”费祎的语气还是清清淡淡的。

    赵统心中却猛地焦躁不安起来。他尤其感到一双脚底没来由地生麻,情绪如乱潮汹涌,被摧得七零八落!

    费祎看他面上似有不适,于是已然知晓事情始末与自己猜想的大差未差。

    “费大人,我……”

    “不为富贵动心,为的是一桩旧案里的情。”费祎合上双眼,对面前人隐隐起了悲悯之情,“如此一颗赤子心,很久未曾见过了啊……”

    赵统什么也没说。因为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赵羽林啊,公道自在人心。”费祎叹了口气,“而人与人之间的那份情义,此后经年,自能浩荡长存。赤子之心,应当将它用在正确的地方才是。”

    “……是。”赵统听懂费祎的意思,此刻只感到眼眶酸楚,有两股热流自眼底不受控制地上涌,“这一番情形,折辱费大人了。”

    “现下本官真正疑虑的还是蒋琬大人那封手令——令出自何人之手?是否能够代表蒋大人之意?还有,今夜不见蒋琬的人,而其印鉴却拿在吴壹手里,因此至关重要的一点:尚书令现在是否还……活着?”费祎蹙着眉心,语气是愈发担忧,“至于你说的‘折辱’二字,我不觉得受了谁的辱,也不觉得谁能令我折辱,只是如今国家难字当头,匡正社稷,不负先帝与丞相旧心,我等人人,自应如此。”

    赵统思量再三,回答道:“费大人所虑极是。但是统知道的也不外乎是那汉中一切皆安,至于蒋大人的情况……在下属实不清楚。”

    费祎叹了口气,与他相对无言。

    遥遥候在府前的侍人隔着老远就看到两个急匆匆的身型朝这边来。待两人走进了些,侍人瞬间愣在原地:“……您是?”

    男人扳住他的手腕,沉了声调:“陈仓侯府来的,快带我们去见你家主人!”

    侍人不敢怠慢……

    “什么!姊姊现在如何!”张绍猛地从案后站起来,“此夜风平浪静,我等臣僚皆以为王宫戒严只比往日严格了些!”

    “张侍郎竟然不知道国舅爷带着军队回了成都吗?”姝妍问。

    张绍脸上的震惊之色足以证明他对这一切变故全然不知的事实。不光是他,一众文武皆不知吴壹回朝,大家退朝时讨论的都是赵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平了东三郡的叛乱,还商议着何时登那赵府,为小将军贺!

    “好在皇后娘娘暂时无恙,但娘娘的安危,从此时开始,便全部系于侍郎一身了。”姝妍从袖间拿出皇后懿旨,开始宣读,“值国家存亡之际,兹尔张氏子绍……”

    张绍跪地听旨,头脑飞速转动着。待姝妍读罢,他未接旨,却抬头问:“张绍心中有疑问,可否请侯夫人指点一二?”

    姝妍与平陆对视一眼,点点头。

    张绍还是跪着:“皇后阿姊这道旨意是要臣弟……清君侧吗?”

    “是。”

    “该如何行事?”张绍眉头紧锁,“臣父旧日部将皆在巴西、阆中一带,以为国之东北屏障,眼下紧急,如何是好?”

    “张侍郎,皇后早已想到这一点了。”姝妍说,“侍郎刚入仕途未久,又是文职,张氏旧部难以迅速支援成都,而张侍郎又难以使武人心服,因此皇后之意——张氏应当以外戚之名义将‘清君侧’的旗帜立起来,如此便可在短时间内召集成都周边一切郡县的军队,入京勤王。”

    张绍的眼睛亮了,他立刻托举双臂,接下了张皇后的旨意!

    “多谢夫人,下官知道应该如何做事了。下官这便书写十一封公文,托下人带往临邛、沫、资阳、伍城、湔水、江原、新都……”

    姝妍却打断了他,苦心劝道:“张大人,事态严峻,湔水等北部县城大概率已被吴氏控制住,只有往南传消息。眼下城南又是不出不进,大人若要写勤王令,还请从速!”

    “好、好……”张绍稳稳心神,“那就是四份公文!夫人稍后,下官这就写!”

    姝妍向他行礼:“妾身静候张君。”

    南面果真起了一城头的火把,羽林军副将程也威风凛凛地站在城上至高处,在瞭望塔前观察着城内外的一切动静。忽听兵卒来报,说有一人要出城去……程也心中警觉的弦突然就绷紧了,他下城去看情况,自然认得那一人一骑——从前马氏的姑娘。

    程也知道主将与此女子之间的渊源,于是规规矩矩地行过一礼:“末将程也参见平襄侯夫人。”

    姝妍心急火燎,勒马便问:“将军可否开城?”

    程也犯了难:“回夫人的话:末将奉羽林右监大人之令在此戍卫,不敢违命。”

    “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姝妍故作平静,“将军都不问问本夫人为何出城么?”

    “所为何事?”程也谦卑地问,心底有些狼狈。

    “陈仓侯今夜旧恙复发,本夫人亲自为侯爷拿药。”姝妍眯起双眼,心中已在酝酿。

    偏偏是今夜。程也这下是真正地犯了难。早不犯病,晚不犯病,却逮着个特殊地不能再特殊的日子犯了病……而他的确又不好阻拦。就算硬要拦下,这对面被拦的可是堂堂三品侯夫人。

    程也一咬牙、一跺脚,摆摆大手:“还请夫人早回……开城门!”

    姝妍连眼都没眨,奔马而过!

    武阳署衙早灭了灯火,陷入寂寂。突然听见围墙外一阵喧闹,向宠“呼”地从榻上坐起身,曾在前线供职的本能使他变得警惕。

    “发生什么事了?”男人侧头问亲卫,眼睛习惯性地掠过窗外。他回眼瞧过尚在酣眠的妾,心中稍有不安。

    “报大人——是个女人,说要见大人!”

    榻上的女人微微睁开惺忪的睡眼,似梦似醒又非醒,半是呓语、半是嗔怪:“大人呀,你看你啊……一身的风流债,让姑娘找上门来了吧?”

    向宠正在奇怪,却听女人的脚步已经到了中堂。他赶忙抓起一件外衫披了在中衣之外,又去弯腰穿鞋。而那妾却撒起了娇似的,伸出玉臂环住男人的腰,不想他走……还没等向宠安抚下这女人,外面那女人却已经颇为“失礼”地站在了内室门口,她与这张榻和这二人只一张屏风之隔。

    “拦下她!”向宠有些不好意思,闺阁之乐毕竟不可为外人窥视。

    “向将军慢起,妾身并非无礼之人。”姝妍缓缓说。

    听见这么一声清脆细柔的回复,向宠心中反倒禁不住地紧张起来。

    安顿好身后想与他继续缠绵的女子,他略微整理仪表,赶忙从内室走出——眼前装束简约的女人略微颔首,静静等在内室与中堂之间的地带,颇具分寸感地守住了主与客、公与私的边界。

    借着微弱的烛光,向宠大惊:“马家女儿?”

    “上次见到中领军,记得还是建兴五年的陇南军帐。当时中领军是先帝的中部督,《出师》一表写成后,将军盛名遍天下,人人都道‘嫁人当嫁向氏子’。”姝妍不紧不慢道。

    向宠端了烛台,稍微走近了些,躬身赔礼道:“经年旧事,坊间笑谈耳。向宠行伍出身,乃粗人鄙夫,深更半夜没想是侯夫人来访,怠慢了,还请恕罪。”

    姝妍眼神晶亮,开门见山:“将军心性本就疏阔,何故为妾身多此一举?今夜陛下及向贵人有难,向将军可否相助?”

    向宠的瞳仁骤然增大,他没有意识到外衫已经滑落在地!

    昭阳宫的灯芯燃尽了一半,天色渐明。国舅稳如泰山,自斟自饮。太后坐在另一侧玉案后,目光平视。只有皇帝看上去根本无法安怀,只得有样学样地坐在太后与国舅爷之间。三人形成一个“凸”字,默契异常。

    黄皓默默站在龙榻一侧。只一夜的功夫,宦官似乎老去了十岁。

    吴壹手中,酒觞“哐”的一声站在案面之上,动静似乎是他最后的决定。国舅爷坐着不动,嘴里的话只说给皇帝听。

    “皇帝,你知道老臣想说什么。”

    “小甥愚钝,请舅舅您……直言不讳。”刘禅的语调带上几分畏惧。

    “小皇帝啊,你是真的不知事,还是只在老臣面前揣着明白装糊涂呢?”吴壹故意叹了口气,拢起袖子,略带可惜地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我这对名义上的舅甥有什么想法,彼此都心知肚明。”

    刘禅语塞,面上只余下阵阵难堪。他没想到吴壹能把话说得如此直白。他原本抱有一丝侥幸,认为这个即使不是亲舅的男人好歹会看在先帝的面子上,给他这位主君以应有的敬重。

    “……吴壹,你想废了朕。”

    听见皇帝喊了自己的全名,吴壹的目光这才穿透残留的夜色,直直定格在皇帝那张因变故而骤然激愤的脸上。

    “不错。”吴壹看着他,神色是震人心魄般的平静,“这张龙椅,非明主不可配坐。”

    “你质疑朕?你质疑朕,就是质疑先帝!你敢旨意先帝的旨意?!”刘禅情绪激动起来,他站起了身。黄皓几乎贴在他身后,寸步不敢怠慢。

    “老臣未曾说过此话。”吴壹依旧安坐如山,“老臣质疑的,乃是人君之才、人君之行。”

    “吴壹,你大胆!”刘禅怒骂。

    “众所目之,我朝哪有人君?”吴壹的语气也变得严苛起来,“国家大小事宜,前靠一相府,后有满朝文武,皇帝何在?老臣没有看到。”

    刘禅却突然怪笑起来,他的神色有些狼狈,但更多的是疯狂:“国舅啊……吴国舅!您老也和他们一样,都觉得朕无能到了极点是不是?朕不作主,是朕不愿作主吗?你们一个一个都在质疑朕,即便当着朕的面不说,恐怕也天天在背后嘀咕吧!前有相府——那是因为先帝,因为我死去的父亲!因为他在永安对我相父说——我若不能治好这国家,就让相父自取。你听听吧!相父才德兼备,那我呢?我无才无德,庸人一个!别说你们了,朕也想问问父亲,当初为何立我为太子?朕在这个位置上战战兢兢了十一年,小心翼翼扮演着皇帝的本分,你们都想问先帝的决定,有谁想过来问问朕——问问朕打心眼里想不想当这个皇帝?!吴壹,你可是朕的舅舅啊,朕侍奉太后十余载,即便不比生母故事,但也绝无差错。于情,朕喊了你十几年的舅舅;于理,朕是你的君上!可你二人竟心怀鬼胎,罔视尊卑,将朕置于此等难堪的境地!吴氏,朕今日才将你们彻底看透了!”

    吴太后脸上的神态是复杂的,而吴壹依旧面色淡漠——似乎刘禅这番喋喋的疯言乱语在他听去不过几句出自小男孩之口的耍横,顶多算作不讲礼貌。

    “说了这么多,皇帝发泄完了吗?”

    刘禅的脾气骤地僵在面上,他瞋目结舌,屁股一沉,“扑通”坐在玉阶前。心底深刻的怨忿被突如其来的凄怆淹没,他自顾自怜地笑了起来:“朕应该感谢你。至少你给朕提供了另一种选择——不当皇帝的选择。”

    “皇帝怎么选?”吴壹终于站了起来。

    “朕……”

    “皇帝!兄长!”吴太后也随着站了起来,她阻了刘禅的话,也让吴壹的目光看向了自己,“……不可。”

    “太后娘娘,何事‘不可’?”吴壹侧耳倾听。

    “……不可废帝!”吴太后咬咬牙,终于果断地说出了这几个字。

    刘禅抬起头看她,眼中尽是震惊,而吴壹眼中的惊异之色绝不下于皇帝!

    “妹妹,你说什么!”他低声责让道。

    “兄长!”吴太后跪在地上说,“先帝的决定,谁也改不了!况且君嗣承位十一年,你我都知道,换了别的人来当这个皇帝,不会比他合适!”

    “起来!”吴壹冷静地说。

    吴太后没有哭,只是肩头微微颤抖。她也没有听哥哥的话站起身来,只是跪在原地——就这么跪在吴壹面前。

    吴壹伸出一只手,握在吴太后的肩膀上,将她从地上硬生生地拽了起来。

    “正是因为清楚皇帝的秉性,才有今日之事。目下乃乱世,世道需要勇魄之主。就像北方的曹魏——三代人勇武相承,他们打的可是天下的主意,蜀中本就偏安一隅,唯有以同等才力之君先与其抗衡,才有可能平了此局,你明白吗?”

    吴太后心中难过,一直低着头,不肯说话。刘禅静静地听过这一番言论,心中也是一阵剧烈的波荡……

    “刘永生性直率,不适合皇位。刘理胸有韬略,本来是最适合的人选,无奈先帝去时,理儿未及志学之年……天意至斯。”吴壹不禁叹气。

    刘禅干涩地笑着:“舅舅啊,朕喊了你这么多年的‘舅舅’,现在才明白过来,原来你心里真正的外甥,一直是二位王弟……”

    吴壹默然地看着他,刘禅竟从他的眼里读出了几分惋惜。

    “朕的确不是你们要的那种乱世雄主。”刘禅稍显狼狈地爬了起来,拍拍襟袍,目光轮番看过吴太后和吴壹,略显疲惫,“那朕就把这位子让给刘理,你们——你还是太后娘娘,你还是国舅爷。唯一不同的是,这次你可以做真正的太后,而你也能做真正的国舅了。”

    黄皓却拦在了皇帝身前:“陛下绝绝不可!”

    “拿笔来。”刘禅说,“朕即刻亲自起草退位诏书。”

    黄皓破天荒地站着没动。他抗旨了。

    “拿笔!”刘禅喊叫道。

    黄皓垂着脑袋,重重跪了下去。

    却听吴太后说:“若兄长执意,便将本宫与皇帝一同废了吧!”

    吴壹惊讶地望着眼前这个一母同胞的妹子,从她的脸上看到深刻的变化,就好像是暴风雨来前最后的决绝般的无声。无声而胜有声。

    吴太后垂眸,软了语调,试图恳求:“今日的一切,妹妹只求兄长三思啊……”

    吴壹心中腾腾蹿火,只感到一股眩晕冲上天庭!

    “报——!”殿外突然传来一声响亮,有人隔着石阶喊话,“报国舅爷:安平王爷策马而至,已在皇宫门口了!”

    吴壹猛地一下,将仍瘫坐在阶前的刘禅拽了起来!武人经年累月抓握铁器的手臂孔武有力,皇帝无甚防备,竟趔趄了一跤,好几下功夫,才勉强站稳脚跟。吴太后连忙从地上爬起来,一只手扯过刘禅的袍角,这样就与吴壹同时拉住了皇帝,使其陷入左右为难!

    吴壹眼里冒了火星子,警告她道:“妹子,别让我为难!”

    吴太后心中虽有惧怕,但仍然没有松手,妇人的语调在此时努力保持着平衡:“哥哥,权当妹妹求你……就算为了克儿、康儿,为了咱们吴氏一族百年之后还能有坟可树……”

    “休要再言!”吴壹的声音终于含着些不忍,“今日之事若不能成,往后之事,更非你我所能逆睹也!”

    吴太后的手始终不肯罢休,吴壹还是当仁不让的态势,刘禅被夹在中间,却莫名其妙地叹了一声:“……今日之事,今日足矣!”

    吴壹的手突然松开了。他不再与这母子二人纠缠,径直走出了昭阳阁。男人扶着腰间剑,直挺挺站在彼处,一抬手臂,只眨眼的工夫,阁外便走进了一队人马,不等阁中众人有什么反应,这些戴甲之士便齐齐躬身行礼,语调坚冷:“陛下、太后娘娘,得罪了!”

    话音刚落,几人麻利地上前,将太后与皇帝围在两处,各自隔开。

    “太后玺綬在何处?”吴壹站在门外,朝这边问话。

    吴太后不肯回答,她的脸上尽皆伤楚。

    吴壹在心里沉痛叹过一口气,朝另一队人马摆摆手:“……去长乐宫拿。”

    太后哀怜不已,却也无可奈何!

    “你啊、你啊……为兄从前就说过——幸好还是你的性子强些,否则吴氏一门外戚的路也不会走到如今。抛开早已亡故的甘氏,你再看那糜氏二子落得了怎样的下场?怎么?临到关键时刻,你要弃了母家、弃了我这哥哥而去么?”吴壹苦口婆心,只觉他这个妹子竟变得不识大局了!

    “并非如此啊,兄长……”吴太后心中苦涩,似被刀绞,“你是我的亲族兄长,甘陵王、安平王,他们左右又都是我的儿啊,你们哪个都不能当乱臣贼子啊!”

    “没有人要当‘乱臣贼子’!你怎么还是不明白?”吴壹提高了声调,有些不耐烦,“先丞相没做的事,总得有人来做。”

    “先丞相没有要废掉朕!”刘禅带着怒意,冲吴壹喊了一句。

    “小皇帝,你怎么知道武侯从来没有动过这样的心思?”吴壹扬起下巴,眯眼笑着,像是责难。

    “……”刘禅哑口无言。

    他的确不清楚诸葛亮生前究竟有无这样的想法。但不论如何,所有人皆已不得而知。相父,承国家之重的相父……他会吗?

    吴壹不再理会殿中人的错愕,呼来身边亲卫:“请安平王爷进宫。”

    “兄长!”吴太后最后一次绝望般地阻拦他。

    “休要再言!”吴壹是真的不愿再听他们絮叨半个字了,转身就要走。

    “金玺在此!本宫倒要看看,诸公谁敢造次?”

    众人的目光集聚在太后身上,妇人的手臂平托起一方玉龛,正是太后尊位的证明!吴氏缓缓走了几步,走到殿门外,站在高处,与吴壹并肩而立。她向在场所有人说:“本宫伴驾七载,居长乐主位十载又一,今日以此印绶号令诸公扶王保驾,及时止损,勿使王纲废弛!”

    吴壹眼中投来深绝的失望,遭受背叛的感觉让他仿佛误入了泥泞,心底之酸之涩,一时难以从绞乱的情义中摆脱!

    刘禅颤颤巍巍地,好容易才站稳脚跟,他同样失了颜色,面容苍白地望向这位名义上的“母后”和那个她一母同胞的哥哥——吴氏兄妹突如其来的公开的撕裂,他心中不止震惊,更多的则是震撼。

    “玺绶。”吴壹朝她伸出了手,语气不容反抗。

    吴太后站着不动,她的目光也没有看向吴壹。她紧紧攥着玉龛,眼底决绝,似乎要以生命去捍卫它。

    刘禅的后背却蹭蹭地冒着冷汗。今时第一次,皇帝生了惧怕之情。先前的他并无决心和吴壹拼个死活,因为他始终抱定自己为君、吴壹为臣的理念。吴壹即使再跋扈,不会公然弑君。一旦有变,皇帝的策略是退让。眼前的外戚常年在军中摸爬,早练就了武人那副说一不二的脾气,若是真的动起了手,在这巍巍深宫中,他悲哀地发现自己似乎没有半点胜算。

    况且,他更缺乏以生命捍卫王座的勇气。

    “妹妹,你这是逼着为兄‘两难全’啊。”吴壹眼底有些发红。

    吴太后的眼里流出几行泪。她竟颤抖着手臂,将玉龛“咣”地一声,砸在了地上!

    在场的人尽皆哗然,那玉龛怎禁得起摔打?瞬间就碎成好几瓣,哀怨地躺在彼处,再无往昔的贵泽。印玺从里面趁势滚到阶下去,也蒙了尘,不知生死。

    妇人什么也没说,只是掩面而泣。

    吴壹硬了心肠,甩下一声冷笑:“带着太后,走!”

    在他身后,十几个铁甲戎装的亲兵又一次围了上去,一面将刘禅逼往内宫,一面架住吴太后,皇帝眼见情急,不禁喊了一句“母后!”太后脸上写着深深的绝望,她再也无法哽咽出半个字,只是低着脑袋,任他兄长的亲卫摆布了!

    黄皓见状,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迅速冲在太后面前,伸出一只手臂拦住那些如虎如豹的军中老兵!宦官脸上布满汗珠,看得出他在用力压抑着心中的恐惧,尽管如此,他还是果断地冲他们喊道:“太后应与陛下在一处!尔等逆贼,不可将太后带走!”

    “想硬碰硬?”一个人嚷嚷着,搡了黄皓一把。

    “尔等不能带走太后娘娘!”黄皓还在奋力维护太后,却见不知是谁的腰间亮过一道光!是弯刀!是利刃!黄皓下意识地向那明晃晃的尖细处扑去,正正好挡在太后和皇帝的面前!刀刃滑入他肋下的霎那,宦官瞪大着双眼,竟然没有感到一丝一毫应有的疼痛!众目睽睽之下,他横着倒在了皇帝脚边——弯刀刺穿了他的筋骨!

    “阿渺……”刘禅惊慌失措,他像是发了急,指着这群人,“汝等乱臣,敢在朕面前拔刀?!”

    太后见势挡在皇帝面前,将皇帝高抬着的手臂和他变得猩红的神态一并拼力地按下。太后脸色苍白,对吴壹道:“兄长,这难道就是你要的局面吗?”

    吴壹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还没完呢——今日之事不会止步于此,妹子。”

    吴太后沉痛地闭上了眼……

    “皇帝非要和太后在一处,就都带走。”男人一挥袖,身后人立刻会意。

    只见国舅爷一手按剑,潇洒地大踏步迈下宫阶,身后披风飞扬,一如晨曦之中红里透白的云浪!

    “侯夫人,您不太舒服吗?”向宠的亲卫跟了姝妍一路,不禁担忧。因这夫人夜里奔去自家将军的驻所,现在又随着将军点兵而归,军中厮杀汉们尚觉疲乏,何况一女子?他看她这张原本应当精致而白皙的面子却异常地枯靡,是难以形容的暗淡。

    姝妍自知憔悴,兼以大事未了,始终悬心吊胆,不愿答他的话。

    “将军吩咐过了:夫人若累,便请慢行。”男人大着胆子劝道。

    “勿忧,无碍。”姝妍简单地说了两句。

    实则她感到腹底绞紧——小产之后阵阵熟悉的难以忍受的坠痛感又开始肆意地侵袭着她的身体。眼下的她疲惫不堪,简直是在强撑!

    “……也好,还有一刻钟就到城南了。还请夫人坚持住!”亲卫紧张地盯着姝妍已经微微渗着冷汗的面孔。

    说话间,成都城头已然骤现在众人面前!向宠从南部各县点起的军队满打满算已有九千,比及吴壹自南郑带来的两万人,虽然在数量上少了些,但可一战!

    当然,最好不要走到同室操戈的一步……这是每个兵士心里都在默默祈祷的事啊!

    城头的“趙”字旗在此刻显得分外陌生,也分外刺眼。姝妍的瞳仁中满满地映着这个字、这个姓、这个眼下就站在城头整装待发的男人!

    向宠身后转出一骑,赵统俯首看去——竟然是她!

    朝夕未见的女人满面风尘,不知怎的,似乎失了往日的光彩夺目。她骑在马上,衣衫单薄,城下是滚滚尘埃,飘摇起伏,城上是缕缕清烟,缭绕不定。她与他相隔不过一箭之地,一身尽是凄怆。

    昔年玉人变容色,直教故旧泪满心!

    赵统的拇指在他面前这根静默的阑干内侧骤然压紧!一股不可言说的酸痛从他的后颈慢慢地流往前心,最后苦涩涩地被吞入胃里,去到它该去的地方……

    “妍儿……”他喃喃低语,似乎是无意识地喊出了这个名字。

    “大人,眼下该如何应对?”程也低声问。

    赵统抬起一只手臂:“本将先行下城,你等按兵不动。”

    程也正要喊几个人跟上赵统,却被阻了。赵统疾步走出城门,孤身站在向宠和他带来的人马面前,抬头望住大军的架势,望住向宠的铠甲,最后望住姝妍这张经久未见、玉减香消的脸。

    向宠开门见山:“赵羽林现在为谁做事?”

    赵统目光犀利,直直看着他:“羽林军、宿卫营,生死皆为天家。向领军在质疑什么?”

    向宠提缰,严肃道:“末将也是为天家做事,既然你我目标一致,请即开城门!”

    赵统抬起手中剑柄,挡在他面前:“向领军大人,莫要使我为难!”

    “永昌亭侯!”向宠皱了眉。

    姝妍看到向宠的手心骤地握紧了剑鞘!

    而赵统的神情仍是丝毫不移。

    姝妍强忍身体的不适,下马站在赵统与向宠之间。

    赵统的眉心随着她的动作狠狠一攒紧!

    “承匡,别来无恙?”

    他看到女人的眼底有晶莹闪烁着,似乎下一刻这些玲珑剔透的玉珠就要坠入他的心里……

    “妾身与兄长自那日一别,似乎又是很久未见了。”姝妍清淡地说着,絮絮低语,像极了当初的模样。

    “你怎么了?”赵统从舌底挤出这几个干巴巴的字来。他感到心头一阵火烧火燎。

    姝妍只是扯出一个浅淡而略带歉意的笑容,在他面前恰到好处地遮住了眼睛里深重的忧伤。

    “临走的时候,你不是怀着身子吗?”赵统压低声音,他的情绪波动起来。

    姝妍极力压住心底动荡,但她的声音颤抖起来:“统哥哥,你就……先别问了,好吗?”

    赵统古怪地看着她,眼里只有不解。

    “为我们开城门,好吗?”姝妍垂着脑袋,小声恳求。

    “城中形势十分复杂,情况未明之前,向领军不能入城。”赵统的眼光抛向马上的向宠,而他的话自然也是说给他听的。

    “统哥哥,今日跟随向大人而来的每一个儿郎都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哪怕战死在这城下,他们知道自己为何而死。”姝妍平静地说道,“难道你就忍心看着兄弟之间兵刃相见的场景在这里发生吗?”

    赵统面目冷毅,他的手臂仍然稳稳当当地托举着长剑。

    “向将军进城只为讨问公义。”姝妍说,“王宫中有乱臣心怀不轨,张国舅一早发出勤王告令,而向将军是最快到达的。此刻你若是不放我等进城,接下来便会有更多的军队赶到这里。到那时,赵羽林应该知道:局面就无法挽回了。”

    “问公义?”赵统冷声道,“说到这两个字,我何尝不想问问‘公义’?”

    姝妍知道他在说什么。突如其来的悲怆撞击着她的胸腔,她低下了脑袋。

    “我自幼跟随魏侯,以师事之,不料想后来骤然变故,事情还未清明,陛下便令我北上接应大军还朝,那时军中早就在传——马氏已经清剿贼寇。试问:‘贼寇’二字从何而来?陈仓侯又奉了谁的命令?我不为蒙冤者奔走呼号,倒真成了无心无肝之人!”赵统的语气带着几分淡淡的讥刺。

    “我知道你的心结。然而去岁结案之时,案情已然昭彰于天下,你又何苦执于旧事?”

    “在下就是这样一个执于旧事的人,这么多年过去了,夫人难道不知?”

    她的反问被堵在了这里。

    “所以你倒向吴氏,只因他当时袖手旁观,没有参与魏将军一案,并且日后他若得了势,便会依你的,再去查一查那些所谓的‘冤情’,对不对?”

    赵统没有回答她。男人的眼底在听到姝妍口中“倒向”二字时似乎显得迷茫。

    “在这段时间里,你持续留心着马府的消息。你问了很多人——军中的、前朝的、在野的、不在野的……甚至是后宫的,只是为了搜寻到一些陇南战场当时的蛛丝马迹。但你的心思始终摇摆不定,因为你拿不准主意要不要在皇上面前参奏马氏一本——你当时的确狠不下这个心。为此你甚至去到了故人坟前……并且不止一次。”

    赵统的手臂缓缓垂下,他握着剑柄的手心已经开始微微颤抖。

    “妍儿,你监视我?”他的唇间是万分的苦涩。

    “若是你的心思不被泰伯觉察,他又怎会与侯爷无故通了个气……若是他们的手书没有碰巧给我看过……”姝妍心底的苦楚不亚于他,“承匡,我多想从来没有看过那封手书,你知道么?可是后来你还是参奏了泰伯。陛下明面上没有什么举措,但是你不知道,就因你这短短几句话,在陛下心里,马氏便再也不会如从前那般了……”

    “我以为自己狠不下心。”赵统悲哀地说。

    “而我以为自己狠得下心。”姝妍鼻尖发酸,轻微的眩晕感缓缓袭来,让她又觉得脚底不稳,“统哥哥,你要是还咽不下当年那口气,便只管对着我发你的怨、泄你的愤,当初是我私下里狠狠地亏欠了你,后来陈仓侯更是奉了军令才去追击南郑侯的,马氏一族何辜?你又何故与泰伯相逼至此……”

    每一个字都撕扯着她的心尖,教她徒余切切之痛。

    “我的本意绝非如此,妍儿!”

    两双哀痛的眸子在风中瑟瑟以对,终于在彼此之间寻得了可怜的相通之处。

    “好,既然这样,今天就让我们看看你的本意。”姝妍略带逼迫地说。眼前人已经让她不忍至极,但被宫墙困住的人的处境更让她撕心裂肺。每一个都是她的至交、她的故旧……每一个她都不能放弃!

    赵统终于解下了佩剑,他将剑与右手一同抬起,一句颇具震慑的“放行”掷地有声,正像军中为得胜而奏的破阵乐一般,先起了个激昂的调子!向宠勒马扬鞭,在他身后,忠诚的九千将士与之并进!

    马蹄扬起一片片纷扬尘沙!时间似乎奇异地慢了下去,周遭嘈杂在一瞬间得到静闭,只听见两颗心“砰砰”地跳着。姝妍本该上马,可她站着没动。赵统本该去处理接下来的乱局,可他也站着没动。

    “统哥哥,你知不知道这些事情会给你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姝妍撑着力气说。

    赵统静默着,不知是不愿回答这个问题,还是不愿回答她。

    “若有变故,我定会保你周全。”姝妍的眼泪坠在尘土里,“只是求你以后别再为任何人犯险……”

    话音未落,她便感到自己的身体被抽空了似的,随着一阵密麻的疼痛袭击,她只觉得有很腥很热的东西从喉管深处滚冲上来,她极力压下这股想吐的本能,却无从获知自己是否失控……

    因为还未等赵统作出反应,这具饱历艰辛的身体就沉沉地堕在了脏乎乎、湿泞泞的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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