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尘起，一夕烟散。队伍浩荡，急急策马，关山尽处，残照如火。辽阔的成都平原就在五十里外等待着一场即将到来的血雨滂沱。
汉中地界上的疫气尚未解决，仍存“家家僵尸”之怖，然而汉中太守却在不过两夜之间，就以雷霆般的手段，将此地的争权夺利之势给翻拨明白了。知道的人会说，这是吴壹手腕够硬，而不清楚其间奥义的，仍存深刻的犹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无人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惊险的故事，也无人敢去猜想这位独步朝堂的国舅爷大人究竟揣着什么样的心思。
同样的，就像没有任何一个人的哪一双眼能够尖到看出那位平襄侯夫人竟着了戎装、一声不响地策马行于一众厮杀汉之间。
更无人知晓的，短短不过十数日这对夫妇在南郑历经的辛酸与苦辣……
不幸逢上时代的离乱，诸多如同他们这样的小家的悲喜与分合，反倒成了个苍白无力的非感而发！
中军尚未行至利州境内，前军已抵嘉陵谷口，眼见与那阆水相隔不到十里，突然传了号令来，只说是短暂将歇一刻钟，然后连夜入川。
姜维看过姝妍的面色，徒觉苍白，两耳听进这些话，心中焦灼。
姝妍坐在马鞍上，腰间本就不甚舒爽。她的手心微微冒着凉汗，也觉得心跳愈发迅速。
姜维并不向她掩盖自己的怒意：“你在拼了命地折腾自己！”
姝妍一双水雾弥漫的眼眸缓缓脱开了他带着气性的凝视，姜维这才将她的颌周看了个清楚——经过这些惨痛的时日，她整整瘦去了两圈……
“我希望你现在立刻折返。”男人一把扯住她手间辔头，近乎偏执地将它们拉往自己怀中，不由分说，“就听我这一次，行吗？！”
看着他又气又恼、皱成一团的五官，姝妍的心里早已动容千万次，但时下仓惶，如何能许了他们两个儿女情长……
“比起颠簸着回到成都，宁愿我将来埋怨你吗？”她不知怎的了，就将这句话问了出来。
姜维不解地看着她的脸——这张他在心里默默眷念过几百几千次的明艳照人的脸。此刻他其实很想听不懂这些话的意思，但可惜，彼此之间相处了这么几年，早就将她的脾性摸到透彻。当下一句话脱口而出的时候，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已来不及收回：“原来你一直这样想我的。”
姝妍微微俯视着他，而他就这么站在原处。二人之间的距离似乎远了些，但又似乎压根儿没变。
“自信札到了南郑，你看到泰伯写了关于赵统的那些话——的确不是什么好话，我承认。”姜维冷淡道。从他眼里看去，切切顾念似乎一瞬归于平寂，“——‘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么多年过去，我和泰伯谁也不知道赵统的心。”
“那我的心呢？”姝妍惨然一笑，“我的心又有谁知道呢？”
姜维眼里突然寂落，他从心底里不忍她再说半个字。
“你知道我的心吗？”她的眼里流转着期盼，也残留着深罹伤楚的痕迹，这让她的神色变得莫名怯缩。
“知道。”姜维顿了一下，简洁回答，“所以我允你同回成都，即便我知道这是在作践你的身体。”
姝妍不再说什么，一股接着一股压抑了巨大苦痛的力自身体的无数个角落顿然而起，像是被四溅的水花惊到的鹊群，就这样默然腾起、默然降落。
“先前之事，是我不周。”姜维接着解释，“泰伯多次来信，提醒我当心暗处，若要久居汉中，至少应在明面上与你保持一定距离，简言之——即便是夫妻之间，也不要言从过密……因此那日趁你问起赵统，我便借他之故，疏远了你。”
姝妍听着，眼角不觉就变得湿润，再忆起近日诸种惊乱，更添难言之感。
“你会埋怨我吗？”姜维闷声问。
“将我遣回汉中，便会埋怨你。”姝妍略带小女儿家性子地说了一句。
男人实在讲不出什么大道理，索性一甩手中的辔头，刚想远远走开几步，向那小路口吹风去，不料却被一卒从身后追上，将半截兵符高高举过头顶呈了给他。小卒清亮的声音旋即传入众人之耳：“吴大人请平襄侯劳身往西，令三千人马随您先过葭萌关！”
姝妍的心头骤然一颤！即便知道姜维早已做好去迎安平王爷的准备，但终究没想到吴壹的命令会来得如此之迅疾。队伍还没全进广汉，就先把姜维麻利地遣派出去……这样一来，吴壹身边跟着的便全部都是他自己的心腹！
姜维看他一眼，接下兵符，打马擦身而过的一刻，眼里没有多余的情绪，直到看见款冬谨慎而妥帖的神情，他才肯与众人背道而驰……
昭阳宫前阶，日头始升，武士精神焕发、尽戴胄甲。赵统居高临下，朝晖披洒在肩，全身玄黑与之交映，肃静无声。
费祎进殿前，远远就看到这样的阵仗，自然惊讶，再瞧见那羽林营主将也是一身披挂的模样，心中奇怪起来：“赵羽林，你这是……”
“费大人，在下奉皇命——戍卫宫阶。”赵统向他谦谦行过后辈之礼。
“赵羽林劳苦，只是……”费祎顾左右情势，心中难消惴惴之感，“向来都按常例戒备宫墙，今日何故格外森严？”
赵统只是点点头，却未能从正面回答他的疑问：“费大人若有要事面圣，还请速速入殿吧。”
费祎不禁多看了赵统两眼——后者眉间并不轻快，似乎确有隐秘。费祎转念一想：自己还未全部脱去罪责，眼下不过被允准出府上朝，恢复自由之身三五日，这里又恰是天下威严所在……思来想去，左右不是什么说话的地方。于是他便向这戍守宫城的男人做做样子，入了那昭阳阁。
擦着费祎脚步而来的是赵统副将。这人俯首便拜：“二公子带着人马，已在城北列阵，吴侯爷的前军一刻即到，后军也走过梓潼了。”
赵统的眉心狠狠攒动了几下，手掌几乎是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利器。他回头看一眼刚刚踏入宫禁的费祎，感到自己的胸口像堵了一团异物似的，没完没了的憋闷！
副将见他如此，自己没来由也变得紧张起来。晨起之时，他听一起做事的几个人说赵家二公子是此次平定三郡之乱的功劳之人，自该回来复命，可大家谁都没料到，长期打理着国家北线的吴太守竟也带了人马，浩浩荡荡地与赵广一同回成都来了！
奇怪的是，似乎皇帝并不知道这情况——众将接到宫里的诏命，已在夜间子时，只急召了羽林营，说是整理防务，要迎接国舅爷还朝。
不知是因为匆忙，还是他故，本应锣鼓喧天的还朝热烈场面，现下却消失地无踪无痕。城北驿桥连着官道，大路东西二侧没见到哪个文官武将的影子。
副将派了探马去看形势，还没走到广汉地界，就与赵广的先头部队迎面遇上，回禀便说吴侯爷带着人马，已经回来了。
副将在心下一掂量，自觉不安。
从汉中到成都，尽走坦途，如何也得四日三夜，而军队的行进速度足足快出了两倍还多！成都收到消息的时候，吴壹已经在路上走了一日一夜，可是却没有人知道他是何时点兵向南的！一切都是如此隐秘、如此诡谲，让人细细一想，竟不寒而栗！
“带五百精明强干的手下，立刻去城南瞭望台。”赵统突然说，“从现在起，监视住汉嘉、犍为、越巂三郡来往邸报的情况，若有突发，你随机应变，务必控制住！”
“大人，南部夜巡，近日一切安好，军队从北来，似乎宫城才是最紧要处……”
“只管去便是了。”
副将有些犹疑，无奈主将已然发令，也只好遵命。待副将走后，赵统才觉察紧握剑鞘的手指已经僵硬地生疼……
镰刀月将满枝杏叶割开，那月就这么半遮半掩在哗哗叶丛中，竟活生生像极了一只能将人心动荡窥伺去了的眼。
偌大的宫殿在兵士们的身后肃穆着，而窸窣的马蹄声又从他们面前的不远处响起……
来的正是吴壹。
男人众星捧月地走在中间，身前身后一众阵仗呈“之”字规格，像在迎接圣驾。他居高临下地打量过这座静默的宫门，颇具耐性地等着。这门于是缓缓展开，他的队伍随着他的步子，不急不慌地走向昭阳宫阙。
赵统的身形立在月色里，寂寥且单薄。身后却是他恪尽职守的武士们，各个连眼都不眨半下，手握利器，精神奋发！
吴壹却停在了原处，稍显慵懒地向赵统道：“本侯早闻赵羽林御军有道，今夜一见，果如其然。”
赵统谦虚地垂首作揖，行动上却仍与吴壹谨慎地保持着距离：“侯爷如此急匆匆地回朝，不知所为何故？”
“承匡，当真不知么？”吴壹眯起双眼，抚过手中那根金穗马鞭，交叉了一双小臂，身子略微前倾，饶有兴致地伏在马背上，“本侯坐镇汉中许久，不曾回到王都。几个月前武乡侯猝然而逝，北地骤起动荡，南郑侯一案引得朝野不宁、人心惶惶，本侯乃天子外戚、国家砥柱，自应抽空回朝，询问圣心。”
赵统压住心中不舒爽，只得继续谦卑：“小子冒犯了。敢问侯爷：既是回朝，阵仗何故如此之浩大呢？”
见他一根筋似的偏咬住这件事不放，吴壹身后已飘来零碎的几声笑，以示不屑。
吴壹直起身子，抬臂示意身后的一众下属敛声，目光再次回到赵统身上，不紧不慢道：“明知故问。天子将前线军务托付本侯，圣驾却一直不曾临幸南郑，实乃憾事。今将国家重器带回王都，恭请天子同阅军容。”
赵统无话以对，正在快速斟酌时，只听身后殿门被什么人倏地拉开，他一回眼，竟是费祎！
“子固，有重要的事交付于你！”姜维策马疾驰于官道上，身后是吴壹临时指派的兵卒三千，而聂桢则与他并驾齐驱，“等见到安平王，你立刻去确认王妃和世子的动向！”
“这之后呢？”
“回来复命。”
“是！”
说话间二人同时看到举着引路火炬的队伍就在百步之外！一开始稀疏，后来火光变得密麻，于是方知是王爷驾临。
“平襄侯，别来无恙？”刘理周全了礼数，又低声问，“内妹可好？”
姜维俯首作揖：“王爷挂心，我夫妻皆安。”
刘理瞥他一眼，对身侧亲卫吩咐道：“传本王号令：有平襄侯接应，便不必如此疾速前进，此刻起，时行四十里，明日午时到蜀宫！”
“舅舅请君侯带了多少人马？”
“带甲武士三千。”
“多谢你了，妹夫。”
姜维拨转马头，与刘理行于一侧，又是策马扬鞭、追月逐风！
费祎眼里冒火，遥指阶下一众人马：“吴国舅这是做什么，逼宫吗？！”
“文伟，此言何意啊？”吴壹故意拖长声调道，“你的嘴巴是在替天子说话？”
“我费祎今日为的是成都、为的是国家！”费祎长身立于殿前，诡谲不清的火光忽闪忽闪地照映着所有人的模样。
“哼，你懂什么是为国家？”吴壹盯住影子的面部，胸中渐冷，“再多说几个字，休怪本侯不顾同僚之情了啊！”
费祎目中怒意不下吴壹，紧盯着他，而后者无比坦然，迎着他诘责的眼光，丝毫不为情势所动。
在众人惊愕的眼光中，拓着蒋琬尚书令玉印的书帛被款款展开，陈示给在场的所有人。
费祎口舌俱紧，骤然之间竟失了些方才端着的气度：“蒋尚书如何了啊？！吴壹！你、你竟然！”
“来啊！将费大人‘请’了。”吴壹猛地挥手，身后二位小将便走上前去，三两下便把那头顶还蹭蹭冒火的费祎架走了！
赵统见势，正是进退两难之际，却看那吴壹从容下马，理净仪表，腰间佩剑，带甲上殿，在他身后的将士队伍亦随了他的动作，整装待发！
军靴撘扣“咔啦”响过几下，男人便越过赵统身侧，直往那皇帝所在的内殿而去。
“传赵侯爷口令——王宫安好，国舅爷上殿！”
“你是哪里来的？”款冬急忙策马追过几步，口中喊道。
巍巍宫墙下，那跑着传口信的根本不睬她，只是向前跑，还来不及如何如何，却教一道影子挡在面前！他这么一愣——让个戎装小卒将他给横马拦了！借着火光，他细瞅一眼：此人面貌是端的清俊，半身锐利，点以眉间英气。
小卒用马鞭指着他，脆声道：“我问你，从哪里来的，要到哪里去？”
他本来就跑得汗湿浑身，在春夏之交的时节，更加口渴，只想赶紧打发了这个“肆意”的无名同袍，于是有些不耐烦地解释道：“昭阳宫来的，往长乐殿去！懂事的，别挡道！”
小卒稍稍晃神，那传信的人便往前跑去了，瞧他的样子，总之是要赶着将这消息立马传出去！
“夫人，依婢子看，应当立刻回马府——陈仓侯一定在府！”
“泰伯自狱中归来不过几日的功夫，若是贸然掺和这些事，无凭无依，一定会引来非议！”姝妍跳下马背，一双腿因长久随军奔袭而酸疼到了极致，当此之时，已是十分疲倦，“昭阳……陛下在昭阳宫内，情况未明，谁又能知道吴国舅的手段？”
款冬紧随姝妍下马，破天荒地伸出手臂挡在她面前，情势难免，便急了一句：“赵侯爷的事，就算坐于府中观势定策也不迟啊！眼下皇宫最是凶险，至少咱们的两座侯府还是安全的！”
姝妍却只管往前走，款冬不敢怠慢，一边追她，一边苦口婆心地劝：“……说到底，侯爷是想夫人平安！”
姝妍的心口阵阵跳腾，面上虽有些许风尘，眼中却并无丁点的憔悴，相反，她的面庞完全冷静下来。她停住了步子。
“侯爷临去嘱您三思而行，非是必要之时，不可掺和赵氏的事……”款冬见状，赶紧搬出姜维再劝。
“冬姐，你知我这一趟就是为了赵氏。若在这个当口坐观成败、一言不发，将来到了地下，该如何答复伯父和赵世伯？”姝妍索性撂了缰绳，强忍腿间不适，往后宫的方向去。
“夫人！”款冬“僭越”地拦在姝妍面前，语气坚持，“若是他日到了地下，故主和赵老将军要为今日之事怪罪夫人，那婢子愿替夫人挨去责罚，但求夫人多多怜念生者！”
“冬姐啊……”姝妍沉痛地叹了口气，也握住她的手，“多多怜念生者……唉！你说，统哥哥难道不算生者么？这些年来，我始终对他心存歉疚，便一直想着，假使某日他府上出什么变故，我定然会为他倾尽全力……”她突然咬住唇齿，不肯再说。
款冬深深地看着她，似乎看透她的心。
“现在你明白了吗？”
款冬默然长叹，点点头，她的眼睛也变得湿润了：“夫人与赵侯爷的青梅之谊，确是其他人无法替代的……”
马蹄声似是从迷雾中响起的，正是此刻，姝妍下定了决心。
“夫人若是不回陈仓侯府，眼下要去哪里？”款冬问。
姝妍沉吟道：“吴壹若要找太后，我便只能去椒房了。”
低头平野大路，抬首满天星点，半夏倍道而进，挥鞭之间，只在身后甩下一片滚滚的尘！
女子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路途上——姝妍给她的命令既明确又迅疾，她因此走得非常之快。在这样的特殊时期，夫人的指示更容不得做事的人有半分犹疑！
“嗖——！”一支利箭擦着半夏鬓边飞过，不知扎在哪里，总之没伤到她！女子骤然一惊，使了大力气勒紧马头，前后张望一番，却不见人影！
“是谁？！”她对着黑暗喊去一声。
“你说呢？”是男人的声音。
“公子？”半夏感到微微的震颤自心口传至颈部，她的警觉意识稍稍松了一些。
男人座下的马蹄声清清脆脆的，从不远处缓缓而至。
“拜见公子……”半夏稍稍一滞愣，这才跳下了马背，向着晦暗处摸不住形迹的来者鞠了一躬。
“起来吧。”男人轻描淡写，他一贯的风格。
沉默。
“你有不满，但你没说。”男人没有问她，可单单这句话已经足够她心中狠狠“咯噔”一下——被他说中了。
“怎敢……”半夏回答。
“你倒是不在意马岱女人的死活，但那一日竟然连带着让你家夫人的身子也遭了严重的损伤，你没料到，你心中不安了。”男人沉了声。
半夏一言未发。黑黢黢的大道两侧只听见马儿一阵阵稍得休憩的喘息。
“没有我的那颗‘棋子’，怎么能够摸清马夫人的行程？没有你，哪里能知道南郑那座侯府里的桩桩件件呢？”男人拖腔拿调，“所以我说啊，这段日子以来，你们两个帮了我的大忙，你何必不安？”
半夏略略皱了眉头：“……多谢公子。”
“她要你回安平郡做什么，可与王妃有关？”男人问。
“是。”半夏低头回答，“她要我趁此机会，解救王妃，这样无论安平王爷接下来再如何做事，至少王妃不会成为要挟。”
“可惜……百密一疏啊。”男人不禁叹了口气，“……懂么？”
“不懂……”
“救得了那个女人，能保证救得下她那颗半死不活的心么？”男人竟然有些轻蔑，“我早就说过，她最大的弱点就是她的身边人——她太想身边人都好好活着了，所以做决定的时候畏手畏脚，一点也不像她。”
“公子的意思是，她……”
“你要喊她‘侯夫人’……”男人突然强调，语气硬了起来，他的神色有些残酷，“……不对么？”
“……对。”半夏讪然，只好这么回答。
“如果换做我，那个女人则不必再救。”男人轻声说，“或者把她留到最后的最后，毕竟关系到马氏一族能不能借此机会东山再起，若是在皇帝面前大义灭亲，岂不是忠心可鉴？”
“公子……”半夏局促着。
“我想，你家侯爷不知道他夫人要你去做的事吧？”男人略显调侃似的，让人摸不透他的脾气，“姜维若知道，免不了又是一场夫妻不和了……”
“侯爷确实不知……公子是如何知道这些的？”半夏犹豫着试探，仍然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是男人，我也是。最重要的，他是个喜欢权术的男人，而我恰好也是。”男人笑起来，“这件事上，我和他倒是‘所见略同’了呢。”
“公子的箭奴，技术愈发高了。”半夏突然说。
“不然呢？折损几十个人换的。”男人的语气平淡无奇，似乎几十个人的死，落在他这里只是件稀松寻常事。
又是沉默。
“不必旁敲侧击，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的心思。”男人说，“所谓‘背弃’二字，对你来说不是小事——但也不是难事。”
半夏的眼睛在男人所在大致的地方扫视一圈，虽然看不到他的眼睛，但借着夜幕里星星点点的零落还是可以摸准他的轮廓。
“即便我没有许给你任何实质性的东西，你也选择如此。我不是你唯一的契机，只是合了你的意。你找到了我，因为你明白自己的心，而我尤其欣赏能为自己的心做事的人——就比如你。”
“公子，请您不要这样说……”半夏垂眸。
“我甚至希望她也能这样——像你一样。而不是违背了自己的喜怒哀乐，步步踏入一个又一个迷局。”男人说，“那年她成婚，我头脑一热跑去成都，当时已然想好：若肯给我一句话，就说愿与我同走，我便舍了洛阳城的荣华富贵，与她归去山水间。什么权谋、什么诡斗，通通抛了。可惜啊……”
“公子是痴情人。”半夏慢慢说着，心中似乎被划开了一个豁口，“可惜有人不明白公子的心。”
“‘痴情人’？呵呵……”男人突然嗤笑起来，“比不上你——整日眼看心爱的人与别人恩恩爱爱、翻云覆雨，换做是我，早就把他杀了。”
半夏感到自己的心口在难以自抑地震颤，三言两语揭起她的伤，让她很难在他面前保持理智。
“你从什么时候起喜欢了你的主子？”
“我……”半夏嗫嚅着，感到心间隐痛，“建兴五年夏，陇上军营。”
“记得如此清晰，难道他会因为你的好记性而多看你一眼么？”男人又一次轻薄起她的感情。
“公子呢？是什么时候喜欢了……夫人？”半夏心中不甘，堵了口气似的。
“不重要。”男人双腿轻夹马腹，语调不屑，“因为你要与我谈的事情都与这个无关！真正重要的，是接下来你要怎样在危难关头对姜维表忠。这样他没准儿还能多看你一眼！”
“公子的意思？”半夏猛地抬头，只见秋夜露重，人影憧憧。
“马氏要东山再起，我便助他一臂之力！”男人干脆利索，策马扬鞭，俯视半夏，“这不也是姜维的想法吗？哈哈哈……”
话音刚落，男人便与她擦肩而过，徒留女子在原地回味、思索……
却听身后一声略带试探的复杂的呼唤：“……半夏妹子？”
半夏猛地转过脑袋，这才看见不远处是一个略显困顿的错愕难平的蒙猇！他就那样孤零零地立在一角。此时恰巧现了半轮云间月，于是那男人的身型全然地笼罩在光亮里。
“蒙大哥，你跟我？”半夏眯了眼睛，质问他。
蒙猇不回答。
“你听到了全部，是吗？那你现在预备做什么？不会是想灭了我的口吧？”半夏嗤笑起来，眼中含着烈焰。
蒙猇怪责地望着她，似乎是囿于不知如何应对的尴尬境地，又似乎已经有了下一步的计划，只是隐而未发……
“你想怎样？给个痛快话。”半夏按住袖底暗针，警觉的模样宛如一头护卫领地的野狼！
“半夏妹子，你不该做这样的事。”蒙猇慢声说。
“你不明白的事可不能轻易给出评判啊，蒙大哥。”半夏继续凉薄地笑着，“那是我与她之间的恩怨，你最好别掺合。”
“你的口吻不像个下人。”蒙猇心中已有了些火气。
“自轻自贱者才争着为奴为婢。”半夏不屑地说，“谁生来就愿做奴婢？你愿意么？”
蒙猇沉默下去。
“蒙大哥，我猜你也有一段‘不可说’的情。”半夏的眼底光波流转，嘴里的每一个字都藏着魅惑，“你可别急着否认，因为我看出来了。你爱上了你的主母，这让你既惭愧又痛苦。看着她在别的男人身下快活，你的感受和我大差不差！”
蒙猇皱了眉，他感到自己的心口猛烈地跳腾着。
“都是沦落人，你何必与我为难！”半夏突然改了口气。
“不。”蒙猇反驳她，“我与你不一样……”
他无端地想到了那日在崖底洞穴外，周翁的目光和他的教训。
……她此前是你的主母，今后仍是你的主母。
蒙猇的眼睛有些湿润，他将目光移回半夏身上，铁了心叱责她道：“你做了这等腌臜事，应当以死谢罪。”
“好啊，那请蒙大哥杀了我。”半夏毫无惧色。
蒙猇两步逼近她，这柄多年趁手的钢刀已然抵在女子脖颈动脉处！男人沉沉的呼吸极具压迫力，半夏却没有反抗的意思，主动权因此牢牢掌握在他手里！
“蒙猇，你不会动手的。”半夏眉眼如丝，“因为你拎得清——如果我死了，她的指示就没人去完成。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你负得起责任么？马氏的每一个暗从都来去分明，你若杀了我，她一定追查到底！”
“我会告诉她，你背弃主人，就该千刀万剐！”蒙猇狠狠地说。
“你有什么证据？”
“我……”蒙猇语塞。
“把我活着带回去，让我在她面前认下这一切，才算你正义啊。”半夏就这么笑着，死死盯着蒙猇脸上的纠结，“可我不会认，就算我认了，她也不会信，至于你嘛……你不仅今夜不敢杀我，以后也不敢。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要对我动手，我就会对她先动手。之前那次，她不过是身体受了点伤，你在心里就把公子恨到了今天。那之后呢？她要是死了，你还能活吗？”
蒙猇手上的劲愈发加重，半夏的脖子被割出一条伤口，渗了些血花！可是短暂的一瞬之后，男人骤然放开了那柄完全能够切断女子命脉的钢刀！“哐当”一声，利器坠在地上，失了活采，奄奄一息！
半夏在惯性之下后退了半步，她用手背缓缓地抹去颈上血，语中极尽悲哀：“蒙大哥，我看你是真的爱她——你甚至比侯爷还爱她。如果不是隔着这层身份，你会为自己的心做事吗？”
“会。”蒙猇垂手站着，显得孤独而克制。
长久以来的压抑终于在今夜、在此刻得以倾覆……男人感到头脑发热，五内似欲将焚……对姝妍的感情让他时而觉得无力，在此之前，只有马岱窥到过自己心底花费了大力气去埋藏的隐秘。而他自己早决定将这份秘密的情感带向死亡——当然，这些都发生在今夜的际会之前。显而易见，他“费了大力气”的“埋藏”毫无效果，甚至都禁不住面前这个非亲非故的女子几句直白的诘问！
马岱嘲他根本不会藏心。是的，他确实不会。
已经到了今天这个地步，退无可退。他是姜氏的死士，自小就知道这个残酷而决绝的法则：一日走于刀尖之上，以后每天都是拎着头颅、舔血而活！说什么爱恨交加，谈什么个人感情！
“你的刀，拿好了。”半夏替他捡起它，在自己心口的衣衫上擦了擦，对着月光，刀刃一侧映出两个人相似的眼目。
“以后你我相安无事，就这样。”蒙猇从她手里一把抽回自己的刀，冷淡地说。
“陛下！陛下！是国舅爷，国舅爷他……他……”小宦绊了几个跟头，几乎是手脚并用，才爬到了皇帝脚边！
黄皓跪在龙榻一侧，转脸就对着小年轻训斥道：“舌头捋顺了再说话！殿前什么情况？”
“是！黄公公教训的是！”小宦汗流浃背，头晕眼花，勉强支撑住了气息，至少不会让他在皇帝眼前直接昏过去，“回陛下：国舅爷他、他剑履上殿，此刻正往内宫来了！”
皇帝“噌”的一下直了身子，瞪着帘幕之后的小宦。
“给朕滚！”
小宦不敢抬头，只在地上瑟缩着，冒了一袖子的汗……
“陛下息怒呀……”黄皓躬身一拜，语中强作镇定，宽慰道，“国舅爷这么一番大阵仗，想必也许确有要事等着面奏陛下呢？”
“狗屁！”皇帝骂了一句，此情景下顾不得什么皇家体面，只恨得牙根痒痒，“吴壹，朕的舅舅！有什么事一定要他面奏啊？他还带了那么多兵！是要回成都，还是要打成都哇？！”
黄皓规规矩矩地陪在皇帝身边，面色安静。
“阿渺，你说他……会不会？！”刘禅突然起身，双手紧握，来回踱了几下，“自小到大，国舅对朕是不太满意，但他、他不会是要……他不会吧？！”
“陛下切莫胡思乱想啊！吴大人是陛下的舅舅、太后娘娘的亲兄长，更是先帝倚重的臣子，于国家、于社稷，那都是劳苦之臣！”黄皓跟上皇帝的动作，收肩引颈，忙不迭地宽抚着。
“在这个时候，朕可不太敢信他这‘舅舅’啊。”刘禅沉声道。
“陛下，小奴听底下的太监们说，宫门从昨晚就闭了，照这样看，那永昌亭侯不知道向谁倒戈了。眼下情急，咱们不如先这样……”黄皓凑近刘禅，与他密语起来。
刘禅听过他的谏言，才算露出一丝松和的表情，“撕拉”扯下一条袍衬，却注视着自己的手，犹豫起来……黄皓立刻跪下去，毫不犹豫地咬破了自己的手指，端举在皇帝面前。刘禅望他一眼，心中复杂，但是此情景下也顾不得许多，于是直接扳过太监的手，“呼唰唰”地写过一番！
“站下！”椒房殿口，执戟郎中挡住了两位女子的去路，“没有吴大人的手令，谁都进不去！”
款冬托着玉盘，面无惧意，口中沉稳道：“高阳乡侯口谕：为皇后娘娘送东西。”
执戟郎并无懈怠之色，眼睛仔仔细细打量着二人，行动上却丝毫不肯放行。款冬向后退了半步，姝妍拢袖上前，款冬旋即对两个执戟郎说：“此乃平襄侯夫人。”
执戟郎于是礼貌俯首道：“原是侯夫人。小的们做事疏忽，冒昧了。还请夫人见谅。”
姝妍笑道：“本夫人不常进宫来，郎中令们又值守辛苦，怎好怪责尔等？”
执戟郎面色稍加缓和，互相看了彼此几眼，又对姝妍赔上和气的笑容：“特殊时期，不知夫人可有吴侯爷手令？”
“这个倒是没有了。”姝妍语调清琅，继续笑着说，“不过，国舅爷口谕在此。”
“这……若是这样，恐怕不行了。”
“昭阳宫可向你们派了最新消息来？”姝妍笑吟吟地。
“这……还没有。”一个执戟郎老实回答。
“难怪了。”姝妍解释道，“废帝诏自要传遍朝中机要，才轮到皇后的椒房殿。你等对前朝形势一无所知，也是常理。”
“……废帝诏？！”执戟郎面面相觑，个个心中大惊失色！
姝妍理正前襟，严肃道：“本夫人前来给皇后娘娘送东西——奉国舅口谕、太后懿旨：赐死皇后张氏！”
执戟郎不敢抬头，全犯起了嘀咕……
“还不快让开？耽误太后娘娘的旨意，各位准备赔几个脑袋啊？”款冬训斥道。
“这、这……”一个执戟郎大着胆子追问道，“敢问平襄侯夫人：为何是您来执行太后的旨意？长乐宫的太监呢，怎么不见他们的人呀？”
“当差的，你还真敢在夫人面前闹笑话呢？”款冬假意掩唇而笑，“我家夫人的阿姊是未来的皇后，废后张氏现在就得死。你说这件事该不该我家夫人的份儿啊？”
执戟郎听她这么几句，全都跪了下去，唯唯诺诺道：“侯夫人请！”
姝妍笑着，眼色却凉薄下去，抬脚迈进椒房殿。
几个宫娥在内殿值守，大家的神色虽称不上十分慌乱，但也绝对不安宁。眼瞅着姝妍往这边来了，认得她的旧面孔不顾一切地迎上来，引着她快步流星，直入内宫！
“怎么是你，妹妹？！”张皇后从凤榻前站起，面上虽还算镇定，但难掩心底的惊愕，“……你竟然从汉中回来了？”
姝妍迅速叩拜，开门见山：“皇后娘娘万福。娘娘可知道昭阳宫出了什么事？”
张皇后匆匆走到姝妍面前，紧张地盯着她的脸：“怎会不知？那吴氏向皇上发难，赵羽林引兵包围了正殿，他二人已成合力之势！只是不知陛下如何了？！”
姝妍低声回答：“臣妾也尚且不知……”
“这该如何为妙？”皇后绞紧十指，盯着姝妍来回看了几眼，语气突然冷下去，“……妹妹是怎么进来的？又是来做什么的？……若立了新帝，你便是新后的母家！”
姝妍清楚她这一番合理质疑，却不解释，只反问道：“皇后娘娘以为妾身是来做什么的？要挟皇后、助纣为虐、逼帝让位么？”
皇后盯着她的神色还是古怪。
“臣妾为良心而来。”姝妍立刻跪拜在地，不卑不亢，“请娘娘宽恕——臣妾斗胆借赐死皇后之名，假传吴氏口谕进了椒房。宫外形势未明，臣妾才冒险进宫，因为知道娘娘有用得着臣妾的地方，所以来了！”
“……好。”张皇后喃喃一番，心中再三思忖，这才像是下定决心似的，“你我从小认识，今日我信你。”
姝妍却趴在地上不动，只等皇后的反应。
“妹妹好胆识。”皇后握住她的臂膀，将女子从地上扶起，“为了皇上，本宫焉能坐以待毙？不瞒妹妹，本宫从早上开始便思忖着，该如何给绍儿去信，要他救驾，只是苦于无人托付！眼下恰好出现了妹妹，此乃天赐啊！”
桓侯张飞猝然长逝，飞长子苞又不幸早殁于北地战场，飞次子袭先父爵位，便是张绍。张绍入仕并不久，且因为年纪尚小，而在朝又为文官，那帮老臣于是没有将他看在眼里……
“娘娘说的是张国舅？”
“正是，但是他……”皇后思虑重重，握住姝妍的手，面露难色，“张绍仕途正起步，官不过侍郎，人微言轻，岂能起到震慑之力？”
“只要国舅擎得起‘清君侧’的名义，自然有人相助！”姝妍坚定道。
“既然如此，本宫的第二道懿旨便颁给平襄侯——因为本宫信你，所以也信他能够为陛下千里驱驰。”
“娘娘，恕臣妾无能为力……”姝妍垂眸无奈道，“因为拙夫被吴氏谴去迎安平王爷，眼下不知他的境地，娘娘的懿旨若是在这途中被别有用心的人拦截了去，恐怕只会对陛下和娘娘不利！”
“吴氏心计竟如此深沉……”张皇后恨道，“迎立刘理，这摆明是真的要废了陛下啊！”
“娘娘莫慌。”姝妍抬头直视张皇后，眼中愈发冷静，“若信得过臣妾，便还有一人可用。”
“陈仓侯？”皇后惊讶，“可听闻马侯爷刚出狱不到半月，身体未愈，兼之风言风语还未散尽，本宫只担心……”
“一路走来，非议众多，但匡扶社稷，马氏职责。”姝妍作揖，不再多说一个字。
皇后紧紧握住姝妍的手腕，一双严肃的眼睛盛满对她淋漓尽致的信任：“本宫如何信任张绍，便如何信任马岱。皇后懿旨就劳妹妹颁给张府。英儿——再拿凤印来！”
婢女将金印奉上，皇后最后看了一眼，连同一并将写好的诏书，郑重地放在姝妍手心里：“这方印信，就全权托给陈仓侯了！”
“臣妾领旨。”姝妍的声音此刻才有些颤抖。
“妹妹又该怎么出去？如今这椒房殿进来容易，要想出去，可是难于登天。”皇后不禁担心。
“不知娘娘肯不肯委屈半日？”姝妍从袖间拿出一只精秀的瓷瓶，当面拔开口塞，放在自己鼻下嗅过，呈给皇后，“这是臣妾娘家绝传之药，色澈，无味，只需半口，便能断了呼吸和脉搏，与死人无异。臣妾若要出这道大门，皇后娘娘就必须‘死’。”
“要多长时间？”皇后静静地问。
“从服药开始，可以保持六个时辰。但眼下唯一的问题是：臣妾手中暂无解药，必须遣人去固定地点拿取。”
“在哪里？”
“北郊。骑马来回，四个时辰。依现在的情况，恐怕还要慢些……”
“若解药不到，会怎样？”
“会死。”
皇后盯着姝妍的眼睛，良久不言。一刻钟过去，皇后对姝妍说：“本宫既然说了相信妹妹，那就是相信妹妹。”
……
姝妍身后跟着款冬，款冬手中稳稳地捧着皇后的印信玉匣，二人站在椒房殿最高一级石阶上，俯视着为皇后当差的一众人等。
在大家错愕不已的目光中，姝妍抬高了声调：“皇后张氏，奉旨自尽，玉印在此，尔等妥善看护先皇后尸身，不可妄为！国舅爷匡正社稷，尔等自有恩赏！”
即便或疑或信，所有人却都无一例外地趴跪在地，屏息凝神，不敢作声！
“……姜夫人？可是姜夫人吗？”
二人正匆匆走着，身后突然飘来一个声音，说不上是在哪里听过似的，但又不甚熟悉。姝妍和款冬回头去看，一个身形瘦削的公公站在不远处，显得十分恐慌。
“是奴才！”那人半是趔趄着跑上前来，纳头便跪！不等姝妍发问，他便避过身去，从衣物最深处拿出了什么东西，将它颤抖着握在手里——至此，姝妍仍没有认出他来。
款冬却低低惊呼一声：“阿顾？”
“是、是！奴才就是阿顾！”那人惊喜地喃喃着，“定是先帝垂怜，不想竟然在此地遇见夫人，眼见有望了！”
“夫人，这是相府从前的伙夫阿顾。”款冬急急解释，又转向宦者惊道，“你怎么进宫当奴才了？”
“奴才……”他似乎有难以启齿的哀恸，嗫嚅再三，“是为了元妃娘娘。”
“天啊……”姝妍低低哀叹，一股难明的恻恸细细密密地噬咬起她心尖最柔软的地方。
当年第一次见到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是在相府接到太后懿旨，聘诸葛筠为贵人的那一夜。这个青涩的男孩跑了几里地，搬请姝妍入府相劝。当时的他满面愁绪，可姝妍却不知，他几分心思皆是为了那个不肯接受命运的女子！
“夫人何苦为奴才感伤？夫人也许还不知道，半个时辰前，芈公公在猗兰宫前喋血而亡了！”阿顾眼睛湿润，“这是他临死前托给小奴的！他说，就是咱们所有人挨个儿的去死，也要把血诏托出宫门啊……”
“血诏？！”姝妍和款冬对视一眼，心中一片惊惧，“……给哪位大臣的？”
“奴才不知道……芈公公说，只要能出了宫，就给遇见的第一个外臣。”阿顾的语气极尽哀惧。
“芈公公是先帝身边的老人，如今却惨死……”生离死别，竟在一瞬间。姝妍不忍卒听！
“求夫人带它赶紧离开吧！”阿顾催促道。
“阿顾！”姝妍接过那块来自刘禅的、血糊糊的衣帛，一把抓住了小宦的手腕，“……我有事要你去做。”
“夫人请讲！”阿顾咬牙含泪，表情坚硬。
“你既然为她进宫，当知我的意思——在这个时候，我把她托付给你。这是命令，不是要求，你明白吗？”姝妍不禁流泪。
“是！小奴万死不辞！”阿顾“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姝妍磕了个头！
在那血诏背面，姝妍一眼看到了“馬岱”二字！
小腹随即一阵绞紧——前所未有的剧烈的恶心伴随着身体的不适，叫嚣着要冲破额顶似的……姝妍又感到一股轻薄的血腥气顺着喉咙攀上来，让她几乎站不住脚！
这一切——这争名夺利的一切究竟何时才能彻底结束啊……
死的人已经坦然赴死，活的人却还要咬紧牙关将罪恶扛在肩头！
皇帝坐于榻前，手中婆娑着一只精致的玉杯，耳中只听着一双双军靴的踏地声朝内宫近了再近……那太监黄皓是寸步不离地跪在皇帝脚边，低垂脑袋，没人能将他的神色看得清明。
但皇帝的脸色却并不像太监那样看着安稳。
吴壹一身银甲，内殿门前站定。先头小卒们一字排开，早也将阵势备得周全。
“——国舅爷到！”一声铿锵叩开殿堂中的沉默！
吴壹却没有随着这声宣扬而动，正相反，男人顶着这身坚不可摧的盔甲，从容自若地站在与皇帝未远的位置上，面不改色。他好像在等什么。
刘禅默默地站了起来。逆着殿门前两排密集的焰点望去，吴壹站着的地方显得虚幻而飘渺，君臣二人面孔相对——皇帝的目光似乎更远些。
“国舅回朝，怎么不给朕说一声？”皇帝拢起袖子，故作一副不慌不忙的姿态，坐了下来，“朕也好提前列阵、迎接您呐。”
“臣，恭请陛下圣安。”吴壹答非所问，他的身体还是没动——男人不过立于原地、稍稍作揖。
气氛异常紧迫！
黄皓却在此刻突然观察了皇帝一眼。然而竟是这么微不足道的一眼，就让他的主子了解了他的提示。刘禅似乎仍在这个瞬间到来之前纠结了一下。倏尔，他再次缓缓站起身子，提着袍角走下金阶。
“国舅长途奔波，必然辛苦了。朕想，不如为国舅设家宴，就在正阳宫……”皇帝的嘴角扯出一个不甚了了的笑意，掩着心中的动荡。不料这话只说到一半，却被吴壹打断了。
“皇帝陛下，今日本侯千里而归，不是为叙家常、吃便饭的。”
皇帝的似笑非笑霎时凝在脸上。
剑拔弩张。
“那，国舅的意思是？”
“臣的意思吗……”吴壹仍然站着不动，手掌却按在腰间那柄长剑上。
“无论国舅的意思是什么，都请您上殿说话。”皇帝手中死死地捏着玉杯，似乎要将它捏碎！他盯住吴壹的眼睛，吴壹却纹丝不动。
殿前一个小宦却“哐”的一声摔在了地上！众人惊哗的眼光中，他的袖口竟然甩出一条亮晃晃的光！是短剑！
“有刺客！保护国舅爷！”一人反应极快，话音刚落，但见一阵哗乱起于殿口两侧——跟着吴壹的带甲勇士们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殿外十几个小宦的十几副喉咙通通抵在了刀口！“哗啦啦”！从他们的袖子里全都掉出了刺眼的锋刃！
情形在一瞬分明，此刻即是一边倒之势！
皇帝瞬间冒了半身的冷汗，手中握着的玉杯霎那变得如冰般刺骨！黄皓的脑袋终于抬起来：太监脸面惨白，神情只若死灰……他看向皇帝手里的玉杯，再望住那剑履上殿的吴壹，心中只余战栗！
“皇帝啊，这是做什么的？”吴壹冷笑着问，“要臣死么？”
“舅舅，朕、朕……”皇帝再难掩去心中的恐慌。
“行了！都退了！别脏了这地方——皇上还在呢！乱哄哄的，像什么话？”吴壹轻蔑地瞥眼一瞧，口中训斥两句，只轻轻挥了个手，所有被控制住的太监们就都给利索抬走了。
“舅舅有什么话，进来说吧……”皇帝口干唇燥，心中怦怦。
不等皇帝说完，那黄皓却猛地起身，快步走到昭阳殿前，袖袍一展，对着所有人马高声宣道：“传——高阳乡侯进殿！”
他似乎用尽了力气才喊出这句稀松平常的话，然而此情此景下，宦官的声音难以克制地颤抖着。
这是皇帝的脸面，更是天家的尊严。
即便在生死难料的时刻，努力维护皇帝的脸面，就是捍卫天家的尊严。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区区一宦，是别人口中“失了根子”的玩意儿，出人意料地在生死紧要的关头突然明白起了这个理儿……
吴壹没有接旨，但他终于抬脚迈进了内殿。
“——太后驾到！”
此刻的宫外却突然传来一声，似要划破天际！众人隔着这段空间看去，长乐宫的首领太监率先赶到昭阳殿外。一群人抬着太后的步辇，紧随太监的步伐。
吴太后坐在步辇中，神色严峻。众人注意到她身上那独属于太后的绣金朝服，十分庄重。
“臣吴壹，恭迎太后。”吴壹率先跪拜在地。
“儿臣参见母后……”刘禅也对吴氏行拜礼。殿前殿后、宫内宫外，所有人都处在太后仪仗的威压下，不得抬首！
“众家平身。”太后目不斜视，提袍而入，与她兄长方才的模样如出一辙。
殿内殿外又恢复了庄肃。随着太后进殿的几个婢子伶俐，将殿门乖巧地阖上，外间世界于是同里面的那个彻彻底底地分隔开来……
云幕凝固，六合憋仄。整座宫城从此陷入一片死寂，它默然等待着被宣告那未知命数的时刻到来。
汉中地界上的疫气尚未解决，仍存“家家僵尸”之怖，然而汉中太守却在不过两夜之间，就以雷霆般的手段，将此地的争权夺利之势给翻拨明白了。知道的人会说，这是吴壹手腕够硬，而不清楚其间奥义的，仍存深刻的犹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无人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惊险的故事，也无人敢去猜想这位独步朝堂的国舅爷大人究竟揣着什么样的心思。
同样的，就像没有任何一个人的哪一双眼能够尖到看出那位平襄侯夫人竟着了戎装、一声不响地策马行于一众厮杀汉之间。
更无人知晓的，短短不过十数日这对夫妇在南郑历经的辛酸与苦辣……
不幸逢上时代的离乱，诸多如同他们这样的小家的悲喜与分合，反倒成了个苍白无力的非感而发！
中军尚未行至利州境内，前军已抵嘉陵谷口，眼见与那阆水相隔不到十里，突然传了号令来，只说是短暂将歇一刻钟，然后连夜入川。
姜维看过姝妍的面色，徒觉苍白，两耳听进这些话，心中焦灼。
姝妍坐在马鞍上，腰间本就不甚舒爽。她的手心微微冒着凉汗，也觉得心跳愈发迅速。
姜维并不向她掩盖自己的怒意：“你在拼了命地折腾自己！”
姝妍一双水雾弥漫的眼眸缓缓脱开了他带着气性的凝视，姜维这才将她的颌周看了个清楚——经过这些惨痛的时日，她整整瘦去了两圈……
“我希望你现在立刻折返。”男人一把扯住她手间辔头，近乎偏执地将它们拉往自己怀中，不由分说，“就听我这一次，行吗？！”
看着他又气又恼、皱成一团的五官，姝妍的心里早已动容千万次，但时下仓惶，如何能许了他们两个儿女情长……
“比起颠簸着回到成都，宁愿我将来埋怨你吗？”她不知怎的了，就将这句话问了出来。
姜维不解地看着她的脸——这张他在心里默默眷念过几百几千次的明艳照人的脸。此刻他其实很想听不懂这些话的意思，但可惜，彼此之间相处了这么几年，早就将她的脾性摸到透彻。当下一句话脱口而出的时候，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已来不及收回：“原来你一直这样想我的。”
姝妍微微俯视着他，而他就这么站在原处。二人之间的距离似乎远了些，但又似乎压根儿没变。
“自信札到了南郑，你看到泰伯写了关于赵统的那些话——的确不是什么好话，我承认。”姜维冷淡道。从他眼里看去，切切顾念似乎一瞬归于平寂，“——‘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么多年过去，我和泰伯谁也不知道赵统的心。”
“那我的心呢？”姝妍惨然一笑，“我的心又有谁知道呢？”
姜维眼里突然寂落，他从心底里不忍她再说半个字。
“你知道我的心吗？”她的眼里流转着期盼，也残留着深罹伤楚的痕迹，这让她的神色变得莫名怯缩。
“知道。”姜维顿了一下，简洁回答，“所以我允你同回成都，即便我知道这是在作践你的身体。”
姝妍不再说什么，一股接着一股压抑了巨大苦痛的力自身体的无数个角落顿然而起，像是被四溅的水花惊到的鹊群，就这样默然腾起、默然降落。
“先前之事，是我不周。”姜维接着解释，“泰伯多次来信，提醒我当心暗处，若要久居汉中，至少应在明面上与你保持一定距离，简言之——即便是夫妻之间，也不要言从过密……因此那日趁你问起赵统，我便借他之故，疏远了你。”
姝妍听着，眼角不觉就变得湿润，再忆起近日诸种惊乱，更添难言之感。
“你会埋怨我吗？”姜维闷声问。
“将我遣回汉中，便会埋怨你。”姝妍略带小女儿家性子地说了一句。
男人实在讲不出什么大道理，索性一甩手中的辔头，刚想远远走开几步，向那小路口吹风去，不料却被一卒从身后追上，将半截兵符高高举过头顶呈了给他。小卒清亮的声音旋即传入众人之耳：“吴大人请平襄侯劳身往西，令三千人马随您先过葭萌关！”
姝妍的心头骤然一颤！即便知道姜维早已做好去迎安平王爷的准备，但终究没想到吴壹的命令会来得如此之迅疾。队伍还没全进广汉，就先把姜维麻利地遣派出去……这样一来，吴壹身边跟着的便全部都是他自己的心腹！
姜维看他一眼，接下兵符，打马擦身而过的一刻，眼里没有多余的情绪，直到看见款冬谨慎而妥帖的神情，他才肯与众人背道而驰……
昭阳宫前阶，日头始升，武士精神焕发、尽戴胄甲。赵统居高临下，朝晖披洒在肩，全身玄黑与之交映，肃静无声。
费祎进殿前，远远就看到这样的阵仗，自然惊讶，再瞧见那羽林营主将也是一身披挂的模样，心中奇怪起来：“赵羽林，你这是……”
“费大人，在下奉皇命——戍卫宫阶。”赵统向他谦谦行过后辈之礼。
“赵羽林劳苦，只是……”费祎顾左右情势，心中难消惴惴之感，“向来都按常例戒备宫墙，今日何故格外森严？”
赵统只是点点头，却未能从正面回答他的疑问：“费大人若有要事面圣，还请速速入殿吧。”
费祎不禁多看了赵统两眼——后者眉间并不轻快，似乎确有隐秘。费祎转念一想：自己还未全部脱去罪责，眼下不过被允准出府上朝，恢复自由之身三五日，这里又恰是天下威严所在……思来想去，左右不是什么说话的地方。于是他便向这戍守宫城的男人做做样子，入了那昭阳阁。
擦着费祎脚步而来的是赵统副将。这人俯首便拜：“二公子带着人马，已在城北列阵，吴侯爷的前军一刻即到，后军也走过梓潼了。”
赵统的眉心狠狠攒动了几下，手掌几乎是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利器。他回头看一眼刚刚踏入宫禁的费祎，感到自己的胸口像堵了一团异物似的，没完没了的憋闷！
副将见他如此，自己没来由也变得紧张起来。晨起之时，他听一起做事的几个人说赵家二公子是此次平定三郡之乱的功劳之人，自该回来复命，可大家谁都没料到，长期打理着国家北线的吴太守竟也带了人马，浩浩荡荡地与赵广一同回成都来了！
奇怪的是，似乎皇帝并不知道这情况——众将接到宫里的诏命，已在夜间子时，只急召了羽林营，说是整理防务，要迎接国舅爷还朝。
不知是因为匆忙，还是他故，本应锣鼓喧天的还朝热烈场面，现下却消失地无踪无痕。城北驿桥连着官道，大路东西二侧没见到哪个文官武将的影子。
副将派了探马去看形势，还没走到广汉地界，就与赵广的先头部队迎面遇上，回禀便说吴侯爷带着人马，已经回来了。
副将在心下一掂量，自觉不安。
从汉中到成都，尽走坦途，如何也得四日三夜，而军队的行进速度足足快出了两倍还多！成都收到消息的时候，吴壹已经在路上走了一日一夜，可是却没有人知道他是何时点兵向南的！一切都是如此隐秘、如此诡谲，让人细细一想，竟不寒而栗！
“带五百精明强干的手下，立刻去城南瞭望台。”赵统突然说，“从现在起，监视住汉嘉、犍为、越巂三郡来往邸报的情况，若有突发，你随机应变，务必控制住！”
“大人，南部夜巡，近日一切安好，军队从北来，似乎宫城才是最紧要处……”
“只管去便是了。”
副将有些犹疑，无奈主将已然发令，也只好遵命。待副将走后，赵统才觉察紧握剑鞘的手指已经僵硬地生疼……
镰刀月将满枝杏叶割开，那月就这么半遮半掩在哗哗叶丛中，竟活生生像极了一只能将人心动荡窥伺去了的眼。
偌大的宫殿在兵士们的身后肃穆着，而窸窣的马蹄声又从他们面前的不远处响起……
来的正是吴壹。
男人众星捧月地走在中间，身前身后一众阵仗呈“之”字规格，像在迎接圣驾。他居高临下地打量过这座静默的宫门，颇具耐性地等着。这门于是缓缓展开，他的队伍随着他的步子，不急不慌地走向昭阳宫阙。
赵统的身形立在月色里，寂寥且单薄。身后却是他恪尽职守的武士们，各个连眼都不眨半下，手握利器，精神奋发！
吴壹却停在了原处，稍显慵懒地向赵统道：“本侯早闻赵羽林御军有道，今夜一见，果如其然。”
赵统谦虚地垂首作揖，行动上却仍与吴壹谨慎地保持着距离：“侯爷如此急匆匆地回朝，不知所为何故？”
“承匡，当真不知么？”吴壹眯起双眼，抚过手中那根金穗马鞭，交叉了一双小臂，身子略微前倾，饶有兴致地伏在马背上，“本侯坐镇汉中许久，不曾回到王都。几个月前武乡侯猝然而逝，北地骤起动荡，南郑侯一案引得朝野不宁、人心惶惶，本侯乃天子外戚、国家砥柱，自应抽空回朝，询问圣心。”
赵统压住心中不舒爽，只得继续谦卑：“小子冒犯了。敢问侯爷：既是回朝，阵仗何故如此之浩大呢？”
见他一根筋似的偏咬住这件事不放，吴壹身后已飘来零碎的几声笑，以示不屑。
吴壹直起身子，抬臂示意身后的一众下属敛声，目光再次回到赵统身上，不紧不慢道：“明知故问。天子将前线军务托付本侯，圣驾却一直不曾临幸南郑，实乃憾事。今将国家重器带回王都，恭请天子同阅军容。”
赵统无话以对，正在快速斟酌时，只听身后殿门被什么人倏地拉开，他一回眼，竟是费祎！
“子固，有重要的事交付于你！”姜维策马疾驰于官道上，身后是吴壹临时指派的兵卒三千，而聂桢则与他并驾齐驱，“等见到安平王，你立刻去确认王妃和世子的动向！”
“这之后呢？”
“回来复命。”
“是！”
说话间二人同时看到举着引路火炬的队伍就在百步之外！一开始稀疏，后来火光变得密麻，于是方知是王爷驾临。
“平襄侯，别来无恙？”刘理周全了礼数，又低声问，“内妹可好？”
姜维俯首作揖：“王爷挂心，我夫妻皆安。”
刘理瞥他一眼，对身侧亲卫吩咐道：“传本王号令：有平襄侯接应，便不必如此疾速前进，此刻起，时行四十里，明日午时到蜀宫！”
“舅舅请君侯带了多少人马？”
“带甲武士三千。”
“多谢你了，妹夫。”
姜维拨转马头，与刘理行于一侧，又是策马扬鞭、追月逐风！
费祎眼里冒火，遥指阶下一众人马：“吴国舅这是做什么，逼宫吗？！”
“文伟，此言何意啊？”吴壹故意拖长声调道，“你的嘴巴是在替天子说话？”
“我费祎今日为的是成都、为的是国家！”费祎长身立于殿前，诡谲不清的火光忽闪忽闪地照映着所有人的模样。
“哼，你懂什么是为国家？”吴壹盯住影子的面部，胸中渐冷，“再多说几个字，休怪本侯不顾同僚之情了啊！”
费祎目中怒意不下吴壹，紧盯着他，而后者无比坦然，迎着他诘责的眼光，丝毫不为情势所动。
在众人惊愕的眼光中，拓着蒋琬尚书令玉印的书帛被款款展开，陈示给在场的所有人。
费祎口舌俱紧，骤然之间竟失了些方才端着的气度：“蒋尚书如何了啊？！吴壹！你、你竟然！”
“来啊！将费大人‘请’了。”吴壹猛地挥手，身后二位小将便走上前去，三两下便把那头顶还蹭蹭冒火的费祎架走了！
赵统见势，正是进退两难之际，却看那吴壹从容下马，理净仪表，腰间佩剑，带甲上殿，在他身后的将士队伍亦随了他的动作，整装待发！
军靴撘扣“咔啦”响过几下，男人便越过赵统身侧，直往那皇帝所在的内殿而去。
“传赵侯爷口令——王宫安好，国舅爷上殿！”
“你是哪里来的？”款冬急忙策马追过几步，口中喊道。
巍巍宫墙下，那跑着传口信的根本不睬她，只是向前跑，还来不及如何如何，却教一道影子挡在面前！他这么一愣——让个戎装小卒将他给横马拦了！借着火光，他细瞅一眼：此人面貌是端的清俊，半身锐利，点以眉间英气。
小卒用马鞭指着他，脆声道：“我问你，从哪里来的，要到哪里去？”
他本来就跑得汗湿浑身，在春夏之交的时节，更加口渴，只想赶紧打发了这个“肆意”的无名同袍，于是有些不耐烦地解释道：“昭阳宫来的，往长乐殿去！懂事的，别挡道！”
小卒稍稍晃神，那传信的人便往前跑去了，瞧他的样子，总之是要赶着将这消息立马传出去！
“夫人，依婢子看，应当立刻回马府——陈仓侯一定在府！”
“泰伯自狱中归来不过几日的功夫，若是贸然掺和这些事，无凭无依，一定会引来非议！”姝妍跳下马背，一双腿因长久随军奔袭而酸疼到了极致，当此之时，已是十分疲倦，“昭阳……陛下在昭阳宫内，情况未明，谁又能知道吴国舅的手段？”
款冬紧随姝妍下马，破天荒地伸出手臂挡在她面前，情势难免，便急了一句：“赵侯爷的事，就算坐于府中观势定策也不迟啊！眼下皇宫最是凶险，至少咱们的两座侯府还是安全的！”
姝妍却只管往前走，款冬不敢怠慢，一边追她，一边苦口婆心地劝：“……说到底，侯爷是想夫人平安！”
姝妍的心口阵阵跳腾，面上虽有些许风尘，眼中却并无丁点的憔悴，相反，她的面庞完全冷静下来。她停住了步子。
“侯爷临去嘱您三思而行，非是必要之时，不可掺和赵氏的事……”款冬见状，赶紧搬出姜维再劝。
“冬姐，你知我这一趟就是为了赵氏。若在这个当口坐观成败、一言不发，将来到了地下，该如何答复伯父和赵世伯？”姝妍索性撂了缰绳，强忍腿间不适，往后宫的方向去。
“夫人！”款冬“僭越”地拦在姝妍面前，语气坚持，“若是他日到了地下，故主和赵老将军要为今日之事怪罪夫人，那婢子愿替夫人挨去责罚，但求夫人多多怜念生者！”
“冬姐啊……”姝妍沉痛地叹了口气，也握住她的手，“多多怜念生者……唉！你说，统哥哥难道不算生者么？这些年来，我始终对他心存歉疚，便一直想着，假使某日他府上出什么变故，我定然会为他倾尽全力……”她突然咬住唇齿，不肯再说。
款冬深深地看着她，似乎看透她的心。
“现在你明白了吗？”
款冬默然长叹，点点头，她的眼睛也变得湿润了：“夫人与赵侯爷的青梅之谊，确是其他人无法替代的……”
马蹄声似是从迷雾中响起的，正是此刻，姝妍下定了决心。
“夫人若是不回陈仓侯府，眼下要去哪里？”款冬问。
姝妍沉吟道：“吴壹若要找太后，我便只能去椒房了。”
低头平野大路，抬首满天星点，半夏倍道而进，挥鞭之间，只在身后甩下一片滚滚的尘！
女子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路途上——姝妍给她的命令既明确又迅疾，她因此走得非常之快。在这样的特殊时期，夫人的指示更容不得做事的人有半分犹疑！
“嗖——！”一支利箭擦着半夏鬓边飞过，不知扎在哪里，总之没伤到她！女子骤然一惊，使了大力气勒紧马头，前后张望一番，却不见人影！
“是谁？！”她对着黑暗喊去一声。
“你说呢？”是男人的声音。
“公子？”半夏感到微微的震颤自心口传至颈部，她的警觉意识稍稍松了一些。
男人座下的马蹄声清清脆脆的，从不远处缓缓而至。
“拜见公子……”半夏稍稍一滞愣，这才跳下了马背，向着晦暗处摸不住形迹的来者鞠了一躬。
“起来吧。”男人轻描淡写，他一贯的风格。
沉默。
“你有不满，但你没说。”男人没有问她，可单单这句话已经足够她心中狠狠“咯噔”一下——被他说中了。
“怎敢……”半夏回答。
“你倒是不在意马岱女人的死活，但那一日竟然连带着让你家夫人的身子也遭了严重的损伤，你没料到，你心中不安了。”男人沉了声。
半夏一言未发。黑黢黢的大道两侧只听见马儿一阵阵稍得休憩的喘息。
“没有我的那颗‘棋子’，怎么能够摸清马夫人的行程？没有你，哪里能知道南郑那座侯府里的桩桩件件呢？”男人拖腔拿调，“所以我说啊，这段日子以来，你们两个帮了我的大忙，你何必不安？”
半夏略略皱了眉头：“……多谢公子。”
“她要你回安平郡做什么，可与王妃有关？”男人问。
“是。”半夏低头回答，“她要我趁此机会，解救王妃，这样无论安平王爷接下来再如何做事，至少王妃不会成为要挟。”
“可惜……百密一疏啊。”男人不禁叹了口气，“……懂么？”
“不懂……”
“救得了那个女人，能保证救得下她那颗半死不活的心么？”男人竟然有些轻蔑，“我早就说过，她最大的弱点就是她的身边人——她太想身边人都好好活着了，所以做决定的时候畏手畏脚，一点也不像她。”
“公子的意思是，她……”
“你要喊她‘侯夫人’……”男人突然强调，语气硬了起来，他的神色有些残酷，“……不对么？”
“……对。”半夏讪然，只好这么回答。
“如果换做我，那个女人则不必再救。”男人轻声说，“或者把她留到最后的最后，毕竟关系到马氏一族能不能借此机会东山再起，若是在皇帝面前大义灭亲，岂不是忠心可鉴？”
“公子……”半夏局促着。
“我想，你家侯爷不知道他夫人要你去做的事吧？”男人略显调侃似的，让人摸不透他的脾气，“姜维若知道，免不了又是一场夫妻不和了……”
“侯爷确实不知……公子是如何知道这些的？”半夏犹豫着试探，仍然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是男人，我也是。最重要的，他是个喜欢权术的男人，而我恰好也是。”男人笑起来，“这件事上，我和他倒是‘所见略同’了呢。”
“公子的箭奴，技术愈发高了。”半夏突然说。
“不然呢？折损几十个人换的。”男人的语气平淡无奇，似乎几十个人的死，落在他这里只是件稀松寻常事。
又是沉默。
“不必旁敲侧击，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的心思。”男人说，“所谓‘背弃’二字，对你来说不是小事——但也不是难事。”
半夏的眼睛在男人所在大致的地方扫视一圈，虽然看不到他的眼睛，但借着夜幕里星星点点的零落还是可以摸准他的轮廓。
“即便我没有许给你任何实质性的东西，你也选择如此。我不是你唯一的契机，只是合了你的意。你找到了我，因为你明白自己的心，而我尤其欣赏能为自己的心做事的人——就比如你。”
“公子，请您不要这样说……”半夏垂眸。
“我甚至希望她也能这样——像你一样。而不是违背了自己的喜怒哀乐，步步踏入一个又一个迷局。”男人说，“那年她成婚，我头脑一热跑去成都，当时已然想好：若肯给我一句话，就说愿与我同走，我便舍了洛阳城的荣华富贵，与她归去山水间。什么权谋、什么诡斗，通通抛了。可惜啊……”
“公子是痴情人。”半夏慢慢说着，心中似乎被划开了一个豁口，“可惜有人不明白公子的心。”
“‘痴情人’？呵呵……”男人突然嗤笑起来，“比不上你——整日眼看心爱的人与别人恩恩爱爱、翻云覆雨，换做是我，早就把他杀了。”
半夏感到自己的心口在难以自抑地震颤，三言两语揭起她的伤，让她很难在他面前保持理智。
“你从什么时候起喜欢了你的主子？”
“我……”半夏嗫嚅着，感到心间隐痛，“建兴五年夏，陇上军营。”
“记得如此清晰，难道他会因为你的好记性而多看你一眼么？”男人又一次轻薄起她的感情。
“公子呢？是什么时候喜欢了……夫人？”半夏心中不甘，堵了口气似的。
“不重要。”男人双腿轻夹马腹，语调不屑，“因为你要与我谈的事情都与这个无关！真正重要的，是接下来你要怎样在危难关头对姜维表忠。这样他没准儿还能多看你一眼！”
“公子的意思？”半夏猛地抬头，只见秋夜露重，人影憧憧。
“马氏要东山再起，我便助他一臂之力！”男人干脆利索，策马扬鞭，俯视半夏，“这不也是姜维的想法吗？哈哈哈……”
话音刚落，男人便与她擦肩而过，徒留女子在原地回味、思索……
却听身后一声略带试探的复杂的呼唤：“……半夏妹子？”
半夏猛地转过脑袋，这才看见不远处是一个略显困顿的错愕难平的蒙猇！他就那样孤零零地立在一角。此时恰巧现了半轮云间月，于是那男人的身型全然地笼罩在光亮里。
“蒙大哥，你跟我？”半夏眯了眼睛，质问他。
蒙猇不回答。
“你听到了全部，是吗？那你现在预备做什么？不会是想灭了我的口吧？”半夏嗤笑起来，眼中含着烈焰。
蒙猇怪责地望着她，似乎是囿于不知如何应对的尴尬境地，又似乎已经有了下一步的计划，只是隐而未发……
“你想怎样？给个痛快话。”半夏按住袖底暗针，警觉的模样宛如一头护卫领地的野狼！
“半夏妹子，你不该做这样的事。”蒙猇慢声说。
“你不明白的事可不能轻易给出评判啊，蒙大哥。”半夏继续凉薄地笑着，“那是我与她之间的恩怨，你最好别掺合。”
“你的口吻不像个下人。”蒙猇心中已有了些火气。
“自轻自贱者才争着为奴为婢。”半夏不屑地说，“谁生来就愿做奴婢？你愿意么？”
蒙猇沉默下去。
“蒙大哥，我猜你也有一段‘不可说’的情。”半夏的眼底光波流转，嘴里的每一个字都藏着魅惑，“你可别急着否认，因为我看出来了。你爱上了你的主母，这让你既惭愧又痛苦。看着她在别的男人身下快活，你的感受和我大差不差！”
蒙猇皱了眉，他感到自己的心口猛烈地跳腾着。
“都是沦落人，你何必与我为难！”半夏突然改了口气。
“不。”蒙猇反驳她，“我与你不一样……”
他无端地想到了那日在崖底洞穴外，周翁的目光和他的教训。
……她此前是你的主母，今后仍是你的主母。
蒙猇的眼睛有些湿润，他将目光移回半夏身上，铁了心叱责她道：“你做了这等腌臜事，应当以死谢罪。”
“好啊，那请蒙大哥杀了我。”半夏毫无惧色。
蒙猇两步逼近她，这柄多年趁手的钢刀已然抵在女子脖颈动脉处！男人沉沉的呼吸极具压迫力，半夏却没有反抗的意思，主动权因此牢牢掌握在他手里！
“蒙猇，你不会动手的。”半夏眉眼如丝，“因为你拎得清——如果我死了，她的指示就没人去完成。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你负得起责任么？马氏的每一个暗从都来去分明，你若杀了我，她一定追查到底！”
“我会告诉她，你背弃主人，就该千刀万剐！”蒙猇狠狠地说。
“你有什么证据？”
“我……”蒙猇语塞。
“把我活着带回去，让我在她面前认下这一切，才算你正义啊。”半夏就这么笑着，死死盯着蒙猇脸上的纠结，“可我不会认，就算我认了，她也不会信，至于你嘛……你不仅今夜不敢杀我，以后也不敢。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要对我动手，我就会对她先动手。之前那次，她不过是身体受了点伤，你在心里就把公子恨到了今天。那之后呢？她要是死了，你还能活吗？”
蒙猇手上的劲愈发加重，半夏的脖子被割出一条伤口，渗了些血花！可是短暂的一瞬之后，男人骤然放开了那柄完全能够切断女子命脉的钢刀！“哐当”一声，利器坠在地上，失了活采，奄奄一息！
半夏在惯性之下后退了半步，她用手背缓缓地抹去颈上血，语中极尽悲哀：“蒙大哥，我看你是真的爱她——你甚至比侯爷还爱她。如果不是隔着这层身份，你会为自己的心做事吗？”
“会。”蒙猇垂手站着，显得孤独而克制。
长久以来的压抑终于在今夜、在此刻得以倾覆……男人感到头脑发热，五内似欲将焚……对姝妍的感情让他时而觉得无力，在此之前，只有马岱窥到过自己心底花费了大力气去埋藏的隐秘。而他自己早决定将这份秘密的情感带向死亡——当然，这些都发生在今夜的际会之前。显而易见，他“费了大力气”的“埋藏”毫无效果，甚至都禁不住面前这个非亲非故的女子几句直白的诘问！
马岱嘲他根本不会藏心。是的，他确实不会。
已经到了今天这个地步，退无可退。他是姜氏的死士，自小就知道这个残酷而决绝的法则：一日走于刀尖之上，以后每天都是拎着头颅、舔血而活！说什么爱恨交加，谈什么个人感情！
“你的刀，拿好了。”半夏替他捡起它，在自己心口的衣衫上擦了擦，对着月光，刀刃一侧映出两个人相似的眼目。
“以后你我相安无事，就这样。”蒙猇从她手里一把抽回自己的刀，冷淡地说。
“陛下！陛下！是国舅爷，国舅爷他……他……”小宦绊了几个跟头，几乎是手脚并用，才爬到了皇帝脚边！
黄皓跪在龙榻一侧，转脸就对着小年轻训斥道：“舌头捋顺了再说话！殿前什么情况？”
“是！黄公公教训的是！”小宦汗流浃背，头晕眼花，勉强支撑住了气息，至少不会让他在皇帝眼前直接昏过去，“回陛下：国舅爷他、他剑履上殿，此刻正往内宫来了！”
皇帝“噌”的一下直了身子，瞪着帘幕之后的小宦。
“给朕滚！”
小宦不敢抬头，只在地上瑟缩着，冒了一袖子的汗……
“陛下息怒呀……”黄皓躬身一拜，语中强作镇定，宽慰道，“国舅爷这么一番大阵仗，想必也许确有要事等着面奏陛下呢？”
“狗屁！”皇帝骂了一句，此情景下顾不得什么皇家体面，只恨得牙根痒痒，“吴壹，朕的舅舅！有什么事一定要他面奏啊？他还带了那么多兵！是要回成都，还是要打成都哇？！”
黄皓规规矩矩地陪在皇帝身边，面色安静。
“阿渺，你说他……会不会？！”刘禅突然起身，双手紧握，来回踱了几下，“自小到大，国舅对朕是不太满意，但他、他不会是要……他不会吧？！”
“陛下切莫胡思乱想啊！吴大人是陛下的舅舅、太后娘娘的亲兄长，更是先帝倚重的臣子，于国家、于社稷，那都是劳苦之臣！”黄皓跟上皇帝的动作，收肩引颈，忙不迭地宽抚着。
“在这个时候，朕可不太敢信他这‘舅舅’啊。”刘禅沉声道。
“陛下，小奴听底下的太监们说，宫门从昨晚就闭了，照这样看，那永昌亭侯不知道向谁倒戈了。眼下情急，咱们不如先这样……”黄皓凑近刘禅，与他密语起来。
刘禅听过他的谏言，才算露出一丝松和的表情，“撕拉”扯下一条袍衬，却注视着自己的手，犹豫起来……黄皓立刻跪下去，毫不犹豫地咬破了自己的手指，端举在皇帝面前。刘禅望他一眼，心中复杂，但是此情景下也顾不得许多，于是直接扳过太监的手，“呼唰唰”地写过一番！
“站下！”椒房殿口，执戟郎中挡住了两位女子的去路，“没有吴大人的手令，谁都进不去！”
款冬托着玉盘，面无惧意，口中沉稳道：“高阳乡侯口谕：为皇后娘娘送东西。”
执戟郎并无懈怠之色，眼睛仔仔细细打量着二人，行动上却丝毫不肯放行。款冬向后退了半步，姝妍拢袖上前，款冬旋即对两个执戟郎说：“此乃平襄侯夫人。”
执戟郎于是礼貌俯首道：“原是侯夫人。小的们做事疏忽，冒昧了。还请夫人见谅。”
姝妍笑道：“本夫人不常进宫来，郎中令们又值守辛苦，怎好怪责尔等？”
执戟郎面色稍加缓和，互相看了彼此几眼，又对姝妍赔上和气的笑容：“特殊时期，不知夫人可有吴侯爷手令？”
“这个倒是没有了。”姝妍语调清琅，继续笑着说，“不过，国舅爷口谕在此。”
“这……若是这样，恐怕不行了。”
“昭阳宫可向你们派了最新消息来？”姝妍笑吟吟地。
“这……还没有。”一个执戟郎老实回答。
“难怪了。”姝妍解释道，“废帝诏自要传遍朝中机要，才轮到皇后的椒房殿。你等对前朝形势一无所知，也是常理。”
“……废帝诏？！”执戟郎面面相觑，个个心中大惊失色！
姝妍理正前襟，严肃道：“本夫人前来给皇后娘娘送东西——奉国舅口谕、太后懿旨：赐死皇后张氏！”
执戟郎不敢抬头，全犯起了嘀咕……
“还不快让开？耽误太后娘娘的旨意，各位准备赔几个脑袋啊？”款冬训斥道。
“这、这……”一个执戟郎大着胆子追问道，“敢问平襄侯夫人：为何是您来执行太后的旨意？长乐宫的太监呢，怎么不见他们的人呀？”
“当差的，你还真敢在夫人面前闹笑话呢？”款冬假意掩唇而笑，“我家夫人的阿姊是未来的皇后，废后张氏现在就得死。你说这件事该不该我家夫人的份儿啊？”
执戟郎听她这么几句，全都跪了下去，唯唯诺诺道：“侯夫人请！”
姝妍笑着，眼色却凉薄下去，抬脚迈进椒房殿。
几个宫娥在内殿值守，大家的神色虽称不上十分慌乱，但也绝对不安宁。眼瞅着姝妍往这边来了，认得她的旧面孔不顾一切地迎上来，引着她快步流星，直入内宫！
“怎么是你，妹妹？！”张皇后从凤榻前站起，面上虽还算镇定，但难掩心底的惊愕，“……你竟然从汉中回来了？”
姝妍迅速叩拜，开门见山：“皇后娘娘万福。娘娘可知道昭阳宫出了什么事？”
张皇后匆匆走到姝妍面前，紧张地盯着她的脸：“怎会不知？那吴氏向皇上发难，赵羽林引兵包围了正殿，他二人已成合力之势！只是不知陛下如何了？！”
姝妍低声回答：“臣妾也尚且不知……”
“这该如何为妙？”皇后绞紧十指，盯着姝妍来回看了几眼，语气突然冷下去，“……妹妹是怎么进来的？又是来做什么的？……若立了新帝，你便是新后的母家！”
姝妍清楚她这一番合理质疑，却不解释，只反问道：“皇后娘娘以为妾身是来做什么的？要挟皇后、助纣为虐、逼帝让位么？”
皇后盯着她的神色还是古怪。
“臣妾为良心而来。”姝妍立刻跪拜在地，不卑不亢，“请娘娘宽恕——臣妾斗胆借赐死皇后之名，假传吴氏口谕进了椒房。宫外形势未明，臣妾才冒险进宫，因为知道娘娘有用得着臣妾的地方，所以来了！”
“……好。”张皇后喃喃一番，心中再三思忖，这才像是下定决心似的，“你我从小认识，今日我信你。”
姝妍却趴在地上不动，只等皇后的反应。
“妹妹好胆识。”皇后握住她的臂膀，将女子从地上扶起，“为了皇上，本宫焉能坐以待毙？不瞒妹妹，本宫从早上开始便思忖着，该如何给绍儿去信，要他救驾，只是苦于无人托付！眼下恰好出现了妹妹，此乃天赐啊！”
桓侯张飞猝然长逝，飞长子苞又不幸早殁于北地战场，飞次子袭先父爵位，便是张绍。张绍入仕并不久，且因为年纪尚小，而在朝又为文官，那帮老臣于是没有将他看在眼里……
“娘娘说的是张国舅？”
“正是，但是他……”皇后思虑重重，握住姝妍的手，面露难色，“张绍仕途正起步，官不过侍郎，人微言轻，岂能起到震慑之力？”
“只要国舅擎得起‘清君侧’的名义，自然有人相助！”姝妍坚定道。
“既然如此，本宫的第二道懿旨便颁给平襄侯——因为本宫信你，所以也信他能够为陛下千里驱驰。”
“娘娘，恕臣妾无能为力……”姝妍垂眸无奈道，“因为拙夫被吴氏谴去迎安平王爷，眼下不知他的境地，娘娘的懿旨若是在这途中被别有用心的人拦截了去，恐怕只会对陛下和娘娘不利！”
“吴氏心计竟如此深沉……”张皇后恨道，“迎立刘理，这摆明是真的要废了陛下啊！”
“娘娘莫慌。”姝妍抬头直视张皇后，眼中愈发冷静，“若信得过臣妾，便还有一人可用。”
“陈仓侯？”皇后惊讶，“可听闻马侯爷刚出狱不到半月，身体未愈，兼之风言风语还未散尽，本宫只担心……”
“一路走来，非议众多，但匡扶社稷，马氏职责。”姝妍作揖，不再多说一个字。
皇后紧紧握住姝妍的手腕，一双严肃的眼睛盛满对她淋漓尽致的信任：“本宫如何信任张绍，便如何信任马岱。皇后懿旨就劳妹妹颁给张府。英儿——再拿凤印来！”
婢女将金印奉上，皇后最后看了一眼，连同一并将写好的诏书，郑重地放在姝妍手心里：“这方印信，就全权托给陈仓侯了！”
“臣妾领旨。”姝妍的声音此刻才有些颤抖。
“妹妹又该怎么出去？如今这椒房殿进来容易，要想出去，可是难于登天。”皇后不禁担心。
“不知娘娘肯不肯委屈半日？”姝妍从袖间拿出一只精秀的瓷瓶，当面拔开口塞，放在自己鼻下嗅过，呈给皇后，“这是臣妾娘家绝传之药，色澈，无味，只需半口，便能断了呼吸和脉搏，与死人无异。臣妾若要出这道大门，皇后娘娘就必须‘死’。”
“要多长时间？”皇后静静地问。
“从服药开始，可以保持六个时辰。但眼下唯一的问题是：臣妾手中暂无解药，必须遣人去固定地点拿取。”
“在哪里？”
“北郊。骑马来回，四个时辰。依现在的情况，恐怕还要慢些……”
“若解药不到，会怎样？”
“会死。”
皇后盯着姝妍的眼睛，良久不言。一刻钟过去，皇后对姝妍说：“本宫既然说了相信妹妹，那就是相信妹妹。”
……
姝妍身后跟着款冬，款冬手中稳稳地捧着皇后的印信玉匣，二人站在椒房殿最高一级石阶上，俯视着为皇后当差的一众人等。
在大家错愕不已的目光中，姝妍抬高了声调：“皇后张氏，奉旨自尽，玉印在此，尔等妥善看护先皇后尸身，不可妄为！国舅爷匡正社稷，尔等自有恩赏！”
即便或疑或信，所有人却都无一例外地趴跪在地，屏息凝神，不敢作声！
“……姜夫人？可是姜夫人吗？”
二人正匆匆走着，身后突然飘来一个声音，说不上是在哪里听过似的，但又不甚熟悉。姝妍和款冬回头去看，一个身形瘦削的公公站在不远处，显得十分恐慌。
“是奴才！”那人半是趔趄着跑上前来，纳头便跪！不等姝妍发问，他便避过身去，从衣物最深处拿出了什么东西，将它颤抖着握在手里——至此，姝妍仍没有认出他来。
款冬却低低惊呼一声：“阿顾？”
“是、是！奴才就是阿顾！”那人惊喜地喃喃着，“定是先帝垂怜，不想竟然在此地遇见夫人，眼见有望了！”
“夫人，这是相府从前的伙夫阿顾。”款冬急急解释，又转向宦者惊道，“你怎么进宫当奴才了？”
“奴才……”他似乎有难以启齿的哀恸，嗫嚅再三，“是为了元妃娘娘。”
“天啊……”姝妍低低哀叹，一股难明的恻恸细细密密地噬咬起她心尖最柔软的地方。
当年第一次见到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是在相府接到太后懿旨，聘诸葛筠为贵人的那一夜。这个青涩的男孩跑了几里地，搬请姝妍入府相劝。当时的他满面愁绪，可姝妍却不知，他几分心思皆是为了那个不肯接受命运的女子！
“夫人何苦为奴才感伤？夫人也许还不知道，半个时辰前，芈公公在猗兰宫前喋血而亡了！”阿顾眼睛湿润，“这是他临死前托给小奴的！他说，就是咱们所有人挨个儿的去死，也要把血诏托出宫门啊……”
“血诏？！”姝妍和款冬对视一眼，心中一片惊惧，“……给哪位大臣的？”
“奴才不知道……芈公公说，只要能出了宫，就给遇见的第一个外臣。”阿顾的语气极尽哀惧。
“芈公公是先帝身边的老人，如今却惨死……”生离死别，竟在一瞬间。姝妍不忍卒听！
“求夫人带它赶紧离开吧！”阿顾催促道。
“阿顾！”姝妍接过那块来自刘禅的、血糊糊的衣帛，一把抓住了小宦的手腕，“……我有事要你去做。”
“夫人请讲！”阿顾咬牙含泪，表情坚硬。
“你既然为她进宫，当知我的意思——在这个时候，我把她托付给你。这是命令，不是要求，你明白吗？”姝妍不禁流泪。
“是！小奴万死不辞！”阿顾“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姝妍磕了个头！
在那血诏背面，姝妍一眼看到了“馬岱”二字！
小腹随即一阵绞紧——前所未有的剧烈的恶心伴随着身体的不适，叫嚣着要冲破额顶似的……姝妍又感到一股轻薄的血腥气顺着喉咙攀上来，让她几乎站不住脚！
这一切——这争名夺利的一切究竟何时才能彻底结束啊……
死的人已经坦然赴死，活的人却还要咬紧牙关将罪恶扛在肩头！
皇帝坐于榻前，手中婆娑着一只精致的玉杯，耳中只听着一双双军靴的踏地声朝内宫近了再近……那太监黄皓是寸步不离地跪在皇帝脚边，低垂脑袋，没人能将他的神色看得清明。
但皇帝的脸色却并不像太监那样看着安稳。
吴壹一身银甲，内殿门前站定。先头小卒们一字排开，早也将阵势备得周全。
“——国舅爷到！”一声铿锵叩开殿堂中的沉默！
吴壹却没有随着这声宣扬而动，正相反，男人顶着这身坚不可摧的盔甲，从容自若地站在与皇帝未远的位置上，面不改色。他好像在等什么。
刘禅默默地站了起来。逆着殿门前两排密集的焰点望去，吴壹站着的地方显得虚幻而飘渺，君臣二人面孔相对——皇帝的目光似乎更远些。
“国舅回朝，怎么不给朕说一声？”皇帝拢起袖子，故作一副不慌不忙的姿态，坐了下来，“朕也好提前列阵、迎接您呐。”
“臣，恭请陛下圣安。”吴壹答非所问，他的身体还是没动——男人不过立于原地、稍稍作揖。
气氛异常紧迫！
黄皓却在此刻突然观察了皇帝一眼。然而竟是这么微不足道的一眼，就让他的主子了解了他的提示。刘禅似乎仍在这个瞬间到来之前纠结了一下。倏尔，他再次缓缓站起身子，提着袍角走下金阶。
“国舅长途奔波，必然辛苦了。朕想，不如为国舅设家宴，就在正阳宫……”皇帝的嘴角扯出一个不甚了了的笑意，掩着心中的动荡。不料这话只说到一半，却被吴壹打断了。
“皇帝陛下，今日本侯千里而归，不是为叙家常、吃便饭的。”
皇帝的似笑非笑霎时凝在脸上。
剑拔弩张。
“那，国舅的意思是？”
“臣的意思吗……”吴壹仍然站着不动，手掌却按在腰间那柄长剑上。
“无论国舅的意思是什么，都请您上殿说话。”皇帝手中死死地捏着玉杯，似乎要将它捏碎！他盯住吴壹的眼睛，吴壹却纹丝不动。
殿前一个小宦却“哐”的一声摔在了地上！众人惊哗的眼光中，他的袖口竟然甩出一条亮晃晃的光！是短剑！
“有刺客！保护国舅爷！”一人反应极快，话音刚落，但见一阵哗乱起于殿口两侧——跟着吴壹的带甲勇士们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殿外十几个小宦的十几副喉咙通通抵在了刀口！“哗啦啦”！从他们的袖子里全都掉出了刺眼的锋刃！
情形在一瞬分明，此刻即是一边倒之势！
皇帝瞬间冒了半身的冷汗，手中握着的玉杯霎那变得如冰般刺骨！黄皓的脑袋终于抬起来：太监脸面惨白，神情只若死灰……他看向皇帝手里的玉杯，再望住那剑履上殿的吴壹，心中只余战栗！
“皇帝啊，这是做什么的？”吴壹冷笑着问，“要臣死么？”
“舅舅，朕、朕……”皇帝再难掩去心中的恐慌。
“行了！都退了！别脏了这地方——皇上还在呢！乱哄哄的，像什么话？”吴壹轻蔑地瞥眼一瞧，口中训斥两句，只轻轻挥了个手，所有被控制住的太监们就都给利索抬走了。
“舅舅有什么话，进来说吧……”皇帝口干唇燥，心中怦怦。
不等皇帝说完，那黄皓却猛地起身，快步走到昭阳殿前，袖袍一展，对着所有人马高声宣道：“传——高阳乡侯进殿！”
他似乎用尽了力气才喊出这句稀松平常的话，然而此情此景下，宦官的声音难以克制地颤抖着。
这是皇帝的脸面，更是天家的尊严。
即便在生死难料的时刻，努力维护皇帝的脸面，就是捍卫天家的尊严。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区区一宦，是别人口中“失了根子”的玩意儿，出人意料地在生死紧要的关头突然明白起了这个理儿……
吴壹没有接旨，但他终于抬脚迈进了内殿。
“——太后驾到！”
此刻的宫外却突然传来一声，似要划破天际！众人隔着这段空间看去，长乐宫的首领太监率先赶到昭阳殿外。一群人抬着太后的步辇，紧随太监的步伐。
吴太后坐在步辇中，神色严峻。众人注意到她身上那独属于太后的绣金朝服，十分庄重。
“臣吴壹，恭迎太后。”吴壹率先跪拜在地。
“儿臣参见母后……”刘禅也对吴氏行拜礼。殿前殿后、宫内宫外，所有人都处在太后仪仗的威压下，不得抬首！
“众家平身。”太后目不斜视，提袍而入，与她兄长方才的模样如出一辙。
殿内殿外又恢复了庄肃。随着太后进殿的几个婢子伶俐，将殿门乖巧地阖上，外间世界于是同里面的那个彻彻底底地分隔开来……
云幕凝固，六合憋仄。整座宫城从此陷入一片死寂，它默然等待着被宣告那未知命数的时刻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