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四,老客离家,生人回避。

    卫舒窈赶回家的时候,送老客的活动已经接近尾声。

    空气里弥漫着鞭炮燃尽留下的气味,细小的红色纸屑四处散落,在昏黄的灯光下好像一块块血斑。

    冷风阵阵地吹过,卫舒窈绑紧乱飞的头发,刹住车,小心推动生了锈的自行车。

    老街街如其名:青石砖铺就的道路凹凸不平,杂草自凸起的砖缝中肆意疯长,就是步行,都要时时小心脚下;路两旁,锈迹斑驳的瓷白灯柱上,飞虫侵袭灯罩,本就昏黄的灯光更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气息微弱。

    紧闭的木门前,灰扑扑的铁锅里堆满纸钱,大多已经被烧成卷曲的纸灰,火势渐弱。三根香烛上火光跳动,显得有气无力,似乎随时都要熄掉。

    今天是阴天,乌云遮月。在这种昏暗的环境中,卫舒窈只能靠着微弱而诡异的火光照明。她怕冲撞老客,不敢打开手电筒。

    纸屑四溅,卫舒窈死死低下头,盯着湿滑的地面,一步一个脚印。

    她要恨死徐乘风那个臭崽子了。

    本来约好的下午三点到徐家补英语,徐乘风临时改了地点,非要到大桥边的奶茶店。卫舒窈人都到小区了,收到消息又顶着大太阳哼哧哼哧骑过去。好不容易到了那,小崽子又玩失踪,怎么找也找不到,卫舒窈给他家长打电话,反而被臭骂了一顿。徐妈要她担责,硬是拽着卫舒窈找到天黑,回家的时候,才发现人就在那吹着空调看电影。

    现在想起小屁孩翘着二郎腿一脸优哉游哉、徐妈盛气凌人的样子,卫舒窈还是恨得牙痒痒。如果不是那一家人整这一出,大路又在抢修禁止通行,她今天也不会这么晚还没回家。

    偏偏今天是七月十四,老客离家归地府。天黑了,家家户户早熄灯,行人不能久在外。

    卫舒窈悔不当初,早知道就不该财迷心窍,图家教工资高,没把表姐说的“家长和小孩都难伺候”放在心上。心里又悔又恨的时候,卫舒窈用余光看见一根香烛熄了火,赶紧加快脚步。

    地砖豁开一条缝,卫舒窈没看清,一脚绊在上面,差点连人带车摔了个趔趄。

    “兔崽子,没长眼睛啊?”恍惚间,卫舒窈好像听见一声带着浓厚口音的谩骂。

    她撞到人了?

    卫舒窈疑惑地环顾四周,发现空寂的街道上除了她,连半个人影都没看见。

    夜风骤冷,几乎刺骨。卫舒窈抖了个激灵,后知后觉想起来刚才被骂的时候,她好像全身一冷。

    她妈说过,七月十四晚上还在外面乱晃的,小心撞到鬼。

    “嘶。”卫舒窈倒吸一口凉气,飞速低下头。她不敢乱看,只能一个劲往前走。

    走几步后,车推不动了。

    再用力一推,还是没动。

    老街地不平,也许是被什么挡住了。卫舒窈没多想,把手放到前杠上,往上一抬。有些重量的自行车被抬离地面,然后突然又被压了下来,就像有人故意跟她作对一样。

    好像有人,拽着自行车不让她走一样。

    阴风更甚,路旁的纸灰被吹起,灰扑扑的一个小龙卷,像极了民间传闻中的鬼风。一瞬间,卫舒窈觉得自己全身都被冻住了,只有头像被蛊惑了一样,一点一点,僵硬地扭过去。

    空无一人,除了灯光一闪一闪,没有任何异样。

    原来是虚惊一场。卫舒窈长舒口气,在心里暗笑自己草木皆兵。

    她弯下腰去查看时,头顶闪光的频率突然越来越快,速度跟抓拍车辆的闪光灯不相上下。卫舒窈被闪得眯起眼,看得眼发疼才发现是一块小石子挡了路。

    路灯彻底暗下去。

    “吓我一跳。”卫舒窈嘟囔着踢开石子,然后一抬头,和一张可怕的鬼脸鼻尖对鼻尖。

    一张满脸青灰的鬼脸,头直接被削去了一半,窟窿里散发出源源不断的腥膻味。

    卫舒窈猛退后一步,鬼竟然也像被吓到一样飞速弹开。

    一人一鬼隔着一辆自行车,大眼瞪小眼地僵持。半晌,那鬼摇了摇窟窿里的血,“狞笑”着开口,话中带着浓厚的口音:“小姑娘。”

    他在叫我。卫舒窈头皮一紧,死抿嘴唇不答话,手自以为隐蔽地悄悄摸上车把。

    “我不会吃你。”鬼飘过来,几滴青灰的血甚至溅到地上,发出滋滋的声响溶蚀地面。

    惊叫声被堵在了喉咙口,卫舒窈一言不发翻身上车,使出生平最快的速度狂蹬踏板。

    “你站住!”鬼扬眉大喝。

    “啊啊啊啊你滚啊——”卫舒窈闷头快骑,惊叫连连。

    成老鬼奋起直追,卫舒窈死命狂蹬。他追,她逃,她破口大骂。

    “我……”

    “你你你你什么你,臭瘪三你闭嘴啊——”

    鬼似乎要说些什么,但每次都被卫舒窈骂了回去,毫无还嘴之力。卫舒窈逃命之余,由衷钦佩自己不仅能在天黑的老街如履平地,甚至还有舌战恶鬼之勇,惊叹果然人在危急时刻,总能爆发出无穷的潜力。

    她忘了一件事,兔子急了要跳墙,更何况是青面獠牙的恶鬼。

    眼见灯火明亮的大路就在前方,街上唯一一个游荡的活人只知道把他骂得狗血淋头,连一句话都不肯听他说完。成老鬼又急又气,恶向胆边生,大吹一口阴风,怒喝:“小兔崽子,老子让你……”

    夹杂着纸灰和腥膻味的冷风灌进鼻子,卫舒窈连打四个喷嚏,浑身被冻得打战,重心一不稳,连人带车摔了个底朝天。

    成老鬼狞笑声声,缓缓飘近,卫舒窈想站起来,发现腿痛得厉害,根本动不了。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一代巾帼卫舒窈将命丧于此。卫舒窈牙齿打颤,深深为自己英年早逝的命运叹息。

    都怪徐乘风那个臭小子,都怪姓徐的一家……求生的意志让卫舒窈忍着钻心的疼痛也要往后退,鬼逼近时,她又想起了一切的罪魁祸首。

    在卫舒窈惊惧的眼神中,成老鬼露出最和善(狰狞)的笑容飘近。然后,他看见这个被吓破胆的女孩脸上突然露出——古怪的神情?

    “成、昌、平。”一道稚嫩无情的声音突然从成老鬼头顶传来。

    卫舒窈看见一只头戴黑色高帽,身背巨大招魂幡的鬼从阴影中飘出,一开口,就将眼前的恶鬼吓得浑身僵住。

    接着,一条血迹斑驳的铁链从阴影中甩出,精准无误地勾住恶鬼的脖子,再一缠,恶鬼直接双腿跪在空中,连连求饶。

    “还回不回去了,净给我们找事。”一只头戴白色高帽的鬼顺着铁链飘出,稚嫩的声音中满是不耐。

    “黑大爷,白大爷,我错了,我错了。”恶鬼双手合十。

    “你与生人纠缠过久,恐扰乱秩序。”“黑大爷”冰冷的眼神在成老鬼和卫舒窈身上来回扫视。

    “都抓回去,把这个活人也带回去!”“白大爷”拍掌欢笑。

    卫舒窈面露惊恐,她没想到黑白无常可爱的外表下竟然藏着如此歹毒的心肠。她猜出眼前两只吓倒恶鬼的鬼是黑白无常,但是有一点,让她实在不敢相信——黑白无常,竟然是两只小鬼。

    两只圆头圆脑、大眼扑闪、看上去只有五六岁大的小鬼,竟然是让人闻风丧胆的——黑白无常。

    卫舒窈好奇到忘了恐惧,一个劲地在黑白无常身上看来看去。

    他们穿着统一的道士服,一黑一白。圆圆的小脑袋上顶着跟自己差不多高的高帽,显得滑稽又可爱。尤其是白无常恶狠狠地瞪人时,还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

    卫舒窈天马行空地想,他们戴那么高的帽子,会不会很容易重心不稳。

    她的脸上适时露出一抹怪异的笑。

    黑无常微微皱眉,似乎有些不解。白无常看到这个人类脸上诡异的笑,深感冒犯,大声质问:“你笑什么笑?”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二位实在太厉害了。”卫舒窈连连摇头,一脸真挚。和白无常对视一秒后,她看到眼前的小鬼突然扬起下巴,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半是赞赏半是不屑的冷笑:“算你识相,比那个人类会说话多了。”

    卫舒窈有点好奇白无常口中的“那个人类”是谁,但不容她多问,黑无常已经从袖子里掏出剧烈震动的罗盘,一脸严肃地说:”东南方又有鬼闹事。“

    白无常拽着成老鬼飘在黑无常身后,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分给卫舒窈。飘得远了,两只小鬼的声音还能断断续续地传过来。

    “我都说了,不让他们回家,不回家就什么事都没有。”

    ”阎王爷和孟婆说过,鬼都是想家的……除非……“黑无常的”除非“没了下文,他们已经飘远了。

    在地上坐了好一会,卫舒窈才从刚刚魔幻的经历中缓过神来。她撞到鬼,差点被鬼吃了的时候,长得像小孩一样的黑白无常抓住恶鬼,间接救了她。

    四舍五入,她这是虎口逃生,还顺带见到了黑白无常的庐山真面目?

    “值了。”卫舒窈盯着三只鬼飘远的方向,一脸意犹未尽。

    “嘶——”才感叹完,腿上的痛感仿佛刚被解冻一样,以更凶猛的攻势反扑,痛得她面目狰狞。卫舒窈咬牙低头一看,发现她的膝盖上磨破了好大一块皮,碎石沙砾粘在渗血的皮肤上,如同伤口撒盐。更糟糕的,是她的腿太痛了,痛得她根本不敢动。

    卫舒窈怀疑自己骨折了,保险起见,她决定先不挪动。

    结婚三十多年的爸妈趁暑假去外地度蜜月,表姐一家又远在A市,卫舒窈举目无亲,只能含泪掏出手机,拨打120.

    “倒大霉了。”挂断电话后,卫舒窈疼得龇牙咧嘴。她本来就累个半死,再来这么一出老街惊魂,全身都极度疲乏。

    于是,刚刚还在胆战心惊的卫舒窈,选择小心翼翼地卧倒,躺在坚硬且凹凸不平的地上,在阴暗潮湿的空气中,十分惬意地,入睡了。

    她梦到了一条长河。

    暗沉沉的色彩,极为缓慢地流淌着。卫舒窈透过清澈的河面,看见河底的深渊。

    它并非深不见底,相反,深渊底部的河流极为光彩夺目。只是被暗沉的水幕挡住了,看上去遥远而失真。

    刚刚经历惊魂一幕,卫舒窈自诩已经无所畏惧,更何况这还是在梦中。于是,她毅然决然蹲下身,粗暴地在水中乱划。

    水滴飞溅,落在如茵的草地上,很快又消失不见。草地干燥如初,而卫舒窈全然不知——她拨开厚重的水幕,看到一条与眼前长河形状相似但流向相反的河流。

    河面上繁星灿烂,一个个发光的物体沿着水流行进,让人眼花缭乱。

    卫舒窈的视线再转向岸边。奇怪的是,即使看上去隔了这么远,她还是能看得一清二楚,仿佛身临其境。她看见一个穿着病号服、身披黑色斗篷的男子盘腿坐在殷红花海中,懒散地打了个哈欠。接着,刚刚才见过面的黑白无常悠悠飘向男子,铁链上捆着的恶鬼面如菜色。

    她能看见,却听不见。

    白无常似乎向病号服男子说了什么,一脸倨傲。男子半抬眼皮,连正眼都不给一个。

    卫舒窈看见他动了动嘴唇,白无常当即脸色大变,直接抽出捆着恶鬼的铁链,劈头盖脸砸向男子。

    男子纹丝不动,卫舒窈深感敬佩。下一秒,她看见黑无常挥舞招魂幡挡住铁链,一脸肃然地转向白无常,不知在说些什么。

    白无常的脸上不甘、懊恼、气愤的表情丰富如调色盘,而身处旋涡中心的男子却只是盯着河面发呆,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这么一来,卫舒窈也有点好奇这条发光的河长什么样。她想看,但河面上就像蒙了一层雾一样,怎么也看不真切。

    变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黑无常教训白无常,男子神游,被解开的成老鬼似乎看到了什么,突然咬牙飘起,一头栽进河里。

    黑白无常愣神,男子目瞪口呆,卫舒窈还没反应过来,钻心的痛苦已经再度袭来,直接将她抽离梦境。

    在消毒水的气味中,她睁开眼,看到隔壁病床上,睡着一个男子。

    套在蓝白条纹的病号服里,长得——有点像刚刚英勇舌战白无常的人?

章节目录

今天病友也在努力修灯吗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对三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对三并收藏今天病友也在努力修灯吗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