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舒窈在看她的病友。

    窗外下起淅沥沥的小雨,雨丝如断线的珠子一样划过玻璃。不过一分钟,珠子串连成线,再接着,豆大的雨滴击打窗面,发出阵阵响声。

    雨势由小转大的过程极为迅速,卫舒窈才把下雨和降温画上等号,病房外面已经变成哗啦啦一片。

    医院开始上班,脚步声、谈话声接连传进来。即使是在这么嘈杂的环境中,隔壁病床上的人还是睡得死死的,连一点皱眉、翻身的动作都没有。

    卫舒窈再一次深感敬佩,没想到素来酣睡如猪的她也能棋逢敌手。她忍不住细细打量起起这个睡眠质量奇好的病友。

    他的侧脸很好看,也很矛盾:线条硬朗,薄唇紧闭,鼻梁高挺,显得整个人凌厉而具攻击性;但他的刘海很整齐,软软地耷拉在额头上,配合安静的睡相,显得整个人温顺许多。

    不对,也不能叫温顺。

    卫舒窈皱眉,想起梦中他的眼神。明明说出让白无常跳脚的话,但他的眼底也只闪过一丝愉悦,余下的时候都看不出情绪。

    意识到这点,卫舒窈突然觉得熟睡中的他也有点隐隐的颓丧之气在。

    她有点好奇这个病友。

    经过昨晚,卫舒窈本就不坚定的无神论观点被彻底洗牌。她有种预感,刚刚她不是做了一个梦,而是去了另一个世界。

    她的病友,似乎也在那个世界,甚至比她去得更早,也更熟悉黑白无常。

    他为什么会在那里?白无常说的那个人类会不会是他?卫舒窈想叫醒他问个清楚,但仅存的良心还是让她默默闭上蠢蠢欲动的嘴。

    贸然吵醒人家不太礼貌。当然,更重要的是她现在行动不便,万一病友有起床气,她跑都跑不赢。

    看了眼自己打上石膏,被悬在空中的右腿,卫舒窈实在没想到自己这么不经摔。

    正感慨时,巡房护士推车走了进来,看到精神不错的卫舒窈,瞬间眼前一亮。

    “天,你终于醒了。”护士第一句话就是这么说的。

    “啊?”卫舒窈有点懵。

    “昨天我们跟救护车开进老街的时候,你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差点把我们吓死,以为你休克了呢。”护士走过来,“放心,动手术前已经通知了你爸妈了,他们待会就到。”

    卫舒窈点头道谢,护士又羡慕地看向她:“你睡眠质量也太好了,怎么折腾都折腾不醒。”

    “我……睡眠质量一向特别好。”简直好得不能再好,一觉从骨折睡到动完手术。

    看护士要走了,卫舒窈赶紧小声追问:“姐姐,他也骨折了吗?”

    卫舒窈指向一旁只露出肩膀的病友,从外面来看,他似乎没有任何异样。

    “他是之前出车祸了,一直留在我们科。他,唉,他现在还是植物人,怪可怜的……”话没说完,呼叫铃一响,护士又急匆匆走出病房。

    原来他是植物人,难怪怎么吵都没醒。卫舒窈半是可惜半是怜悯地想着。

    这时,雨势渐渐转小,雨声绵长而助眠。卫舒窈的头跟着一点一点,意识渐渐混沌。

    不行,还没请假。想起还没拿到家教工资,卫舒窈又凭顽强的毅力弄醒自己。

    然而睁开眼的一瞬间,她就愣住了——她看到头顶殷红的花朵随风起舞,妖娆多姿,形状有点像家门口的曼珠沙华。

    好一会,卫舒窈才从混乱的思绪中理清现在的情况:她似乎躺在花海中,换句话说,她又一次来到了这个世界。

    微风拂面,花朵一下又一下扫过全身,卫舒窈没由来地脊背发寒。这时,潺潺水声从一旁传来,卫舒窈循声看去,看到一条生机勃勃的河流在离花海不远处流淌。

    这是她上一次做梦时,在河底见到的那条河。一见到它,卫舒窈就觉得身体一暖。

    一条亮晶晶的长河,奔流不息。河底星罗棋布,璀璨耀眼,而河面上飘着一盏盏精致的琉璃河灯,正是卫舒窈上次看见的发光的物体。

    河灯古典雅致,小巧玲珑,目测只有掌心大小,散着淡黄的微光。

    灯光、星光交相辉映,整条河熠熠生辉,显出旺盛的生命力,让卫舒窈不由想起了初春万物复苏的美景。虽然看上去毫无关联,但二者带着她的感觉惊人地相似。

    卫舒窈走出花海,踏入草地,再沿着河水流向看去,看见琉璃般澄澈的河水一路蜿蜒而行,最终消失在地平面之上。她跳起来,却依旧看不见河流的尽头。

    水天相接之处,艳丽而诡异的火烧云变化多端,美丽而危险。

    “太美了。”卫舒窈不禁喃喃出声。

    这时,水声传来,奔流前行的河流打了个旋,河灯被转了个圈。

    卫舒窈看过去,发现灯面上刻着硕大的三个字——卫国平。是她爸的名字。左看右看,都是那三个字,虽然丑了点,但不至于认不出来。

    在他们家乡的习俗中,河灯上写着人名,那是祭拜用的。

    这里怎么会有这种灯?卫舒窈蹲下去仔细看,发现每盏河灯上都刻有一个人名,有眼熟的,也有完全陌生的。那盏刻着她爸名字的河灯老是被挤到后面,别的河灯都漂远了,就它还在原地。

    她爸在日常生活中,也确实是个软性子。联想到这点,卫舒窈脸上的表情顿时古怪起来。

    她有点想拿起河灯看一眼。

    卫舒窈伸手去够,河岸顺势外移。她伸过去一点,河岸就挪过去一点,好像地面故意和她作对一样。

    “嘶,来真的是吧。”卫舒窈撸起袖子,气势汹汹地探出身子。

    “怎么有人比我还想死。”一声嗤笑突然从她头顶传来。

    卫舒窈吓得一哆嗦,飞速转身,一看,披着黑色斗篷的病友正双手插兜,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眉毛扬成一个诡异的弧度。

    诡异,且欠揍。

    病友没说什么,但卫舒窈确信,她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明晃晃的嘲笑,仿佛她刚才的举动愚蠢至极。

    “这就吓成软脚虾了?”病友又开口,眼底转为一半嘲笑、一半嫌弃。

    这人说话真是——太让人看不惯了。卫舒窈微微一笑,拒绝了他大发慈悲伸出的手,自己站起来。

    河水照常行进,刻着她爸名字的河灯终于挤进夹缝,追上前进的大部队。卫舒窈却没心思去看,她身边站着一个能解答她疑惑,但又让她不是很想开口询问的人。

    徐争渡好像也不在意,而是耸耸肩,悠闲地盘腿坐下。

    他看眼前的女孩眉毛都快拧成疙瘩,一脸纠结还不忘留意他的动向,突然失笑一声,率先开口打破沉默:“黑白无常让我来跟你说明情况,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卫舒窈觉得自己不能像白无常一样那么幼稚,于是她很给面子地坐下来,虽然样子有些别扭。

    盘腿坐下的时候,病友注视着她。卫舒窈刚好撞上他的眼神,空寂而荒凉。不知为何,她觉得病友有点像一朵柔弱无助的小白花,在血红的花海里瑟瑟发抖。

    于是徐争渡拢了拢被风吹开的斗篷后,看到的就是眼前这个傻不愣登的女孩,眼中突然流露出一丝诡异的怜悯。徐争渡嘴角一抽搐,莫名想起他弟一直念叨的二哈家教。

    不得不说,这两个人,还真是有点异曲同工之妙。

    “咳,你快问吧。”他觉得他再不开口,她能给他编排完一出苦情戏。

    “我叫卫舒窈。”卫舒窈揪掉一片草叶,伸出手。

    迟疑了片刻,徐争渡才伸出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握住。

    “我叫,徐争渡。”他很久没有对别人说起过自己的名字了,现在提起,感觉还有点陌生。

    还有……徐争渡眼神复杂地看向两人一触即离的双手,感受到温热的触感从指尖消逝,莫名有些留恋。他太久没有和人相处了。这里的鬼避他如蛇蝎,为数不多凑上来的又心怀鬼胎,连他自己的体温也渐渐被这里同化,变得阴寒彻骨。

    对面的卫舒窈果然被冷得一抖身子,看向他时,眼底的怜悯又多了几分。

    徐争渡突然觉得有些牙疼。

    卫舒窈没在意他怪异的表情,而是另有心事。她总觉得,这个起名风格,和这副让人恨得牙痒痒的样子,有点像一个人。再仔细想想,徐乘风从未提起过他有个哥哥,徐家似乎也没有过另一个“少爷”的生活痕迹……

    “你昨天是不是撞到一个鬼了?”徐争渡突然开口,打断了卫舒窈的胡思乱想。

    卫舒窈点点头,突然想起上次梦见恶鬼玉石俱焚般的表情,不由脸色大变:“难道我这样是因为他?”

    ”差不多。“徐争渡点点头,从斗篷里拿出白无常塞给他的事情经过,盯着上面鬼画符一样的字迹看了几秒,果断扔掉纸条,自己叙说:“因为你,成老鬼要被罚一百功德。他心里不满,把你的命灯打破了,又被罚了五百功德。”

    “命灯?”

    “就是你刚刚看见的那些灯。”徐争渡指指卫舒窈身后的幽冥河,“活人的魂魄寄居在命灯里,命灯被打破了,每次入睡后魂魄就会被牵进地府。如果不能尽早修补命灯,就会折损阳寿。”他尽力把孟婆笑眯眯说给他的话一句不落地转述给卫舒窈听。

    “那我要怎么修灯?”卫舒窈似乎听懂了一点。

    “修灯要三百功德,你攒够了再去找阎王就行。”

    卫舒窈似懂非懂,思索几秒,突然发现不对:“既然是那个老鬼打破了我的灯,为什么不直接让他付钱?”

    这次,眼底流露出怜悯的成了徐争渡:“成老鬼他……全部家当也只有十功德。被罚款之后,还欠地府五百九十点功德。”

    何必呢,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卫舒窈突然有点同情成老鬼。她又看着对面的徐争渡,想来个病友相认:“说起来,我们还在同一个……”

    “病房”二字没来得及说出口,天边就突然传来阵阵男人的哭声。

    仔细一听,似乎是她爸?

    卫舒窈悚然,突然没有力气再开口。

    随着哭声越来越大,她眼前的画面被极致扭曲。长河被揉碎成星点,火烧云糊成一团血块,而徐争渡的嘴角被极限拉扯,几乎歪到了耳边,邪魅狂狷无比。

    卫舒窈不厚道地笑了。

    她不知道,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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