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班后的日子过得格外快。一学期已经过去,迎来新的学期。

    还有五十天,初三学生即将踏入中考考场。教室后面的倒计时刺激着初三九班每个人的神经。下周又是期中考,考完要开家长会,教室里的气氛异常紧张。

    就连吃晚饭也是最快速度解决,其中一员的向渔回到教室门口,突觉沉闷,决定留在走廊透透气。

    她手肘支在围栏的石面上,托着脸颊,歪头的动作使得左半张脸挤出些软肉,红润的唇也微嘟着。

    她目视远方,逐渐出神。

    几个月前的春节,父母在酒桌上说的话犹在耳边。

    他们又不停地说对不起,尤其是爸爸,拉着她的手哽咽,当初生意倒了,要不是他背地里赌马输得一塌糊涂,不然也不会负担不起她在南榕的开销。

    南榕是个沿海的大城市,向父向母年轻时几经辗转,四处谋生。最后拿着本钱在那里做起小生意,踩着东风,生意渐好。在向渔的记忆里,从二年级起,家里牛奶不断,奶奶也不藏零食了,零花钱也从一毛两毛变成一块。

    她是小孩堆里最有钱的那个,每天都过得很快乐。

    五年级的暑假,向渔去了南榕,体验到人生里很多个“第一次”。

    第一次见蓝眼睛大胡子的外国人,第一次穿几层纱的公主裙去游乐园,第一次去有电梯的大超市……

    外面的世界好大,也好新鲜。

    爸妈对她说,以后就在那儿上学了。她也是个城市小孩儿,今后要留在大城市发展,赚大钱。

    半大的向渔懵懵懂懂,却不妨碍她向往于父母口中的未来。然而事与愿违,就一个暑假,生意出了大岔子,父母整日整夜忙得昏天黑地。

    爸爸可能是为了发泄压力,也可能是想剑走偏锋,试图通过赌马来弥补生意上的漏洞,悄悄拿着钱去买马。

    究竟花了多少钱去买马,以及最后输了多少,向渔一概不知。她只知道那段时间妈妈经常哭,一下一下地砸着沉默吸烟的爸爸。

    过完暑假,父母亲自将她送到车站。她明白,买好的制服用不着了。

    回家后,死贵的纯牛奶换成优酸乳,零花钱再次变回几毛。甚至,爸妈好几年都没能回家过年。

    每次接通电话,父母声音疲惫,好像一下子就老了许多。她听到过好多次爸爸或妈妈在话筒那头说“对不起小鱼”。

    每当这时,向渔的心总会揪一下。年幼的她的确失望过,会在床上扯着玩具熊的耳朵,哭丧着包子脸说爸爸妈妈不讲诚信。

    但越长大,越听父母满是愧疚的道歉,越是体谅他们。她的父母是云水镇众多父母的缩影,没读过很多书,没成年就外出务工。到了适婚年龄就结婚,孩子只有几个月大又要出去打工。

    他们漂泊在外,省吃俭用,一年到头只有过年能回来,只希冀能给后代创造更好的条件。他们后半生都围着孩子转。

    向渔现在觉得,钱是他们自己赚的,怎么用都是他们的自由。钱没了可以再赚。她能吃饱穿暖就行,不用对不起。

    她没能顺利转去南榕也没关系,迟早有一天,她会去南榕上学。

    她深吸,放平手,直视而去。

    跃过树梢,一条笔直的街道周边建满熙熙攘攘的房屋。

    夕阳镀上一层安宁的色彩。

    这是她生活了十几年的小镇。五十天后,她会完成中考;暑假过后,她会离开这里,去县城上学。

    县城上高中,然后去南榕读大学,一步一步,她会走出这座小城,完成对父母的许诺。

    再坚持一下,很快就要完成第一步了。

    理完思路神清气爽,紧接着一垂眼便看到应鸣生。

    这一年来,他们每天早上在小路相遇。她匆匆忙忙,应鸣生不慌不忙。上演的次数多了,即使路途中没有一次交流,也拉进了两人的关系。

    起码她不会敬而远之,还会像这样打量他。

    男生穿着套头卫衣,浅色运动裤,很像是随手抓两件套上的。他个子高,稍长的头发挡住眼,就很偶像剧。

    正值饭点,楼下小卖部吸引了大量的人流量。吃泡面的,啃面包的,嗦辣条的大有人在。

    应鸣生好像在嚼口香糖,腮帮有节奏地动着,时不时吹出个泡泡,气质漫不经心又浑然天成,在人群堆里鹤立鸡群。

    偷看的人总会心虚。

    应鸣生抬眼时,向渔下意识躲避,但脑子很快转过弯来。躲躲藏藏是欲盖弥彰,最容易让人浮想联翩。

    她可不想在初三最后半学期,又跟应鸣生传出谣言来。

    于是她大大方方地朝跟着应鸣生看过来的一群人笑了下。

    女孩明眸善睐,笑容温软。

    ——“啪”

    口香糖吹出的泡泡破裂,黏在嘴唇上。

    应鸣生早站在这儿了,也看了向渔很久,看见了她的沉郁叹气。他猜或许是因为学习压力大,可是他又不知道怎么逗人开心。烦恼着抬头,却发现向渔在看他,还笑着跟他打招呼。

    他愣愣的,唇上糊着的口香糖一时被遗忘,头一次有种手足无措的感觉。

    他的样子很呆,完全背离了他的人设。看得向渔想笑,又不敢笑出来,生生憋着眼里明晃晃的笑意。

    是真快乐的那种笑,不是出于礼貌的笑。

    樊阳没眼看,隐蔽地拍了拍应鸣生的后背,焦急提醒:“应哥,口香糖!”

    应鸣生如梦初醒,撇过脸,接过旁边人递来的纸巾处理,窘迫得耳根都红了。

    一群人闷头笑他。

    “哦-哟-”

    “应哥好纯噢~”

    更有甚者拿腔捏调地说,“哎哟,她对我笑了,一定是喜欢我~”

    听到这话,应鸣生作势抬脚要踢他,但嘴角的弧度怎么也掩饰不住。

    少年黑眸透亮,神采飞扬。

    谁都能看出,他此刻有多么愉悦。

    “诶,应哥,你快看,”有人扯他,“情敌!”

    应鸣生眼睫掀起,唇角的笑在下一秒消失。

    男生站在向渔身后,从右边点了下向渔的肩,很快撤到左边,撑着手等向渔扑个空再左转,从动作到神情都贱嗖嗖的。

    向渔发现是他,一边拉开些距离,一边嗔怪地说了几句什么,男生也只笑。

    然后男生嘴皮一动,向渔表情意外,两人说着就进了教室。

    应鸣生立在原地,神色冰冷。

    他见过好几次那男的。无论是在食堂,还是在回教室的路上,总要凑过去跟向渔说几句话,每次都笑得跟朵花一样。

    *

    向渔面露奇怪。

    男生背影匆匆,好像在故意躲她。他性格开朗,长得也好看,跟班里人都相处得还不错。他们俩在班里数学最好,时常在一起讨论问题。唯一不好的是,他有些自恋,也过于不拘小节,喜欢对女生碰肩摸头什么的。

    别人什么态度不晓得,反正她不喜欢男生的触碰,每次都会躲开。而这几天男生都没来找她了,偶尔她主动过去问题,他竟然变得很拘谨,更是戒掉了喜欢动手的习惯,中间留出的距离都够再坐一个人了。

    这种转变可喜可贺,就是有点突然且彻底。

    所以这是发生了什么?

    向渔不知道,男生知道也不敢说。

    那天晚上,他被蛮力按到墙上,后背传来撞击的痛。他以为自己遇上了校园霸凌,逃不过一顿毒打,可是他们并没有拳打脚踢。

    只是个个都凶神恶煞地围住他,不给走也不说话。乌漆嘛黑的巷子里死寂一片,搞得异常惊悚。他宁愿挨揍,也不愿意这样干站着。

    他没绷住,发着抖问:“你们要干什么?”

    随后,他就看见人群侧开。倚着墙的人缓缓站直,取下唇间的烟,指间星火明灭。

    人走近,他眼睛瞪大,腿发软。

    要整他的是应鸣生?

    他煞白着脸,蠕动着唇,“应哥…”

    高一截的应鸣生低眼,“少对女生动手动脚。”

    平淡的话语却是铺面而来的侵略性,让他当即软了腿,连声答:“好好,我记住了,一定改。”

    他对女生确实有些小动作,但他自觉没有过分。他不笨,知道应鸣生绝对不是什么正义使者,肯定有个确切的源头。

    他得搞清楚那个人是谁,不然下次绝对不是被堵这么简单了。他吞了口唾沫,准备喊住已经走远的应鸣生,谁知几人的站位使事情一下明朗。

    吃完晚饭回教室时,这群人就在楼下!那个时间段,他就跟一个女生说过话——向渔!

    向渔人漂亮,成绩也好,他没理由不喜欢。他频繁刷脸就是在刷好感。

    哪知道应鸣生喜欢向渔啊!

    妈的,细看真觉得他在作死。

    这几天他稍微留意了下,食堂内,向渔五步之内必有应鸣生。楼下,应鸣生经常出现。

    说不定现在应鸣生就在哪儿盯着呢!他一机警,抱紧自己拒绝向渔的视线,加快了速度。

    身后不远,一群小混混在嬉笑。

    “应哥你看,那小子好他妈怂,看都不敢看向渔。”

    “呵,他敢跟应哥抢人吗?”

    那男的终于没有笑得跟朵花儿一样去跟向渔说话了,变得很老实。应鸣生表示满意。

    最让他欣悦的是,那男的的远离并没有令向渔感到难过。对向渔来说,那男的只是个无关痛痒的人。

    换句话说,向渔一点也不喜欢那男的。

    那,向渔有没有一点点,喜欢他呢?

    应鸣生没有预料到,这个问题在第二天就得到了解答。

    天气晴朗,树叶翠青。

    向渔跟唐晓雪漫步在学校某安静的角落。

    这对好朋友只要有时间就会像这样找个静悄悄的地方说说话,或是说学业的劳累枯燥,或是说自己身上发生的趣事,也会穿插一点少女情怀。

    唐晓雪最近正跟一男生擦出点小暧昧,讲起来羞红了脸蛋,笑得可甜蜜。

    向渔自己不谈恋爱,看别人谈恋爱倒是激动,神奇地问:“只是不小心碰到手,就有书里写的那种酥酥麻麻的感觉吗?”

    “当然,”唐晓雪捂着脸,说着酸话,“他不是普通同学,他是特别的人。”

    “咦~”向渔搓了搓鸡皮疙瘩,揶揄道,“肉麻死了。”

    唐晓雪被调侃得不好意思,挠她胳肢窝,“敢笑我,看我不挠死你!”

    向渔怕痒,扭着身体躲开攻击,一下坐到旁边的石凳上,笑声都变了音。她求饶,“不笑了不笑了。”

    挠人也累,唐晓雪坐下拨了下打乱的刘海,哼声,“等你谈恋爱了我也要笑你,等着吧。”

    “那还可久。”

    唐晓雪掐着向渔的下巴,左右端详,不思其解,“怎么会没人追你呢?”

    肤白唇红,水眸琼鼻。这相貌,丝毫不比所谓的校花逊色,甚至还要好看一些。她摸了一把向渔的脸蛋,女孩皮肤滑滑嫩嫩的,遂又摸了几把。

    向渔拍开她的手,“大流氓啊你。”

    唐晓雪还一脸审视的模样,“这不科学。”

    向渔不甚在意,耸肩,“我又不谈恋爱。”

    这么大个美女没人追,就像明珠蒙了尘。唐晓雪很痛心,数了数说,“初一还有很多爱鱼者,你一拒绝,就跑去爱其他人了。”

    “初二还挺有牌面,鼎鼎大名的应鸣生喜欢你,”她口吻遗憾,控制着音量,“可惜是谣言。”

    “是谣言就不要再提啦。”

    “不是谣言。”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唐晓雪听出来了,女声是向渔,男声是从向渔背后传来的。她哐的一下站起来,应鸣生?!

    以应鸣生为首的一行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听了多久。

    愣了一秒,唐晓雪确定自己没有说他坏话,然后才抓到重点,脸色变幻得很精彩。

    “不是谣言”,那就意味着应鸣生真的喜欢鱼鱼咯?

    向渔大脑霎时间就乱了。她看了看应鸣生,试图催眠自己:她是听错了吧?

    唐晓雪感觉有点魔幻。当初谣言传开,她以为自己瞎猜猜对了。结果没几天谣言就散了,应鸣生也没表现出什么异常。

    她还以为那真的是个谣言,眼下的情况又来了一次反转。她一步站到向渔身边,挽着她悄声说:“我就说嘛。”

    应鸣生怎么会好心到为一个普通女同学出头。

    向渔没去看对面的任何一个人,勉强能算镇定地说:“谣言就是谣言。”

    一帮男生怪叫起哄,“应哥你看,你不表白,害得人家一直误会。”

    “表白,表白!”

    向渔吓坏了,拉起唐晓雪就要走。

    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樊阳操着老妈子的心,直接了当地喊:“应哥,你是不是喜欢向渔?”

    周围人哄笑地一句接一句,“应哥,你喜欢向渔吗?”

    “应鸣生喜欢向渔吗?”

    喜欢的女孩就在眼前,耳边的催促叫人振奋。应鸣生心脏快要跳出来,视线不敢再去触碰她。

    他别过脸。

    阳光暖和,微风和煦。

    今天天气很好,适合告白。

    于是勇气生出,他说:“是,我承认。”

    他承认喜欢向渔,他等不及想要说出来。

    说这么几个字彷佛用了很大力气,他手心潮湿。他期许着向渔的反应,偷偷去看。

    但那双眼里只有苍白,然后女孩逃也似地跑开。

    樊阳他们说,“一定是害羞了。”

    应鸣生耳根的灼热却在瞬间消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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