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已过,街面上几乎没有了行人,昏黄路灯笼罩下,整座城市好似陷入一种能按停时间的滤镜,显得静谧、温馨、不知今夕。

    宋炎一路风驰电掣,平时半小时的车程,只用了十多分钟就到了。他租住的小区在嘉城属于最高档那一阶,四室两厅的格局,装修家具都是顶配,便是从不使用的厨房,也奢华得显而易见。

    他先是进了衣帽间,将手表取下放进摇表器,才脱下衣服去浴室洗漱。

    曾经跟林寒在一起的时候,他也幻想过他们以后会住上三室一厅的大房子,装修是林寒喜欢的田园风或者美式风,阳台养着花,客厅养着鱼,厨房里每天做着一日三餐,日子平淡重复,充满温馨安宁的烟火气。

    但自从跟林寒断联,他孑然一身,渐渐就变得毫无物欲,吃饱穿暖便是生存之道,有一个房间一张床就能过下去。

    但那是他心里的想法,如今拥有的是给徐虎看的——一个铤而走险的赌徒怎么能没有欲望?一个以命搏命的人怎么能没有目标。

    贪财好色,他们这样的人总是要有弱点。

    好色他做不来,便只能是贪财,贪图享受。

    宋炎坐进浴缸,等水满溢出,才闭上眼任由自己沉进去。他在水底待到几乎窒息,濒临死亡的一刻,本能被唤醒,带领他挣扎出水面。在大口大口急剧的喘息中,他眼角的泪水终于溢出,不过片刻,泪如雨下。

    他哭得极其压抑,悲鸣一般,却无声无息。

    即使痛彻心扉,即使知道不会有人听见,他也死命压下心头想要大喊大叫的发泄冲动,即使恨得想要撕碎某人,也全力咬紧牙关,咽下血泪,反复告诫自己为任务保持该有的冷静和理智。

    他趴在浴缸边沿大口呼吸,思绪纷乱,一条条扎入记忆。

    他想起昨晚出发前在洗手间遇到黄毛的情形。

    黄毛比他先进集团,一直跟着范军做事,因他跟范军关系紧张,差不多对立,两人私下没有交集。顶多是每次碰面,黄毛毕恭毕敬叫一声“炎哥”,他答应一声,但两个人都不走心,他能从黄毛表象的尊敬里看出敷衍和虚伪,只是懒得跟他计较。

    但昨晚在洗手间,他因为担心手机被人发现,没有立刻离开,放慢了速度在洗手台洗手。

    磨蹭的几分钟里,黄毛在隔间打完电话出来,洗手的时候突然问他:“炎哥,你家里有兄弟姐妹吗?”

    他当时有点意外,说:“没有。”鬼使神差反问,“你有?”

    黄毛还是一贯的笑脸,语气比平时多两分熟捻:“我原先有个哥哥。”

    “原先?”

    “我哥哥三年前死了。”黄毛说,“说句大不敬的话,你跟我哥有点像。”

    宋炎对这种事倒是不介意,顺口问:“你哥怎么死的?”

    “车祸。”黄毛说,“当时我们开车出去办事,路上出了车祸,我哥为了救我才死的。”他抿抿唇,脸上是真挚的悲悯神色,“这件事我挺后悔的,当时他护住我的时候,我如果推他一把,他可能就不会死,但也有可能……”

    他顿了顿,看着宋炎的眼睛,“我跟他一起死。”

    宋炎一时不知说什么。

    黄毛不在意,自顾自说:“我一度想把命赔给他,后来一个长辈跟我说,我爸妈养我们这么大,供吃供喝的不容易,不求我们出人头地,但求我们平安。。”

    “后来我就想,既然我身上有父母的心血和希望,就不能随便死了。我哥泉下有知,肯定也希望我把他没走完的路走完,因为如果当时死的人是我,我也会希望我哥好好活着。”

    黄毛罕见的说了这些话,宋炎当时只当自己是真的像他哥,没在意,也没给予过多回应。现在想来,当时黄毛可能已经察觉到自己的暴露,抱着必死的心。

    当时黄毛比他先一步离开,然后又有人进来,怕节外生枝,他也只好跟着出去。

    他是没想到黄毛当时已经将手机拿走,黄毛当时也不完全确定他是否是他战友,但仅一分的怀疑,他也冒险试探,并以此示警。他应该是布局良久,才在关键时候拉了范军垫背,并借以转移徐虎注意,撇清宋炎的嫌疑。

    明明泡在冷水中,宋炎却感觉自己身在火海,周身血液都被炙烤得沸腾,他双手死死握住浴缸边沿,指甲划过大理石的痛感成为出口,抵抗着他内心的痛与恨。

    他也是在最后一刻,才恍然明白黄毛说那个事故的深意。

    他们是战友兄弟,一起肩负组织给予的使命,出师未捷身先死,那么剩下的人就要铭记初心,继续向前完成未完成的任务!

    在生命的最后,黄毛看向他的目光里分明蕴着奇异的希冀和鼓励,他干涸的满是血迹的嘴唇张合,唇语的意思是——哥。

    ***

    林寒有三天没联系到宋炎了,从龙山镇回来后,他说有工作的事要处理离开她家,他们就断联了。

    开始她以为他在忙,发微信没回复,就没去打扰他。直到昨晚,她给他打电话提示关机,到今天也还是关机状态,她才慌了神,忍不住往不好的方向猜测。

    越是乱猜,越是紧张担心,越是紧张担心,又冒出来别的猜测。

    好像陷入一个死循环,扰得她心里七上八下,不得安宁。

    她才发现跟六年前一样,他们竟然没有共同的朋友。

    林寒决定晚上去一趟夜宴,他们已经断联过一次,绝不能再有第二次。她去的时间尚早,酒吧还没开始正式营业,除了几个调试设备的工作人员,一个客人也没有。她本来有些踌蹴要如何开口问,一个经理模样的人主动过来询问她有什么事。

    林寒直说找宋炎,经理似乎很意外,有些疑虑的打量她一眼,请她坐下稍等,转身去了里面。一两分钟后,经理领着一个男人过来见她,那人礼貌问了声好,问:“您是炎哥的朋友?”

    林寒一眼认出这人是上次出面制止醉酒男人闹事的人,单凭称呼,她猜测应该是宋炎的下属。她没有在外人面前宣誓主权的习惯,更怕日后会被起哄,便说是同学,上次在这里见过宋炎,因为丢电话联系不到人,才过来找一趟。

    “我有点急事请他帮忙,能麻烦帮忙联络吗?”她礼貌且客气,没有丝毫亲昵之意,好像真的普通同学。

    阿伟也认出她,上次她过来这里,炎哥就说好像是一个同学,让他看顾着点儿,好巧不巧就出了事。当时炎哥都没出面,可能也不是关系多好。

    心里虽这样想,但阿伟是个人精,宋炎最近心情明显不错,偶尔身上还带着女人还会有的特殊香气,无奈他藏得深,底下的兄弟包括他别说见,蛛丝马迹都只摸到一星半点。

    他忍不住打量眼前的女人,很年轻、很漂亮,关键是纯,不是她脸长得多清纯,是那双眼睛清澈纯粹,有种柔和的、清冷却不疏离的气质,一种自然而然的优雅傲气,跟徐瑶那种恃强的盛气凌人大相径庭。

    阿伟当即答应帮她传话,请她等一等。他是没想到,接宋炎电话的人会是徐瑶。

    那晚在冷水中泡太久,加上冷气打太低,宋炎半夜发起高烧,他不爱吃药,寻常感冒都是硬抗,一般都会自愈。岂料这次病症来势汹汹,到第二天晚上阿伟联系不到他人,直接找过来时,他已经烧得意识模糊。

    阿伟连忙将他送到医院,打完半瓶点滴,人才清醒过来。清醒第一件事就是拿过手机查看,当看到林寒的微信时,他下意识要给她回电话,但按下号码,拨打的时候又犹豫了。

    他在想,他们是不是应该立刻结束?

    为了她,也为了他,他们应该立刻马上结束。

    发烧的这十多个小时里,他一直在做梦,纷乱而真实,有六年前的事,也有现在。无数人的脸在他脑中浮现,奶奶、林寒、他爸妈,徐虎、徐瑶、阿伟,还有黄毛和联络员。

    各种情绪撕扯,他痛不欲生,痛悔交加,心中的信念却一如既往的坚定,他想他一定要完成任务,还有——保林寒平安。

    宋炎还没想好要如何跟林寒说,徐瑶的电话先进来了,得知他在医院,立刻赶了过来,然后以他在病中无人照料为由,软磨硬泡跟他回了家。

    徐瑶被徐虎娇惯长大,性格强势,占有欲和嫉妒心都极强,偶尔行事甚至比徐虎还无法无天。宋炎怕林寒打电话过来被她看到,横生祸事,干脆将林寒号码暂时拉黑。他知道她找不到自己肯定会着急,本计划今晚找理由将徐瑶支走,去她家找她,不料她动作更快,直接找去了夜宴。

    徐瑶问阿伟:“什么事?”

    阿伟也是很怵这位大小姐,赔笑反问:“跟炎哥说点儿事,他在忙?”

    徐瑶:“他在刷碗,不方便接。我免提了,你说吧。”

    这特么的,阿伟心里叫苦,徐瑶很早就让他盯着宋炎身边的女人,他这算是牵线了,弄不好这大小姐肯定找他算账。

    阿伟斟酌几秒,张口就来:“就是酒吧一客人,说是炎哥的同学,问今晚消费能不能打个折?”

    宋炎一听同学二字就有些警觉,忙腾出手去拿手机,佯装不在意问:“他们之前来过没?”

    阿伟:“上个月来过一次,就那天遇到醉鬼闹事,您还让我去处理了。”

    宋炎:“还是按上次的折扣。”

    阿伟说好:“他问你今晚来不来,想请你喝一杯。”

    宋炎:“跟她说不必,我有空去他店里吃面。”

    挂了电话,徐瑶问宋炎:“你同学跟你不熟吗?怎么不直接给你打电话。”

    宋炎:“同级不同班,我都不太认识,没给他电话,”

    徐瑶冷哼:“这人还真是脸大,拐弯抹角占便宜。”又埋怨他,“你就是好说话,不然也不会尽被范军压着……”

    提到范军,宋炎的目光蓦地沉了几分,徐瑶也自知失言,忙闭了嘴。在宋炎面前,她总是有足够的耐心,根本不用装,就能收敛掉很多坏脾气,就算他一直对她不咸不淡,只有尊敬,谈不上男女私情,她也不介意。

    她就是喜欢他,比起那些一上来就对她献殷勤的男人,宋炎让她感觉到真诚,只要他身边没其他女人,她就坚信自己有机会。一点点攻略他,让他心里慢慢有她的过程,更让她兴奋,有成就感。

    徐瑶:“这这几天好好休息,我爸也知道你病了。”

    宋炎心里一动:“你给徐总说的?他知道你在我这里。”

    “知道啊,他还让我好好照顾你。”

    说起这点,徐瑶脸上显出几分娇羞,对于她喜欢宋炎这件事,徐虎也是默认的,她知道集团里的风言风语,怕触及宋炎逆鳞,又解释,“他知道我只是白天来,家里阿姨会跟他说。”

    宋炎“哦”声,试探道:“这几天徐总是不是很忙?范军出了事,很多事都需要善后。”

    徐虎对徐瑶的宠爱不光体现在对她予取予求,更重要是没让她直接参与集团的核心业务,所以徐瑶对徐虎的事也是一知半解,但也是因为这样,她的话才更好问,尤其她对宋炎没有防备。

    果不其然,徐瑶“嗯”声:“我爸今天去云南了,好像厂子的生产线出了问题。”

    宋炎:“严重吗?什么时候回来?”

    徐瑶:“不清楚,我听他跟阿盛说的,好像天叔也会去。”阿盛是徐虎的亲信,平时给他当司机和助理。

    宋炎:“之前听说天叔想把云南一些业务交出来。”

    徐瑶:“天叔才不想交,是他老了,昏聩了,损失好几个单子,我爸才想着收回来。”

    她想起这茬儿就有气,本来徐虎是满意宋炎去接洽的,都怪范军下三滥,红口白牙的传些风言风语让她爸怀疑。

    但这下好了,天叔和权叔都老了,范军又出事,宋炎有能力又忠心,她爸这次肯定会用他,“等我爸回来,我再问问他。”

    宋炎不置可否的笑笑,从冰箱里拿出下午做的双皮奶递给徐瑶。

    徐瑶接过,吃了一大口,忍不住夸:“真好吃,阿炎你好厉害,饭做得好吃,还会做甜品,以后能天天吃到就好了。”

    宋炎佯装不懂她的暗示:“等我去开个店,你天天过来吃。”

    每次都这样,徐瑶撇撇嘴,心里却是开心的:“算我一半股份。”

    “行。”宋炎冲她笑笑,半是玩笑半认真,“吃完我先送你回去,我得去场子看看,早点挣到开店的本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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