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冰凉的话音落下，束缚法阵亮起一道光，强烈的眩晕感骤然击中隆洛。
少年闷哼了一声，浑身的力气被抽空，意识也不受控制地消散，他只能依稀听到杂乱的争执声、严肃的说话声……
声音渐渐远去，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一角袍子。
最后坠入黑暗。
……
隆洛醒来时，风雪声、人声、脚步声通通消失了，只剩下空洞的寂静。
他有些恍惚，直到耳边忽然传来很轻的响声，少年的目光顺势掠去，发现是天花板上落下了一滴水珠，在它滴落的地方，地面被浸湿，有一个很浅的水坑，而在水坑之外，则是一片看不到头的黑暗。
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在监牢里。
——在不久之前，他曾到过类似的地方。
而现在，他是被监牢囚禁的“怪物”。
隆洛坐起来。
疑惑和震惊渐渐消散，他的内心此刻只剩下没有尽头的茫然。
就在这时，空洞的寂静当中传来了沙沙的响声。
隆洛猛地抬头，望着自黑暗中渐渐变得清晰的人影。
竟然不是任何一个他能想到的人。
先是一角袍子，而后是在那把歪歪扭扭的橡木法杖上晕开的光……和浸在昏黄光中的苍老面庞。
“霍莱……院长。”隆洛恍惚。
“这种监牢一般用来囚禁最危险的敌人，已经很少使用了。”
霍莱走进来，他的神情竟然显得有些平常，好像只是在打量一间很普通的杂货间，注意到角落一盏已经熄灭的金石灯时，甚至笑了一声说：“这盏灯或许有三任院长的年纪那么大了，真让人怀念。”
隆洛一向听不懂笑话，可这是第一次并非因为听不懂，而是因为某些压在心底的沉重感而“笑不出来”。
他想起先前的事，缓缓道：“珀尔娅她……”
“放心，她只是被关了禁闭，”霍莱显然知道他要问什么，“哪怕她的举动令许多人‘失望’，可信用显然要比你高许多。”
“信用”。
这个词汇对于隆洛而言算不上公平，但结果似乎是好的，至少珀尔娅并没有受到和他同样的待遇。
“我……真的是‘黑暗之子’吗，”隆洛松了口气，可仅仅是一会儿，他便忍不住喃喃道，“或者，我到底是什么？”
霍莱闻言凝望向他，语气悠然：“对啊，你是什么呢？”
隆洛：“……”
如果他真的是“凶手”，真的是什么“黑暗之子”，霍莱又正好在这个时候出现……
他的手触碰过自己带了伤的侧脸，又将手从脸上放下，问：“那，您是来杀我的吗？”
“你认为呢？”霍莱反问，“你真的能使用黑法术吗？”
说到底，没有人见过拥有这种眼眸的“人”。
然而要判断一个人到底是不是黑法术师，重要的是他能不能使用黑法术。
隆洛一怔，想低下头，却有一道无形的力量制止了他的动作，让他不得不与霍莱对视。
虽然曾经惩罚过闯入档案室的学生，可霍莱似乎并不过问大部分事情……有人说他已经老了，眼眸都有些浑浊了。
可被那双眼睛直视，他听不到霍莱的任何想法，也说不出任何一句谎言。
眼前年迈随和的老人，终究是这个时代最强大的贤者之一。
“……我可以召唤黑雾，”隆洛吸了口气，抬起手回答，“但我，也可以使用白法术。”
霍莱看着他，眼睛倒映着出现在少年手心里的黑雾和白光，缓缓眯起。
“能够同时使用黑法术和白法术……能够自如沟通所有元素，能够……窥见生命的源头，”苍老的声音变得缓慢，在短暂的沉默后，霍莱轻轻感慨，“这一切都来源于‘命运’吗……薇拉。”
隆洛愣住：“薇拉？”
“八年前，她被众人投票逐出丽塔顿之前，曾和我坐在院长办公室的书桌前打牌。”
霍莱似乎为了回忆什么而转过了身：“唔……她留下了一个至今成谜的牌局，告诉我，‘丽塔顿还没有准备好接受命运’。”
“她没有死，对吗？”隆洛追问。
霍莱扭过头，再次看向他：“谁死了，谁活着，我想你比他们更清楚，但……”
少年说：“但——我不明白。”
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什么，也不明白这一切存在的意义。
这是他一直以来的疑问，而今仍然存在，没有减弱分毫，反而愈发强烈。
“不明白……？啊，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怪不得……”霍莱却露出了恍然的神情，他在原地走了几步，忽然道，“说起来，我们也一直有一个疑问。”
隆洛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只能安静地等他开口。
“精灵如此强大，可却失去了对赫波亚的控制，再无踪迹？女帝带领凯特人创造了人族的盛世，但凯特人最终还是远离了人王之土？”
隆洛摇头，如实道：“我不知道。”
“孩子，力量从来无法决定我们的未来，强大之人会死于疏忽，弱小之人也能因幸运得胜……”
霍莱说：“你要时刻问自己，直到得到答案……而到了那个时候……”
说到这儿，他伸出手，指了指……少年心脏的地方。
少年漂亮的脸上写满困惑。
下一秒则成了惊讶——因为霍莱收回手的时候，一盏提灯凭空落在他的脚边，滚动着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是……
“薇拉的提灯……原来是您？为什么？”他立刻拿起来，可他触碰到提灯，发现佩剑还在灯里，又意识到了什么，抬眼，“您要放我走？”
“那把剑的力量太过庞大，你使用的时候要谨慎……哦，不过，”霍莱并没有解释这一切，只是背着手往外走去，声音随着他离开，也越来越轻，“丽塔顿早已经失去使用它的能力了。”
隆洛拿着提灯，轻轻蹙眉。
光芒一点点亮起，渐渐照亮了整座监牢。
他“自由”了。
可他现在应该去哪里，做什么？
他……真的能找到答案吗？
隆洛闭上眼眸，片刻后再次睁开。
……
……
此刻，斯兰蒂的高塔中。
那间办公室仍旧是上一次隆洛来时的样子，静默屋仿佛让时间也定格了，包括斯兰蒂的一些习惯。
哪怕近来很忙，可他每天回来，仍然在慢悠悠地阅读书籍，就如同现在那样。
“……那我先回去了，”莉莉正准备离开，对斯兰蒂开口，“请您好好休息。”
可刚走两步，斯兰蒂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我记得，他们也是你的朋友吧？”
他们……？
莉莉一顿，想起那时他们将隆洛……“黑暗之子”困住，纷纷让斯兰蒂杀了他。
“黑色的……黑色的眼睛和头发……他到底是什么东西？”
“难道……”
“他将自己藏在学院，这场爆炸一定是他干的！”
“靠近他的人都会被诅咒……安东尼一定是被他害死的……”
那些声音愤怒又恐惧。
莉莉微怔，从回忆中回过神，摇头：“不……我只是曾经见过他们。”
斯兰蒂恍然地哦了一声，可神情却平静，叫人猜不到他在想些什么。
斯兰蒂是丽塔顿内唯一一位精通灵魂法术的法师，可在那样的情况下，他似乎对隆洛的模样不感兴趣，更在意的是——
“竟然有黑雾吗？”那时候，听到弟子的判断，他似乎有些疑惑。
莉莉一顿，袍子下的手轻轻攥紧。
“老师……隆洛，”她回过头，“什么是‘黑暗之子’？”
斯兰蒂坐在办公桌前，闻言抬起了头，他似乎思考了一下：“这是一个很模糊的词汇，我想想……哦，传说中，黑法术师们曾信奉一位神……”
“神？死亡之神尤佳德？”
莉莉愣住：“可黑法术师们从来不与人结伴……”
黑法术师的力量来源于被他们剥夺的生命，他们残暴地对待所有人，只以自己为中心……
“唔……你应当知道，在黑棘五月，所有生命都要为黑棘让步，我们不能随意出行，这其中也包括了黑法术师……黑法术师会被黑棘吞噬，黑棘和黑雾其实是不相容的存在。”
斯兰蒂想了想：“我曾经在某些古老典籍中见过一种说法，控制黑棘的红月女王并不是第一位死亡之神，她战胜了上一任死亡之神，并将祂囚禁在蒂亚深处，而那位神是黑雾的创造者，是属于黑法术师们的神。”
莉莉很吃惊：“……您的意思是，‘黑暗之子’的名字也来源于那位黑法术师的神吗？”
“不一定，因为这只是关于这个称呼最有迹可循的一种解释——大概五百年前，学院曾经注意到一个黑法术师团体，他们当时最著名的言论，便是他们所信仰的‘黑暗之子’重新降临人间。”
斯兰蒂摸了摸自己并不存在的胡子：“……看来黑法术师也不一定只会单独行动？”
莉莉：“……”
她已经有些习惯这样貌似通过自说自话获得结论的老师了，可想着那些话，忍不住有些担忧：“如果真有这种的事，那么隆洛他……”
“我倒认为他不是什么‘黑暗之子’，”斯兰蒂却说，“那孩子曾经问过我什么是白法术，还用水晶球接受测试……结果是没有这样的天赋，令我有些遗憾。”
莉莉又忍不住提醒道：“他或许一直在伪装……”
“你说得有道理，”斯兰蒂点头，像是刚刚回过神，“如果他真的是‘黑暗之子’，那我们岂不是很危险？”
莉莉：“……”
她实在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或者是有什么想说，却开不了口。
于是她轻轻叹了口气，再次道：“感谢您的解答，那我先回去休息了。”
然而在她拉开门的时候，斯兰蒂的声音再次响起——
“虽然传说很有趣，可有时候，面前发生的现实更具价值。”
莉莉微怔，应了一声，离开了办公室。
事实上，斯兰蒂最后一句话说中了她的一些心事，她也不想思考什么死亡之神或者黑暗之子的问题……
——发生那些事之后，学院的戒严再次加强，绝不允许任何人离开自己居住的高塔，哪怕是巡逻，也完全交给了有法术能力的老师。
这并不是将隆洛当成“凶手”的意思。
而是……还要继续追查下去的意思。
莉莉的脚步越来越快，她一路走进楼下自己的房间，合上门，在无人的空间中，少女突然像是失去了支撑，瘫软在地。
“丽塔顿……到底要做什么？为什么还要揪住不放，如果那些人不是隆洛杀的，他们下一个要怀疑谁……”
少女的声音几乎从喉间溢出来，带着一抹浓郁的烦躁。
就在这时，窗边忽然传来轻响。
她猛地站起来：“是谁？！”
她想到最近有不少人被杀害……
“这一切和我没有关系？！”莉莉咬了咬牙，抓住了藏在袍子里的匕首。
窗外没有回应，可当她以为那只是自己的错觉时，响声再度传来。
那声音保持着某种乐器般的节奏，以至于似乎并不在意房间内的少女会不会回应。
莉莉皱起眉，打开门冲进走廊，反手刚想将门摔上，却在抬眼看向头顶的天花板时停下。
门板在下一秒不轻不重地碰撞门框。
少女提着灯往前走去，试图远离那个房间，可当她来到走廊尽头，却猛然看到——
走廊尽头，停着一只黑色的鸟。
在黑棘五月里几乎看不到生命，这只鸟是从哪里来的？
莉莉望去，陡然听到一声很轻的笑。
她心头一跳，感到毛骨悚然，可左右看去，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什么东西……？
莉莉越发感到不安，思索着要不要回到办公室看一晚上的书，那只黑色的鸟骤然飞来——
少女下意识抬手挡在面前，可却没有感觉到鸟撞在身上的触感，反而是耳边掠过一句带了笑的话。
“我知道你的秘密。”
“想要继续保守这个秘密的话……到墓地来吧。”
……
……
公共高塔。
那位被人认为是“黑暗之子”的“犯人”——隆洛走进塔里，迎面碰到巡逻的老师。
他一愣，对方却从身边经过，仿佛什么也没有看到。
他不由得看了一眼手里微微闪烁着光的提灯。
离开囚禁自己的高塔后，这盏灯便亮了起来，似乎不仅是照明那么简单。
隆洛的眼神稍定，走向了塔里一条没什么人会去的路。
路的尽头，是一条藏在黑暗中楼梯，楼梯没有安置金石灯，那扇唯一的窗之外也不再有月光洒入，墙面和地面都像坚硬的冰，静静伫立着。
这里是他听到过托利“求救”的地方。
重新回到这里，提灯中所散发的光落在地面，隆洛将手放在墙壁上，一步一步向上走去。
安东尼曾经说过，每座公共高塔都有上千年的历史，并来源于最古老的圣堂建筑。
有着旋转向上的阶梯，以及……
隆洛在某一级阶梯停下。
他转过头，望着那一处。
这里是三层和四层之间的地方，高塔同一层另一条楼梯在这里就应该“到头”了——这意味着这条楼梯比另一条更长。
他记得，这一层的教室并不存在坡度，这意味着……这里藏着一个房间。
少年伸出手，一块块触摸着那些经年累月却仍然严丝合缝的石砖，忽的触碰到一处相比之下有些突兀的凸起。
他用力按下。
一阵轻微的响声响起，在他的面前，一块块砖向后倒退，旋转，然后向两旁“避让”，露出了一个藏在楼梯里的空间。
竟然是真的……
隆洛提着提灯，走进了这个房间。
房间里立着许多书柜，他穿过它们，忽的看到——就在尽头深处放着一张床，床上是……一具白骨。
他望着那具白骨身上似曾相识的法师袍，轻声：“你就是……托利？”
也是这时，他看到床边的墙面上刻着一行被抹去的字。
他看了那行字半晌，回过头，发现床对面是一张桌子，上面有一叠摆在桌面的笔记。
隆洛大致扫了一眼，笔记的内容非常丰富，但也非常基础。
“元素的解析，法术的来源……”他想起费利说过的话，低声道，“……是为了带回王国吗？”
他闭上眼睛，几乎要从那些字迹和内容中看到那道认真的背影，耳边忽然传来一点响动。
他睁眼望去，发现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少年捡起来，发现是一本日记。
【听说学院拒绝了陛下的请求，我无法理解这个决定，自从塞丽娜女皇去世，王国已经有几百年没有与丽塔顿合作了，如果它能实现，一定可以推动法术的普及……】
【我曾那么憧憬着这座人族的法术殿堂，可我却越来越失望，这里到处充斥着自负和狂妄，他们根本不想为普通人做什么……】
【人族的法术正在走向没落，我们终将死于无知】
【薇拉和那些对法术感到好奇的孩子很像，她能看出我与这个学院格格不入，能理解我的想法……但她的话也令我感到恐惧……她说，陛下的统治即将走向终结，我已经没有犹豫的时间了】
【我错了，也许我从头到尾都是错的，当我认为丽塔顿狂妄和自大时，我忘了我本就是其中的一员，这一切如此令人绝望】
【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隆洛看到这里，发现日记的一角被折起，他翻开，看到了一行不太一样的字迹。
【你没有错】
【是我们所有人需要要为愚蠢付出代价】
少年漆黑的眼眸倒映着这行字，片刻后，他收回视线，望向门口。
不只有一个人来过这个地方，可那个人现在去了哪里？
……
……
丽塔顿的墓园位于学院南边的角落。
深夜，积雪厚厚地盖在地上，墓碑也只露出半截，成片相连，远远看上去就像一座覆雪的山坡。
一道披着斗篷的人影出现在了墓园前。
人影举起提灯，光正好照到一座新立的碑。
上面写着“安东尼”。
来人猛地扯下兜帽，露出了莉莉的脸。
她看了一眼墓园远处一片漆黑的森林阴影，神情晦暗不明。
墓地总令她想起一些不好的回忆……她确实很讨厌这种地方。
仿佛……
眼前闪过满是墓碑的后院，她立在前方，想要逃离。
一只手落在肩膀上，力道沉重得几乎能将她压垮。
还有……某些声音。
苍白的、尖锐的、令人恐惧的……近在咫尺，骤然而至。
“——”
她一瞬清醒了过来。
耳边风雪的呼号越来越清晰，莉莉站在原地，看着同样被雪覆盖的枯树，越发觉得自己是脑子出了问题。
就在她转头离去的时候，墓地中陡然传来沙沙的声响，哪怕在风声中也格外清晰。
……莉莉眯起眼睛，握着提灯对准那里，另一只手则用力抓住匕首：“是谁？”
没有应答。
少女有些惊疑不定，风雪却忽然在这个瞬间加剧，狂风将她的袍子和长发向后吹去，她不受控制地向后退了几步——
她心底随之升起不好的预感。
糟糕！
一道黑影扑出，将少女猛地压进雪地里！
饶是莉莉做好了准备，可匕首还是脱手而出，她用力攥着提灯，眯着眼望去，看清扑来的黑影是什么时，却瞳孔一颤——
没有五官的人形“盯着”她从喉咙里发出刺耳的吼叫……是那个追了她一路的“怪物”！
“该死……‘它’怎么会……”
脖子被怪物死死刹住，□□上的疼痛和情绪上的惊讶同时翻搅着莉莉的意识，让她有一刻她脑子一片空白。
可少女很快挣扎起来，她手上还死死抓着一盏提灯，在不受控制的挥舞中猛地砸向那个怪物！
随着一声凄厉的叫声，莉莉感觉到脖子上的力道微微松开，她抓住机会一脚将“它”踢开，在地上滚了一圈，爬起来就要逃。
然而她刚跑两步，一阵风涌来，将她整个人往后拽去——
莉莉陡然意识到，这根本不是黑棘五月的风雪，这是……
“为什么‘它’会用法术？！”
风就像怪物的手脚，扯住了少女，哪怕这算不上什么强大的法术，可对一个没有反抗能力的白法术师而言却无比致命——
这么下去……
她心中慌乱，努力避开它们，可那些风竟然又变成了利刃，掠过，瞬间在袍子上割出了一串锋利的口子！
雪地的温度刺骨，莉莉事实上已经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她甚至没有感觉到疼痛，只是拼了命拖着身体要逃离。
少女猛地挥开寒风交织的障碍，视线中的画面有刹那定格在了一望无际的雪地里，与漆黑的高塔和天幕相对，古老静谧。
下一秒，巨大的风刃迎面而来——
“躲不开”三个字在脑海里响起，莉莉眼前一花。
世界有瞬间的寂静，转瞬传来尖锐的嗡鸣——
莉莉摔在地上，瞪大眼睛望着挡下了风刃的身影。
黑发的少年提着一盏提灯，看向风吹来的地方，语气里带了丝意外：“‘它’竟然被放出来了……果然是……”
“隆洛？”莉莉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你……”
隆洛收回望着怪物的视线，看向她：“你还好吗？”
很相似的一句话，莉莉像是回到了那天的森林，他的神情也与那天相似，她那时候感到违和，而现在却感到了恐惧。
如果他真的是“黑暗之子”……
他们没能再说上一句话，因为“它”忽然开口尖叫，锐利的风潮如一阵巨浪朝两人袭来！
雪瞬间被风扬起，乍一看像是一道白色的纱幕——莉莉抬手，视线越过手臂，一时什么也看不清。
等那画面渐渐清晰，她惊讶地发现隆洛的手中多了一把剑。
那把剑的剑身通体修长，比她见过的那些都要长一些，在昏暗的环境中竟然散发着浅浅的金光，一瞬间让她觉得这不应该是“剑”……而是一根“法杖”。
事实上，隆洛也不太习惯使用这把剑，哪怕它在指环的压制下能为自己所用，可剑仍然传递给了他巨大的压力。
……他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用它和对方战斗。
所幸佩剑本身也存在着强大的力量。
隆洛握着剑，将它横在身前，迎面的风便被扫向四周——
“无尽的……绝望和愤怒，”隆洛看向“它”，比起被石化时，他此刻能感觉到更多东西，此刻不由低声道，“你到底遇到了什么……”
“它”的回答是更加凄厉的吼叫！
在莉莉的眼里，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又太过无法理解了。
她本以为隆洛是黑鸟的主人，放出了那个怪物，此刻救她只是想让自己站在他那边、向学院的人解释……
可是黑发少年此刻握着剑，在雪地里与那个怪物战斗——他有时候在用极为标准的剑术应对怪物尖锐的利爪，而有时候……则是在用法术！反手扬起的风比怪物带来的更强，逼得“它”一步步后退。
他能使用元素法术，怎么可能会是黑法术师？
莉莉所有的思绪在束缚法阵困住怪物的一刻停止了。
怪物倒在雪地里、束缚法阵俨然是昨天将隆洛困住的那个，而他此刻将剑插在雪中，手背拂过面颊，喘了口气。
莉莉看着他，等待着他会说些什么，思考着该如何回答，少年却忽然望向某个方向。
她一怔，顺着视线看去。
黑暗中亮起一团又一团光晕，依稀还有人说话的声音，那是黑与白之中的暖色，可莉莉却感觉心脏被凉意漫过。
“那里……他们在那！”
“他逃出来了！”
“白法术师……莉莉也在，快救她！”
学生们将两人围起，有人已经冲过来迅速动手——只是那些法术落在少年身边，却被一团光晕挡住，无法伤害他分毫。
隆洛只瞥了一眼女帝的佩剑，接着看到他们将莉莉拉到人群里，替她治疗。
“果然是‘黑暗之子’！”他们警惕地看着隆洛，大声说道，“大家不要让他逃走了……院长大人！”
隆洛看着他们，一直没有说话，直到希曼雅和霍莱从人群里走出来。
希曼雅的表情比起往常要多了分凝重：“不得了啊……竟然能从那座监牢逃出来……霍莱，你觉得呢？”
霍莱只是看向少年，慢悠悠地开口，语气和不久前在监牢中时相似：“他们说你至少害死了十位学生和一位沉睡的流浪者……”
隆洛：“我……”
“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希曼雅打断了他们的话，语气严厉，“我们必须在这里杀了他！”
说完，她手里的法杖落地，巨大的法阵笼罩隆洛，正如前一天，要瞬间将他制伏——
然而，那座法阵在亮起的同时，少年也重新握住了女帝的剑，那光芒盛放，他的黑色长发也被染上了一段金色，光亮起的一瞬后，空气中响起清脆的声音。
那是法阵被击碎的声响！
人们都愣了愣。
“我不是犯人，”隆洛开口，“安东尼也没有死。”
他们都能想到他会说前一句话，可后一句话却让所有人再次陷入震惊之中。
少年望向人群，风从他的身后涌出，希曼雅眯起眼睛，冷哼了一声，在学生的低呼声里抬起手，挡下了大部分法术。
可它还是让大部分人都往旁边退开，唯独……
“维克多，小心！”
维克多迎着风，目光却看着隆洛没有动作，等到它来到眼前时才抬起手，将它拂开：“……你是什么意思？”
众人因为这句话微怔，连躲在后面的莉莉也想起了一件事。
安东尼……和维克多长得很像。
“死去的人，是维克多。”隆洛平静陈述道。
人们都瞪大了眼睛，他们面面相觑，可望着神情自若的维克多，纷纷愤怒起来。
“他疯了吗？！”
“这是我听到过最无耻的话！”
“我要杀了他！”
维克多挑了挑眉：“你想说，你的朋友死了所以让你发疯了吗？”
隆洛却道：“那请你告诉我，那天晚上我曾经和你聊过的是哪本书。”
“院规吧，”维克多慢慢走到前方，扬眉，“在丽塔顿以院规为标准，可一个黑法术师不需要这种东西，仅仅依靠人性，我们就有义务将你送入蒂亚。”
隆洛张了张嘴，视线环绕众人一圈，发现所有人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认为维克多的话理所当然……同时，愤怒而厌恶地看着他。
心底的疑惑仍然在积累，可他此刻已经没有发问的机会了。
他摇了摇头：“不，是《温格马的驯养指南》。维克多和我说，他的家乡在王国的西部，赛提人时常和他们做交易，他很欣赏赛提人与自然的相处方式……”
突然有人道：“闭嘴！不要侮辱维克多，他可不是什么乡下农夫！”
隆洛却没有停下，而是继续说：“如果有可能，我觉得他会专注于这些，但在那之前，他更担忧学院的安危，他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将这里看得很重要。”
“够了，”这次打断他的人是希曼雅，“我不认为你能够理解人类的想法，你这些话只不过是对生命的亵渎。”
隆洛一怔，旋即道：“对不起，我确实没有完全理解……可我也只是想说出自己‘看到’的东西。”
“没听到我说‘够了’吗。”
希曼雅抬手，法杖上有赤红色一点点汇聚：“你那些用于迷惑人的话语没有意义。”
“等等！”
暴喝声从人群中传来，他们扭过头，希曼雅皱起眉：“珀尔娅，你……”
珀尔娅浑身都是伤，她为了逃出那个布满咒语的高塔受了伤，但却抽不出时间来治疗，此刻她也完全没有在乎伤口，显然是听到了刚才的话，死死盯着隆洛：“你说的……是真的吗？你是怎么知道的？！”
说完，她还因为声音太大扯到伤口，整个人踉跄了一下。
“……珀尔娅！”有人扶住她，可她还是眼神固执地看向他们。
“我当时看到那具尸体的时候感觉有些奇怪，现在看来，”隆洛瞥了一眼莉莉的方向，停顿了下，“那是因为，那具尸体里没有‘灵魂’，所以我什么也看不到……可现在……”
他抬起眼，重新看向“维克多”：“我能看到，你不是维克多。”
“维克多”没有说话。
“看到灵魂？！你把我们都当成蠢货吗！”希曼雅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终于有些忍无可忍了，“看来你也与黑法术脱离不了干系！”
狂烈的风却在这时毫无征兆地扬起！
人们惊呼着反应不过来，在连退几步后，一道光亮起，霍莱的法杖落地，众人才没有被继续往外推。
他们的视线重新变得清晰，发现只有维克多仍然站在原地。
那一片地方，只有他和隆洛。
所有人都没打算相信隆洛，可那些话他们确实都听到了，此刻见到这一幕，心中都升起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维克多”忽然笑起来，起初只是一点停顿般的笑，而后声音越来越清晰，甚至有些疯狂：“哈……哈哈哈……哈哈哈！”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希曼雅。
因为维克多根本不会发出这样的笑声。
难道……
“维克多？”他们有人迟疑地试探。
可“维克多”完全没有在乎他们，只是含笑着看向隆洛——这是一个对隆洛而言非常熟悉的笑容……安东尼的笑容。
隆洛忽然意识到，安东尼可能根本没打算隐瞒，至少，根本没打算隐瞒他。
“为什么？”
“因为，”他耸了耸肩，平静得让在场的人心头一颤，“我已经无法忍受这么愚蠢的地方了。”
冰凉的话音落下，束缚法阵亮起一道光，强烈的眩晕感骤然击中隆洛。
少年闷哼了一声，浑身的力气被抽空，意识也不受控制地消散，他只能依稀听到杂乱的争执声、严肃的说话声……
声音渐渐远去，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一角袍子。
最后坠入黑暗。
……
隆洛醒来时，风雪声、人声、脚步声通通消失了，只剩下空洞的寂静。
他有些恍惚，直到耳边忽然传来很轻的响声，少年的目光顺势掠去，发现是天花板上落下了一滴水珠，在它滴落的地方，地面被浸湿，有一个很浅的水坑，而在水坑之外，则是一片看不到头的黑暗。
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在监牢里。
——在不久之前，他曾到过类似的地方。
而现在，他是被监牢囚禁的“怪物”。
隆洛坐起来。
疑惑和震惊渐渐消散，他的内心此刻只剩下没有尽头的茫然。
就在这时，空洞的寂静当中传来了沙沙的响声。
隆洛猛地抬头，望着自黑暗中渐渐变得清晰的人影。
竟然不是任何一个他能想到的人。
先是一角袍子，而后是在那把歪歪扭扭的橡木法杖上晕开的光……和浸在昏黄光中的苍老面庞。
“霍莱……院长。”隆洛恍惚。
“这种监牢一般用来囚禁最危险的敌人，已经很少使用了。”
霍莱走进来，他的神情竟然显得有些平常，好像只是在打量一间很普通的杂货间，注意到角落一盏已经熄灭的金石灯时，甚至笑了一声说：“这盏灯或许有三任院长的年纪那么大了，真让人怀念。”
隆洛一向听不懂笑话，可这是第一次并非因为听不懂，而是因为某些压在心底的沉重感而“笑不出来”。
他想起先前的事，缓缓道：“珀尔娅她……”
“放心，她只是被关了禁闭，”霍莱显然知道他要问什么，“哪怕她的举动令许多人‘失望’，可信用显然要比你高许多。”
“信用”。
这个词汇对于隆洛而言算不上公平，但结果似乎是好的，至少珀尔娅并没有受到和他同样的待遇。
“我……真的是‘黑暗之子’吗，”隆洛松了口气，可仅仅是一会儿，他便忍不住喃喃道，“或者，我到底是什么？”
霍莱闻言凝望向他，语气悠然：“对啊，你是什么呢？”
隆洛：“……”
如果他真的是“凶手”，真的是什么“黑暗之子”，霍莱又正好在这个时候出现……
他的手触碰过自己带了伤的侧脸，又将手从脸上放下，问：“那，您是来杀我的吗？”
“你认为呢？”霍莱反问，“你真的能使用黑法术吗？”
说到底，没有人见过拥有这种眼眸的“人”。
然而要判断一个人到底是不是黑法术师，重要的是他能不能使用黑法术。
隆洛一怔，想低下头，却有一道无形的力量制止了他的动作，让他不得不与霍莱对视。
虽然曾经惩罚过闯入档案室的学生，可霍莱似乎并不过问大部分事情……有人说他已经老了，眼眸都有些浑浊了。
可被那双眼睛直视，他听不到霍莱的任何想法，也说不出任何一句谎言。
眼前年迈随和的老人，终究是这个时代最强大的贤者之一。
“……我可以召唤黑雾，”隆洛吸了口气，抬起手回答，“但我，也可以使用白法术。”
霍莱看着他，眼睛倒映着出现在少年手心里的黑雾和白光，缓缓眯起。
“能够同时使用黑法术和白法术……能够自如沟通所有元素，能够……窥见生命的源头，”苍老的声音变得缓慢，在短暂的沉默后，霍莱轻轻感慨，“这一切都来源于‘命运’吗……薇拉。”
隆洛愣住：“薇拉？”
“八年前，她被众人投票逐出丽塔顿之前，曾和我坐在院长办公室的书桌前打牌。”
霍莱似乎为了回忆什么而转过了身：“唔……她留下了一个至今成谜的牌局，告诉我，‘丽塔顿还没有准备好接受命运’。”
“她没有死，对吗？”隆洛追问。
霍莱扭过头，再次看向他：“谁死了，谁活着，我想你比他们更清楚，但……”
少年说：“但——我不明白。”
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什么，也不明白这一切存在的意义。
这是他一直以来的疑问，而今仍然存在，没有减弱分毫，反而愈发强烈。
“不明白……？啊，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怪不得……”霍莱却露出了恍然的神情，他在原地走了几步，忽然道，“说起来，我们也一直有一个疑问。”
隆洛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只能安静地等他开口。
“精灵如此强大，可却失去了对赫波亚的控制，再无踪迹？女帝带领凯特人创造了人族的盛世，但凯特人最终还是远离了人王之土？”
隆洛摇头，如实道：“我不知道。”
“孩子，力量从来无法决定我们的未来，强大之人会死于疏忽，弱小之人也能因幸运得胜……”
霍莱说：“你要时刻问自己，直到得到答案……而到了那个时候……”
说到这儿，他伸出手，指了指……少年心脏的地方。
少年漂亮的脸上写满困惑。
下一秒则成了惊讶——因为霍莱收回手的时候，一盏提灯凭空落在他的脚边，滚动着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是……
“薇拉的提灯……原来是您？为什么？”他立刻拿起来，可他触碰到提灯，发现佩剑还在灯里，又意识到了什么，抬眼，“您要放我走？”
“那把剑的力量太过庞大，你使用的时候要谨慎……哦，不过，”霍莱并没有解释这一切，只是背着手往外走去，声音随着他离开，也越来越轻，“丽塔顿早已经失去使用它的能力了。”
隆洛拿着提灯，轻轻蹙眉。
光芒一点点亮起，渐渐照亮了整座监牢。
他“自由”了。
可他现在应该去哪里，做什么？
他……真的能找到答案吗？
隆洛闭上眼眸，片刻后再次睁开。
……
……
此刻，斯兰蒂的高塔中。
那间办公室仍旧是上一次隆洛来时的样子，静默屋仿佛让时间也定格了，包括斯兰蒂的一些习惯。
哪怕近来很忙，可他每天回来，仍然在慢悠悠地阅读书籍，就如同现在那样。
“……那我先回去了，”莉莉正准备离开，对斯兰蒂开口，“请您好好休息。”
可刚走两步，斯兰蒂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我记得，他们也是你的朋友吧？”
他们……？
莉莉一顿，想起那时他们将隆洛……“黑暗之子”困住，纷纷让斯兰蒂杀了他。
“黑色的……黑色的眼睛和头发……他到底是什么东西？”
“难道……”
“他将自己藏在学院，这场爆炸一定是他干的！”
“靠近他的人都会被诅咒……安东尼一定是被他害死的……”
那些声音愤怒又恐惧。
莉莉微怔，从回忆中回过神，摇头：“不……我只是曾经见过他们。”
斯兰蒂恍然地哦了一声，可神情却平静，叫人猜不到他在想些什么。
斯兰蒂是丽塔顿内唯一一位精通灵魂法术的法师，可在那样的情况下，他似乎对隆洛的模样不感兴趣，更在意的是——
“竟然有黑雾吗？”那时候，听到弟子的判断，他似乎有些疑惑。
莉莉一顿，袍子下的手轻轻攥紧。
“老师……隆洛，”她回过头，“什么是‘黑暗之子’？”
斯兰蒂坐在办公桌前，闻言抬起了头，他似乎思考了一下：“这是一个很模糊的词汇，我想想……哦，传说中，黑法术师们曾信奉一位神……”
“神？死亡之神尤佳德？”
莉莉愣住：“可黑法术师们从来不与人结伴……”
黑法术师的力量来源于被他们剥夺的生命，他们残暴地对待所有人，只以自己为中心……
“唔……你应当知道，在黑棘五月，所有生命都要为黑棘让步，我们不能随意出行，这其中也包括了黑法术师……黑法术师会被黑棘吞噬，黑棘和黑雾其实是不相容的存在。”
斯兰蒂想了想：“我曾经在某些古老典籍中见过一种说法，控制黑棘的红月女王并不是第一位死亡之神，她战胜了上一任死亡之神，并将祂囚禁在蒂亚深处，而那位神是黑雾的创造者，是属于黑法术师们的神。”
莉莉很吃惊：“……您的意思是，‘黑暗之子’的名字也来源于那位黑法术师的神吗？”
“不一定，因为这只是关于这个称呼最有迹可循的一种解释——大概五百年前，学院曾经注意到一个黑法术师团体，他们当时最著名的言论，便是他们所信仰的‘黑暗之子’重新降临人间。”
斯兰蒂摸了摸自己并不存在的胡子：“……看来黑法术师也不一定只会单独行动？”
莉莉：“……”
她已经有些习惯这样貌似通过自说自话获得结论的老师了，可想着那些话，忍不住有些担忧：“如果真有这种的事，那么隆洛他……”
“我倒认为他不是什么‘黑暗之子’，”斯兰蒂却说，“那孩子曾经问过我什么是白法术，还用水晶球接受测试……结果是没有这样的天赋，令我有些遗憾。”
莉莉又忍不住提醒道：“他或许一直在伪装……”
“你说得有道理，”斯兰蒂点头，像是刚刚回过神，“如果他真的是‘黑暗之子’，那我们岂不是很危险？”
莉莉：“……”
她实在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或者是有什么想说，却开不了口。
于是她轻轻叹了口气，再次道：“感谢您的解答，那我先回去休息了。”
然而在她拉开门的时候，斯兰蒂的声音再次响起——
“虽然传说很有趣，可有时候，面前发生的现实更具价值。”
莉莉微怔，应了一声，离开了办公室。
事实上，斯兰蒂最后一句话说中了她的一些心事，她也不想思考什么死亡之神或者黑暗之子的问题……
——发生那些事之后，学院的戒严再次加强，绝不允许任何人离开自己居住的高塔，哪怕是巡逻，也完全交给了有法术能力的老师。
这并不是将隆洛当成“凶手”的意思。
而是……还要继续追查下去的意思。
莉莉的脚步越来越快，她一路走进楼下自己的房间，合上门，在无人的空间中，少女突然像是失去了支撑，瘫软在地。
“丽塔顿……到底要做什么？为什么还要揪住不放，如果那些人不是隆洛杀的，他们下一个要怀疑谁……”
少女的声音几乎从喉间溢出来，带着一抹浓郁的烦躁。
就在这时，窗边忽然传来轻响。
她猛地站起来：“是谁？！”
她想到最近有不少人被杀害……
“这一切和我没有关系？！”莉莉咬了咬牙，抓住了藏在袍子里的匕首。
窗外没有回应，可当她以为那只是自己的错觉时，响声再度传来。
那声音保持着某种乐器般的节奏，以至于似乎并不在意房间内的少女会不会回应。
莉莉皱起眉，打开门冲进走廊，反手刚想将门摔上，却在抬眼看向头顶的天花板时停下。
门板在下一秒不轻不重地碰撞门框。
少女提着灯往前走去，试图远离那个房间，可当她来到走廊尽头，却猛然看到——
走廊尽头，停着一只黑色的鸟。
在黑棘五月里几乎看不到生命，这只鸟是从哪里来的？
莉莉望去，陡然听到一声很轻的笑。
她心头一跳，感到毛骨悚然，可左右看去，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什么东西……？
莉莉越发感到不安，思索着要不要回到办公室看一晚上的书，那只黑色的鸟骤然飞来——
少女下意识抬手挡在面前，可却没有感觉到鸟撞在身上的触感，反而是耳边掠过一句带了笑的话。
“我知道你的秘密。”
“想要继续保守这个秘密的话……到墓地来吧。”
……
……
公共高塔。
那位被人认为是“黑暗之子”的“犯人”——隆洛走进塔里，迎面碰到巡逻的老师。
他一愣，对方却从身边经过，仿佛什么也没有看到。
他不由得看了一眼手里微微闪烁着光的提灯。
离开囚禁自己的高塔后，这盏灯便亮了起来，似乎不仅是照明那么简单。
隆洛的眼神稍定，走向了塔里一条没什么人会去的路。
路的尽头，是一条藏在黑暗中楼梯，楼梯没有安置金石灯，那扇唯一的窗之外也不再有月光洒入，墙面和地面都像坚硬的冰，静静伫立着。
这里是他听到过托利“求救”的地方。
重新回到这里，提灯中所散发的光落在地面，隆洛将手放在墙壁上，一步一步向上走去。
安东尼曾经说过，每座公共高塔都有上千年的历史，并来源于最古老的圣堂建筑。
有着旋转向上的阶梯，以及……
隆洛在某一级阶梯停下。
他转过头，望着那一处。
这里是三层和四层之间的地方，高塔同一层另一条楼梯在这里就应该“到头”了——这意味着这条楼梯比另一条更长。
他记得，这一层的教室并不存在坡度，这意味着……这里藏着一个房间。
少年伸出手，一块块触摸着那些经年累月却仍然严丝合缝的石砖，忽的触碰到一处相比之下有些突兀的凸起。
他用力按下。
一阵轻微的响声响起，在他的面前，一块块砖向后倒退，旋转，然后向两旁“避让”，露出了一个藏在楼梯里的空间。
竟然是真的……
隆洛提着提灯，走进了这个房间。
房间里立着许多书柜，他穿过它们，忽的看到——就在尽头深处放着一张床，床上是……一具白骨。
他望着那具白骨身上似曾相识的法师袍，轻声：“你就是……托利？”
也是这时，他看到床边的墙面上刻着一行被抹去的字。
他看了那行字半晌，回过头，发现床对面是一张桌子，上面有一叠摆在桌面的笔记。
隆洛大致扫了一眼，笔记的内容非常丰富，但也非常基础。
“元素的解析，法术的来源……”他想起费利说过的话，低声道，“……是为了带回王国吗？”
他闭上眼睛，几乎要从那些字迹和内容中看到那道认真的背影，耳边忽然传来一点响动。
他睁眼望去，发现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少年捡起来，发现是一本日记。
【听说学院拒绝了陛下的请求，我无法理解这个决定，自从塞丽娜女皇去世，王国已经有几百年没有与丽塔顿合作了，如果它能实现，一定可以推动法术的普及……】
【我曾那么憧憬着这座人族的法术殿堂，可我却越来越失望，这里到处充斥着自负和狂妄，他们根本不想为普通人做什么……】
【人族的法术正在走向没落，我们终将死于无知】
【薇拉和那些对法术感到好奇的孩子很像，她能看出我与这个学院格格不入，能理解我的想法……但她的话也令我感到恐惧……她说，陛下的统治即将走向终结，我已经没有犹豫的时间了】
【我错了，也许我从头到尾都是错的，当我认为丽塔顿狂妄和自大时，我忘了我本就是其中的一员，这一切如此令人绝望】
【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隆洛看到这里，发现日记的一角被折起，他翻开，看到了一行不太一样的字迹。
【你没有错】
【是我们所有人需要要为愚蠢付出代价】
少年漆黑的眼眸倒映着这行字，片刻后，他收回视线，望向门口。
不只有一个人来过这个地方，可那个人现在去了哪里？
……
……
丽塔顿的墓园位于学院南边的角落。
深夜，积雪厚厚地盖在地上，墓碑也只露出半截，成片相连，远远看上去就像一座覆雪的山坡。
一道披着斗篷的人影出现在了墓园前。
人影举起提灯，光正好照到一座新立的碑。
上面写着“安东尼”。
来人猛地扯下兜帽，露出了莉莉的脸。
她看了一眼墓园远处一片漆黑的森林阴影，神情晦暗不明。
墓地总令她想起一些不好的回忆……她确实很讨厌这种地方。
仿佛……
眼前闪过满是墓碑的后院，她立在前方，想要逃离。
一只手落在肩膀上，力道沉重得几乎能将她压垮。
还有……某些声音。
苍白的、尖锐的、令人恐惧的……近在咫尺，骤然而至。
“——”
她一瞬清醒了过来。
耳边风雪的呼号越来越清晰，莉莉站在原地，看着同样被雪覆盖的枯树，越发觉得自己是脑子出了问题。
就在她转头离去的时候，墓地中陡然传来沙沙的声响，哪怕在风声中也格外清晰。
……莉莉眯起眼睛，握着提灯对准那里，另一只手则用力抓住匕首：“是谁？”
没有应答。
少女有些惊疑不定，风雪却忽然在这个瞬间加剧，狂风将她的袍子和长发向后吹去，她不受控制地向后退了几步——
她心底随之升起不好的预感。
糟糕！
一道黑影扑出，将少女猛地压进雪地里！
饶是莉莉做好了准备，可匕首还是脱手而出，她用力攥着提灯，眯着眼望去，看清扑来的黑影是什么时，却瞳孔一颤——
没有五官的人形“盯着”她从喉咙里发出刺耳的吼叫……是那个追了她一路的“怪物”！
“该死……‘它’怎么会……”
脖子被怪物死死刹住，□□上的疼痛和情绪上的惊讶同时翻搅着莉莉的意识，让她有一刻她脑子一片空白。
可少女很快挣扎起来，她手上还死死抓着一盏提灯，在不受控制的挥舞中猛地砸向那个怪物！
随着一声凄厉的叫声，莉莉感觉到脖子上的力道微微松开，她抓住机会一脚将“它”踢开，在地上滚了一圈，爬起来就要逃。
然而她刚跑两步，一阵风涌来，将她整个人往后拽去——
莉莉陡然意识到，这根本不是黑棘五月的风雪，这是……
“为什么‘它’会用法术？！”
风就像怪物的手脚，扯住了少女，哪怕这算不上什么强大的法术，可对一个没有反抗能力的白法术师而言却无比致命——
这么下去……
她心中慌乱，努力避开它们，可那些风竟然又变成了利刃，掠过，瞬间在袍子上割出了一串锋利的口子！
雪地的温度刺骨，莉莉事实上已经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她甚至没有感觉到疼痛，只是拼了命拖着身体要逃离。
少女猛地挥开寒风交织的障碍，视线中的画面有刹那定格在了一望无际的雪地里，与漆黑的高塔和天幕相对，古老静谧。
下一秒，巨大的风刃迎面而来——
“躲不开”三个字在脑海里响起，莉莉眼前一花。
世界有瞬间的寂静，转瞬传来尖锐的嗡鸣——
莉莉摔在地上，瞪大眼睛望着挡下了风刃的身影。
黑发的少年提着一盏提灯，看向风吹来的地方，语气里带了丝意外：“‘它’竟然被放出来了……果然是……”
“隆洛？”莉莉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你……”
隆洛收回望着怪物的视线，看向她：“你还好吗？”
很相似的一句话，莉莉像是回到了那天的森林，他的神情也与那天相似，她那时候感到违和，而现在却感到了恐惧。
如果他真的是“黑暗之子”……
他们没能再说上一句话，因为“它”忽然开口尖叫，锐利的风潮如一阵巨浪朝两人袭来！
雪瞬间被风扬起，乍一看像是一道白色的纱幕——莉莉抬手，视线越过手臂，一时什么也看不清。
等那画面渐渐清晰，她惊讶地发现隆洛的手中多了一把剑。
那把剑的剑身通体修长，比她见过的那些都要长一些，在昏暗的环境中竟然散发着浅浅的金光，一瞬间让她觉得这不应该是“剑”……而是一根“法杖”。
事实上，隆洛也不太习惯使用这把剑，哪怕它在指环的压制下能为自己所用，可剑仍然传递给了他巨大的压力。
……他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用它和对方战斗。
所幸佩剑本身也存在着强大的力量。
隆洛握着剑，将它横在身前，迎面的风便被扫向四周——
“无尽的……绝望和愤怒，”隆洛看向“它”，比起被石化时，他此刻能感觉到更多东西，此刻不由低声道，“你到底遇到了什么……”
“它”的回答是更加凄厉的吼叫！
在莉莉的眼里，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又太过无法理解了。
她本以为隆洛是黑鸟的主人，放出了那个怪物，此刻救她只是想让自己站在他那边、向学院的人解释……
可是黑发少年此刻握着剑，在雪地里与那个怪物战斗——他有时候在用极为标准的剑术应对怪物尖锐的利爪，而有时候……则是在用法术！反手扬起的风比怪物带来的更强，逼得“它”一步步后退。
他能使用元素法术，怎么可能会是黑法术师？
莉莉所有的思绪在束缚法阵困住怪物的一刻停止了。
怪物倒在雪地里、束缚法阵俨然是昨天将隆洛困住的那个，而他此刻将剑插在雪中，手背拂过面颊，喘了口气。
莉莉看着他，等待着他会说些什么，思考着该如何回答，少年却忽然望向某个方向。
她一怔，顺着视线看去。
黑暗中亮起一团又一团光晕，依稀还有人说话的声音，那是黑与白之中的暖色，可莉莉却感觉心脏被凉意漫过。
“那里……他们在那！”
“他逃出来了！”
“白法术师……莉莉也在，快救她！”
学生们将两人围起，有人已经冲过来迅速动手——只是那些法术落在少年身边，却被一团光晕挡住，无法伤害他分毫。
隆洛只瞥了一眼女帝的佩剑，接着看到他们将莉莉拉到人群里，替她治疗。
“果然是‘黑暗之子’！”他们警惕地看着隆洛，大声说道，“大家不要让他逃走了……院长大人！”
隆洛看着他们，一直没有说话，直到希曼雅和霍莱从人群里走出来。
希曼雅的表情比起往常要多了分凝重：“不得了啊……竟然能从那座监牢逃出来……霍莱，你觉得呢？”
霍莱只是看向少年，慢悠悠地开口，语气和不久前在监牢中时相似：“他们说你至少害死了十位学生和一位沉睡的流浪者……”
隆洛：“我……”
“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希曼雅打断了他们的话，语气严厉，“我们必须在这里杀了他！”
说完，她手里的法杖落地，巨大的法阵笼罩隆洛，正如前一天，要瞬间将他制伏——
然而，那座法阵在亮起的同时，少年也重新握住了女帝的剑，那光芒盛放，他的黑色长发也被染上了一段金色，光亮起的一瞬后，空气中响起清脆的声音。
那是法阵被击碎的声响！
人们都愣了愣。
“我不是犯人，”隆洛开口，“安东尼也没有死。”
他们都能想到他会说前一句话，可后一句话却让所有人再次陷入震惊之中。
少年望向人群，风从他的身后涌出，希曼雅眯起眼睛，冷哼了一声，在学生的低呼声里抬起手，挡下了大部分法术。
可它还是让大部分人都往旁边退开，唯独……
“维克多，小心！”
维克多迎着风，目光却看着隆洛没有动作，等到它来到眼前时才抬起手，将它拂开：“……你是什么意思？”
众人因为这句话微怔，连躲在后面的莉莉也想起了一件事。
安东尼……和维克多长得很像。
“死去的人，是维克多。”隆洛平静陈述道。
人们都瞪大了眼睛，他们面面相觑，可望着神情自若的维克多，纷纷愤怒起来。
“他疯了吗？！”
“这是我听到过最无耻的话！”
“我要杀了他！”
维克多挑了挑眉：“你想说，你的朋友死了所以让你发疯了吗？”
隆洛却道：“那请你告诉我，那天晚上我曾经和你聊过的是哪本书。”
“院规吧，”维克多慢慢走到前方，扬眉，“在丽塔顿以院规为标准，可一个黑法术师不需要这种东西，仅仅依靠人性，我们就有义务将你送入蒂亚。”
隆洛张了张嘴，视线环绕众人一圈，发现所有人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认为维克多的话理所当然……同时，愤怒而厌恶地看着他。
心底的疑惑仍然在积累，可他此刻已经没有发问的机会了。
他摇了摇头：“不，是《温格马的驯养指南》。维克多和我说，他的家乡在王国的西部，赛提人时常和他们做交易，他很欣赏赛提人与自然的相处方式……”
突然有人道：“闭嘴！不要侮辱维克多，他可不是什么乡下农夫！”
隆洛却没有停下，而是继续说：“如果有可能，我觉得他会专注于这些，但在那之前，他更担忧学院的安危，他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将这里看得很重要。”
“够了，”这次打断他的人是希曼雅，“我不认为你能够理解人类的想法，你这些话只不过是对生命的亵渎。”
隆洛一怔，旋即道：“对不起，我确实没有完全理解……可我也只是想说出自己‘看到’的东西。”
“没听到我说‘够了’吗。”
希曼雅抬手，法杖上有赤红色一点点汇聚：“你那些用于迷惑人的话语没有意义。”
“等等！”
暴喝声从人群中传来，他们扭过头，希曼雅皱起眉：“珀尔娅，你……”
珀尔娅浑身都是伤，她为了逃出那个布满咒语的高塔受了伤，但却抽不出时间来治疗，此刻她也完全没有在乎伤口，显然是听到了刚才的话，死死盯着隆洛：“你说的……是真的吗？你是怎么知道的？！”
说完，她还因为声音太大扯到伤口，整个人踉跄了一下。
“……珀尔娅！”有人扶住她，可她还是眼神固执地看向他们。
“我当时看到那具尸体的时候感觉有些奇怪，现在看来，”隆洛瞥了一眼莉莉的方向，停顿了下，“那是因为，那具尸体里没有‘灵魂’，所以我什么也看不到……可现在……”
他抬起眼，重新看向“维克多”：“我能看到，你不是维克多。”
“维克多”没有说话。
“看到灵魂？！你把我们都当成蠢货吗！”希曼雅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终于有些忍无可忍了，“看来你也与黑法术脱离不了干系！”
狂烈的风却在这时毫无征兆地扬起！
人们惊呼着反应不过来，在连退几步后，一道光亮起，霍莱的法杖落地，众人才没有被继续往外推。
他们的视线重新变得清晰，发现只有维克多仍然站在原地。
那一片地方，只有他和隆洛。
所有人都没打算相信隆洛，可那些话他们确实都听到了，此刻见到这一幕，心中都升起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维克多”忽然笑起来，起初只是一点停顿般的笑，而后声音越来越清晰，甚至有些疯狂：“哈……哈哈哈……哈哈哈！”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希曼雅。
因为维克多根本不会发出这样的笑声。
难道……
“维克多？”他们有人迟疑地试探。
可“维克多”完全没有在乎他们，只是含笑着看向隆洛——这是一个对隆洛而言非常熟悉的笑容……安东尼的笑容。
隆洛忽然意识到，安东尼可能根本没打算隐瞒，至少，根本没打算隐瞒他。
“为什么？”
“因为，”他耸了耸肩，平静得让在场的人心头一颤，“我已经无法忍受这么愚蠢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