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巴兹利亚，威廉森宅邸。
寂静的昏暗房间中，突兀响起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那声音极轻，却让跪在房间中的人不受控制地晃了晃身体。
他浑身僵住，眼睛小心翼翼地往上抬，只能看到被阴影笼罩的猩红地毯。
视线正要以同样的速度缓慢收回。
“你在害怕什么？”
眼中骤然出现了一张苍白的脸孔，那人瞳孔震颤，喉间不自觉溢出惊恐的音调。
等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猛地低头：“海、海姆格先生！请您原谅！”
耳边掠过的嗤声、缓慢又诡异的语气都让他汗毛倒竖：“……继续你的汇报。”
“是……是，”那人极力控制自己的声音，“那些人，都……都死了。”
“都死了吗？”
海姆格似乎有点遗憾，却不是因为“死亡”而遗憾，就像是——
跪在地上的人忽然被一股力量扯着站起来，下一秒感到脖子贴上冰凉的触感，像蛇的鳞片蹭过，他却不敢暴露出任何反应，浑身僵硬。
“你很害怕。”
海姆格看着他，声音缠绕在那个人耳边：“‘为什么要让我负责汇报’、‘我什么时候能走’……‘那些赛提人都死得很惨，他到底做了什么’……？”
被牵起来的人心底的恐惧被瞬间点燃，他发不出声音，浑身抖得厉害，双眼也几乎要瞪出眼眶。
“如此无趣的想法……不过也可以理解，毕竟人类……”指尖落在对方的额头上，他几乎没来得及挣扎，一缕光雾被缓缓扯出，在海姆格的指尖飘荡，“只有如此贫瘠而稀薄的灵魂啊。”
他转过身，在他身后的人一动不动，仿佛变成了一座雕像。
“玩够了吗……”
就在这时，黑暗中传来了一点声音，它飘荡在空中，让人听不出是从哪里传来的，也辨不清男女，出现的瞬间令房间内有些阴暗的氛围瞬间凝结。
海姆格的动作微顿，冷哼了声：“你可没有告诉过我，现在还有人类能使用神代法术。”
“那只是微不足道的残存而已……做好你该做的事。”
“薇拉呢。”
“我会处理她。”
声音渐渐消散，海姆格又冷哼了声，才转过头抬手散开那抹光雾，让它重新回到原本的地方。
中央的人晃了晃，他似乎失去了一些记忆，有瞬间诧异于自己此刻的处境。
海姆格冰凉的声音很快响起：“既然这样……”
那人仰起头，对上青年滚动着黑雾的双眼。
“我想为陛下送一些礼物，你去准备吧。”
……
……
这是混乱的一夜。
有什么变了，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变。
红月提前降临，黑塔群被包围在金色的高墙之内……雪仍旧在下，拂过枯枝、高塔和墓碑，前一晚的痕迹很快被积雪掩埋，再也看不出什么。
黑棘五月已经过了将近一半，可今年似乎格外难熬，怎么也看不到头。
院长高塔。
隆洛绕着阶梯走到最上面的房间，推开门。
金发的女孩就坐在尽头那张桌子前的一侧，他走过来时正仰头将最后一口酒喝完。
“就是这个味道！”
薇拉虽然时常在笑，可这还是隆洛第一次从她那双眼睛里感觉到纯粹的喜悦：“山莓的酸味真是恰到好处，让我想起了希诺瓦的庆典。”
霍莱坐在她的对面，也呵呵笑着：“这是按照你八年前给的评价重新酿的。”
“很好，很好——”
薇拉又给自己倒了半杯，笑得弯起了那双漂亮的眼睛：“丽塔顿其他人如果有你这么识趣，就不至于落到今天这副模样了！”
隆洛停在他们旁边，正好看到放在桌上的酒瓶，酒液是很深的蓝紫色，可却像一块水晶，晶莹剔透，染了点光的亮色，他还从中看到了自己没太回过神的双眼。
下一秒，瓶子被人拿起来，他便看不到了。
隆洛于是看向了薇拉。
“我……”
“小孩子不能喝。”
霍莱望着他：“……原来他只能算是个‘孩子’吗？”
“哎呀，对你这种年纪的人来说，什么人都能是‘孩子’吧。”薇拉撑着脸抿了口酒。
“我反而觉得自己还很年轻。”
薇拉放下杯子，发出一点轻响：“哈，你多活几年，我也能多喝两杯好酒——这是好事。”
隆洛总觉得他们两人话里有话，可许多字面意思他已经要听不明白了，更别说背后有什么含义。
他于是默默站在原地。
“现在怎么样了？”过了一会，霍莱忽然望向他，问道，
“怎么样了”——这显然是在问，前一天发生的事情，现在怎么样了。
虽然他是所有人当中受伤最严重的，可治疗也不过眨眼罢了，薇拉毫不在意地让他去给学院“帮忙”了。
隆洛微顿，轻声回答：“我们……去了托利的房间，今天早上，将他和安东尼安葬在了墓地里。”
他们坐在书柜环绕中的座位当中，昏沉的氛围与一旁窗外的红月浮沉，令一切都变得晦暗不明。
隆洛其实有些疲惫，或许是因为元素法术无法缓解精神上的损耗，或许是因为过后在黑塔群到处跑，又或许……只是想起安东尼。
“珀尔娅……去斯兰蒂那儿接受了一些治疗，她很快回来，和大家一起参加了祈祷。”
他缓缓补充，漆黑的眼睛如水洗过，泛着幽光：“她的情绪似乎……”
门忽然被推开，三人都能听到这个动静，可只有隆洛朝那边望去。
是阿斯诺，他又消失了一段时间，可现在快步走进来，开口就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看上去已经忍了挺久了，可坐在位置上的两人神情如常，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比隆洛来得还晚，你这弟子太慢了。”
“嗯……这是他的习惯，他总是会先自己将事情想明白。”
“这样吗……霍莱，你太纵容他了。”
“哦？我认为你能理解。”
“完全不理解呢……看来我还挺严格？”
阿斯诺：“……”
他深深皱起眉：“你们早就知道了？托利……还有安东尼为他‘复仇’的事？”
昨天的事确实“引人深思”。
安东尼在丽塔顿生活的时间很长，人们虽然不理解他的想法，可却不会怀疑他。
可到了最后，薇拉出现的时候，她和霍莱似乎一早知道些什么——还达成了什么“共识”。
“霍莱，你确定他只是谨慎……啊，他现在是在怀疑你吧——”
薇拉看着霍莱，明知故问中透着浓浓的幸灾乐祸：“明知道会发生什么却不阻止，丽塔顿的院长这么做和‘杀害自己的学生’有什么区别呢？！”
“我可没有这么想。”
阿斯诺被薇拉的话说得脸色发青，手心攥得非常用力：“我只是不明白老师为什么不相信学院，却相信你。”
“这八年来我确实和薇拉有些书信联系，不过比起相信她……我相信的是‘预言’。”
然而霍莱的反应十分平静，缓缓道：“唔，不如说我相信你和珀尔娅，相信你们在王国的见闻——所以一直暗中观察着，希望它能因为学院‘轻率的态度’更早露出马脚。”
然而事实上，它比人们想象中更谨慎。
如果不是隆洛，没有人会立刻想到安东尼会是凶手——同样的，如果不是薇拉揪出了背后黑法术师，他们也不会想到安东尼是被它操纵了。
阿斯诺听到那句“相信你和珀尔娅”时一愣，看到霍莱顿了顿，又继续：“而我也犯了错，心存侥幸地认为它或许只是个普通的黑法术师……”
“……”
“——这一切比我想象中要严重，”霍莱缓缓站起来，握住在一旁的法杖，“我们因为女帝留下的高墙暂时安全了，可敌人的力量比我们想象中要强大。”
他们从未听说过红月还会提前降临……甚至于所有人都只在史诗中听说过“黑骑士”。
白法术也无法消灭的黑雾更是……
“如果只有神代法术能够消灭它，那么它会带来的灾难将难以估计。”
阿斯诺渐渐冷静了下来。
“神代法术……传说中只有法术天赋接近精灵的人才能够掌握的法术，”他沉吟道，“由于这个条件对人类而言过于困难，所以在繁茵开创了更简单的基础法脉后，神代法术的相关技艺也逐渐被人遗忘……”
女帝是丽塔顿的相关记载中最后一位能用神代法术的法师。
她给学院留下了一些遗产，也理所当然是学院最后的“底牌”，然而就在昨晚，他们动用了这个底牌。
然而他们昨晚其实完全没有别的选择，仅仅是黑骑士就能覆灭整个黑塔群……
阿斯诺忽然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
“……哪怕我们介入王国，也不一定能解决这件事。”
“没错，敌人来路不明，擅于伪装和鼓动人心，而王国还有法师禁令……我想这背后还藏着一些我们不清楚的意图——克雷多并不只是因为仇视法师才颁布了禁令。”
霍莱不由感慨：“更别说家族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东部贵族的处境不妙，又或者敌人早就已经介入了三方之间……”
薇拉这时勾起面颊边的一缕发，笑意盎然：“那家伙在威廉森家族里，也不知道他们在三山脉做了些什么呢……哈哈，真是困难重重啊。”
办公室内的氛围有片刻的迟滞。
隆洛一直在旁边安静地站着，并不发表任何看法，现在像是忽然抓到了什么，轻声问出心里的疑惑：“院长……是从一开始就觉得要重视这件事吗？”
无论是同意召开贤者会议，还是在其他人拒绝薇拉与她交换了一些信息，还是最近暗中寻找潜入学院的敌人，这一切都建立在霍莱对这件事的重视上。
他甚至还知道王国里的情况——
这种态度和丽塔顿其他人截然不同。
这个学院的人对不会法术的人，对王国的事情素来漠不关心。
而霍莱还拥有着丽塔顿院长的身份，这使得一切显得有些不寻常。
薇拉嗤笑了声：“这不是察觉到了点什么吗。”
她看向霍莱，慢悠悠说：“这毕竟是丽塔顿院长的‘责任’。”
连阿斯诺也有些意外。
他从未听说过这样的责任。
霍莱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抬起了头，人们不由得向他的视线看去。
院长的办公桌后是一面墙，这面墙有些特别，在堆满书和杂物的空间里，没有哪怕一幅画或是一扇窗，什么也没有。
阿斯诺并不是第一次注意到，可却没有问过。
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一点点在墙壁上浮现。
先是一棵树，它的枝叶伸出，缠上了半面墙，而后是树下那些很小的建筑，它们由各式各样的高塔组成，成群林立。
“每一任丽塔顿的院长都是女帝遗产的管理者，如你们知道的那样，它分别是一间放了重要之物的书房、环绕高塔的金色高墙，和一句话。”
霍莱看着那面墙，说道：“女帝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属于自己的遗言，哪怕对她的同族也一样，这大概是唯一一条。”
说着，他缓慢扭过头，向来温和随意的脸上肃穆得令人心中一凛。
“‘如果赫波亚陷入足以被毁灭的危机时，丽塔顿的每一位法师必须为之倾尽全力’。”
“遗言”对于女帝这样的法师而言，几乎等同于一个不可违抗的法术。
它和塞丽娜预言一样，昭示着如今的危机。
“丽塔顿与赫波亚的距离越来越远，可这所学院能存在至今，来源于在女帝时代奠基的荣誉。”
霍莱说：“这件事过后……我们没有理由再逃避下去。”
……
……
薇拉喝完了酒，很快便离开了。
隆洛跟着她，他们出了门后，少年看着女孩走在那条几乎看不到头的楼梯里，开口：“真的是那样吗？”
“嗯？你想说什么？”女孩向下蹦去，踩在了下一级阶梯上。
“你们真的没有发现安东尼的异常……？”
隆洛说：“而且，你好像很早就知道，‘院长的责任’，还有那把剑……”
那天，霍莱放出了监牢里的自己，让他去拆穿安东尼。
他还拿走了提灯，很可能比安东尼去了薇拉的高塔更早。
“他提倡法师之间要互相分享，可却不让我说出佩剑的事，”隆洛说，“黑雾并不是一直在控制他……那时候的他也很混乱。”
其他人也许感觉不到，可他觉得薇拉和霍莱一定知道。
……薇拉甚至干脆地将自己当成了诱饵。
女孩转过头看了他一眼，金色的眼眸中闪过戏谑的神采：“我是知道。”
“但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
薇拉转头继续向下走去，隆洛垂下头，又道：“今天……他们在安莱雕像前给逝去的人祈祷。”
就像他上次见到的那样。
“然后呢？”
“他们很难过，心里也充满了恐惧。”
从昨晚开始，他能“听到”的声音似乎越来越多了。
最开始他其实只能听到零星的几句，可今天参加祈祷的时候，他们站在雕像下，几乎被那些声音淹没。
而且，在刚刚的办公室里，他甚至听到了霍莱的“声音”。
【“这场灾难……很可能会使丽塔顿走向灭亡。”】
【“可哪怕如此，我们也必须履行责任。”】
霍莱也许不是不知道，可在责任面前，他选择了让他们直面残酷的现实。
“丽塔顿……已经不是凯特人的丽塔顿了，他们或许只是单纯地将丽塔顿当成自己的‘家’，却已经没有能力对抗敌人了，”隆洛的声音带着些许迟疑，“为了责任……这样，真的好吗？”
薇拉忽然停下。
隆洛的动作一顿，声音也戛然而止。
“薇……”
女孩骤然回头，猛地拽住隆洛胸前的袍子——少年猝不及防，努力维持平衡后便发现自己保持着弯腰的动作。
那双金色的眼眸近在咫尺，仿佛熔金流动着，极尽灼热，又极尽冷酷。
隆洛一时失语。
“不要一副你为他们感到遗憾的样子，”薇拉盯着他，一字一字道，“告诉我……‘死亡’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
少年的瞳孔微颤，喃喃：“回归世界……”
不是什么离别、哀伤或者愤怒，只是“回归世界”这样的“现实”罢了。
“陈述自己感受到的情绪，试图用它们解读你知道的东西……这没有任何意义，隆洛，那不是你的想法，而你根本没有任何想法。”
女孩松开手，平静开口：“这样的你没有资格评价任何立场——我下次不想听到这些废话。”
少年微怔，垂下眼眸。
薇拉能看穿任何人的想法。
维克多、费利或者托利也好，安东尼也好，他只是搞明白了他们在做什么罢了，可让他为此做些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是“自己”必须做的。
“礼仪、院规、他们的情绪……这一切在为你的行为指路，可你只是一具即将被这些东西塞满的壳子，”女孩淡淡的声音继续传来，“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隆洛充满茫然：“我到底是什么呢？”
薇拉却冷笑了一声：“谁知道呢。”
少年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困惑不解，薇拉却不再言语。
她越走越快，等她回过神，女孩已经即将走出高塔了。
少年急忙追过去，耳边却忽然响起脚步声。
他转过头，看到阿斯诺。
阿斯诺过后似乎又和霍莱说了什么，神色带了丝沉重，看到薇拉时又皱了皱眉，但还是跟着隆洛追上去，说道：“老师让你去一趟墓地……还有一样东西让你处理。”
“告诉他，剩下那瓶酒也是我的了，”薇拉说完，看到他转身想走，却又说道，“你也跟我一起来。”
阿斯诺：“……”
隆洛眨了眨眼，在想会是什么事情。
然而没有人继续解释，他们走出高塔，迎面便是簌簌的落雪。
“真冷啊……”女孩踩在洁白的雪地上，一边搓着手哈了口气，“我能不能换一座有壁炉的高塔？”
阿斯诺想起她昨晚赤脚在雪地上战斗的画面，沉默了半晌：“自己用法术点火。”
“那人生可就少了许多意思啊，”她抱怨道，“如果有壁炉还能热点果酒，你们应该有提前储备果干吧！”
隆洛：“有的，我吃到过。”
“真的？那我明天要去一趟食堂……”
阿斯诺：“……”
很快，三人又来到了那座墓地。
枯树下的墓地里新立了几块墓碑，墓前……站着一道人影。
“珀尔娅。”
珀尔娅没有第一时间回头，可也没有在看哪一座墓碑，似乎在发呆。
也可能只是单纯的反应迟钝——片刻后，她转过头：“是你们。”
隆洛看着她：“你一直在这里吗？”
“去了一趟斯兰蒂的高塔，”珀尔娅回答，也问，“你们怎么过来了？”
“院长让薇拉过来处理点事。”
“这样吗……我听说，”珀尔娅的声音又放轻了一些：“最近会召开新的贤者会议。”
隆洛挑了挑眉。
他没有听说这件事。
可是想到在院长高塔的对话……这或许是真的。
阿斯诺则是忽然道：“学院会介入王国的事。”
珀尔娅一怔，唇角牵起很浅的笑：“那太好了。”
她一直希望期望这件事能实现，可现在看起来并不是十分高兴。
相反，珀尔娅一点点蹲下，将头埋在了膝盖上。
隆洛和阿斯诺对视了一眼，都没能从对方眼中得到答案。
反而是薇拉走了过去，倾身将她拥在怀里，拍了拍她的背：“真是可怜呢……不过这并不是你的错哦。”
珀尔娅发出了一点呜咽声，肩膀微微颤抖。
远处的隆洛发现阿斯诺又看了一眼自己，于是扭头。
阿斯诺：“你有其他地方要去吗。”
隆洛：“暂时没有……不过院长让我们来做什么？”
阿斯诺沉默了一下：“不知道。”
隆洛：“……”
“我曾告诉自己不要忘记。”
这时，珀尔娅带了点哭腔的声音传来：“可事实上我什么也做不到……安东尼死了，科顿现在还在沉睡……我只觉得一切在慢慢变得——糟糕至极。”
忽然，隆洛耳边响起了点奇怪的声音。
他寻找声音的来源，忽地注意到不远处格外突兀的“雪堆”，它们堆得很高，和周围高度格格不入。
那里面好像是……自己情急之下冻结的那个怪物。
“它”在被冻住后就像被石化了一样失去了动静，连隆洛都差点忘记了“它”的存在。
薇拉是来“处理”这个的？
模糊的声音的存在感在渐渐变强，他隐约听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那天离开封印塔时，他似乎也听到过类似的声音。
难道……这是怪物的“声音”？
隆洛晃了晃神，眼神微凝，走了过去，想要再听仔细一点。
然而无论他怎么听，声音都像是隔着一层纱，模模糊糊。
少年皱了皱眉，下意识朝那儿伸出手。
“你在做什么？”阿斯诺的声音忽然响起，顷刻让隆洛回神。
“我……”隆洛犹豫了片刻，不知道该如何说明，“好像能听到……但是……”
他扭过头，看向雪地里的金发女孩：“薇拉。”
珀尔娅此时已经重新站起来了，听到这话时与薇拉一起看了过去。
她恢复得很快，也想起了那个怪物：“这到底是什么？”
“像是黑法术的造物，”阿斯诺简单解释，看向薇拉，“老师让你来是为了这个？”
薇拉却沉吟了一会，歪了歪头：“你能‘听’到，对吗？”她看的人是隆洛。
隆洛一怔：“……恩，但是听不清。”
“咦，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情……命运，这简直就是命运。”金发女孩走了过来，她似乎明白了什么，越来越雀跃的语气只让在场另外几个人感到有些莫名。
“‘它’到底是什么……”连阿斯诺也迟疑地问道，“你知道什么？”
“这只是个封印法术，目的是赋予‘它’一个‘躯壳’——因为如果不这么做，就没办法让‘它’从王国穿过森林来到这里了。”
薇拉望着雪堆回答：“虽然用黑法术会更方便……哈，不过那家伙大概不想用特征那么明显的法术，倒是救了这个可怜人一命。”
“从王国……？‘它’是那个黑法术师弄来的？”阿斯诺想起了什么，皱眉，“那个白法术师在说谎吗？”
但他很快没有再过分注意这件事了。
因为薇拉朝隆洛招了招手，让他对着那个雪堆半蹲了下来。
下一秒，女孩的双手搭在了他的耳边。
“仔细听。”她说。
这样不是更听不到了吗？
隆洛的念头闪过，耳边却又传来女孩比往常要低许多的音调：“想要听清来自灵魂的声音……你必须隔绝没有必要的‘杂音’。”
少年微愣，闭上了眼睛。
他起初只能感觉到落在耳旁的微凉触感，以及女孩的金发落在面颊边些微的痒。
“集中注意力。”
耳边有很多声音，风吹过几人的袍子、纤细的枯枝晃动、飘雪落在地上、人们的……呼吸声。
它们慢慢消失了。
突然，有什么声音像是从匣子里被放了出来，温和地流淌过耳边。
少年骤然睁眼：“那是……”
“听清了的话，那就唤醒它吧。”薇拉松开手。
隆洛一愣，旋即轻轻点了点头，重新扭过头，手握成拳，再度松开。
阿斯诺和珀尔娅只看到少年抬起手，流动的浅光涌入手心，渐渐变成了……
“笛子？”
珀尔娅看着那支短笛，有些疑惑：“这是……赛提人的短笛？”
隆洛看着那支笛子有些出神，片刻后又回头看了薇拉一眼，发现金发女孩只是望着雪堆，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
他又眨眨眼，将短笛放在唇边。
少年只听过一首由短笛吹出来的曲子，他此刻按照记忆吹起了相似的曲调，柔软又坚韧。
……学院的事，王国的事，死去的同学和眼前的遗憾，那一瞬所有的情绪都像被温和的风抚过。
一支曲子结束，他们回过神，心中微颤。
也是这时，雪堆在他们面前一点点消融，露出那被冰封的怪物。
隆洛缓缓抬起头，叫出了“它”的名字：“……西加。”
剔透的青色光芒骤然亮起，如同冲出堤坝的水流，清晰地涌来。
他们不由遮起视线，等光渐渐散去，怪物模样的东西已经不在原地，却而代之的是一缕青色的光雾。
“这是……”
“这就是灵魂本来的模样，稀薄贫瘠……可又纯粹无瑕，”薇拉望着那缕光雾，轻声说，“她活着的时候被抽出了灵魂，抹去了尤佳德的印记，因此成了被驱使的怪物，还被封印法术隔绝了意识……不过……穿越整个森林，在经历了几场战斗后仍然保留着那么完整的状态……真是强大又坚韧的灵魂。”
说完，那抹灵魂忽然穿过众人，向某个方向奔去。
“她……”珀尔娅心头微颤，“她要去哪？西加……又是谁？”
“想知道就跟过去吧。”
薇拉拍了拍她的肩膀，说：“虽然有遗憾，可也并非全是坏事。”
……
……
那是一个望不到头的梦。
有时候是青草和雨露的芬芳，有时候是潮湿阴暗的臭味，他辗转在不同的地方，有时冷静，有时歇斯底里地撕开它们，一切却始终被一层又一层的迷雾包裹。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这场梦中呆了多久，也不知道还要呆多久。
哪怕意识浮沉，浑浑噩噩，可他也隐约能感觉到，自己似乎正在“死去”。
失去力气、失去意识，直到梦里仅仅剩下这望不到头的迷雾。
他该去哪？
他应该做什么？
他颓然落地，再也没有力气。
“科顿。”
就在某个时刻，一双手拨开了浓雾。
那是一个女人，她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笑着时像沾了晶莹的水光，微微发亮……那是刻在他记忆中的笑，正如此刻。
他终于想起自己一直在寻找什么。
“西加……西加！你去了哪里……你还好吗？”科顿猛地将她拥入怀中，“西加……西加——”
他听不到对方的回答，想要低下头，一股力量却阻止了他。
“听我说……科顿。”
“我……终于找到你了……我们不会再分开了。”
“对不起……”
“你一定要活下去……”
沉睡了很久的赛提人骤然睁眼，他似乎还陷在梦境之中，有些恍惚地坐起来，却在低下头时感觉到水珠从眼眶中滑落。
巴兹利亚，威廉森宅邸。
寂静的昏暗房间中，突兀响起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那声音极轻，却让跪在房间中的人不受控制地晃了晃身体。
他浑身僵住，眼睛小心翼翼地往上抬，只能看到被阴影笼罩的猩红地毯。
视线正要以同样的速度缓慢收回。
“你在害怕什么？”
眼中骤然出现了一张苍白的脸孔，那人瞳孔震颤，喉间不自觉溢出惊恐的音调。
等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猛地低头：“海、海姆格先生！请您原谅！”
耳边掠过的嗤声、缓慢又诡异的语气都让他汗毛倒竖：“……继续你的汇报。”
“是……是，”那人极力控制自己的声音，“那些人，都……都死了。”
“都死了吗？”
海姆格似乎有点遗憾，却不是因为“死亡”而遗憾，就像是——
跪在地上的人忽然被一股力量扯着站起来，下一秒感到脖子贴上冰凉的触感，像蛇的鳞片蹭过，他却不敢暴露出任何反应，浑身僵硬。
“你很害怕。”
海姆格看着他，声音缠绕在那个人耳边：“‘为什么要让我负责汇报’、‘我什么时候能走’……‘那些赛提人都死得很惨，他到底做了什么’……？”
被牵起来的人心底的恐惧被瞬间点燃，他发不出声音，浑身抖得厉害，双眼也几乎要瞪出眼眶。
“如此无趣的想法……不过也可以理解，毕竟人类……”指尖落在对方的额头上，他几乎没来得及挣扎，一缕光雾被缓缓扯出，在海姆格的指尖飘荡，“只有如此贫瘠而稀薄的灵魂啊。”
他转过身，在他身后的人一动不动，仿佛变成了一座雕像。
“玩够了吗……”
就在这时，黑暗中传来了一点声音，它飘荡在空中，让人听不出是从哪里传来的，也辨不清男女，出现的瞬间令房间内有些阴暗的氛围瞬间凝结。
海姆格的动作微顿，冷哼了声：“你可没有告诉过我，现在还有人类能使用神代法术。”
“那只是微不足道的残存而已……做好你该做的事。”
“薇拉呢。”
“我会处理她。”
声音渐渐消散，海姆格又冷哼了声，才转过头抬手散开那抹光雾，让它重新回到原本的地方。
中央的人晃了晃，他似乎失去了一些记忆，有瞬间诧异于自己此刻的处境。
海姆格冰凉的声音很快响起：“既然这样……”
那人仰起头，对上青年滚动着黑雾的双眼。
“我想为陛下送一些礼物，你去准备吧。”
……
……
这是混乱的一夜。
有什么变了，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变。
红月提前降临，黑塔群被包围在金色的高墙之内……雪仍旧在下，拂过枯枝、高塔和墓碑，前一晚的痕迹很快被积雪掩埋，再也看不出什么。
黑棘五月已经过了将近一半，可今年似乎格外难熬，怎么也看不到头。
院长高塔。
隆洛绕着阶梯走到最上面的房间，推开门。
金发的女孩就坐在尽头那张桌子前的一侧，他走过来时正仰头将最后一口酒喝完。
“就是这个味道！”
薇拉虽然时常在笑，可这还是隆洛第一次从她那双眼睛里感觉到纯粹的喜悦：“山莓的酸味真是恰到好处，让我想起了希诺瓦的庆典。”
霍莱坐在她的对面，也呵呵笑着：“这是按照你八年前给的评价重新酿的。”
“很好，很好——”
薇拉又给自己倒了半杯，笑得弯起了那双漂亮的眼睛：“丽塔顿其他人如果有你这么识趣，就不至于落到今天这副模样了！”
隆洛停在他们旁边，正好看到放在桌上的酒瓶，酒液是很深的蓝紫色，可却像一块水晶，晶莹剔透，染了点光的亮色，他还从中看到了自己没太回过神的双眼。
下一秒，瓶子被人拿起来，他便看不到了。
隆洛于是看向了薇拉。
“我……”
“小孩子不能喝。”
霍莱望着他：“……原来他只能算是个‘孩子’吗？”
“哎呀，对你这种年纪的人来说，什么人都能是‘孩子’吧。”薇拉撑着脸抿了口酒。
“我反而觉得自己还很年轻。”
薇拉放下杯子，发出一点轻响：“哈，你多活几年，我也能多喝两杯好酒——这是好事。”
隆洛总觉得他们两人话里有话，可许多字面意思他已经要听不明白了，更别说背后有什么含义。
他于是默默站在原地。
“现在怎么样了？”过了一会，霍莱忽然望向他，问道，
“怎么样了”——这显然是在问，前一天发生的事情，现在怎么样了。
虽然他是所有人当中受伤最严重的，可治疗也不过眨眼罢了，薇拉毫不在意地让他去给学院“帮忙”了。
隆洛微顿，轻声回答：“我们……去了托利的房间，今天早上，将他和安东尼安葬在了墓地里。”
他们坐在书柜环绕中的座位当中，昏沉的氛围与一旁窗外的红月浮沉，令一切都变得晦暗不明。
隆洛其实有些疲惫，或许是因为元素法术无法缓解精神上的损耗，或许是因为过后在黑塔群到处跑，又或许……只是想起安东尼。
“珀尔娅……去斯兰蒂那儿接受了一些治疗，她很快回来，和大家一起参加了祈祷。”
他缓缓补充，漆黑的眼睛如水洗过，泛着幽光：“她的情绪似乎……”
门忽然被推开，三人都能听到这个动静，可只有隆洛朝那边望去。
是阿斯诺，他又消失了一段时间，可现在快步走进来，开口就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看上去已经忍了挺久了，可坐在位置上的两人神情如常，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比隆洛来得还晚，你这弟子太慢了。”
“嗯……这是他的习惯，他总是会先自己将事情想明白。”
“这样吗……霍莱，你太纵容他了。”
“哦？我认为你能理解。”
“完全不理解呢……看来我还挺严格？”
阿斯诺：“……”
他深深皱起眉：“你们早就知道了？托利……还有安东尼为他‘复仇’的事？”
昨天的事确实“引人深思”。
安东尼在丽塔顿生活的时间很长，人们虽然不理解他的想法，可却不会怀疑他。
可到了最后，薇拉出现的时候，她和霍莱似乎一早知道些什么——还达成了什么“共识”。
“霍莱，你确定他只是谨慎……啊，他现在是在怀疑你吧——”
薇拉看着霍莱，明知故问中透着浓浓的幸灾乐祸：“明知道会发生什么却不阻止，丽塔顿的院长这么做和‘杀害自己的学生’有什么区别呢？！”
“我可没有这么想。”
阿斯诺被薇拉的话说得脸色发青，手心攥得非常用力：“我只是不明白老师为什么不相信学院，却相信你。”
“这八年来我确实和薇拉有些书信联系，不过比起相信她……我相信的是‘预言’。”
然而霍莱的反应十分平静，缓缓道：“唔，不如说我相信你和珀尔娅，相信你们在王国的见闻——所以一直暗中观察着，希望它能因为学院‘轻率的态度’更早露出马脚。”
然而事实上，它比人们想象中更谨慎。
如果不是隆洛，没有人会立刻想到安东尼会是凶手——同样的，如果不是薇拉揪出了背后黑法术师，他们也不会想到安东尼是被它操纵了。
阿斯诺听到那句“相信你和珀尔娅”时一愣，看到霍莱顿了顿，又继续：“而我也犯了错，心存侥幸地认为它或许只是个普通的黑法术师……”
“……”
“——这一切比我想象中要严重，”霍莱缓缓站起来，握住在一旁的法杖，“我们因为女帝留下的高墙暂时安全了，可敌人的力量比我们想象中要强大。”
他们从未听说过红月还会提前降临……甚至于所有人都只在史诗中听说过“黑骑士”。
白法术也无法消灭的黑雾更是……
“如果只有神代法术能够消灭它，那么它会带来的灾难将难以估计。”
阿斯诺渐渐冷静了下来。
“神代法术……传说中只有法术天赋接近精灵的人才能够掌握的法术，”他沉吟道，“由于这个条件对人类而言过于困难，所以在繁茵开创了更简单的基础法脉后，神代法术的相关技艺也逐渐被人遗忘……”
女帝是丽塔顿的相关记载中最后一位能用神代法术的法师。
她给学院留下了一些遗产，也理所当然是学院最后的“底牌”，然而就在昨晚，他们动用了这个底牌。
然而他们昨晚其实完全没有别的选择，仅仅是黑骑士就能覆灭整个黑塔群……
阿斯诺忽然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
“……哪怕我们介入王国，也不一定能解决这件事。”
“没错，敌人来路不明，擅于伪装和鼓动人心，而王国还有法师禁令……我想这背后还藏着一些我们不清楚的意图——克雷多并不只是因为仇视法师才颁布了禁令。”
霍莱不由感慨：“更别说家族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东部贵族的处境不妙，又或者敌人早就已经介入了三方之间……”
薇拉这时勾起面颊边的一缕发，笑意盎然：“那家伙在威廉森家族里，也不知道他们在三山脉做了些什么呢……哈哈，真是困难重重啊。”
办公室内的氛围有片刻的迟滞。
隆洛一直在旁边安静地站着，并不发表任何看法，现在像是忽然抓到了什么，轻声问出心里的疑惑：“院长……是从一开始就觉得要重视这件事吗？”
无论是同意召开贤者会议，还是在其他人拒绝薇拉与她交换了一些信息，还是最近暗中寻找潜入学院的敌人，这一切都建立在霍莱对这件事的重视上。
他甚至还知道王国里的情况——
这种态度和丽塔顿其他人截然不同。
这个学院的人对不会法术的人，对王国的事情素来漠不关心。
而霍莱还拥有着丽塔顿院长的身份，这使得一切显得有些不寻常。
薇拉嗤笑了声：“这不是察觉到了点什么吗。”
她看向霍莱，慢悠悠说：“这毕竟是丽塔顿院长的‘责任’。”
连阿斯诺也有些意外。
他从未听说过这样的责任。
霍莱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抬起了头，人们不由得向他的视线看去。
院长的办公桌后是一面墙，这面墙有些特别，在堆满书和杂物的空间里，没有哪怕一幅画或是一扇窗，什么也没有。
阿斯诺并不是第一次注意到，可却没有问过。
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一点点在墙壁上浮现。
先是一棵树，它的枝叶伸出，缠上了半面墙，而后是树下那些很小的建筑，它们由各式各样的高塔组成，成群林立。
“每一任丽塔顿的院长都是女帝遗产的管理者，如你们知道的那样，它分别是一间放了重要之物的书房、环绕高塔的金色高墙，和一句话。”
霍莱看着那面墙，说道：“女帝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属于自己的遗言，哪怕对她的同族也一样，这大概是唯一一条。”
说着，他缓慢扭过头，向来温和随意的脸上肃穆得令人心中一凛。
“‘如果赫波亚陷入足以被毁灭的危机时，丽塔顿的每一位法师必须为之倾尽全力’。”
“遗言”对于女帝这样的法师而言，几乎等同于一个不可违抗的法术。
它和塞丽娜预言一样，昭示着如今的危机。
“丽塔顿与赫波亚的距离越来越远，可这所学院能存在至今，来源于在女帝时代奠基的荣誉。”
霍莱说：“这件事过后……我们没有理由再逃避下去。”
……
……
薇拉喝完了酒，很快便离开了。
隆洛跟着她，他们出了门后，少年看着女孩走在那条几乎看不到头的楼梯里，开口：“真的是那样吗？”
“嗯？你想说什么？”女孩向下蹦去，踩在了下一级阶梯上。
“你们真的没有发现安东尼的异常……？”
隆洛说：“而且，你好像很早就知道，‘院长的责任’，还有那把剑……”
那天，霍莱放出了监牢里的自己，让他去拆穿安东尼。
他还拿走了提灯，很可能比安东尼去了薇拉的高塔更早。
“他提倡法师之间要互相分享，可却不让我说出佩剑的事，”隆洛说，“黑雾并不是一直在控制他……那时候的他也很混乱。”
其他人也许感觉不到，可他觉得薇拉和霍莱一定知道。
……薇拉甚至干脆地将自己当成了诱饵。
女孩转过头看了他一眼，金色的眼眸中闪过戏谑的神采：“我是知道。”
“但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
薇拉转头继续向下走去，隆洛垂下头，又道：“今天……他们在安莱雕像前给逝去的人祈祷。”
就像他上次见到的那样。
“然后呢？”
“他们很难过，心里也充满了恐惧。”
从昨晚开始，他能“听到”的声音似乎越来越多了。
最开始他其实只能听到零星的几句，可今天参加祈祷的时候，他们站在雕像下，几乎被那些声音淹没。
而且，在刚刚的办公室里，他甚至听到了霍莱的“声音”。
【“这场灾难……很可能会使丽塔顿走向灭亡。”】
【“可哪怕如此，我们也必须履行责任。”】
霍莱也许不是不知道，可在责任面前，他选择了让他们直面残酷的现实。
“丽塔顿……已经不是凯特人的丽塔顿了，他们或许只是单纯地将丽塔顿当成自己的‘家’，却已经没有能力对抗敌人了，”隆洛的声音带着些许迟疑，“为了责任……这样，真的好吗？”
薇拉忽然停下。
隆洛的动作一顿，声音也戛然而止。
“薇……”
女孩骤然回头，猛地拽住隆洛胸前的袍子——少年猝不及防，努力维持平衡后便发现自己保持着弯腰的动作。
那双金色的眼眸近在咫尺，仿佛熔金流动着，极尽灼热，又极尽冷酷。
隆洛一时失语。
“不要一副你为他们感到遗憾的样子，”薇拉盯着他，一字一字道，“告诉我……‘死亡’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
少年的瞳孔微颤，喃喃：“回归世界……”
不是什么离别、哀伤或者愤怒，只是“回归世界”这样的“现实”罢了。
“陈述自己感受到的情绪，试图用它们解读你知道的东西……这没有任何意义，隆洛，那不是你的想法，而你根本没有任何想法。”
女孩松开手，平静开口：“这样的你没有资格评价任何立场——我下次不想听到这些废话。”
少年微怔，垂下眼眸。
薇拉能看穿任何人的想法。
维克多、费利或者托利也好，安东尼也好，他只是搞明白了他们在做什么罢了，可让他为此做些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是“自己”必须做的。
“礼仪、院规、他们的情绪……这一切在为你的行为指路，可你只是一具即将被这些东西塞满的壳子，”女孩淡淡的声音继续传来，“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隆洛充满茫然：“我到底是什么呢？”
薇拉却冷笑了一声：“谁知道呢。”
少年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困惑不解，薇拉却不再言语。
她越走越快，等她回过神，女孩已经即将走出高塔了。
少年急忙追过去，耳边却忽然响起脚步声。
他转过头，看到阿斯诺。
阿斯诺过后似乎又和霍莱说了什么，神色带了丝沉重，看到薇拉时又皱了皱眉，但还是跟着隆洛追上去，说道：“老师让你去一趟墓地……还有一样东西让你处理。”
“告诉他，剩下那瓶酒也是我的了，”薇拉说完，看到他转身想走，却又说道，“你也跟我一起来。”
阿斯诺：“……”
隆洛眨了眨眼，在想会是什么事情。
然而没有人继续解释，他们走出高塔，迎面便是簌簌的落雪。
“真冷啊……”女孩踩在洁白的雪地上，一边搓着手哈了口气，“我能不能换一座有壁炉的高塔？”
阿斯诺想起她昨晚赤脚在雪地上战斗的画面，沉默了半晌：“自己用法术点火。”
“那人生可就少了许多意思啊，”她抱怨道，“如果有壁炉还能热点果酒，你们应该有提前储备果干吧！”
隆洛：“有的，我吃到过。”
“真的？那我明天要去一趟食堂……”
阿斯诺：“……”
很快，三人又来到了那座墓地。
枯树下的墓地里新立了几块墓碑，墓前……站着一道人影。
“珀尔娅。”
珀尔娅没有第一时间回头，可也没有在看哪一座墓碑，似乎在发呆。
也可能只是单纯的反应迟钝——片刻后，她转过头：“是你们。”
隆洛看着她：“你一直在这里吗？”
“去了一趟斯兰蒂的高塔，”珀尔娅回答，也问，“你们怎么过来了？”
“院长让薇拉过来处理点事。”
“这样吗……我听说，”珀尔娅的声音又放轻了一些：“最近会召开新的贤者会议。”
隆洛挑了挑眉。
他没有听说这件事。
可是想到在院长高塔的对话……这或许是真的。
阿斯诺则是忽然道：“学院会介入王国的事。”
珀尔娅一怔，唇角牵起很浅的笑：“那太好了。”
她一直希望期望这件事能实现，可现在看起来并不是十分高兴。
相反，珀尔娅一点点蹲下，将头埋在了膝盖上。
隆洛和阿斯诺对视了一眼，都没能从对方眼中得到答案。
反而是薇拉走了过去，倾身将她拥在怀里，拍了拍她的背：“真是可怜呢……不过这并不是你的错哦。”
珀尔娅发出了一点呜咽声，肩膀微微颤抖。
远处的隆洛发现阿斯诺又看了一眼自己，于是扭头。
阿斯诺：“你有其他地方要去吗。”
隆洛：“暂时没有……不过院长让我们来做什么？”
阿斯诺沉默了一下：“不知道。”
隆洛：“……”
“我曾告诉自己不要忘记。”
这时，珀尔娅带了点哭腔的声音传来：“可事实上我什么也做不到……安东尼死了，科顿现在还在沉睡……我只觉得一切在慢慢变得——糟糕至极。”
忽然，隆洛耳边响起了点奇怪的声音。
他寻找声音的来源，忽地注意到不远处格外突兀的“雪堆”，它们堆得很高，和周围高度格格不入。
那里面好像是……自己情急之下冻结的那个怪物。
“它”在被冻住后就像被石化了一样失去了动静，连隆洛都差点忘记了“它”的存在。
薇拉是来“处理”这个的？
模糊的声音的存在感在渐渐变强，他隐约听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那天离开封印塔时，他似乎也听到过类似的声音。
难道……这是怪物的“声音”？
隆洛晃了晃神，眼神微凝，走了过去，想要再听仔细一点。
然而无论他怎么听，声音都像是隔着一层纱，模模糊糊。
少年皱了皱眉，下意识朝那儿伸出手。
“你在做什么？”阿斯诺的声音忽然响起，顷刻让隆洛回神。
“我……”隆洛犹豫了片刻，不知道该如何说明，“好像能听到……但是……”
他扭过头，看向雪地里的金发女孩：“薇拉。”
珀尔娅此时已经重新站起来了，听到这话时与薇拉一起看了过去。
她恢复得很快，也想起了那个怪物：“这到底是什么？”
“像是黑法术的造物，”阿斯诺简单解释，看向薇拉，“老师让你来是为了这个？”
薇拉却沉吟了一会，歪了歪头：“你能‘听’到，对吗？”她看的人是隆洛。
隆洛一怔：“……恩，但是听不清。”
“咦，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情……命运，这简直就是命运。”金发女孩走了过来，她似乎明白了什么，越来越雀跃的语气只让在场另外几个人感到有些莫名。
“‘它’到底是什么……”连阿斯诺也迟疑地问道，“你知道什么？”
“这只是个封印法术，目的是赋予‘它’一个‘躯壳’——因为如果不这么做，就没办法让‘它’从王国穿过森林来到这里了。”
薇拉望着雪堆回答：“虽然用黑法术会更方便……哈，不过那家伙大概不想用特征那么明显的法术，倒是救了这个可怜人一命。”
“从王国……？‘它’是那个黑法术师弄来的？”阿斯诺想起了什么，皱眉，“那个白法术师在说谎吗？”
但他很快没有再过分注意这件事了。
因为薇拉朝隆洛招了招手，让他对着那个雪堆半蹲了下来。
下一秒，女孩的双手搭在了他的耳边。
“仔细听。”她说。
这样不是更听不到了吗？
隆洛的念头闪过，耳边却又传来女孩比往常要低许多的音调：“想要听清来自灵魂的声音……你必须隔绝没有必要的‘杂音’。”
少年微愣，闭上了眼睛。
他起初只能感觉到落在耳旁的微凉触感，以及女孩的金发落在面颊边些微的痒。
“集中注意力。”
耳边有很多声音，风吹过几人的袍子、纤细的枯枝晃动、飘雪落在地上、人们的……呼吸声。
它们慢慢消失了。
突然，有什么声音像是从匣子里被放了出来，温和地流淌过耳边。
少年骤然睁眼：“那是……”
“听清了的话，那就唤醒它吧。”薇拉松开手。
隆洛一愣，旋即轻轻点了点头，重新扭过头，手握成拳，再度松开。
阿斯诺和珀尔娅只看到少年抬起手，流动的浅光涌入手心，渐渐变成了……
“笛子？”
珀尔娅看着那支短笛，有些疑惑：“这是……赛提人的短笛？”
隆洛看着那支笛子有些出神，片刻后又回头看了薇拉一眼，发现金发女孩只是望着雪堆，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
他又眨眨眼，将短笛放在唇边。
少年只听过一首由短笛吹出来的曲子，他此刻按照记忆吹起了相似的曲调，柔软又坚韧。
……学院的事，王国的事，死去的同学和眼前的遗憾，那一瞬所有的情绪都像被温和的风抚过。
一支曲子结束，他们回过神，心中微颤。
也是这时，雪堆在他们面前一点点消融，露出那被冰封的怪物。
隆洛缓缓抬起头，叫出了“它”的名字：“……西加。”
剔透的青色光芒骤然亮起，如同冲出堤坝的水流，清晰地涌来。
他们不由遮起视线，等光渐渐散去，怪物模样的东西已经不在原地，却而代之的是一缕青色的光雾。
“这是……”
“这就是灵魂本来的模样，稀薄贫瘠……可又纯粹无瑕，”薇拉望着那缕光雾，轻声说，“她活着的时候被抽出了灵魂，抹去了尤佳德的印记，因此成了被驱使的怪物，还被封印法术隔绝了意识……不过……穿越整个森林，在经历了几场战斗后仍然保留着那么完整的状态……真是强大又坚韧的灵魂。”
说完，那抹灵魂忽然穿过众人，向某个方向奔去。
“她……”珀尔娅心头微颤，“她要去哪？西加……又是谁？”
“想知道就跟过去吧。”
薇拉拍了拍她的肩膀，说：“虽然有遗憾，可也并非全是坏事。”
……
……
那是一个望不到头的梦。
有时候是青草和雨露的芬芳，有时候是潮湿阴暗的臭味，他辗转在不同的地方，有时冷静，有时歇斯底里地撕开它们，一切却始终被一层又一层的迷雾包裹。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这场梦中呆了多久，也不知道还要呆多久。
哪怕意识浮沉，浑浑噩噩，可他也隐约能感觉到，自己似乎正在“死去”。
失去力气、失去意识，直到梦里仅仅剩下这望不到头的迷雾。
他该去哪？
他应该做什么？
他颓然落地，再也没有力气。
“科顿。”
就在某个时刻，一双手拨开了浓雾。
那是一个女人，她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笑着时像沾了晶莹的水光，微微发亮……那是刻在他记忆中的笑，正如此刻。
他终于想起自己一直在寻找什么。
“西加……西加！你去了哪里……你还好吗？”科顿猛地将她拥入怀中，“西加……西加——”
他听不到对方的回答，想要低下头，一股力量却阻止了他。
“听我说……科顿。”
“我……终于找到你了……我们不会再分开了。”
“对不起……”
“你一定要活下去……”
沉睡了很久的赛提人骤然睁眼，他似乎还陷在梦境之中，有些恍惚地坐起来，却在低下头时感觉到水珠从眼眶中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