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吹进来,纱帘微动,拂在景则鸣的背后,他才如梦方醒似的,收起眼底错愕,视线从梁佑安身上艰难挪开。

    然后看了眼男人,瞬间松开了手,抬手顺了一把自己的板寸脑袋。

    他记得梁佑安不喜欢他这么凶,准确来说是不喜欢一切看起来凶狠.暴.力的。

    梁佑安偏头看向担心自己爸爸的骆薇,她双手握上骆薇的双肩,低声和她说:“我给你退款,不要和你爸爸起冲突,不然受伤的是你,我很心疼你,嗯?”

    骆薇眼眶里转着泪水,她就像是喘不上气似的,重重地点了下头,然后才闷闷地“嗯”了一声。

    男人甩了甩被抓得生疼的胳膊,上下打量了一眼景则鸣,景则鸣比他高大就不说了,还要壮实太多,眼神也不是什么好惹的,他断定景则鸣和梁佑安是一伙的。

    幸而这个时候员工也都来了,梁佑安趁着男人没再次开口之前就叫住了人去操作退款。

    男人亲眼看到退款成功的字样才彻底放心,冷哼了一声,对骆薇说:“走吧。”

    “等一下,她的东西还没有拿,我带她回去一趟。”梁佑安看着骆薇,骆薇轻轻点头。

    现在钱也退了,男人也觉得骆薇的意见和固执都该消散了,于是摆了摆手,“大方”的让她们去取了。

    景则鸣看着梁佑安领着骆薇离去的背影下意识跟了几步,旋即反应过来之后停下脚步,去前台查订单,确认身份。

    梁佑安带着骆薇回了办公室,那个纸箱子就放在地上,骆薇擦了一把眼泪,“老板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她弯腰去端那个装着她曾经陪伴过她七年的小狗,箱子没有那么沉,却一下子坠得她直不起腰,蹲在地上无声地掉眼泪。

    她在自责,自责自己没有能力,给不了这个小狗一个体面的、最后的葬礼。

    办公室内寂静,一时间只能听到隐隐约约地抽泣声,还有外面员工的交谈声。

    梁佑安叹了口气,她蹲下身,手放在骆薇的背上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拍着,安慰着她,很快她就开口了,语气轻柔:“我给你免费办一次吧。你现在把他交给我,我为你好好保存起来。到时候你找个时间过来,我等你。”

    骆薇猛地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地看着梁佑安,紧紧拥住了她,身躯颤抖,语无伦次,“谢谢……真的,太谢谢你了……”

    梁佑安拍着她的后背,“不用谢,我也很希望你能和他能好好的告个别。”

    骆薇在梁佑安的无声陪伴安慰下逐渐止住了泪意,拿着她落在沙发上的钱包出了办公室。

    男人在外面等着骆薇,一见到骆薇就上前几步拉着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离开这里,仿佛这是个什么妖魔鬼怪混杂的地方。

    梁佑安站在层层楼梯上,朝着离去的骆薇互相挥手再见。

    等看到人坐上车离开之后,她只一转身,就看到了景则鸣站在殡仪馆的门口。

    清晨的阳光还没那么灼人的烫,撒在地面上,身上都是刚刚好。

    梁佑安拂过鬓边吹散的碎发别在耳后,她静静地看着景则鸣,棕色的发丝似乎都带着暖意。

    景则鸣也那样双手插兜看着她,从门口泄露进去的阳光刚好落在他脚下,分割了一块阴影。

    他不多时便抽手出来,仿佛一身的张扬难驯都不动声色地敛了回去,不许冒头。

    二人身后员工来来往往,交谈间不免有些嘈杂,但梁佑安清晰地听到他说:“别来无恙,梁佑安。”

    梁佑安微微一笑,向前朝他的方向走去,“好久不见了,景则鸣。”

    景则鸣的视线落在梁佑安的身上,垂眼看着她错过自己之后又步履不停回头问了他一句,“预定了吗?”

    景则鸣强行压下心底纷乱心声,迈步跟在她身后,“嗯,九点半的。”

    梁佑安的个子不算低,然而她一米六八的个子刚好到景则鸣的肩线——这是曾经。

    她微微低头去前台翻找着记录表,现在五月底的时候,该是汇总表格的时候,正好她能全部带走,

    碎发弯在衣领里,勾缠在脖颈间。

    景则鸣垂着眼皮就站在她身后,梁佑安不和他说话他也不着急,但现在这些头发有些碍眼的厉害,就和缠到了他身上似的。

    梁佑安感觉到颈后有指尖撩过的痒意,发根一紧一紧的,就知道某个人老毛病犯了。

    她转过头去,愕然发现景则鸣似乎又高了一点,现在她的头顶比肩线的位置还要低那么一寸,整个宽大的身躯严严实实挡着她的视线。

    她仰起脸看景则鸣,偏浅的瞳色让她的眼睛就像琥珀般,透彻见影,神色有些压制的不可置信,“你又长高了?”

    景则鸣镇定自若地收回整理她头发的手,很诚实地迅速否认了,“是因为今天的鞋底厚了点。”

    前台的女生没忍住露出点笑意,别的男人都是一米七垫到一米八还要死鸭子嘴硬自己一米九,怎么轮到这个人这么诚实。

    梁佑安垂眼看了眼景则鸣的鞋,是双看起来底子有点厚的运动鞋。

    景则鸣知道梁佑安很在意他的身高,曾经在一起的时候也说过他要是再高三厘米梁佑安就不会考虑和他在一起了。

    所以他无论如何都不想再长高了——虽然这听起来实在幼稚,而他这份“幼稚”一见到梁佑安就旧疾复发,无可救药。

    于是景则鸣迅速转移了话题,没让她在关注自己的身高,“你负责办那什么追悼会?”

    梁佑安看了他一眼,有些怀疑他到底有没有了解过她的殡仪馆业务,“不是。那是送别会,不是追悼会。你的宠物呢?我能带你先去送别室。”

    景则鸣事无巨细地解释道:“不是我的宠物,是我朋友的一只退役犬,叫奥特,之前是救援犬。一身伤病,疼得不行,我朋友心疼奥特,昨天不得已安乐死了。今天他起不来,让我先过来看看。”

    “好,我知道了。”梁佑安说完这句话之后,这个话题这么寥寥几语就结束了,她的指腹轻捻着纸张一角,心不在焉的地一张张数着。

    数完之后呢?该另起一个什么话题呢?

    起不了话题。

    就像当初分开时无法开口挽留一般,因为没有理由。

    景则鸣自知也没什么话题可聊了,他们在今天的意外重逢之前都是一片未知的空白,挑挑拣拣到最后只有三年之前的。

    可那是不敢踏足的雷池,随便走两步就可能被伤到体无完肤。

    方才两个人自然而然的动作,游刃有余的对话到了此刻仿佛有些捉襟见肘似的,都泛着难以言喻的不自在。

    像是被这相顾无言的气氛给无情拆穿,露出下面的局促不安。

    梁佑安能感觉到景则鸣的视线就在她身上,一丝一毫都不挪开,让她如芒在背。

    她转过头去看了眼景则鸣,两个人的视线交汇,然后他们不约而同地分开,没再说“再见”,就好像连带着“拜拜”两个字都一起忌讳了起来。

    谁都说不出口。

    梁佑安带着表格往她的办公室走去。

    景则鸣则是找了个大厅的会客区沙发坐下来,视线落在梁佑安的背影上难舍难分,直到身影消失在视野尽头才依依不舍地收回视线。

    不多时,他的手机在口袋里嗡嗡震动起来。

    因为个子高,坐在沙发里膝盖的位置要高许多,景则鸣抻直腿,两根手指捏着手机一角才艰难地把它从口袋里拿出来,看了眼屏幕上的备注。

    “喂?老乔,怎么了?”景则鸣漫不经心地用手指摸了摸自己裤子上的裤缝。

    老乔的声音从电话那边传过来,“你还不知道吗?遇难者的父母又过来大队这边了,非要见你。”

    景则鸣的手指倏地停下,蜷缩回掌心,眼神望向门外的景色。

    老乔没听到景则鸣立刻回答,知道他也是心里不舒服,毕竟意外丧生这种概率是难以避免的,更何况当时海上险象环生。当时设备调过来还需要时间,眼见那人就体力不支要被海水吞了,景则鸣当机立断绑上安全绳下海去捞人,眼见就要够到了,一个海浪拍过来之后两个人就被生生撕开。

    ——说句无情的实话,尸体能捞回来都已经是景则鸣一次次被海浪扑下去又费尽力气冒出头来,紧盯着人不放弃才有了这个看起来烂透了的结局。

    老乔在电话那头深深叹了口气,景则鸣猜老乔估计陪了有一会儿了,这会儿心里也不好受。

    景则鸣的手已经把茶几上的那几个有点散乱的茶杯都整齐划一地摆整齐了,边对边,花纹都朝着一个方向,就和给茶杯军训了一场似的。

    他说:“知道了,我把这边的事情办了就回去,你费费心,再陪一会儿吧。”

    “行,你那边有什么事?你宿舍的丹子说你很早就出门了。”

    景则鸣站起身,视线看了眼走廊,没看到人,他回复老乔:“就奥特的事情。二林昨天不都哭到要昏厥了吗?今天起不来,我帮他过来看看。”

    老乔又忍不住叹息一声,一时没话可说了。

    伤心事这也太多了。

    景则鸣挂断电话,被末了老乔的那两声叹气弄得有些心烦意乱。

    他原本想着等二林过来了陪着他一起,现在看来不行了,垂下眼皮看着手里手机,给二林发了条消息,把手机收进口袋。

    他也不知道他到底心烦意乱什么?没什么头绪。

    或许是因为遇难者家属,可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尽管每一次都是不同的难过。

    也或许是因为奥特,那只英勇无畏,奉献自己一生,被自己揉着脑袋长大的小狗。

    也或许是因为梁佑安……

    安安……

    景则鸣转过身离开安乐乡,走下层层台阶。

    “喂!”

    这一声并没有直接喊名字,景则鸣靠熟悉的声音迅速认出声音的主人是谁,他猛地转过身看向馆内方向。

    门厅两侧种着不知名的树,扑簌簌落了些叽叽喳喳的鸟在树枝上,藏在树叶缝隙里,窥探着人类的事情。

    恍然间,景则鸣以为他的胸腔里也落了满树的飞鸟,扑扇着翅膀,几乎就要振翅欲飞。

    梁佑安快步走出来,庆幸景则鸣还没有走得太远。

    她站在台阶最上面,垂眼看着没比她低多少的景则鸣,她刚一伸手景则鸣就下意识抬手,就像训练过无数次一般,他的掌心中接到了一张边缘裁得整整齐齐的小纸条——上面写着一串没见过的号码。

    梁佑安的声音淡淡的,没什么波澜起伏,“这个号码是蔚玦的,别打之前的那个了,从最南跨到最北,浪费电话费。”

    景则鸣握紧那张纸条,抬眼看向梁佑安,“那之前的呢?”

    “已经停用了。”

    景则鸣得到了一个毫不意外的答复,他握着纸条的手松了点力气,垂在身侧。

    飞鸟像是突然受到了什么惊吓,在稠密的树叶遮挡下此起彼伏地叫了起来,谁也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意思。

    似是对对方回应,也像是互相埋怨。

    梁佑安将碎发别在耳后,阳光下,两个人。

    影子也各自蜷缩在自己脚下。

    半晌,景则鸣才说:“那我走了。”

    “嗯,”梁佑安认真地注视着景则鸣,恍然间和多年前没有什么分别,“记得打电话。”

    “好,我会记得的。”景则鸣偏深的眼瞳此刻被阳光点了个高光似的,一片明亮。

    他笑了笑,然后如释重负地转身下了台阶,浑身松快。

    树上的鸟雀突然呼啦一声全都扑出了树叶枝桠架构而成的屏障,白色飞鸟在湛蓝色的天空中遨游。

    梁佑安抬手做帽檐挡在眉上,阴影之下的目光远远随着那群飞鸟移动了一圈。

    身后有员工叫她,于是转身匆匆回了馆内。

    飞鸟在空中均匀沐浴了一圈阳光,然后又整整齐齐地飞到了另一颗大树上。

    树叶缝隙里看到有两只鸟雀正在对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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