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骨十一
此话一出，连郭彦也有些唏嘘。
他在路上已经被透露了前情，关于李莲花和叶灼是怎么救了引玉和张大姑娘，张大姑娘又供认了些什么，以及最关键的——那药丸验过发现只是花生粉。
“很难相信有人会花一百两只为了让别人吃花生粉，所以我们才有了那种推断。”方多病跟他解释：“知晓李相夷花生过敏的人就那么几个，旁人又根本没有动机。”
跟这些被买来卖去，为了给自己赎身、帮家里多添几只鸡而恩将仇报的女孩子相比，某些给肖似已故兄弟的人下药的‘大人物’才更恶心人。
这姑娘面黄肌瘦，含胸塌腰，小小年纪手上全是茧子。
听说她原本有两个妹妹，被卖了之后杳无音讯，可能已经死了。
原本轻蔑的话便有些说不出口——他们江湖中人鲜少考虑这些，不必种田，不必纳税，饿了揭块破刃榜，杀几个山贼换钱喝酒，故而能张口便是大义。
可近距离看着这些眼神麻木、只关心下一口饭从何而来的‘忘恩负义之辈’，说教也显得毫无意义。
然而他们又不能给钱给她，只好尴尬地站在那里。
叶姑娘凝视他们良久，忽然开口。
“十五年前黄河水患，扬州乃是繁华地，未受灾情波及，便饿死流民不下三千人。”
“乱葬岗里却找不出几具完整的尸体。”
“稍微偏远一点的地方，便有公开买卖人肉的。”
“那时候青楼买一个立即能接客的女人，都不需要付现钱。”叶姑娘的声音空寂悠远，“我身边服侍的霓裳，那年八岁，袖月楼买她只用了一斗米。”
“仅仅过去两年，我和芙蓉一起应招出局做踏春会的酒令官，来的都是富家子弟，忽然就不满足于普通的吟诗作对、射履投壶，竟然跑到镇江金山的宝塔上，把刻有自己名字的金箔往外扔，比赛看谁的金箔第一个飘到扬州。”
叶姑娘声音冷脆，眉峰里凝着一股锐气。
“他们让仆从骑马追着金箔去，以防沿途有贫民动歪心思去争抢。可就算这样，还是有许多人为了捡金箔被踩踏而死。”
“你们对青楼的印象往往来自词曲，以为美人的悲哀不过是年华老去。”
“可事实上，这个行当里能活到年老色衰的才是极少数——大部分人年纪轻轻就会染上花柳病，等抓药的价钱渐渐超过再买一个姑娘，便被青楼赶出去自生自灭。”
“方公子，你知道养大一个人需要多少钱吗？”
“你一顿饭花出去的银子，就足够改写这些姑娘的一生。”
“而如果曾有足够的爱和钱，她们就会是让你尊敬和喜爱的。”
“这个世道重男轻女，不只是为人父母的观念使然——女儿嫁出去便无法回家侍奉父母，儿子却能招来一个媳妇替他尽孝。”
“在女儿身上倾注心血，未必能换回不菲的彩礼，甚至是否能将所有孩子平安养大也未可知。但早早卖与青楼，却能轻易得来全家一年的口粮。”
“到了灾年，吃人都是常事，自然从女儿开始牺牲。长此以往，不得不硬起心肠。”
“就像有的人养狗，是因为狗忠诚、可爱，能够陪伴你。”
“但更多的人养狗，是因为它便宜又弱小，主人可以对它做任何事。”
“有的人走到什么地步都可以清高，是因为他们至少有自己种地捕鱼的能力。”
“但是另一些人在还不知道什么是尊严的年纪，就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
“生在这样的泥潭里，无依无靠也没有一技之长，能学到的又只有勾心斗角，以色侍人。”
“所以她们只能跪下来，甚至靠出卖、背叛、践踏同伴来换取高人一等。可即便是这样，最终大部分人也还是什么都得不到。”
“因为给权贵当狗的名额也是有限的。”
“方大公子，不可否认你很善良，但你恐怕从来没有想过，要将一个孩子养成你这般模样，需要多少钱和心血。”
方多病哑口无言。
“而杀人只是一眨眼的事。”
“我一直讨厌江湖。”
“就算是大侠，他们口中的惩奸除恶，也只是将那些没有条件开出花来就早早腐烂的种子，挑出来扔掉而已。”
“这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却远远谈不上什么正义。”
李莲花默然立在一旁，仿佛回到十几年叶姑娘跟李相夷初见时的场景。
彼时他们双方都少年意气，一个锋芒毕露，另一个生脆冷硬。
他不喜叶姑娘满身戾气，叶姑娘也看不上他满口大义。
如今他们终于站在了一处。
扬州并非只是他记忆里的红绸剑舞，胭脂为墨，两百文一盒的桂花糕和五两银子一壶的青梅小酿。
还是叶姑娘眼中一斗米便可买到的八岁的女孩子，码头上为了每里能多挣一文钱掀起的腥风血雨。
“世间唯一的正义，只有更多的柴米油盐，和正确的爱。”
“如果你有机会成为大人物，我希望你的剑能指向不公的世道——可以合法地把人卖做奴婢，可以打死自己的妻儿却不犯法，可以操纵市场让无数人破产然后夺取他们的土地。”
“这是以前，李相夷要做的事。”
他在路上已经被透露了前情，关于李莲花和叶灼是怎么救了引玉和张大姑娘，张大姑娘又供认了些什么，以及最关键的——那药丸验过发现只是花生粉。
“很难相信有人会花一百两只为了让别人吃花生粉，所以我们才有了那种推断。”方多病跟他解释：“知晓李相夷花生过敏的人就那么几个，旁人又根本没有动机。”
跟这些被买来卖去，为了给自己赎身、帮家里多添几只鸡而恩将仇报的女孩子相比，某些给肖似已故兄弟的人下药的‘大人物’才更恶心人。
这姑娘面黄肌瘦，含胸塌腰，小小年纪手上全是茧子。
听说她原本有两个妹妹，被卖了之后杳无音讯，可能已经死了。
原本轻蔑的话便有些说不出口——他们江湖中人鲜少考虑这些，不必种田，不必纳税，饿了揭块破刃榜，杀几个山贼换钱喝酒，故而能张口便是大义。
可近距离看着这些眼神麻木、只关心下一口饭从何而来的‘忘恩负义之辈’，说教也显得毫无意义。
然而他们又不能给钱给她，只好尴尬地站在那里。
叶姑娘凝视他们良久，忽然开口。
“十五年前黄河水患，扬州乃是繁华地，未受灾情波及，便饿死流民不下三千人。”
“乱葬岗里却找不出几具完整的尸体。”
“稍微偏远一点的地方，便有公开买卖人肉的。”
“那时候青楼买一个立即能接客的女人，都不需要付现钱。”叶姑娘的声音空寂悠远，“我身边服侍的霓裳，那年八岁，袖月楼买她只用了一斗米。”
“仅仅过去两年，我和芙蓉一起应招出局做踏春会的酒令官，来的都是富家子弟，忽然就不满足于普通的吟诗作对、射履投壶，竟然跑到镇江金山的宝塔上，把刻有自己名字的金箔往外扔，比赛看谁的金箔第一个飘到扬州。”
叶姑娘声音冷脆，眉峰里凝着一股锐气。
“他们让仆从骑马追着金箔去，以防沿途有贫民动歪心思去争抢。可就算这样，还是有许多人为了捡金箔被踩踏而死。”
“你们对青楼的印象往往来自词曲，以为美人的悲哀不过是年华老去。”
“可事实上，这个行当里能活到年老色衰的才是极少数——大部分人年纪轻轻就会染上花柳病，等抓药的价钱渐渐超过再买一个姑娘，便被青楼赶出去自生自灭。”
“方公子，你知道养大一个人需要多少钱吗？”
“你一顿饭花出去的银子，就足够改写这些姑娘的一生。”
“而如果曾有足够的爱和钱，她们就会是让你尊敬和喜爱的。”
“这个世道重男轻女，不只是为人父母的观念使然——女儿嫁出去便无法回家侍奉父母，儿子却能招来一个媳妇替他尽孝。”
“在女儿身上倾注心血，未必能换回不菲的彩礼，甚至是否能将所有孩子平安养大也未可知。但早早卖与青楼，却能轻易得来全家一年的口粮。”
“到了灾年，吃人都是常事，自然从女儿开始牺牲。长此以往，不得不硬起心肠。”
“就像有的人养狗，是因为狗忠诚、可爱，能够陪伴你。”
“但更多的人养狗，是因为它便宜又弱小，主人可以对它做任何事。”
“有的人走到什么地步都可以清高，是因为他们至少有自己种地捕鱼的能力。”
“但是另一些人在还不知道什么是尊严的年纪，就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
“生在这样的泥潭里，无依无靠也没有一技之长，能学到的又只有勾心斗角，以色侍人。”
“所以她们只能跪下来，甚至靠出卖、背叛、践踏同伴来换取高人一等。可即便是这样，最终大部分人也还是什么都得不到。”
“因为给权贵当狗的名额也是有限的。”
“方大公子，不可否认你很善良，但你恐怕从来没有想过，要将一个孩子养成你这般模样，需要多少钱和心血。”
方多病哑口无言。
“而杀人只是一眨眼的事。”
“我一直讨厌江湖。”
“就算是大侠，他们口中的惩奸除恶，也只是将那些没有条件开出花来就早早腐烂的种子，挑出来扔掉而已。”
“这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却远远谈不上什么正义。”
李莲花默然立在一旁，仿佛回到十几年叶姑娘跟李相夷初见时的场景。
彼时他们双方都少年意气，一个锋芒毕露，另一个生脆冷硬。
他不喜叶姑娘满身戾气，叶姑娘也看不上他满口大义。
如今他们终于站在了一处。
扬州并非只是他记忆里的红绸剑舞，胭脂为墨，两百文一盒的桂花糕和五两银子一壶的青梅小酿。
还是叶姑娘眼中一斗米便可买到的八岁的女孩子，码头上为了每里能多挣一文钱掀起的腥风血雨。
“世间唯一的正义，只有更多的柴米油盐，和正确的爱。”
“如果你有机会成为大人物，我希望你的剑能指向不公的世道——可以合法地把人卖做奴婢，可以打死自己的妻儿却不犯法，可以操纵市场让无数人破产然后夺取他们的土地。”
“这是以前，李相夷要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