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骨十四
“叶姑娘不是云城人吗，怎么如此爱吃辣？”
叶灼露出一脸嫌弃：“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但云城的东西一点都不好吃——羊肉腥膻，牛肉粗粝，马肉柴且臭，而且烹饪手法也完全比不上中原……”
“我喜欢吃辣大概是因为人生第一次吃到惊艳的食物便是川菜。”
“纳兰夫人的娘家在蜀中，有一年她爹娘来看她，听说她在这吃不惯，就随行带了个厨子来，当晚便给我们做了水煮牛肉、毛血旺、麻婆豆腐、辣子鸡……我跟阿姐差点为了最后一块牛肉打起来……”
“叶老城主和纳兰夫人都觉得我俩跌份，但老爷子却笑呵呵地说小孩子哪有不打架的，让我们可劲打，谁打输了牛肉归谁。”
“于是我俩一愣，都停了下来，不知道该赢还是该输。”
“最后老爷子说，不如他来给我们平分——但他有意分得并不均匀，我俩都觉得其中一块明显大些。”
“老爷子看我们俩还不谦让，就用筷子把那块小的夹走吃了，然后又把大的分成了并不均匀的两块——”
“然后我们俩眼睁睁看着那块肉全进了老爷子自己嘴里，又急又懵。”
“那天晚上是我印象里唯一一次，我跟阿姐的争执没有以任何一方被偏袒而告终。”叶灼说起儿时的黑历史，笑得很生动，“我俩一样地丢脸，一样地夜不能寐，甚至因为背后说爷爷老狐狸，而短暂地结成了友谊。”
“你敢相信吗——年过半百的人了，居然跟孙辈抢吃的，还耍诈！”
“要是老爷子能多呆一会，或者把我跟阿姐的其中一个带回蜀中去养就好了……”
叶姑娘口中的老爷子让他想起师父，一把年纪没个正形，像个老顽童。
他跟师兄从来不争什么东西，至少表面上是兄友弟恭。
但他会因为调皮捣蛋被师父用戒尺教训——小时候都是他受罚多，师兄不仅护着他，还替他挨师父的打。
要么就是把攒下来的糖偷偷塞给他。
糖吃完了，就安慰他说过两天带他下山去玩。
可后来他跟师兄渐行渐远，叶姑娘和她的阿姐却能一笑泯恩仇。
这世间的事可真是变幻无常啊。
叶姑娘突然叹了口气。
“我从来没有跟旁人说过，其实我到今天还很喜欢纳兰夫人。”
“抛开上一辈的恩怨，纳兰夫人就是我小时候最想成为的人——在我心里她雷厉风行，很有威仪，既温柔悲悯又敢爱敢恨，跟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
“从小是纳兰夫人亲力亲为照顾我，教我读书认字，她带我看过很多与众不同的东西。”
“夫子教‘仁者爱人’，她带我去云城里监牢里看死囚。有人哭着跪求我饶他们一命，说自己上有老母下有妻儿，也有人声泪俱下喊冤，有人磕头忏悔，有人咒骂天道不公。”
“我觉得实在是该再给他们一次机会。”
“然后纳兰夫人让狱卒一条一条念他们所犯的罪行，我又觉得千刀万剐死不足惜。”
“她什么都没说，又带我去这些人的家里，听他们的家人和邻居说话——极刑者十八人里，好像没有谁是生来穷凶极恶的。而那些没有选择去偷去抢的人，也不乏家徒四壁，揭不开锅然后活活饿死的。”
“说实话，我被搞得很困惑。”
“纳兰夫人跟我说，云城将来要交到你手里，所以你要比谁都努力——要让百姓有所生计，不必以恶为业。”
“可是……”
她忽然情难自抑，泪水涌出眼眶。
李莲花只感觉到叶姑娘静静站住了，低着头，任由眼泪啪嗒啪嗒往下落。
她很少这样无声无息地哭。
看来是真的难过了。
其实他也有点眼眶发酸。
叶姑娘身上的事实在是造化弄人。
她跟纳兰夫人彼此欣赏，又把彼此当成最亲近的家人——可是谁都没有做错什么，最后反目成仇。
也都没有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
他突然很想安慰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叶姑娘，这里人来人往，叫旁人看见了还以为我欺负你。”李莲花非常自然地半弯下腰，摸出怀中的帕子递给她，“不若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叶灼眼泪止不住，不接帕子，也不抬头，只把手伸到他手中。
于是李莲花一手拎着用布包好的辣椒苗，另一手牵着姑娘，到赁行租了一辆马车。
他所说的地方就在小青峰不远，远看是处荒山——好吧，十年前这里确实是座荒山，只山谷里有片天然的花林。
然而他十年没来，背面的山谷被人开垦成了农田，此时金黄一片。
“你带我来看农田？”叶姑娘有些困惑，“莲花楼停着的那块地边上二里不就有吗？”
费了好大劲才爬上半山的李莲花，尴尬笑了两声。
“我早该料到，十年了……有些变化也不稀奇。”他找了块凸起的石头，随意擦了擦，撩起衣摆坐下：“但来都来了，坐坐吧。”
叶灼便也坐过去。
“原来此处是片花林，很大一片，红橙相间的花——别问，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花。”李莲花目光放远，“我只是觉得你很喜欢那种明艳有生机的东西。”
这处山谷是当年李相夷走错路误打误撞发现的，某天日落时分，他从外面往四顾门赶——火烧云映照满山簇红突然闯入他眼中，像是蜿蜒在山中的一条赤龙。
于是他干脆停了下来，寻了个视野最好的半山腰对景饮酒，直至日落。
“秋日开花，红橙相间，花朵成串……大约是秋海棠吧。”叶灼听他描述，遥想了一下当年盛景，“可惜。”
“也不可惜。”李莲花一抬下巴，意有所指。
此时亦近日落，天边晚霞是淡淡的澄黄，底下一片金色麦田在随晚风此起彼伏，倒也别有意趣。
天地广阔，风朗气清——人在这种环境里好像突然就松了口气。
“所以，你跟纳兰夫人后来和解了吗？”
“没有……或者也算是有吧。”叶灼已经不哭了，像他一样看向天际，平静道：“直到纳兰夫人死了，我回去守孝，才算是和解。”
“听你描述，纳兰夫人是个很有胸襟的女子，你们当年为何闹成那样？”
“再有胸襟，也还是人啊。”叶灼自嘲一笑，“就像我再怎么知道众生皆苦、人皆自渡，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也还是不一样。”
“外人都以为她是嫉妒我娘，加上被我爹背叛，因爱生恨——所以都报复在我身上。”
“其实不是的。”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吗？我这心疾是叶氏血脉里带的病，除了阿姐幸运，几乎所有的叶氏子嗣都有。所以我爹从一开始就知道孩子生下来是有危险的，却瞒着纳兰夫人。”
“我娘怀孕的时间比纳兰夫人早一个月，我爹没有算到她早产，所以去守着我出生——可没想到纳兰夫人那边无人知道如何应对，生生拖死了她的孩子。”
“你想啊，纳兰夫人原本以为我跟她的儿子是同病相怜，把对他的愧疚补偿在我身上。”
“可到头来，她的儿子是因为我死的，她对我每一分好都是背叛自己的亲生儿子——她怎么接受得了。”
“可我毕竟在她身边长大……我是真心当她是自己亲娘，也是所有人里最会讨她欢心的那一个。”
“她对我又爱又恨，又不能宣扬，她控制不住要折磨我，但又觉得我其实很无辜。”
“总之我们两个都被逼疯了——直到她快要死了，说还是想见我一面。”
“可我也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叶灼耸了耸肩，“因为你出了事，我错过叶氏的信鸽，后来回去时她已经下葬了。”
那是东海之战前后的事。
真是不凑巧。
怪不得她救了他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
三年后他成了李莲花，也离开了东海，她才刚守完孝从云城出来，得知他当年并未回去四顾门，面对茫茫人海不知所措。
“叶姑娘，我本来呢，是希望让你不再去想这些伤心事。”
“可是刚刚看到你哭，我突然觉得，有些话还是说出来才能真正过去。”
“其实纳兰夫人把你教得很好。”
“你以后，可以去成为你从前想成为的人。”
叶灼露出一脸嫌弃：“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但云城的东西一点都不好吃——羊肉腥膻，牛肉粗粝，马肉柴且臭，而且烹饪手法也完全比不上中原……”
“我喜欢吃辣大概是因为人生第一次吃到惊艳的食物便是川菜。”
“纳兰夫人的娘家在蜀中，有一年她爹娘来看她，听说她在这吃不惯，就随行带了个厨子来，当晚便给我们做了水煮牛肉、毛血旺、麻婆豆腐、辣子鸡……我跟阿姐差点为了最后一块牛肉打起来……”
“叶老城主和纳兰夫人都觉得我俩跌份，但老爷子却笑呵呵地说小孩子哪有不打架的，让我们可劲打，谁打输了牛肉归谁。”
“于是我俩一愣，都停了下来，不知道该赢还是该输。”
“最后老爷子说，不如他来给我们平分——但他有意分得并不均匀，我俩都觉得其中一块明显大些。”
“老爷子看我们俩还不谦让，就用筷子把那块小的夹走吃了，然后又把大的分成了并不均匀的两块——”
“然后我们俩眼睁睁看着那块肉全进了老爷子自己嘴里，又急又懵。”
“那天晚上是我印象里唯一一次，我跟阿姐的争执没有以任何一方被偏袒而告终。”叶灼说起儿时的黑历史，笑得很生动，“我俩一样地丢脸，一样地夜不能寐，甚至因为背后说爷爷老狐狸，而短暂地结成了友谊。”
“你敢相信吗——年过半百的人了，居然跟孙辈抢吃的，还耍诈！”
“要是老爷子能多呆一会，或者把我跟阿姐的其中一个带回蜀中去养就好了……”
叶姑娘口中的老爷子让他想起师父，一把年纪没个正形，像个老顽童。
他跟师兄从来不争什么东西，至少表面上是兄友弟恭。
但他会因为调皮捣蛋被师父用戒尺教训——小时候都是他受罚多，师兄不仅护着他，还替他挨师父的打。
要么就是把攒下来的糖偷偷塞给他。
糖吃完了，就安慰他说过两天带他下山去玩。
可后来他跟师兄渐行渐远，叶姑娘和她的阿姐却能一笑泯恩仇。
这世间的事可真是变幻无常啊。
叶姑娘突然叹了口气。
“我从来没有跟旁人说过，其实我到今天还很喜欢纳兰夫人。”
“抛开上一辈的恩怨，纳兰夫人就是我小时候最想成为的人——在我心里她雷厉风行，很有威仪，既温柔悲悯又敢爱敢恨，跟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
“从小是纳兰夫人亲力亲为照顾我，教我读书认字，她带我看过很多与众不同的东西。”
“夫子教‘仁者爱人’，她带我去云城里监牢里看死囚。有人哭着跪求我饶他们一命，说自己上有老母下有妻儿，也有人声泪俱下喊冤，有人磕头忏悔，有人咒骂天道不公。”
“我觉得实在是该再给他们一次机会。”
“然后纳兰夫人让狱卒一条一条念他们所犯的罪行，我又觉得千刀万剐死不足惜。”
“她什么都没说，又带我去这些人的家里，听他们的家人和邻居说话——极刑者十八人里，好像没有谁是生来穷凶极恶的。而那些没有选择去偷去抢的人，也不乏家徒四壁，揭不开锅然后活活饿死的。”
“说实话，我被搞得很困惑。”
“纳兰夫人跟我说，云城将来要交到你手里，所以你要比谁都努力——要让百姓有所生计，不必以恶为业。”
“可是……”
她忽然情难自抑，泪水涌出眼眶。
李莲花只感觉到叶姑娘静静站住了，低着头，任由眼泪啪嗒啪嗒往下落。
她很少这样无声无息地哭。
看来是真的难过了。
其实他也有点眼眶发酸。
叶姑娘身上的事实在是造化弄人。
她跟纳兰夫人彼此欣赏，又把彼此当成最亲近的家人——可是谁都没有做错什么，最后反目成仇。
也都没有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
他突然很想安慰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叶姑娘，这里人来人往，叫旁人看见了还以为我欺负你。”李莲花非常自然地半弯下腰，摸出怀中的帕子递给她，“不若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叶灼眼泪止不住，不接帕子，也不抬头，只把手伸到他手中。
于是李莲花一手拎着用布包好的辣椒苗，另一手牵着姑娘，到赁行租了一辆马车。
他所说的地方就在小青峰不远，远看是处荒山——好吧，十年前这里确实是座荒山，只山谷里有片天然的花林。
然而他十年没来，背面的山谷被人开垦成了农田，此时金黄一片。
“你带我来看农田？”叶姑娘有些困惑，“莲花楼停着的那块地边上二里不就有吗？”
费了好大劲才爬上半山的李莲花，尴尬笑了两声。
“我早该料到，十年了……有些变化也不稀奇。”他找了块凸起的石头，随意擦了擦，撩起衣摆坐下：“但来都来了，坐坐吧。”
叶灼便也坐过去。
“原来此处是片花林，很大一片，红橙相间的花——别问，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花。”李莲花目光放远，“我只是觉得你很喜欢那种明艳有生机的东西。”
这处山谷是当年李相夷走错路误打误撞发现的，某天日落时分，他从外面往四顾门赶——火烧云映照满山簇红突然闯入他眼中，像是蜿蜒在山中的一条赤龙。
于是他干脆停了下来，寻了个视野最好的半山腰对景饮酒，直至日落。
“秋日开花，红橙相间，花朵成串……大约是秋海棠吧。”叶灼听他描述，遥想了一下当年盛景，“可惜。”
“也不可惜。”李莲花一抬下巴，意有所指。
此时亦近日落，天边晚霞是淡淡的澄黄，底下一片金色麦田在随晚风此起彼伏，倒也别有意趣。
天地广阔，风朗气清——人在这种环境里好像突然就松了口气。
“所以，你跟纳兰夫人后来和解了吗？”
“没有……或者也算是有吧。”叶灼已经不哭了，像他一样看向天际，平静道：“直到纳兰夫人死了，我回去守孝，才算是和解。”
“听你描述，纳兰夫人是个很有胸襟的女子，你们当年为何闹成那样？”
“再有胸襟，也还是人啊。”叶灼自嘲一笑，“就像我再怎么知道众生皆苦、人皆自渡，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也还是不一样。”
“外人都以为她是嫉妒我娘，加上被我爹背叛，因爱生恨——所以都报复在我身上。”
“其实不是的。”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吗？我这心疾是叶氏血脉里带的病，除了阿姐幸运，几乎所有的叶氏子嗣都有。所以我爹从一开始就知道孩子生下来是有危险的，却瞒着纳兰夫人。”
“我娘怀孕的时间比纳兰夫人早一个月，我爹没有算到她早产，所以去守着我出生——可没想到纳兰夫人那边无人知道如何应对，生生拖死了她的孩子。”
“你想啊，纳兰夫人原本以为我跟她的儿子是同病相怜，把对他的愧疚补偿在我身上。”
“可到头来，她的儿子是因为我死的，她对我每一分好都是背叛自己的亲生儿子——她怎么接受得了。”
“可我毕竟在她身边长大……我是真心当她是自己亲娘，也是所有人里最会讨她欢心的那一个。”
“她对我又爱又恨，又不能宣扬，她控制不住要折磨我，但又觉得我其实很无辜。”
“总之我们两个都被逼疯了——直到她快要死了，说还是想见我一面。”
“可我也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叶灼耸了耸肩，“因为你出了事，我错过叶氏的信鸽，后来回去时她已经下葬了。”
那是东海之战前后的事。
真是不凑巧。
怪不得她救了他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
三年后他成了李莲花，也离开了东海，她才刚守完孝从云城出来，得知他当年并未回去四顾门，面对茫茫人海不知所措。
“叶姑娘，我本来呢，是希望让你不再去想这些伤心事。”
“可是刚刚看到你哭，我突然觉得，有些话还是说出来才能真正过去。”
“其实纳兰夫人把你教得很好。”
“你以后，可以去成为你从前想成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