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风携花信,雨濯春尘。寒冬倏忽而过,像被风翻阅的诗篇。

    黄水仙作为春的信使,已然早早地开放了。顾砚一身黑衣徒步走在路上,黑色的口罩遮住了他的下半张脸,从远处看与普通的青年没什么异样,一对母子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妈妈,那个大哥哥在流血!”小男孩惊叫出声。

    孩子的母亲惊颤地瞟了顾砚一眼,随后用略重的力气捏了捏孩子的手,加快了脚步。

    顾砚置若罔闻,拖着沉重的脚步到前面的自动售货机买了一瓶可乐,疲惫的身体靠在路旁的长椅上补充能量。

    兜里还揣着刚刚叔叔给自己的五百元钱,此刻他觉得,相比于身上的伤,这薄薄的纸币带给他的痛楚更大。

    他的表妹被一群小流氓欺负,本来好好吃着饭,不料身旁围上一群中午喝多酒的小混混,对她进行言语上和肢体上的挑逗,情急之下妹妹只能选择给他打电话,他匆忙赶到后,和那群男生打了起来,虽然势单力薄,但他专业的格斗技巧到底没有让他吃亏,只是后来那群人打红了眼,其中一个竟然拿起旁边肉店摆在台上的刀朝他砍了过去,顾砚本想躲却被刚刚跌倒的人抓住了腿,这才不小心落了个刀伤。

    打架一旦动了家伙见了血,事就变得有些大了。

    他的表妹及时报了警,警察赶到时,他的叔叔也跟来了。

    他张了张口,不知道自己要怎么称呼面前这个长辈。

    他早已不是顾家的人了。

    一年多以前,因为一场意外,他得知自己不是自己父亲的亲生儿子,在那场事故中,他不仅失去了母亲,还失去了父亲。

    顾正峰得知自己辛苦养了这么多年的儿子不是亲生,怒火中烧,扬言让这个杂种滚出自己家。

    顾砚就这么被抛弃了,一年多的时光,他终于再一次遇见了曾经的亲人。

    如果他是保护自己的妹妹,叔叔只会夸他有担当,绝不会用钱来感谢他。

    可一切早变了质。

    他心中仿佛堵着一块大石,闷痛感久久不散。

    他右肩的衣料被撕裂,露出略显狰狞的伤口,鲜血顺着手臂留下来,右手被染成了红色,正微微颤抖着。

    顾砚试着抬了抬手臂,是有些痛的,不过应该不影响他画画,他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兜里的手机震了震。

    殷行一:别忘了晚上聚会!

    顾砚:知道了,啰嗦。

    殷行一:我这不是好心提醒你吗,省得你又画画忘了时间!

    顾砚收起手机,抬眸的一瞬间,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女孩的眉眼比小时候长开了许多,墨色的长发像一把尖刀一般直直地流泻下来,发尾处微微翘起一个弧度,为她增添一份俏皮。她的一双桃花眼妩媚又多情,独属于少女的活力如晚间星光在她身上闪烁着,挺拔的身姿如同傲然挺立的郁金香,仿佛永远不会被浓重的夜色压弯。

    她胸前捧着一束花,三支向日葵依偎在一起,被拢在焦糖色的包装纸中央,骄傲地朝着阳光昂首。

    那张面庞如此美丽,仿佛天然地招致腥风血雨。

    女孩偏过头,感觉到了他的视线,四目相对的一瞬间,顾砚皱起眉,垂眸看向地面。

    视野里出现了一双干净得没有一点灰尘的运动鞋。

    顾砚抬眸,对上女孩剔透的眼睛。

    林惜安扬起笑容,声音婉转而动听:“嗨,你好呀,我可以把这束花送给你吗?”

    她抬起手臂,将向日葵递到顾砚面前。

    顾砚没有接,一双眼鹰一般直视着她。

    沉默在二人之间发酵,女孩在他抬眼时微微一怔,二人的关系有些许微妙,林惜安期待的神情逐渐被尴尬取代,她垂下目光,触及到他的右手后眉心微不可见地跳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

    顾砚眯起眼睛打量着她,缓缓开口:“林惜安,你在搞什么?”

    林惜安一僵,“我刚刚,没认出来是你,我想把这束花送给你。”

    顾砚站起了身,看着她的眼睛,她还是那么骄傲自信得刺眼,身上萦绕着被小心呵护的丰盈感,近看她皮肤透亮没有瑕疵,和印象中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别无二致,即使四年后再相遇,他在她面前,还是这么差劲。身上的衣服沾染了尘土,皮肤上粘连血污,鼻梁上一道横向截断的疤痕让他看起来更像个不学无术的混混,如此狼狈的相遇、如此鲜明的对比。

    顾砚不顾疼痛,握紧了双拳。

    林惜安抿了抿唇,手指收紧,向日葵的牛皮纸发出被揉皱的细微声响,她犹豫了片刻,随后把花塞到顾砚胸前,重新露出了笑脸,“喏,送你。”

    不等顾砚说话,林惜安转过身,朝前方走去。

    顾砚看着林惜安留下的向日葵,发现上面还夹着一张牛皮纸信封。

    他撕开火漆封口,抽出里面的信纸,上面用黑色墨水写着:亲爱的陌生人,祝你有愉快的一天!

    信纸右下方署名处写着一排英文:Flower lover。

    这两个英文顾砚依稀在哪听过,好像是一中那边附近的一家花店。顾砚不常买花,不知道一束花到底能值多少钱,只知道殷行一每次给他女朋友买花都要吃两顿泡面,虽然只有三支向日葵,但无论如何也是一笔开销。

    顾砚冷哼一声,这种慷慨和馈赠,也只有她这样物质充裕的人能想做就做。

    他随手将花束丢在一旁的座椅,起身准备回家,走了两步之后又停下了,犹豫再三还是原路返回,拿上了那束向日葵。

    夕阳的余晖在西方潋滟地铺洒,城市被分割成光与影的两面,顾砚行进于黑暗之处,遮蔽那骇人的伤口。

    穿过弯弯绕绕的街巷,他回到了家。

    刚拉开一条门缝,一只圆溜溜的脑袋就拱了出来。

    “可乐,回去。”顾砚用脚尖堵着门外,把它逼退回去。

    一只英国短毛猫立在门口的垫子上,不爽地发出一声哀怨的叫声,控诉顾砚不让他出门。

    顾砚小心地关上门,生怕夹到它,他脱掉鞋进了屋,把手中的向日葵丢在餐厅的饭桌上。可乐跳到饭桌上撅着屁股对那束花闻来闻去,大爪子不住地扒拉着,新奇得很。

    顾砚回到房间草草处理了下伤口,随手拿昨天忘记丢掉的矿泉水瓶剪掉瓶口,装了半瓶水,拆开花束的外包装,将向日葵插了进去。

    他转身回到客厅,拿起逗猫棒陪小猫玩,可乐被他养的体型偏胖,加上家猫没练习过弹跳,它的动作略显笨拙,和他主人完全处于两个极端。

    过了一会,顾砚把逗猫棒收起来,回到房间,画架上还立着他昨日随意描摹的一幅画面,是一个小男孩拿着小风车,他的奶奶笑意盈盈地跟在后面的温馨幸福的画面,他的内心浮现一阵酸涩而又幸福的情绪。

    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会,他定了一个小时的闹钟,然后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再醒来的时候,顾砚感觉胸口像被人放了一块大石头,一睁眼便对上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可乐正踩在他的胸上,嗅着他的脸,银色的胡须在他的脸上勾起痒来。顾砚一把揪住它的后脖颈把他拎到了一边,怕它一脚踩在自己的伤口上,伤上加伤。

    可乐哀怨地嚎叫着,顾砚一看表,马上七点了。到了该喂它的时候了,他关掉还来不及响的闹钟,一把掀开被子下了床。

    可乐用力地发出讨好的咕噜声,在他的脚边不断蹭着,尾巴勾着他的腿,时而绕到他的前头,时而绕到他的后面,顾砚怕踩到他只能放轻脚步,卧室到厨房这点距离,顾砚都要走上好久。

    为这位大爷准备好吃食后,顾砚终于抽身去换了衣服,然后准备出门。可乐光顾着吃,食物骗到手了之后就开始暴露本性,一个眼神也没再给顾砚。

    初春的天还很短,此刻已入夜,他走下楼发动摩托车,驶向和殷行一他们约定的地点。

    即使是周末,职高附近还是这么热闹,空气中弥漫烧烤的烟味,来来往往的小电驴的速度染上了青春热烈的色彩,经常惹得路过的大人怒火冲天,喇叭声带着狂暴的怒骂在街巷中呼号。

    这家烧烤店是顾砚同学家里开的,所以大家经常会来捧捧场,虽然坐落在没啥文化的小混混聚集的职高附近,但却有个极富文化气息的名字——“半生须臾”。

    颇有些青春伤痛文学的感觉。

    这样的反差莫名有种喜剧般的效果,在众人口中流传的过程中也增加了一些知名度,大家觉得好玩,就都想来这里尝尝。

    姗姗来迟的他一拉开烧烤店的门,就被震耳的喧闹声攻击个猝不及防。他来的比较晚,这群哥们也没那么讲究,早就按照各自的喜好点好了串,顾砚来的时候,桌上已经上了一部分烤串。

    殷行一一见顾砚就照他的右肩拍了一下,男生的手劲都不小,顾砚立即又气又痛地倒吸一口气。

    见到顾砚这样,殷行一感觉不对,上手扯了下他的衣服,露出白色的绷带泅出一小片血迹的伤口。

    “哎呦,砚哥,这是干啥去了?”他大叫道,大嗓门直冲顾砚天灵盖。

    顾砚左手拉开靠门处的椅子,坐了下来,冷声道:“见义勇为去了。”

    殷行一“哦吼”一声鬼叫,差点蹦到天花板:“你干啥了你干啥了?”

    “中午的时候一帮男的欺负一小姑娘,我看不过去,跟人打起来了。”顾砚顺手拿了串板筋,舀了几勺调料放进盘里,他简单叙述这个过程,把自己那些复杂的情绪深藏在心。

    “牛逼!看看我砚哥,多男人!”殷行一竖起大拇指,一脸敬佩。

    董思明和赵天一帮人顺着起哄,鼓起掌来。

    顾砚没好气地瞪了殷行一一眼,右臂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他小心地换作了左手,从前面的餐盘里拿了几个菜卷,沾了蘸料吃起来。

    殷行一顺手拎起一瓶啤酒搁在顾砚面前,顾砚拾起开瓶器开瓶。

    “串来啦!”烧烤店老板带着粗麻手套,握着烤得滋滋冒油的猪肉串拉开了门帘,送进中间的餐盘中。

    “苏叔,最近生意不错啊。”殷行一叫道,串还没上齐,这货身边就已经摆了两个空酒瓶。

    “嗨呀,也就那样。”苏叔放下串,低头在手臂上蹭了一把汗,“你们好好吃啊,不够的再叫我,那什么,花生米用不用给你们再上一盘?”

    苏叔指着那一整盘被殷行一炫完的花生米,问道。

    “够了够了苏叔,留点肚子得吃串。”殷行一摆摆手,有些尴尬。

    “那行了,我去招待别桌了。”

    “好嘞,有空跟我们一起喝酒啊。”殷行一一拍胸脯,笑着说道。

    苏叔虽然岁数比他们大了不少,但是为人通情达理,也没什么陈腐思想到处说教,平时也能和他们几个小年轻聊上几句,上次有个失恋的女生收不住情绪靠在他肩膀头上哭,苏叔手足无措又不敢推开的样子正好被苏婶看见了,随后一星期这家店都没能开业。

    “咱们殷总真是够哥们啊,来串店不吃串,光喝酒吃花生米造个半饱,给咱们省钱呢这是。”董思明大笑着揶揄道。

    “是啊,明天快给我发个锦旗。”

    “来来来,串都上了,走一个走一个!”赵天张罗道。

    六人举起酒杯,碰在一起发出重重的响声,泡沫涌出来淋了他们的手背。

    “我今天还碰见林惜安了。”顾砚挑出羊肉串里的肥肉,扔给殷行一。

    殷行一双眼放光地夹起那块肥肉扔进嘴里,一脸享受:“真的,顾砚你不吃肥肉真是人生一大憾事······等等,你刚说谁?林惜安?就是小时候你掐她一下她告状害你被欺负那个?”

    顾砚点点头。

    “是她被人欺负了然后你去救的她?”殷行一瞪着眼睛,窄窄的小眼被他撑大。

    “不是,我救完人之后碰见的她。”顾砚猛灌了一口冰凉的啤酒,说道。

    “然后呢?”殷行一倾身过来,正视着顾砚。

    “她还送了我一束向日葵。”

    “嗯?这算久别重逢的见面礼吗?”殷行一抬眉,疑惑道。

    “你们在说林惜安吗?”董思明凑了过来。

    “你认识她?”殷行一问。

    “她是我们班同学啊,哎,是不是老赵。”董思明说着,拍了拍赵天的肩膀。

    赵天还在那边吹嘘自己昨天一打二的光荣事迹,被忽然打断面色颇有不爽,他皱着眉,粗声豪气地问:“咋了?”

    “林惜安是不是咱班同学?”

    “是啊。”赵天答,一脸茫然,“怎么问起她了?”

    “你们一个班?”顾砚面露疑色,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事。

    赵天和董思明对视一下:“是啊,长得可漂亮了。”

    说这句话时,赵天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殷行一重重拍了他的后背,“瞅你那没出息样!”

    顾砚沉吟片刻,应该说的是同一个人。

    赵天被殷行一猛地一拍还有点懵,殷行一翘起二郎腿,“不过话说回来她不是应该学习挺好吗?怎么跟你们几个学渣混一个班去了?你们学校不是按成绩分班吗?”

    “不知道啊,是按成绩分啊,她是高二的时候才转到我们学校的,之前对她也不太了解,但是这位姐一天神出鬼没的,经常请假不上课。”

    “啧啧啧,看来小学时候的成绩好不能说明以后啊,风水轮流转,你说是不砚哥?”殷行一碰碰顾砚的胳膊,顾砚默默点了点头。

    赵天回过头,继续吹嘘他的英雄事迹,借着酒劲情绪越发高涨,顾砚默默吃着烤串,在酒精作用下,原本刺痛难忍的伤口仿佛也被短暂麻痹,震耳的喧闹声在包间的一方天地里回荡,殷行一正说到一个哥们被某某小白脸绿,激动得像个猴子上蹿下跳,一只脚站在地上一只脚踩在椅子上,手指青天义愤填膺,脸上的青筋都要爆出来。

    顾砚有些心不在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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