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夜（Bad MV同人）
Michael立在警戒线外。他看清了地上洇开的血迹和粉笔线，不甚清醒的思绪逐渐意识到一个冷酷的事实：他可能再也见不到女孩了。
街上起风了，一个白红夹杂的小东西翻滚到他脚边。Michael伸手把它捏起来——是一个小小的纸圈。
“你要是出去就别回家！”
楼梯上响起急匆匆的脚步，Michael扯过兜帽压在头顶冲进夜色。
夜晚的街道静寂无人，他漫不经心地踢着一颗石子，沿着路边没有目的地游逛。
或许自己这样跑出来太冲动了，他想，但他也不想留在家里听Joe唠叨那些能磨出茧子的话。
石子在地上啪嗒啪嗒地跳，撞上易拉罐又栽进垃圾堆里不见踪影。Michael拉过帽边捂住脸厌恶地躲开乱叫的苍蝇和横流的脏水，前面昏黄的路灯滋滋地闪几下就暗了下去。
见鬼。Michael暗暗在心里抱怨，借着微光看着旁边破败的楼房，它们空洞的窗口就像一张张干哑的大嘴，心里突然涌上一阵酸涩的茫然。
难道自己真要一辈子钉死在这条街？
其实Joe说的那些话他都知道是对的，也听在耳朵里，但他在那一瞬间突然彻底招架不住心底越发庞然的对未来的迷茫和恐慌。这股情绪裹挟着绝望的力量击碎吞噬父亲为自己一手构造出的虚幻“未来”，于是Joe嘴里重复无数次的“你要有出息，不能像我一样”就好似“未来”破碎后尖锐的碎片，刺得他耳膜和大脑一片烧灼。
“你看见了，那些人，流血，打斗，甚至枪战……”他喃喃自语，“你不愿这样过，可……”
还停留在混乱思绪里的Michael猛然听到身后刺耳的铃声和急躁的呼喊，来不及反应就被冲来的自行车撞翻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噢……老天……”他摔得发蒙，浑身骨头散了架一样纷纷尖叫着疼痛起来。骑自行车的人骂骂咧咧地扶起车，连看他一眼都没有，又吱吱嘎嘎地消失在黑暗里。
Michael好不容易才从地上挣扎起来，头晕得一时支持不住。他试着站起来，但发昏的脑袋不给他机会，正要跌坐回去时被谁扶住了。
“你还好吗？”是个女孩的声音，还有一股轻飘飘热乎乎的面包香气。Michael下意识扒住这根救命稻草，女孩瘦小的身体几乎要被他压倒，Michael连忙努力拧直身体，歉意地嘟哝一句：“抱歉……”
女孩搀扶着他挪到路边的小楼旁。烘烤的香气愈发浓郁，他看到一丝暖黄的光从黑夜的裂缝里透出来。女孩推开那扇门，就像推开一片黑暗，暖光和小麦温暖的香气立刻倾泻而出，Michael依旧迷糊的头脑几乎要以为遇到了什么面包仙子。
女孩把他安置在一把椅子上，去一边的柜台里翻找东西。Michael发愣地望着这个房间：像一颗栗子，褐色的木板包裹着暖黄的灯光。四周是木头货架，上面摆着果酱和用可爱包装袋装好的曲奇，几袋面包懒懒地躺在一边，玻璃柜里几块蛋糕有点没精打采地强颜欢笑。
“天哪，你额头上的伤……”女孩拿着药水和棉球过来，小小地惊呼一声，Michael这才觉得眉毛有点发痒，伸手一摸，红红的一片。
女孩不再说话，默默用药水擦着他的伤口。Michael偷偷抬眼看女孩：一张东方面孔，虽不能说漂亮但挺清秀，黑发垂到肩头，有点调皮地蓬起，几缕发丝任性地滑落在她脸上。她又拉起他的手，Michael看到手上血乎乎的一片。药水渗进伤口火辣辣地疼，他有些不知所措，只能僵直着手不敢乱动。
女孩处理好他的伤，视线落在他脸上，正和他的目光撞了个满怀。Michael连忙低下眼，脸上泛起一丝心虚的热度。
女孩消失在房间尽头的一扇门里，拿着两条热毛巾回来了：“擦一下吧。”她示意Michael擦擦手，替他拍打干净身上的尘土，从玻璃橱里端出一块蛋糕：“要吃点东西吗？”她接过他手里的毛巾，把白色的小瓷碟放在他手里，有点抱歉地笑笑：“是今天卖剩下的，不过还很新鲜呢。”
Michael拿起银色小勺小心地挖下一块送进嘴里。甜蜜的奶油在他舌尖懒懒地舞着，海绵蛋糕柔软又安静，水果微酸的味道像清爽的夜风。Michael觉得自己有点发困，要跟着香气睡进一个好梦——当然也许是头还有些发昏的缘故。
“好吃吗？”女孩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反应，Michael点点头，女孩立刻喜笑颜开了：“这是我第一次学做蛋糕，看来成果不错。”她上上下下打量Michael很久，终于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这么晚还在街上？”
Michael低下头，用小勺拨弄着蛋糕上的草莓，终于轻声说：“我和家人……闹了点矛盾。”
女孩垂下眼睛不知想起了什么，小小地叹口气，然后抬头看着他。“赌气离家出走了。”她说，“那你今晚怎么办？”
Michael摇了摇头。就算他想明白Joe那些话是对的，他也不想回去——一点少年意气的叛逆，急于宣扬自己的成长，不想这么轻易就低头。
女孩眯起眼睛笑了。“如果不介意的话，今晚你就在这将就一下吧。”她说，打开那扇门，Michael看到一张小小的长沙发，矮茶几上搁了几本书，还有一架书橱呆在角落。
“沙发小了点，但应该足够你睡了。”女孩说，沿着旁边的楼梯噔噔噔跑上去，楼上的木板吱吱嘎嘎响了一阵，她抱着条毯子下来，放在沙发上。“半夜很冷，记得盖毯子。”女孩说，朝Michael微微一笑：“那么，祝你晚安。”
Michael躺在沙发上。沙发确实有点小，他需要蜷缩起来把自己嵌进去，但在这个冬夜也足够温暖舒适了。他裹着毯子，听到楼上窸窸窣窣一阵声音，然后归于安静。
Michael闭上眼睛。他本以为今晚会很难入睡，但在面包香甜的气息里他竟轻易地就进入无梦的睡眠。整夜他只觉得在一片漆黑里轻快地飘着浮着，直到一点响动猛然把他拉到第二天的清晨。他坐起来有些茫然地看着四周，女孩这时候提着扫帚进来。“你醒了。”她冲Michael笑一笑，“刚出炉的面包当早餐最好，要来点吗？”
Michael觉得有点过意不去。“我帮你打扫吧，在这里打扰你一夜了。”他接过女孩手里的扫帚，女孩也没拦他，转身进了烘焙房。
Michael很快就打扫干净了。店面本就小，而且一看就是有人天天清洁，并没有多少活要干。他把扫帚搁到角落，这时女孩出来了，手里端着一个盘子，盘子里是几个可颂。
“辛苦了。”女孩说，招呼他坐下，把盘子推到他面前。“我喜欢拿可颂夹果酱，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她在Michael对面坐下，撑着头看他，并不动面包。
“你为什么不吃？”Michael问她。
“边角料就够我吃的了。”女孩回答，耸耸肩：“能节省一点是一点——当然，你帮我做了卫生，面包是为了感谢你，一定别推辞。”
Michael拿起可颂咬一口。酥软的面包和果酱香甜又清新，他不由得点点头：“真的很好吃。”
女孩笑得眼睛弯弯：“谢谢你，让我对自己的手艺找回点自信。”
长久的安静。Michael起身：“我打算回去了。昨天晚上……谢谢你。”
“别客气。”女孩笑，“多来照顾我的生意就好。”
Michael推开门，在铃铛叮铃当啷的响声里他小声说：“你要小心，这片街区很乱……还是不要太善良，收留一个不认识的人一整晚。假如他是坏人呢？”
“我认识你。”女孩却说，“我经常看到你路过这条街。我相信你不会做什么坏事。”
Michael扭头看着她。“你不担心吗？”他低声问，“毕竟是在这个街区……”
女孩抿着唇笑了。“昨天晚上你不也相信了我吗？”她说，“哪里都有好人，我相信你。”
Michael没有再说什么。他再次道谢后出了门，寒凉的晨风吹在他脸上。走出很远后他回头看那家小小的面包店，看到橱窗映出明亮的晨光。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黑人聚集区依旧是暴力、混乱与贫穷的代名词。白天聚集游荡的青年，夜晚的喊叫甚至枪声，随处可见的涂鸦，破旧甚至废弃的楼房，散落的垃圾。楼房剥脱的色彩凌乱暗淡，积尘的柏油路在阳光下透着点懒散与灰暗。
Michael出生在这样一条街道上。父亲Joe是钢铁厂的工人，母亲Katherine是纺织厂女工，他是家里的独子。Joe的弟弟年轻时在一场帮派争斗中重伤离世，因此Joe对Michael从小严加管束。“我只希望以后你能离这条街远一点，乱七八糟的事也别让我看到有你。别跟我一样，稀里糊涂过了半辈子还没离开这个鬼地方，只能盼着儿子翅膀硬了飞出去。”这是Joe总挂在嘴边的话，Michael从小到大已经不知道听了多少遍。小时候他还会乖乖听Joe的话，可现在他却在未来的路上看到一片昏暗的黑雾。是啊，看看这街区吧，他能获得的所有支撑他以后人生的资源都在这里，仅此而已。你怎么能指望一片盐碱地上开出漂亮的玫瑰花？
可他不甘心。打开电视，他看到那些成功人士，企业家，政要……几乎都是白人。凭什么？他问自己，凭什么黑人不能占据一席之地？他的少年理想就是要证明任何肤色的人都能成功令人钦羡，但回到现实他的心就迅速冷却下去。该怎么成功？那些人一出生就拥有的资源会不会比他一生的积累都要多？更不要说那些明里暗里的冷眼与轻蔑……纵然他的梦想再火热，他现在却只是一个十几岁的看不到前路的底层黑人青年。有理想却不知如何实现，内心的冲突激化外在的矛盾，他终于忍受不了父亲对自己的期望——同时也是自己的期望，就好像被一座隐藏在海面下不知深浅的巨大冰山压覆，在昨晚冲出了家门。
“哟，哟Pack！”一只手猛拍一下Michael，紧接着有人伸手揽住他的肩：“今天可真奇怪啊，从来没见你这么早上街溜达。”
Michael在朋友间的绰号是Pack，因为他总喜欢穿带兜帽的卫衣。
“嘿，Davis。”Michael微微笑，跟来人打招呼。
“你不会是夜不归宿了吧？”Davis说着，大笑起来：“终于开窍了！哪个妞儿？下次再带你认识几个新的！”
“没有的事。”Michael摇头，“昨天晚上跟我爸吵了一架。”
“吵架？喔！我可真没想到能从你嘴里听到这句话！”Davis惊奇地瞪大了眼，“因为什么？”
“你知道，还是那些……”Michael已经有些后悔昨天晚上的事。还是回去道歉吧。他想。
“噢，噢，我明白。”Davis点头，“唠唠叨叨的老头子，不过管他呢。走吧，叫上John和Harry，我们去找点乐子。”
“不了，我现在得先回家去。”Michael说，挥了挥手：“晚点儿再见。”
Michael打开家门。父母已经去上班了，家里很安静，还有一点煎蛋的香味。他看到桌上搁着张纸条，拿起来看，是母亲的笔迹：“Mike，早餐在冰箱里，我知道你会回来的。昨晚的事爸爸他很抱歉，但我想你也应该跟爸爸道个歉。下午别忘了帮我去Jones太太那里买些面粉回来。爱你，妈妈。”
Michael放下纸条，回到自己房间。今天是周六，不必去学校，他做完功课后有点无聊地躺在床上，看着书桌前贴的一张张海报，都是他喜欢的黑人歌手。
Michael翻身起来，摘下墙上一把吉他。Joe原来想跟兄弟组建乐队出名，但奈何现实把他推进了钢铁厂，这把吉他也就一直闲置下来，直到Michael十岁时偶然从杂物间翻出了这把吉他。他很喜欢音乐，经常抱着吉他研究弹唱，Joe索性就把吉他送给了儿子。
Michael找来一块干净的绒布仔细地擦着吉他。他摁下收音机的开关，电台正放着James Brown的歌，他拨动琴弦跟着哼唱，感觉到一阵久远而舒适的宁静。音符张开翅膀飞向窗外去远方，他注视着墙上James Brown在麦克风后纵情歌唱的模样，想：如果我也成为一个歌手呢？
下午他按母亲的吩咐去买面粉，路过那家面包店时他不由自主往橱窗里看了一眼。女孩正坐在柜台后看一本书，似乎是眼睛疲倦了，她抬头望向窗外，正好看到Michael，于是微笑着挥挥手。
Michael点点头，下意识地加快脚步走开，感到一丝奇怪的羞涩。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被看到了昨晚的狼狈模样吧——这个年纪的青年可不想轻易让别人看到自己尴尬的样子。
晚上父母下班回家。餐桌上Katherine担忧地问他额头上的伤，昨天晚上去了哪。他说是被撞倒摔伤，去了一个朋友家里。Joe在一边听着，冷不丁说：“噢，我还真没想到，你那些朋友还有靠谱的。”他沉默一会儿，又说：“我还是希望你离他们几个远点，看看他们每天都在干什么……像什么样子，打架，想混帮派，能有什么好？”
“行啦，少说点吧。”Katherine截住Joe的话头，又转向Michael：“你爸爸说的也对，我们不希望你变成那个样子。我们想让你有更好的出路。”
Michael低着眼睛嚼面包，不说话。爸爸妈妈，他想，你们说的那些话我当然都明白，可是也许你们不明白我。
Michael有几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Davis，John和Harry。四个小屁孩躲在废弃的楼房里——那是他们的秘密基地——玩弹珠看杂志聊天，听到街上有动静就一块挤到窗口探头去看，往往这时就是一堆帮派小伙从楼下路过。
“我真羡慕他们。”Davis说，模仿领头老大走路的样子，“真威风！我以后也要当帮派老大！”
帮派，街头的一个特殊存在，小青年们都以加入帮派为荣：真刀真枪，漂亮妞儿们，兄弟有事就帮忙，多义气潇洒，更何况还能搞到那玩意儿，吸一口爽翻天，多酷多有味儿。
Michael的父母从小严格管束他，因此他对帮派只是单纯的好奇，甚至有些抵触——他亲眼看到过枪战后在地上呻吟哀嚎的那些人。但另外三人一直想要加入帮派，早早就学会了抽烟喝酒，他们说这样很酷。
Michael还记得他看到的那次枪战。当时他们还是十二岁的小孩，那天Davis鼻青脸肿，鼻子里还塞着纸团——他刚被醉鬼老爸揍了一顿。他们依旧缩在那栋破楼里百无聊赖地打扑克，天色渐渐暗下去，已经看不清牌了。
Harry丢下手里的牌：“我要回家了，没什么玩的，而且我早就饿了。”
“我也要回去了。”Michael说着放下牌。
“我才不回去。”Davis闷闷不乐，“省得那老家伙又看我不顺眼揍我。”
就在这时，街上突然一声炸响，紧接着这种声音接连响起。John凑到窗口看一眼后赶快蹲下，紧张又兴奋地小声说：“街上，他们在互相开枪！”
Davis和Harry连忙趴过去看，Michael拽他们的衣服：“小心点！他们可能会打到你！”
“没事，我们在高处，他们看不到我们，”Harry拉过他，“快来看！”
Michael挤在窗口，看到金红火花在街上各处绽开，听到子弹擦破空气的声音，喊叫，哀嚎，有一两次他听到子弹没入□□的闷响。
孩子们手拉着手。他们的手心都渗着汗，冰冷又黏糊糊的。夜风吹来，Michael闻到一点若有若无的温热的腥味，耳边听到有人在喊“中枪了”。Michael后退几步靠在一边的墙上，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真见鬼……喂，告诉你们，”Davis自言自语，声音干哑发颤：我以后一定要当帮派老大，一定要当……就不会有人再打我了。”
“有枪。”John嘟哝着，“我要让那小子抢我的钱全还给我。”
Harry说：“当帮派老大是不是很威风？”
不，我才不要。Michael感到舌根酸苦，那股令人作呕的腥气残留在鼻腔里久久不散。
他们在杀/人！
“Mike，你呢？”Harry问他。
Michael慢慢地摇头。
“不想当老大也没关系，到时候我们罩着你。”Harry有点兴奋地计划起了以后当上帮派老大要干什么，不过Michael一句都没听进。
任何事物的存在都有原因吗？Michael这样想，帮派更像是收留混混小青年的存在。一群没什么文化的年轻人无所事事游荡街头，每天看着街区的这条柏油路。它看上去那么长，远远延伸出去看不到目的和尽头；路又这么短，短得甚至逃不出这片破败的街区。那么多人在这条路上活着，死着，清醒着，烂醉着，梦着，堕落着。人要活，怎么活？有单薄的乐子，就先这样活着吧。
星期三放学后Michael正在收拾书包，Davis神神秘秘地凑过来：“嘿Pack，今天晚上有时间吗？”
“我得先把功课做完。怎么了？”
“我真不明白你管这些乱七八糟的鬼要求干嘛……八点，八点可以吗？”
“可以，不过你要先跟我说是什么事情？”
“那时候再告诉你。”Davis说，吹一声口哨：“走吧，帮派小子们！”他总喜欢这么叫自己和朋友们。
Michael做完功课后匆匆吃了晚餐出门，照常到那栋破楼下，另外三人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等你快有一刻钟了！”Davis一把拉过他，“叫你出门真难，妈妈的小宝贝。”
“去你的。”Michael笑着捶他一拳，问：“所以到底是去干什么？”
Davis带着他们在夜色里贴着墙根快步走着，还拉上了自己的帽子。“你知道嘛，那个Logan，”Davis悄声对Michael讲，“‘黑金酒’的老大，我们想办法见到他了，他说可以让我们入伙，但要干点实事。”
“什么？”Michael问，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起来。他认出了这条路，这条路上有个旧书店，一个没什么用的破邮局，还有——还有女孩的面包店。
“得先帮忙弄点钱。”Davis说，Michael看到面包店就在前面，心里的不安吹气球一样涨起来。“怎么弄？”他的声音干冷下去，生硬地发问。
“我这几天看过了，那家店只有一个妞儿。”Davis伸手在怀里摸索什么，昏暗的路灯下一点冷光闪了Michael的眼。他们已经摸到了店门口，橱窗里的灯依旧是那晚的暖色，女孩正在打扫店铺，对外面的他们浑然未觉。
“进去，来一票，然后我们就能入伙了。”Davis说。
“什么？——不，不能这样——”Michael心里的不安一下子得到了证实，他要拦Davis，但Davis已经一脚踢开店门，门上的铃铛惊慌地响成一片。他朝女孩亮出怀里那把刀：“小妞！怕疼就把钱拿出来！”
“Davis！”Michael冲过去压住Davis拿刀的手把他往外推：“你们不能这么做！”
“你这是犯什么毛病？”Davis喊，一把推开他。
Michael看清了女孩。刚才他一直极力避免与女孩对视，现在毫无防备地撞进了她的目光。女孩握着扫帚慌乱地愣在原地，看看Davis再看看他。目光落在他脸上的瞬间Michael可以肯定，那里面除了恐慌还有其他的东西——是失望？
Michael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烧起来。他一把抓住Davis的领子扯着他往门外去。Davis想挣脱，John和Harry也来拉他，Michael不知自己从哪来的力气，硬生生把他们三个都拖出了门。
“你这是搞什么？”Davis拽着他质问。
“你们搞什么？”Michael反问，“你们在抢劫！”
“兄弟！”Davis气笑了，“我们只是弄点钱，又不伤人，吓唬吓唬她！你怎么跟个胆小鬼一样？”
街上有路人听到这边的声音看过来，Davis松开Michael，戳着他的胸口小声说：“这次就算了，下次你可别再像个窝囊包，帮派小子！”
Michael看着他们三个匆匆离开，下意识地转向橱窗想看一眼女孩，却看到女孩站在橱窗前望着他，神情淡淡的。
Michael想说点什么，但又噎住了。
女孩低下头不再看他。百叶窗帘被拉上，暖光被隔绝，Michael周身只剩下冰冷昏黑的夜色。
Michael突然感到一阵铺天盖地的羞耻与难过，只想赶快离开这片冰冷的黑暗。他沿着街道奔跑起来，好像这样就能把刚刚的一切抛在身后。回到家，他缩进被子，脸埋在枕头里，觉得自己好像受了冤枉，心里翻来覆去地委屈与难过，可是又不知道怎么辩解。
他没有，也不会做那种事。
可他们也不该这么做。谁都不该这么做……
第二天Michael一直有些闷闷的。休息时间他看到John和Harry想来找他但又没有。Michael没有理会。放学后他拎着包慢慢走到校门口，背后有人拍他：“Pack！”
不用回头Michael也知道是Davis。他没应声，但是停住了。
“今天新到的杂志，先借你看？”Davis从书包里摸出几本封面印着火辣美女的杂志，“我可一本都没试过呢，全让你先试——昨天晚上跟兄弟发火是我不对。”
Michael其实已经消气了。朋友之间就算吵吵闹闹也很快就过去了，对吗？“多谢，我就不看了。”他把书还给Davis，又不无忧虑地说：“以后别再干这种事了好吗？这——”
“这是抢劫是犯罪，”Davis打断他，故意捏着嗓子说完他接下来想说的话，“在乎那些娘娘腔定的规矩干嘛？走吧帮派小子，今天我们去找点乐子，玩街头棒球，赌十块钱。”
街头棒球是孩子们自己发明的游戏，很简单，放一些空罐头盒在十码外（一般是十五个），拿棒子击球看能砸倒几个，最多的孩子是赢家。在无所事事的白天，他们就玩这些游戏打发时间。
“不了，我还有别的事。”Michael回答。虽然早知道Davis他们不会听自己说的话，但他还是忍不住说了。
也许……应该去面包店看看，他想。
“得啦，就知道你又是这句。”Davis冲Michael挥手：“那明天见！”他拉着John和Harry走开了。
Michael往面包店的方向走去，路上他好几次觉得腿沉重得提不起来。见到她应该说些什么呢？问她有没有被吓到？解释昨晚的事？……Michael觉得自己想好了一千个问题和答案，脑海里却依旧一片乱麻。他明白了自己也许是在害怕，害怕被女孩当做了他最不想变成的模样。
Michael第三次站在这扇门前，犹豫一会儿还是推开了。门上的铃铛忐忑地晃荡着，店里一向温暖的烘烤香气不见了，只剩一点冷冰冰的余味。
“抱歉，今天休店，没有——”女孩从里面出来看到了他，剩下的话便没有再说，沉默着低下头。
“我……”Michael觉得舌头像被冻僵一样，半天只说出一句：“昨天，对不起。”
“……其实你也没什么要对不起的。”女孩轻轻呼口气，靠在一边的架子上看着窗外路灯上的鸟：“昨天你还帮了我，而且说实话，你怎么过生活跟我也没什么关系，对吗？”女孩转过头来盯着Michael，他看到她褐色眸子里自己的影子暗暗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在伤心。”
“你在伤心，”Michael重复她的话，心里涌上一阵特殊的潮湿，“为我？”
“是的，为你。”女孩不再看他，拿起抹布反反复复地擦拭面前的柜台，Michael看到她的眼睛隐在发丝的阴影里：“我在这条街上看到你那么多次，我相信你是个好男孩……但为什么昨晚你会做出那种事呢？我伤心，并不是因为自己的信任被欺骗，而是为你伤心——为什么不换个更好的方式生活呢？为什么不……也许我没资格对你这样说，但至少我赚的钱都心安理得……”
是啊，为什么不换个更好的方式生活呢？Michael在心里问自己，这条街上的他们，为什么不呢？
女孩似乎轻轻抽泣了一下。Michael低下头再次真诚地说：“我真的很抱歉，昨天晚上。我替他们道歉——但我向上帝保证，昨晚我绝对没想做那种事。”
女孩抬起头认真地看他好久，突然轻轻地笑了：“好，我相信你。”她答应得那么干脆，那么容易地就相信了他，令他不禁有点惊讶。
Michael忍不住问：“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Meteor。”女孩主动朝他伸出手，脸上的笑容大大的：“很奇怪的名字，对吧？到这的第一天我需要一个英文名字，就随便用了个路边广告牌上看着顺眼的单词。”她咯咯地笑起来：“还好我当时看到的不是什么奇怪的招牌，不然可就闹笑话了。”
“你从哪里来？”Michael握住女孩的手。她的手他几乎可以包住，有点凉，几根指上生了些细密的茧。
“中/国。”女孩收回手，目光朝窗外的东方望去，“那里的一个小城。”她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对我来说最美丽的地方。”
“为什么会到这？”
“……”女孩的笑容消失了。她低下头，睫毛微微颤动：“家里出了变故，父母离世，叔叔带我来这里，说这里机会更多。”她把手上的抹布放到一边，目光依次拂过这小小店面里所有的东西：“我叔叔说，这里是梦之国，遍地都有黄金，可是——你看看，除了这个小小的破店面，又得到了什么？我有时候会想，他死在心里的‘梦之国’时，在想什么呢？”
“我很抱歉，”Michael有些歉疚，“我不该问这个问题。”
“没关系。”女孩轻轻地摇着头，“都是从前的事了，都留在海对面了。”
“……其实我很想知道你曾经的名字。”Michael问，发觉自己对这个女孩产生了兴趣，想要了解她更多一些。同时他惊讶于她的坦诚——面对一个仅仅几面之缘的陌生人就把答案和盘托出。
“我的原名啊，”女孩的眼睛有点恍惚，“父母叫我‘阿平’，他们希望我一生平安。不过现在这个名字已经没有意义了——最希望我平安的人已经不在了，这个名字也跟他们一起留在那了。我想这是命运在告诉我吧，来到这里之后我的名字成了Meteor，流星，没有家的流星……”她怔了会儿，眼睛闪了闪，似乎才发现面前的Michael，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对不起，我只是……很久没跟谁聊过天了。”
阿平，Michael悄悄在心里模仿她的发音，又想到Meteor，好像这两个名字就讲完了她至今的人生。“没关系，我愿意听你说这些。”他说。
“谢谢你。”女孩的笑容又重新展开了，“不过我想我说的够多了——该讲讲你自己了吧。”
“Michael，我的名字。”
“Michael，好名字，好名字……”女孩念叨着，“我记得这个名字是旧约里的大天使。你的父母也希望你会有个好的人生吧，像天使一样。”
Michael露出笑容。“也许是这样。”他回答。
“所以，祝你有好的人生。”女孩说，眼睛望着他，“不要让这个名字失去意义啊。”
Michael看着她的眼睛。女孩的眼睛清澈的像阳光下的琥珀。他突然也很想跟她聊聊天，他也感觉，自己好久没跟别人聊过天了。
Michael跟她讲了很多。她撑着头认真地听，听他讲困惑，讲自己的茫然，讲这个“梦之国”的真实现状，讲他的未来。末了，女孩轻轻叹口气。“是啊，是这样，我们都看到了，我们也在经受着。”她说，垂下眼睛，“但，我想着，我们是普通人，我们得先把自己的生活搞好，先做点自己能做的。”她抬起眼睛认真地看着Michael，重复着：“总会有机会的，先做点自己能做的。”
Michael再次在她的眸子里看到自己的倒影。她的眼睛像面镜子反射出他的模样。
Man in the mirror.他从她眼中审视自己，又从心里那面镜子审视自己。
傍晚的最后一丝光线落在桌上，Michael这才注意到时间的变化。“我想我要回家了。”他拎起手提包。
“嗯，改天见。”女孩一如既往地冲他挥挥手，“真抱歉，今天没有开店，不能请你吃点心。”
“今天是为什么呢？”
光线彻底消散了，女孩的眼睛隐在一室昏暗里，Michael看不清她的神色。“我今天去墓园看望我的叔叔。”她说。
“他在三年前去世，死于一场帮派抢劫。”
Michael听到自己的心脏颤栗了一下。他出门后依旧不自觉地从橱窗里看向女孩，她打开了灯，温暖的灯光里她却孑然一身，那么孤独。
从这以后Michael出现在女孩店里的次数渐渐多起来。起先他只是会隔几天进去买点面包或者曲奇——他想帮女孩一点忙，但又怕被她察觉。他把这些点心悄悄塞进包里，午休时就坐在楼梯上慢慢吃着，温暖的甜味在口腔中化开。后来一次他被朋友们发现了。“Pack，你竟然会对这些东西感兴趣，”他们惊讶地叫，然后嘻嘻哈哈地笑起来：“嘿，不会是哪个姑娘给你送的吧？”
“不是，”Michael连忙回答，有点紧张地笑一下：“是我妈最近在研究烤面包。”
他不想让他们知道女孩的存在。少年时期的思维总是有些特别，会羞于面对心里似有若无的那点情感，要把它藏在看不到的角落才能坦然地继续日常。但也许藏起来又是一种保护，是一种珍惜，他珍重地把一个名字放在干净的角落，不想听到这个名字随随便便被嵌进玩笑话里。
后来他再去时女孩会邀他留一会儿，请他吃刚出炉最新鲜热乎的面包。“谢谢你照顾我的生意，”女孩开门见山地说，看着Michael有点发窘的神情咯咯地笑起来：“真抱歉，也许我不该拆穿你，但是我真的很想对你说谢谢。你不用太担心，我的生意——不好不坏，日子总还过得去，要是真想做点什么，跟我聊聊天就行。我喜欢和你聊天。”
于是Michael开始习惯每天放学后踏进女孩的小店。他跟女孩聊每天学校的日常，发现即使琐碎的小事在跟她讲述的过程中也变得格外有趣。然后他开始做功课，女孩拿一本书坐在他对面翻着，有时会在稿纸上涂涂写写。下午阳光好时金色的光就落在桌面，在室内蒸腾，阴雨时分外面的凉雨和暗沉会被玻璃隔绝在窗外。此时Michael往往会感到一种奇异的静谧与安宁，这间小小的房间仿佛独立于时空之外，独立于一切喧嚣。他抬眸看向女孩，她也正巧朝他投来视线，目光相遇时一丝情不自禁的欣喜浮上他的嘴角，女孩与他露出同样的神情，眼睛在阳光或者暖色的灯光中映着他的模样。他们这样有点傻兮兮地互相看着发笑，然后再低下头做自己的事，这时Michael会在自己心底尝到一点奇妙的甜。在走进这家面包店时这家面包店也走进他的生活，这家终日缭绕甜蜜香气的小店似乎慢慢成为他生活不可分的一部分。偶然一次Katherine下班后踏进面包店，发现自己的儿子正坐在柜台后，她好奇地问他为什么会在这，女孩裹着一身的面包香气从烘培房出来，笑着说：“夫人您好，Michael正在我这帮工呢。”她向Katherine极尽夸赞他工作时的热心和认真，不仅Katherine听得都要不好意思，Michael更是连耳朵都红涨了——天知道他在这里都做过什么活：聊天，聊天，还是聊天，哦不，也许还有吃面包。“我说你最近放学后都去哪了，真好。”Katherine用赞许的目光看着Michael，看得他恨不得要钻下桌去。母亲离开后Michael问女孩为什么要这么说，女孩哧哧地笑了起来：“你跟我聊天确实是在帮我的忙，这是实话。不过——”她看着Michael坏笑起来：“你要是真过意不去，就帮我干点活吧，报酬照样付的哦。”
“噢，我可看透你了，”Michael笑起来，“你就是为了把我骗来给你帮忙，bad girl。”他做出个夸张的表情，逗得女孩又开始大笑。
“不只是为了让你来帮忙，”女孩笑够了，说：“我也想帮你点忙。你在我这帮工，就可以攒下些钱，你就有一笔‘歌手资金’了。”
Michael跟女孩聊过以后想要做的事。“我喜欢音乐，”他说，用手在桌角打出一串节奏，“我可以表达我想表达的一切，这是一种驱动我身体的魔力……噢，天啊，我没办法描述心里的感受，但就像是最美妙的魔法，是的，魔法。”
“我明白，我能明白那种感受。”女孩认同地点点头，“每个人都会有迷恋的东西吧，我想……就像我喜欢文字一样。如果能把热爱的事作为事业一定再好不过了吧。Mike，我支持你。”
“不过我爸妈并不赞同。”Michael摇摇头。他想起那天晚餐时他跟父母提起这件事，Katherine放下叉子没发表意见，Joe清了清嗓子。“简直像异想天开，”他评价，“你觉得凭那点天赋就够用了吗？看看我，当初跟你一样想要成名，不还是认清事实了？我倒是希望你以后有个本分的工作就好，别再跟那些人混在一起……”
“Mike，”母亲开口了，“你有想做的事很好……不过也要考虑考虑你爸爸的话。我当然支持你追梦，不过也许你需要为自己多想些出路。”
Michael没有辩解什么。他当然明白父母的意思，他们是想让他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做个普通人——他们在未来那片黑雾里为他找到一条最稳妥的道路，可青年人的目光总忍不住投向更深远的方向。他知道那片黑雾不好闯，可他总会想，在那尽头会不会有更明亮的光。跟女孩初见那天晚上的迷茫和恐慌让他在后来不停地反问自己，为什么我不能走出一条路？为什么我不能像他们一样——不，为什么不能超过他们？他预设了自己可能会遇到的一切困难，认为自己将会坚定不移地走下去，于是他决心选择这条路，朝着他心里未来的那片光前进。其实有时候年轻人们会错误地估计了自己的意志，心中坚定地认为自己在困难时将绝不被磋磨，可当绊脚石真正出现时，有些人摔倒后就再也起不来了。可我将永远坚信Michael的意志，因为他在另一个世界始终如此坚强。
还是让我们继续来看他在这个世界的生活吧。Michael跟女孩讲了父母的意见，女孩听完后默默了一阵。“Mike，其实我也有些担心，就拿我们能看到的说吧——你看邮局那些杂志，甚至都没有黑人歌手的影子。那些白人还是觉得自己高高在上，连带他们的音乐都是自满地高人一等……我并不是想劝阻你，我只是担心……”
“担心并没有多大作用，不是吗？”Michael看着女孩微笑，“我想试一试，我想让他们知道我也能，甚至超过他们。他们高高抬起头，我就要站在更高处让他们看到。不只是为了我自己，更是为了这条街——所有跟这条街一样的人。我想让他们知道我们都可以，即使我们几乎一无所有。我已经准备好面对失败，只不过是从头再来，再低的峰谷我已经见过，因此我不会畏惧。”
“噢，Mike……”女孩笑起来，明亮的眼睛里映着他的脸：“你这简直就像激情演讲——不过，先不管结果如何，你至少有这种勇气。”她理了理鬓角的发丝，垂下眼帘：“我一直想的是如何把眼前的生活过好，从来没想过更远的事……或者说之前的我认为自己不配想。我觉得自己不会有能力做成我想做的事。但是，我现在想试试，听了你的话之后我突然很想试试……”她让Michael等等，跑去楼上房间拿下一沓稿纸，有些不好意思地塞给他。“我平时喜欢写点东西，”她眨巴着眼，脸红扑扑的，“我想当小说作者，但一直觉得没什么可能……现在我想我要试试。”
Michael翻看她的稿纸。女孩的母语不是英语，因此那些单词和句子都略显简单，但搭配上她简单可爱的故事倒很有趣。中文他看不懂，女孩就为他叙述，他看着这些花纹一般的文字，感觉到一种清淡的幽忧。
“我想你可以试试。”Michael说，把稿子整理好放回桌面，“我喜欢你的故事，我想也会有别人喜欢的。”
“真的吗？”女孩脸上的红晕带上了激动的意味，“你不用为了让我开心说假话——”
“我可没撒谎，”Michael举起手，“我对上帝发誓，我真喜欢你的故事。”
“得了，”女孩假装嗔他一眼，“你这甜嘴哄过多少女孩了吧。”
“没有，从来没有，”Michael看着她笑：“只有你一个。”
“笨蛋。”女孩勾起嘴角要戳他，Michael笑着躲开，看着女孩进了烘焙房，再转向窗外火热的夕阳，舒适又期待地轻轻呼口气。
天边的火烧云像一片灼热的希望。
Michael把吉他带到女孩的店。他每天帮工之余会练习，把邮局里关于音乐的杂志翻了个遍，如果遇上街头歌手还会跑去请教，自己也在努力研究。他弹琴时女孩坐在一旁听，有时候也忍不住跟着唱，结果总会跑调，她就捂住嘴再不肯唱，只有Michael带着她才又开口。女孩开始写一部长篇小说，两个人常常一边干活一边讨论情节，有时候为人物的命运辩论起来。“我觉得悲剧才更能动人心弦，死亡有一种美感。”女孩说，但Michael更希望小说里的爱情能有个好结局。
“好吧。”最后Michael放弃，“你说的对，悲剧更好，但是——”他的话要从嘴边咽下去，想了想还是说出来：“我希望，现实会是好的结局。”
女孩抿着嘴笑。“会的，会有好结局的。”她轻声说，脸上莫名其妙就浮上一层红晕。
Michael装作低头看草稿，但忍不住偷偷笑了。
生活逐渐被音乐和小麦香气充斥了，Michael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是不是活在一个童话里。那天晚上推开这扇木门也许是命运为他开的一条路，一条普通寻常但又单纯快乐的路。
Michael开始自己写歌。最满意的一首他为它取名《Man In The Mirror》。女孩也很喜欢这首歌，经常缠着他让他唱。“I'm starting with the man in the mirror，I'm asking him to change his ways...”女孩跟着他哼唱，他们微笑着对视。Michael望着她的眼睛，再次从她眼中的镜子审视自己，再次从心里的镜子审视自己。
Man In the mirror.这首歌唱给自己，他最终一定要证明自己。
不过毕竟被这些事情挤占了时间，Michael对功课难免有点草率，结果在最近一次数学小测里他只拿了C-，要知道他以往至少也能拿B-的分数，Michael心虚地把分数卡收起来。这下要遭殃了，他心想。
数学老师Andrew先生是一位严厉的教师，在他的课上所有人都不敢随便捣乱，连最刺头的Davis也一样。他的严厉不仅体现在课堂，还体现在他对日常功课的执着上——一丝不苟的批改痕迹，有时候他写的字甚至比学生还要多，不过事实上也许他收效甚微：毕竟是公立学校，一心想着努力学习被分到毕业班的学生并没有多少，大多数人只想着赶快混出学校。Michael是个勤奋努力的学生，Andrew先生因此会更多关注他一点，希望他能走到毕业班。
“我希望周五你们能交上这份作业，”Andrew先生在下课的铃声和喧闹中整理教案，眼镜后的目光落在Michael身上。“Michael，午休来找我，我认为我们需要谈谈。”
Michael咽了咽口水。Davis过来捶捶他的肩：“Pack，这可真是破天荒啊！你竟然也被Andrew老头叫过去开批斗会！”他勾着Michael的肩八卦地猜着：“怎么，终于受不了这唠唠叨叨的麻烦学校了？噢哟——对，你小子一定有情况了！最近一放学就不知道跑哪去了，快告诉兄弟们是哪个姑娘？——当然汉子兄弟们也接受哈。”
Michael下意识地想起女孩，摇摇头掩饰：“不……是因为最近忙别的事没顾上功课。”
“什么事，告诉我们，帮你一把？”
“……我在练习一些，呃，音乐技巧。”Michael解释，“我想做歌手。”
Davis哈哈笑起来。“很好，很好，”他说，明显没当真，“以后开演唱会一定请我们去看啊！”
“我说真的。”Michael认真地解释，“我打算之后去摩城试试，我想那里会有更多机会。”
Davis讶异地看着Michael。“帮派小子有远大梦想啊。”他说，“兄弟我当然会支持你，不过你也得实际一点吧？当歌手，你以为那么简单，往街头一站唱几首歌就完事了？”
“当然不容易，所以我才要去摩城找机会。”Michael回答。
“……行吧，”Davis耸耸肩，“你觉得那是条明路就去吧。”
Michael看着Davis，他第一次不明白朋友们的想法了——或者说是重审。“Davis，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愿意试一试？”
Davis嗤笑一声：“Michael，你有你的路，我有我的想法，以后怎么过我乐意就行。”
Michael叹口气。他开始觉得跟这些朋友间有了一层薄薄的障壁，觉得他们似乎有些陌生了。上课铃响，他掏出课本，但心里还翻来覆去地转着这些事，让他有点烦躁。
午休时他到了Andrew先生的门前。“进来。”Andrew在门里说，Michael推门进去。
“你来了。”Andrew指指办公桌旁边的椅子示意他坐下，从抽屉里摸出一份成绩卡。“Michael，我找你是想聊聊最近你的成绩。我相信你也意识到了，你这几次小测的成绩都不怎么理想，还有功课。”Andrew把纸推到他面前：“Michael，我需要知道原因。”
“我……”Michael有点支吾，心里实在有些内疚。“最近我在……练习音乐，”他回答，咬了咬下唇，“功课疏忽了，对不起，Andrew先生。”
“练习音乐？”Andrew抬起眼看他，似乎挺感兴趣：“已经在给自己找出路了？”
“是的。”Michael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想去做歌手。”
“嗯。”Andrew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他用指节敲了敲桌子，说：“我希望你在学业方面依旧能努力，我也期待你能进入毕业班，这对你来说也许是当前最好的选择。”
“是。对不起，Andrew先生。”Michael低下头，听到Andrew的声音：“不要跟我说对不起，应该对你自己。我没有什么损失，有损失的是你。”他顿了顿，又说：“Michael，我想你应该能领会我想要你去毕业班的意思。”
Michael点头。毕业班是为那些有可能进入更高等学校的学生们准备的。
“明白就好。”Andrew说，“你能有更多的机会，知道吗？就像摘苹果，你离树梢越近，好苹果就越多……你不要觉得我这些话翻来覆去没什么意思，我希望你好，Michael，现在你身上的希望最明显。”
“您觉得进入毕业班就一定会有希望吗？”Michael不禁问，又觉得自己这话太消极：“我只是……想和您聊聊这些。”
“我明白，我明白。”Andrew说，起身站在窗前看着已经破旧的操场：“你们这些孩子，在这里的孩子们，都知道这里是什么景况，知道自己比其他地方的孩子们缺了多少……我是想努力给你们补上，但有时候我会觉得看不到希望。我补上的这些能帮到你们吗？就像我讲的这些话，又有什么用？不过再想想，我觉得还是有用吧。我不能直接给你们机会，但我可以给你们找到更多机会的机会。”他笑笑，有点疲惫：“我是不想有什么毕业班，我希望你们每个人都能有这种机会，可是那些孩子……”他沉默一下，长出口气：“我只能先专注于一部分孩子。我在面对他们的时候会有无力感，深处透出来的无力感。”
“为什么？”
“思想，Michael。”Andrew点点额头，“他们的想法。我改变不了他们的想法……我相信你也明白，他们觉得未来只有一条路——在工读班等到毕业，去哪里随便找份工作，甚至根本不找工作，然后又钉死在这个街区。我见过太多这样的孩子，后来他们变成了下一届孩子的家长……就像循环。我想打破这个循环，但后来我知道一个人的力量实在太小，我还是只能专注于那些更有希望的孩子。Michael，你明白吗。”
Michael注视着Andrew，没想到一向严肃的他会跟自己说这些。他脑子里转着许多念头，他得慢慢理清楚——他想要证明自己，证明从这街区出来的年轻人也可以跟那些白人一样，甚至超过他们，但是街区里的其他人呢？他们为什么不想做出一些改变呢？就像Davis，Harry和John……为什么他们不想离开，改变这个泥潭，还要朝深处走进去呢？就像他感觉到的一样，他并不明白自己的朋友们在想什么，不是吗？
Andrew扶了扶眼镜。“今天跟你讲得有些多了。”他说，冲Michael挥挥手：“去吧，小伙子，下次小测我希望你的成绩和原来一样好。”
Michael走出办公室。在午后的阳光里他坐在树下，抬头看树缝里渗下的阳光落在叶子上。他思索Andrew刚刚跟他讲的那些话，思索自己的朋友们，思索到最后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Pack，你坐这儿干嘛？”Davis发现了他，和另外两个朋友一起过来，在他身边坐下，“哈，Andrew老头把你给训懵了吧？别在意，乖学生第一次吃瘪难免不适应。”
“Davis……我还是在想那个问题。”Michael认真地盯着他们，“我想听你的想法。”
Davis一愣，然后笑起来。“乖学生又劝人了。”他说，“我的想法？我的想法就是没什么想法。”
“就没有想过改变吗？”
“改变？怎么改变？小子，看看你住在什么地方，再看看你的肤色，”Davis说，“你做什么美梦，觉得自己能一飞冲天赚大钱有身份？他们拥有的东西我们干几十年能拥有吗？更不用说他们心里怎么看我们了，穷黑小子，能让你爬到他们头上？”
Michael不知道说什么，也没有力气说什么了。无力感，他望着朋友们，只觉得他们好遥远。“可是……你不希望做出什么改变吗？”他问，感觉自己的问题都轻飘飘的没有力气。
“改变？为什么改变？没什么必要。”Davis回答，“这样挺好，我乐意这么过。我懒得操心那么多事儿，钱够我过日子就行了。过一天就赚一天的乐子，干嘛给自己找罪受呢？要是我生在其他地方我说不准还能试试，在这——就算了吧，怎么开心怎么过。”
“Pack，我总觉得你天真，”John说，“你想的那些事能实现吗？什么出人头地……是有混出名堂的人，可他们不还是急匆匆地搬走了，谁愿意和这里再有一分钱的关系？连他们都看不起这里，我可不想去受那些上等人的风凉话。”
Harry沉默着，脚尖在空中打拍子。“我爸给我找好了活，我觉得挺好。”他低声说，“就这么过得了，普通人，还想怎么活呢。”
“早有钱早自由，”Davis伸了个懒腰，“我可不想再跟那个老酒鬼待一起。等我当上帮派老大……”他又开始计划起以后，但Michael没听清他的话。他不出声，注视一会儿地面，说：“我先回教室了。”
Davis他们的目光落在他身上。Michael拉起兜帽把自己裹起来，躲开沸腾的阳光他的思绪才能稍微平静一点。
“帮派小子想跟兄弟们说再见了，嗯？”
Michael转头看着他的朋友们。他们站在树下的阴影里，树影和灰色的楼房连成一片。他站在阳光中，旁边的草地青葱欲滴。楼房投下的阴影在地上割出一道线，他们站在两边互相望着，像隔开的两个世界。
似乎只过了几秒，又似乎过了漫长的时间，Davis他们挥挥手。“傻站在那干嘛？走了。”他说，和John，Harry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了。
Michael看着他们离开，心里突然空落落的。此刻他意识到，也许自己真的没法再和他们同走一条路了。
Michael对Andrew先生有了更多的好感。下课时他常常会盯着Andrew的背影想着什么。这是个普通的教师，可在他眼中却又实在不普通。他敬佩他的认真与思考，又注意到他的局限。思想，是的，思想，光靠一味的严格也许并没有什么用，改变更多人的想法或许是出路。物质的禁锢容易跨越，但精神的囚笼不易逃离。他想象着假如他在一群孩子面前会做些什么，又发现自己思想的浅显，知道自己需要更多知识的补充。
“我会努力进毕业班的，”他对女孩说，“我要去大学，我需要学习更多东西。”
“你真有干劲。”女孩赞许地看着他，又有点羞疚地笑笑：“我跟你比起来可有点差远了……我也要努力追上你。我想申请成人学校，就是不知道容不容易……”
“你还要维持生意，比我辛苦多了。”Michael说，“我对你很有信心的。”
“那你对几天后有信心吗？”女孩问，调皮地冲他眨眨眼。
“什么？”
“去摩城试试。”女孩回答，去柜台里抽出一沓钱交给Michael，“恭喜你，在我这帮忙的工资攒够啦。我算过，来回车费再加上点备用的，这些应该足够了。”
Michael愣住了。“不……我不需要这些钱，我会自己想办法，钱你留着。”他要把钱推给女孩，女孩执意把钱塞进他口袋：“这本来就是你应得的，我可不好意思只让你帮忙不给你报酬。”
Michael咬着下唇，脸上跟着心里一起热乎乎的。“其实我没帮你多少——”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女孩打断了：“你帮了我很多，真的。不要不好意思和推脱了。”
Michael捏着口袋里有厚度的一沓纸币。“我都有点不知道干什么了，”他说，羞涩地笑笑：“那……以后，有什么事找我，我一定在。”
“假如我想你一直帮我店里的忙呢？”女孩抬起眼睛看他，不等他回答自己就先脸红了：“呃……你，你就当没听到吧……”她转身进了烘焙房，Michael透过半掩的门看她忙碌的身影，跟过去帮她搬下一盘新鲜的烤面包：“好啊，我当然想一直在这里帮忙。我喜欢吃你的面包。”
“只是喜欢面包吗？”女孩噘噘嘴，Michael看她这样忍不住笑出声，说：“必须是你做的面包。”
“哼，就会哄人。”女孩伸手去捏Michael，面粉把他弄了个大花脸，于是他追着女孩绕着桌子跑了三圈给她抹了六根胡子，然后跟女孩互相指着哈哈大笑起来。
三天后是周末，其实周五放学时Michael就已经开始兴奋了，他决定用这个周末去摩城碰碰运气。来到面包店时女孩已经在门口等他了。“准备好了吗？”她跟他一样兴奋，围着他转着圈絮叨：“明天要带什么？吉他？还是不带？唱哪首歌？练习的应该很不错吧？嗓子没有不舒服吧？还有什么问题……”
“你怎么比我还紧张？”Michael把她摁到椅子上安抚地拍拍她的肩，“安心吧，我准备好了。”
女孩托着下巴有点担心：“那，假如……我是说假如，你没有被看中呢？”
“谁都没法保证一次就达到目标吧。”Michael说，“没关系，机会有很多。”
“好吧，你这么有底气，那我就安心了。”女孩靠在他身上贴了贴：“明天记得早点出门，我跟你一起去。”
Michael回到家，对父母说这周末要参加学校的活动，可能不回家。他心里充斥着隐瞒家人偷偷出去探索世界的兴奋，这时候的年轻人总想先做出成绩然后展示在父母面前一鸣惊人，同时显示自己的成长。他一整晚都有些激动，连睡眠都轻飘飘的不太安稳，第二天他顶着昏沉的脑袋见到女孩时发现她也肿着眼睛。
“走吧！我们出发！”女孩揉揉眼睛赶走困意，豪迈地一挥手，他们就朝着还淹没在清晨水雾里的车站跑去，坐在长椅上嚼着早餐面包等第一班车。在硬座上和车内混浊的气息里晃荡几个小时之后他们终于来到了目的地，他们注视着大门都有些犹豫地踌躇了，互相看着对方。
“我在这里等你。”女孩郑重地点点头，煞有介事的表情让Michael不禁一乐，于是鼓起勇气走进了大门。
负责人看了他的表演，倒也表达了肯定：“很好，小伙子，你的表演是很好，不过我们现在已经有足够的歌手了——我的意思是，你的表演很好，有天赋，但太缺少练习了。说明白点，我们不能保证在你身上投入资源之后能不能得到相应的回报。”
“但是——”
“如果你想当歌手做为一条跨越阶层的路子那可有点大错特错了，男孩。不如去干点别的事。”负责人看起来很忙，匆匆丢下这句话就离开了。
Michael明白他的意思就是拒绝，只好走出门外。女孩立刻迎上来，看到他摇头就明白了。
“没关系，机会还会再有的！”女孩做出鼓舞的表情，小心地观察他的神色：“别难过……这是他们没有慧眼识珠，在我心里你是最棒的歌手！”
“别担心，我有预备，并不难过。”Michael笑着拉女孩去路边的冰淇淋车：“虽然是一次失败的冒险，但也要给自己奖励，我请你吃冰淇淋！”
他们坐在路边的台阶上看着来来去去的人群。Michael回想这次有点失望的冒险还是有些泄气，但看到女孩比他还失落的表情就被逗乐了：“你怎么比我还难过？”
“哼，我在想他们眼里只有钱。”女孩愤愤不平地啃一口冰淇淋：“真讨厌。”
“他们是商人。而且也许我确实没达到他们的期望呢——好了好了别难过，以后还有更多机会呢。我在想，如果当不了歌手我就去当教师。”
“你想当老师？”女孩转过头望着他：“这转变还真大哎？为什么想到去做教师？”
“最近想了一些事，也许做教师会更能达到我的理想——我可以做最会唱歌的教师。”
“你这变化也太快了吧。”女孩说，也笑起来：“不过多找几条自己想走的路也是好事——而且当老师也很好哎！我都开始幻想你上讲台教书的样子了……一堆孩子围着你叫什么呢？叫‘Pack老师’！哈哈哈哈哈——”
“然后我就唱着歌挨个叫他们的外号！”Michael说，他们一起大笑起来。
“真好，真好，以后你就是个有名的好老师啦……”女孩撑着头出神地想，“你会做成功你想做的事，还会娶一个温柔善良的太太……”她有点黯淡地看着Michael：“Mike，你以后会跟一位志同道合的姑娘携手吧，学校里有那么多聪明可爱的女孩……我要追不上你的脚步了。”
Michael看着她闪烁的目光，心也跟着粼粼地波动起来。他的手指摸索着冰淇淋的纸筒，突然灵机一动，把纸筒取下来开始摆弄。
“你在干什么？”女孩好奇地凑过来，被Michael挡回去，还挂着神秘兮兮的笑容：“现在还不能看，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几分钟后Michael朝女孩摊开手。女孩看到他手心躺着一枚纸圈。“这是？”她问。
Michael托过她的手。“我有时候真想叫你是我多愁多想的女孩，”他说，把纸圈套在女孩的手指上：“我现在正式邀请你参加我的人生，你愿意做我的女友吗？”
女孩瞪圆了眼睛，看看Michael又看看手指上的纸圈。“Mike……你，你认真的？”她简直要激动到语无伦次了，扑过去搂住Michael的脖子：“不管前面是什么路我都会跟你一起走！Mike……”
“多愁小姐，现在安心了吧？”Michael伸手环住她微笑：“我可不会抛下你，我愿意以后只吃你的面包——我想让你在这有第二个家。”
“噢……你说的我眼泪都要出来了。”女孩揉着眼睛笑起来：“我差点有一瞬间要看看日历，还以为今天是愚人节了。”对这话Michael表达了不满：他可是真心实意地表白，竟然差点被当成玩笑。他们手拉手往车站走，一路上嘻嘻哈哈地欢笑。Michael握着女孩的手，她的温度从手心传到心里，热热的好舒服。这一刻Michael感觉到一种坚定实在的陪伴，拉着她就像拉住了一半的未来。现在是夕阳西下，他却觉得是日出东方，前方路上的黑雾被明亮的光线穿透，他已经可以在眼前描摹出未来的景象。前夜，那些在脑海里纠缠的日子和思绪就像日出的前夜，如今他终于等到了黎明——就算等不到，他也会去主动追寻，直到再次望见晨曦。
这以后Michael就专注了目标努力学习，以前的缺漏也都翻出来决心好好弥补。女孩受他的鼓舞，也跟着一起啃起了书本。有时候他们被功课折磨透了——女孩还要面对一门半生不熟的外语，只能互相面对着唉声叹气发一会儿牢骚然后继续闷头钻书。虽然有些困难不过总都能克服，Andrew先生也愿意搭把手——于是Michael和Andrew先生更熟络了，后来Andrew简直要把他当成自己儿子一样对待，没事的时候经常邀请他去家里喝茶，拉着他去垂钓，两个人聊的很多，Andrew经常用欣慰的目光看着他。“Michael，好好学，然后飞出去，我的好小子。”
“其实我也许更想回来，带着我学到的一切回来，以后就会有更多人出去了。”Michael回答。
Andrew哈哈笑起来。“好，很好，我没做成的事就分一半给你了。”他拍拍Michael的肩，Michael感觉到坚实的力度，还给Andrew一个生气蓬勃的笑容。
之后的事就是Michael进了毕业班，在班里他更加努力，毕业时成功拿到了第二的好成绩。父母为此都很高兴，当Michael表明自己以后的目标时他们有些惊讶。“我还以为你一心要想当歌手呢，亲爱的，没想到你会改变。”Katherine说。
“不是改变，我的想法从来没变过，只不过是换了一条通向目标的路。”Michael说，得意地晃晃头：“说不定哪天我还会继续想当歌手呢。”
“有自己的想法是好事。”Joe说，Michael还以为他又要开始进行一番评论，但Joe只是难得地看着他笑了笑：“好好努力，你想干的事都能成。”
Michael愣了愣，点点头：“我会的。”
插个题外话，毕业舞会Michael邀请了女孩来参加，她收到邀约之后又兴奋又紧张，一连几个星期空闲时都拉着Michael教她跳舞——踩得Michael的脚趾有一段时间几乎没了知觉，不过还好最终她学得有模有样。毕业舞会那天女孩穿着礼裙出现在他面前时Michael真是眼前一亮，女孩有点羞涩地捏着裙边：“我还没这么穿过……你今天也很好看。”
“哇哦，Pack！”Michael的朋友们看到他们就惊讶地大呼小叫起来：“平时看不出来啊——竟然有个这么漂亮的姑娘！学校里怎么没见过？”
“嗯……保密。”Michael看看红了脸的女孩，冲他们摆摆手：“这就不告诉你们了。”
“好吧——”朋友们都失落地拉长了声音：“Pack你未免也太小气，自己有漂亮姑娘也不让我们认识几个。”他们挥挥手：“你跟你的姑娘玩吧，我们去找我们的妹子了。”
Michael点点头，看到女孩正张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噢，是他们——”她打住了话，也许是想起了那天晚上的事情，Michael同样也回忆起来，心里不禁有点发沉。
“Mike，你跟他们似乎生疏了。”女孩说。
Michael低下头。他不知道应该做什么才能重新拉进他们的关系，或者说他们早已开始渐行渐远。走向不同的方向的人终究要分别吗？或许他还有方法将他们挽回？但现在的他还不知道。
后来Michael在回忆这段日子时常常反问自己。假如他做了任何一个微小的努力结果是不是就会不一样？如果他再好好跟Davis聊聊？如果他再想想办法？如果他请求Andrew的帮忙？如果他没有把这些事都寄托给以后的自己解决？
或者至少，如果他告诉Davis他们女孩是谁呢？
如果，如果……
暑假Michael依然在女孩的面包店帮工，还去找了其他的杂活。他本想用报酬付一部分学费，不过他收到学校将为他提供全额奖学金的消息之后兴奋极了，计划用攒下来的钱给父母和Andrew买礼物，还打算给女孩挑一枚真正的戒指——女孩依旧每天带着那个纸圈，珍惜的不得了，干活揣在口袋里，睡觉搁在枕头下，生怕弄丢了。
“我现在可不需要你给我买什么，”女孩撅起嘴摇头：“我就喜欢这个纸圈——这些钱你可以应付日常生活，现在没必要在这些暂时不需要的东西上浪费钱，以后我要你送给我一个带着大钻石的，要鸽子蛋那么大！”在女孩虚张声势的威胁下Michael也只好暂时打消这个念头。
这个暑假过得是多么愉快啊——他帮父亲修好了吉他，Joe似乎突然又重燃旧时梦想开始在家里自弹自唱；每天他都会和他的女孩在一起，就算忙到腰酸背痛也是快乐的；时不时他还会去拜访Andrew，在湖边一泡就是一天。到了即将开学的日子他差点都有些不想离开了。
“要加油哦！”女孩在他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对他说，眼里映着他在暖光中的影子：“我相信我的Mike最厉害了！”
“如果能在一个学校就好了。”Michael搂住她：“我们要有很长时间不见面了。”
“只能等假期了。”女孩叹口气靠在他肩上：“我只能申请到社区大学……不过也不错啦，争取这个间隔年攒够钱付学费，我们两个都在努力！”
在新的学校Michael依旧很努力，还在图书馆找了兼职想负担自己的日常开销。他每隔三五天给家里和女孩各打一次电话，惹得新交的朋友们都笑他拿起电话就不肯撒手。一个学期过去，他的成绩很不错，朋友们也都纷纷认可了这个来自穷街区的黑人青年，觉得他将来一定能做出点成绩。
Michael坐上班车。他回家的心情是如此兴奋，望着车窗外的景物只希望它们快快飞过去，连朋友们跟他嬉闹塞他雪团都不在意了。下了班车又转上地铁，他跟一个男人并排坐着。Michael没怎么注意这个男人，摸出口袋里的小盒子确认还在后松口气，欣喜地幻想女孩的表情。
“要送给女友的？”旁边那个男人出声了。
“嗯。”Michael应一声，把盒子小心地收回去。
“大学生？”
“是的。”
“真不错，小伙子。”那个男人说，“有多少个人为你自豪？”
Michael思索一下。“四个。”他回答。
“嗯哼。”那男人说：“我也是四个。”
他们同时笑起来。男人站起身跟他击掌：“Be the man.”
“Be the man.”Michael回答。
Michael再次站在了熟悉的街道上。他看着周遭依旧破败的建筑，一时甚至觉得它们散发出美丽温馨的家的光芒。
“Pack！哟Pack！”有人叫他，Michael看到不远处正烧着火的铁皮桶边围着几个人，微笑瞬间爬上他的脸：“嘿，Davis！Harry！还有John！”一段长时间的分别让他看到一切与这片街区有关的事物都格外亲切，之前那些隔阂似乎也都烟消云散了，他迎上去跟朋友们亲热地说着话。Davis依旧叫他“帮派小子”：“嘿，帮派小子，晚点下来找我们，这么久没见面可要好好聊聊！”
“好。”Michael答应，回到家放好提包，又摸出那个小盒子，小心翼翼地搁在自己的书桌上。这个明天再交给她，她一定会很开心吧。他在脑海里描摹着女孩的笑容，开心地拿出冰箱里的三明治吃完，下去跟朋友们见面了。
后来的事我们都知道了——Michael发现即使是离别后想念的热情都再也无法跨过隔阂的鸿沟，更在他放走了那个将要被抢劫的老人后达到巅峰。他和朋友们大吵一架，听着他们骂着“娘娘腔的学校”“棒你个头”时他只觉得心被悲哀渗得一点点沉重起来。最后Davis突然笑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他说，握住Michael的手晃了晃，也许是一种和好的表示，但在Michael眼里，他们的友谊终究走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了。Michael看着他们离开，走向地铁站的黑暗里，摘下兜帽朝着出口的灯光走去。
终究是分道扬镳。
Michael只觉得这一天身体和心都很累了，于是回家好好地睡了一觉。第二天他一大早就起了床，拿着那个小盒子踩着晨光出了门，朝女孩的面包店走去——出门时他注意到家里静悄悄的，似乎一个人也没有。也可能是父母还在睡着吧，他想，放轻了脚步溜下楼梯。
清晨的街道上很冷，不过冷得又清新又干净，倒让人心里舒爽。Michael的脚步也跟着风加快了，急不可耐地要见到女孩给她一个惊喜，然后就看到前面一片骚动，红蓝的警笛光闪烁着。
Michael心里有点不安。那位置就在女孩的面包店附近，他跑过去挤进人群，看到了父母。
“Mike，你——你来了？”Katherine讲话支支吾吾的，把他拉到一边：“这事……你，你先暂时不要看……”
“怎么了妈妈？”Michael心里的不安胀大成了恐惧，他能看到那个小小的店铺已经狼藉一片，原本明亮的橱窗碎了一地，四周应该放满香甜糕点的木架子似乎也都歪斜着，剩下的被人群和警车挡住了，他想过去看，但母亲拉住他，声音有点发颤：“Mike，你……你还是先别过去，你先做好准备……”
“到底怎么了？”Michael心里发急，“妈妈，快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昨天晚上这里闯进一伙人，看样子应该是想抢劫，这个女孩也许反抗了……那伙人就……”Joe说，声音慢慢沉下去：“今天早上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没气了……”
Michael感到一瞬间的极其强烈的梦幻和不可思议。他甚至想笑。又不是拍电影，怎么可能会这么戏剧化，前天晚上他刚刚通过电话的她，怎么就——他的目光僵硬地挪过去，被警察抬出来的一样东西刺痛了：一个放着白尸袋的担架，袋子的布底下有一堆凹凸不平的东西，像一堆没有生命的石头般僵硬着，再也不会呼吸，不会笑。
Michael拼命要冲过去看个明白。那说不定不是她呢？说不定还有希望呢？父母怎么也拽不住他，他冲到警戒线外想翻进去，被警察拦住了，只能哀求警察让他看一眼那袋子里的东西。警察终于肯拉开袋子，他混乱的目光只看清了女孩紧闭的双眼。
Michael立在警戒线外。他看清了地上洇开的血迹和粉笔线，不甚清醒的思绪逐渐意识到一个冷酷的事实：他可能再也见不到女孩了。
街上起风了，一个白红夹杂的小东西翻滚到他脚边。他伸手把它捏起来——是一个小小的纸圈。
Michael的仅存的理智终于被这纸圈分崩离析了，连带意识也是。他不记得这之后自己都做了什么，连自己怎么离开的现场都失去了记忆，再清醒过来时他看到自己正躺在床上，父母围着他忧心忡忡，见他仿佛大梦初醒一般的表情才松了口气，说他当场情绪崩溃，折腾得自己几乎要虚脱了，被拖回来睡了几个小时才好。
“爸爸，妈妈，你们出去吧，我想自己呆一会儿。”Michael说。
房间彻底安静下来后Michael感觉腰间什么东西正硌着自己。他把那东西拿出来，是小盒子。
Michael取出盒子里的东西攥在手心，死死地咬住嘴唇，都咬出了血痕。
他手心里是两枚戒指，朴素的银戒指，上面镶了几颗水钻，内圈分别刻着他们的名字。
Meteor，Meteor。他念着她的名字，指甲把手心掐出了血痕。
女孩的葬礼是Jackson一家出钱帮忙办理的。Michael终于再次见到了女孩，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女孩——她躺在那里像是睡着了，只是实在太过苍白，脖颈处一道衣领也盖不住的狰狞伤口虽然被缝合过，皮肤却依然有些翻翘，露出黯淡的血肉。
Michael抚摸女孩的脸，小心又郑重地吻了她的唇。他摸出口袋里那枚银戒指套在了她的手指上，看着棺盖吞没了女孩留给他最后的印象，又看着泥土吞没了棺盖。从事情开始到现在他没有流一滴泪，他木木地跟着父母回家，直到路过那家原本应该洋溢着香甜气味而现在破烂不堪的小店。
他想起第一次遇到女孩的那天晚上。她把他扶进店里，从暗夜扶进美丽的暖光，他当时觉得她就像个面包精灵。想着想着Michael不自觉地笑了起来，然后发觉心底蒸涌出一股深重的悲伤。他听到父母在喊自己的名字，看到自己正坐在路沿，大滴大滴的泪水终于肆虐地在他脸上奔腾。
很快案件告破，凶手是Michael的朋友们——Davis，Harry和John。他们在那个老人被放走后又再次选定了女孩的店铺，本来只想进去抢点钱，但女孩反抗得太厉害。“求求你们不要动这些！”她哀求，“这是我攒来读书的钱！”
混乱中Davis似乎看到外面有人路过，他一瞬间慌乱得不成样子，脑子里一根弦嘣一下断掉了。
读书，什么狗屁的学校，什么狗屁的教育——这狗屁的一切。你以为你很拽吗？你以为你很拽吗？最终不还是得——还是得当个街头小混混？他念叨着，抽出腰里那把锃亮的刀，那把那天晚上没用上的刀，朝女孩捅了下去。
第一刀下去后女孩发出一声闷哼，然后就像个破布娃娃一样任他们摆布，他们停手时女孩已经没了动静。几人惊惶地抓起钱，翻出窗户逃跑了。
Michael听到结果时只是默默的，无话可说。
多可笑，他的女孩是被他的朋友们杀死的。
那以后的一段日子他会时常陷入一种假设的幻想。假如他再好好跟朋友们聊聊？假如他请求Andrew的帮忙？或者至少假如他告诉朋友们女孩是谁呢？是不是Davis他们就不会做出这件事，或者至少他们不会选择去女孩的店，这样女孩现在也许还活着……依旧是这些问题，依旧翻来覆去地在他思想里折磨他。明明不是他的错，但他与这些事的关系却千丝万缕无法分离，可是明明不是他的错。选择跟这个街区格格不入的道路代价就是痛苦的告别吗？——与女孩，与朋友们，与过去前夜里的自己。
Michael花了很久才摆脱这片阴影，就像命运里伸出一只大手将他的过去彻底斩断，让他经历一场痛苦的重生。他只有继续地，坚定地朝前夜过去后的晨光走去，也许这样才能真正对得起这场短暂又漫长的分别。
三年后的毕业典礼上，校长先生正在讲话。
“我知道那些说教式的故事没法真正打动你们。”校长先生说，露出一个微笑，“那我就给你们介绍一个真实的故事——来认识一下我们这位全优毕业生，Michael Jackson。”
学生们看到人群里站起来一个黑人青年，穿着学士服带着学士帽，他旁边坐着的几个家伙拍巴掌拍得尤其响亮。青年有点羞涩地微笑，穿过人群来到台上和校长先生握手，指间一枚银戒指在阳光里柔和地闪亮。
“咳嗯……Well，我可真没想过我有天也能成为一个传奇故事。”青年笑了笑，引起台下一阵善意的笑声。
“其实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和你们一样追逐自己目标的普通人。任何人都能成为传奇。”
“但是我想，成为传奇需要一个前提——审视自己，改变自己。我会把它比成一面镜子，站在镜子前，问一问那个镜中人，究竟应当如何改变自己才能达成心中所愿。”
“‘If you want to make the world a better place, take a look at yourself and then make a change.’我把这句话送给想要成为传奇的所有人。”
掌声雷动。青年又害羞地笑笑。
“我在高中经历了一段特别的时光，我把它称作‘前夜’。我原本只是个迷茫的年轻人，不知道未来将指引我去向何方，但感谢上帝，那时我身边还有人陪伴，是他们让我走出了黎明的前夜。”
“三年前我遇到过一个男人。他那时问我‘有多少个人为你自豪’，那时和现在我的回答都是四个。”
“其中两个人是我的父母。我感谢他们为我所做的一切，感谢他们对我的爱。”
“另一个人是我的高中老师，Andrew先生。我感谢他的帮助，感谢他传递给我的思想，让我看到未来确切的目标。”
“还有一个人……”
学生们听到他的声音哽了一下，看到他轻轻地摩挲着指间那枚银戒指。
“她是一颗最灿烂美丽的流星。我感谢她给我的爱，感谢与她相遇在那个夜晚。她出现在我的前夜里，就像一场美好的梦。”
“但流星实在太过短暂。她永远地留在我的前夜里，不会消逝，可再也无法来到黎明了。”
街上起风了，一个白红夹杂的小东西翻滚到他脚边。Michael伸手把它捏起来——是一个小小的纸圈。
“你要是出去就别回家！”
楼梯上响起急匆匆的脚步，Michael扯过兜帽压在头顶冲进夜色。
夜晚的街道静寂无人，他漫不经心地踢着一颗石子，沿着路边没有目的地游逛。
或许自己这样跑出来太冲动了，他想，但他也不想留在家里听Joe唠叨那些能磨出茧子的话。
石子在地上啪嗒啪嗒地跳，撞上易拉罐又栽进垃圾堆里不见踪影。Michael拉过帽边捂住脸厌恶地躲开乱叫的苍蝇和横流的脏水，前面昏黄的路灯滋滋地闪几下就暗了下去。
见鬼。Michael暗暗在心里抱怨，借着微光看着旁边破败的楼房，它们空洞的窗口就像一张张干哑的大嘴，心里突然涌上一阵酸涩的茫然。
难道自己真要一辈子钉死在这条街？
其实Joe说的那些话他都知道是对的，也听在耳朵里，但他在那一瞬间突然彻底招架不住心底越发庞然的对未来的迷茫和恐慌。这股情绪裹挟着绝望的力量击碎吞噬父亲为自己一手构造出的虚幻“未来”，于是Joe嘴里重复无数次的“你要有出息，不能像我一样”就好似“未来”破碎后尖锐的碎片，刺得他耳膜和大脑一片烧灼。
“你看见了，那些人，流血，打斗，甚至枪战……”他喃喃自语，“你不愿这样过，可……”
还停留在混乱思绪里的Michael猛然听到身后刺耳的铃声和急躁的呼喊，来不及反应就被冲来的自行车撞翻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噢……老天……”他摔得发蒙，浑身骨头散了架一样纷纷尖叫着疼痛起来。骑自行车的人骂骂咧咧地扶起车，连看他一眼都没有，又吱吱嘎嘎地消失在黑暗里。
Michael好不容易才从地上挣扎起来，头晕得一时支持不住。他试着站起来，但发昏的脑袋不给他机会，正要跌坐回去时被谁扶住了。
“你还好吗？”是个女孩的声音，还有一股轻飘飘热乎乎的面包香气。Michael下意识扒住这根救命稻草，女孩瘦小的身体几乎要被他压倒，Michael连忙努力拧直身体，歉意地嘟哝一句：“抱歉……”
女孩搀扶着他挪到路边的小楼旁。烘烤的香气愈发浓郁，他看到一丝暖黄的光从黑夜的裂缝里透出来。女孩推开那扇门，就像推开一片黑暗，暖光和小麦温暖的香气立刻倾泻而出，Michael依旧迷糊的头脑几乎要以为遇到了什么面包仙子。
女孩把他安置在一把椅子上，去一边的柜台里翻找东西。Michael发愣地望着这个房间：像一颗栗子，褐色的木板包裹着暖黄的灯光。四周是木头货架，上面摆着果酱和用可爱包装袋装好的曲奇，几袋面包懒懒地躺在一边，玻璃柜里几块蛋糕有点没精打采地强颜欢笑。
“天哪，你额头上的伤……”女孩拿着药水和棉球过来，小小地惊呼一声，Michael这才觉得眉毛有点发痒，伸手一摸，红红的一片。
女孩不再说话，默默用药水擦着他的伤口。Michael偷偷抬眼看女孩：一张东方面孔，虽不能说漂亮但挺清秀，黑发垂到肩头，有点调皮地蓬起，几缕发丝任性地滑落在她脸上。她又拉起他的手，Michael看到手上血乎乎的一片。药水渗进伤口火辣辣地疼，他有些不知所措，只能僵直着手不敢乱动。
女孩处理好他的伤，视线落在他脸上，正和他的目光撞了个满怀。Michael连忙低下眼，脸上泛起一丝心虚的热度。
女孩消失在房间尽头的一扇门里，拿着两条热毛巾回来了：“擦一下吧。”她示意Michael擦擦手，替他拍打干净身上的尘土，从玻璃橱里端出一块蛋糕：“要吃点东西吗？”她接过他手里的毛巾，把白色的小瓷碟放在他手里，有点抱歉地笑笑：“是今天卖剩下的，不过还很新鲜呢。”
Michael拿起银色小勺小心地挖下一块送进嘴里。甜蜜的奶油在他舌尖懒懒地舞着，海绵蛋糕柔软又安静，水果微酸的味道像清爽的夜风。Michael觉得自己有点发困，要跟着香气睡进一个好梦——当然也许是头还有些发昏的缘故。
“好吃吗？”女孩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反应，Michael点点头，女孩立刻喜笑颜开了：“这是我第一次学做蛋糕，看来成果不错。”她上上下下打量Michael很久，终于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这么晚还在街上？”
Michael低下头，用小勺拨弄着蛋糕上的草莓，终于轻声说：“我和家人……闹了点矛盾。”
女孩垂下眼睛不知想起了什么，小小地叹口气，然后抬头看着他。“赌气离家出走了。”她说，“那你今晚怎么办？”
Michael摇了摇头。就算他想明白Joe那些话是对的，他也不想回去——一点少年意气的叛逆，急于宣扬自己的成长，不想这么轻易就低头。
女孩眯起眼睛笑了。“如果不介意的话，今晚你就在这将就一下吧。”她说，打开那扇门，Michael看到一张小小的长沙发，矮茶几上搁了几本书，还有一架书橱呆在角落。
“沙发小了点，但应该足够你睡了。”女孩说，沿着旁边的楼梯噔噔噔跑上去，楼上的木板吱吱嘎嘎响了一阵，她抱着条毯子下来，放在沙发上。“半夜很冷，记得盖毯子。”女孩说，朝Michael微微一笑：“那么，祝你晚安。”
Michael躺在沙发上。沙发确实有点小，他需要蜷缩起来把自己嵌进去，但在这个冬夜也足够温暖舒适了。他裹着毯子，听到楼上窸窸窣窣一阵声音，然后归于安静。
Michael闭上眼睛。他本以为今晚会很难入睡，但在面包香甜的气息里他竟轻易地就进入无梦的睡眠。整夜他只觉得在一片漆黑里轻快地飘着浮着，直到一点响动猛然把他拉到第二天的清晨。他坐起来有些茫然地看着四周，女孩这时候提着扫帚进来。“你醒了。”她冲Michael笑一笑，“刚出炉的面包当早餐最好，要来点吗？”
Michael觉得有点过意不去。“我帮你打扫吧，在这里打扰你一夜了。”他接过女孩手里的扫帚，女孩也没拦他，转身进了烘焙房。
Michael很快就打扫干净了。店面本就小，而且一看就是有人天天清洁，并没有多少活要干。他把扫帚搁到角落，这时女孩出来了，手里端着一个盘子，盘子里是几个可颂。
“辛苦了。”女孩说，招呼他坐下，把盘子推到他面前。“我喜欢拿可颂夹果酱，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她在Michael对面坐下，撑着头看他，并不动面包。
“你为什么不吃？”Michael问她。
“边角料就够我吃的了。”女孩回答，耸耸肩：“能节省一点是一点——当然，你帮我做了卫生，面包是为了感谢你，一定别推辞。”
Michael拿起可颂咬一口。酥软的面包和果酱香甜又清新，他不由得点点头：“真的很好吃。”
女孩笑得眼睛弯弯：“谢谢你，让我对自己的手艺找回点自信。”
长久的安静。Michael起身：“我打算回去了。昨天晚上……谢谢你。”
“别客气。”女孩笑，“多来照顾我的生意就好。”
Michael推开门，在铃铛叮铃当啷的响声里他小声说：“你要小心，这片街区很乱……还是不要太善良，收留一个不认识的人一整晚。假如他是坏人呢？”
“我认识你。”女孩却说，“我经常看到你路过这条街。我相信你不会做什么坏事。”
Michael扭头看着她。“你不担心吗？”他低声问，“毕竟是在这个街区……”
女孩抿着唇笑了。“昨天晚上你不也相信了我吗？”她说，“哪里都有好人，我相信你。”
Michael没有再说什么。他再次道谢后出了门，寒凉的晨风吹在他脸上。走出很远后他回头看那家小小的面包店，看到橱窗映出明亮的晨光。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黑人聚集区依旧是暴力、混乱与贫穷的代名词。白天聚集游荡的青年，夜晚的喊叫甚至枪声，随处可见的涂鸦，破旧甚至废弃的楼房，散落的垃圾。楼房剥脱的色彩凌乱暗淡，积尘的柏油路在阳光下透着点懒散与灰暗。
Michael出生在这样一条街道上。父亲Joe是钢铁厂的工人，母亲Katherine是纺织厂女工，他是家里的独子。Joe的弟弟年轻时在一场帮派争斗中重伤离世，因此Joe对Michael从小严加管束。“我只希望以后你能离这条街远一点，乱七八糟的事也别让我看到有你。别跟我一样，稀里糊涂过了半辈子还没离开这个鬼地方，只能盼着儿子翅膀硬了飞出去。”这是Joe总挂在嘴边的话，Michael从小到大已经不知道听了多少遍。小时候他还会乖乖听Joe的话，可现在他却在未来的路上看到一片昏暗的黑雾。是啊，看看这街区吧，他能获得的所有支撑他以后人生的资源都在这里，仅此而已。你怎么能指望一片盐碱地上开出漂亮的玫瑰花？
可他不甘心。打开电视，他看到那些成功人士，企业家，政要……几乎都是白人。凭什么？他问自己，凭什么黑人不能占据一席之地？他的少年理想就是要证明任何肤色的人都能成功令人钦羡，但回到现实他的心就迅速冷却下去。该怎么成功？那些人一出生就拥有的资源会不会比他一生的积累都要多？更不要说那些明里暗里的冷眼与轻蔑……纵然他的梦想再火热，他现在却只是一个十几岁的看不到前路的底层黑人青年。有理想却不知如何实现，内心的冲突激化外在的矛盾，他终于忍受不了父亲对自己的期望——同时也是自己的期望，就好像被一座隐藏在海面下不知深浅的巨大冰山压覆，在昨晚冲出了家门。
“哟，哟Pack！”一只手猛拍一下Michael，紧接着有人伸手揽住他的肩：“今天可真奇怪啊，从来没见你这么早上街溜达。”
Michael在朋友间的绰号是Pack，因为他总喜欢穿带兜帽的卫衣。
“嘿，Davis。”Michael微微笑，跟来人打招呼。
“你不会是夜不归宿了吧？”Davis说着，大笑起来：“终于开窍了！哪个妞儿？下次再带你认识几个新的！”
“没有的事。”Michael摇头，“昨天晚上跟我爸吵了一架。”
“吵架？喔！我可真没想到能从你嘴里听到这句话！”Davis惊奇地瞪大了眼，“因为什么？”
“你知道，还是那些……”Michael已经有些后悔昨天晚上的事。还是回去道歉吧。他想。
“噢，噢，我明白。”Davis点头，“唠唠叨叨的老头子，不过管他呢。走吧，叫上John和Harry，我们去找点乐子。”
“不了，我现在得先回家去。”Michael说，挥了挥手：“晚点儿再见。”
Michael打开家门。父母已经去上班了，家里很安静，还有一点煎蛋的香味。他看到桌上搁着张纸条，拿起来看，是母亲的笔迹：“Mike，早餐在冰箱里，我知道你会回来的。昨晚的事爸爸他很抱歉，但我想你也应该跟爸爸道个歉。下午别忘了帮我去Jones太太那里买些面粉回来。爱你，妈妈。”
Michael放下纸条，回到自己房间。今天是周六，不必去学校，他做完功课后有点无聊地躺在床上，看着书桌前贴的一张张海报，都是他喜欢的黑人歌手。
Michael翻身起来，摘下墙上一把吉他。Joe原来想跟兄弟组建乐队出名，但奈何现实把他推进了钢铁厂，这把吉他也就一直闲置下来，直到Michael十岁时偶然从杂物间翻出了这把吉他。他很喜欢音乐，经常抱着吉他研究弹唱，Joe索性就把吉他送给了儿子。
Michael找来一块干净的绒布仔细地擦着吉他。他摁下收音机的开关，电台正放着James Brown的歌，他拨动琴弦跟着哼唱，感觉到一阵久远而舒适的宁静。音符张开翅膀飞向窗外去远方，他注视着墙上James Brown在麦克风后纵情歌唱的模样，想：如果我也成为一个歌手呢？
下午他按母亲的吩咐去买面粉，路过那家面包店时他不由自主往橱窗里看了一眼。女孩正坐在柜台后看一本书，似乎是眼睛疲倦了，她抬头望向窗外，正好看到Michael，于是微笑着挥挥手。
Michael点点头，下意识地加快脚步走开，感到一丝奇怪的羞涩。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被看到了昨晚的狼狈模样吧——这个年纪的青年可不想轻易让别人看到自己尴尬的样子。
晚上父母下班回家。餐桌上Katherine担忧地问他额头上的伤，昨天晚上去了哪。他说是被撞倒摔伤，去了一个朋友家里。Joe在一边听着，冷不丁说：“噢，我还真没想到，你那些朋友还有靠谱的。”他沉默一会儿，又说：“我还是希望你离他们几个远点，看看他们每天都在干什么……像什么样子，打架，想混帮派，能有什么好？”
“行啦，少说点吧。”Katherine截住Joe的话头，又转向Michael：“你爸爸说的也对，我们不希望你变成那个样子。我们想让你有更好的出路。”
Michael低着眼睛嚼面包，不说话。爸爸妈妈，他想，你们说的那些话我当然都明白，可是也许你们不明白我。
Michael有几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Davis，John和Harry。四个小屁孩躲在废弃的楼房里——那是他们的秘密基地——玩弹珠看杂志聊天，听到街上有动静就一块挤到窗口探头去看，往往这时就是一堆帮派小伙从楼下路过。
“我真羡慕他们。”Davis说，模仿领头老大走路的样子，“真威风！我以后也要当帮派老大！”
帮派，街头的一个特殊存在，小青年们都以加入帮派为荣：真刀真枪，漂亮妞儿们，兄弟有事就帮忙，多义气潇洒，更何况还能搞到那玩意儿，吸一口爽翻天，多酷多有味儿。
Michael的父母从小严格管束他，因此他对帮派只是单纯的好奇，甚至有些抵触——他亲眼看到过枪战后在地上呻吟哀嚎的那些人。但另外三人一直想要加入帮派，早早就学会了抽烟喝酒，他们说这样很酷。
Michael还记得他看到的那次枪战。当时他们还是十二岁的小孩，那天Davis鼻青脸肿，鼻子里还塞着纸团——他刚被醉鬼老爸揍了一顿。他们依旧缩在那栋破楼里百无聊赖地打扑克，天色渐渐暗下去，已经看不清牌了。
Harry丢下手里的牌：“我要回家了，没什么玩的，而且我早就饿了。”
“我也要回去了。”Michael说着放下牌。
“我才不回去。”Davis闷闷不乐，“省得那老家伙又看我不顺眼揍我。”
就在这时，街上突然一声炸响，紧接着这种声音接连响起。John凑到窗口看一眼后赶快蹲下，紧张又兴奋地小声说：“街上，他们在互相开枪！”
Davis和Harry连忙趴过去看，Michael拽他们的衣服：“小心点！他们可能会打到你！”
“没事，我们在高处，他们看不到我们，”Harry拉过他，“快来看！”
Michael挤在窗口，看到金红火花在街上各处绽开，听到子弹擦破空气的声音，喊叫，哀嚎，有一两次他听到子弹没入□□的闷响。
孩子们手拉着手。他们的手心都渗着汗，冰冷又黏糊糊的。夜风吹来，Michael闻到一点若有若无的温热的腥味，耳边听到有人在喊“中枪了”。Michael后退几步靠在一边的墙上，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真见鬼……喂，告诉你们，”Davis自言自语，声音干哑发颤：我以后一定要当帮派老大，一定要当……就不会有人再打我了。”
“有枪。”John嘟哝着，“我要让那小子抢我的钱全还给我。”
Harry说：“当帮派老大是不是很威风？”
不，我才不要。Michael感到舌根酸苦，那股令人作呕的腥气残留在鼻腔里久久不散。
他们在杀/人！
“Mike，你呢？”Harry问他。
Michael慢慢地摇头。
“不想当老大也没关系，到时候我们罩着你。”Harry有点兴奋地计划起了以后当上帮派老大要干什么，不过Michael一句都没听进。
任何事物的存在都有原因吗？Michael这样想，帮派更像是收留混混小青年的存在。一群没什么文化的年轻人无所事事游荡街头，每天看着街区的这条柏油路。它看上去那么长，远远延伸出去看不到目的和尽头；路又这么短，短得甚至逃不出这片破败的街区。那么多人在这条路上活着，死着，清醒着，烂醉着，梦着，堕落着。人要活，怎么活？有单薄的乐子，就先这样活着吧。
星期三放学后Michael正在收拾书包，Davis神神秘秘地凑过来：“嘿Pack，今天晚上有时间吗？”
“我得先把功课做完。怎么了？”
“我真不明白你管这些乱七八糟的鬼要求干嘛……八点，八点可以吗？”
“可以，不过你要先跟我说是什么事情？”
“那时候再告诉你。”Davis说，吹一声口哨：“走吧，帮派小子们！”他总喜欢这么叫自己和朋友们。
Michael做完功课后匆匆吃了晚餐出门，照常到那栋破楼下，另外三人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等你快有一刻钟了！”Davis一把拉过他，“叫你出门真难，妈妈的小宝贝。”
“去你的。”Michael笑着捶他一拳，问：“所以到底是去干什么？”
Davis带着他们在夜色里贴着墙根快步走着，还拉上了自己的帽子。“你知道嘛，那个Logan，”Davis悄声对Michael讲，“‘黑金酒’的老大，我们想办法见到他了，他说可以让我们入伙，但要干点实事。”
“什么？”Michael问，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起来。他认出了这条路，这条路上有个旧书店，一个没什么用的破邮局，还有——还有女孩的面包店。
“得先帮忙弄点钱。”Davis说，Michael看到面包店就在前面，心里的不安吹气球一样涨起来。“怎么弄？”他的声音干冷下去，生硬地发问。
“我这几天看过了，那家店只有一个妞儿。”Davis伸手在怀里摸索什么，昏暗的路灯下一点冷光闪了Michael的眼。他们已经摸到了店门口，橱窗里的灯依旧是那晚的暖色，女孩正在打扫店铺，对外面的他们浑然未觉。
“进去，来一票，然后我们就能入伙了。”Davis说。
“什么？——不，不能这样——”Michael心里的不安一下子得到了证实，他要拦Davis，但Davis已经一脚踢开店门，门上的铃铛惊慌地响成一片。他朝女孩亮出怀里那把刀：“小妞！怕疼就把钱拿出来！”
“Davis！”Michael冲过去压住Davis拿刀的手把他往外推：“你们不能这么做！”
“你这是犯什么毛病？”Davis喊，一把推开他。
Michael看清了女孩。刚才他一直极力避免与女孩对视，现在毫无防备地撞进了她的目光。女孩握着扫帚慌乱地愣在原地，看看Davis再看看他。目光落在他脸上的瞬间Michael可以肯定，那里面除了恐慌还有其他的东西——是失望？
Michael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烧起来。他一把抓住Davis的领子扯着他往门外去。Davis想挣脱，John和Harry也来拉他，Michael不知自己从哪来的力气，硬生生把他们三个都拖出了门。
“你这是搞什么？”Davis拽着他质问。
“你们搞什么？”Michael反问，“你们在抢劫！”
“兄弟！”Davis气笑了，“我们只是弄点钱，又不伤人，吓唬吓唬她！你怎么跟个胆小鬼一样？”
街上有路人听到这边的声音看过来，Davis松开Michael，戳着他的胸口小声说：“这次就算了，下次你可别再像个窝囊包，帮派小子！”
Michael看着他们三个匆匆离开，下意识地转向橱窗想看一眼女孩，却看到女孩站在橱窗前望着他，神情淡淡的。
Michael想说点什么，但又噎住了。
女孩低下头不再看他。百叶窗帘被拉上，暖光被隔绝，Michael周身只剩下冰冷昏黑的夜色。
Michael突然感到一阵铺天盖地的羞耻与难过，只想赶快离开这片冰冷的黑暗。他沿着街道奔跑起来，好像这样就能把刚刚的一切抛在身后。回到家，他缩进被子，脸埋在枕头里，觉得自己好像受了冤枉，心里翻来覆去地委屈与难过，可是又不知道怎么辩解。
他没有，也不会做那种事。
可他们也不该这么做。谁都不该这么做……
第二天Michael一直有些闷闷的。休息时间他看到John和Harry想来找他但又没有。Michael没有理会。放学后他拎着包慢慢走到校门口，背后有人拍他：“Pack！”
不用回头Michael也知道是Davis。他没应声，但是停住了。
“今天新到的杂志，先借你看？”Davis从书包里摸出几本封面印着火辣美女的杂志，“我可一本都没试过呢，全让你先试——昨天晚上跟兄弟发火是我不对。”
Michael其实已经消气了。朋友之间就算吵吵闹闹也很快就过去了，对吗？“多谢，我就不看了。”他把书还给Davis，又不无忧虑地说：“以后别再干这种事了好吗？这——”
“这是抢劫是犯罪，”Davis打断他，故意捏着嗓子说完他接下来想说的话，“在乎那些娘娘腔定的规矩干嘛？走吧帮派小子，今天我们去找点乐子，玩街头棒球，赌十块钱。”
街头棒球是孩子们自己发明的游戏，很简单，放一些空罐头盒在十码外（一般是十五个），拿棒子击球看能砸倒几个，最多的孩子是赢家。在无所事事的白天，他们就玩这些游戏打发时间。
“不了，我还有别的事。”Michael回答。虽然早知道Davis他们不会听自己说的话，但他还是忍不住说了。
也许……应该去面包店看看，他想。
“得啦，就知道你又是这句。”Davis冲Michael挥手：“那明天见！”他拉着John和Harry走开了。
Michael往面包店的方向走去，路上他好几次觉得腿沉重得提不起来。见到她应该说些什么呢？问她有没有被吓到？解释昨晚的事？……Michael觉得自己想好了一千个问题和答案，脑海里却依旧一片乱麻。他明白了自己也许是在害怕，害怕被女孩当做了他最不想变成的模样。
Michael第三次站在这扇门前，犹豫一会儿还是推开了。门上的铃铛忐忑地晃荡着，店里一向温暖的烘烤香气不见了，只剩一点冷冰冰的余味。
“抱歉，今天休店，没有——”女孩从里面出来看到了他，剩下的话便没有再说，沉默着低下头。
“我……”Michael觉得舌头像被冻僵一样，半天只说出一句：“昨天，对不起。”
“……其实你也没什么要对不起的。”女孩轻轻呼口气，靠在一边的架子上看着窗外路灯上的鸟：“昨天你还帮了我，而且说实话，你怎么过生活跟我也没什么关系，对吗？”女孩转过头来盯着Michael，他看到她褐色眸子里自己的影子暗暗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在伤心。”
“你在伤心，”Michael重复她的话，心里涌上一阵特殊的潮湿，“为我？”
“是的，为你。”女孩不再看他，拿起抹布反反复复地擦拭面前的柜台，Michael看到她的眼睛隐在发丝的阴影里：“我在这条街上看到你那么多次，我相信你是个好男孩……但为什么昨晚你会做出那种事呢？我伤心，并不是因为自己的信任被欺骗，而是为你伤心——为什么不换个更好的方式生活呢？为什么不……也许我没资格对你这样说，但至少我赚的钱都心安理得……”
是啊，为什么不换个更好的方式生活呢？Michael在心里问自己，这条街上的他们，为什么不呢？
女孩似乎轻轻抽泣了一下。Michael低下头再次真诚地说：“我真的很抱歉，昨天晚上。我替他们道歉——但我向上帝保证，昨晚我绝对没想做那种事。”
女孩抬起头认真地看他好久，突然轻轻地笑了：“好，我相信你。”她答应得那么干脆，那么容易地就相信了他，令他不禁有点惊讶。
Michael忍不住问：“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Meteor。”女孩主动朝他伸出手，脸上的笑容大大的：“很奇怪的名字，对吧？到这的第一天我需要一个英文名字，就随便用了个路边广告牌上看着顺眼的单词。”她咯咯地笑起来：“还好我当时看到的不是什么奇怪的招牌，不然可就闹笑话了。”
“你从哪里来？”Michael握住女孩的手。她的手他几乎可以包住，有点凉，几根指上生了些细密的茧。
“中/国。”女孩收回手，目光朝窗外的东方望去，“那里的一个小城。”她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对我来说最美丽的地方。”
“为什么会到这？”
“……”女孩的笑容消失了。她低下头，睫毛微微颤动：“家里出了变故，父母离世，叔叔带我来这里，说这里机会更多。”她把手上的抹布放到一边，目光依次拂过这小小店面里所有的东西：“我叔叔说，这里是梦之国，遍地都有黄金，可是——你看看，除了这个小小的破店面，又得到了什么？我有时候会想，他死在心里的‘梦之国’时，在想什么呢？”
“我很抱歉，”Michael有些歉疚，“我不该问这个问题。”
“没关系。”女孩轻轻地摇着头，“都是从前的事了，都留在海对面了。”
“……其实我很想知道你曾经的名字。”Michael问，发觉自己对这个女孩产生了兴趣，想要了解她更多一些。同时他惊讶于她的坦诚——面对一个仅仅几面之缘的陌生人就把答案和盘托出。
“我的原名啊，”女孩的眼睛有点恍惚，“父母叫我‘阿平’，他们希望我一生平安。不过现在这个名字已经没有意义了——最希望我平安的人已经不在了，这个名字也跟他们一起留在那了。我想这是命运在告诉我吧，来到这里之后我的名字成了Meteor，流星，没有家的流星……”她怔了会儿，眼睛闪了闪，似乎才发现面前的Michael，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对不起，我只是……很久没跟谁聊过天了。”
阿平，Michael悄悄在心里模仿她的发音，又想到Meteor，好像这两个名字就讲完了她至今的人生。“没关系，我愿意听你说这些。”他说。
“谢谢你。”女孩的笑容又重新展开了，“不过我想我说的够多了——该讲讲你自己了吧。”
“Michael，我的名字。”
“Michael，好名字，好名字……”女孩念叨着，“我记得这个名字是旧约里的大天使。你的父母也希望你会有个好的人生吧，像天使一样。”
Michael露出笑容。“也许是这样。”他回答。
“所以，祝你有好的人生。”女孩说，眼睛望着他，“不要让这个名字失去意义啊。”
Michael看着她的眼睛。女孩的眼睛清澈的像阳光下的琥珀。他突然也很想跟她聊聊天，他也感觉，自己好久没跟别人聊过天了。
Michael跟她讲了很多。她撑着头认真地听，听他讲困惑，讲自己的茫然，讲这个“梦之国”的真实现状，讲他的未来。末了，女孩轻轻叹口气。“是啊，是这样，我们都看到了，我们也在经受着。”她说，垂下眼睛，“但，我想着，我们是普通人，我们得先把自己的生活搞好，先做点自己能做的。”她抬起眼睛认真地看着Michael，重复着：“总会有机会的，先做点自己能做的。”
Michael再次在她的眸子里看到自己的倒影。她的眼睛像面镜子反射出他的模样。
Man in the mirror.他从她眼中审视自己，又从心里那面镜子审视自己。
傍晚的最后一丝光线落在桌上，Michael这才注意到时间的变化。“我想我要回家了。”他拎起手提包。
“嗯，改天见。”女孩一如既往地冲他挥挥手，“真抱歉，今天没有开店，不能请你吃点心。”
“今天是为什么呢？”
光线彻底消散了，女孩的眼睛隐在一室昏暗里，Michael看不清她的神色。“我今天去墓园看望我的叔叔。”她说。
“他在三年前去世，死于一场帮派抢劫。”
Michael听到自己的心脏颤栗了一下。他出门后依旧不自觉地从橱窗里看向女孩，她打开了灯，温暖的灯光里她却孑然一身，那么孤独。
从这以后Michael出现在女孩店里的次数渐渐多起来。起先他只是会隔几天进去买点面包或者曲奇——他想帮女孩一点忙，但又怕被她察觉。他把这些点心悄悄塞进包里，午休时就坐在楼梯上慢慢吃着，温暖的甜味在口腔中化开。后来一次他被朋友们发现了。“Pack，你竟然会对这些东西感兴趣，”他们惊讶地叫，然后嘻嘻哈哈地笑起来：“嘿，不会是哪个姑娘给你送的吧？”
“不是，”Michael连忙回答，有点紧张地笑一下：“是我妈最近在研究烤面包。”
他不想让他们知道女孩的存在。少年时期的思维总是有些特别，会羞于面对心里似有若无的那点情感，要把它藏在看不到的角落才能坦然地继续日常。但也许藏起来又是一种保护，是一种珍惜，他珍重地把一个名字放在干净的角落，不想听到这个名字随随便便被嵌进玩笑话里。
后来他再去时女孩会邀他留一会儿，请他吃刚出炉最新鲜热乎的面包。“谢谢你照顾我的生意，”女孩开门见山地说，看着Michael有点发窘的神情咯咯地笑起来：“真抱歉，也许我不该拆穿你，但是我真的很想对你说谢谢。你不用太担心，我的生意——不好不坏，日子总还过得去，要是真想做点什么，跟我聊聊天就行。我喜欢和你聊天。”
于是Michael开始习惯每天放学后踏进女孩的小店。他跟女孩聊每天学校的日常，发现即使琐碎的小事在跟她讲述的过程中也变得格外有趣。然后他开始做功课，女孩拿一本书坐在他对面翻着，有时会在稿纸上涂涂写写。下午阳光好时金色的光就落在桌面，在室内蒸腾，阴雨时分外面的凉雨和暗沉会被玻璃隔绝在窗外。此时Michael往往会感到一种奇异的静谧与安宁，这间小小的房间仿佛独立于时空之外，独立于一切喧嚣。他抬眸看向女孩，她也正巧朝他投来视线，目光相遇时一丝情不自禁的欣喜浮上他的嘴角，女孩与他露出同样的神情，眼睛在阳光或者暖色的灯光中映着他的模样。他们这样有点傻兮兮地互相看着发笑，然后再低下头做自己的事，这时Michael会在自己心底尝到一点奇妙的甜。在走进这家面包店时这家面包店也走进他的生活，这家终日缭绕甜蜜香气的小店似乎慢慢成为他生活不可分的一部分。偶然一次Katherine下班后踏进面包店，发现自己的儿子正坐在柜台后，她好奇地问他为什么会在这，女孩裹着一身的面包香气从烘培房出来，笑着说：“夫人您好，Michael正在我这帮工呢。”她向Katherine极尽夸赞他工作时的热心和认真，不仅Katherine听得都要不好意思，Michael更是连耳朵都红涨了——天知道他在这里都做过什么活：聊天，聊天，还是聊天，哦不，也许还有吃面包。“我说你最近放学后都去哪了，真好。”Katherine用赞许的目光看着Michael，看得他恨不得要钻下桌去。母亲离开后Michael问女孩为什么要这么说，女孩哧哧地笑了起来：“你跟我聊天确实是在帮我的忙，这是实话。不过——”她看着Michael坏笑起来：“你要是真过意不去，就帮我干点活吧，报酬照样付的哦。”
“噢，我可看透你了，”Michael笑起来，“你就是为了把我骗来给你帮忙，bad girl。”他做出个夸张的表情，逗得女孩又开始大笑。
“不只是为了让你来帮忙，”女孩笑够了，说：“我也想帮你点忙。你在我这帮工，就可以攒下些钱，你就有一笔‘歌手资金’了。”
Michael跟女孩聊过以后想要做的事。“我喜欢音乐，”他说，用手在桌角打出一串节奏，“我可以表达我想表达的一切，这是一种驱动我身体的魔力……噢，天啊，我没办法描述心里的感受，但就像是最美妙的魔法，是的，魔法。”
“我明白，我能明白那种感受。”女孩认同地点点头，“每个人都会有迷恋的东西吧，我想……就像我喜欢文字一样。如果能把热爱的事作为事业一定再好不过了吧。Mike，我支持你。”
“不过我爸妈并不赞同。”Michael摇摇头。他想起那天晚餐时他跟父母提起这件事，Katherine放下叉子没发表意见，Joe清了清嗓子。“简直像异想天开，”他评价，“你觉得凭那点天赋就够用了吗？看看我，当初跟你一样想要成名，不还是认清事实了？我倒是希望你以后有个本分的工作就好，别再跟那些人混在一起……”
“Mike，”母亲开口了，“你有想做的事很好……不过也要考虑考虑你爸爸的话。我当然支持你追梦，不过也许你需要为自己多想些出路。”
Michael没有辩解什么。他当然明白父母的意思，他们是想让他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做个普通人——他们在未来那片黑雾里为他找到一条最稳妥的道路，可青年人的目光总忍不住投向更深远的方向。他知道那片黑雾不好闯，可他总会想，在那尽头会不会有更明亮的光。跟女孩初见那天晚上的迷茫和恐慌让他在后来不停地反问自己，为什么我不能走出一条路？为什么我不能像他们一样——不，为什么不能超过他们？他预设了自己可能会遇到的一切困难，认为自己将会坚定不移地走下去，于是他决心选择这条路，朝着他心里未来的那片光前进。其实有时候年轻人们会错误地估计了自己的意志，心中坚定地认为自己在困难时将绝不被磋磨，可当绊脚石真正出现时，有些人摔倒后就再也起不来了。可我将永远坚信Michael的意志，因为他在另一个世界始终如此坚强。
还是让我们继续来看他在这个世界的生活吧。Michael跟女孩讲了父母的意见，女孩听完后默默了一阵。“Mike，其实我也有些担心，就拿我们能看到的说吧——你看邮局那些杂志，甚至都没有黑人歌手的影子。那些白人还是觉得自己高高在上，连带他们的音乐都是自满地高人一等……我并不是想劝阻你，我只是担心……”
“担心并没有多大作用，不是吗？”Michael看着女孩微笑，“我想试一试，我想让他们知道我也能，甚至超过他们。他们高高抬起头，我就要站在更高处让他们看到。不只是为了我自己，更是为了这条街——所有跟这条街一样的人。我想让他们知道我们都可以，即使我们几乎一无所有。我已经准备好面对失败，只不过是从头再来，再低的峰谷我已经见过，因此我不会畏惧。”
“噢，Mike……”女孩笑起来，明亮的眼睛里映着他的脸：“你这简直就像激情演讲——不过，先不管结果如何，你至少有这种勇气。”她理了理鬓角的发丝，垂下眼帘：“我一直想的是如何把眼前的生活过好，从来没想过更远的事……或者说之前的我认为自己不配想。我觉得自己不会有能力做成我想做的事。但是，我现在想试试，听了你的话之后我突然很想试试……”她让Michael等等，跑去楼上房间拿下一沓稿纸，有些不好意思地塞给他。“我平时喜欢写点东西，”她眨巴着眼，脸红扑扑的，“我想当小说作者，但一直觉得没什么可能……现在我想我要试试。”
Michael翻看她的稿纸。女孩的母语不是英语，因此那些单词和句子都略显简单，但搭配上她简单可爱的故事倒很有趣。中文他看不懂，女孩就为他叙述，他看着这些花纹一般的文字，感觉到一种清淡的幽忧。
“我想你可以试试。”Michael说，把稿子整理好放回桌面，“我喜欢你的故事，我想也会有别人喜欢的。”
“真的吗？”女孩脸上的红晕带上了激动的意味，“你不用为了让我开心说假话——”
“我可没撒谎，”Michael举起手，“我对上帝发誓，我真喜欢你的故事。”
“得了，”女孩假装嗔他一眼，“你这甜嘴哄过多少女孩了吧。”
“没有，从来没有，”Michael看着她笑：“只有你一个。”
“笨蛋。”女孩勾起嘴角要戳他，Michael笑着躲开，看着女孩进了烘焙房，再转向窗外火热的夕阳，舒适又期待地轻轻呼口气。
天边的火烧云像一片灼热的希望。
Michael把吉他带到女孩的店。他每天帮工之余会练习，把邮局里关于音乐的杂志翻了个遍，如果遇上街头歌手还会跑去请教，自己也在努力研究。他弹琴时女孩坐在一旁听，有时候也忍不住跟着唱，结果总会跑调，她就捂住嘴再不肯唱，只有Michael带着她才又开口。女孩开始写一部长篇小说，两个人常常一边干活一边讨论情节，有时候为人物的命运辩论起来。“我觉得悲剧才更能动人心弦，死亡有一种美感。”女孩说，但Michael更希望小说里的爱情能有个好结局。
“好吧。”最后Michael放弃，“你说的对，悲剧更好，但是——”他的话要从嘴边咽下去，想了想还是说出来：“我希望，现实会是好的结局。”
女孩抿着嘴笑。“会的，会有好结局的。”她轻声说，脸上莫名其妙就浮上一层红晕。
Michael装作低头看草稿，但忍不住偷偷笑了。
生活逐渐被音乐和小麦香气充斥了，Michael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是不是活在一个童话里。那天晚上推开这扇木门也许是命运为他开的一条路，一条普通寻常但又单纯快乐的路。
Michael开始自己写歌。最满意的一首他为它取名《Man In The Mirror》。女孩也很喜欢这首歌，经常缠着他让他唱。“I'm starting with the man in the mirror，I'm asking him to change his ways...”女孩跟着他哼唱，他们微笑着对视。Michael望着她的眼睛，再次从她眼中的镜子审视自己，再次从心里的镜子审视自己。
Man In the mirror.这首歌唱给自己，他最终一定要证明自己。
不过毕竟被这些事情挤占了时间，Michael对功课难免有点草率，结果在最近一次数学小测里他只拿了C-，要知道他以往至少也能拿B-的分数，Michael心虚地把分数卡收起来。这下要遭殃了，他心想。
数学老师Andrew先生是一位严厉的教师，在他的课上所有人都不敢随便捣乱，连最刺头的Davis也一样。他的严厉不仅体现在课堂，还体现在他对日常功课的执着上——一丝不苟的批改痕迹，有时候他写的字甚至比学生还要多，不过事实上也许他收效甚微：毕竟是公立学校，一心想着努力学习被分到毕业班的学生并没有多少，大多数人只想着赶快混出学校。Michael是个勤奋努力的学生，Andrew先生因此会更多关注他一点，希望他能走到毕业班。
“我希望周五你们能交上这份作业，”Andrew先生在下课的铃声和喧闹中整理教案，眼镜后的目光落在Michael身上。“Michael，午休来找我，我认为我们需要谈谈。”
Michael咽了咽口水。Davis过来捶捶他的肩：“Pack，这可真是破天荒啊！你竟然也被Andrew老头叫过去开批斗会！”他勾着Michael的肩八卦地猜着：“怎么，终于受不了这唠唠叨叨的麻烦学校了？噢哟——对，你小子一定有情况了！最近一放学就不知道跑哪去了，快告诉兄弟们是哪个姑娘？——当然汉子兄弟们也接受哈。”
Michael下意识地想起女孩，摇摇头掩饰：“不……是因为最近忙别的事没顾上功课。”
“什么事，告诉我们，帮你一把？”
“……我在练习一些，呃，音乐技巧。”Michael解释，“我想做歌手。”
Davis哈哈笑起来。“很好，很好，”他说，明显没当真，“以后开演唱会一定请我们去看啊！”
“我说真的。”Michael认真地解释，“我打算之后去摩城试试，我想那里会有更多机会。”
Davis讶异地看着Michael。“帮派小子有远大梦想啊。”他说，“兄弟我当然会支持你，不过你也得实际一点吧？当歌手，你以为那么简单，往街头一站唱几首歌就完事了？”
“当然不容易，所以我才要去摩城找机会。”Michael回答。
“……行吧，”Davis耸耸肩，“你觉得那是条明路就去吧。”
Michael看着Davis，他第一次不明白朋友们的想法了——或者说是重审。“Davis，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愿意试一试？”
Davis嗤笑一声：“Michael，你有你的路，我有我的想法，以后怎么过我乐意就行。”
Michael叹口气。他开始觉得跟这些朋友间有了一层薄薄的障壁，觉得他们似乎有些陌生了。上课铃响，他掏出课本，但心里还翻来覆去地转着这些事，让他有点烦躁。
午休时他到了Andrew先生的门前。“进来。”Andrew在门里说，Michael推门进去。
“你来了。”Andrew指指办公桌旁边的椅子示意他坐下，从抽屉里摸出一份成绩卡。“Michael，我找你是想聊聊最近你的成绩。我相信你也意识到了，你这几次小测的成绩都不怎么理想，还有功课。”Andrew把纸推到他面前：“Michael，我需要知道原因。”
“我……”Michael有点支吾，心里实在有些内疚。“最近我在……练习音乐，”他回答，咬了咬下唇，“功课疏忽了，对不起，Andrew先生。”
“练习音乐？”Andrew抬起眼看他，似乎挺感兴趣：“已经在给自己找出路了？”
“是的。”Michael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想去做歌手。”
“嗯。”Andrew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他用指节敲了敲桌子，说：“我希望你在学业方面依旧能努力，我也期待你能进入毕业班，这对你来说也许是当前最好的选择。”
“是。对不起，Andrew先生。”Michael低下头，听到Andrew的声音：“不要跟我说对不起，应该对你自己。我没有什么损失，有损失的是你。”他顿了顿，又说：“Michael，我想你应该能领会我想要你去毕业班的意思。”
Michael点头。毕业班是为那些有可能进入更高等学校的学生们准备的。
“明白就好。”Andrew说，“你能有更多的机会，知道吗？就像摘苹果，你离树梢越近，好苹果就越多……你不要觉得我这些话翻来覆去没什么意思，我希望你好，Michael，现在你身上的希望最明显。”
“您觉得进入毕业班就一定会有希望吗？”Michael不禁问，又觉得自己这话太消极：“我只是……想和您聊聊这些。”
“我明白，我明白。”Andrew说，起身站在窗前看着已经破旧的操场：“你们这些孩子，在这里的孩子们，都知道这里是什么景况，知道自己比其他地方的孩子们缺了多少……我是想努力给你们补上，但有时候我会觉得看不到希望。我补上的这些能帮到你们吗？就像我讲的这些话，又有什么用？不过再想想，我觉得还是有用吧。我不能直接给你们机会，但我可以给你们找到更多机会的机会。”他笑笑，有点疲惫：“我是不想有什么毕业班，我希望你们每个人都能有这种机会，可是那些孩子……”他沉默一下，长出口气：“我只能先专注于一部分孩子。我在面对他们的时候会有无力感，深处透出来的无力感。”
“为什么？”
“思想，Michael。”Andrew点点额头，“他们的想法。我改变不了他们的想法……我相信你也明白，他们觉得未来只有一条路——在工读班等到毕业，去哪里随便找份工作，甚至根本不找工作，然后又钉死在这个街区。我见过太多这样的孩子，后来他们变成了下一届孩子的家长……就像循环。我想打破这个循环，但后来我知道一个人的力量实在太小，我还是只能专注于那些更有希望的孩子。Michael，你明白吗。”
Michael注视着Andrew，没想到一向严肃的他会跟自己说这些。他脑子里转着许多念头，他得慢慢理清楚——他想要证明自己，证明从这街区出来的年轻人也可以跟那些白人一样，甚至超过他们，但是街区里的其他人呢？他们为什么不想做出一些改变呢？就像Davis，Harry和John……为什么他们不想离开，改变这个泥潭，还要朝深处走进去呢？就像他感觉到的一样，他并不明白自己的朋友们在想什么，不是吗？
Andrew扶了扶眼镜。“今天跟你讲得有些多了。”他说，冲Michael挥挥手：“去吧，小伙子，下次小测我希望你的成绩和原来一样好。”
Michael走出办公室。在午后的阳光里他坐在树下，抬头看树缝里渗下的阳光落在叶子上。他思索Andrew刚刚跟他讲的那些话，思索自己的朋友们，思索到最后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Pack，你坐这儿干嘛？”Davis发现了他，和另外两个朋友一起过来，在他身边坐下，“哈，Andrew老头把你给训懵了吧？别在意，乖学生第一次吃瘪难免不适应。”
“Davis……我还是在想那个问题。”Michael认真地盯着他们，“我想听你的想法。”
Davis一愣，然后笑起来。“乖学生又劝人了。”他说，“我的想法？我的想法就是没什么想法。”
“就没有想过改变吗？”
“改变？怎么改变？小子，看看你住在什么地方，再看看你的肤色，”Davis说，“你做什么美梦，觉得自己能一飞冲天赚大钱有身份？他们拥有的东西我们干几十年能拥有吗？更不用说他们心里怎么看我们了，穷黑小子，能让你爬到他们头上？”
Michael不知道说什么，也没有力气说什么了。无力感，他望着朋友们，只觉得他们好遥远。“可是……你不希望做出什么改变吗？”他问，感觉自己的问题都轻飘飘的没有力气。
“改变？为什么改变？没什么必要。”Davis回答，“这样挺好，我乐意这么过。我懒得操心那么多事儿，钱够我过日子就行了。过一天就赚一天的乐子，干嘛给自己找罪受呢？要是我生在其他地方我说不准还能试试，在这——就算了吧，怎么开心怎么过。”
“Pack，我总觉得你天真，”John说，“你想的那些事能实现吗？什么出人头地……是有混出名堂的人，可他们不还是急匆匆地搬走了，谁愿意和这里再有一分钱的关系？连他们都看不起这里，我可不想去受那些上等人的风凉话。”
Harry沉默着，脚尖在空中打拍子。“我爸给我找好了活，我觉得挺好。”他低声说，“就这么过得了，普通人，还想怎么活呢。”
“早有钱早自由，”Davis伸了个懒腰，“我可不想再跟那个老酒鬼待一起。等我当上帮派老大……”他又开始计划起以后，但Michael没听清他的话。他不出声，注视一会儿地面，说：“我先回教室了。”
Davis他们的目光落在他身上。Michael拉起兜帽把自己裹起来，躲开沸腾的阳光他的思绪才能稍微平静一点。
“帮派小子想跟兄弟们说再见了，嗯？”
Michael转头看着他的朋友们。他们站在树下的阴影里，树影和灰色的楼房连成一片。他站在阳光中，旁边的草地青葱欲滴。楼房投下的阴影在地上割出一道线，他们站在两边互相望着，像隔开的两个世界。
似乎只过了几秒，又似乎过了漫长的时间，Davis他们挥挥手。“傻站在那干嘛？走了。”他说，和John，Harry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了。
Michael看着他们离开，心里突然空落落的。此刻他意识到，也许自己真的没法再和他们同走一条路了。
Michael对Andrew先生有了更多的好感。下课时他常常会盯着Andrew的背影想着什么。这是个普通的教师，可在他眼中却又实在不普通。他敬佩他的认真与思考，又注意到他的局限。思想，是的，思想，光靠一味的严格也许并没有什么用，改变更多人的想法或许是出路。物质的禁锢容易跨越，但精神的囚笼不易逃离。他想象着假如他在一群孩子面前会做些什么，又发现自己思想的浅显，知道自己需要更多知识的补充。
“我会努力进毕业班的，”他对女孩说，“我要去大学，我需要学习更多东西。”
“你真有干劲。”女孩赞许地看着他，又有点羞疚地笑笑：“我跟你比起来可有点差远了……我也要努力追上你。我想申请成人学校，就是不知道容不容易……”
“你还要维持生意，比我辛苦多了。”Michael说，“我对你很有信心的。”
“那你对几天后有信心吗？”女孩问，调皮地冲他眨眨眼。
“什么？”
“去摩城试试。”女孩回答，去柜台里抽出一沓钱交给Michael，“恭喜你，在我这帮忙的工资攒够啦。我算过，来回车费再加上点备用的，这些应该足够了。”
Michael愣住了。“不……我不需要这些钱，我会自己想办法，钱你留着。”他要把钱推给女孩，女孩执意把钱塞进他口袋：“这本来就是你应得的，我可不好意思只让你帮忙不给你报酬。”
Michael咬着下唇，脸上跟着心里一起热乎乎的。“其实我没帮你多少——”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女孩打断了：“你帮了我很多，真的。不要不好意思和推脱了。”
Michael捏着口袋里有厚度的一沓纸币。“我都有点不知道干什么了，”他说，羞涩地笑笑：“那……以后，有什么事找我，我一定在。”
“假如我想你一直帮我店里的忙呢？”女孩抬起眼睛看他，不等他回答自己就先脸红了：“呃……你，你就当没听到吧……”她转身进了烘焙房，Michael透过半掩的门看她忙碌的身影，跟过去帮她搬下一盘新鲜的烤面包：“好啊，我当然想一直在这里帮忙。我喜欢吃你的面包。”
“只是喜欢面包吗？”女孩噘噘嘴，Michael看她这样忍不住笑出声，说：“必须是你做的面包。”
“哼，就会哄人。”女孩伸手去捏Michael，面粉把他弄了个大花脸，于是他追着女孩绕着桌子跑了三圈给她抹了六根胡子，然后跟女孩互相指着哈哈大笑起来。
三天后是周末，其实周五放学时Michael就已经开始兴奋了，他决定用这个周末去摩城碰碰运气。来到面包店时女孩已经在门口等他了。“准备好了吗？”她跟他一样兴奋，围着他转着圈絮叨：“明天要带什么？吉他？还是不带？唱哪首歌？练习的应该很不错吧？嗓子没有不舒服吧？还有什么问题……”
“你怎么比我还紧张？”Michael把她摁到椅子上安抚地拍拍她的肩，“安心吧，我准备好了。”
女孩托着下巴有点担心：“那，假如……我是说假如，你没有被看中呢？”
“谁都没法保证一次就达到目标吧。”Michael说，“没关系，机会有很多。”
“好吧，你这么有底气，那我就安心了。”女孩靠在他身上贴了贴：“明天记得早点出门，我跟你一起去。”
Michael回到家，对父母说这周末要参加学校的活动，可能不回家。他心里充斥着隐瞒家人偷偷出去探索世界的兴奋，这时候的年轻人总想先做出成绩然后展示在父母面前一鸣惊人，同时显示自己的成长。他一整晚都有些激动，连睡眠都轻飘飘的不太安稳，第二天他顶着昏沉的脑袋见到女孩时发现她也肿着眼睛。
“走吧！我们出发！”女孩揉揉眼睛赶走困意，豪迈地一挥手，他们就朝着还淹没在清晨水雾里的车站跑去，坐在长椅上嚼着早餐面包等第一班车。在硬座上和车内混浊的气息里晃荡几个小时之后他们终于来到了目的地，他们注视着大门都有些犹豫地踌躇了，互相看着对方。
“我在这里等你。”女孩郑重地点点头，煞有介事的表情让Michael不禁一乐，于是鼓起勇气走进了大门。
负责人看了他的表演，倒也表达了肯定：“很好，小伙子，你的表演是很好，不过我们现在已经有足够的歌手了——我的意思是，你的表演很好，有天赋，但太缺少练习了。说明白点，我们不能保证在你身上投入资源之后能不能得到相应的回报。”
“但是——”
“如果你想当歌手做为一条跨越阶层的路子那可有点大错特错了，男孩。不如去干点别的事。”负责人看起来很忙，匆匆丢下这句话就离开了。
Michael明白他的意思就是拒绝，只好走出门外。女孩立刻迎上来，看到他摇头就明白了。
“没关系，机会还会再有的！”女孩做出鼓舞的表情，小心地观察他的神色：“别难过……这是他们没有慧眼识珠，在我心里你是最棒的歌手！”
“别担心，我有预备，并不难过。”Michael笑着拉女孩去路边的冰淇淋车：“虽然是一次失败的冒险，但也要给自己奖励，我请你吃冰淇淋！”
他们坐在路边的台阶上看着来来去去的人群。Michael回想这次有点失望的冒险还是有些泄气，但看到女孩比他还失落的表情就被逗乐了：“你怎么比我还难过？”
“哼，我在想他们眼里只有钱。”女孩愤愤不平地啃一口冰淇淋：“真讨厌。”
“他们是商人。而且也许我确实没达到他们的期望呢——好了好了别难过，以后还有更多机会呢。我在想，如果当不了歌手我就去当教师。”
“你想当老师？”女孩转过头望着他：“这转变还真大哎？为什么想到去做教师？”
“最近想了一些事，也许做教师会更能达到我的理想——我可以做最会唱歌的教师。”
“你这变化也太快了吧。”女孩说，也笑起来：“不过多找几条自己想走的路也是好事——而且当老师也很好哎！我都开始幻想你上讲台教书的样子了……一堆孩子围着你叫什么呢？叫‘Pack老师’！哈哈哈哈哈——”
“然后我就唱着歌挨个叫他们的外号！”Michael说，他们一起大笑起来。
“真好，真好，以后你就是个有名的好老师啦……”女孩撑着头出神地想，“你会做成功你想做的事，还会娶一个温柔善良的太太……”她有点黯淡地看着Michael：“Mike，你以后会跟一位志同道合的姑娘携手吧，学校里有那么多聪明可爱的女孩……我要追不上你的脚步了。”
Michael看着她闪烁的目光，心也跟着粼粼地波动起来。他的手指摸索着冰淇淋的纸筒，突然灵机一动，把纸筒取下来开始摆弄。
“你在干什么？”女孩好奇地凑过来，被Michael挡回去，还挂着神秘兮兮的笑容：“现在还不能看，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几分钟后Michael朝女孩摊开手。女孩看到他手心躺着一枚纸圈。“这是？”她问。
Michael托过她的手。“我有时候真想叫你是我多愁多想的女孩，”他说，把纸圈套在女孩的手指上：“我现在正式邀请你参加我的人生，你愿意做我的女友吗？”
女孩瞪圆了眼睛，看看Michael又看看手指上的纸圈。“Mike……你，你认真的？”她简直要激动到语无伦次了，扑过去搂住Michael的脖子：“不管前面是什么路我都会跟你一起走！Mike……”
“多愁小姐，现在安心了吧？”Michael伸手环住她微笑：“我可不会抛下你，我愿意以后只吃你的面包——我想让你在这有第二个家。”
“噢……你说的我眼泪都要出来了。”女孩揉着眼睛笑起来：“我差点有一瞬间要看看日历，还以为今天是愚人节了。”对这话Michael表达了不满：他可是真心实意地表白，竟然差点被当成玩笑。他们手拉手往车站走，一路上嘻嘻哈哈地欢笑。Michael握着女孩的手，她的温度从手心传到心里，热热的好舒服。这一刻Michael感觉到一种坚定实在的陪伴，拉着她就像拉住了一半的未来。现在是夕阳西下，他却觉得是日出东方，前方路上的黑雾被明亮的光线穿透，他已经可以在眼前描摹出未来的景象。前夜，那些在脑海里纠缠的日子和思绪就像日出的前夜，如今他终于等到了黎明——就算等不到，他也会去主动追寻，直到再次望见晨曦。
这以后Michael就专注了目标努力学习，以前的缺漏也都翻出来决心好好弥补。女孩受他的鼓舞，也跟着一起啃起了书本。有时候他们被功课折磨透了——女孩还要面对一门半生不熟的外语，只能互相面对着唉声叹气发一会儿牢骚然后继续闷头钻书。虽然有些困难不过总都能克服，Andrew先生也愿意搭把手——于是Michael和Andrew先生更熟络了，后来Andrew简直要把他当成自己儿子一样对待，没事的时候经常邀请他去家里喝茶，拉着他去垂钓，两个人聊的很多，Andrew经常用欣慰的目光看着他。“Michael，好好学，然后飞出去，我的好小子。”
“其实我也许更想回来，带着我学到的一切回来，以后就会有更多人出去了。”Michael回答。
Andrew哈哈笑起来。“好，很好，我没做成的事就分一半给你了。”他拍拍Michael的肩，Michael感觉到坚实的力度，还给Andrew一个生气蓬勃的笑容。
之后的事就是Michael进了毕业班，在班里他更加努力，毕业时成功拿到了第二的好成绩。父母为此都很高兴，当Michael表明自己以后的目标时他们有些惊讶。“我还以为你一心要想当歌手呢，亲爱的，没想到你会改变。”Katherine说。
“不是改变，我的想法从来没变过，只不过是换了一条通向目标的路。”Michael说，得意地晃晃头：“说不定哪天我还会继续想当歌手呢。”
“有自己的想法是好事。”Joe说，Michael还以为他又要开始进行一番评论，但Joe只是难得地看着他笑了笑：“好好努力，你想干的事都能成。”
Michael愣了愣，点点头：“我会的。”
插个题外话，毕业舞会Michael邀请了女孩来参加，她收到邀约之后又兴奋又紧张，一连几个星期空闲时都拉着Michael教她跳舞——踩得Michael的脚趾有一段时间几乎没了知觉，不过还好最终她学得有模有样。毕业舞会那天女孩穿着礼裙出现在他面前时Michael真是眼前一亮，女孩有点羞涩地捏着裙边：“我还没这么穿过……你今天也很好看。”
“哇哦，Pack！”Michael的朋友们看到他们就惊讶地大呼小叫起来：“平时看不出来啊——竟然有个这么漂亮的姑娘！学校里怎么没见过？”
“嗯……保密。”Michael看看红了脸的女孩，冲他们摆摆手：“这就不告诉你们了。”
“好吧——”朋友们都失落地拉长了声音：“Pack你未免也太小气，自己有漂亮姑娘也不让我们认识几个。”他们挥挥手：“你跟你的姑娘玩吧，我们去找我们的妹子了。”
Michael点点头，看到女孩正张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噢，是他们——”她打住了话，也许是想起了那天晚上的事情，Michael同样也回忆起来，心里不禁有点发沉。
“Mike，你跟他们似乎生疏了。”女孩说。
Michael低下头。他不知道应该做什么才能重新拉进他们的关系，或者说他们早已开始渐行渐远。走向不同的方向的人终究要分别吗？或许他还有方法将他们挽回？但现在的他还不知道。
后来Michael在回忆这段日子时常常反问自己。假如他做了任何一个微小的努力结果是不是就会不一样？如果他再好好跟Davis聊聊？如果他再想想办法？如果他请求Andrew的帮忙？如果他没有把这些事都寄托给以后的自己解决？
或者至少，如果他告诉Davis他们女孩是谁呢？
如果，如果……
暑假Michael依然在女孩的面包店帮工，还去找了其他的杂活。他本想用报酬付一部分学费，不过他收到学校将为他提供全额奖学金的消息之后兴奋极了，计划用攒下来的钱给父母和Andrew买礼物，还打算给女孩挑一枚真正的戒指——女孩依旧每天带着那个纸圈，珍惜的不得了，干活揣在口袋里，睡觉搁在枕头下，生怕弄丢了。
“我现在可不需要你给我买什么，”女孩撅起嘴摇头：“我就喜欢这个纸圈——这些钱你可以应付日常生活，现在没必要在这些暂时不需要的东西上浪费钱，以后我要你送给我一个带着大钻石的，要鸽子蛋那么大！”在女孩虚张声势的威胁下Michael也只好暂时打消这个念头。
这个暑假过得是多么愉快啊——他帮父亲修好了吉他，Joe似乎突然又重燃旧时梦想开始在家里自弹自唱；每天他都会和他的女孩在一起，就算忙到腰酸背痛也是快乐的；时不时他还会去拜访Andrew，在湖边一泡就是一天。到了即将开学的日子他差点都有些不想离开了。
“要加油哦！”女孩在他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对他说，眼里映着他在暖光中的影子：“我相信我的Mike最厉害了！”
“如果能在一个学校就好了。”Michael搂住她：“我们要有很长时间不见面了。”
“只能等假期了。”女孩叹口气靠在他肩上：“我只能申请到社区大学……不过也不错啦，争取这个间隔年攒够钱付学费，我们两个都在努力！”
在新的学校Michael依旧很努力，还在图书馆找了兼职想负担自己的日常开销。他每隔三五天给家里和女孩各打一次电话，惹得新交的朋友们都笑他拿起电话就不肯撒手。一个学期过去，他的成绩很不错，朋友们也都纷纷认可了这个来自穷街区的黑人青年，觉得他将来一定能做出点成绩。
Michael坐上班车。他回家的心情是如此兴奋，望着车窗外的景物只希望它们快快飞过去，连朋友们跟他嬉闹塞他雪团都不在意了。下了班车又转上地铁，他跟一个男人并排坐着。Michael没怎么注意这个男人，摸出口袋里的小盒子确认还在后松口气，欣喜地幻想女孩的表情。
“要送给女友的？”旁边那个男人出声了。
“嗯。”Michael应一声，把盒子小心地收回去。
“大学生？”
“是的。”
“真不错，小伙子。”那个男人说，“有多少个人为你自豪？”
Michael思索一下。“四个。”他回答。
“嗯哼。”那男人说：“我也是四个。”
他们同时笑起来。男人站起身跟他击掌：“Be the man.”
“Be the man.”Michael回答。
Michael再次站在了熟悉的街道上。他看着周遭依旧破败的建筑，一时甚至觉得它们散发出美丽温馨的家的光芒。
“Pack！哟Pack！”有人叫他，Michael看到不远处正烧着火的铁皮桶边围着几个人，微笑瞬间爬上他的脸：“嘿，Davis！Harry！还有John！”一段长时间的分别让他看到一切与这片街区有关的事物都格外亲切，之前那些隔阂似乎也都烟消云散了，他迎上去跟朋友们亲热地说着话。Davis依旧叫他“帮派小子”：“嘿，帮派小子，晚点下来找我们，这么久没见面可要好好聊聊！”
“好。”Michael答应，回到家放好提包，又摸出那个小盒子，小心翼翼地搁在自己的书桌上。这个明天再交给她，她一定会很开心吧。他在脑海里描摹着女孩的笑容，开心地拿出冰箱里的三明治吃完，下去跟朋友们见面了。
后来的事我们都知道了——Michael发现即使是离别后想念的热情都再也无法跨过隔阂的鸿沟，更在他放走了那个将要被抢劫的老人后达到巅峰。他和朋友们大吵一架，听着他们骂着“娘娘腔的学校”“棒你个头”时他只觉得心被悲哀渗得一点点沉重起来。最后Davis突然笑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他说，握住Michael的手晃了晃，也许是一种和好的表示，但在Michael眼里，他们的友谊终究走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了。Michael看着他们离开，走向地铁站的黑暗里，摘下兜帽朝着出口的灯光走去。
终究是分道扬镳。
Michael只觉得这一天身体和心都很累了，于是回家好好地睡了一觉。第二天他一大早就起了床，拿着那个小盒子踩着晨光出了门，朝女孩的面包店走去——出门时他注意到家里静悄悄的，似乎一个人也没有。也可能是父母还在睡着吧，他想，放轻了脚步溜下楼梯。
清晨的街道上很冷，不过冷得又清新又干净，倒让人心里舒爽。Michael的脚步也跟着风加快了，急不可耐地要见到女孩给她一个惊喜，然后就看到前面一片骚动，红蓝的警笛光闪烁着。
Michael心里有点不安。那位置就在女孩的面包店附近，他跑过去挤进人群，看到了父母。
“Mike，你——你来了？”Katherine讲话支支吾吾的，把他拉到一边：“这事……你，你先暂时不要看……”
“怎么了妈妈？”Michael心里的不安胀大成了恐惧，他能看到那个小小的店铺已经狼藉一片，原本明亮的橱窗碎了一地，四周应该放满香甜糕点的木架子似乎也都歪斜着，剩下的被人群和警车挡住了，他想过去看，但母亲拉住他，声音有点发颤：“Mike，你……你还是先别过去，你先做好准备……”
“到底怎么了？”Michael心里发急，“妈妈，快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昨天晚上这里闯进一伙人，看样子应该是想抢劫，这个女孩也许反抗了……那伙人就……”Joe说，声音慢慢沉下去：“今天早上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没气了……”
Michael感到一瞬间的极其强烈的梦幻和不可思议。他甚至想笑。又不是拍电影，怎么可能会这么戏剧化，前天晚上他刚刚通过电话的她，怎么就——他的目光僵硬地挪过去，被警察抬出来的一样东西刺痛了：一个放着白尸袋的担架，袋子的布底下有一堆凹凸不平的东西，像一堆没有生命的石头般僵硬着，再也不会呼吸，不会笑。
Michael拼命要冲过去看个明白。那说不定不是她呢？说不定还有希望呢？父母怎么也拽不住他，他冲到警戒线外想翻进去，被警察拦住了，只能哀求警察让他看一眼那袋子里的东西。警察终于肯拉开袋子，他混乱的目光只看清了女孩紧闭的双眼。
Michael立在警戒线外。他看清了地上洇开的血迹和粉笔线，不甚清醒的思绪逐渐意识到一个冷酷的事实：他可能再也见不到女孩了。
街上起风了，一个白红夹杂的小东西翻滚到他脚边。他伸手把它捏起来——是一个小小的纸圈。
Michael的仅存的理智终于被这纸圈分崩离析了，连带意识也是。他不记得这之后自己都做了什么，连自己怎么离开的现场都失去了记忆，再清醒过来时他看到自己正躺在床上，父母围着他忧心忡忡，见他仿佛大梦初醒一般的表情才松了口气，说他当场情绪崩溃，折腾得自己几乎要虚脱了，被拖回来睡了几个小时才好。
“爸爸，妈妈，你们出去吧，我想自己呆一会儿。”Michael说。
房间彻底安静下来后Michael感觉腰间什么东西正硌着自己。他把那东西拿出来，是小盒子。
Michael取出盒子里的东西攥在手心，死死地咬住嘴唇，都咬出了血痕。
他手心里是两枚戒指，朴素的银戒指，上面镶了几颗水钻，内圈分别刻着他们的名字。
Meteor，Meteor。他念着她的名字，指甲把手心掐出了血痕。
女孩的葬礼是Jackson一家出钱帮忙办理的。Michael终于再次见到了女孩，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女孩——她躺在那里像是睡着了，只是实在太过苍白，脖颈处一道衣领也盖不住的狰狞伤口虽然被缝合过，皮肤却依然有些翻翘，露出黯淡的血肉。
Michael抚摸女孩的脸，小心又郑重地吻了她的唇。他摸出口袋里那枚银戒指套在了她的手指上，看着棺盖吞没了女孩留给他最后的印象，又看着泥土吞没了棺盖。从事情开始到现在他没有流一滴泪，他木木地跟着父母回家，直到路过那家原本应该洋溢着香甜气味而现在破烂不堪的小店。
他想起第一次遇到女孩的那天晚上。她把他扶进店里，从暗夜扶进美丽的暖光，他当时觉得她就像个面包精灵。想着想着Michael不自觉地笑了起来，然后发觉心底蒸涌出一股深重的悲伤。他听到父母在喊自己的名字，看到自己正坐在路沿，大滴大滴的泪水终于肆虐地在他脸上奔腾。
很快案件告破，凶手是Michael的朋友们——Davis，Harry和John。他们在那个老人被放走后又再次选定了女孩的店铺，本来只想进去抢点钱，但女孩反抗得太厉害。“求求你们不要动这些！”她哀求，“这是我攒来读书的钱！”
混乱中Davis似乎看到外面有人路过，他一瞬间慌乱得不成样子，脑子里一根弦嘣一下断掉了。
读书，什么狗屁的学校，什么狗屁的教育——这狗屁的一切。你以为你很拽吗？你以为你很拽吗？最终不还是得——还是得当个街头小混混？他念叨着，抽出腰里那把锃亮的刀，那把那天晚上没用上的刀，朝女孩捅了下去。
第一刀下去后女孩发出一声闷哼，然后就像个破布娃娃一样任他们摆布，他们停手时女孩已经没了动静。几人惊惶地抓起钱，翻出窗户逃跑了。
Michael听到结果时只是默默的，无话可说。
多可笑，他的女孩是被他的朋友们杀死的。
那以后的一段日子他会时常陷入一种假设的幻想。假如他再好好跟朋友们聊聊？假如他请求Andrew的帮忙？或者至少假如他告诉朋友们女孩是谁呢？是不是Davis他们就不会做出这件事，或者至少他们不会选择去女孩的店，这样女孩现在也许还活着……依旧是这些问题，依旧翻来覆去地在他思想里折磨他。明明不是他的错，但他与这些事的关系却千丝万缕无法分离，可是明明不是他的错。选择跟这个街区格格不入的道路代价就是痛苦的告别吗？——与女孩，与朋友们，与过去前夜里的自己。
Michael花了很久才摆脱这片阴影，就像命运里伸出一只大手将他的过去彻底斩断，让他经历一场痛苦的重生。他只有继续地，坚定地朝前夜过去后的晨光走去，也许这样才能真正对得起这场短暂又漫长的分别。
三年后的毕业典礼上，校长先生正在讲话。
“我知道那些说教式的故事没法真正打动你们。”校长先生说，露出一个微笑，“那我就给你们介绍一个真实的故事——来认识一下我们这位全优毕业生，Michael Jackson。”
学生们看到人群里站起来一个黑人青年，穿着学士服带着学士帽，他旁边坐着的几个家伙拍巴掌拍得尤其响亮。青年有点羞涩地微笑，穿过人群来到台上和校长先生握手，指间一枚银戒指在阳光里柔和地闪亮。
“咳嗯……Well，我可真没想过我有天也能成为一个传奇故事。”青年笑了笑，引起台下一阵善意的笑声。
“其实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和你们一样追逐自己目标的普通人。任何人都能成为传奇。”
“但是我想，成为传奇需要一个前提——审视自己，改变自己。我会把它比成一面镜子，站在镜子前，问一问那个镜中人，究竟应当如何改变自己才能达成心中所愿。”
“‘If you want to make the world a better place, take a look at yourself and then make a change.’我把这句话送给想要成为传奇的所有人。”
掌声雷动。青年又害羞地笑笑。
“我在高中经历了一段特别的时光，我把它称作‘前夜’。我原本只是个迷茫的年轻人，不知道未来将指引我去向何方，但感谢上帝，那时我身边还有人陪伴，是他们让我走出了黎明的前夜。”
“三年前我遇到过一个男人。他那时问我‘有多少个人为你自豪’，那时和现在我的回答都是四个。”
“其中两个人是我的父母。我感谢他们为我所做的一切，感谢他们对我的爱。”
“另一个人是我的高中老师，Andrew先生。我感谢他的帮助，感谢他传递给我的思想，让我看到未来确切的目标。”
“还有一个人……”
学生们听到他的声音哽了一下，看到他轻轻地摩挲着指间那枚银戒指。
“她是一颗最灿烂美丽的流星。我感谢她给我的爱，感谢与她相遇在那个夜晚。她出现在我的前夜里，就像一场美好的梦。”
“但流星实在太过短暂。她永远地留在我的前夜里，不会消逝，可再也无法来到黎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