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的教堂每天都会落满白鸽。

    白鸽应当是种美丽的鸟儿了吧。它们栖在几百年的塔顶上安静地蹲伏着,梳理自己的羽毛,小声地咕咕交谈。当傍晚六点的钟声在空气中浑厚地荡开时,白鸽们一起唰啦啦从屋檐上飞起,绕着塔尖旋飞,羽尖覆上金边,直到夜幕降临。这时候城中的居民就会快快回家,因为乌鸦要出来接管天空。它们嘶声啼叫,翅翼在窗上投下不祥的阴影。没人会喜欢这种与夜晚伴生的飞禽,它们的爪稍一碰触院中的树枝,就会有人扔去石子,这些飞禽哇哇叫着一哄而散。

    因着这些美丽雪白的鸟儿,其他地方的人们都管这叫白鸽城,而不是它本来的名字——瑞根,或是里恩之类,已经没什么人记得了——连报纸上也这么称呼它。白鸽令居民们感受到一种被神偏爱的骄傲。

    居民说,白鸽是教堂里圣侍招引的信徒。

    圣侍的名字是Michael,人们都说这名字确实再合适不过。他从神学院毕业时才刚刚十八岁,初到这里时还只是个副圣从,却只用了短短三年就让全城的居民交口称赞他的名字,被破格晋升为这里的圣侍。他总是一身白色长袍行走在每条街巷,每一个贫苦人家都收到过他趁夜色搁在窗沿的钱袋——这些贫苦的人们称这钱袋是“神明的小点心”,每一个生病的孩子都得到过他的抚慰和吻。剩下的时间他待在祈祷室,或者是自己简单的住处。这座教堂是城中居民引以为傲的存在,它是如此光彩夺目,但圣侍绝不肯住进教堂内同样富丽堂皇为圣侍准备的居所。“这座教堂应当属于为它劳动过的所有人,而我并没能为它做出什么,因此我无权居住其中。”圣侍如是说。于是教堂里搬进了一家收容所,去那做礼拜的人们常常能听到孩子们在后院的笑声。圣侍从不制止孩子们的打闹。“神听到孩子们的声音是会很高兴的。”他说,挨个摸一摸孩子们的脑袋。孩子们都喜欢圣侍。他们围着他闹腾,弄脏了他的白色长袍,揉乱了他漂亮的黑卷发,圣侍笑眯了眼。他背后的钟塔上白鸽群飞舞,他在金红的暮色中像被神披上福光。

    圣侍为自己选择的住所在教堂隔壁的小街上。一间小小的石砖房,是他能负担起最佳的住处——教会发放的津贴被他抽出大部分去贴补教会医院和收容所,剩下的也有许多用作“神明的小点心”,信徒的供奉全部用在精心维护这间教堂和救济。圣侍的家被人们称做“白屋”——简单粉刷的白墙,未经染色最便宜的白色亚麻布裁成的窗帘和桌布,从老收容所里搬来的白漆旧家具。圣侍的住所是再简单不过的。“这些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我还有些内疚,因为我做的还不够。”这是圣侍的话。

    不过圣侍在这简朴近似清贫的生活里依旧保持了一些有趣的习惯,比如他在小小的后院里种了一片白玫瑰,精心地爱护;比如他除了教堂后的泉井水之外只喜欢喝鲜榨的橙汁,在这橘色果实上市的日子里每天清晨他去小摊上认真挑选出漂亮的果子,摊贩们总是不收他递过去的钱,他拗不过就笑眯眯地离开,然后摊贩们就在果子旁边发现码得整整齐齐的钱币——他宽大袍袖下的动作可不容易被发觉。假日的欢宴会他换上便装为人们唱起他自编自写的歌谣,平时他和蔼可亲又脱俗的神色模糊了他的年纪,这时候人们往往才想起他还只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有人说侍奉神的使者似乎不该进行这与俗世沾染的活动,圣侍总是笑笑:“音乐是神的喉舌。一段旋律也许比整章教义更能让人明晰内心。”

    城中的居民喜爱这样的圣侍,连带着更尊敬派遣圣侍行走人间的神明。每个礼拜日教堂内信徒络绎不绝,祭坛前堆满了白玫瑰——人们把圣侍钟意的花朵当做给神明最好的供奉。每当有人诉说困难,旁边的人就会说:“去白屋吧,那里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教堂的钟塔顶上,一群白鸽在阳光里安静的飞旋。

    圣侍遇到女孩是在一个暴雨夜。那时圣侍打扫好教堂回到他的小屋,却在门前看到了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的女孩。

    “我听别人说,这间屋子的门为任何人敞开。”女孩的声音沙哑发抖,在闪电中圣侍看清了女孩漆黑潮湿的眼睛,和雨夜一样空茫哀凉。

    圣侍将她引进门,煮好茶端给女孩让她暖暖身子,备好热水让她能洗去冰冷的雨水,在客房里铺上专为来访者准备的舒适的棉布床单。女孩灌下一整杯热茶后冻僵的思绪似乎才得以复苏,望着替她忙碌的圣侍感激地不停道谢:“谢谢您,真是太谢谢您——我这里还有些钱,不知道够不够借宿这里一晚?请告诉我您的名字,我会报答您的——”

    “不需要钱,您尽可以住在这里。”圣侍冲女孩微笑,脱下被雨淋湿的白长袍。

    “噢——噢。”女孩搓着手有些慌乱地四处张望,黑发黏在脸上,破旧的棕麻布裙湿漉漉的凌乱不堪,像只被雨和泥溅满的乌鸦,站在这白色的房间里局促不安:“您真是好心,但我想您还是收下我的钱吧,您看——我给您添了麻烦,您的生活看起来也,呃……有些太朴素了……请您务必要告诉我您的名字,我,我会想办法报答您的——”她的目光游移到圣侍的白袍上,一震,然后定住不动了。

    “噢,您这件袍子——”她梦呓般喃喃着,又到处把这屋子看了一遍:“那这里……这里就是他们说的‘白屋’?”

    圣侍点点头。

    “那么,”女孩的声音像她把所有的呼吸都咽了下去,“您——您是那位,圣侍?”

    圣侍看着她轻轻笑一笑。

    “天……您瞧我,本该一下就认出您,不是吗?——这衣服,这屋子,噢……”女孩慌忙低下头,收住几乎要变了调的声音:“也许,也许我不应该在这……”她倒退了几步,手握住锁柄却迟迟不开,房间里只能听到金属抖动的脆响。

    圣侍并不明白女孩这番举动的意图,但还是尽力想让她留下:“您瞧,这么大的雨,现在恐怕很难再找到其他去处了。您安心住下吧,这间屋子属于神,现在神说这是您的家了。”

    “不,不……我不应当在这里……我是一只肮脏的乌鸦。”女孩低声说,鼻腔里混进点泪音。

    “所有鸟儿都是神的孩子,我的朋友。”圣侍回答,往女孩手里搁了干净的毛巾:“我想您需要用热水暖暖身子,不然这样冷的夜里您会风寒的。”

    女孩深深地看了圣侍一眼,然后按他指示的方向走去了。这一眼倒叫圣侍无端愣怔一下,他看到女孩眼睛深处幽幽燃着的一抹火光。

    圣侍只说是自己看错了,回到房间里的神龛前做起每日的祷告——这小小的神龛是房间内唯一的装饰。他的祷告并不是一成不变的经文,而更像与神的交流,讲述家常。他将这一日发生的事情诉说与神,为城中的居民祈求具象的福音——比如,“请让Petrocci大娘的孩子们快快康复,那些害疹的孩子们……Mansi夫人今日刚刚生产,愿神保佑她和她的孩子……”教义上的“人”是个空泛的概念,圣侍就在其中填上他所知一切人的姓名以及他虽不知却爱着的人的姓名。他希望自己忠诚的祷告能让神为这世间洒下更多爱与关怀,这些爱与关怀能降落在每一个人心中。

    圣侍在祷告的间歇听到女孩轻手轻脚进入隔壁客房的声音,待祷告完成时房子里一片寂静。圣侍想女孩应当已经睡熟,便熄了蜡烛去睡了。

    如果没有这片墙壁,圣侍就要看到,在一墙之隔的客房里,女孩跪着,身体紧紧伏在墙上,朝着他的方向近乎梦呓地喃喃:“我见到了您,我的神明……”

    现在让我们来看看这个女孩吧。

    实际上没什么人知道这女孩的名字,身世……这些任何一个人需要借此证明自己存在于这世上的东西——就像从大海里捞出一滴水,你不会关心它究竟来自瓦莱丹湖还是莫干河。她并不是白鸽城中的居民,我们只能从附近城镇人们的口中捕捉到关于她家中的只言片语:没人见过她的父亲,她的母亲在纺织厂做工,至于她父母的过往,无外乎又是乡下姑娘到了大城市,错误地对着一个浪荡青年生出了爱慕的心,怀了他的孩子后遭抛弃的故事。她的母亲因着这段遭遇,对她并不怎么疼爱——一个穷女工的孩子,能够果腹就是她能得到所有的关怀,只不过这关怀和日渐滋长的冷漠相比就显得微不足道了。女工开始依赖酒精,她日日挂着小小的锡酒壶,即使做工的间歇也要拿出来抿一口,这让她脸上终日浮着酒精的红,眼白像化在泥中的积雪一般黄浊了,神情里始终带着愤懑抱怨的意味。她对着镜子检视自己的变化——这镜子上还斜挂着一顶缀满泽亚得蕾丝的软呢帽,也许是她年轻时的装束,如今已经落满灰尘,成了她曾经青春一点灰暗的证明——注视着自己泡水面包一样软囊膨胀的身材,注视着自己粗笨的手指和灰白的不再是玫瑰色的指甲。这个女人在木屑一样的黑面包里,从早到晚的做工里,麻木冗长的日子里磨灭了自己的青春活力,她将这一切都记作那位登徒子的罪名,连带她的女儿。这个女孩毁了她苗条有致的身材,吸了她的奶甚至她的血,像永远填不饱的吱吱喳喳的幼鸟的嘴,是了,如果没有那个男人和他留下的孽种,她的生活也许将全然不同。她起先只是冷淡,后来开始拿这孩子做一个免费的出气筒。有人在清早见过女人拿木柴抽打这孩子,打完后孩子默不作声地把木柴一根根捡回去码好——木柴是很金贵的哩!

    这样生长起来的女孩是什么样呢?瘦弱,苍白,黑发枯萎发黄,显示出她长期的缺乏营养,把一双黑眼睛挡住。她穿着母亲改的旧衣裳,多半是别人不要的就送来给她,灰黯无光,踩一双不时就要张嘴乞食的破鞋。她不常说话,生怕因着哪个字又要吃一顿打,黑眼睛从头发底下掠人一眼又赶快藏回去,走路要贴着角落极快地擦过。一日她的母亲又在做着寻常的斥骂,偶然抬起头看到一只贼溜溜蹭过来要偷喝牛奶的乌鸦。在把这飞禽赶走后母亲忽然露出一种恍然大悟的神气:“瞧你,我现在可算知道你像什么东西了——像那该死的乌鸦!”

    因此人们都管她叫“鸦女”。是啊,瞧她那衣服和神气,同那些在垃圾堆翻找食物的禽物们没什么两样:灰暗,褴褛,活动在阴影里。连作家们有时也不得不佩服这些妇人取诨名时显示的才能。她本来的名字,Meteor——她母亲在张报纸上随意找到的单词——也被人忘记了。人们觉得这诨名倒也贴切,乌鸦是那样不祥的禽物,这女孩同样一出生就蒙着阴暗的影子,害她的母亲和她自己如此潦倒。不过他们显然忘记了这一切不幸的根源,把苦难通通推给了这个在苦难中出生的孩子——推脱是最简单能让人得以安心的。

    也许真是她不幸的命运,也许是这混沌的世界,或者两者兼而有之——总之在她十岁那年母亲为她找了一位木匠继父,生活正要能够支持起来时她的新家就在三个月后毁于一场大火。她从此独身一人,讨了一切穷苦孤女能讨的生计,幸而一家旅馆老板让她去做女佣,但她十六岁时这家旅馆同样毁于火焰。这更坐实了她“鸦女”的命运,人人都要远离她以免沾上霉气。没有人在意她,没有人关心她,她于是同样不关心不在意别人,独自生活在阴影里,这又反过来加深了人们对她的冷漠——为何要把不多的关爱浪费在这乌鸦一样的女孩身上。人们说:她不值得被爱。鸦女在一旁的角落里坐着。她的眼睛和头发都是黑夜的颜色,像冷的夜的一部分。她苍白的脸上似乎从来没有过情绪,不过人们也不会在乎她的感情。

    但有些小事我们也许要看一看:街上有个通烟囱的小孩曾经偶然帮助她拎了次水桶,女孩便一直不停地道谢,还掏出三个铜角硬要他收下。她脸上难得有了笑意,就像黑夜的乌云里突然漏出点月光。还有人见过她常把衣服里藏着的一个小包拿出来看。那小包是用旧布缝的,虽没什么颜色却很干净,里头装着些早已干枯的白玫瑰花瓣。这苦命的女孩似乎也同样信仰神明——我们用“似乎”这个词,因为我们也不能确定,女孩这颗翻滚在淡漠表面下的心究竟捧送给了谁——每次白鸽城的圣侍前来巡视时,总有人看到她沿着人群边缘悄悄跟随,一直跟随到圣侍走进郊外的原野,才若有所思地回来。乌鸦与白鸽在此之前仅有这些交集。

    清晨四点约一刻时女孩醒了。这是她人生中睡过的第一张真正的床——虽然这老旧的木架稍一动便吱呀作响,但对她已经足够舒适,舒适到她甚至有些不适应地难受,因此她从睡梦中醒来了。

    她光脚下地,极轻地挪到窗前。昨夜的暴雨已经过去,后院的白玫瑰开得正好,上面挂满露珠。女孩带着一种极易受惊的梦幻般的神情打量这后院和这房中的一切,仿佛来到天堂一般,又害怕是做梦,因此一时连呼吸都止住了,生怕溢出的气息把她带回现实。在确认这就是现实后女孩的脸上露出点欢乐的神气,但这微光又极快地消逝了。她似乎陷入了一种纠缠的境地,恍惚地听着外面街道上送奶车的铃铛摇摇晃晃地过去,手下意识地扣紧窗框。她突然又慌乱地把这房间扫视一遍,几乎要立刻去开门逃走了,但手只是软软地握住了锁柄,有什么东西拉扯着她叫她不愿离开。她在床上坐下,神情像在梦游,想要在纷乱的虚空里捕捉某个确定的实点。天渐渐大亮了,她隐在窗前的阴影里,双眼在光和影的交界里浸着。而后她慢慢穿好衣服,打开门出去了。圣侍从房间里出来时正看到女孩提着水桶从外面回来,瘦弱的胳膊绷成两条直线。

    “我打了水——在教堂的那口井,水桶空了……”女孩把桶搁下小声回答,双手紧紧绞在一起,眼睛低垂着,不敢望圣侍。

    “真是太感谢您了。”圣侍连忙道谢,察觉到她心中纠结在肢体上带起的波动,于是友善地询问:“您也许是有什么心事?”

    “我……”女孩支吾着,终于鼓起莫大的勇气一般嗫嚅着:“我能留在您这儿吗?——平常的活计我都会做,我只想有个地方安身……噢,”她见圣侍没回答,头埋得更深了:“我不该向您提出这种无理的请求……我是说,我也许本就不该在您这里……”

    “不,我的朋友,留下吧,留下吧。我只是怕我能为您提供的太少,您在这里要吃苦。”圣侍连忙回答。

    “能有什么苦吃呢?比我之前的日子……只要能在您这——噢。”女孩说,声调明显轻快多了,但最后一句话却极轻快地掩饰了过去。

    “那么,”圣侍说,把女孩带到餐桌前坐下,“您先吃些早饭,一会儿我和您一起去找Twan伯伯。他裁衣服的手艺再好不过了。”

    女孩低着头,气息好像要哭了似的。

    早餐是几块黑面包。圣侍把送来的牛奶倒进女孩的杯子,女孩几番推辞不过,只好自己喝了。圣侍为她做的每件事,即使再小不过,她都像受了极大恩惠般惊惶地感激,这让圣侍不禁生出怜悯的心思。随后他带她去了Twan的裁缝铺,先为她选了件成衣,又让裁缝替她量尺寸做几件衣服——裁缝一边比划着女孩的身材一边说这女孩瘦得省布料。女孩这次要自己掏钱,态度坚决,最后圣侍也抵不过,看着她心满意足地付了账。

    “我有钱呢,不要您破费。”女孩说。

    圣侍瞧着女孩破旧的钱袋,说:“但您的钱来得很不容易。”

    “十四年,”女孩用细细的声音回答,“不夸张,十四年,我省下来十九个昂多零八个士。我今年二十一岁了。不过我很抱希望哩!——我想以后的日子会省下更多。”

    “十四年!”圣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望着女孩苍白的脸,没再说什么。

    他们又去了理发铺,让理发师为她收拾了一番头发。女孩的脸终于失去头发的遮盖,生得倒也清秀。她悄悄瞄着镜子里的自己,一丝欣喜抑不住挂上嘴角,引得圣侍也不禁微笑起来。

    在一旁有几位等待的妇人,其中的Wilson太太仔细打量这女孩,然后跟其他人说着什么,不过圣侍和女孩都没注意。他们向理发师道了谢然后回家,女孩不时摸一摸自己的新裙子,整一整头发,原本沉闷的神情开始有了点生气。

    圣侍坐在书桌前继续他的工作。在日常事务的间歇他正尝试写一本述释:他寻来了不同教派的教义,仔细地做着对比和研读,意图对“爱”,这种世间究极的情感、知识和财富做出阐释,从而让人们能增加一种方面的认识:《述兰经》将“爱”称作“神播撒的食粮”,而《米达尔记》述“爱”为“神植人心土的种”,《日诗篇》却讲“爱”是“人生来胸中金华”……圣侍搁下笔望着窗外的白玫瑰丛以图整理思绪。他在某些方面可以算是个相当严谨的实用主义者,他相信好的论述必能得以被实践。因此他拿着教义对照他于世间所视,却似乎陷入一种不得其解的境地了:何为爱?父母子女间可论爱,兄弟姐妹间可论爱,爱可一人予一人,爱可一人予多人……爱是随时生发的藤蔓,爱是胸中一口清泉……可男女情人之间却被教义叫做“欲”,一对年轻男女之间轻飘飘的纠缠或许能以此命名,但一对风雨后依旧不离不弃的老夫妻,他们之间的情意就得以用“爱”述说……谁又能肯定年轻情侣的结合皆为欲望作祟,他们烧的那样火热的心、颤抖的心,甜蜜的心,不能用“爱”代替吗?那么爱究竟是什么?既是神泼洒的食粮,教义似乎不应对其挑拣而应一概纳入“爱”的范畴;既是神播种在人心中的种子,等它生根发芽之后需得修剪打理,可这都由“爱”生发的枝条究竟哪是好苗哪是坏枝;既是人胸中本有的金华,那又应当将它归入本能一类,与“欲望”似乎亦无甚差别……圣侍重又拿笔在书边上漫无目的地写着。“爱”,与爱,欲爱……他恍然觉察到一种灵魂深处的空洞了。从小在修道院遵循教义成长,这让圣侍免除了许多弯路,但也略过了许多别致的风景。他按照教义与神师教授的去爱世人,也尝到了爱人的甜果,可在这模糊的一瞬教义的白纸黑字似乎成了规驯他的链锁。德利诺牛皮覆面的书封,立诺基人引以为傲的纸张裁剪成内页,手中的教义应当沉甸厚重,却在此刻飘然无物。人们常常说他像画中走下的神像,如今他瞧着自己还真与这画中人有几分相像——同样的平板,同样的单调,爱也同样寄托于一张纸,轻薄无依。画中人本就在画中因此不曾为人,他虽生为人却似乎从未真正为人。也许——圣侍此刻不禁有了不敬的想法——修道院应当被拆除,修士们应当通通去往红尘染缸中打几个来回,七情六欲贪嗔痴妄皆过身一遍,方才得以在五颜六色中知道真正的洁白是何种模样。但他很快就训诫自己收敛起思绪,在心里暗暗向神求恕自己的谬思。他从来都是谨遵教义的清修徒。

    女孩的脚步不时从门外路过,不过这轻微的动静并未引起圣侍的注意。十一点三刻时他还在工作,疲累的眼睛告诉他需要休息了,他便合上书要去用惯例的与早餐一样的午餐。他打开门,看到窄小的屋子被打理的整整齐齐,厨房有热腾腾的香气,后窗外的女孩正在浇灌院里的玫瑰。

    圣侍不自禁地笑了,为着这点微小却踏实的幸福。他去窗前唤女孩:“谢谢您做的这些,您这一上午辛苦了。”

    女孩忙丢下喷壶,两手羞涩地扯着围裙:“不辛苦的,我很粗笨……您不嫌就好。”

    午餐是一种小麦与燕麦混合煮成的粥,加进蜂蜜调味,还会放入时兴的水果,再配上黑面包。女孩说这是她那里居民常吃的东西,她看厨房里的食物实在单调,于是为圣侍煮了午餐。“也不知合不合您的口味。”她紧张得有点无措,只敢偷眼看圣侍的反应。圣侍忍不住笑,拿起勺子吃下一口安抚女孩:“味道很好。您的手艺真不错。”

    女孩立刻放松下来,依旧带着那种惶然的惊喜神色。“噢……您,您可以叫我Meteor,我的名字……不必用那个字——‘您’,不必用它称呼我,我不配被您这样称呼……”她说,头慢慢低下去。

    “我只知道我对我的朋友需得尊重地用这个字。您是我的朋友,Meteor小姐。”圣侍温柔而庄重地回答,“同样,您称我的名字吧,我的名字是Michael。”

    女孩抬起头来看他。圣侍看到碎光在她眼里的泪上颤动。在他又窥得那束火焰的一瞬女孩垂下眼睛,轻轻地吸着气:“天呀,天呀……您真好。”

    “我想这顿饭又让您为它花了钱。”圣侍问。

    “不花钱,不花钱的。”女孩讷讷地辩解。

    圣侍便从随身口袋里掏出五个昂多。“您的钱应当留给自己——这是我还您的。以后若用钱,都在那柜子的抽屉里。”

    “不,不不——”女孩把身子死命向后缩着:“我不能要您的钱,您的钱给了别人,给自己的就没多少了。能为您做些事,我很开心。”

    圣侍只好把钱搁在桌上,向女孩说明今早他在盘算的事:“我还得再提醒您,您留在我这儿是要吃些苦的,我不能让您生活的像别处一般好——若您愿意,我便带您去Louise太太那,她家正需要帮手,一个月有八个昂多——”

    “不,我不怕吃苦。能在您这儿,什么都不叫吃苦了。”女孩打断了他的话,细声细气地回答,却很坚持。

    圣侍听到这话心中微微一动,安静地吃起午餐。

    几日后到了取衣服的时间,圣侍让女孩去裁缝铺,自己去莱恩街看望那些矮破房屋里的人家。回来的路上他经过裁缝铺旁边的街角,看到几个妇人正站成一团,对中间一个小个子高声说着什么,后面围了圈人正看着。圣侍以为是发生了争执,上前想要调解,却看到被围住的是取了衣服的女孩。

    “夫人们,我请问这是怎么了?”圣侍问到,“这位小姐与您们之间想是有了误会。”

    女孩本来面无波澜地默默站着,低垂了眼听妇人们讲话,似乎也不大注意,听到圣侍的声音后却慌忙抬头在人堆里扫了一圈,看到圣侍后又低了头。圣侍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的手心慌意乱地揪扯起裙边。那裙边上印着的花儿叫她扯皱了,苦着脸缩成一团乱纹。

    “我的圣侍先生。”那几位妇人柔声问好。其中的一位——正是那位Wilson太太——说话了:“圣侍先生,我们都知道您好心,那天我见您带这女孩去做衣服,去理发——可我非得说不可,这女孩命运不好,留在城里,留在您那,我们可难安心——”妇人凑近圣侍悄声说完下半句话——“那姑娘,人家叫她‘鸦女’……乌鸦是种什么东西啊?会带来厄运的!你看她头发和眼睛,与那鸟一般黑!”她手中的帕子挥了挥,像要赶走什么脏东西。

    圣侍看一眼女孩。女孩正悄悄瞄着他与妇人对话,见他看过来忙又低回去,手扣得愈发紧了。

    圣侍缓步走到她身边,女孩的呼吸都开始发颤。圣侍将一只手搁在她肩上,柔声抚慰她:“Meteor小姐,您不用怕,这与您无关。”

    “圣侍先生!”几个妇人一齐叫着。

    “女士们,先生们,我的朋友们,请听我一言。”圣侍朗声说,“我相信造成厄运的不是命运,而是人。若我们都善待遭了厄运的人,他们哪还会有不幸呢。”

    妇人们无言了。

    女孩的身体与气息一并颤着,好似要站不稳了。

    圣侍扶住她的肩膀带她穿出人群,那几位妇人携着些无可奈何的滋味散去了。一路上圣侍都能察觉女孩的肩胛骨在抽动,他努力安抚,但女孩只是沉默,颤抖,抽泣,间或一声短促的叹息。

    回到家中时约是四五点钟光景,阳光斜斜地打在桌脚,屋内有些暗了。女孩站在门后的角落里迟迟不动,末了终于开口:“圣侍先生,也许我确实不应当继续留在这里——我有罪,我不能污了您的住处……”

    “谁又敢真心实意说一句自己没有罪过呢。”圣侍的手按在她肩头,“说出来吧,说出来您自己也会好受些——罪就交与神定断吧。”

    女孩的肩头因着圣侍手的重量斜下去,接着整个人滑跪到地上。圣侍忙跟着蹲跪在她身前,许久只听女孩说:“若我说,我杀了人……?”

    圣侍很有些惊疑。

    “杀了我的母亲,我的继父,也许还有其他人。”女孩继续说,声音轻轻的,无波无澜的。

    “怎么……是怎么……?”

    “从小是我的妈将我养大。她虽对我不十分好——其实让我能活到现在也已经够好了。从前的日子苦,后来她为我找了继父。继父有不漏雨的房子,有点积蓄,生活本应该好起来……可那个继父开始对我动手动脚——他的手,摸我的背,摸我的腿,后来甚至……噢,我说不出……我妈只是看着。我想她是默许了——她怕继父离开她,于是拿我做筹码。我那时候十岁。有天晚上继父喝了酒,把我逼到厨房里。我妈早醉在一边瘫着。我逃跑的时候不小心掀翻了火炉……天干的时候火烧很快。那时候我也有故意的心思——我受不住这日子了,掀了火,大不了一起没命……可我逃出来了。我害了自己的妈,害了拼命把我拉扯大的人。”

    圣侍望着女孩一语不发。

    “后来我在街上四处找营生。一个旅店老板把我招去店里做女佣。我感激他,他让我有口饭吃,虽然钱少,有时候还会克扣——但人家也要糊口呢,至少我不至于去睡大街……但他,他有天突然要我,要我做店里的,公娼……老天!他让我想起那个继父!一开始他还只是问,后来竟然对客人说,我想做这生意但抹不开脸……那天他干脆带客人来找我……我又被堵在里头,我好像又看见火了……”她的眼睛恍惚地望着自己的手,仿佛手里真有一团火照亮她毫无血色的脸:“我忘了我从哪拿的火把,太乱了我记不清……我引着了柴火垛,趁乱跑了。我又作了罪……”

    “他们叫我‘鸦女’我也觉得真合适,我生在这世上就是给人遭霉运的吧……没有人爱我,似乎也确实不应当爱我,我哪里值得爱呢?一个披着罪活着的人……我应当烂在污泥坑里,可是,可是——”她的音调骤然尖细地激动地颤抖,“您往我手里放了玫瑰!您也许不记得了,您递出去的玫瑰太多了……但我一直记得,那年冬天如果不是您的钱我可能撑不过去!——所以我活下来了,我总想有机会能跟您见见,然后我就来这里了,没想到正让我投奔在您家……可我这贪心又作怪,我还想留在您这儿,还想天天能见到您!……能见您一面就是一辈子的运气了不是吗?我还巴望着更多,我就是个,被贪婪蒙了眼睛的罪人……所以我不应当在这,我污了您的家。好了,我跟您讲完了。我绝不对您隐瞒。您现在判我的罪吧,我知道我是个杀母杀父的罪人。”她的声音已经不再抖了,又干又哑。她直愣愣地盯着圣侍,目光却没有焦点。

    圣侍感到一种极深彻的震动从内里发出,而这震动的源头是在心中微妙的空冥之处。那里是良心与慈悲的发源,此刻除了他惯常觉察的悲悯却又动荡起另外的无形的波。呵!我的神主!他呼唤宇宙幽奥中的造物神,感到一种无以言表的悲恸与酸涩。这女孩是做下了罪的行为,但他却无法将罪的荆冠摁在她头上。她有罪吗?是的,她以火烧死了自己的母亲与继父,烧尽了别人的房屋,按法理她自然有罪——但按着法条的终极,良心,他无论如何判不下她的罪名……圣侍陷入了恍然的怔忡中,用眼睛注视着这“罪人”,这“乌鸦”,头一次觉得出口的话是苍白的:“神会恕了您的罪,我的朋友。”

    “我不要神——那不是我的神!”女孩的双眼猛地瞪大:“我只求是您来决断我的罪!”

    圣侍再次从她目中窥见那燃烧不息的火。他一瞬间觉得自己要在那火中燃烧了。

    半晌,圣侍用轻柔的声音说:“我认为您无罪。您不需要受审判,因为您无罪。”

    女孩直直地望着他,惶恐,不可思议,又极度惊喜。“您说,我不是罪人?”她恐怕惊扰了风般,用细微的声音重复着。

    圣侍点头。女孩在他眼中看到极复杂的波澜,但都发源于温柔的湖。“任何人都无法判您灵魂的罪,”他柔声说,“为着您从未违背的良心。”

    女孩眼中泛起水光。她露出一个胆怯又宽慰的笑,带着泪,像雨后未败的残花。圣侍的心绪为这笑容轻轻地动荡起来,也微笑了。

    此时房间里的阳光已经散去大半,女孩被失去光源的灰色空气包裹,金色的光芒停在圣侍脚边。

    圣侍朝女孩伸出手。

    “来,Meteor小姐,到我这儿来。现在的晚霞最美,在霞光中吃晚餐我想您也会喜欢吧。”

    女孩犹豫了会儿,最终试探地握住圣侍的手。圣侍在这瞬息将她从灰影带进光里,这金黄的色彩就在她眼中绽开,中间映着圣侍的倒影。

    也许我还得再多说点白鸽城的人与事。我们知道,什么东西在这世上都有两个分别,连光也有影子,因此我们似乎不难理解城中有人不喜欢圣侍。有的是普通的百姓,他们中一些人认定圣侍是在装模作样。“把他不要的钱分给人,再去病人和穷人面前露个脸,这么不费力气就能赚名头的事,我来总做得比他要好。”他们的话五花八门,但最后一句往往要落在“让我来”这几个字上,隐秘地歆羡圣侍似乎毫不费力就哄得全城人为他戴上的桂冠和他本来就披挂的“圣侍”的头衔。进行这样闲谈的地点往往在酒馆,他们手里都握着精致的小酒壶——最次也要是锡制的,雕着Nasir将军斩下叛王头颅后饮酒高歌的场景——而忘记了这壶中酒的价钱就足够圣侍五天的饮食。还有一些人从其他方面提出质疑。“瞧他的头发,瞧他的长相,嗬,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啊?”“瞧他哭那样子,他可软到受不起一点打击。”“瞧他捧那花儿……”这些人是自认为刚硬如石板的人,他们也以自己的刚硬自得,以此嘲讽一切拥有柔软特质的人,殊不知真正的慈悲与仁爱都是温软的,即使外层裹了再厚的硬壳。我们从历史中看到许多让我们景慕的人,再坚刚不屈的斗士也有柔软的可亲的爱。他们以石头自比,满足于自己的“铁石心肠”,完完全全抛弃了人类在这漫长岁月里得来的最难得珍贵的礼物,而不知石头也是会落泪的哩!

    还有一类人不信仰神,但其中一些人依旧为圣侍的行为感动,他们体悟到圣侍的行动里饱藏的真挚的心。我们认为他们是进步的,摒弃了“神”对头脑的禁锢——可若有人将所有的“约束”都抛弃,包括仁慈呢?这一小群人大多是商人、官员之流,就介绍一位Finley先生吧:他从商出身,在钱海里靠着自己的本领飘荡捕捞了几十年,因而绝不信仰神明。“我所有一切皆为我亲手赚得,若我等神赐福,我现在还要在破瓦房里呢。”他常常这样说。于是他蔑视教义里神予人的一切守则,信服他亲身在钱与货之间打滚得来的经验:若有人愿意给别人一点利好,最终还是想为自己赚钱。他一心只为自己。“我亲手赚得的钱,为什么要用在别人身上?”他想。他是个合格的商人,有绝佳的本能,他做的一切事都极妙地暗合市场的规律,可缺的那点仁心叫他蒙上一层无情的色彩。他看到受苦的人觉得再平常不过,同时更坚信了没有神的信念。“这世道公平的很,有的人富裕,有的人就要吃苦——他们但凡自己努努力也就能吃饱了,只是仰着脖子等神给他们洒吃的。”他说,而忘记了自己上个月刚削了工人工资的命令。“神已死”是他老爱挂在嘴边的话,有一次他在路上遇到了圣侍。“圣侍先生,”他问候,脸上带着狡黠的笑,“您说,神究竟长什么样?祂是活着还是死了呢?噢,恕我说错了话——不过我想神是死了吧,不然听到我这番话可得火冒三丈地来罚我。”

    “神与每个人同在。”圣侍平静地回答,难得讲了句尖锐的话:“不过我想,与您同在的那部分神是死了。”

    他不信仰神明,因此将神明所教训的那些——仁爱慈善之类,全部从自己这里划离。对那些表现出善心的人他充满一种奇特的轻蔑与敌视,就像一些人对自己不曾有而别人具有的物品的那种态度。因此他与两者兼具的圣侍的关系实在不能说平和,是结了薄冰的湖面,表面平静,底下涌动,而这脆弱的假象不知何时就会破溃。

    女孩住进圣侍家里已经有些日子了,圣侍也慢慢习惯了女孩的存在,哪天稍久些不见她还会有些担心。女孩把小小的白屋打理得井井有条,这让圣侍能有更多时间做自己的工作或是把时间用在更多需要帮助的人身上。晨起他去教堂做日祷,回来时女孩为他备好了早饭。晌午他工作,女孩整理家里的事务,他从思绪里脱身时午餐就在锅里热腾腾地跳舞了。女孩有着穷苦出身的人的绝妙本领,她知道如何用有限的钱做出尽可能丰盛的饭菜,丰富的饭菜比以往简单的饮食更有益于圣侍的身体与思考。下午两点圣侍去教会医院或收容所,女孩或是去市场,或是跟他同去。她默默地跟在圣侍身后,注视着他温和地开解烦恼送上祝福,帮助他看护病人,看着他与孩子们玩闹,眼里闪动着仰慕与欢喜的光,这光来自她眼眸深处那簇不息的火。听到六点的钟声响起时,他们在乌鸦翅膀与夜色的隐蔽下沿着穷苦人家的窗外无声地走过,留下几枚银币。圣侍往往走着走着就停下来,抬头仰望浩渺苍穹和在那中间嵌着的星子,深深地吐息,胸腔里盛满来自宇宙深处无形的奥妙。这奥妙来自最深远的神秘,来自包含宇宙也被宇宙包含的他的心。在其中萦绕的究竟是何物呢?他也说不出,只觉得灵魂为这冥灵的须臾发着颤,也许是最伟美的爱。他接受这奇异的情感,再将它全部散播出去——又是否曾留下些许给自己呢?圣侍的思想又回到问题的原点,回到人类的真谛之一:爱,何为爱,爱为何。跟在他身旁的女孩也不时发出细微的叹息。她的情感并未被苦难的生活摧毁麻木,反而在磋磨中变得越发细锐,能够察觉到每处微小的爱与美。她望着一丛花,一只飞鸟,一片叶,立刻坠入斑斓的梦境里,黑色眼睛覆上一层淡愁却灵动的光。厄运叫她天生自卑,她的目光怯怯地打量这世界内的美好,不敢碰触,这凄清的情感反叫美愈发动人心弦。她听从了别人说她不配被爱的议论,却还想把自己的心捧出来去爱这世间一切的美。她黯冷的躯壳里有一颗要全力燃烧的心,她眼中那簇火焰正是她心的写照。圣侍发现了这一点——也只有圣侍能发现,他因此常常给女孩讲自己的体悟,给她鼓气,要她也讲出心中所想,然后发现自己开掘了一扇奇异幻境的大门。女孩话不多,只轻轻细细地讲几句,却能让圣侍得以新奇和共鸣。她依旧低着头,听到圣侍夸赞的当儿,目光悄悄从侧边溜上去望着圣侍,脸上带着点羞涩又欣喜的笑意。他们的目光一个往远空,一个往微尘,在万千事物与千万心绪间将视线殊途同归在这里——“爱”,两颗灵魂此时的颤动应是一致了。

    圣侍开始在空闲教女孩读写。女孩只略识几个字,圣侍说要教她识字时她立刻露出一种出乎意料的惊喜神情。“我最佩服会念书的人,”她的手小心翼翼地碰一碰圣侍桌前排成一列的厚书本,“您们说话都很有趣,我都琢磨不透那些句子是怎么被说出来的。我觉得您们都很厉害。”

    圣侍被这略显天真的话和直白的慕羡逗笑了。“人们各有各的擅长。”他说,想一想,带着担心她某天受骗的心情补充:“但是我想也许有必要记得——读了书的人不一定全都那么好。”

    “是啦,是啦。我懂。哪里都有好人和坏人。”女孩点着头,然后看向圣侍:“但我知道,您一定是这世上顶好的人。”

    圣侍正与她的目光撞个满怀,看到她瞳膜上被阳光映出的细碎彩光。她的眼睛原来是漂亮的深茶色,这念头无端出生在圣侍的思绪里。女孩却在极短的几毫秒后迅速扭低了头,双手慌张地互相扣着。她原本苍白的双颊上显出一丝红晕,让她忽然更加粉嫩可爱了,像晚空中要提着裙悄悄溜走的粉色流云,少女不经意间一低头的羞赧将赛过任何一朵花的娇俏。

    圣侍感到一种异样隐妙的情绪从心尖擦过,也仅仅是一瞬。他突然发觉自己对着女孩脸上的红晕出了神,连忙收敛心绪,却从空气里嗅到一丝陌生的微甜又湿润的气息,而这气息似是刚被自己驱散的神思的余韵。圣侍第一次有了些不自主的心慌,只是轻咳一声遮掩过去。

    这件事只是再小不过的一个绳结。可即使是很小的绳结,也能将两根单线联系到一起。圣侍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对女孩多了一点关注,正像她关注自己一般关注着她,因此许多原本不起眼的小事就偷偷溜进他眼底。女孩学习读写时圣侍有时会见到她望着纸发呆,笔尖在纸上慢慢地打圈,操控笔的仿佛不是她身体的手,而是从她精神里延伸出来的一只思绪的手。这些纸圣侍之后就没见过它们的踪影,直到有天女孩忘了清理厨房炉灶的灰烬,圣侍从那烧黑的铁皮口里掏着灰时,一条破烂的纸屑跟着他的手滑出来。圣侍拿起来翻看,在烟粒熏黑的纸面上勉强辨认出是女孩的笔迹。

    “乌鸦。”这是第一个词,后面跟了她自己的名字。

    “白鸽。”这是第二个词,在后面圣侍勉强辨认出教会的十字符号和一个字母“M”。

    最下面是一句话,神奇的是没有经灰遮盖:“乌鸦爱着白鸽。”

    圣侍握着这张纸条在原地站立,先是感到有些迷茫,旋即耳边猛响了一声轻轻的嗡鸣。他突然有些慌张,不自觉地四下看看,确认这里只有自己一个人。“M”,这个字母,圣侍盯着它,觉得它此刻竟如此神奇,让自己的心神在它的笔画里曲折碰撞,让自己名字的首位沉重得无法承受。他努力敛神,指摘是自己多想,这也许是有其他的含义,可思绪并不听他的使唤,依旧朝着那个方向悄然蜿蜒。圣侍记起这是女孩拿来烧掉的,显然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她的秘密。圣侍告诉自己应当尊重她的秘密,应当悄无声息地把这残纸丢弃干净,但这点纸却鬼使神差地跟着他回了房间,被夹进了教义里,正好在那章修士需遵的准则。“一切修士,需得谨守神的圣洁,尘事不沾身。”这几行字紧贴在“乌鸦爱着白鸽”上。

    还有一次圣侍因为要取用什么东西偶然进入了女孩的房间。女孩的房间因着“白屋”的称呼也很简单,但一些微小的物件让这屋子透出点可爱:窗帘和桌布上自己绣上的花样,广口玻璃罐被缠上一根碎花布条做了花瓶,里头插着几枝后院的白玫瑰。圣侍看着这像装饰的主人一样不轻易展现的俏皮不禁微笑了,手指去抚摸白玫瑰的花瓣,注意到花瓶旁边一个木质的小相框。他细看一眼,发觉那玻璃里装着自己曾经的一张画像。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在他舌尖上弥散开来。圣侍收回目光取了东西要出去,女孩却突然莽撞地冲了进来,脸涨的通红。“噢!……您,您拿到东西了?我突然想起来有东西没收拾……您没看到吧?”她找着蹩脚的借口,脸越发红了,扭头不敢看圣侍的眼睛,最后一句话真是欲盖弥彰。

    圣侍发现自己竟觉得女孩这样实在有点可爱。“没什么,不过这花倒很好看。”他回答,为了安抚她的情绪。

    “是,是很好看。”女孩立刻接话,快步过去用身子挡在花瓶前。圣侍瞥到她的手极快地把那相框覆下去,连忙低下眼睛。

    圣侍开始时常觉得自己心里翻涌起一种异样的情绪。当女孩翻飞的裙角落入他的视线时,他便听到胸腔里的心轻轻跳跃一拍。“嗒”。“嗒”。这清脆的节奏代表什么呢?悦耳的,沉重的。它被察觉到是火热的,它被察觉到是甘甜的,可这热度会来自地狱吗?这甜味会藏着苦毒吗?圣侍头一次有了种不知所措的感觉,他替那么多人开解心中疑惑,如今却无法理解自己这似乎毫无逻辑的情感变化了。他只有更加勤奋地自省,让自己抛弃那些奇怪的念头,但这就好像盛在容器里的水,越往下压它就越要淌出来,不经意地沾湿了一切。不过圣侍依旧是位优秀自制的修士,这些情绪也许本就要被他深压在教义之下,直到那件事发生——这些隐秘的情感似乎突然有了名字。

    是某日女孩照常出门买东西。圣侍在家里写着一份文告,突然那个常常在街上拾煤渣的孩子Lien冲进门来大嚷着:“圣侍先生,圣侍先生!您家那位小姐在街上——跟人争起来了!”

    圣侍忙掷了笔匆匆跟着这孩子赶过去,看到女孩被几个青年紧紧逼在墙上,她罕见地瞪圆了眼死盯着那几个青年,那副神气活像头发怒的小兽。

    “朋友们,这里是怎么了?”圣侍上前询问。

    那几位青年立刻转头问圣侍一声好——也许应当称他们“游手公子”更合适。稍微有些财富,整日在酒馆流连游荡,身上永远穿着最新的法提斯式的衬衫和背心,三列黑珠玉扣子从胸口一直排列到下摆,裤缝拿熨斗仔细地熨烫过十几遍,在它们主人的腿上显出一种矫饰的上流的笔挺,鞋跟钉了小铁片,让他们走起路踢踢踏踏地脆响,好似一匹骄傲的赛马,昂着头目不斜视地过去。手里总要有块银表,要看时间了就作出漫不经心的神情掏出来,揿一下钮,表盖咔嗒一声弹开,他们便刻意模仿斯布莱林那人人都认为上等的口音说一句:“噢呃,竟已是这时分了!”引得围在他们身边的轻狂女子们咯咯地乐起来。嬉笑是他们的工作,游手好闲是他们的事业,他们自以为习得了上流社会的做派,因此对着下等人恣意取乐,却对他们认为的上等人低眉含腰,转头又在背地里议论取笑。他们是粉饰的愚钝石头,他们是变色龙。

    女孩见圣侍来了立马收敛神情,低下头去默默的。圣侍瞄到她身上灰扑扑的一片,裙子也破了洞,过去替她掸着灰,轻声问:“怎么了?”

    “圣侍先生,我们知道您一向好心,可您也得对您的——女仆?稍加管教吧!”一个公子哥嚷起来,“她刚刚可辱骂了我们,辱骂了几位身份尊贵的先生!”

    “我没有!”女孩立即抬头朝他们怒气冲冲地喊,“我没有辱骂你们!——如果你们觉得是辱骂,那也是你们应得的!”

    “您瞧瞧,您这位小女仆——未免也有些太不讲道理了。”那位公子哥带着种轻浮的笑,蔑了她一眼。

    “明明,明明你们——你们多嘴多舌议论人!”

    “可也没议论到你头上啊。”公子哥说,“我们在议论别人,理应由别人骂我,你骂我是怎么个理呢?”

    “可是——”

    “朋友们,请停一停吧。”圣侍开口拦住还要继续的争执,俯过去对女孩轻声说:“这样是有些无礼的呀……应当向这几位先生道歉的。”

    女孩看着他,眼睛里慢慢蓄了泪水,这让圣侍突然有点不知所措地内疚了。“对不起,先生们。”女孩朝着几位贵公子把腰深深弯下去,垂着头不做声了。

    “这还不够呢,小姐。”那公子哥说,上下把她打量一番,笑了笑。

    “您还要求什么?”圣侍问。

    “我们想请这位小姐和我们去玩一玩。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把今天的事忘掉。小姐和我们玩开心了,我们也就开心了。”公子哥的腔调浪荡起来,伸手就要去勾女孩的胳膊,一只手突然紧紧握住他的手腕。

    “我想已经足够了吧,先生们。”圣侍平静地望着这群公子哥。他们听出圣侍沉静如石板的音调下隐含的怒意,不由得面面相觑了。

    “请您离开。”圣侍用一种严厉的、城里还没人听过的声音说。那几个人连忙诺诺连声地离开了。

    圣侍这才有种恍然醒悟的感觉,惊讶于自己刚那瞬间剧烈的情感起伏。不过,他想,任何一个稍有正义感的人看到这种场景,胸中都会起一阵愤怒的火吧。他回头看女孩,她依旧是俯着脸的模样。

    “我们回去吧。”圣侍轻叹一声。女孩跟在他身后,低着头不作声,像个任吩咐的偶人。到家关上门后,圣侍看着她那沉默的神气,终于忍不住问:“究竟是怎么了呢?”

    “他们骂人,我气了,就顶回去。”女孩低声答。

    “他们对你无礼了?”

    “不……是对你。”女孩的声音发涩,“他们……他们说你的难听话。”

    圣侍松了口气。“一些无趣的话,便当它是风刮过了耳朵吧,不必在意。为此生了事……倒让我很担心。”

    “您不在意,”女孩倔强地别过头去,声音里带着泪,“可我在意。他们若说我,我忍得。说您,我忍不得。”

    “可您险些因此出事。这使我忍不得。”

    “我出事有什么关系,本就是不打紧的人!可是……可是他们侮辱了您!我恨得真想割了他们的舌头!”女孩猛转过头看向圣侍,声音在激烈情感的重压下几乎要哑了:“我决不愿他们把那样的话扔在您身上……决不能!我可以做任何事啊!只要,只要您能没有烦恼!……因为我爱您啊……”

    圣侍恍惚地听女孩最后那句几乎是痛苦呻吟出的话,胸腔仿佛被突然洞穿了。

    “我爱您,是啊,我爱您……”女孩的声音呜咽起来:“仅您给过我爱啊!……那次,雪地里,是您把玫瑰递到我手上,又给了我活命的机会……我这次的命是您给的,您给了我爱,我就想要用爱还您……这是我唯一有点价值的东西了!……我知道,我这卑劣的念头不应当拿来污了您,可我见过您之后就再也收不住了……因为您是顶好的人,因此我更爱您!……我不信教,我只知道谁给了我爱,谁便是我的神明,我便要拿全心的爱去奉他!我都讲出来了,我这异教徒的思想,我这玷污您清白的妄念……一份来自泥泞里人的罪孽的爱,您自然不应当受。我的欺瞒不求您的原谅了。这些话说完我似乎应当离开这儿了——或是其他的什么,由您乐意。我说过,唯有您才能宣判。”她的语气到最后已经平静下来了,眼睛只望着圣侍,惨然一笑。

    圣侍的喉咙被纷繁复杂的情感堵住了。耳后的皮肤因为这番话发着热,那里的血液温热地燃烧着,慢慢淌满整个心腔。像暖的春。圣侍的思绪有一瞬间的飘摇。

    寂静得听不见呼吸的一刻。

    “留下吧。”女孩听到圣侍轻声说,“请留下吧……这里已经离不开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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