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留在这里继续生活,不过她并未察觉到圣侍的情绪在平面下起的波涛,她甚至还感激圣侍能如往常一般对待她:“我那天真是昏了头,讲了那么大不敬的话,让这卑劣的心思叫他知道……他肯如平常一般对我已经是极宽容的了。”

    但圣侍现在似乎无法稳定地把控自己的情绪了。他有些慌乱地意识到自己似乎开始逐渐背离教义的规训,正迈出那条他走了二十余年也将要就这么走下去的神为他定制的清教徒的路,他的一只脚已经踏上了尘世的土地。他第一次听到只为了他的如此热烈的爱慕,心里却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快乐。他本应当轻轻地搁置下这份神的侍者不应拥有的情意,然而他却久久捧着这份心不愿放下——因为胸腔中那起了共鸣的震动。圣侍在那几晚久久无法入睡,模糊又茫然地感觉着自己的魂灵为那些告白发着颤,她眼中的火焰似乎顺着那些词语烧过来,要把他吞噬,他的思想也确实经受着火烧的考验。这不可言说的情感慢慢要显露它的名字,是教义中所训诫的神的侍者不应产生的,是将要进入俗世的迹象——可它是生来存在人的头脑中的,尤其是一类敏感多思者的灵魂中,剜除它就像剜除一部分的自我。圣侍尝试将自己的情感疏远女孩,但情感间的联系仿佛一根弹力的皮筋,越远它便绷得越紧,越把人往回拽。最后圣侍突然云开雾散般地醒悟了:过分的不在意就成了过分的在意,他在某时终于也会需要面对自己的精神。若这是神予他的修行他便终究要修,一味逃避否认不是正解。不过我们无从猜测圣侍的醒悟究竟是被他心中哪部分思绪影响,是真要直面修行还是为自己根本无法割断这情感而开脱的借口,或者二者兼而有之。我作此猜测绝不是要对圣侍加以贬损,出于一种想了解他的心态,我似乎就乐意深究猜想他内里的一些想法,更何况神的仆从终究也是人,是人便无法将情感通通修剪根除,但这情感放在圣侍身上便造成了一种极有趣的矛盾。

    又一个冬天过去,除了又冻死几个人外没什么别的新闻——人们已经见惯了这景象。白鸽城中的居民为着再次成功逃脱寒冷的死亡而开始庆祝了。阳光有了点实质性的温度,积雪还未化完,街道浸泡在泥泞里,屋檐下的冰棱滴着掺灰的水,枯焦的枝干顶端冒出来一片新得好像夏日的嫩芽。这从冰与冷中新生的世界还心有余悸地懒散着,不过再迟钝的人都能察觉到地皮下要开始涌动的生机。似乎是同样要昭显新生,省里便换了一位省长要他做新生的力量。这位省长上任之后立刻要大展手脚一般发了许多新令,提了许多新人——看似是为了提拔人才,事实或许也确实如此,不过大多是有钱的人才,富有也是一项本领呵!也许这位新省长似乎是想要好好利用这方面的“人财”——不管怎么说,Finley先生,我曾对你们介绍的那位,接任了白鸽城的新市长。他自然不愧于省长的提拔,一上任也是照样的大行改换,可不知怎的连救济所和医院的规矩也都改换了,说是交接时人员办事不利丢了文件,需得新市长前去访问后再新发一份。新市长考察后对救济所和医院的情况甚是满意,不过却指出这地方有资源过剩之嫌,于是立刻缩减了对它们的开支,去支援其他地方——自然是商业,新市长对于商业的本领一如既往。金币滚滚地流进白鸽城,不过居民们并未见过多少。至于是谁见了摸了藏了用了,也许只有新市长清楚。

    这却难了圣侍。要知道救济所和医院的开支是经过他仔细计算后得出的,万万缺少不得,如今另一部分的支撑少了,他这里自然要出更多。可无论他再怎么节俭也补不上这个空缺,这叫他一连皱眉苦恼了好几天。女孩有天出门去,回来对他说:“今天我在街上见了路过的安莱的圣从哩!他还至少有架小马车,出门是便利了。”

    圣侍突然若有所思地露出一抹曙光似的神气。“是了,”他说,“应当照例给圣侍一笔车马费与巡视费的。”

    他立刻去了封信申请。Finley先生收到这封信,又惊又乐地讲给他客厅里的常客们听,和他们一齐哄笑起来。“瞧吧,”Finley先生说,“相比金钱来说神明也是可以抛弃的,我们的圣侍先生终于耐不住无奢华的生活了。不过也难为他认认真真做那么久的大善人,这当然要给他。”Finley先生便给圣侍一笔两千昂多的款子。

    第二天他收到一张汇报款项的预算单,是圣侍寄来的:

    津贴的使用

    教会医院新添床位  五百昂多

    救济所的煤与清水  二百昂多

    克拉斯育儿会  四百昂多

    教区学校的贫困补贴  五百昂多

    给贫困者的帮助  四百昂多

    共计  两千昂多

    单子最后还有几句话:“我认为我需得对市长先生做出款项的说明,来感谢您的信任与迅速拨款,让我能将它用在您因为初上任还未能关照的穷人身上。”

    据那天恰好在给Finley先生打扫办公室的侍女说,他收到这封信后脸色阴得要下雨,把这纸胡乱塞进抽屉。

    “装什么清高!”侍女听到他啐了一口。

    由此可见圣侍也是尖锐的,只不过平日被温和平善的柔软给盖住了,但必要时他会让尖露出来叫人吃痛。善良并不意味着毫无锋芒。

    不过钱依旧是紧凑,圣侍开始更多地在广场上布道,希望借此能得到更多善款。日常的开销也是尽可能地节省,女孩终于被难住了,每天翻弄着柜子里不多的铜币和银币苦恼,计划这点钱该怎么维持生活。有天她跑出去了很久,兴冲冲地回来了,手里捧着拿十五个士买回来的彩色丝线。这可算笔大点的开销了,因此引起了圣侍的疑惑:“怎么买了这些丝线呢?”

    “我留心了几天,这里没有我家乡的一种腕带。刚好我从前靠钩这带子谋过生,就想呀,要是能靠这带子卖些钱,也就不用这么紧凑了。”

    圣侍大为高兴。“靠自己的劳动赚钱是再荣光不过的了。”他说,接过丝线:“也来教教我吧,两人一起总是能做的更多些。”

    于是两人便做起了腕带的小生意,每天尽可能地编一些,第二天拿出去卖。开始圣侍主动担了售卖的活计,因为他还要外出布道。街上的人没见过这精巧别致的装饰,一时都围过来看,圣侍瞧见人群里的孩子们和穷苦人,不由得渐渐把腕带送了出去。待饰物没了人散去时,他在一边看到了正皱眉叉腰望着他的女孩。

    “噢……真抱歉。”圣侍有些心虚地笑一笑。

    “这带子——算了,就当是打了招牌吧。”女孩叹口气挥挥手:“以后还是让我来吧。”

    尽管城中多数人都知道圣侍做这些的缘由,可依旧挡不住某些人过于灵活好奇的思维。“这布道的次数比以往多多了,而且还当小贩……他这是要开始为自己发财了吗?”他们猜测着,还有一些人认为这是在辱没神:神的侍从哪能跟这俗世的交道有关系。“他们只会多嘴多舌,管你叫小商人,”女孩钩着丝带跟圣侍叙述,“我就回:‘您要是也多添一份善款,圣侍先生何必做这些事呢?’哈,他们就闭上嘴不说话了。”

    圣侍笑了起来。“小商人,小商人。”他慢慢念着,忽而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这话倒不错——不过我贩卖的是爱和慈悲。”

    “那一个士能买来爱吗?”女孩开着玩笑。

    “无论多少钱,回报的爱都是相同的。”圣侍回答。

    “谁都能买吗?”

    “无论谁捐了款,都能从这行为得到爱的回应。”

    “那……我能买来你的爱吗?”女孩突然问,随即慌乱地支吾起来:“噢……抱歉,我只是……”

    圣侍的心轻轻跳了一下。“能的。”他抬头看着女孩,女孩躲着他的视线。

    一段沉默,女孩叹了口气,盯着窗户出神。“这世上所有人都能有你的爱,因为你爱这整个世界。我么……能得你一些关心,就已经足够了。爱,你留着给更多人。”她喃喃地说。

    “我要给你的是独一份。”圣侍不自禁要这么说,出口前的瞬间发觉这话实在不妥,又咽了下去,只是静静地望着她,然后把目光挪开了,同时胸中潮起一阵火热的苦闷。

    为着筹集善款圣侍开始参加从前都会婉拒的宴会,在富人们装饰豪华的客厅里去替穷人募捐。他平和端庄地挨个问过去,即使碰壁也不退缩。这事叫Finley先生知道了。Finley先生说:“嗯!那么——请圣侍先生来参加我下周三要举行的小宴吧,在圣布莱特街我的住宅。”

    圣布莱特街是白鸽城里的贵族区。人们都说,只要在这街上能有一处家产,半只脚就踏进了上流社会。在这里居住的人要么有钱,要么有势,要么二者兼具。呵!这是多么华丽的一条街啊,足以与奥林匹斯山上众神的花园媲美!仿佛是为了衬托似的,就像叶生来要显示花的娇美,一件好的东西似乎总要有件不怎么好的东西来衬——圣布莱特街的背后便是穷人的大本营莱恩街。名流们常聚在他们精致华美的会客厅里大谈时事,他们的目光很长远,长远得似乎整个国家都要被他们了如指掌;不过他们的目光有时又实在短浅,尤其是眺望窗外时,是怎么也望不见莱恩街里在低矮房屋间蠕动着的生命的。他们并不是全无慈悲,偶尔发了善心,会去教堂门前捐几个昂多,穷人们围着夸赞他们的行为,他们便觉得未来入天堂的位置有他们一个了。唉!钱真是再好不过的东西,一个铜币就能买来天堂的名额,那些终日忙忙碌碌奔波在穷人和孩子间的善心人可不能如此轻松,他们的品德还要遭千万人评鉴,才能好不容易得来一张“好人”的天国入场券哩!

    约定的日子很快就到了。圣侍到了门前才发现这宴会的规模有些超乎他的预料,城中稍有头有脸些的人物都被请来了,马车闹哄哄地挤在街上,拴着套的马儿们烦躁地踢着蹄子打响鼻,不时有凑在一起厮磨的马不愿动弹,车夫便骂骂咧咧地抽一鞭子。

    “这么多人?”女孩跟在他身后张望:“这位新市长先生是打算把城里人都见一遍吗?”

    “也许吧。”圣侍回答,要女孩先回去,找了个安静点的角落进去了。

    客厅慢慢站满了人,大多围成小圈子高声地谈笑着。圣侍正和几位信教的老夫人说着话,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响亮的“市长先生!”

    众人纷纷向市长问安。Finley先生用一种亲和又不失高傲的语气道:“诸位!我初上任,得蒙各位关怀,特备小宴稍表感激——不过先不忙,”他转向圣侍所在的地方,眯着眼微笑,举了举手里索纳克的水晶杯,里头红色的酒液随着动作在杯壁上振荡:“我们得先请圣侍先生替我们做一回布道——圣侍先生难得肯光临鄙舍哩!”

    “见谅,市长先生。”圣侍微微笑了下,忽略这话里揶揄的意味,到人群中间开始娓娓而谈。待他结束后众人都鼓着掌,却听旁边一个声音道:“圣侍先生,我有几句话想说呢!”

    圣侍认出这是酒商Gavan,Finley先生客厅里的常客之一。他温和地回应:“请您讲。”

    “呵!听了圣侍先生的话,我倒是很受教导!”酒商高声说,“您说——美好的东西是神的恩赐,我倒想了很多,对男人来说美丽女子是神的恩赐,对我这营生来说,酒是神的恩赐了吧!”

    他这粗陋的话引着厅里发出一阵窃笑。圣侍依旧安和地望着他。

    “既是神的恩赐,那么任谁都能享用,只有想不想了吧!”酒商去桌上抓起一瓶红酒来,玻璃瓶在他肥厚的手掌里显得那么小:“这是我最宝贵的巴哈利的红酒,产这酒可不易哩!需得年轻姑娘们趁着早起把葡萄和露水一并摘下来,在利华的橡木桶里整整五年才能得这么一瓶,说这是神的恩赐可不张扬吧!”

    圣侍轻点头。

    酒商把塞子启开,将那酡红的液体倒入酒杯里。“那么,圣侍先生,我想您也是能享用的吧!”他说,把那杯子递到圣侍面前。

    “Gavan先生,”圣侍回答,“我想您是一时忘了,按着教义我不能——”

    “既是神的赏赐有什么打紧,任何人都受得!再说——您家里不还住了位姑娘,这神给男人们预下的奖赏,您可是享受了吧!”酒商说,以一种粗狂的声调大笑起来。

    圣侍发觉自己进入了某种陷阱。总有些人会乐意设下这样的圈套:先以安宁的假象让他们看做猎物的对象入了局,随后便开始慢慢磋磨,自己以猎物那愤怒无奈又难挣脱的情绪为精神的愉悦。眼下圣侍就正处于这番境地。他只是安静地注视着酒商,那目光平和中有着不可抗拒的力量,酒商有一瞬竟不敢直视,但又挪回了视线。

    “您,”酒商的语气稍平和了些:“饮了这杯,神绝不会加怪的!……权当为市长先生助兴!——我再为您的穷人捐一笔!”他的音调又恢复平日的狂荡,财富给了他力量,他看着眼前这穷得叮当响空有教职和一副好心肠的青年,蔑怜地笑了笑。Finley先生在一旁看着这出好戏,不阻止也不说话,只是不住地晃着手里的酒杯,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旁边的人看到圣侍垂眸了。他这时在想什么呢?是想到了收容所里的孩子?想到眼前这对他几乎是当众的羞讽?想到医院床上日日呻吟的病人?想到那瓶红酒?……这极短又似乎极长的瞬间后,圣侍的目光重又抬起来,人人都在他那笑中分辨出一种悲悯的神气。“好,”他回答,“我饮此杯。”

    若是人的目光能被描画出来,那么此时厅里的众人将成了一副耐人寻味的画卷的作者。有人张着嘴探头瞧,目光在这剧场的主角们上来回挪动着;有人盯着地,或兀自咽着手里的酒,仿佛这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但视线偶或忍不住探究一眼;有人摇头叹气,脸上显出不平的神色。剧幕中央几位其他的主角面上是微妙的笑意,透着点胜利的意味,当人们看到自己一向不喜的人遭刁难时往往就是这种微笑。人人都在望着圣侍,但圣侍却正闭了眼饮下杯中的红色液体,诚挚端庄的动作仿佛杯中盛的是圣水。一点微甜与酸后,他旋即觉得口与食道皆干黏地灼起来。

    “圣侍先生。”Finley先生过来,接过酒商手里的酒瓶往圣侍手中的杯子斟,用一种诚恳的语气道:“那也请您赏光,饮了我这杯吧。”话停,他的手未停,几乎要把杯子斟满了。

    圣侍又一次将这液体灌入喉咙。一道殷红酒液顺着他的脖颈滑下,在白色长袍上晕开,倒是某种神圣却又艳糜的景色了。他将空杯低低举起示意,无数道探究的目光在他与那上好的水晶杯间挪来移去,此时圣侍是一尊微妙绝伦的艺术品了,他身上的白袍映着烛火泛起微光,竟好像他自己发出光似的。

    Finley先生和他身旁的人一并笑了起来。“好!好啊——今日是我最高兴的一天了!”他大笑着,从圣侍身边走开,往人群里去了。

    宴会又渐渐恢复到开始的状态。圣侍尽量避免和任何人谈话,但有人来搭话时还是以平常的态度回复。起初他还能支持,但酒精逐渐顺着血液麻痹身体各处,圣侍只觉得头脑和胃里都在翻着浪涛,搅弄得他几乎要失了控制。最后他只能在角落拣张椅子跌坐下去,忍受精神与酒争斗的痛苦。在这昏恍难以支撑的时刻他下意识地祈祷神的帮助,却又担忧因破戒的行为反而受到责罚。可是——可是,我的神啊,圣侍虚弱地为自己辩白,我违反戒律的行动是为了替您爱人……圣侍觉得食管内涌进一道灼烫的液体,费力地抑制住。您不肯原谅我吗?他的心口滚烫地烧痛,酒精和热浪让戒律的铁链松动,圣侍一瞬间要悲痛地问责他的神明,当他咽下瓶中酒时祂在何处?当他为收容所烦恼时祂在何处?可圣侍立刻抵抗了酒精带来的这不敬的思想,他发晃的视线看到Finley先生又走了过来,尽力挺直了腰。

    Finley先生看着他的模样满意地笑了。“圣侍先生——”他企图再多逗弄一下这无法挣扎的猎物,却被人拦住了——Elizabeth侯爵夫人,一位忠诚的教徒。“Finley先生!”这位老妇人低声怒到,“您可闹够了?”

    Finley先生举起酒杯掩饰他的表情。“哈——瞧您,我只是来看望圣侍先生,免得他出了什么事。”他打着哈哈,从人缝里挤走了。

    这位夫人叫圣侍扶着自己,搀他出了门,刚招来自己的车,早在门外等待的女孩就匆匆跑了过来:“呀!——这是,这是怎么了?”

    侯爵夫人认出这是圣侍家里的女孩,叫她扶着圣侍上车:“先去车上,这些话路上讲!”

    圣侍硬挺的脊背在女孩搀过他时终于软塌下去,无力地扒着她的肩,还不忘跟侯爵夫人道谢:“真是——麻烦您了。”

    在回家的路上圣侍已经昏沉了,斜倚着女孩叫自己不至于倒下去。女孩听过侯爵夫人复述一遍,咬着牙又捶腿又叹气:“他们——他们就是想叫他——圣侍先生,在全城人面前出丑!”马车颠过一块石头,圣侍的身体一歪,女孩连忙去扶稳,眼里早含上了泪水。

    下了车,圣侍扶着女孩步履踉跄,推开门的瞬间就扑跪在地上剧烈地呕吐起来,全身都跟着抽动。那暗红的液体溅了一地,像被呕出的血。

    圣侍不多的清醒让他只能维持到被女孩搀进自己的房间,随后意识就被酒精营造的虚妄吞没,只依稀记得身体被摆正,温热潮湿的针织物替他擦抹去酒的痕迹,还有不时微弱的啜泣。待第二日天大亮了他才能勉强醒来,感觉有东西正捏着自己的手。他顺着看过去,女孩趴在床边睡熟了,发乌的眼圈下有几行泪痕,带着愁苦的神气。手在睡梦里也不放心,握着他的手指。

    圣侍温柔地看着那睡颜,想松开手又怕惊醒她,便将她的手留在掌心里。她的手有点凉,他突然想要好好替她暖一暖,悄悄地握紧了些,没想到女孩被这动作惊醒了:“啊……你醒了?真抱歉,我睡着了……”她才看到自己的手,忙抽了回来,带着点被察觉的心虚和羞赧。圣侍觉到那微凉的温度消逝了,心里便有些空下来。

    “还难受吗?……天,昨晚几乎要吓死我。”女孩问,关切地把他从头到脚审视一遍。尽管圣侍头痛欲裂,他还是微笑着摇头:“不妨事的。”

    女孩坐在圣侍床边,攥紧拳摇着头叹了一回气。“他们这么戏弄你!”她说,那副咬牙切齿的神情好似见到了最恨的东西,“他们,他们——唉!”她凝神思索一阵,起身说:“我得出去一趟——我去请Aubin医生照顾你。”说罢她便出了房门。圣侍还不很恢复的精神使他没能思考女孩这行动的含义,靠在枕头上又沉沉睡去了。

    女孩出了门,望着四周踌躇一下,然后看到了她想要的:那个拾煤渣的孩子。他正百无聊赖地蹲在墙角,口里衔了根草。

    “嘿,嘿!Haven!”她叫那孩子的名字,那孩子很快欢欢喜喜地跑来了:“小姐,您怎么这时候出门了?”

    “我的好Haven,听我说,您把能找来的您的朋友都带去布里诺街的酒行,人越多越好——这些钱先给您和您的朋友。”女孩从口袋里翻出她的钱袋,摸出两个昂多塞到小Haven的手心,这孩子用一派惊喜的口气嚷:“不,这太多了——好!我一定把多多的人带到您面前!”他立刻沿着街跑走了。

    女孩望着他的背影点点头,径直朝那酒行去了。

    上午十点钟左右时,酒行的管账正在他那厚本上记一列复杂的数字,是收入、开支、税款、净利之类。他心里自有一套高妙的计算法子,叫出去的更少些,叫进来的更多些。门外突然一阵喧闹,他抬头看,一个姑娘带着十几个人进来了,道:“朋友们,请随意拿吧!今天的酒,是Gavan先生请的!”

    这伙人立刻去搬架子上的酒瓶,有人在店里转着找酒窖的入口。那姑娘大声说:“朋友们!请只拿酒,当心别碰了其他东西!Gavan先生只请我们喝酒呢!”

    “哎呀,哎呀!这是怎么档子事呢!”管账的喊。姑娘看他一眼,露出个和气的微笑:“先生,您也许不知道,昨天Gavan老板说要请我们喝酒呢——您不信,可以问一问他。”

    管账的对于这种事不很精通,但他也知道,他的老板可不会轻易请人免费喝酒——尤其还是这么一帮子穷鬼模样的。他连忙打发手下去请老板,待酒商急慌慌地赶到时,店里的酒几乎被搬空了,还有几个人进了酒窖,正大饮特饮他最宝贝的巴哈利红酒。

    “你们!——谁叫你们来的!”酒商气急败坏地嚎叫起来,就听一旁早站在那里的女孩说:“Gavan先生,是您叫我们来的啊。”

    “我哪叫你们来了?”酒商恼怒地盯着她。

    女孩朗声笑起来。“Gavan先生,您是贵人多忘事啊——昨晚宴会上亲口说的话,您今天便不记得了?”她问。

    “我讲了什么话?”酒商一些怒意被心虚取代了。

    “您发表的那番见解,可真是振聋发聩哩!真是高论!叫我们听了都忍不住鼓掌!酒真是神的恩赐啊——因此我们便来取这神的恩赐了,您不会不肯给吧?”女孩用微妙的笑注视着酒商。

    “是哩!我断不肯给!”酒商嚷到,“喝我的酒便要钱!”

    “可这不是您的酒,是神的酒啊。”女孩用一种耐心教导执拗孩子的语气平和地说着:“您只是取用了它。任谁都从未听过神管我们要祂那些恩赐的花费呀!您昨晚可亲口说了,任何人都能喝得,那我们也喝得。半个城的人可都知道您的妙论了,您既做生意,一定诚信吧。”

    酒商从口袋里抖抖索索掏出一方皱帕子揩着脸上的油汗。他本也不是善用头脑的人,昨晚的事他自知理亏,女孩这番话叫他心里更发虚,思索不出什么话反驳,只是一迭声喊:“那么——那么,我取用了它,也花了钱!”

    “所以我们未动您花了钱的物件啊!”女孩手一指门外,那些人正有条不紊地把酒瓶启开,将里头的酒液通通倒进搬来的铁桶里,再把塞子仔细塞回瓶口去。一堆玻璃瓶整整齐齐码在一边,连一点新磕碰的痕迹都没有。

    “我们只取了酒。您可亲眼瞧着呢,这些东西我们可一点未动啊!”女孩冲酒商甜甜地笑,酒商只觉得这笑容化作一口气上顶着他的胸口,喊出的声音都变了调:“你——你这,无理取闹!我去报官拿你!——”

    “我只是取了神的恩赐,何谈无理取闹呢?”女孩的目光立刻冷了下来:“那我可说,您昨晚叫圣侍先生取神的恩赐,也是无理取闹啰?既是这样,我去报给圣使大人,叫他来评理。”

    酒商抖着嘴,再说不出一句话,脸都青白了。

    “现在全城的人都知道了,您做的事!”女孩冷声道,见那些人把酒都倒空了,凑近一步逼着酒商高声说:“先生,您且听着!您若想把这事弄清楚,我奉陪到底,找那街上被人叫‘鸦女’的便是!可若圣侍先生因为昨晚有了什么事——我要找您算清楚!”她跨出门时还有意踢翻了一个瓶子,立刻做出一副抱歉的神情:“哟——您瞧我,怎么弄碎了一件您花了钱的物件?我得赔您的钱呐!”她便从怀中摸出一个银币掷在地上,轻笑道:“补您的瓶子,余下的,就作为受用您高妙见解的课费吧!”说罢她欣赏了一下酒商又紫又红的脸,大步离开了。

    声音永远比脚步快,女孩还未到家时圣侍就已听说了酒行那出好戏。女孩进门时,小Haven正口若悬河地跟圣侍和医生描述当时的场景,手舞得像蜜蜂扇翅一样几乎看不清影子。圣侍安静地看着他,嘴角噙着点笑意,倒是医生几乎把泪笑出来:“好,好!好位小姐,倒敢给那人吃教训!”这孩子见女孩回来了,便告了别跑出去,医生留下几服缓解头痛的药剂后也离开了。

    “你——你知道了?”女孩在圣侍旁边坐下,小心地观察他的表情:“你要是生气了,就怪我吧。”

    圣侍收了笑,平静的神情透出些严肃的意味:“你不该去的。”

    “我知道不该去……但不为你出这口气我就不舒服,这事硌得我难受!我说过,我为你做什么都行!况且——况且这是他无礼在先,我也是想叫他吃一回苦头……”女孩自己思索一阵,恍然惊醒了似的叫:“呀,也许我真不该去的,我忘了市长先生!他这下又要找你的麻烦了!嗐!”

    圣侍看着斗败的猫一样缩起来的女孩,再装不出严肃:“我是担心你,我也说过,我从不在意那些事,可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我——”他截住话深深地望了女孩一眼,柔声说:“不要拿自己去冒险,就当是为了我。”

    女孩低下眼睛,从嘴角那里漏出一点羞涩的笑意。“那我不会这样了——为了你。”她回答,又小声说:“可要是我忍不住怎么办?”

    “那我去替你解围——为了你。”圣侍回答,温柔地笑一笑。

    五月到了,这一年中最美好的时光呵!天气不冷不热,阳光适宜,于是在这美好气候的催生下各种生灵都急于展现自己旺盛的生命力:花们开了满树满坪,鲜嫩的花瓣急切地对着蜂蝶招摇叫它们来采,叶绿得生水,那翠要顺着叶脉滴下来似的;鸟们一天不停歇地歌唱,那娇脆的啼声还要到人梦里去撩拨。在这时节人也如花草般张扬,也如兽物般玩闹,人人都觉得自己心里一种东西在抓挠着,要生长哇!要蔓延哇!因此这时的欢宴会往往最多,人们都需要一种快乐的方式消磨春天让自己滋长的精力,于是在树林里,河边,哪怕随便一块草地上,入了夜总有一群人在那点上篝火,围在一旁尽情地唱曲欢谈。青年的小伙和姑娘们互相递着眼神,期盼着能像那伴飞的蝴蝶一般寻到自己的人儿呢!这惹人心痒的时光!这难能快活而无烦恼的时刻!春是神给人最好的恩赐与奖赏了吧!

    我们已知道了圣侍是喜欢在欢宴会上为人们唱歌的,因此五月常常能见圣侍换下长袍,穿上衬衫和马甲,一条浅橄榄色的马镫裤和短统靴。这时他暂时摆脱了圣侍的名号,是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了。那温柔动人的眉眼和线条分明的下颌在他身上极合适地糅合在一起,让他同时具备了两性的美,而两性的美好品德也在他身上有了完美的综合。他俊秀的容貌和被信仰打磨得温和雅致的气质叫他像个贵族。呵!这可爱的完璧一般的人啊!圣侍这身衣服的配色颇像此地的一种金边翅雀,这种鸟儿也总在五月份换上夏羽,因此人们给圣侍的便服起了个诨名叫做“五月羽”,圣侍喜欢这个名字。他为女孩也买来一条“五月羽”的裙子,叫她能打扮起来去到欢宴会上,虽然女孩有些羞于穿这轻美的衣裳。她总觉得自己容貌丑陋,这是她天性的自卑对她的影响。但架不住圣侍的请求她只好去换上,结果从房间里竟走出一位美妙的可人儿:乌发经充足的营养后像光亮的月夜散在她肩头,和同样黑的眼睛衬着白的肌肤,微蓝的血管都看得分明,两颊因为羞涩晕出点霞红,因为幼时不足所以身量纤细,倒让她轻盈似飞云,像生了翅的精灵,衣服披在她身上显得更华美,叫人想到女仙的霞缎。她美,却从不自知,而这种不自知叫她的美不狂浪,纯洁、天真而端庄,使人不禁要想到那神话里的海的女儿,大约也就是这样了吧。

    “很好看。”圣侍不禁说,发觉女孩不大相信的神气立刻拿话补上:“我说真的,很好看。你总不能不信我吧。”

    “噢,天,别取笑我了……”女孩红着脸直摇手,但笑意还是暴露了她快乐的心情。她忽然想起什么低呼一声:“呀!Magro小姐托我钩的带子我得拿给她了!”便慌慌张张地出了门,翻飞的裙摆有一瞬晃乱了圣侍的心念。

    晚上的欢宴会圣侍唱起了他编写的歌谣。他生了一副极好的嗓子,这从他平时讲话时动听的声音便可略知一二,若任何一样乐器能同他的嗓音媲美,那这样乐器便是珍宝了。有位夫人听他唱了一阵,对她的女伴悄声说:“多漂亮的声音!若这声音冲任何一个姑娘唱情歌,第一句就够那姑娘疯狂了!”

    圣侍唱:

    我在镜里看自己,

    看自己的衣衫可还新。

    我在镜里看自己,

    看自己的头发亮又齐。

    爱人的神向我提:

    “莫要只想新缕衣,

    隔壁的孩子仍哭啼!”

    “街上寒风还未息,

    他无粒米来充饥!”

    我在镜里看自己,

    突有念头叫我生疑:

    我是否将双眼紧闭,

    因此不视苦难的讯息?

    “请将这牢记!”

    镜中人来解我的疑:

    “生活不仅为自己,

    是叫世间更美丽!”

    “新生从改变开启,

    随手叫世上多些善意。”

    “仁爱的心积攒在一起,

    叫世界成了美好天地!”

    我在镜中看自己,

    看自己的心灵可有了激励?

    我在镜中看自己,

    看自己的光阴更添些意义!

    圣侍喜欢把自己对教义的理解写进歌里,不是单纯地颂唱赞美诗。他把这道理唱出来像唱一个短的故事,里头却含着真诚的劝导。他似乎相信这些世间最真的道理自然而然地就能进了人们的心,而事实也确乎如此。围坐在一起的人听着,想着,为这妙的旋律和朴实的词打动着,没有比圣侍唱这歌更合适的了,他的嗓音似乎天生就该用作感动人心。

    女孩在圣侍身边坐着,仰慕和愉悦的目光时时附在他身上。我的好圣侍!这神明一般的人啊,她的神明!她常常为圣侍悦乐的心此刻又被深深地打动了。你是这般爱着世人啊!她默默地念着,你的爱是播撒向这整个世界的……可我这样尘粒一般的人是不配得到的吧。她的自卑开始作祟,她的心却在抗争地幻想,也许她真能在其中分得一份呢?可自卑的暗影很快吞噬了她的梦想,她自认为清醒地告诉自己:不,还是不要幻想了,他的关爱是要分给更多人的。像自己这样卑小的人,能用自己全部的心为他带来些不值提的爱便足矣。她这样想着,便黯然地低下头去,仿佛再多看他一眼便是罪过,可爱恋的心意还止不住眷恋地绕着他。

    圣侍唱完,人们纷纷喝了一回彩,一个老头儿便接着用他嘶哑的声音唱起一首时兴的情歌:

    唉!我的Ofilia!

    你为我从胸前解下那朵花……

    他沙哑的声音叫这曲顿生凄然,不是在唱歌,而是在给大家讲记忆里那个姑娘了。人们听着,默默的,歌声在篝火上烤着,烤得人心里泛起一股苦酸。

    你在镶金的房间里呀!

    我的Ofilia!

    我在屋外的破车上呀!

    我的Ofilia!

    我们的心儿依偎在一起,

    却有这窄窄的一面墙,

    叫我与你如隔天涯!

    唉!我的Ofilia!

    老头儿吼着,人们一齐跟着他叹气般地唱:

    唉!我的Ofilia!

    如隔天涯!

    圣侍静静地坐着,这歌在他心里搅起千万种滋味。女孩正靠着他坐着,身上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过来。也许是因为浸在了这氛围里的缘故,他头一次允许自己的思绪朝着这歌字里行间透露的但于他却不可说的那感情打转。这热烈又伤悲的心是为爱而颤抖不息吧。圣侍知道自己早已不再认同所谓“男女情为妄欲”的曾经被他奉为圭臬的规束。唱这歌的人深爱着他的Ofilia啊!这爱是可以燃尽自己一切的火,只要能稍稍给爱人一点光和暖……他意识到身边的女孩。她眼中的火,她身体里燃烧的温度,现在正触在他的皮肤上。他的心因为这温度而奇妙地热腾起来,仿佛被传了火一般。这束火为谁而燃呢?他的Ofilia……圣侍立刻阻止自己再想下去。虽然他的思想早已暗中承认了答案,可为了他在第二天必须重新穿戴起的那个身份,他只好遏制它。

    唉!尽管这两个人正紧紧靠在一起,魂灵为同样的情感烧着、颤着,可这个称呼——“圣侍”,竟也像一堵不可跨越的墙,心就被迫隔开千里!圣侍也觉察到这令人苦闷的事实,不由得轻声跟着哼唱一句:

    唉,如隔天涯!

    我的Ofilia!

    “什么?”女孩以为圣侍在对自己说话,扭过头来看他,被火光映着脸。

    “没有。”圣侍回答,仔细端详她在暖黄色光中那样可爱温润的神气,不由得说:“你今天真的很美。”

    女孩咬着下唇笑了。那副羞赧的喜悦模样叫圣侍真想说出更多言语叫她欢心。他喜欢看她笑起来的模样,也想就这么让她一直笑下去……如果他是个普通男子。非得他是个普通男子。

    女孩抬眸看他,眼里那慕恋的真意像片轻纱似的擦洗着他的心脏,叫他要为这专注的情感酥软,生出一种要与她更亲近的想法。这盛满情意的真挚的眼呵!这微弯的可爱的笑唇呵!她是这世间最美妙的人啊,有一颗最美妙的心……就让自己暂时抛却那件身份吧!心中充斥的温热的火再不吐露便要将他的心涨破!这蒸腾湿润的气氛叫圣侍陷入了一瞬的迷离,朝女孩俯身过去想要亲吻她的面颊,却在触着她发丝时立刻清醒了。“圣侍”的头衔紧紧箍在他周身,叫他无法逾越。

    “你?……”女孩因为圣侍突然的凑近心不由得狂跳,悄声问他。

    “……你肩上落了片叶。”她听到圣侍的声音,有些低哑,然后他慢慢坐了回去。

    一种巨大的失落和迷惑叫圣侍的心冷了下去。他的身份和他作为人自然的情感冲突着,最终不明不白。他望望周围,突然感到些不安了:刚才的动作,会被察觉到它本来的动机吗?不,别人也许只会以为他是与她耳语了什么话。他不能叫人们看到他这绝不合圣侍身份的举动呵!可是我的神啊,您赐了任何人情感,却叫您座下的侍从要生生将它割除!既如此,若您的侍从因为您赐的、或是他生来有的情感违了您的规,便对他降罪吧!这罪他应受,这罪他也心甘受!

    可巧的是,在圣侍未看到的阴影里,旁边树丛的小路上,几位贵太太在用过新鲜生蚝、格斯火腿和鲜奶油蛋糕的晚饭后,因为这五月美好的夜乘兴出来散步,也是消化这过于丰盛的食物。这条路通往一座玫瑰园,这时节玫瑰正好,几人就相约朝这路上来,又恰巧听到人们唱着歌,便停下来细听。其中一位眼尖的太太瞅见了圣侍,叫另外两人来认,于是就看到了那凑近的动作。

    “那是圣侍先生吧?……是了,那头发,那眼睛。”一位太太说。

    “圣侍先生与那姑娘未免太亲密了。”另一位太太说。

    “也许是讲悄悄话——不过动作确实太近了。”最末一位太太也发表了自己的见解。

    本来这是一件小事,常人转头便将它忘掉,可这几位太太偏是——原谅我用一个略显粗陋却十分合适的词——长舌妇一般的女人,极小的事也能被她们拿来讨论个不住,更何况这还关于圣侍,似乎又增加了有趣的谈资。于是在她们的小客厅里,她们不住地向来往的客人提起这件事,从里头得到一种别人不知然而自己知道的优越的乐趣。“圣侍先生是个极好的人哩——只是与他家里那位姑娘似乎过分亲密了些。”“圣侍先生那举动也是为了友爱吧,不过实在有些过于亲密了。”她们似乎总有一种能把话朝更暧昧的方向模糊的能力,不由得叫旁人联想。这事经她们的艺术加工飞到别家的小客厅里,或是被明白她们品行的人拦下,或是继续传到别人的耳朵里。当然,Finley先生也有所耳闻。

    “圣侍先生是好心,收留了那个女孩——可我也听说过她是被称作‘鸦女’的,会给城里带来霉祸……”Finley先生说,又意有所指地补上这么一句:“也许还会染了圣侍先生的身啊。”

    这些闲言隙语在大斋期来到的间歇传播着。几乎全城的人都会在这期间来到教堂参加布道和祷告,这两项活动比起平时也要更隆重。教堂里终日环绕唱诗班的歌声,白鸽群在空中跟着这歌声一圈圈绕着塔顶,倒自成一派神圣奇美的景象了。这是圣侍一年中最忙的时候,他需要在教堂做满两个礼拜的大祷会,有时甚至不能回家,就直接宿在教堂里的收容所。收容所的孩子们倒乐得这样,他们多了个会讲各种有趣故事的伙伴。祷会的空闲孩子们就挤在圣侍的房间缠着他讲故事或者做弹珠和纸牌的游戏,闹到睡觉的时间还不肯走,纷纷叠在床上睡了,叫圣侍只好打地铺——不过他因为孩子们的快乐而很高兴呢!

    Finley先生在这时候也难得出现在教堂,据他说是来体察民情,事实是否确乎如此我们就不得而知了。他在教堂里四处转着,拿手里那根一百昂多的镀银手杖敲打着石砖地面,无意间听到教堂看门的婆子正跟几个老妇人做着家长里短的抱怨。这婆子,听人说是去年冬天遭上家雇主赶了出来,流落街头时遇到了圣侍,圣侍便替她找了个看门的谋生。这婆子当时哭得涕泪横流说圣侍是她遇到的第一大善人,几个周后才发觉这份营生跟她预想的十分不同。“我原以为月月能有几个昂多拿——啐!用那粗吃食填了你的肚子,再扔给你张烂床!这样就打发了你!”她跟那几个老妇人说,气得脸上都起了根筋,仿佛真是受了极大的委屈和欺辱。

    “有了吃住还不怎么操心——这够舒服啦。”一个老妇人回答她的话,“虽不够好但总也过得去。”

    “哼!可怜我想吃一回布泽亚都不行!”那婆子兀自抱怨。她说的布泽亚是城中富人吃的面包,上面洒满了糖霜奶油之类香甜又金贵的东西,一个布泽亚可以换一筐半黑面包——平民一周的主食。

    市长先生似乎颇有兴趣地听着那婆子啰嗦,清了清嗓子制造出一些声响。

    “我的市长先生!”几个老妇人纷纷问好,尤其那婆子声音最大,配合着尽力做出的一种表情——我们从街上向人求食的流浪狗脸上往往能看到类似的神情。

    “那妇人,你来。”市长叫那婆子,她连忙几步跨过去,一枚银币便被搁在她手里:“我听到了你的苦恼,这钱就赏你个布泽亚吧!”

    “噢哟——噢哟!我的好市长啊!”那婆子惊喜得几乎要跪下去亲吻他的鞋尖了,被烫着一样抖着手捧不稳这闪光的金属块,皱纹挤来扭去也没做出个像样的表情:“我的好市长!我该怎么谢您哟!您真是大善人,我从没见过您这样光彩的人物!”

    市长伸手止了那婆子的话。六点的晚钟敲响了,人们在纷纷离开教堂,圣侍在一边的石砖路上俯身抱住几个朝他跑来的孩子,笑着挨个抚摸他们的头发。

    市长注视着这场景,似乎在琢磨什么。他转身问那婆子:“圣侍先生常宿在这里吗?”

    “平常也有,大斋期住得更多。”婆子回答。

    “和孩子们一起?”

    “是啦,晚上那群孩子总喜欢在圣侍先生的房间睡,跟群猴子似的闹不够。”

    “唔。”Finley先生点一点头,又掏出几枚银币搁在婆子手里:“这是你的报酬。”

    “这——我的好心人啊!我的好心市长!我该怎么谢您呢!”这婆子立刻又做出谄媚的表情,Finley截住她还要继续无休止的奉承:“哎,我得请你帮我办件小事,做好了你便再有五个昂多。”

    “您吩咐吧,我的好市长!”那婆子满心欢喜地回答。

    “极小的事,我哪天要你来,你就当场把你刚刚那两句话再说一遍。”

    “这真是极容易不过的事!——我的好市长,我感恩您!”那婆子唱颂一番,便千喜万乐地捧着钱走了。

    Finley先生转回头看着圣侍领着孩子们进了救济所,挥着他的手杖走了。

    大斋期结束那天往往是教堂人最多的时候,人人都想在尾声再做一番祈祷,才能扎实地保证神听到了自己的愿望。上午的祷会结束了,大祷会也算是彻底地过去了,圣侍终于能松口气。人群正要往外散去,Finley先生不知从哪出来站到了圣侍身边:“朋友们!我们得感谢圣侍先生在大祷会期间为我们做的努力呵!”

    人群里立刻变出一片鼓掌和喝彩的声音,圣侍微笑着摆手止了那声响,道:“这是我应尽的责任。承蒙大家抬爱。”

    “所以有些流言我们也得借此机会澄清了,免得大家听信了那牵强附会的故事而误会了您,这多对不起您为我们做的事。”Finley先生说,做出一副皱眉沉思状:“只是……只是这话不大好听,您可别生气。”

    圣侍隐隐地察觉到些什么,没有回答,只是看着Finley先生。

    “我听人说……您跟您家里那位小姐有些过分亲密之嫌。”Finley先生掏出块手帕掩着口,仿佛真很为难:“我听到时也不信,但这谣言也不知根源在何处,马上要传遍半个城了。”

    底下的人窸窸窣窣地议论起来。Finley先生皱眉喝止了这动静:“哎!朋友们,谣言止于智者,便不要再说了!我们是为圣侍先生澄清的,不是再传谣!”他观察着圣侍的神情,又仿佛会意地笑了:“不过——不过人都有七情六欲,即使有倒也正常——呀,瞧我,忘了您的身份,您是不能被这种事沾染的吧,尤其还是那位小姐,我听说她有个‘乌鸦’的名字……与她沾染了,会致不祥吧。”

    “您是在怀疑我。”圣侍平静地回答,“那么,我告诉您,也是告诉各位,我没有。”

    “我怎敢怀疑您呢?”Finley先生笑道,“只是就事论事罢了——您真没有?”

    “我以神的名义起誓。”

    这是极重的保证了。Finley先生点了点头,在祷台上踱着步,似乎又有了为难的事:“还有一件事我不知当讲不当讲……不过今天既然在此,还是一并说了吧。上个月旁边的泊里瑞市有个案子,那里教堂里的一位圣从……咳,真是有污圣名,竟然把肮脏的事打算到孩子们身上。唱诗班里的孩子都遭他……他最后竟然把主意打在警署长的儿子身上,事情才败露。这人倒真是既蠢又坏,圣侍先生也这么认为吧?”

    圣侍转头看着Finley先生:“您为何要讲这件事?”

    “我么……前些日子,就在大斋期间,听到有人讲您常常宿在救济所。救济所里都是不懂事的孩子,您何必跟他们闹在一起,晚上还要照顾他们,跟他们睡在一起——”他勾勾手指,圣侍看到那看门的婆子从小声嘀咕的人群里穿出来,恭恭敬敬站在Finley先生旁边。

    “你说圣侍先生常常宿在救济所?”

    “这几天经常在,平常也有。”

    “宿在这就跟那些孩子一起?”

    “是啦。每天晚上也不知道在闹什么。”

    圣侍听了这对话倏地看向Finley先生,声音因为隐含的怒意而锋利起来:“您怀疑,我做了跟那人一样的事?”

    “当然不是——这话怎么说。”Finley先生接话,捻着自己精心蓄的胡子:“我是怕别人也疑到您头上,所以要当众解释开。不过——不过您与孩子们也太亲密了,总会有人怀疑——”

    “我就算折断手腕也不会做这种事!”圣侍难得展现出怒意,“我再次以□□起誓!”

    “我知道您的认真——但我不能让我管的城里出现这种腌臜事,不管怎样我得验一验。这也是为了证明您的清白。”

    “圣侍先生既说他从未做过,为什么需要证明清白!”台下有人喊起来,是替圣侍诊治过醉酒的那位医生。

    “Aubin先生,您可知有说法叫‘表里不一’?——啊,当然,这话不是说圣侍先生,但为着预防可能有的事——”

    “您这还是在怀疑!而且是毫无证据的强加怀疑!这叫圣侍先生无端多了个莫须有的疑罪!”医生喊,抖着手把眼镜推到鼻根:“既怀疑,那么总得有证据呢?”

    “没有确切的证据。”Finley先生摊开手,“我承认,没有确切的证据——所以我现在得找证据,只要找不到,圣侍先生就证明清白了。”

    “连证据都要现找!那您为何要在众人面前给圣侍先生无端加罪?”

    “这可决不是加罪,而是为了澄清可能有的一切谣言。在这里我以市长的名义,也请神的见证,现场验给诸位看,若无则皆大欢喜,若有——”Finley先生斜着眼瞄了一眼圣侍,微微笑了一下,“若有,我们就照章办事。”

    医生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只好默不作声了。是啊,清白也需要证据来证明!他想。但是一旦某个人的清白遭了怀疑,即使被证明了,他的清白也要蒙上疑影,而且在日后要被人反复琢磨和更加怀疑了!人们会想,他既本来清白,那些怀疑就不应当出现,如今虽证明他清白,但谁知道他私下是不是与所怀疑的是同一副模样!啐!这无端的揣测和流言,是毁人的利器呵!

    “既如此,请市长先生讲了吧,您想怎么验?”圣侍问。

    “再简单不过。”Finley先生做了个手势,救济所的孩子们被带过来,挤挤挨挨地站在一起,望着密密的人群发愣。

    “验他们身上可有痕迹。”Finley先生微笑道:“只要没有,那您的清白不就分明了?”

    一个孩子首先被提起来解他的衣服。他瑟缩成一团惊恐地大叫,无助地扯着自己的衣服不让被脱去。

    “停下!”圣侍喊,怒视着Finley先生:“这样做是在伤害他们!”

    “为了防止可能有的更大的伤害我不得不这么做。”Finley先生回答,似笑非笑地注视着圣侍愤怒的双眼:“再说了,我们哪敢劳驾您去了衣服受验啊?”

    圣侍的手捏紧了长袍。他的眼睛在哭泣的孩子和人群之间游弋了一圈,目光落在教堂的吊顶画上。他注视着上面嬉闹的安琪儿出神,然后重又把目光移到Finley先生身上。他的神情已经完全发生了变化,怒气已经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奈和悲怆。他用这样的眼睛注视Finley先生,后者感到一种短暂的震彻力量,把目光移开了。

    “市长先生,”圣侍低声说,苍白地笑了下:

    “您赢了。”

    他开始动手除去自己的长袍,紧接着是内里的衣物。医生想发喊,可喉咙扼紧了似的发不出声。人群静极了,只拿眼睛看着。

    圣侍的目光毫无焦点地掠过人群,又落在吊顶画的安琪儿和神那里。他觉得这场景甚是似曾相识……是酒宴,那晚他也是在这样的目光环绕里饮下红酒。人们的目光似乎从未变过,不是吗?从华丽的客厅到庄严的教堂,有同样的好奇同样的不平同样的漠不关心同样的不明意义的窃笑。他们用目光审讯、评价、批判、挑拣、探究。圣侍想起街上的一种时兴玩意儿:玻璃匣子里装个木头小人,发条拧满了小人就跳起舞来。他觉得自己现在是被装在同样的匣子里了。里头跳舞的小人再怎么累和疼的喊声也没人听到,外面的人只是看着它——大多数人不说话,只是看一场与自己毫无关系的闹剧,只做观众。

    阳光染了花窗上纷繁的色彩,透进来盖在圣侍身上,仿佛为他做着怜惜的遮挡,他的肌肤泛起微光。这一幕奇异的美和圣洁,叫好些人不由得低下头去,目光再无法落在圣侍身上,仿佛叫无形中的光灼伤了。

    短暂又漫长的沉默被人群里劈开的一条路破裂了。“让我过去!”一个细声音的人喊着,钻出人群扑上台去。人们看到她手里举着一条白细麻布,这洁白的布料跟着她扬起的胳膊飘飞,然后落在圣侍身上妥帖地裹住他的身体,再被一双手紧紧环住固定。圣侍发白的脸和这布几乎是一个颜色了。

    “市长先生!您还想再导演一场好戏吗?”女孩高声问,双颊泛着怒色。

    “噢——小姐,我认得你。你是圣侍先生家里那位吧。”Finley先生打量她几眼,做出一副友善的微笑:“您是位美丽的淑女……若有那些事倒也不奇怪了。”

    “奇怪的是您们!”女孩愤怒地盯着Finley先生,“圣侍先生一向谨守教义,从来不做这种事!倒是您们,被那种毫无依据的猜测鼓动,做出这行动!不知道是谁心里藏着龌龊事呢!”

    “小姐倒真伶牙利嘴啊。”Finley先生用眼梢瞄着她,哼笑到:“不过您可莫要信口雌黄——我是履行了市长的责任。我可不希望自己的管辖区里也出一位假高尚的坏心眼。”

    “所以这就是您当众羞辱一位圣侍的理由?叫他在教堂里,在神的领地,脱去衣服受屈?”

    “这是为了当众澄清不得不做的事,何谈羞辱?”

    “那就来验一验我啊?看看有没有你们口中那些不干净的事!”女孩立刻开始除去自己的衣裙,台下的人都惊诧地望着她。她只剩一件衬裙,直视着Finley先生:“您,请人来验,我以我未失的贞洁证明圣侍先生的清白,可好?”

    人群又一阵寂静,有人似乎低声说:“万一他感兴趣的不是你才没做那种事呢?”引得旁边有人窃笑。

    “你!”女孩颤着声瞪过去,Finley先生早接过话:“诸位,诸位!一场乌龙!大家也都知道谣言的真相了吧!那么,以后便不要再提!请诸位回去吧!”

    女孩咬着牙看了Finley先生一眼,又看看散去的人,去帮圣侍披上他的长袍。她扯着他的袖几次要张口,却发不出声音,眼泪先替她开口了。倒是圣侍露出一个微笑,轻抚她的后发做着安慰,但那微笑既苍白又无力,是强装出来的。

    医生挤在人群里找市长的身影。啊,市长先生,真是导了一出好戏!不管结局如何您亲手把谣言的帽子扣在了圣侍身上,叫以后人们提到他时都要想到谣言!即使证明了清白,他的名字也不可避免地要与这些事联系在一起了!更何况,戏剧高潮还是神的侍从在神的属地因为一些莫须有的罪名在众人面前受屈!真是太妙了!我可得找您问清楚缘由啊!他终于看到了市长穿着黑呢燕尾服的背影,追上前去:“市长先生,打扰尊驾,只是有事我需要问一问您——”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市长先生漫不经心地回答,摩挲着手杖顶端那颗光亮的宝石:“我对所谓的‘美德’过敏,看见了心里就不舒服。”

    “只因为这个?”

    市长先生终于抬眼看他,已经卸去了友善的面具。他阴冷的脸上露出刀锋般的一丝笑:“一座城里不能同时有两个名字——至少我不会允许。”

    医生瞪大眼睛。市长不再理会他,转身走开。医生望望人群,再望望教堂华丽的穹顶。

    “呵!这座城——这座城不应当拥有这位圣侍了!”他在心底发着无声的呐喊。

    圣侍和女孩走在回去的路上。从教堂到他们的“白屋”,短短的一程路上装满了许多双眼睛。女孩被那目光注视得低下头去,要习惯性地跟在圣侍身后,圣侍伸手扶住她的肩。

    “我们没做错任何事。”圣侍轻声说,“即使有——也是我的罪。但我问心无愧。”

    女孩不理解圣侍后一句话的意思,但还是点了头。他们并肩走着,脊背始终挺直,目光不曾落在任何人身上,而是凝视遥远的天际,凝视那里的光与云,坦率地直视那里的神明。

    女孩关上屋门,看到圣侍坐在后窗前,出神地望着那丛白玫瑰。已经过了玫瑰的季节,那些花儿是要败了。

    女孩在她站的地方踟蹰了会儿。她想跟圣侍说些什么,却怎么都开不了口。

    圣侍似乎是注意到女孩,转头看着她轻轻笑了笑。“这花儿的季节过了,都要谢了。”他说,“我也不再是一个好圣侍了,对吗?”

    “不……”女孩只是用力摇头,什么话都说不出。

    “我对不住你,因为我不该有的心思叫神对我做了惩罚,把你牵连了。”圣侍说,起身替她整着身上的衣服:“不过我问自己,我因为产生了这心思而有错吗?——没有。我仍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我拥有感情。感情是我的一部分。我唯一的错就是连累了你。”

    女孩不明白圣侍的话,但肯定地摇头:“不,我没有被连累,这一切是我给你造成的……是我连累你。你从来没有错。”

    “‘我从来没有错’,”圣侍喃喃地重复她的话,笑容很苍白:“也许我错了。我错在不应该有心,这样他们就无法刺伤我,我也不必为此难过了,对吗?”

    女孩慌乱地看着一滴泪从圣侍眼里滴落下来,接着第二滴,第三滴……

    “我也是普通人,我也拥有心,他们为什么要用我最厌恶的罪名刺在我心上?”

    圣侍哭了。他慢慢缩坐在椅子的角落里,眼泪滴在他胸口的神像上。他像个无助的孩子蒙住自己的脸,无声的啜泣。

    女孩跪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听他哭泣却什么安慰也做不了,泪水也从眼角冒出来,心口跟着呼吸一抽一抽地扯疼。

    “我不知道,我也不明白……”她哽咽着说。

    阳光不忍心看下去,让阴影把两人笼进怀里。他们在暗色的庇护下落泪,直到夜晚降临。

    入夏了,而这年的夏季却十分难过:先是几场暴雨叫不少本就不堪重负的房屋垮塌了,城里低洼处几乎快要淹成一片湖;随后而来的是暴晒与高温,淤泥、死去生物的尸体、污水、烂木头……一切来不及清理的脏东西聚在一起发酵,于是瘟疫在其中被滋生。最开始是城东的一个妇人突然高烧不退、呕吐与腹泻,随后全身的每一个孔洞都开始往外渗着发黑的血,死掉时全身都是乌青的颜色。人们以为只是怪病并没放在心上,可短短几天有十几个人有了同样的症状,最后几乎与那妇人的结局一样——止不住地出血,全身乌青而死。Aubin医生去查看了爆发瘟疫的几处街区,得出结论说瘟疫来源于不洁的环境,人们于是空前地自发起来,在城里各处清除因为暴雨淤积的垃圾和腐物,但雨季的到来让污水溶解了疾病在城中四处横流,瘟疫开始在城里大行其道,死神嗅到这里腐烂的气息挥刀收割一个个灵魂。这时人们都恐慌起来,一股脑地涌进教堂祈祷神的庇佑,但是毫无奏效。刚开始城里还能为尸体们挖坑填埋,但更多的人倒下去,活着的人先要关照也许还有救的病人,就把尸体通通堆在城西北角的大坑里。苍白的、被泡浮肿的尸体像一堆堆了无生机的石头,安静地在这里腐烂,可是瘟疫却不会随之消失,反而在这温床更加快活地繁衍,随着抬尸的人、来撕扯尸体的兽物继续向城里传播。为了不让瘟疫传播,白鸽城关上了城门。城中成为了瘟疫的乐园、地狱的景象,腐烂的臭气和号哭直冲天国,可云上的神明似乎充耳不闻,一次都未向这里投下怜悯的目光。

    圣侍昼夜不分地待在医院里看护病人,白长袍沾满了血就换一件衣服。女孩每天提心吊胆地跟着圣侍,生怕他也染上这几乎无解的瘟疫。他的身影是充斥死亡气息的医院里唯一的安慰,每个病患等到他来到自己床前时就握住他的手,用可怜又欢欣的目光看着他,仿佛自己就要得救了。但圣侍的手依旧拉不住一只只注定奔向死亡的手,他见无数人都青紫地死去,心中痛苦万分,却只能替他们合上眼睛,祈祷他们能在解脱了这悲惨的躯壳后去往天国。

    此时市长Finley先生带来一个好消息:他从其他地方得到了一种名叫弗尼丁的药,治瘟疫有奇效。“只是这种药物实在太贵,”Finley先生说,“一瓶要值六个昂多。”

    城里自然只有少数人能掏的出钱来买这一剂药,余下的人只好把希望都寄托在信仰身上。他们希望对神明的祈祷能够奏效,可始终不能如愿。于是人们开始对于神不满了,但他们绝不敢公开指责天国里拥有无穷威力的、建立庞大宗教的神明是个谎言——被当做异教徒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于是他们转而去挑剔圣侍了:神的侍从说到底也只是普通人,一定是他在侍奉神明时做了什么不当的错事,才让神明发怒降罪于这座城。这让人们想起了关于他的那些传言,居民们谈论着,而且说得愈发煞有介事,似乎这些传言都是真的了:呀,他虽然当众证明自己的清白,可说不准他私底下还真做了那种事哩!谁知道他那白长袍下面藏着怎样的脏污!他一意孤行收留了那个不祥的女孩,是想把厄运带给这座城吧!到最后这故事已经可以称为魔幻了,把女孩描述成一位女巫,圣侍私下里跟她学习黑暗的巫术,救济所里的孩子们是他为了实现巫术的牺牲品……他们说着讲着,在故事里添油加醋倒进自己的臆想,而这臆想反倒使故事更有看头,让更多人乐于去谈论和传播。这些言论和瘟疫一样是毒的,瘟疫侵害身体,谣言蒙蔽思想,可谣言实在地满足了人心里猎奇的角落和推脱罪责后的轻松,人们谈着它就像谈一本书一幕剧场,谈着它以求口舌上的片刻快感。在这充满了虚构谎言又肮脏下流的故事剧场里,大多数人乐意做一个看客,他们也只做一个看客。圣侍作为故事的主角没空理会这个,在医院里默默做着自己的工作,他认为辩解是无效的,不如用行动来说服人,可人们对这种善举不视不闻,甚至还把它当做一种伪装。人们似乎都相信“有光就有影”的道理,他们相信那些越是镀了光的名字后面就有越大的暗影。他们把这套理论用在任何人身上,可那些真正明亮纯净的光却蒙屈了。大厦的建立需要用几年的功夫,而倾塌却是一瞬的事。

    这时市长先生又发话了:“因为城中瘟疫肆虐,我只能奉上微薄之力,做了些努力把弗尼丁的价钱减去了一半。”

    人们欢欣鼓舞了。尽管减去一半后的价钱依旧可以算得上昂贵,不过——不过市长先生的努力是卓有成效的!整整把这救命的神药的价钱减去了一半啊!人们纷纷敬仰他的魄力和能力,开始称颂他是白鸽城的救世主,而毫不留意弗尼丁本来的价格——一支只有十五个士!

    我说过,Finley先生是个天生的商人,一举一动都暗合市场的规律——不如说他深谙人的心思:先放出极高的价钱降低人们的预期,再用一个低的、他预设的价格叫人们心甘情愿地去买,仿佛自己占到了大便宜,而他依旧可以获得丰厚的回报,甚至还得到了人们的交口称赞。人群真是极容易驱使啊!他们是茫然的羔羊,只要有一只精明的牧羊犬就能将他们驱赶到任何方向。

    相较之下圣侍就似乎毫无作为了。谣言甚嚣尘上,圣侍的名字朝着尘埃里一路落去。最后人们说:“白鸽城不需要这位圣侍了!”

    是啊,白鸽城确实不需要这位圣侍了。

    Aubin医生也为根除瘟疫做着努力,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病人一个个死在病床上,这是身为医生的他无法接受的事。医院里人满为患,轻一点的病人躺在走廊的木板上呻吟,床全部让给了重病的人们,然而那些房间里全都是可怖的寂静,偶尔有一两声呼吸从气管里挤出的怪声——他们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医生束手无策了。他去找市长求助眼前的情况,希望市长能有什么办法。“把病重的人移去医院后面的旧楼吧,”市长说,小心地吹去鼻烟壶上沾的烟沫:“先救病轻的人,至于他们么……听从神的旨意吧。”

    “不,市长先生,您可能没明白我的意思。”医生连忙解释,“我是说,如果您肯分发给重病人弗尼丁,他们完全可能有救的。”

    “可能?您的可能是多少?”市长终于肯抬眼看他,“百分之七十?百分之五十?还是百分之一?这都是可能。如果您让我把珍贵的资源浪费在这百分之一的可能上,我只能说不。”

    “可——”

    “我的好医生,回去吧,去行您的本职工作。管理的事,您根本不通。”市长说,下了逐客令。

    医生只好丧气地回到医院里。他望着医院里混乱的景象,思绪也被搅得混乱了,可在这片混乱里逐渐有一个清晰的念头浮现了。其他地方的弗尼丁该是多少钱呢?他翻来覆去地思索着,逐渐描摹出一个似乎可行的计划。他推脱因为劳累生了病,暂把医院里的活交给其他医生做,在晚上沿着城墙的缺口悄悄翻了出去,连夜赶到了附近的利浦。他再回来已经是三天后的夜里,敲响了圣侍的大门。

    “圣侍先生,我这几天想办法去了周围的几个市。”医生把怀里的几个瓶子掏出来搁在桌上,沾满土灰的手狠狠地攥着:“您知道吗?在周围,最近的利浦——您知道这药的价钱吗?它才十五个士!很多人都能买得起的价钱!可是在这城里——三个银币!多少人因为没有药断送了!本来有更多人能活——”医生哆嗦着摘下眼镜,拿手背蹭去眼角的泪水。

    “不能——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圣侍说,手指死死扣着桌沿:“我们得做点什么……”

    “我要写封信去省里,”医生说,“我要把这事报上去,应当能有用!”

    “写信的事让我来,您只管安心在医院。”圣侍说,送走了医生后立刻去把这些事原原本本地写了下来,递去了省长的办公室。

    唉!我们的好医生和好圣侍!尽管他们因为善良的心想要改变这极不合理的现状,可平日里他们的目光只专注于自己的职责,而不曾探究官场上人人默许的秘密,做出了这种再天真不过的举动!省长接到这封信后直接转给了Finley先生——他早就被Finley先生送来的支票打点得妥妥当当,把处置权交给了Finley先生。

    Finley先生终于无法容忍圣侍继续在这城里了——因为他险些搅动了自己的利益。他的侄子将要从神学院毕业了,Finley先生认为应当由自己的侄子承担圣侍的职位,这样他才能把这座城管理得铁桶一般。他也同样去了封信给教会,大肆渲染圣侍的失职与逾矩,一封信半真半假妙笔百出,真可谓好文采!圣侍因为平日里极少结交其他担任神职者,连来他手下学习的神学生都转去投靠“更有出路”的圣侍,因此这封信递上去后,很正常的没有人会为他发任何一语。在城里,他也只拥有人们向往的心——可是这心又有什么用呢?更何况现在他连这心也几乎要全失掉了。圣侍被看守在教堂的忏悔室,那里阴暗潮湿而狭窄,人们要他在这里忏悔自己的罪过——可他又有什么罪呢?只有人们强加在他身上的。

    至于Aubin医生——被查出来的圣侍的“同谋”,我只听说他似乎也死于瘟疫。谁知道呢。

    “圣侍先生——这是我最后一次称您圣侍先生了。”Finley先生去看望圣侍。“三天后您的革职文就要到了,到那时您将再也无法受宗教的庇护了。我们将审判您的罪过。您就尽了您最后一点价值,在火刑架上赎罪吧。”他道,想要欣赏圣侍脸上任何一点情绪的波动,但圣侍依旧用往日那种平静端庄的模样望着他。圣侍因为饥渴和黑暗而虚弱苍白,却更像一位落难的神明。

    “我问心无愧。”圣侍回答,“不过,悉听尊便——如果我的死能为这座城驱散瘟疫。”

    Finley先生感到一种无能为力的怒火从胸中烧到头顶,他似乎要输给这个一无所有的青年了。他终于丧失了礼仪,一把揪起圣侍胸前的衣服怒火中烧地逼视着他:“我他妈的最讨厌你这种人!装什么美德,哄得那群傻子迷了心窍!每次看到你直着的背我都恨不得要敲断它!你一定也藏着龌龊的心思吧!为什么装得那么清高!”

    圣侍被他扔出去,狠狠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哼。Finley先生稍微满意了些,理平自己因为过大的动作而发皱的丝绸衬衣,轻蔑地看了眼地上的圣侍,就走出去了。

    不管怎样,这个青年的生命已经被他掌控了——他才是赢家!

    圣侍好一会儿才从疼痛里缓过气。他跪下去,摸索出胸口佩戴的神像握在手里,继续为城里的病人们和死者做着祈祷。不过有个影子时时出来扰乱他的思绪,最后他索性让这个影子占据了他的脑海。在这最后的时刻,教义的约束似乎也不再重要了。她现在,怎么样了呢?圣侍想着,用幻想在这一室昏暗里勾画女孩的模样。他被看守后就再没收到过她的消息……她此时在何处呢?一定要安好,我的女孩,一定要安好……我用魂灵祈祷你的平安。

    应当是入夜了,从小通气窗外透来的微光已经彻底消失了。圣侍倚墙坐着,忽然察觉到外面似乎又亮了起来——不是阳光或者月光的颜色,而是一种红橙色的光。他听到隐约的骚乱声,动静越来越大了,一股烟的气息从窗缝里渗进来。外面的看守似乎得了什么消息,脚步匆匆地跑走了。

    圣侍推门出去看——就像推开了另一个世界的门,叫喊声和通红的光一股脑扑进他眼和耳里,还有热量和更呛人的味道。他不明白这是怎么了,望着彩色玻璃上映出的红光,然后听到教堂的大门被撞开了。

    “你还好吗!”女孩一眼就看到了他,朝他飞奔过来:“你瘦了!……他们没把你怎样吧?”

    “我很好,”圣侍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他的女孩:“你还好吧?”

    “我没事,不再多说了!”女孩扯着他的袖子将他朝外推:“你快走!”

    “这是怎么一回事?”

    “还能有什么事——我放的第三次火。”女孩的脸被窗外的火焰映着,眼中一簇火苗跳动:“他们对你做出这种事……你放心,我只烧了Finley那几位的家和这里,这座城不配有神的祝福了——更不配有你!他们亲手把一位神明推了下去!我在后院的稻草堆点了火,救济所为了躲瘟疫去乡下了,教堂里只剩你了!快走!”

    “那你?”

    “我?……我留在这。”女孩的黑眼珠在火光里很沉静:“我留在这赎我的罪。我这把火又不知道要伤多少人……可我要做!他们罪该如此!你快走,只要你平安无事!”

    火舌开始舔舐这座教堂的主体了。木材发出噼啪的哀鸣,热度逐渐灼烫,浓烟灌进来。

    “你和我一起走!”圣侍握住女孩的腕,把她朝外拉着,女孩却死力挣扎着,想挣开他的手。“不,我做的罪我自己担!”她喊,“不要让我造下的孽污了你!你……你要好好的,你要平安,我愿用我的灵魂换你安好!”

    圣侍听到最后一句话,突然醍醐灌顶般的震动了。他感到一种无上的触动、欢欣与酸楚,所有的情感都一齐要通通绽露出来。他终于尝到了、明白了爱的滋味呵!相通的心意竟能让两个人同样的甘为对方奉献出灵魂!他此刻察觉到火焰灼人的热度,似乎终于真真正正地站在这个世界了,不再活在教义里,不再活在人们口里,不再活在一切一切所谓的规训里!爱,这世间最瑰丽的情感……他在她袒露的心里学到了爱的奇妙滋味,因此他的心里也生满了对她的爱。我的神明,您的弟子破坏了规矩进到了尘世,却在所谓的尘世习得了爱的知识——他原本就是再普通不过的人,来源于人世,因此要在人世中才能明晓究竟何为爱。

    女孩还要推他,圣侍却将她紧紧地抱住了。“我和你一起,因为我爱你。”他说。

    “……你,爱我?”女孩愣怔了,重复他的话,而后拼命地摇起头来:“不……不,你不能爱我,你不应该爱我,不应该爱这个……卑贱有罪的灵魂!你应该爱世界上所有人……但不应当爱我!”她的声音哽咽了,手死死抓住圣侍的袖子要把他的怀抱扯开,但没能做到。

    整栋教堂开始颤抖了,火舌舔舐着吊顶的壁画,舔舐着祭坛上的神像。神像的眼睛在火中似乎有了温度,柔和地注视着祂身下的两个孩子。

    “我不顾忌任何地爱着你,如同你爱我一样。”圣侍柔声说,用手把她环得更紧。

    女孩呜咽着。“不,不……我会把你拖下天国的……你是圣侍,你是应当上天国的……”她哭道,“我有罪,你判我的罪吧,这样你还能再踏上天国的路……”

    “天国下去是人间。你让我成为了真正的人。”圣侍温柔却坚定地回答她,“我不能判你的罪——我要与你一同担。”

    女孩拼命扒住他的肩膀。积蓄在她心中的苦悲终于洪水一样倾泻出来。她终于摆脱掉了”鸦女“遭厌弃的命运,嚎啕着泣不成声:“我也……值得被爱吗?——我也能得到爱吗?”

    “我爱你,我爱你。”圣侍一句句地回应。

    火焰逐渐朝他们靠近了,烫人的温度把空气烤得如水纹一般波动,烟滚滚地升上去,有的部件已经被烧得剥脱下来。

    女孩用胳膊圈住圣侍的脖子,抽泣着把脸贴上他的肩:“我好像,好像终于得救了……”

    “那就不要哭了,笑一个吧。”圣侍——不,也许我们应当叫他的名字了——Michael,轻轻捧起她的脸,用指腹为她抹去眼泪:“你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Meteor抽抽鼻子,露出一个最快乐的笑。

    他们在烟雾与热风的包围中对视,看到彼此眼中跃动的火苗。在他们的吻即将落在对方唇间时,这座教堂终于承受不住火焰和高温的破坏,发出最后一声悲鸣,彻底垮塌了。

    这场大火从入夜一直烧到第二天清晨。在人们扑灭最后一丝火苗后,他们呆站着,凝望着教堂烧得焦黑的遗址。这座百年的教堂、华美的教堂、被白鸽环绕的教堂、曾经有一位圣侍的教堂,和它其中精妙的装饰、神的赐福,通通被烈火吞了个干净,再不剩半点形迹。

    人群在霞光里安静地立着,身上蒙着灰,像一座座石雕。从这石雕群里传来微弱的啜泣声。

    有人偶尔抬了一下头,看到在残垣的最高处立着一只白鸽,霞光为它的羽尖镀上一层金色。它身旁钻出一只灰黑的鸟儿,似乎像只乌鸦。

    两只鸟儿抖开羽翼,一起振翅飞走了。那只灰色的鸟儿被晨风吹净了身上的灰烬,抬头张望的人看清了,这是一对最漂亮的白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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