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n you give me one last kis
大概半年前的某个晚上，我在一个酒吧里遇到了Michael。
那时我应该是刚喝光一杯忘了名字的乱兑，这时候他过来坐到跟我隔一个位的椅子上，要了杯红茶。红茶，这让我直想笑，怎么会有人到酒吧喝茶？不过平时我懒得留意这些——别人爱喝什么又关我屁事，哪怕他点蛋炒饭也是他的自由，但刚刚喝进去的东西叫我没管住自己的嘴。酒吧喝红茶，伙计？我转过去逗他，你怎么不去汉堡王吃肯德基？
他扭头看我，声音跟他身上叮呤咣啷乱响的铁扣皮夹克那么不配套，软的像只猫在叫。对嗓子不好，我得保护嗓子。他回答我。
我认出来他是开场表演时那个无人问津的小歌手，抱着吉他在台上自弹自唱，甚至没人在意他什么时候下的台，可怜。于是我决定请他喝几杯，说钱算我身上，就当谢谢他唱歌给我解闷，歌还挺好听，他高兴起来，说歌是他自己写的，来酒吧唱了几天我是第一个说好听的。
我又给他点了杯马天尼，然后就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套他的话很轻松，至少比我这类出来晃荡了几年的人容易，他就像那种第一天上一年级的小学生，带着新奇劲儿挨个把你问的问题热情地回答一遍，自己还得再补充点内容——25岁，怀抱着进军音乐行业的热情离家出走想干出点成绩，今天下午刚因为没钱支付下个月的租金被房东赶出来。他跟我抱怨那个房东有多磨人，每天找一万个借口想涨他的租，连抱怨都是细声细气的，还有他的黑眼睛，漂亮的小卷发和甜蜜的焦糖色皮肤，全让我觉得可爱极了。某些人天生就有这种本领，随时都能让别人觉得他们可爱——“可以喜爱”，于是为了占据他们的“可爱”从而想要为他们做点什么。我想那时我一定也被这种情绪控制了，跟他说他可以来我这儿住。他的眼睛立刻睁得更大了，用那种惊喜又怀疑的眼神看着我。
至少你得过了今晚吧，我说，难不成你今晚真准备睡公园？
他继续用那种属于初出茅庐的小愣头青的惊奇目光看着我，我做出坦然的表情让他随便观察，倒让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那……那多谢你了，你人真好。他说。
人好？我哧地一笑。我自己都没觉得好，他倒觉得这样就算“人真好”了。
走吧，我说，站起来拍拍他：跟我回去。
他乖乖背起自己的吉他跟着我走在半夜十一点里托昂冷冷清清的石街上。喝下去的那几杯酒精混合物此时在我胃里烧起来，被冷风一吹我走路就开始有点发飘。我喜欢这种感觉……我想起来书上说的，脊髓受压迫时的脚踩棉花感，不是个合适的比喻，但我很喜欢。脊髓，被酒精掌控的生命中枢，生命体征……我喜欢，想要把生命体征掌握在自己的手心，揉捏，掐碎，听我掌控，我听我自己的掌控，能够吗……生命，我，划等号，归属权。我一定是又喝醉了，乱七八糟地把词语随心所欲地组织成一段让醉鬼认为自己是大哲学家而清醒后怎么都读不通的人生感慨，可越读不通我就越喜欢，被清醒者正常人丢弃的想法反而给我不被束缚的自由，只属于我的言论，不必在他们脑子里打转转然后被他们的思维纠缠住。自由，你明白吗？自由。飘飘忽忽，飘飘忽忽的脚步啊，踩在天上，踩在风里——不过或许我更喜欢的是这种飘荡的感觉——有一刻我以为自己真的要飘出去，但立刻我就被他拉回来，从绊了我一脚的垃圾桶旁边。
小心，别摔了。他说，看起来挺瘦，力气倒大。可惜酒精同样让他有点飘飘然，他脚步不稳撞在我肩上，我和他两颗就像撞上又弹开的台球。我看着他透出酡红的脸忍不住哧哧笑起来。
为什么笑啊？他问我，结果自己也莫名其妙跟着我笑。两个醉鬼在一块儿是再有趣不过的，于是我和他就这样笑了一路，也不知道自己和对方究竟在笑什么，还把自己也笑得迷迷糊糊，于是他在我被酒精熏蒸朦胧的眼里更加可爱——遇到一个肯跟你傻乎乎笑一路的刚认识几小时的陌生人可不是件容易事。然后我和他做了。起初被我抱住亲吻时他还很有点慌乱，随后倒也主动了。交欢的快感与记忆在酒液的熏蒸浸泡中发酵糜烂，所以第二天醒来时我已记不太清，只觉得一阵腰酸背痛，房间里弥漫着酒精发酵后的酸腐，后调是□□干结后的独特味道。他还在一旁的枕头上窝着熟睡，我轻手轻脚爬起来开窗，扑面而来的凉风掺着汽车和人声的嘈杂，他动了动，费劲地睁开眼，迷茫地看看窗户，然后腾一下坐了起来。
天啊，天啊……对不起，对不起。他道歉，不敢看我，把脸埋进被子里：我昨天……昨天醉了，所以……呃……对不起。
我觉得他有点好笑。你为什么要道歉？我问，指指他再指指我：你情我愿——至少我愿，所以也许应该是我向你道歉。
他从眼角偷偷瞅着我，手指局促地揪着被单。为了不让他再继续尴尬，我给自己披了件外套，去厨房随便做了两份三明治。端过来的时候他穿好了裤子，正拿着自己那件沾满了酒酸和汗味的衬衫皱眉，我就给他找了件宽大点的T恤衫。然后我和他一起坐在地毯上吃三明治，他低着头，指尖在地毯的绒面上画出一个深色的圈。
所以你要来住吗？我问他。
也许……让我再试试找房子吧。他回答，声音因为宿醉带上点沙哑，像砂糖松饼。
我点点头，没再做邀请，看着他把三明治吃完，擦干净手，小心翼翼地背起自己的吉他出了门。
下午我照例去街上闲逛。我租住的房子位于布林斯托区，历史至少有一百年，当地特有的红砖房和水泥墙混在一起挨挨挤挤地堆在石砖街的两边。往前走三百七十八步是个小咖啡馆，隔壁的面包店特色是糖霜可颂，我常买它当晚餐，并且今晚依旧如此。再走四百六十一步就到了一个小路口，一个穿被污渍染得快看不出来是白牛仔夹克的流浪老头每天固定坐在那，哑着嗓用意语唱一首悲伤小曲，我将像往常一样往他开帮的烂皮鞋旁边搁枚硬币。我在这已经停留了三个半月，一切又开始慢慢滑向无聊的尽头。我开始盘算住满这半月后接下来要往哪去，往北？往南？或者东西？沿纬线去长满云杉的雪原还是往西跨过大洋？里托昂已经没什么有趣的了——我已经将要与它建立某种联系。售卖糖霜可颂的中年店主已经熟悉了我的脸，那个路口的老头开始在每天我丢下硬币时嘟哝着问我下午好。这里的一切都开始固定成格式刻板的日常，于是我必须得在浮板彻底稳定前踏出去——我喜欢把自己游荡的行动比作踩着浮板在水上前行的游戏。在那种游戏里你只有不停地踩上一块块浮板才能取得艰难的稳定，否则可能有沉没下去的风险，对于我来说也是如此，在一个地方停留过久将陷入另一种不可知底的水潭，得以让我稳定的只有飘荡本身。
——除了昨晚进了我家的他，稍微带来了点不可控的乐趣，不过也仅此而已。
我在面包店窗口要了块可颂。这该是倒数第几块呢？甜香的热气缠绕在我提着面包的手指上，我转过街角，打算按惯常走到街尾再回去——然后我再次遇到了他。他背着吉他蜷着腰坐在自己的行李箱上，手里捏着一张传单在看，姿势让我联想到冬天缩在角落取暖的猫儿。这时他注意到了我，立刻笔直地站起来，轻声说：嗨。
怎么样？我问。
他没回答，头低了点，手抓紧了吉他背带。
我感觉出他现在有点窘迫——我猜也许是想要独立靠自己的自尊心正在经受挫折，又不想在别人面前露怯，我看着他低垂的睫毛，又觉得他可爱极了。嘿，干脆帮帮这小伙子，我对自己说，至于为什么要帮他，没什么原因，因为我想这么做。于是我开始跟他商量：听着，伙计，我需要有个人帮我付房租，我自己有点承担不起，不过两个人就很好解决了。我的房东不会常来，他住在克林街，离这儿远，神不知鬼不觉地多一个人，他不会知道的。
他抬起眼睛看我，我依旧坦然的让他随便看，最后他忍不住问：为什么——你想帮我？
没有为什么，因为我想，而且这不只是在帮你，还是帮我自己。我朝他勾勾手：来吗？
他站着不动。我转身慢悠悠地往回走，然后听到背后行李箱的滑轮在石板地面上咯噔噔地响起来。他追上我和我并肩走，走了半天突然说了句：谢谢。
我也得谢谢你，我说，你有房子住，我省了钱，双赢。
他笑笑，还有点不好意思，不过很明显地高兴起来了。再次路过那家面包店时我又买了一个可颂，店主把纸包递给我时问今天怎么多买了一个，我把纸包递给身后的他，回答：为了欢迎新室友。
到家后他去整理那点少的可怜的行李，我去热了两杯牛奶，叫他出来吃晚饭。我坐在窗台上，他坐在我脚边的地板上，窗外的天空变成透明的深蓝色，晚风和路灯一起从窗帘间漏进来。
谢谢。他吃着可颂，又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
得啦，停住你说谢谢的嘴，用来吃面包吧。我打断他。
他于是就乖乖地吃着面包，吃完之后擦干净手，轻声说：昨晚……我没想过还能再见到你。
我也一样。我回答，喝了口牛奶。
你真的需要另一个人帮忙交房租吗？他看着我问：还是为了让我不那么尴尬？
我没回答他的问题，指了指他扔掉的可颂纸包：喏，今天我请你吃了可颂，以后你也可以请我吃点什么。
他愣了愣，然后笑了。我会的，我会请你吃点什么。他说，朝我伸手：重新认识一下，我是你的新室友，Michael。
我握住他的手晃晃：你可以叫我Meteor。
Meteor？他探究地重复这个单词：这个称呼很有趣。
名字不过是个代号，所以它得具备点别的功能——比如有趣。我回答。
他咯咯地笑起来。这么看来，我告诉你的名字可真没意思，他说，撑着下巴想了一会儿，说：你可以叫我Mickey——哦，不，我更喜欢Peter Pan。
好的，Mickey Pan，你准备什么时候回游乐园上班？我说，他笑得更大声了。
我看着他的笑脸，突然感到心底起了一阵久违的兴趣。他很有趣，是的，我几乎准备要搜肠刮肚找更多玩笑话来逗他开心了——可是我停下了。我有点累，我说，喝干净杯子里的牛奶，把他的杯子一并收走：我想我需要休息了，提前祝你晚安。
晚安。他在我背后回答。
对某个人产生兴趣是很可怕的事情，对于我来说如此。兴趣往往代表一段新关系的开始，而一旦开始这段关系便不知道要沦落何方——我讨厌，或者说，恐惧这种无法掌控的不安定感，尤其是建立在所谓“稳定”基础上的不安定感，所以我回避任何可能产生的新关系。相熟的陌生人而已。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和他只是每天打个照面问个好——早上九或十点钟我起床，吃口面包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吃，然后打开电脑继续写流水账一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戛然而止也挣不到什么钱的小说，两个多小时后当我饿了他也差不多要醒了，我随便煮点饭充饥或者叫一份楼下小馆子的鸡肉套餐，他更喜欢出门去另一条街买三明治或者土豆泥配橙汁，然后我和他坐在各自喜欢的角落吃着自己的食物，闲聊两句或者什么都不说。午后我去躺在沙发上，倒也不一定睡觉，就是躺着，这时候他练吉他写曲的调子就断断续续地从房间里传出来。四五点钟我下楼去街上，回来时他已经去了酒吧准备演出，我自己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放唱片，写东西，或者只是从一间屋子走到另一间，钟走到十二点就去睡觉，凌晨时在一片朦胧里听到他轻手轻脚开门的声音。某天我从街上回来，拎着可颂开门，发现他还没出去，而是坐在窗台上，旁边摊开两盒丰盛的沙拉土豆泥和肉饼。他看到我回来，笑着冲我招手说，嘿，这次我请你吃晚饭。
今天这么高兴啊。我洗了手坐在他旁边，端起一盘，盛了一勺土豆泥塞进嘴里。
是，因为我拿到了第一笔报酬。他给我展示口袋里揣着的一小沓纸币，脸上有点小小的得意：我离勒嘉德又近了一步。
勒嘉德？我重复这个名字。
勒嘉德音乐学院。他给我解释，我想先攒够学费，再去申请入学。
喔，好志向，祝你成功。我点点头。
多谢。他笑了，然后反问我：你呢？
我嘛——继续到处闲逛吧。我回答。
你一直在到处旅游吗？他像个好奇宝宝一样开始追问。
算不上旅游，应该叫漂流。我说，一指周围掉了好几块壁纸的破破烂烂的墙：你见过旅游住这种房子的吗？
那你下一站准备去哪？他问。
没想好，随便去哪都行。我盯着墙上的地图，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哪。
真自由。他感叹一声。
是啊，我想自由点。我笑笑。
他叉起一块小番茄塞进嘴里咀嚼，我吃了块生菜，一时都没说话。过一会儿他皱了皱眉，跟我说：这沙拉可没它招牌上说的那么好吃。
我上次吃过一家味道很不错的田园沙拉，在几百公里外的某个小镇上。我说，尝试把沙拉酱混进土豆泥里：还得感谢那个西班牙人，带我找到那个小馆子。
你跟别人一起旅游——哦不，漂流过？他用胡萝卜沾了点土豆泥。
偶然遇到而已，就像遇到你一样。我回答。
他点点头，犹豫了一下，问：所以……你像收留我一样收留了他？
不对，是他收留了我。我纠正，他正好租了一间大点的套房，我本来只想跟他过一夜，但是第二天早上突然开始下暴雨，我的火车走不了，前一天我刚退了租，所以只好暂时留在他那过了三天。没想到第四天他说干脆让我做他女友，吓得我赶紧跑掉，又在车站睡了一晚。后来我才知道这家伙是个大情种，对每个见到的姑娘都这么说。我把头发捋到耳后笑了笑：我跑那么快，也真有点自作多情。
自作多情？他重复。
是的。我说，一边反想自己的行为，我恐惧新关系的建立，然而也许本就没有人想过和我建立关系，这是否能算作某种自恋心理？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解释我对于建立关系的恐惧——因为连我自己也许都不明白，就简单地说：我和他的目的都是只为了获取“廉价的快乐”，我还傻到把他的玩笑话当真了，这不是自作多情吗？
“廉价的快乐”？他看着我，我从他的语气里读出一点点不快：所以说，我只算“廉价的快乐”？
我可没这么说过。我笑，盯住窗外树枝托起的半边月亮，把声音放轻了点：但——只追求这种快乐，或者草率地拿它来填补自己的人，也许是廉价的吧，嗯？
他没再说话，只是看着我。半年后我目送火车驶离站台时记忆回到这个有半轮月亮的傍晚，猜测可能正是此时他开始对我产生了被他的性格注定却不应该有的某种情绪——同情？从内心发出的对任何事物的拯救的责任感？我说不清，但我知道这种情绪绝对是种错误，至少不应当对我产生，因为我绝不配被赠予这珍贵的情绪和随后而来的善意与也许有过的爱。令他付出情感却又作弄他的罪魁祸首是我，因此最终我结局如此也是自食其果，我在最后一次望着里托昂的夕阳时如是想。
喔，对了，我突然想起来，问他：我只是再确认一下，你没有女友吧？
什么？——没有，以前交往过一个女孩，不过分手很久了。他有点疑惑，但还是乖乖回答了。
唔，那就好。我点点头，解释：我可不希望跟拥有亲密关系的人发生点什么，这违背我的底线。
他笑笑，表示明白了。
你该不会还是第一次吧？我突然问他。
我……他脸上立刻红了一片：呃……只到过亲吻的阶段，再……亲密一些的，没有过。
真好。我轻呼一口气：You're a good boy.
他用手指卷弄着鬓角垂落的卷发，轻声问：那你呢？
我？没有男友或者女友，只有三次“廉价的快乐”。我漫不经心地跟他讲：第一次是个意大利人，第二次是那个西班牙人，第三次是你——哦不，抱歉，你不是“廉价的快乐”。
唔。他沉默了一会儿，说，not good, not bad.
哈。我被他逗笑了。谢谢，我回答他。
他没再说什么，我和他一起沉默了会儿。
对不起。我低下眼睛，注视着被月光投在木地板上树枝的影子，小声说：本来该和恋人一起享受的美好体验，被我毁了。
噢……别在意，他回答，我不很在乎这个。
我想其实他还是在意的，只不过为了安慰我才这么说，收拾了剩下的垃圾和餐盒起身丢进垃圾桶，走到房间门口时回头跟他道晚安。
晚安。他回应，又貌似不经意地说：我想……你可以再多吃点，你实在有些瘦了。
你也一样。我看着他微笑。
他也笑了，黑眼睛在窗外微黄的路灯光里那么好看。
然后我和他的交集渐渐多起来，不像以前那样老把自己关在各自的房间里。午后他练吉他时我会坐过去听一会儿，他不停地在写曲子，然后弹给我听，说实话他很有天赋——至少我认为如此——虽然我不懂他说的那些乐理，但他制造出来的旋律和节奏每次都能抓住我的耳朵，听众的体验是最重要的。于是我也开始期待他进入勒嘉德学院的日子了。他计划等学成出来后开设自己的账号，做街头歌手，或者去音乐公司，挣钱成立自己的工作室，然后把音乐一步一步做得更好。他问我对他的计划感想如何，我表示很期待，不过说如果换做我的话我会更想当个流浪歌手，人生所有要做的事只有流浪和歌唱。
就像你的故事里那样。他说。
他每天买来午餐后会坐在我旁边安静地看我敲键盘。故事里的女人日复一日地行走，停下，再起步，对她而言流浪才是生命流逝和存在的象征，一旦停下脚步她也许会就此停滞或者立刻死去。
你会从哪天开始安排另一个角色和她一起流浪吗？有天他这样询问我。
我回答说可能会也可能不会。
我可以为故事里的女人希望有这个角色吗？他注视着屏幕轻声说。
我说可以希望，但我没法保证，毕竟我只是个记录者。然后我保存了流水账故事，打开计算机开始算我的积蓄还能撑多久。他看着我对数字加加减减，问我如果用完积蓄怎么办。
大概在哪用完就死在哪吧。我想这么回答，但自己都觉得太过丧气，于是说：就那样呗。
就那样？他疑惑地重复了一遍。
就那样。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就那样”到底是什么样我也不知道，但这个短语貌似能概括人生里一切未知问题的答案，所以我就这么说了。
可我也确实不知道答案。
在这个秋冬之交，里托昂小小地爆发了一场重流感。我并不怎么出门所以幸免于病，而他因为工作几乎天天要去人堆里，所以某天早上一觉醒来以后烧得起不来床，窝在被子里难受得小声哼哼。我真怕他烧出事，又扛又搀才把他弄下楼塞进出租车送到医院，于是他躺在病房里吊了三天水，手背都被扎肿了，可因为病人太多又不得不提前出院。回来的当晚他又开始发热，我把药和燕麦粥端到房间让他吃，看到他正把脸埋在被子里，有点像睡着了。
嘿，你醒着吗？我坐到他旁边小声问，尝试摸他的额头看他有没有退烧，却听到被子底下有轻轻的啜泣声。
怎么了？我问。
他把头露出来，瘦的有点凹下去的脸上挂着几道湿漉漉的泪痕。没什么，我……唉。他哑哑地回答我，也没说出什么，只是叹了口气。
我明白他的感受。独自在外的人一旦生了病，不仅身体要受一番折腾，情绪也一样。平时建好的防线这时候就脆弱了，思绪被病痛搅成一团乱麻，往中间的漩涡陷下去，最后什么都没有了，只剩空荡和孤寂的影子吊在难眠的窗帘上晃悠。
我想给他喂药，他别过头去不吃：吃了也没什么用，还是要等病自己好。
我懂这种时候得顺着他的情绪来，让他心里先好受点，于是准备把碗先端回去，他突然小声说：能陪我一会儿吗？就一会儿。
我马上来。我答应他，拿了条凉水浸湿的毛巾回来给他擦脸。
现在我有点明白，为什么你需要“廉价快乐”了。他轻声说。
我把毛巾搭在他额头上，小声叹口气：可能吧。
他轻轻握住我的手看着我。他的手很烫。
“?Me puedes dar un beso?”（Can you give me a kiss?）他用西语低声说，声音哑哑的，像夜里轻轻哀鸣的鸟儿。
我愣了愣，望着他的眼睛。他黑色眼睛里还没干的泪光在夜里细碎地闪烁，那么孤单。
他一定孤单的够呛了，才会向我讨取一点“廉价的快乐”。但我能给他的东西，也那么廉价。
我俯下去，吻住他的唇。
他的手臂环住我，然后我就倒进被子里，他翻上来继续和我接吻，他的热度传导到我身上，我感觉自己也发烧似的热起来。
我不想是good boy了。他在换气的间歇说。
你得是，但如果不想——就今晚。我回答他。
就今晚。他重复。
第二天早上我在他枕头上醒来，他似乎好多了，正在厨房里做早饭。我从床下拣起衣服穿好，走到他背后：早安，做的什么？这么香。
培根炒蛋。他有点慌乱地冲我笑笑，眼神躲躲闪闪的。抱歉，我昨晚……太任性了。他低声说。
那你感觉好点了吗？我只是问他。
嗯。他点头。
那就好。我说。
然后有一小会儿谁都没出声，只有鸡蛋和培根在锅里滋滋响。
我和你一样。他说，把一份蛋和肉片铲进盘子里推给我，把另一份铲给自己，不知道是在说早饭还是——还是在说其他的什么？所以我没有接他的话，但是——不，我和他不一样，我和他也不能一样。我在心里想，不过也许只是我在此时不想对他说这句话，似乎这样我就能一直和他一样……为什么要和他一样？天，我还是不知道。
他背过身去往面包机里塞吐司，阳光落在他头发上，发梢泛起朦胧的金光。在这天早晨八点的厨房里我体味到一种许久未有的宁静，我安安稳稳地站在厨房的地板上，就像正安安稳稳地站在水面的某块浮板上。一块稳定的浮板太过少见，在我还未踏出这块浮板时我就已经开始留恋它给我的感觉。我必须得踏出去吗？我问自己，依旧没有答案。可是——我想，我可以在这多站一会儿，在他背后，在这间厨房早晨的阳光里。
你在想什么？他回头注意到我的视线，问。
哦——哦。我笑了笑，回答：没什么，我在想我的积蓄还能用多久。
里托昂的冬天很冷，为了取暖得付好一笔电费，而且前几天他住院刚花掉一大部分钱，虽然我帮他垫了点，但在刨去房租后可供他吃饭的就没几个子儿了——可别说我不想帮他，我的积蓄同样没多少，还得留点之后用，毕竟我的破烂小说不挣钱，只能啃老本，我花在里托昂的钱也快到极限了。
唔。他用指尖敲着桌子：是啊，真苦恼。冬天快到了。
在之后几个月的话要尽可能省钱。我盘算着，在脑子里大概列了个清单对比：如果你和我去超市买临期食品回来自己做饭吃，会比天天吃小饭馆省一部分钱，如果尽可能少开取暖器又能省点电费，不必要的东西先不买，够用就行——我想应该能撑到你拿报酬。
报酬……他皱皱眉：说实话，冬天酒吧的生意会差些，我没法保证拿回来的钱会有多少。
那，至少先撑过这个冬天喽。我耸耸肩：一会儿你把床垫搬到我房间。
他迷惑地看着我，我跟他解释说两个人住一间屋就可以少开一个取暖器省电，他倒又开始不好意思起来：我不怕冷的，可以不用取暖器……而且睡在你房间也……不太方便？
得了吧，我说，连那事都做了，还有什么害羞的？再说万一你冻出点事，不是又给医院送钱？
他脸红着笑笑，说不出什么推辞的话了。吃完早饭我和他动手把他的床垫搬进我房间，好在床和垫子都够小，房间还能勉强留下走动的地方。然后我去网站上找代写客单，他还没好全，躺回床垫睡着了。
简直像部粗制滥造的情景喜剧。我看着他安静的睡颜心想。那些剧里都拍烂了的情节——男女主角住在同一间房子里都快搭伙过日子了还滚了不知道多少次床单后对他们各自的朋友说我们只是邻居室友——哼，我倒也没想过有天我还真能出演这种剧本，多少有点荒谬。不过我还是宁愿继续这么荒谬下去，荒谬本身就是一种不稳定一种流浪一种自由……因为我要流浪我要自由所以我要荒谬。我很擅长用自创的理论和逻辑说服自己。我管这个叫“从心”。
之后几个月的日子确实不大好过。一开始我和他还会在超市里买临期食品，后来我俩发现这样还是花钱，他某天晚上从酒吧回来时从流浪汉们那学到一招，直接守在垃圾桶旁边等每天晚上超市打烊扔掉过期食物——这些玩意儿只是过了所谓什么“赏味期”，东西大多还没坏，完全能吃。刚开始我和他脸皮薄，还得等没人的时候才悄悄过去扭扭捏捏地翻垃圾，有人过来就立刻装模作样地往旁边躲，结果好东西全被别人拿走了，后来都明白了喊饿的胃比脸面更重要，于是每次超市来倒垃圾直接冲上去大拿特拿，挥一挥口袋不留一片菜叶，回去的路上沾沾自喜地互相比较战利品。未加工的菜品被我煮成一大锅炖菜塞到冰箱里，每天吃饭的时候加热一部分，再方便不过而且还省天然气，但主食只有超市丢出来的各种意大利面，我倒还适应，他后来告诉我说一看到这面条他就觉得这东西简直像虫子在他肚子里扭来扭去，实在吃的心烦，说来也是他运气好，或者老天都看不下去，第二天我就捡到一小袋大米，于是午餐难得有了几顿米饭。就连洗澡也要精确掐准热水器烧好一整箱热水的时候关上，然后两个人轮流进去飞快把自己清洁干净。为了挣点钱我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刷新各个网站试着接客单，然而真正能接到的没几个，又难做钱又少。而他被亲爱的老板以冬天酒吧生意不好的理由挪到白天上班，凡是去过酒吧的人都明白晚上才是驻唱歌手赚钱的好时间，他不得不包揽了点打杂的活才没被经理踹出去。里托昂的天气越来越冷，然而取暖器不得不随着钱一点点少下去而开得越来越少，于是我和他索性把床垫都搬到地上挤在一起睡，套上所有能套的衣服，把所有能盖的东西通通压在身上——这次他倒没再害羞，因为寒冷几乎是实实在在地威胁生存了。磨合了几周后我和他才找出最合适又能尽量舒服的睡姿，但依旧不妨碍一周里有两三天醒来时脖子酸腿痛。冷的睡不着的时候我和他缩在被子底下看窗外的树枝在夜风里晃荡，我数它究竟晃了几次，他说他从树枝的摆动里看出点舞蹈的影子，这让我很佩服他，他的眼睛比我的眼睛看到的更多，他想的似乎也比我想的更多更久——他从树枝想到舞蹈，从电线上停着的鸟们想到曲谱，我却永远只是在同样的故事里用不同的句式和用词写下同一句“月亮长在树枝上”。他盯着树枝跑神的时候我偷看他的眼睛，我在他眼睛里又是什么样？也是我所认为的某种不成型的空洞存在吗？不过——不过，他怎么看我又与我何干，我们——我和他，只是相熟的陌生人。他的眼睛在此时恢复焦距，看着我看他的眼睛，轻轻笑一笑，把头埋进被子里。我要睡了，他说，有点困了。晚安。
好梦。我说，把眼睛闭上。珊瑚绒和棉的织物里逐渐浸润了他的体温，一股空荡荡的热气从他睡的位置弥漫过来。我把手放在我和他之间的空隙，明明我和他此时已经挨得再近不过，我却只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悬浮在一片微温的没有支点的虚空。我和他总要分道扬镳的。我在那一刻前所未有地清晰地感受到这个早已注定的事实。然后我睡着了，没做什么梦。
这样拮据的日子——最后几个星期我和他几乎是靠面包店卖剩不要的黑面包和过期麦片过活，因为天然气的钱也得节省，出门时往身上穿够能穿的所有衣服，最外面套件勉强维持体面的大衣——终于在他争执了好几次后才拿到酒吧经理补给他的三个月报酬后终止了。那天下午我刚掂着一袋子黑面包打开门，他迎面扑过来抱住我的肩膀高兴地又蹦又跳，说他终于拿到了报酬终于不用再吃木头渣子一样的面包终于可以随便洗热水澡终于可以拥有暖风十足的房间，说着他就把我手里的木渣面包甩在桌子上，豪气十足地一挥手说：走，我请你出去吃饭，去吃最棒的牛排和土豆泥，还有海鲜汤！于是我就跟着他跑去三个街区外一家超棒的餐馆狠狠吃了一顿，接着他去特价店买了那件他心心念念一个多月的厚外套，然后我和他回去痛痛快快地洗了一次不用关水阀的热水澡，把取暖器开到最大功率，舒适地半躺在床上，同时发出满足的喟叹。
这才是人过的日子。我说。
他微闭着眼轻轻点头。
长久紧巴巴的生活在此时突然的舒展，让我在热乎乎的暖气里满足到有点迷糊了，于是钻进被子里打算睡觉，然后我感觉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动作，他也躺下了，说：是因为突然轻松了吗？我现在就有点困了。
我本来打算提醒他点什么，但最后还是没说，我想他也一样。我和他默契地都没有提起他该把床垫搬回房间的事——我突然觉察到此刻的暖意里对方的体温是极重要的一部分，似乎缺了这部分就不再这么温暖，或者说之前那些拮据的日子会更加寒冷。
我伸手关了台灯，窗外是里托昂冰冷的深蓝色夜空，我隔着窗户都能觉察到这块坚冰刺向眼球的寒气，睡意莫名其妙地消散了大半。我的余光扫到他脸上，他的眼睛也睁着，正倒映出点冷光。他注意到我在瞄他，说，真是奇怪，关了灯反而不困了。
嗯。我应了一声。
他的目光又落在窗外的树枝和从树枝长出的新月上，我继续看着从他眼睛里倒映出的里托昂的夜空发愣。他突然轻笑几声，说了句：got you.我回过神，发现他正盯着我的眼睛微笑。
什么？我问。
他冲我露出那种顽皮狡黠又有点羞涩的微笑，说：我之前总以为是错觉，这次终于抓到你了。你在偷看我的眼睛。
我可没偷看，是光明正大地看。我说。本来我也就没想过躲着他。
他哧哧地笑起来。Bad girl.他说。
Bad boy.我回敬他。
他笑的更开心了，眼睛里的光跟着动作闪烁流动。
我突然忍不住问他：嘿，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模样呢？
他愣了一下。我安静地看着他思考，然后他回答：就是你本身。
我好像忽然松了口气。那挺好。我说，谢谢。
为什么要为了这个说谢谢？他问，这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答案了。
就是觉得……就是觉得有点惊讶。我说，在路上遇见谁都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打个照面就过去了，就像谁也没看见谁似的，我还没想过能在谁眼睛里留下点印象——老天，这可真不像我该说的话，听起来简直像卖惨……呃，我真讨厌这种感觉，你别在意。
他安静地看着我。我看到你了。他说。
我注视着他的眼睛，他眼中倒映出的里托昂冰冷的天空像一块安定的浮岛，我就突然莫名其妙地忍不住笑了下。好了，睡吧，明天你可还得早起去上班呢。我说，拉起被边盖住他的脸：晚安。
晚安。他的声音从被子底下闷闷地传出来。
临近圣诞和新年，酒吧里的客流量猛涨，又因为假期快到招不到人，经理恨不得把他一个人劈成三个用，于是他每天忙得脚不沾地，中午吃饭都没时间，我就做好了给他送过去。每次走到酒吧门口，我隔着玻璃门找他，大部分时候会看到他在打扫卫生，每次看着他那双修长纤劲应该用来弹吉他拿麦克风的手里握着块破布擦桌子，我都要在心里暗骂这经理可真他妈的没眼光。他吃个饭都要赶快往嘴里塞，看得我实在担心他的胃吃出毛病，就去帮他干活，刚开始他还紧张兮兮地拦我，说万一被经理发现了他的工资可就危险了，我说他待在他的办公室里吹空调泡妞不是更舒服所以干嘛还特地跑出来监督你？他耸了耸肩表示我说的有点道理，所以之后我每天下午人多的时候来帮他干活，到他换班为止。
明明是来做驻唱歌手的，没想到最后成了服务员，走出大门后他无奈地冲我笑笑，好吧，我想我得先攒点路费，换一个愿意好好对待驻唱歌手的地方——或者还是先继续做服务员，然后就能直接去勒嘉德了。他说着，突然转过来看我：你呢？新年快到了，有什么计划吗？
你知道的，我一向没什么计划。我实话回答。
他好像有点失望。可以有的。他小声说。
那——也许会有吧。我说。
如果有了，可以告诉我。他说，低下眼睛笑了笑，给自己找补：噢——我只是好奇。
好，会告诉你的。我笑着回答。
我哪有什么计划啊？一片随着洋流漂流的水花，漂到哪就算哪。不过我想哄他开心。未来于我如何完全无所谓，不存在的东西能伪装在字眼里让他笑笑也挺好——而我也会因为他开心而觉得有趣。这时候我突然想起第一次遇见他之后我曾对自己说过的话：他，带来了点不可控的乐趣，仅此而已。可是现在——这种乐趣正在充满我往后的一段生活，还似乎要再往之后的日子扎根，想到这里时我竟然忽的有一瞬间的恐慌，是的，恐慌——然后路边的红砖楼背后升起烟花炸散了我的念头。
看，他惊叹着，真美。
是的，真美。我应声，观看那些出现又消失的灿烂色彩，有点羡慕它们。
快要新年了。他说。
是啊，快要新年了。我说。
圣诞节的假期我和他还是待在里托昂，我无处可回，他则是被猛涨的票价搞得没法飞回加州，只能把礼物单独寄回去，自己留下等下一个有足够路费的圣诞节。平安夜那天酒吧经理竟然舍得答应给他放几天假，早上他给父母打了很久的电话，挂了电话之后发了一会儿呆，看看空空荡荡的房间，回头看我，说：也许我们可以稍微装饰一下，至少有点过节的气氛。两个人也能过个好节，对吗？
我觉得没有必要，但还是跟着他去街上买了点装饰品回来到处贴，单纯为了不那么无聊。不过他把小彩灯串打开以后我承认确实有点意思，五颜六色的小亮点沿着墙边闪闪烁烁，倒也好玩。
他满意地欣赏自己的作品：真棒，一下子就有节日的感觉了，不是吗？
嗯。我点点头，看着那棵小的可怜的圣诞树，即使它那么小，也让我觉得树底下有点空——没有礼物。我想起来了点什么，对他说：我下楼一趟，我去买点好吃的，毕竟是节日。
好，路上小心。他继续专心致志地捣鼓他的小彩灯，尝试把它们围出形状。
我到了街上的一家帽店。店里不止卖帽子，还卖一些围巾手套之类的织物。我叫来老板，让他把橱窗里那条灰色羊绒毛巾拿出来包好。这家店在酒吧的必经之路上，有好几次从这路过时他都会偷偷瞄一眼这条围巾，但也只是瞄一眼——围巾下面的价格牌让他没有继续看下去。
圣诞快乐，女士。老板把袋子递给我，特意绑了一个蝴蝶结。
谢谢，圣诞快乐。我推门出去，门上的铜铃叮叮当当地响起来。手里的袋子让我的心情莫名其妙地好了起来，在路过那个流浪老头时我没再给他硬币，而是掏了几张纸币递给他。
谢谢你，姑娘。老头哑声说。
不用谢，圣诞快乐。我回答。
我提着炸鸡和披萨进门时他向我展示他在墙上用小彩灯围成的一棵圣诞树。现在这有一棵更大的了。他高兴地对我说。
我走过去，站在这棵闪闪发亮的圣诞树下，对他说：我有个礼物要给你——噢，抱歉，是不是要到晚上才能给你？
我看到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没关系，他说，我可以忍到晚上再拆。
可我忍不到晚上。我说，把袋子递给他。
他打开袋子，然后捧着它，看着里面的东西。哇哦。他低声惊呼，抬眼看看我，又难以置信地看着袋子里的东西。你怎么知道的？他问，声音都开心地有点发抖了。
你那点小心思，谁都能看出来。我笑着回答，把围巾拿出来挂在他脖子上：怎么样？喜欢吗？
喜欢。他的手捏着围巾，眼睛盯着我。喜欢。他又说了一遍。
喜欢就好。我对他的回答很满意。至少钱没白花。
我的礼物……好像有点拿不出手了。他低下头，从口袋里掏出两张长方形的纸：是今晚烟花秀的入场券，那天我看你盯着烟花看了很久，觉得你会喜欢……但是和你的礼物比起来，似乎有点太轻飘飘的了。
你送什么我都会喜欢。我说。
他抬头看我，忍不住扑哧一笑：真的吗？你不用为了安慰我骗我。
真的。我说，指着墙上的闪光圣诞树：我对它发誓，怎么样，够真诚了吧？
他的眼睛就笑得弯弯的。然后我和他一起享用了圣诞炸鸡和圣诞披萨，吃完饭他立刻就围上那条围巾，带我出门往烟花秀的地方去——是个游乐园。他说：我们可以先痛痛快快地玩一圈，玩累了还能看烟花，是不是很棒的安排！这个下午我和他几乎玩遍了整个园区，他还要我陪他坐了整整三次过山车，弄得我腿抖了好一阵儿，这坏家伙一边扶着我走一边笑，笑得连路都走不稳，差点把我也拽翻。
You bad boy！我骂他。
The whole world has to answer right now, Just to tell you once again——who's bad！他冲我唱了一句，然后大笑着撒腿就跑。
我看着他跑远又回头往我这跑来，突然觉得偶尔过个节也挺不错。我已经很久没过什么节日了，节日对于离群的鸟儿没有意义，只有计时的作用——但是偶尔回到人群里的感觉倒也有趣，就像被一根细细的绳重新拖住，我在此时重享了基因携带的来自千万年前祖先对于群体的渴望和回到群体后的安宁。我回过神，他已经跑到我面前，朝我伸手。
还想玩什么？他眼睛里都是笑意：我带你去。
我握住他的手，就像握住那根绳。什么都行。你带我去。我回答。
于是他神秘兮兮地带我去摩天轮底下排队，但迟迟不上去，快排到我们的时候他就拉着我重新走到队伍末尾继续排队，还时不时看一眼表。我搞不清楚他又在计划什么鬼点子，还没问他，他自己就先忍不住了，趴在我耳朵边跟我说他算好了摩天轮登顶的时间，等烟花秀快开始的时候坐上去，到了顶点正好能看到烟花。在最高处看烟花一定更漂亮。他说，连笑都要偷偷捂着脸，生怕别人从他的笑容里解码这个别出心裁的创意似的。这是给你的惊喜，只给你，所以就暂时先不能让别人知道了。他一本正经地说。
我可真荣幸。我也笑。
在又给两对情侣还有一家人让出位置后他终于满意地带着我坐进座舱。真担心我没算准，看不到烟花。他兴奋又紧张地在位置上四处张望。
那也是烟花迟到了，不是你的原因。我说。他笑起来，看上去轻松了些。我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其实我也像他一样又期待又紧张，两个人心思都没在聊天上，不自觉地偷偷往外瞄着，数离顶点还有几个座舱，担心烟花突然蹦出来或者不肯蹦出来——但他算的还真准，在座舱快要到达顶点时从远处传来一声闷响，一朵银色大花在半空中炸开，紧接着是各种颜色的烟火不停地在紫黑色的空中绽放。
你看！他欢呼起来，真美！
是啊，真美。我回答。
快闭上眼睛许个愿，他说，在摩天轮最高点许愿就能被上帝听到——而且今天你还能离圣诞老人的雪橇更近，他说不定也会听到。
我看着他真的闭上眼睛认真地默念愿望忍不住笑。愿望，我会有什么愿望呢？我正思索着，一朵硕大的金色烟花突然在不远处炸开，他在这时睁开了眼睛，焰火的光映亮了他的小半张脸，我看到他的眼睛里盛开了两朵金色的花。
我在想什么呢？我在想什么呢？我望着他眼里那片灿烂灼热的花，思绪奇异地断出一片金色的空白。我的视线里忽然只剩下他的双眼，就像此刻我的世界忽然只剩下了他。
“Can you give me a kiss?”我听到自己问他。
他愣了一下，然后羞涩地笑了。然而他并没有立刻动作，而是小心翼翼地问我：“Can I?”
我看着他眼中闪烁的外面烟花的斑斓色彩，回答：“Yes.”
他温热的嘴唇贴到我唇间，停了三秒，离开。
他的呼吸缭绕在我脸上。我伸手揽住他的肩。于是他的唇又贴了过来。
没有其他更狂热的动作，似乎也没有任何情欲的意味，我和他只是这样用唇互相摩挲依偎，直到座舱快落地时才分开。我先跳出舱门，他跟在我背后，故意走得慢些。我猜他一定又在脸红，心里突然多了点恶作剧成功的快乐。啊，我可爱的绳子，我可爱的牵引者。想继续恶作剧似的，我把手背到背后勾了几下，想看看我的绳子，我的牵引者，是否还会继续在这个绚丽的夜晚拉住我——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了我的手。他走到我旁边，低着头悄悄地笑。
我听到心脏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我突然感觉特别高兴，太高兴啦，高兴得要飞起来一样，于是我拉着他开始奔跑，跑得想要飞起来。我大喊，我欢呼，胸中绽放的烟火从我的喉咙里鸟一样地飞出来，飞到他耳朵里，飞到他喉间，我听到他和我一样开始欢呼大喊大笑。我感觉到我的每一步都结结实实地踩在地上，我似乎可以一直跑到地平线。跑，只是跑，脚下没有了那些晃晃悠悠的浮板，是沙漠是草地是什么都没关系，我一步步地踏在地上，正被那根细绳稳定地拉住。
今晚我是世界上最开心的人！我喊，然后大笑。
今晚我是世界上第二开心的人！他也喊，大笑。
我和他就这样一路跑回出租屋，一边喘不上气一边还继续笑，然后继续拥抱，接吻，在床间滚成一团。第二天早晨醒来后我和他懒洋洋地窝在被子里不想起床，我搂着他的脖子玩他额前掉下来的一撮卷发，看窗帘漏进来的阳光正好照在他脸上，突然问他：你猜昨晚烟花在哪里最好看？
哪里？他好奇地问。
你眼里。我望着他被阳光再次映开金色花海的眼睛笑，给了这样一个土到掉渣但确实真心诚意的答案。
这之后我和他的关系进入了一种独特且暧昧不明的境地：我和他如同普通情侣一般——如同，而不是确实——拥抱，接吻，滚床单……噢，反正情侣之间会干的那些事我也早和他干过，但是真正进入这种境地的时刻源自那个圣诞夜登顶的摩天轮。不过我和他谁也没提出把这种关系更推进一步。我不清楚他现在的想法，只是从日后他的行动推测，他这时也许正在认真地考虑我和他的未来是否有机会交叠并行并且一直并行下去，这是对我和他两个人的尊重，我欣赏他这样的谨慎，也感激他没有早早打破这种微妙的平衡让这种关系变质，是的，变质——我想我说过不止一次，我恐惧亲密关系的产生。只有在这种微妙且飘摇不定的平衡下——就像我飘摇不定的流浪生活——我还能拥有暂时的平静。
但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不变的东西就是变化，不是吗？尽管我期望它就这样保持下去，可我还是察觉到一些变化——我真希望是自己太过敏感。新年开始的第三天我照常去帮他的忙，回来的路上在一个垃圾桶旁边听到了细弱的猫叫。我和他围着垃圾桶转了一会儿，发现里面的垃圾袋上趴着只猫仔，似乎被吓到似的叫得更大声了。
小家伙，小家伙，别怕。他温柔地叫着这只喵喵呜呜的幼崽，伸出手去尝试抚摸它，猫仔应该是感觉到他的温度，一头扎进他的袖管往里钻。
他把猫仔从袖管轻轻地拉出来，揣进外套内侧的口袋，用他的黑眼睛看着我：我可以把它带回去吗？把它这样留在这它会冻死的。
当然，我点头：我也正准备征求你的意见。一会儿路过楼下超市的时候记得提醒我去给这个小东西找点奶粉。
太好了。他笑，伸手摸摸小东西毛绒绒的脑袋——小家伙不叫不咬，在他的口袋里满足的咕噜着：我们一定会照顾好你的。
我们？我不禁重复一遍这个词。我们。这个词让我猛地有点呼吸不畅，我很少很少，自从漂流开始后就再也没用过这个词，而他此前与我对话时似乎也不怎么用这个词来代表“我和他”，直接用“我”和“你”。
是的。他看着我，似乎有点迷惑我为什么要重复这个词：当然是我们，难道你又不愿意照顾它了吗？
不，抱歉，我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摇摇头没说话，跟着他去超市里买了奶粉——不过并没有派上用场，这小家伙已经能吃东西了，为了不浪费只能由我和他——我们——喝掉。他给它取名叫Jam。
一月份快结束时的某天他带回来了一卷壁纸。我问他买这东西回来干什么，他指指那些早就从墙上掉下来又被我用双面胶勉强粘上去的破烂壁纸说：我觉得有必要把它们换一换，让我们住的地方更——呃，更漂亮。
我们。又是这个词，让我的呼吸又紧了紧。我本以为这只是偶然现象，可是在之后的时间里他似乎越来越多用这个词——我们：我们的新壁纸真好看；我们的Jam长得真快；我买了一盆向日葵，我们把它养开花好吗；我们的出租屋变化真大，感觉就像另一个家一样了。我们，我们，每次我在听到这个词语时心就会发一下颤，我真希望只是我太会多想太过敏感，把他说话习惯的改变当做了“变质”的标志。我们——在我多疑又敏感的思绪里它已然成为一根绳索把我和他绑缚在一起，圣诞夜的可爱绳索在此时却让我惶恐。我恐惧亲密关系的产生，因为我不知道一旦产生这种关系我脚下的浮板将被水浪搅动到何种程度，是让我依旧能够勉强前进维持流浪的平衡还是让我掉进去没入深不可测的陌生水潭。我又觉得自己真是自恋自大的可笑——也许本就没有我所谓的“亲密关系”产生，我承认，我承认我对他生出了感情，可他不一定，我甚至没想出来有哪种可能他会对我有“感情”——出于对一个独身流浪者的同情和共情吗？那么同情和共情能否等同于……“爱”？我姑且先以为有“爱”的存在吧——我想它不等于，基于同情和共情建立的“爱”是不会稳固的，当他不再同情我时这份“爱”是否就要消逝？我不知道，但我意识到如果我想要探究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就需要将自己绑定在“亲密关系”这个令我恐惧的事物上。我一边恐惧“亲密关系”的产生，一边又无法探知这种恐惧的来源，一边又不能预测这种恐惧的尽头，这让我的思绪整日绕着这些事打转，在西南风慢慢吹来的春天里萎靡下去。他当然观察到了我的变化，关心我怎么了，我无法向他解释我这可笑的恐惧，也……不想向他解释，于是只是轻描淡写地归为换季身体的不适应。是的，我不想向他解释，因为我猜想一旦向他提起这些念头就是彻底与他断离的开始，而我——而我却已经太贪恋他给我的情感了。我们。他在说出这个词的时候……我……除了惶恐竟还有了一点喜悦，似乎这样就是他愿意把我和他绑在一起了，我竟然开始隐隐地期待他愿意和我一同站上浮板，向看不到的浮板的尽头无尽地奔跑，奔跑，只是奔跑，我握住他的手，就像握住一根不会断的绳子……可是他不应该踏上浮板，他要去勒嘉德，他要成为歌手，他要做个good boy，他应当拥有一份忠诚而长久的亲密关系直到人生尽头。他的每一步都结结实实稳稳定定地被计划好，不像我一般随波逐流。夜里和他躺在一起时我常常搂住他的脖领，他的呼吸萦绕在我耳边。我正在清晰地感受到他的身体，可是我又似乎永远碰不到他，只有他的呼吸，温热的，他的味道的，时断时续地包围我，然后消散在窗外里托昂深蓝色的夜幕。我清楚地猜想总有一天我和他会彻底分道扬镳，可我现在只想抱住他，就像将要溺水的人抱住一块浮板，身下是将要吞没人的深水，而这块浮板也不知何时会沉没。将要溺水的人没有选择，而且我也不想放开他，我贪恋他——尽管我知道我继续拥抱他是一种极其不明智的行为，我甚至可能带着他一起向深水中沉没。我在每天早晨都颤抖着祈祷这种微妙的平衡再维持久一点再久一点，让我留在这块浮板上的时间再多些……但我也明白这只是妄想，因此当那天来临时我也并不惊讶。
那天——应该从好几天前开始，我照常去帮他打工，拿了清洁用品出来后我看到酒保正勾着他的肩跟他说着什么——他跟酒吧里其他员工关系都不错——他则低着头笑，像在想什么事，手摆弄着吧台上的酒杯。在看到我之后他们同时跟我打招呼，酒保往他背上拍了一巴掌，把他推过来：去吧伙计，快去干你的活，别让人家累着！
他走过来接过我手里的清洁剂，表情有点微妙。我问他怎么了，他说下班之后再告诉我。下班后到面包店买可颂时我又问他怎么了，他轻声说：没什么……他们，呃……觉得你是我的女朋友，告诉我要好好对你之类的……就这些。
女朋友。我低下头摆弄自己的手指，努力抑制住呼吸，不让它因为慌乱而过快从而被察觉。正是在这个时刻我察觉到我欺骗了自己，我所幻想的那种平衡正在走向崩溃的边缘，我已经无法再维持它，所以需要我主动打破并让它彻底崩裂，我才能回到我所熟悉并能安心的原有的生活。但……但太困难了，我意识到与他这段时日的相处使这种联系深密地扎根进记忆，这种扎根带来的新的破坏与建设同样让我发生了变化，我……我无法像从前那样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这根系牵拉着我让我发痛……我只能柔和地把这些根系从我身上拔除而不是坚决地斩断。因此我只是低声说：你知道的，我不是，对吗？
我自以为这是我的否决，但它也确实有点过于柔和，我想正是这个回答让他产生了误解，以为我是因为还未从他那里得到确切的肯定才会如此答复。如果早知道有这一天我情愿把他留在大街上没有把他带回来，情愿没有在酒吧遇见他，情愿从没有到过里托昂，那么这一切都将从未发生过……我就不会亲手破坏他送给我的情感，一切都不会走向崩塌的结局。
那天早上出门时他没有让我送午饭。总让你来帮我工作，我也很不好意思，他说，今天你就在家里好好休息。于是我就待在家里，直到他下班的时候给我打来电话：今天我拿到了工资，我请你吃饭，快来。
我按他说的地址找到那家餐馆，他正坐在那，看上去有点紧张不安。
恭喜啊。我走过去坐下来，这个月的工资一到手你去勒嘉德的钱就攒的差不多了吧。
嗯。他有点心不在焉，手指扣在一起。
我以为他心情不好，就闭上嘴安静地等饭。他愿意说的时候就会说出来的，我没必要一直追问。菜到了，我和他依旧安静地吃着，他时不时抬眼看看我，然后放下了叉子。
Meteor。他很少这么正式地叫我的名字。
怎么了？我看着他。
我……虽然我想过很多种方法，但我还是没想好该怎么告诉你更好……所以我想，也许直接说是最好的。他望着我的眼睛紧张地笑笑，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盒子，打开。
我看着盒子里的那个东西，似乎无法思考了。它在暖光的灯光下发出温柔的环形银色微光。
你愿意做我的女友吗？他轻声说，羞涩地微笑。
天啊，天啊。其实我有一瞬间的狂喜，但随即就陷入一种巨大的惊恐和无助中。不，不不不。平衡打破了……我感觉四周的墙壁都在向我压来，暖光的灯光变得灼烫似乎成了烧灼我的火焰……不，不……脚下的浮板咔嚓地开始断裂，我正在坠入我不想坠入的深潭里下沉，而我唯一能做的只有逃跑，立刻逃跑，离开这里。我唰地一下弹了起来，我想我的脸色一定很可怕，他被我突然的动作吓到了。
你怎么了？他关切地问。
你……你为什么要我做你的女朋友？为什么？我听到我的牙齿在咯咯地打颤，如果你没说出这句话我还可以和你……为什么……不……
他愣怔地望着我，黑色的眼睛里一片迷茫。
天啊，天啊。我不能再看他的眼睛，我感觉这座餐厅也要塌陷了，极大的恐慌让我不由得迈开脚步从大门落荒而逃，在街上跑，跑。我不知道要跑到哪去，我也不想管我要跑到哪去，我只想跑得再远一点再远一点，把我身上的那些根系扯断。一切都变得让我恐慌，我在一块块断裂的浮板上狂奔。不，我需要让我回到原来的轨迹，我只能在漂流和荒诞里才能取得暂时的安定……我需要安定，我需要回归从前……我的脑子一边混乱一边清醒，我看着我自己跑到了三个街区外的另一家酒吧，灌酒，被一个男人搭讪，然后把男人带回了出租屋——他没有回来，而我现在无法关心他去了哪里，我需要先控制我的恐惧让我安定让我正常。这个醉醺醺的男人开始解我的衣扣，我想看清这男人长什么样，可我不断地且只能想起半年前我第一次在酒吧遇到他时他因为酒精泛红的脸。我感到一阵剧烈的恶心，把这个男人推开。男人跌跌撞撞地歪倒在床上扯起了鼾声。我坐在男人旁边，无法思考接下来该做什么，这时候门锁咔哒一声响，他推门进来，看到我和倒在床上的男人，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全部消失了，安静地站在门边看我。
“廉价快乐”？他低声说，指指那个男人，又把指尖对准了自己。
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是啊，确实是我把这个男人带回来，确实是我要回到原来轻浮的只要“廉价快乐”的轨迹，确实是我要彻底断掉跟他的联系——可我仍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什么？他不是“廉价快乐”？可我的行动分明已经表明我在拿他当“廉价快乐”……就算我完全不想这么做，我也已经做出来了。
他收回目光，转身，不轻不重地关上了门。我听到他下楼的脚步声。
男人被关门声吵醒了，迷糊地看着我。
滚出去。我低声说，把这个人赶走了。
然后我冲进浴室打开花洒清洗自己。热水慢慢变成了冷水，我在冷水里缩成一团，用力地搓我的皮肤，一边干呕。我头一次觉得自己如此恶心。婊子，我开始撕扯自己的头发，谩骂，你真他妈是全世界最下贱的婊子。我扇自己的耳光，用指甲抓挠自己的脸，似乎抓掉一层皮我就能从中逃出来，摆脱这个该死的世界和这个蹲在地上无用地惺惺作态地惩罚自己的臭婊子。直到我被水冲得浑身僵硬，我才从浴室里出来，用一块毛巾裹住自己，倒在床上闭眼昏睡过去。
再醒来是听到开门声。我睁开眼，看见他站在门口：你醒了。
我不知道该回答什么，看了看表，已经快要一点了。酒精和冷水让我头痛欲裂。
我要去勒嘉德。五点的火车。他平静地说。
我把每个字听的清清楚楚。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嗯？你要的——跟他断开，继续过你那荒谬的浑浑噩噩的生活，嗯？
我张了张嘴，最后只是说：等我，我送你。
我去找房东退租，回来路过银行时把所有存款转到一张银行卡上，改了密码。等我进门时他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和他来的时候一样，吉他包，行李箱，只是多了Jam和向日葵花盆。这间出租屋重新变得空荡荡的，墙上新贴的壁纸在阴影里模糊不清，看上去就像又变旧了一样。
走吧。我说。屋子里的东西也没有什么收拾的必要——本来就没多少，现在几乎全没有了。
在路边等出租车时我把银行卡递给他：我这还有点钱，拿着它吧，万一你的不够用。密码是你的生日。
不了，谢谢。他回答，那么的生疏与客气。
我只好把这张卡塞给那个流浪老头。留着它也没什么用了。
我和他在路上一言不发。我从未如此希望过这辆出租车再开慢点，再开慢点，最好永远都不要开到火车站——当然是不可能的，我和他下车的时候我觉察到心口一阵被剥离的痛楚，那些根系正牵拉着我的皮肉摇摇欲坠。
痛什么呢？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我嘲讽地笑了笑。
我和他在月台等待火车进站。鸣笛声近了，车头轰隆隆地驶进车站，在汽笛和人声里我转头看着他：“Can you give me one last kiss?”
他看了我一眼，然后俯过来。我感到一点温热在我唇间轻轻地碰了一下，转瞬即逝，然后他转过身，没入了往车厢去的人流。
我看着他的背影，想起圣诞节在摩天轮上，我要他吻我，他没有立刻动作，而是真诚又珍视地问我：“Can I?”
而刚刚的那个吻就像是只为了完成我对他下达的指令，只是为了满足我的最后一个心愿。
在这一刻那些根系被彻底拔除了，一阵锐痛让我忍不住靠在墙上喘息。什么狗屁的“对亲密关系的恐惧”，什么“从心”，我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大最可笑的怂逼和软蛋。我要的自由才是他妈的捆住我的那根绳子，让我为自己的懦弱找借口，让我被框在自己给自己设定的准则里不肯跨出一步，让我掉进深不见底的水潭里。我的绳子——我的绳子从来不是他，而是我自己，他是来割断我的绳子，他是来把我从束缚里解救出来的，而我却把他推走了。
他的身影越来越远了。我想喊他，可我喊不出声。在这段时间里我从来没喊过他的名字，因此我竟一时想不起来他叫什么，也忘了该怎么发音。如果他在这时回头看我一眼，我一定会疯跑过去跟上他——但他没有，消失在了车厢门里。
懦弱，太懦弱了。甚至连挽回的机会都要等别人给你，懦弱又无能的蠢蛋。我开始止不住地大笑，笑得弯下腰喘不过气，笑得眼泪哗啦啦止不住地流了满脸。
火车拉响了汽笛，慢慢向前驶去。我看着火车在视野里变得越来越小，然后被月台的柱子挡住。我想再多看看它，于是快步跳下月台站在轨道上。在这里我能毫无阻挡地看着它，远处的夕阳落了一半，这辆火车正在朝正西前进，看起来就像往太阳上开一样。
我笑了笑。
在背后刺耳的汽笛声和人群的惊呼里我轻盈地飞了起来，飞得很快，似乎能追上那辆火车一样。我从来没有如此自由，我身体的每一部分也是。我的脖子被迫扭了半圈，正好能看到从我背后驶来的让我飞起来的火车，我的一只眼球也飞了出去，在神经扯断前的瞬间它看到自己正在往太阳上飞。另一只眼睛看到的是四处喷溅的血花，它们都在往太阳上飞，自由地飞，永不被束缚地飞——可我还是没追上那辆火车，而是沉重地砸在了地上，就像沉入水底。
我仅存的眼球看到车头上的脏污和呕吐的旅人，感到十分抱歉。真是添大麻烦了，甚至还可能得麻烦明天的新闻给我留一条位置。
但这确实是我这辈子做过最勇敢的一件事了。
希望他永远不要看到这条新闻。
那时我应该是刚喝光一杯忘了名字的乱兑，这时候他过来坐到跟我隔一个位的椅子上，要了杯红茶。红茶，这让我直想笑，怎么会有人到酒吧喝茶？不过平时我懒得留意这些——别人爱喝什么又关我屁事，哪怕他点蛋炒饭也是他的自由，但刚刚喝进去的东西叫我没管住自己的嘴。酒吧喝红茶，伙计？我转过去逗他，你怎么不去汉堡王吃肯德基？
他扭头看我，声音跟他身上叮呤咣啷乱响的铁扣皮夹克那么不配套，软的像只猫在叫。对嗓子不好，我得保护嗓子。他回答我。
我认出来他是开场表演时那个无人问津的小歌手，抱着吉他在台上自弹自唱，甚至没人在意他什么时候下的台，可怜。于是我决定请他喝几杯，说钱算我身上，就当谢谢他唱歌给我解闷，歌还挺好听，他高兴起来，说歌是他自己写的，来酒吧唱了几天我是第一个说好听的。
我又给他点了杯马天尼，然后就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套他的话很轻松，至少比我这类出来晃荡了几年的人容易，他就像那种第一天上一年级的小学生，带着新奇劲儿挨个把你问的问题热情地回答一遍，自己还得再补充点内容——25岁，怀抱着进军音乐行业的热情离家出走想干出点成绩，今天下午刚因为没钱支付下个月的租金被房东赶出来。他跟我抱怨那个房东有多磨人，每天找一万个借口想涨他的租，连抱怨都是细声细气的，还有他的黑眼睛，漂亮的小卷发和甜蜜的焦糖色皮肤，全让我觉得可爱极了。某些人天生就有这种本领，随时都能让别人觉得他们可爱——“可以喜爱”，于是为了占据他们的“可爱”从而想要为他们做点什么。我想那时我一定也被这种情绪控制了，跟他说他可以来我这儿住。他的眼睛立刻睁得更大了，用那种惊喜又怀疑的眼神看着我。
至少你得过了今晚吧，我说，难不成你今晚真准备睡公园？
他继续用那种属于初出茅庐的小愣头青的惊奇目光看着我，我做出坦然的表情让他随便观察，倒让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那……那多谢你了，你人真好。他说。
人好？我哧地一笑。我自己都没觉得好，他倒觉得这样就算“人真好”了。
走吧，我说，站起来拍拍他：跟我回去。
他乖乖背起自己的吉他跟着我走在半夜十一点里托昂冷冷清清的石街上。喝下去的那几杯酒精混合物此时在我胃里烧起来，被冷风一吹我走路就开始有点发飘。我喜欢这种感觉……我想起来书上说的，脊髓受压迫时的脚踩棉花感，不是个合适的比喻，但我很喜欢。脊髓，被酒精掌控的生命中枢，生命体征……我喜欢，想要把生命体征掌握在自己的手心，揉捏，掐碎，听我掌控，我听我自己的掌控，能够吗……生命，我，划等号，归属权。我一定是又喝醉了，乱七八糟地把词语随心所欲地组织成一段让醉鬼认为自己是大哲学家而清醒后怎么都读不通的人生感慨，可越读不通我就越喜欢，被清醒者正常人丢弃的想法反而给我不被束缚的自由，只属于我的言论，不必在他们脑子里打转转然后被他们的思维纠缠住。自由，你明白吗？自由。飘飘忽忽，飘飘忽忽的脚步啊，踩在天上，踩在风里——不过或许我更喜欢的是这种飘荡的感觉——有一刻我以为自己真的要飘出去，但立刻我就被他拉回来，从绊了我一脚的垃圾桶旁边。
小心，别摔了。他说，看起来挺瘦，力气倒大。可惜酒精同样让他有点飘飘然，他脚步不稳撞在我肩上，我和他两颗就像撞上又弹开的台球。我看着他透出酡红的脸忍不住哧哧笑起来。
为什么笑啊？他问我，结果自己也莫名其妙跟着我笑。两个醉鬼在一块儿是再有趣不过的，于是我和他就这样笑了一路，也不知道自己和对方究竟在笑什么，还把自己也笑得迷迷糊糊，于是他在我被酒精熏蒸朦胧的眼里更加可爱——遇到一个肯跟你傻乎乎笑一路的刚认识几小时的陌生人可不是件容易事。然后我和他做了。起初被我抱住亲吻时他还很有点慌乱，随后倒也主动了。交欢的快感与记忆在酒液的熏蒸浸泡中发酵糜烂，所以第二天醒来时我已记不太清，只觉得一阵腰酸背痛，房间里弥漫着酒精发酵后的酸腐，后调是□□干结后的独特味道。他还在一旁的枕头上窝着熟睡，我轻手轻脚爬起来开窗，扑面而来的凉风掺着汽车和人声的嘈杂，他动了动，费劲地睁开眼，迷茫地看看窗户，然后腾一下坐了起来。
天啊，天啊……对不起，对不起。他道歉，不敢看我，把脸埋进被子里：我昨天……昨天醉了，所以……呃……对不起。
我觉得他有点好笑。你为什么要道歉？我问，指指他再指指我：你情我愿——至少我愿，所以也许应该是我向你道歉。
他从眼角偷偷瞅着我，手指局促地揪着被单。为了不让他再继续尴尬，我给自己披了件外套，去厨房随便做了两份三明治。端过来的时候他穿好了裤子，正拿着自己那件沾满了酒酸和汗味的衬衫皱眉，我就给他找了件宽大点的T恤衫。然后我和他一起坐在地毯上吃三明治，他低着头，指尖在地毯的绒面上画出一个深色的圈。
所以你要来住吗？我问他。
也许……让我再试试找房子吧。他回答，声音因为宿醉带上点沙哑，像砂糖松饼。
我点点头，没再做邀请，看着他把三明治吃完，擦干净手，小心翼翼地背起自己的吉他出了门。
下午我照例去街上闲逛。我租住的房子位于布林斯托区，历史至少有一百年，当地特有的红砖房和水泥墙混在一起挨挨挤挤地堆在石砖街的两边。往前走三百七十八步是个小咖啡馆，隔壁的面包店特色是糖霜可颂，我常买它当晚餐，并且今晚依旧如此。再走四百六十一步就到了一个小路口，一个穿被污渍染得快看不出来是白牛仔夹克的流浪老头每天固定坐在那，哑着嗓用意语唱一首悲伤小曲，我将像往常一样往他开帮的烂皮鞋旁边搁枚硬币。我在这已经停留了三个半月，一切又开始慢慢滑向无聊的尽头。我开始盘算住满这半月后接下来要往哪去，往北？往南？或者东西？沿纬线去长满云杉的雪原还是往西跨过大洋？里托昂已经没什么有趣的了——我已经将要与它建立某种联系。售卖糖霜可颂的中年店主已经熟悉了我的脸，那个路口的老头开始在每天我丢下硬币时嘟哝着问我下午好。这里的一切都开始固定成格式刻板的日常，于是我必须得在浮板彻底稳定前踏出去——我喜欢把自己游荡的行动比作踩着浮板在水上前行的游戏。在那种游戏里你只有不停地踩上一块块浮板才能取得艰难的稳定，否则可能有沉没下去的风险，对于我来说也是如此，在一个地方停留过久将陷入另一种不可知底的水潭，得以让我稳定的只有飘荡本身。
——除了昨晚进了我家的他，稍微带来了点不可控的乐趣，不过也仅此而已。
我在面包店窗口要了块可颂。这该是倒数第几块呢？甜香的热气缠绕在我提着面包的手指上，我转过街角，打算按惯常走到街尾再回去——然后我再次遇到了他。他背着吉他蜷着腰坐在自己的行李箱上，手里捏着一张传单在看，姿势让我联想到冬天缩在角落取暖的猫儿。这时他注意到了我，立刻笔直地站起来，轻声说：嗨。
怎么样？我问。
他没回答，头低了点，手抓紧了吉他背带。
我感觉出他现在有点窘迫——我猜也许是想要独立靠自己的自尊心正在经受挫折，又不想在别人面前露怯，我看着他低垂的睫毛，又觉得他可爱极了。嘿，干脆帮帮这小伙子，我对自己说，至于为什么要帮他，没什么原因，因为我想这么做。于是我开始跟他商量：听着，伙计，我需要有个人帮我付房租，我自己有点承担不起，不过两个人就很好解决了。我的房东不会常来，他住在克林街，离这儿远，神不知鬼不觉地多一个人，他不会知道的。
他抬起眼睛看我，我依旧坦然的让他随便看，最后他忍不住问：为什么——你想帮我？
没有为什么，因为我想，而且这不只是在帮你，还是帮我自己。我朝他勾勾手：来吗？
他站着不动。我转身慢悠悠地往回走，然后听到背后行李箱的滑轮在石板地面上咯噔噔地响起来。他追上我和我并肩走，走了半天突然说了句：谢谢。
我也得谢谢你，我说，你有房子住，我省了钱，双赢。
他笑笑，还有点不好意思，不过很明显地高兴起来了。再次路过那家面包店时我又买了一个可颂，店主把纸包递给我时问今天怎么多买了一个，我把纸包递给身后的他，回答：为了欢迎新室友。
到家后他去整理那点少的可怜的行李，我去热了两杯牛奶，叫他出来吃晚饭。我坐在窗台上，他坐在我脚边的地板上，窗外的天空变成透明的深蓝色，晚风和路灯一起从窗帘间漏进来。
谢谢。他吃着可颂，又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
得啦，停住你说谢谢的嘴，用来吃面包吧。我打断他。
他于是就乖乖地吃着面包，吃完之后擦干净手，轻声说：昨晚……我没想过还能再见到你。
我也一样。我回答，喝了口牛奶。
你真的需要另一个人帮忙交房租吗？他看着我问：还是为了让我不那么尴尬？
我没回答他的问题，指了指他扔掉的可颂纸包：喏，今天我请你吃了可颂，以后你也可以请我吃点什么。
他愣了愣，然后笑了。我会的，我会请你吃点什么。他说，朝我伸手：重新认识一下，我是你的新室友，Michael。
我握住他的手晃晃：你可以叫我Meteor。
Meteor？他探究地重复这个单词：这个称呼很有趣。
名字不过是个代号，所以它得具备点别的功能——比如有趣。我回答。
他咯咯地笑起来。这么看来，我告诉你的名字可真没意思，他说，撑着下巴想了一会儿，说：你可以叫我Mickey——哦，不，我更喜欢Peter Pan。
好的，Mickey Pan，你准备什么时候回游乐园上班？我说，他笑得更大声了。
我看着他的笑脸，突然感到心底起了一阵久违的兴趣。他很有趣，是的，我几乎准备要搜肠刮肚找更多玩笑话来逗他开心了——可是我停下了。我有点累，我说，喝干净杯子里的牛奶，把他的杯子一并收走：我想我需要休息了，提前祝你晚安。
晚安。他在我背后回答。
对某个人产生兴趣是很可怕的事情，对于我来说如此。兴趣往往代表一段新关系的开始，而一旦开始这段关系便不知道要沦落何方——我讨厌，或者说，恐惧这种无法掌控的不安定感，尤其是建立在所谓“稳定”基础上的不安定感，所以我回避任何可能产生的新关系。相熟的陌生人而已。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和他只是每天打个照面问个好——早上九或十点钟我起床，吃口面包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吃，然后打开电脑继续写流水账一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戛然而止也挣不到什么钱的小说，两个多小时后当我饿了他也差不多要醒了，我随便煮点饭充饥或者叫一份楼下小馆子的鸡肉套餐，他更喜欢出门去另一条街买三明治或者土豆泥配橙汁，然后我和他坐在各自喜欢的角落吃着自己的食物，闲聊两句或者什么都不说。午后我去躺在沙发上，倒也不一定睡觉，就是躺着，这时候他练吉他写曲的调子就断断续续地从房间里传出来。四五点钟我下楼去街上，回来时他已经去了酒吧准备演出，我自己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放唱片，写东西，或者只是从一间屋子走到另一间，钟走到十二点就去睡觉，凌晨时在一片朦胧里听到他轻手轻脚开门的声音。某天我从街上回来，拎着可颂开门，发现他还没出去，而是坐在窗台上，旁边摊开两盒丰盛的沙拉土豆泥和肉饼。他看到我回来，笑着冲我招手说，嘿，这次我请你吃晚饭。
今天这么高兴啊。我洗了手坐在他旁边，端起一盘，盛了一勺土豆泥塞进嘴里。
是，因为我拿到了第一笔报酬。他给我展示口袋里揣着的一小沓纸币，脸上有点小小的得意：我离勒嘉德又近了一步。
勒嘉德？我重复这个名字。
勒嘉德音乐学院。他给我解释，我想先攒够学费，再去申请入学。
喔，好志向，祝你成功。我点点头。
多谢。他笑了，然后反问我：你呢？
我嘛——继续到处闲逛吧。我回答。
你一直在到处旅游吗？他像个好奇宝宝一样开始追问。
算不上旅游，应该叫漂流。我说，一指周围掉了好几块壁纸的破破烂烂的墙：你见过旅游住这种房子的吗？
那你下一站准备去哪？他问。
没想好，随便去哪都行。我盯着墙上的地图，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哪。
真自由。他感叹一声。
是啊，我想自由点。我笑笑。
他叉起一块小番茄塞进嘴里咀嚼，我吃了块生菜，一时都没说话。过一会儿他皱了皱眉，跟我说：这沙拉可没它招牌上说的那么好吃。
我上次吃过一家味道很不错的田园沙拉，在几百公里外的某个小镇上。我说，尝试把沙拉酱混进土豆泥里：还得感谢那个西班牙人，带我找到那个小馆子。
你跟别人一起旅游——哦不，漂流过？他用胡萝卜沾了点土豆泥。
偶然遇到而已，就像遇到你一样。我回答。
他点点头，犹豫了一下，问：所以……你像收留我一样收留了他？
不对，是他收留了我。我纠正，他正好租了一间大点的套房，我本来只想跟他过一夜，但是第二天早上突然开始下暴雨，我的火车走不了，前一天我刚退了租，所以只好暂时留在他那过了三天。没想到第四天他说干脆让我做他女友，吓得我赶紧跑掉，又在车站睡了一晚。后来我才知道这家伙是个大情种，对每个见到的姑娘都这么说。我把头发捋到耳后笑了笑：我跑那么快，也真有点自作多情。
自作多情？他重复。
是的。我说，一边反想自己的行为，我恐惧新关系的建立，然而也许本就没有人想过和我建立关系，这是否能算作某种自恋心理？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解释我对于建立关系的恐惧——因为连我自己也许都不明白，就简单地说：我和他的目的都是只为了获取“廉价的快乐”，我还傻到把他的玩笑话当真了，这不是自作多情吗？
“廉价的快乐”？他看着我，我从他的语气里读出一点点不快：所以说，我只算“廉价的快乐”？
我可没这么说过。我笑，盯住窗外树枝托起的半边月亮，把声音放轻了点：但——只追求这种快乐，或者草率地拿它来填补自己的人，也许是廉价的吧，嗯？
他没再说话，只是看着我。半年后我目送火车驶离站台时记忆回到这个有半轮月亮的傍晚，猜测可能正是此时他开始对我产生了被他的性格注定却不应该有的某种情绪——同情？从内心发出的对任何事物的拯救的责任感？我说不清，但我知道这种情绪绝对是种错误，至少不应当对我产生，因为我绝不配被赠予这珍贵的情绪和随后而来的善意与也许有过的爱。令他付出情感却又作弄他的罪魁祸首是我，因此最终我结局如此也是自食其果，我在最后一次望着里托昂的夕阳时如是想。
喔，对了，我突然想起来，问他：我只是再确认一下，你没有女友吧？
什么？——没有，以前交往过一个女孩，不过分手很久了。他有点疑惑，但还是乖乖回答了。
唔，那就好。我点点头，解释：我可不希望跟拥有亲密关系的人发生点什么，这违背我的底线。
他笑笑，表示明白了。
你该不会还是第一次吧？我突然问他。
我……他脸上立刻红了一片：呃……只到过亲吻的阶段，再……亲密一些的，没有过。
真好。我轻呼一口气：You're a good boy.
他用手指卷弄着鬓角垂落的卷发，轻声问：那你呢？
我？没有男友或者女友，只有三次“廉价的快乐”。我漫不经心地跟他讲：第一次是个意大利人，第二次是那个西班牙人，第三次是你——哦不，抱歉，你不是“廉价的快乐”。
唔。他沉默了一会儿，说，not good, not bad.
哈。我被他逗笑了。谢谢，我回答他。
他没再说什么，我和他一起沉默了会儿。
对不起。我低下眼睛，注视着被月光投在木地板上树枝的影子，小声说：本来该和恋人一起享受的美好体验，被我毁了。
噢……别在意，他回答，我不很在乎这个。
我想其实他还是在意的，只不过为了安慰我才这么说，收拾了剩下的垃圾和餐盒起身丢进垃圾桶，走到房间门口时回头跟他道晚安。
晚安。他回应，又貌似不经意地说：我想……你可以再多吃点，你实在有些瘦了。
你也一样。我看着他微笑。
他也笑了，黑眼睛在窗外微黄的路灯光里那么好看。
然后我和他的交集渐渐多起来，不像以前那样老把自己关在各自的房间里。午后他练吉他时我会坐过去听一会儿，他不停地在写曲子，然后弹给我听，说实话他很有天赋——至少我认为如此——虽然我不懂他说的那些乐理，但他制造出来的旋律和节奏每次都能抓住我的耳朵，听众的体验是最重要的。于是我也开始期待他进入勒嘉德学院的日子了。他计划等学成出来后开设自己的账号，做街头歌手，或者去音乐公司，挣钱成立自己的工作室，然后把音乐一步一步做得更好。他问我对他的计划感想如何，我表示很期待，不过说如果换做我的话我会更想当个流浪歌手，人生所有要做的事只有流浪和歌唱。
就像你的故事里那样。他说。
他每天买来午餐后会坐在我旁边安静地看我敲键盘。故事里的女人日复一日地行走，停下，再起步，对她而言流浪才是生命流逝和存在的象征，一旦停下脚步她也许会就此停滞或者立刻死去。
你会从哪天开始安排另一个角色和她一起流浪吗？有天他这样询问我。
我回答说可能会也可能不会。
我可以为故事里的女人希望有这个角色吗？他注视着屏幕轻声说。
我说可以希望，但我没法保证，毕竟我只是个记录者。然后我保存了流水账故事，打开计算机开始算我的积蓄还能撑多久。他看着我对数字加加减减，问我如果用完积蓄怎么办。
大概在哪用完就死在哪吧。我想这么回答，但自己都觉得太过丧气，于是说：就那样呗。
就那样？他疑惑地重复了一遍。
就那样。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就那样”到底是什么样我也不知道，但这个短语貌似能概括人生里一切未知问题的答案，所以我就这么说了。
可我也确实不知道答案。
在这个秋冬之交，里托昂小小地爆发了一场重流感。我并不怎么出门所以幸免于病，而他因为工作几乎天天要去人堆里，所以某天早上一觉醒来以后烧得起不来床，窝在被子里难受得小声哼哼。我真怕他烧出事，又扛又搀才把他弄下楼塞进出租车送到医院，于是他躺在病房里吊了三天水，手背都被扎肿了，可因为病人太多又不得不提前出院。回来的当晚他又开始发热，我把药和燕麦粥端到房间让他吃，看到他正把脸埋在被子里，有点像睡着了。
嘿，你醒着吗？我坐到他旁边小声问，尝试摸他的额头看他有没有退烧，却听到被子底下有轻轻的啜泣声。
怎么了？我问。
他把头露出来，瘦的有点凹下去的脸上挂着几道湿漉漉的泪痕。没什么，我……唉。他哑哑地回答我，也没说出什么，只是叹了口气。
我明白他的感受。独自在外的人一旦生了病，不仅身体要受一番折腾，情绪也一样。平时建好的防线这时候就脆弱了，思绪被病痛搅成一团乱麻，往中间的漩涡陷下去，最后什么都没有了，只剩空荡和孤寂的影子吊在难眠的窗帘上晃悠。
我想给他喂药，他别过头去不吃：吃了也没什么用，还是要等病自己好。
我懂这种时候得顺着他的情绪来，让他心里先好受点，于是准备把碗先端回去，他突然小声说：能陪我一会儿吗？就一会儿。
我马上来。我答应他，拿了条凉水浸湿的毛巾回来给他擦脸。
现在我有点明白，为什么你需要“廉价快乐”了。他轻声说。
我把毛巾搭在他额头上，小声叹口气：可能吧。
他轻轻握住我的手看着我。他的手很烫。
“?Me puedes dar un beso?”（Can you give me a kiss?）他用西语低声说，声音哑哑的，像夜里轻轻哀鸣的鸟儿。
我愣了愣，望着他的眼睛。他黑色眼睛里还没干的泪光在夜里细碎地闪烁，那么孤单。
他一定孤单的够呛了，才会向我讨取一点“廉价的快乐”。但我能给他的东西，也那么廉价。
我俯下去，吻住他的唇。
他的手臂环住我，然后我就倒进被子里，他翻上来继续和我接吻，他的热度传导到我身上，我感觉自己也发烧似的热起来。
我不想是good boy了。他在换气的间歇说。
你得是，但如果不想——就今晚。我回答他。
就今晚。他重复。
第二天早上我在他枕头上醒来，他似乎好多了，正在厨房里做早饭。我从床下拣起衣服穿好，走到他背后：早安，做的什么？这么香。
培根炒蛋。他有点慌乱地冲我笑笑，眼神躲躲闪闪的。抱歉，我昨晚……太任性了。他低声说。
那你感觉好点了吗？我只是问他。
嗯。他点头。
那就好。我说。
然后有一小会儿谁都没出声，只有鸡蛋和培根在锅里滋滋响。
我和你一样。他说，把一份蛋和肉片铲进盘子里推给我，把另一份铲给自己，不知道是在说早饭还是——还是在说其他的什么？所以我没有接他的话，但是——不，我和他不一样，我和他也不能一样。我在心里想，不过也许只是我在此时不想对他说这句话，似乎这样我就能一直和他一样……为什么要和他一样？天，我还是不知道。
他背过身去往面包机里塞吐司，阳光落在他头发上，发梢泛起朦胧的金光。在这天早晨八点的厨房里我体味到一种许久未有的宁静，我安安稳稳地站在厨房的地板上，就像正安安稳稳地站在水面的某块浮板上。一块稳定的浮板太过少见，在我还未踏出这块浮板时我就已经开始留恋它给我的感觉。我必须得踏出去吗？我问自己，依旧没有答案。可是——我想，我可以在这多站一会儿，在他背后，在这间厨房早晨的阳光里。
你在想什么？他回头注意到我的视线，问。
哦——哦。我笑了笑，回答：没什么，我在想我的积蓄还能用多久。
里托昂的冬天很冷，为了取暖得付好一笔电费，而且前几天他住院刚花掉一大部分钱，虽然我帮他垫了点，但在刨去房租后可供他吃饭的就没几个子儿了——可别说我不想帮他，我的积蓄同样没多少，还得留点之后用，毕竟我的破烂小说不挣钱，只能啃老本，我花在里托昂的钱也快到极限了。
唔。他用指尖敲着桌子：是啊，真苦恼。冬天快到了。
在之后几个月的话要尽可能省钱。我盘算着，在脑子里大概列了个清单对比：如果你和我去超市买临期食品回来自己做饭吃，会比天天吃小饭馆省一部分钱，如果尽可能少开取暖器又能省点电费，不必要的东西先不买，够用就行——我想应该能撑到你拿报酬。
报酬……他皱皱眉：说实话，冬天酒吧的生意会差些，我没法保证拿回来的钱会有多少。
那，至少先撑过这个冬天喽。我耸耸肩：一会儿你把床垫搬到我房间。
他迷惑地看着我，我跟他解释说两个人住一间屋就可以少开一个取暖器省电，他倒又开始不好意思起来：我不怕冷的，可以不用取暖器……而且睡在你房间也……不太方便？
得了吧，我说，连那事都做了，还有什么害羞的？再说万一你冻出点事，不是又给医院送钱？
他脸红着笑笑，说不出什么推辞的话了。吃完早饭我和他动手把他的床垫搬进我房间，好在床和垫子都够小，房间还能勉强留下走动的地方。然后我去网站上找代写客单，他还没好全，躺回床垫睡着了。
简直像部粗制滥造的情景喜剧。我看着他安静的睡颜心想。那些剧里都拍烂了的情节——男女主角住在同一间房子里都快搭伙过日子了还滚了不知道多少次床单后对他们各自的朋友说我们只是邻居室友——哼，我倒也没想过有天我还真能出演这种剧本，多少有点荒谬。不过我还是宁愿继续这么荒谬下去，荒谬本身就是一种不稳定一种流浪一种自由……因为我要流浪我要自由所以我要荒谬。我很擅长用自创的理论和逻辑说服自己。我管这个叫“从心”。
之后几个月的日子确实不大好过。一开始我和他还会在超市里买临期食品，后来我俩发现这样还是花钱，他某天晚上从酒吧回来时从流浪汉们那学到一招，直接守在垃圾桶旁边等每天晚上超市打烊扔掉过期食物——这些玩意儿只是过了所谓什么“赏味期”，东西大多还没坏，完全能吃。刚开始我和他脸皮薄，还得等没人的时候才悄悄过去扭扭捏捏地翻垃圾，有人过来就立刻装模作样地往旁边躲，结果好东西全被别人拿走了，后来都明白了喊饿的胃比脸面更重要，于是每次超市来倒垃圾直接冲上去大拿特拿，挥一挥口袋不留一片菜叶，回去的路上沾沾自喜地互相比较战利品。未加工的菜品被我煮成一大锅炖菜塞到冰箱里，每天吃饭的时候加热一部分，再方便不过而且还省天然气，但主食只有超市丢出来的各种意大利面，我倒还适应，他后来告诉我说一看到这面条他就觉得这东西简直像虫子在他肚子里扭来扭去，实在吃的心烦，说来也是他运气好，或者老天都看不下去，第二天我就捡到一小袋大米，于是午餐难得有了几顿米饭。就连洗澡也要精确掐准热水器烧好一整箱热水的时候关上，然后两个人轮流进去飞快把自己清洁干净。为了挣点钱我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刷新各个网站试着接客单，然而真正能接到的没几个，又难做钱又少。而他被亲爱的老板以冬天酒吧生意不好的理由挪到白天上班，凡是去过酒吧的人都明白晚上才是驻唱歌手赚钱的好时间，他不得不包揽了点打杂的活才没被经理踹出去。里托昂的天气越来越冷，然而取暖器不得不随着钱一点点少下去而开得越来越少，于是我和他索性把床垫都搬到地上挤在一起睡，套上所有能套的衣服，把所有能盖的东西通通压在身上——这次他倒没再害羞，因为寒冷几乎是实实在在地威胁生存了。磨合了几周后我和他才找出最合适又能尽量舒服的睡姿，但依旧不妨碍一周里有两三天醒来时脖子酸腿痛。冷的睡不着的时候我和他缩在被子底下看窗外的树枝在夜风里晃荡，我数它究竟晃了几次，他说他从树枝的摆动里看出点舞蹈的影子，这让我很佩服他，他的眼睛比我的眼睛看到的更多，他想的似乎也比我想的更多更久——他从树枝想到舞蹈，从电线上停着的鸟们想到曲谱，我却永远只是在同样的故事里用不同的句式和用词写下同一句“月亮长在树枝上”。他盯着树枝跑神的时候我偷看他的眼睛，我在他眼睛里又是什么样？也是我所认为的某种不成型的空洞存在吗？不过——不过，他怎么看我又与我何干，我们——我和他，只是相熟的陌生人。他的眼睛在此时恢复焦距，看着我看他的眼睛，轻轻笑一笑，把头埋进被子里。我要睡了，他说，有点困了。晚安。
好梦。我说，把眼睛闭上。珊瑚绒和棉的织物里逐渐浸润了他的体温，一股空荡荡的热气从他睡的位置弥漫过来。我把手放在我和他之间的空隙，明明我和他此时已经挨得再近不过，我却只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悬浮在一片微温的没有支点的虚空。我和他总要分道扬镳的。我在那一刻前所未有地清晰地感受到这个早已注定的事实。然后我睡着了，没做什么梦。
这样拮据的日子——最后几个星期我和他几乎是靠面包店卖剩不要的黑面包和过期麦片过活，因为天然气的钱也得节省，出门时往身上穿够能穿的所有衣服，最外面套件勉强维持体面的大衣——终于在他争执了好几次后才拿到酒吧经理补给他的三个月报酬后终止了。那天下午我刚掂着一袋子黑面包打开门，他迎面扑过来抱住我的肩膀高兴地又蹦又跳，说他终于拿到了报酬终于不用再吃木头渣子一样的面包终于可以随便洗热水澡终于可以拥有暖风十足的房间，说着他就把我手里的木渣面包甩在桌子上，豪气十足地一挥手说：走，我请你出去吃饭，去吃最棒的牛排和土豆泥，还有海鲜汤！于是我就跟着他跑去三个街区外一家超棒的餐馆狠狠吃了一顿，接着他去特价店买了那件他心心念念一个多月的厚外套，然后我和他回去痛痛快快地洗了一次不用关水阀的热水澡，把取暖器开到最大功率，舒适地半躺在床上，同时发出满足的喟叹。
这才是人过的日子。我说。
他微闭着眼轻轻点头。
长久紧巴巴的生活在此时突然的舒展，让我在热乎乎的暖气里满足到有点迷糊了，于是钻进被子里打算睡觉，然后我感觉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动作，他也躺下了，说：是因为突然轻松了吗？我现在就有点困了。
我本来打算提醒他点什么，但最后还是没说，我想他也一样。我和他默契地都没有提起他该把床垫搬回房间的事——我突然觉察到此刻的暖意里对方的体温是极重要的一部分，似乎缺了这部分就不再这么温暖，或者说之前那些拮据的日子会更加寒冷。
我伸手关了台灯，窗外是里托昂冰冷的深蓝色夜空，我隔着窗户都能觉察到这块坚冰刺向眼球的寒气，睡意莫名其妙地消散了大半。我的余光扫到他脸上，他的眼睛也睁着，正倒映出点冷光。他注意到我在瞄他，说，真是奇怪，关了灯反而不困了。
嗯。我应了一声。
他的目光又落在窗外的树枝和从树枝长出的新月上，我继续看着从他眼睛里倒映出的里托昂的夜空发愣。他突然轻笑几声，说了句：got you.我回过神，发现他正盯着我的眼睛微笑。
什么？我问。
他冲我露出那种顽皮狡黠又有点羞涩的微笑，说：我之前总以为是错觉，这次终于抓到你了。你在偷看我的眼睛。
我可没偷看，是光明正大地看。我说。本来我也就没想过躲着他。
他哧哧地笑起来。Bad girl.他说。
Bad boy.我回敬他。
他笑的更开心了，眼睛里的光跟着动作闪烁流动。
我突然忍不住问他：嘿，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模样呢？
他愣了一下。我安静地看着他思考，然后他回答：就是你本身。
我好像忽然松了口气。那挺好。我说，谢谢。
为什么要为了这个说谢谢？他问，这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答案了。
就是觉得……就是觉得有点惊讶。我说，在路上遇见谁都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打个照面就过去了，就像谁也没看见谁似的，我还没想过能在谁眼睛里留下点印象——老天，这可真不像我该说的话，听起来简直像卖惨……呃，我真讨厌这种感觉，你别在意。
他安静地看着我。我看到你了。他说。
我注视着他的眼睛，他眼中倒映出的里托昂冰冷的天空像一块安定的浮岛，我就突然莫名其妙地忍不住笑了下。好了，睡吧，明天你可还得早起去上班呢。我说，拉起被边盖住他的脸：晚安。
晚安。他的声音从被子底下闷闷地传出来。
临近圣诞和新年，酒吧里的客流量猛涨，又因为假期快到招不到人，经理恨不得把他一个人劈成三个用，于是他每天忙得脚不沾地，中午吃饭都没时间，我就做好了给他送过去。每次走到酒吧门口，我隔着玻璃门找他，大部分时候会看到他在打扫卫生，每次看着他那双修长纤劲应该用来弹吉他拿麦克风的手里握着块破布擦桌子，我都要在心里暗骂这经理可真他妈的没眼光。他吃个饭都要赶快往嘴里塞，看得我实在担心他的胃吃出毛病，就去帮他干活，刚开始他还紧张兮兮地拦我，说万一被经理发现了他的工资可就危险了，我说他待在他的办公室里吹空调泡妞不是更舒服所以干嘛还特地跑出来监督你？他耸了耸肩表示我说的有点道理，所以之后我每天下午人多的时候来帮他干活，到他换班为止。
明明是来做驻唱歌手的，没想到最后成了服务员，走出大门后他无奈地冲我笑笑，好吧，我想我得先攒点路费，换一个愿意好好对待驻唱歌手的地方——或者还是先继续做服务员，然后就能直接去勒嘉德了。他说着，突然转过来看我：你呢？新年快到了，有什么计划吗？
你知道的，我一向没什么计划。我实话回答。
他好像有点失望。可以有的。他小声说。
那——也许会有吧。我说。
如果有了，可以告诉我。他说，低下眼睛笑了笑，给自己找补：噢——我只是好奇。
好，会告诉你的。我笑着回答。
我哪有什么计划啊？一片随着洋流漂流的水花，漂到哪就算哪。不过我想哄他开心。未来于我如何完全无所谓，不存在的东西能伪装在字眼里让他笑笑也挺好——而我也会因为他开心而觉得有趣。这时候我突然想起第一次遇见他之后我曾对自己说过的话：他，带来了点不可控的乐趣，仅此而已。可是现在——这种乐趣正在充满我往后的一段生活，还似乎要再往之后的日子扎根，想到这里时我竟然忽的有一瞬间的恐慌，是的，恐慌——然后路边的红砖楼背后升起烟花炸散了我的念头。
看，他惊叹着，真美。
是的，真美。我应声，观看那些出现又消失的灿烂色彩，有点羡慕它们。
快要新年了。他说。
是啊，快要新年了。我说。
圣诞节的假期我和他还是待在里托昂，我无处可回，他则是被猛涨的票价搞得没法飞回加州，只能把礼物单独寄回去，自己留下等下一个有足够路费的圣诞节。平安夜那天酒吧经理竟然舍得答应给他放几天假，早上他给父母打了很久的电话，挂了电话之后发了一会儿呆，看看空空荡荡的房间，回头看我，说：也许我们可以稍微装饰一下，至少有点过节的气氛。两个人也能过个好节，对吗？
我觉得没有必要，但还是跟着他去街上买了点装饰品回来到处贴，单纯为了不那么无聊。不过他把小彩灯串打开以后我承认确实有点意思，五颜六色的小亮点沿着墙边闪闪烁烁，倒也好玩。
他满意地欣赏自己的作品：真棒，一下子就有节日的感觉了，不是吗？
嗯。我点点头，看着那棵小的可怜的圣诞树，即使它那么小，也让我觉得树底下有点空——没有礼物。我想起来了点什么，对他说：我下楼一趟，我去买点好吃的，毕竟是节日。
好，路上小心。他继续专心致志地捣鼓他的小彩灯，尝试把它们围出形状。
我到了街上的一家帽店。店里不止卖帽子，还卖一些围巾手套之类的织物。我叫来老板，让他把橱窗里那条灰色羊绒毛巾拿出来包好。这家店在酒吧的必经之路上，有好几次从这路过时他都会偷偷瞄一眼这条围巾，但也只是瞄一眼——围巾下面的价格牌让他没有继续看下去。
圣诞快乐，女士。老板把袋子递给我，特意绑了一个蝴蝶结。
谢谢，圣诞快乐。我推门出去，门上的铜铃叮叮当当地响起来。手里的袋子让我的心情莫名其妙地好了起来，在路过那个流浪老头时我没再给他硬币，而是掏了几张纸币递给他。
谢谢你，姑娘。老头哑声说。
不用谢，圣诞快乐。我回答。
我提着炸鸡和披萨进门时他向我展示他在墙上用小彩灯围成的一棵圣诞树。现在这有一棵更大的了。他高兴地对我说。
我走过去，站在这棵闪闪发亮的圣诞树下，对他说：我有个礼物要给你——噢，抱歉，是不是要到晚上才能给你？
我看到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没关系，他说，我可以忍到晚上再拆。
可我忍不到晚上。我说，把袋子递给他。
他打开袋子，然后捧着它，看着里面的东西。哇哦。他低声惊呼，抬眼看看我，又难以置信地看着袋子里的东西。你怎么知道的？他问，声音都开心地有点发抖了。
你那点小心思，谁都能看出来。我笑着回答，把围巾拿出来挂在他脖子上：怎么样？喜欢吗？
喜欢。他的手捏着围巾，眼睛盯着我。喜欢。他又说了一遍。
喜欢就好。我对他的回答很满意。至少钱没白花。
我的礼物……好像有点拿不出手了。他低下头，从口袋里掏出两张长方形的纸：是今晚烟花秀的入场券，那天我看你盯着烟花看了很久，觉得你会喜欢……但是和你的礼物比起来，似乎有点太轻飘飘的了。
你送什么我都会喜欢。我说。
他抬头看我，忍不住扑哧一笑：真的吗？你不用为了安慰我骗我。
真的。我说，指着墙上的闪光圣诞树：我对它发誓，怎么样，够真诚了吧？
他的眼睛就笑得弯弯的。然后我和他一起享用了圣诞炸鸡和圣诞披萨，吃完饭他立刻就围上那条围巾，带我出门往烟花秀的地方去——是个游乐园。他说：我们可以先痛痛快快地玩一圈，玩累了还能看烟花，是不是很棒的安排！这个下午我和他几乎玩遍了整个园区，他还要我陪他坐了整整三次过山车，弄得我腿抖了好一阵儿，这坏家伙一边扶着我走一边笑，笑得连路都走不稳，差点把我也拽翻。
You bad boy！我骂他。
The whole world has to answer right now, Just to tell you once again——who's bad！他冲我唱了一句，然后大笑着撒腿就跑。
我看着他跑远又回头往我这跑来，突然觉得偶尔过个节也挺不错。我已经很久没过什么节日了，节日对于离群的鸟儿没有意义，只有计时的作用——但是偶尔回到人群里的感觉倒也有趣，就像被一根细细的绳重新拖住，我在此时重享了基因携带的来自千万年前祖先对于群体的渴望和回到群体后的安宁。我回过神，他已经跑到我面前，朝我伸手。
还想玩什么？他眼睛里都是笑意：我带你去。
我握住他的手，就像握住那根绳。什么都行。你带我去。我回答。
于是他神秘兮兮地带我去摩天轮底下排队，但迟迟不上去，快排到我们的时候他就拉着我重新走到队伍末尾继续排队，还时不时看一眼表。我搞不清楚他又在计划什么鬼点子，还没问他，他自己就先忍不住了，趴在我耳朵边跟我说他算好了摩天轮登顶的时间，等烟花秀快开始的时候坐上去，到了顶点正好能看到烟花。在最高处看烟花一定更漂亮。他说，连笑都要偷偷捂着脸，生怕别人从他的笑容里解码这个别出心裁的创意似的。这是给你的惊喜，只给你，所以就暂时先不能让别人知道了。他一本正经地说。
我可真荣幸。我也笑。
在又给两对情侣还有一家人让出位置后他终于满意地带着我坐进座舱。真担心我没算准，看不到烟花。他兴奋又紧张地在位置上四处张望。
那也是烟花迟到了，不是你的原因。我说。他笑起来，看上去轻松了些。我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其实我也像他一样又期待又紧张，两个人心思都没在聊天上，不自觉地偷偷往外瞄着，数离顶点还有几个座舱，担心烟花突然蹦出来或者不肯蹦出来——但他算的还真准，在座舱快要到达顶点时从远处传来一声闷响，一朵银色大花在半空中炸开，紧接着是各种颜色的烟火不停地在紫黑色的空中绽放。
你看！他欢呼起来，真美！
是啊，真美。我回答。
快闭上眼睛许个愿，他说，在摩天轮最高点许愿就能被上帝听到——而且今天你还能离圣诞老人的雪橇更近，他说不定也会听到。
我看着他真的闭上眼睛认真地默念愿望忍不住笑。愿望，我会有什么愿望呢？我正思索着，一朵硕大的金色烟花突然在不远处炸开，他在这时睁开了眼睛，焰火的光映亮了他的小半张脸，我看到他的眼睛里盛开了两朵金色的花。
我在想什么呢？我在想什么呢？我望着他眼里那片灿烂灼热的花，思绪奇异地断出一片金色的空白。我的视线里忽然只剩下他的双眼，就像此刻我的世界忽然只剩下了他。
“Can you give me a kiss?”我听到自己问他。
他愣了一下，然后羞涩地笑了。然而他并没有立刻动作，而是小心翼翼地问我：“Can I?”
我看着他眼中闪烁的外面烟花的斑斓色彩，回答：“Yes.”
他温热的嘴唇贴到我唇间，停了三秒，离开。
他的呼吸缭绕在我脸上。我伸手揽住他的肩。于是他的唇又贴了过来。
没有其他更狂热的动作，似乎也没有任何情欲的意味，我和他只是这样用唇互相摩挲依偎，直到座舱快落地时才分开。我先跳出舱门，他跟在我背后，故意走得慢些。我猜他一定又在脸红，心里突然多了点恶作剧成功的快乐。啊，我可爱的绳子，我可爱的牵引者。想继续恶作剧似的，我把手背到背后勾了几下，想看看我的绳子，我的牵引者，是否还会继续在这个绚丽的夜晚拉住我——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了我的手。他走到我旁边，低着头悄悄地笑。
我听到心脏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我突然感觉特别高兴，太高兴啦，高兴得要飞起来一样，于是我拉着他开始奔跑，跑得想要飞起来。我大喊，我欢呼，胸中绽放的烟火从我的喉咙里鸟一样地飞出来，飞到他耳朵里，飞到他喉间，我听到他和我一样开始欢呼大喊大笑。我感觉到我的每一步都结结实实地踩在地上，我似乎可以一直跑到地平线。跑，只是跑，脚下没有了那些晃晃悠悠的浮板，是沙漠是草地是什么都没关系，我一步步地踏在地上，正被那根细绳稳定地拉住。
今晚我是世界上最开心的人！我喊，然后大笑。
今晚我是世界上第二开心的人！他也喊，大笑。
我和他就这样一路跑回出租屋，一边喘不上气一边还继续笑，然后继续拥抱，接吻，在床间滚成一团。第二天早晨醒来后我和他懒洋洋地窝在被子里不想起床，我搂着他的脖子玩他额前掉下来的一撮卷发，看窗帘漏进来的阳光正好照在他脸上，突然问他：你猜昨晚烟花在哪里最好看？
哪里？他好奇地问。
你眼里。我望着他被阳光再次映开金色花海的眼睛笑，给了这样一个土到掉渣但确实真心诚意的答案。
这之后我和他的关系进入了一种独特且暧昧不明的境地：我和他如同普通情侣一般——如同，而不是确实——拥抱，接吻，滚床单……噢，反正情侣之间会干的那些事我也早和他干过，但是真正进入这种境地的时刻源自那个圣诞夜登顶的摩天轮。不过我和他谁也没提出把这种关系更推进一步。我不清楚他现在的想法，只是从日后他的行动推测，他这时也许正在认真地考虑我和他的未来是否有机会交叠并行并且一直并行下去，这是对我和他两个人的尊重，我欣赏他这样的谨慎，也感激他没有早早打破这种微妙的平衡让这种关系变质，是的，变质——我想我说过不止一次，我恐惧亲密关系的产生。只有在这种微妙且飘摇不定的平衡下——就像我飘摇不定的流浪生活——我还能拥有暂时的平静。
但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不变的东西就是变化，不是吗？尽管我期望它就这样保持下去，可我还是察觉到一些变化——我真希望是自己太过敏感。新年开始的第三天我照常去帮他的忙，回来的路上在一个垃圾桶旁边听到了细弱的猫叫。我和他围着垃圾桶转了一会儿，发现里面的垃圾袋上趴着只猫仔，似乎被吓到似的叫得更大声了。
小家伙，小家伙，别怕。他温柔地叫着这只喵喵呜呜的幼崽，伸出手去尝试抚摸它，猫仔应该是感觉到他的温度，一头扎进他的袖管往里钻。
他把猫仔从袖管轻轻地拉出来，揣进外套内侧的口袋，用他的黑眼睛看着我：我可以把它带回去吗？把它这样留在这它会冻死的。
当然，我点头：我也正准备征求你的意见。一会儿路过楼下超市的时候记得提醒我去给这个小东西找点奶粉。
太好了。他笑，伸手摸摸小东西毛绒绒的脑袋——小家伙不叫不咬，在他的口袋里满足的咕噜着：我们一定会照顾好你的。
我们？我不禁重复一遍这个词。我们。这个词让我猛地有点呼吸不畅，我很少很少，自从漂流开始后就再也没用过这个词，而他此前与我对话时似乎也不怎么用这个词来代表“我和他”，直接用“我”和“你”。
是的。他看着我，似乎有点迷惑我为什么要重复这个词：当然是我们，难道你又不愿意照顾它了吗？
不，抱歉，我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摇摇头没说话，跟着他去超市里买了奶粉——不过并没有派上用场，这小家伙已经能吃东西了，为了不浪费只能由我和他——我们——喝掉。他给它取名叫Jam。
一月份快结束时的某天他带回来了一卷壁纸。我问他买这东西回来干什么，他指指那些早就从墙上掉下来又被我用双面胶勉强粘上去的破烂壁纸说：我觉得有必要把它们换一换，让我们住的地方更——呃，更漂亮。
我们。又是这个词，让我的呼吸又紧了紧。我本以为这只是偶然现象，可是在之后的时间里他似乎越来越多用这个词——我们：我们的新壁纸真好看；我们的Jam长得真快；我买了一盆向日葵，我们把它养开花好吗；我们的出租屋变化真大，感觉就像另一个家一样了。我们，我们，每次我在听到这个词语时心就会发一下颤，我真希望只是我太会多想太过敏感，把他说话习惯的改变当做了“变质”的标志。我们——在我多疑又敏感的思绪里它已然成为一根绳索把我和他绑缚在一起，圣诞夜的可爱绳索在此时却让我惶恐。我恐惧亲密关系的产生，因为我不知道一旦产生这种关系我脚下的浮板将被水浪搅动到何种程度，是让我依旧能够勉强前进维持流浪的平衡还是让我掉进去没入深不可测的陌生水潭。我又觉得自己真是自恋自大的可笑——也许本就没有我所谓的“亲密关系”产生，我承认，我承认我对他生出了感情，可他不一定，我甚至没想出来有哪种可能他会对我有“感情”——出于对一个独身流浪者的同情和共情吗？那么同情和共情能否等同于……“爱”？我姑且先以为有“爱”的存在吧——我想它不等于，基于同情和共情建立的“爱”是不会稳固的，当他不再同情我时这份“爱”是否就要消逝？我不知道，但我意识到如果我想要探究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就需要将自己绑定在“亲密关系”这个令我恐惧的事物上。我一边恐惧“亲密关系”的产生，一边又无法探知这种恐惧的来源，一边又不能预测这种恐惧的尽头，这让我的思绪整日绕着这些事打转，在西南风慢慢吹来的春天里萎靡下去。他当然观察到了我的变化，关心我怎么了，我无法向他解释我这可笑的恐惧，也……不想向他解释，于是只是轻描淡写地归为换季身体的不适应。是的，我不想向他解释，因为我猜想一旦向他提起这些念头就是彻底与他断离的开始，而我——而我却已经太贪恋他给我的情感了。我们。他在说出这个词的时候……我……除了惶恐竟还有了一点喜悦，似乎这样就是他愿意把我和他绑在一起了，我竟然开始隐隐地期待他愿意和我一同站上浮板，向看不到的浮板的尽头无尽地奔跑，奔跑，只是奔跑，我握住他的手，就像握住一根不会断的绳子……可是他不应该踏上浮板，他要去勒嘉德，他要成为歌手，他要做个good boy，他应当拥有一份忠诚而长久的亲密关系直到人生尽头。他的每一步都结结实实稳稳定定地被计划好，不像我一般随波逐流。夜里和他躺在一起时我常常搂住他的脖领，他的呼吸萦绕在我耳边。我正在清晰地感受到他的身体，可是我又似乎永远碰不到他，只有他的呼吸，温热的，他的味道的，时断时续地包围我，然后消散在窗外里托昂深蓝色的夜幕。我清楚地猜想总有一天我和他会彻底分道扬镳，可我现在只想抱住他，就像将要溺水的人抱住一块浮板，身下是将要吞没人的深水，而这块浮板也不知何时会沉没。将要溺水的人没有选择，而且我也不想放开他，我贪恋他——尽管我知道我继续拥抱他是一种极其不明智的行为，我甚至可能带着他一起向深水中沉没。我在每天早晨都颤抖着祈祷这种微妙的平衡再维持久一点再久一点，让我留在这块浮板上的时间再多些……但我也明白这只是妄想，因此当那天来临时我也并不惊讶。
那天——应该从好几天前开始，我照常去帮他打工，拿了清洁用品出来后我看到酒保正勾着他的肩跟他说着什么——他跟酒吧里其他员工关系都不错——他则低着头笑，像在想什么事，手摆弄着吧台上的酒杯。在看到我之后他们同时跟我打招呼，酒保往他背上拍了一巴掌，把他推过来：去吧伙计，快去干你的活，别让人家累着！
他走过来接过我手里的清洁剂，表情有点微妙。我问他怎么了，他说下班之后再告诉我。下班后到面包店买可颂时我又问他怎么了，他轻声说：没什么……他们，呃……觉得你是我的女朋友，告诉我要好好对你之类的……就这些。
女朋友。我低下头摆弄自己的手指，努力抑制住呼吸，不让它因为慌乱而过快从而被察觉。正是在这个时刻我察觉到我欺骗了自己，我所幻想的那种平衡正在走向崩溃的边缘，我已经无法再维持它，所以需要我主动打破并让它彻底崩裂，我才能回到我所熟悉并能安心的原有的生活。但……但太困难了，我意识到与他这段时日的相处使这种联系深密地扎根进记忆，这种扎根带来的新的破坏与建设同样让我发生了变化，我……我无法像从前那样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这根系牵拉着我让我发痛……我只能柔和地把这些根系从我身上拔除而不是坚决地斩断。因此我只是低声说：你知道的，我不是，对吗？
我自以为这是我的否决，但它也确实有点过于柔和，我想正是这个回答让他产生了误解，以为我是因为还未从他那里得到确切的肯定才会如此答复。如果早知道有这一天我情愿把他留在大街上没有把他带回来，情愿没有在酒吧遇见他，情愿从没有到过里托昂，那么这一切都将从未发生过……我就不会亲手破坏他送给我的情感，一切都不会走向崩塌的结局。
那天早上出门时他没有让我送午饭。总让你来帮我工作，我也很不好意思，他说，今天你就在家里好好休息。于是我就待在家里，直到他下班的时候给我打来电话：今天我拿到了工资，我请你吃饭，快来。
我按他说的地址找到那家餐馆，他正坐在那，看上去有点紧张不安。
恭喜啊。我走过去坐下来，这个月的工资一到手你去勒嘉德的钱就攒的差不多了吧。
嗯。他有点心不在焉，手指扣在一起。
我以为他心情不好，就闭上嘴安静地等饭。他愿意说的时候就会说出来的，我没必要一直追问。菜到了，我和他依旧安静地吃着，他时不时抬眼看看我，然后放下了叉子。
Meteor。他很少这么正式地叫我的名字。
怎么了？我看着他。
我……虽然我想过很多种方法，但我还是没想好该怎么告诉你更好……所以我想，也许直接说是最好的。他望着我的眼睛紧张地笑笑，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盒子，打开。
我看着盒子里的那个东西，似乎无法思考了。它在暖光的灯光下发出温柔的环形银色微光。
你愿意做我的女友吗？他轻声说，羞涩地微笑。
天啊，天啊。其实我有一瞬间的狂喜，但随即就陷入一种巨大的惊恐和无助中。不，不不不。平衡打破了……我感觉四周的墙壁都在向我压来，暖光的灯光变得灼烫似乎成了烧灼我的火焰……不，不……脚下的浮板咔嚓地开始断裂，我正在坠入我不想坠入的深潭里下沉，而我唯一能做的只有逃跑，立刻逃跑，离开这里。我唰地一下弹了起来，我想我的脸色一定很可怕，他被我突然的动作吓到了。
你怎么了？他关切地问。
你……你为什么要我做你的女朋友？为什么？我听到我的牙齿在咯咯地打颤，如果你没说出这句话我还可以和你……为什么……不……
他愣怔地望着我，黑色的眼睛里一片迷茫。
天啊，天啊。我不能再看他的眼睛，我感觉这座餐厅也要塌陷了，极大的恐慌让我不由得迈开脚步从大门落荒而逃，在街上跑，跑。我不知道要跑到哪去，我也不想管我要跑到哪去，我只想跑得再远一点再远一点，把我身上的那些根系扯断。一切都变得让我恐慌，我在一块块断裂的浮板上狂奔。不，我需要让我回到原来的轨迹，我只能在漂流和荒诞里才能取得暂时的安定……我需要安定，我需要回归从前……我的脑子一边混乱一边清醒，我看着我自己跑到了三个街区外的另一家酒吧，灌酒，被一个男人搭讪，然后把男人带回了出租屋——他没有回来，而我现在无法关心他去了哪里，我需要先控制我的恐惧让我安定让我正常。这个醉醺醺的男人开始解我的衣扣，我想看清这男人长什么样，可我不断地且只能想起半年前我第一次在酒吧遇到他时他因为酒精泛红的脸。我感到一阵剧烈的恶心，把这个男人推开。男人跌跌撞撞地歪倒在床上扯起了鼾声。我坐在男人旁边，无法思考接下来该做什么，这时候门锁咔哒一声响，他推门进来，看到我和倒在床上的男人，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全部消失了，安静地站在门边看我。
“廉价快乐”？他低声说，指指那个男人，又把指尖对准了自己。
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是啊，确实是我把这个男人带回来，确实是我要回到原来轻浮的只要“廉价快乐”的轨迹，确实是我要彻底断掉跟他的联系——可我仍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什么？他不是“廉价快乐”？可我的行动分明已经表明我在拿他当“廉价快乐”……就算我完全不想这么做，我也已经做出来了。
他收回目光，转身，不轻不重地关上了门。我听到他下楼的脚步声。
男人被关门声吵醒了，迷糊地看着我。
滚出去。我低声说，把这个人赶走了。
然后我冲进浴室打开花洒清洗自己。热水慢慢变成了冷水，我在冷水里缩成一团，用力地搓我的皮肤，一边干呕。我头一次觉得自己如此恶心。婊子，我开始撕扯自己的头发，谩骂，你真他妈是全世界最下贱的婊子。我扇自己的耳光，用指甲抓挠自己的脸，似乎抓掉一层皮我就能从中逃出来，摆脱这个该死的世界和这个蹲在地上无用地惺惺作态地惩罚自己的臭婊子。直到我被水冲得浑身僵硬，我才从浴室里出来，用一块毛巾裹住自己，倒在床上闭眼昏睡过去。
再醒来是听到开门声。我睁开眼，看见他站在门口：你醒了。
我不知道该回答什么，看了看表，已经快要一点了。酒精和冷水让我头痛欲裂。
我要去勒嘉德。五点的火车。他平静地说。
我把每个字听的清清楚楚。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嗯？你要的——跟他断开，继续过你那荒谬的浑浑噩噩的生活，嗯？
我张了张嘴，最后只是说：等我，我送你。
我去找房东退租，回来路过银行时把所有存款转到一张银行卡上，改了密码。等我进门时他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和他来的时候一样，吉他包，行李箱，只是多了Jam和向日葵花盆。这间出租屋重新变得空荡荡的，墙上新贴的壁纸在阴影里模糊不清，看上去就像又变旧了一样。
走吧。我说。屋子里的东西也没有什么收拾的必要——本来就没多少，现在几乎全没有了。
在路边等出租车时我把银行卡递给他：我这还有点钱，拿着它吧，万一你的不够用。密码是你的生日。
不了，谢谢。他回答，那么的生疏与客气。
我只好把这张卡塞给那个流浪老头。留着它也没什么用了。
我和他在路上一言不发。我从未如此希望过这辆出租车再开慢点，再开慢点，最好永远都不要开到火车站——当然是不可能的，我和他下车的时候我觉察到心口一阵被剥离的痛楚，那些根系正牵拉着我的皮肉摇摇欲坠。
痛什么呢？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我嘲讽地笑了笑。
我和他在月台等待火车进站。鸣笛声近了，车头轰隆隆地驶进车站，在汽笛和人声里我转头看着他：“Can you give me one last kiss?”
他看了我一眼，然后俯过来。我感到一点温热在我唇间轻轻地碰了一下，转瞬即逝，然后他转过身，没入了往车厢去的人流。
我看着他的背影，想起圣诞节在摩天轮上，我要他吻我，他没有立刻动作，而是真诚又珍视地问我：“Can I?”
而刚刚的那个吻就像是只为了完成我对他下达的指令，只是为了满足我的最后一个心愿。
在这一刻那些根系被彻底拔除了，一阵锐痛让我忍不住靠在墙上喘息。什么狗屁的“对亲密关系的恐惧”，什么“从心”，我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大最可笑的怂逼和软蛋。我要的自由才是他妈的捆住我的那根绳子，让我为自己的懦弱找借口，让我被框在自己给自己设定的准则里不肯跨出一步，让我掉进深不见底的水潭里。我的绳子——我的绳子从来不是他，而是我自己，他是来割断我的绳子，他是来把我从束缚里解救出来的，而我却把他推走了。
他的身影越来越远了。我想喊他，可我喊不出声。在这段时间里我从来没喊过他的名字，因此我竟一时想不起来他叫什么，也忘了该怎么发音。如果他在这时回头看我一眼，我一定会疯跑过去跟上他——但他没有，消失在了车厢门里。
懦弱，太懦弱了。甚至连挽回的机会都要等别人给你，懦弱又无能的蠢蛋。我开始止不住地大笑，笑得弯下腰喘不过气，笑得眼泪哗啦啦止不住地流了满脸。
火车拉响了汽笛，慢慢向前驶去。我看着火车在视野里变得越来越小，然后被月台的柱子挡住。我想再多看看它，于是快步跳下月台站在轨道上。在这里我能毫无阻挡地看着它，远处的夕阳落了一半，这辆火车正在朝正西前进，看起来就像往太阳上开一样。
我笑了笑。
在背后刺耳的汽笛声和人群的惊呼里我轻盈地飞了起来，飞得很快，似乎能追上那辆火车一样。我从来没有如此自由，我身体的每一部分也是。我的脖子被迫扭了半圈，正好能看到从我背后驶来的让我飞起来的火车，我的一只眼球也飞了出去，在神经扯断前的瞬间它看到自己正在往太阳上飞。另一只眼睛看到的是四处喷溅的血花，它们都在往太阳上飞，自由地飞，永不被束缚地飞——可我还是没追上那辆火车，而是沉重地砸在了地上，就像沉入水底。
我仅存的眼球看到车头上的脏污和呕吐的旅人，感到十分抱歉。真是添大麻烦了，甚至还可能得麻烦明天的新闻给我留一条位置。
但这确实是我这辈子做过最勇敢的一件事了。
希望他永远不要看到这条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