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一条长长的巷道,眼前的视野立刻变得开阔。一棵高大的橡树挺立在平地中央,傍晚的落日余晖透过交错缠绕的树枝倾泻而下,笼罩着沿街鳞次栉比的店铺。

    爸爸在电话里说,脑袋装太多事人会过得很累。于是对着窗前的橡树发呆便成了徐昭每天最喜欢做的事情。

    安静到极点,隐约听到心在胸腔里跳动的声音。目前对自身的全部认知,是来自于这种在他人眼里完全被虚度了的光阴,放空带给她简单轻松的快乐。

    徐昭的父母当初是因为穷走到一起的,想着夫妻俩心往一处使,生活总会好起来。可是后来他们闹到离婚这一步,也是因为穷。徐昭的父亲没上过几天学,面对自己这段失败的婚姻,他称其为是“曾经沧海难为水”。

    那时徐昭年纪尚小,听得云里雾里,况且文绉绉的,尤其是从爸爸嘴里讲出来,像不识字的文盲硬装文化人。直到前年她在书里读到它的下半句——“除却巫山不是云”。看着诗文的注释,貌似懂得了什么。

    妈妈终究脱离那片沧海,找到了别处的云。

    人穷就更不能守着一亩三分地过日子。爸爸常年在外地打工,徐昭被寄养到二叔家。她二叔,也即是爸爸的弟弟,是个朴实地道的农民。爸爸不仅把乡下老家的土地给二叔种,每个月还汇五百块钱到他账上,算是供徐昭吃穿住的费用。

    二婶脾气不好,是个相当彪悍的女人,训人时徐昭大气不敢喘,更别提还嘴了。

    徐昭虽然脑子笨,对读书这方面没有上进心,但有眼力见,能干活。这也注定了她说不上多招二婶喜欢,也说不上处处不受二婶待见。

    真正不待见徐昭的人,是二婶的女儿徐敏语。

    徐敏语比徐昭大一岁,人是任性了点,嫉妒大家总夸徐昭比她勤快懂事,做什么都想要压徐昭一头。所以从不直呼徐昭姓名,更不叫表妹,张嘴闭嘴都是“那个谁”。

    徐昭有时候觉得自己像个黑奴,被指使着做这做那,无时无刻不在受资本家的压榨。

    她哭着给爸爸打电话,提出想去学校住宿,爸爸丝毫不带犹豫地拒绝了,并且语气非常不好地说:“你去学校住,那今年的土地不相当于白给你二叔种了吗?我把土地包出去都能赚几万块钱!我在外面拼死拼活,你就不能给我省点心?多大了还这么不懂事!”

    爸爸没说几句便匆匆挂断了电话。徐昭认命,好吧,还是钱的问题。似乎从小到大所有的烦恼,都是没钱带来的。

    二叔在县城租了个门店,打听一圈后决定开网吧。每到寒暑假,徐昭就跑过来帮忙,她深知寄住在别人家里不能闲待着,得给自己找事情做,要不然惹人烦。

    收银、打扫卫生、给人开机,有什么活干什么活。

    长期泡在网吧的都是些游手好闲的社会青年,一个个年纪不大,烟瘾却不小。徐昭在前台被烟味熏得头晕,却也没办法。

    不过帮忙看网吧不是并无好处。

    比如徐昭学会了怎么使用电脑上网,了解到很多有意思的事情,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个世界远比想象的更精彩;再比如她摸索着开始打游戏,意外发现自己有点天赋,而非一无是处。

    这在某种程度上给予她莫大安慰。

    两个黄毛青年来前台买水,徐昭低头找零钱,心里吐槽他们不懂扬长避短,瘦得跟麻秆似的还爱穿紧身裤。

    “‘兔子’开局出什么装备?黑刀吗?”

    “当然是草鞋啊!”

    徐昭听出他们讨论的是时下最火爆的端游“The Lord of War”。

    这游戏中文翻译为“爱战之主”。几年前刚上线那会儿知名度不高,玩家们根据它的官方简称“TLOW”取了个绰号叫“特LOW”。后来游戏知名度搞起来了,大家都跟着这么叫。

    “TLOW”火得一塌糊涂,不止归功于字母站几位游戏UP主的推广。它本身是款竞技游戏,入门易进阶难,可操作性高,加之国内某些游戏变着法割玩家韭菜,“TLOW”的高性价比皮肤和高审美水平使其在一众端游中脱颖而出。

    徐昭也爱玩,但从不充钱买皮肤。一来她没钱,二来是认为游戏不过虚拟的东西,有那个钱不如去吃顿自助餐或者买条小裙子,用在正道上。

    徐昭是依靠各种各样人生信条过活的表面乐天派。她讲不出她漂亮这种话,只知道自己长得绝对不丑,对班里哪个同学喜欢自己哪个同学背后说自己坏话心里是有数的,甚至略微知晓任课老师们私底下对自己的评价。

    以前会难过,会照单全收,会默默消化。现在她进化了,练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高超本领,揣着明白装糊涂,终极大招是装疯卖傻。

    有些事情就不能看得太清楚,要不然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有一回体育课,体育老师组织大家练体测项目。徐昭是换季必感冒的体质,课上到一半,她身体不舒服请假回教室。走到后门口,听到班里几个因生理期没去上体育课的女生正在议论她。有一个还是徐昭的前桌。

    “你们发现没?徐昭从来都不去学校食堂吃午饭。”

    “她是不是没交午饭钱啊?”

    “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之前班任让我统计餐费,上报的名单里好像真没有徐昭的名字。”

    “她不吃午饭不饿吗?”

    “怪不得我老听见她肚子叫。”

    “肚子叫的是你同桌吧,别冤枉人家了。”

    一阵刺耳的哄笑。徐昭作为被议论的对象,僵在原地不知所措。思来想去,她打算先去水房待一会儿,平复下受伤的心情。

    身后的光线骤然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徐昭正要转身,男生越过她,大步流星走进教室,头也不回地大声道:“徐昭,你不进来么?”

    突兀的声音,霎时吸引了班级里所有人的目光。

    方才聚在一起议论徐昭的那几个女生,反应已经不能用惊讶来形容。说坏话被当事人抓包,悻悻地回到座位上。不光她们尴尬,徐昭也尴尬,烦恼地看了眼边晔敬的背影,硬着头皮走进教室。

    面对这种背后嚼人舌根的行为,息事宁人是最稳妥的处理办法。毕竟还要同窗两年,徐昭竭力避免让自己陷入尴尬的处境。

    好心帮了倒忙的男生叫边晔敬,是徐昭的后桌。从开学到现在,俩人一句话没讲过。

    如果班里每个人都是一根线,那么徐昭或多或少会跟他们产生交集,唯独与边晔敬,宛如两条平行的线,划分得清清楚楚。她在这边,他在那边,井水不犯河水。

    徐昭认为这可能是因为她和边晔敬,天生磁场不对付。她十分清楚自己是在刻意回避他,他也好似有意这么做。否则不会连偶然的交流都没有。

    其实刚升入高一那会儿,徐昭暗恋过边晔敬。

    从小到大,她的暗恋史很丰富,更甚有一个阶段同时暗恋着两三个人。这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秘密,她已坦然接受自己的“水性杨花”。

    不过暗恋对象里真正能被称作帅哥的,只有边晔敬这一个。

    他的脸完全长在徐昭的审美点上。

    然而随着为期一周的军训结束,徐昭对边晔敬的心动也戛然而止。班里喜欢他的人太多,她的这份喜欢就显得没那么特别。

    主观审美是一码事,客观审视又是另一码事。阴差阳错,边晔敬成为徐昭的后桌,她发现这人没情商嘴巴也贱,说起话来像开了嘲讽模式,不顾及对方的感受。

    他的性格完全踩在徐昭的雷点上。

    “谢谢你。”面对边晔敬突如其来的“善举”,徐昭扭头,飞快地扔下这么一句。

    边晔敬对她的感谢没有任何表示。

    徐昭没指望他有回应,反正他在她这里的印象已经是负分,没有下降的空间。

    这么想着,边晔敬突然将邻座的椅子拉到她跟前坐下。身边所有的嘈杂喧嚣都被吸了进去。

    “你干什么?”徐昭下意识问出声。

    “不干什么。”边晔敬目光冷冷地注视着她。

    徐昭浑身不自在,往旁边挪了一点,同他保持距离。

    “你家是不是开网吧的?”边晔敬没由来地问。

    不清楚他什么目的,徐昭拒绝回答。边晔敬俨然失去了跟她继续耗的耐心,开门见山道:“有没有兴趣和我一起搞点钱?”

    写字的笔一顿,徐昭慌张地抬起头。他全然不见半点开玩笑的样子。提起钱她就来劲了,小声问:“……怎么搞?犯法吗?”

    听徐昭这么问,边晔敬的嘴角抽动了下,笑容背后的含意要她自行体会。

    “……”徐昭默了几秒,“触犯底线的事情我不干。”

    “放心,触犯底线的事情我也不干。”他说这句话实在没什么信服力,听着像在坑蒙拐骗。

    高一课业不重,每天晚上放学,徐昭主动去帮二叔看网吧。

    正是播种的时节,二叔骑着三轮车在乡县两地来回跑,忙得焦头烂额,二婶身体不好,干不了重活,徐昭的确帮他分担不少压力。

    边晔敬是未成年,他来网吧上网,徐昭不查身份证,免费给开机,回头他帮别人打排位,赚的钱不论多少都和她对半分。

    这段地下秘密合作关系,进行有一段时间了。

    边晔敬入坑“TLOW”的时间比徐昭早。见识过他的操作,徐昭才知道什么叫小巫见大巫。

    他玩得最好的英雄是火萤,游戏里的定位是上单战士。火萤刚上线那会儿徐昭玩过几把,技能花里胡哨,实战一顿乱按,她果断选择放弃。

    男生一般都喜欢玩操作难度系数高的英雄来彰显自己多牛逼,手法多厉害,细节把控多到位,边晔敬也不例外,技能简单的秀不起来的容易被人追着打的他不玩。

    他说:“我不信菜逼队友能带我赢。”

    徐昭细想,说的也对。明明可以自己Carry终结比赛,确实没必要把赢的希望寄托在不靠谱的队友身上。

    这天晚上,徐昭如期收到边晔敬的转账。空荡荡的微信钱包突然多出那么多钱,她竟然感到失落。想起很多人说,她看着虽然瘦,却意想不到有力气。

    钱能给她力气也能给她底气。

    “拿钱了还不高兴。”

    边晔敬竟然好意思说,明明他看起来比她更不高兴。

    徐昭不悦道:“高兴就一定要表现出来?我心里偷着乐不行?”

    “哦。”被呛了一句,边晔敬淡淡地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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