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半个月来,徐昭忙着复习,准备期末论文,抽不出时间看边晔敬的比赛,也没怎么过问他打得好还是不好。她是坐在驶向小五河村的车上得知边晔敬夏季赛被下了首发这件事。

    春季赛SAK后劲不足,重蹈覆辙,团队表现不佳,休赛期补强在所难免。主教练崔奇由于身体原因转到了赛训组。新上任的主教练Hope执教经验还是比较丰富的,去年世冠带着团队以“4:1”的比分拿下比赛胜利,打了漂亮的一仗。

    去年世界冠军赛徐昭记得非常清楚,因为Hope带领的队伍打的恰好是SAK。那是边晔敬目前为止职业生涯中距离冠军最近的一次。也是那一场比赛,他的微博从黄V被骂成了红V。

    崔奇和Hope同岁,认识多年,昔日队友变对手,在电竞这个圈子里见怪不怪。

    唯一令大家难料的变数,要属边晔敬。

    余绍转会,打法最适配的射手走了,夏季赛第一场首发仍是边晔敬。新来的射手是俱乐部自己青训培养出来的,颇为看重,TPL大名单上没替补,打得好不好,他这个夏季赛都得打下来。边晔敬打法激进,新射手比他更激进,团战不用管,他自己会死。新赛季,边晔敬的状态大不如前,这点大家有目共睹,思量之下,为了团队考虑,Hope下了边晔敬。

    边晔敬的替补上个赛季打过几把,不出众,也不出错,这已经很好。刚开始,Hope让两人轮换,意料之中,替补比边晔敬更适配新射手,这是不争的事实。首发名单一换,边晔敬又是联盟顶流独一档的选手,由之引起的舆论必不可少。

    他粉丝基数虽然大,但年龄普遍偏小,饭圈化严重,追竞搞追星那一套,哥哥长哥哥短,哥哥喊完喊宝宝,跟队友粉撕来撕去的,没个消停。边晔敬跟余绍关系好,照样不妨碍两人粉丝吵得最凶。平常看个直播,房管忙着禁言,没歇过,越不让骂,骂的人越多,这个圈子就这样。何况他长得好,拉男人仇恨,操作又不稳定,今天秀死明天被秀死,人还拽,嘴上不饶人,跟个倔驴一样,让他往东偏要往西,黑贴刷不完,从不缺拉踩他的人。

    这回下了首发,更是给予黑子发挥空间。徐昭闭着眼睛都能想象那种腥风血雨的画面。

    如果不能转会,边晔敬留在赛场的机会渺茫。实力会跟随年龄下滑吗?不好说,职业选手也分努力型和天赋型,他是属于有天赋的那类。但各种琐碎却是会消磨掉一个选手的天赋。

    这么大个事,边晔敬不跟她说。关于他的消息,她这个女朋友还要从别人口中或者公众平台上得知。这对他们的感情来说不是什么好兆头。他报喜不报忧,不主动跟她分享自己的任何,问了才会说。试图改变这个人,纯属痴心妄想。

    边晔敬这几天不对劲,徐昭昨晚隐约察觉到了,但没问。想来有点后悔,应该好好开导一下他的,即使他听不进去,跟以前一样,一律当心灵鸡汤似的废话处理,她也应该跟他聊一聊的。或许就不用像现在这样,搞得她心神不宁。

    木紫开车,不认识路,跟着车载导航走,走到最后导航也没办法带他们找到小五河村。学院还有另外两个小组在小五河村选材取景,不过要明后天出发。他们反倒成了领头羊。

    “导航这地图跟实况不一样。”前面没路了,木紫倒车,回到刚刚的分岔口。今天是赶集的日子,路上人很多,大都衣着朴素,肤色较黑。放眼整条街,只有他们这一辆汽车。

    木紫按了一两次喇叭就有点不好意思了,叹气道:“好烦,寸步难行。”

    “别烦,慢慢开。”法鲁格出声安抚。

    费了好大的劲驶到街口,再往前走就没什么人影了。看到一个满头白发的阿婆坐在街边卖青菜,木紫下车去跟她问路。徐昭想下去透透气,紧随木紫打开车门,这一举动却惹得另外两名男生也纷纷下车。

    “屁股坐麻了,出来活动活动。”龚行用手扇风,额头上一层薄薄的细汗,这人好爱出汗。他从包里拿出摄像机,开始录像,是木紫撑着膝盖的画面。

    “阿婆,您知道小五河村怎么走吗?”怕阿婆听不明白,木紫特意将“小五河村”这几个字的发音咬得十分清楚。

    “啥?”阿婆耳背,一张嘴,没剩几颗牙。

    徐昭盯着脚下一大筐青菜,不留痕迹地扫了眼阿婆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以及脖子上的泥垢。想到本该是享清福的年纪,却坐在烈日下暴晒,卖的蔬菜无人过问,兴许要一直这样待到太阳落山,就有点心痛。

    “小五河村!”木紫大声地回答。

    “小五河村?我就是小五河村的。要走另一条街,你们找错嘞。”阿婆站起来,用手给他们指方向,“从那边一直往前走就走到大道上啦,路口的时候往左拐,走个几百米再往左拐。昨天下暴雨,路上都是泥,不好走,你们得走小路,但是有点偏,不晓得你们找不找得到?”

    阿婆说的是方言,徐昭听得一头雾水。木紫本地人,听是听得懂,但她是实打实的路痴,于是切换方言:“阿婆,你是小五河村人给我们带下路呗?你的青菜我们都买喽,你看行不行得通?”

    说时迟那时快,法鲁格掏出身上仅有的一张现金。阿婆看到那张红色钞票,受了惊吓似的,忙摆手:“这可不行,太多了,用不了这些钱。”

    “阿婆,我们手上就这一张现金,您先收着。”木紫把钱塞到阿婆手中,老人家又还回来,说什么都不肯收。

    木紫叹了口气:“阿婆,那你这能微信支付吗?”

    阿婆摇了摇头。想了也是白问,阿婆怎么可能懂这个。大家都没带现金,旁边水果摊的阿姨就说可以帮他们换钱。徐昭把钱用微信转给她,阿姨再把现金交给阿婆。

    徐昭拉开车门,对阿婆说:“您快上来吧。”

    阿婆又是摇了摇头,说衣服脏就不坐了,戴上草帽,要走着给他们带路。木紫仰天长叹“这算什么事儿啊”,僵持了一会儿,没法子了,硬是给阿婆抱上去。

    阿婆拘束得很,苟着背不敢靠在车座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想让阿婆放松下来,徐昭跟她搭话,问小五河村远不远,阿婆说不远。他们没有心理准备,那段在阿婆口中不远的路程,开车花了足足一个小时才到。

    龚行持着摄像机,走在阿婆旁边:“村子离镇上那么远,阿婆你每天都是走着去卖菜吗?”

    阿婆点了点头,两手紧紧握在一起,看了眼摄像头,很快又移开。

    龚行愣了几秒:“那您一定很累吧?”

    阿婆露出慈眉善目的笑容,称自己每天都走,走习惯了就不觉得累。单是这一句话,让他们迅速确定了拍摄的人物和主题。阿婆不正是摆在所有人面前活生生的底层穷苦人士的例子吗?她身上有太多值得深挖的地方。

    询问过阿婆的意愿后,几人前往阿婆的家。阿婆的家建在坡道上,是两年前盖的铁皮房。冬天冷得像冰窖,夏天又热得人昏头,刮台风的时候铁皮常常被吹跑,房子摇摇欲坠。

    龚行问:“阿婆,我可以拍你的家吗?”

    阿婆扭捏不安,她不懂,这样寒碜的家有什么可拍的?没人会乐意看。但阿婆依然没有犹豫地同意了。因为他们是学生,她不忍心拒绝学生们的请求。大学生在从没上过学的阿婆眼里是很神圣很特殊的身份,他们代表着高素质人群,每天在知识的海洋里遨游,手捧着的是书本而不是竹筐,他们有光明的未来,他们有美好的前途。

    龚行没有对画面进行任何解说,只是安安静静地拍摄铁皮房的每个角落:放在地上的脸盆、盛开得生机勃勃的野花、撕掉了一半的老旧挂历、门上毛主席的画像……最后镜头定格在透过房顶看到的那一小块像蓝宝石一样的天空。

    做饭的家伙什都在房后的棚子里,阿婆去为他们准备午饭。几人的到来让本就狭小不堪的铁皮房更显拥挤,空气难以流通,屋子里比外面还要热。徐昭蹲在棚子旁边,掐着手机,防晒外衣套在头上,企图与火辣的太阳隔离。

    “跟你男人发信息呢?”木紫拍了下她的头。

    酷暑难耐,一只红蜻蜓从眼前飞过,发出嗡嗡的声音。阿婆养的小狗无精打采地趴在地上。汗水从脖颈滑进胸口里,徐昭感受着它的流淌路线,嗯了一声,又说:“今年夏天太热了。”

    “是啊,我记得去年夏天还没这么热。”木紫用报纸给自己扇风,站在阴暗处,躲避太阳毒辣的炙烤。

    午饭做好了,阿婆喊她们进屋来吃。平日里只当速食对付一口的方便面,竟被舍不得吃的阿婆视为招待客人的美食。他们没有表露出内心的任何想法,闷声不响地吃着阿婆主的面。

    天热,徐昭没什么胃口,但还是逼自己全部吃完了。大锅在棚子里,碗筷都要拿到那边去洗。吃完收拾自己的碗筷是徐昭从初中时在二婶家养成的习惯。走到铁皮房后面,她看到木紫正往半人高的草丛里倒面条。

    徐昭当作没看见,不动声色地回到房子里。

    短暂出去的功夫,阿婆的儿子回来了。

    男人目测四五十岁,应是常年在地里跟庄稼打交道,皮肤晒得黝黑,高瘦,肩膀很窄。他就像一双筷子,笔直笔直的。

    男人手边还牵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小女孩梳两个辫子,用带有大红花的夸张发绳扎着,皮肤粗糙,脸蛋上有高原红。她害羞地冲着身为陌生人的徐昭笑,抱着男人的大腿,往后面躲。

    阿婆给他们盛了两碗面,指着男人,跟大家说这是我儿子,然后指着小女孩,说这是我孙女。

    法鲁格和龚行正边吃面边跟阿婆闲聊,摄像机就立在凳子上,正对着他们。阿婆渐渐适应了摄像机,现在也会笑着面对镜头,自然地讲述自己的经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如今能笑着讲出来的故事,经过多少岁月的洗礼,阿婆越来越糊涂,也记不清了。怀着身孕的时候,丈夫在煤矿干活,暴雨天发生事故,他被压死在里面。一九七一年,一条人命,两千块钱。

    “那时候我娘家人都死光喽,我无依无靠的咋个活嘛,活不下去就想寻死,夜里总是梦见他,浑身是血,说扔下我一个人是他对不住我,叫我不要犯傻,带着孩子们好好活。”

    次年春天,阿婆生下一儿一女。她没有再嫁,靠一双巧手给人做鞋做衣裳养家糊口,艰难地把孩子拉扯大。徐昭泪点低,听到这,能想象这段云淡风轻的话语背后蕴含着多少辛酸,苦难充斥着阿婆的过去和现在,很想为阿婆痛哭一场。

    法鲁格吃面的手一顿,问:“那您女儿呢?”

    阿婆挠了挠下巴,说:“我没看住她,六岁的时候掉河里淹死了。”

    徐昭如鲠在喉,转过身去,不忍再直视阿婆。法鲁格不像国人那样内敛,向来直接表达情绪,难掩震惊,连连摇头:“天啊,为什么会这样。”

    阿婆轻轻地笑了,眼神有些落寞:“命里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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