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细雨洗出一袭孔雀蓝。翡翠衣袍吸饱了初春的水汽，周身包裹蚕茧也似的薄雾，正是沉香阁上吴山碧。
来人眉目深邃，眼尾线条驯顺地垂落，像是金鱼恣游时款摆的尾。粼粼眼波兜枚罕见的青碧色瞳仁，正中却锁点鎏金似的寒芒，教人想起夏日荷塘，露滴鸳鸯瓦，桂花乘风而下，撞碎一池好眠。
一见是他，重洇满面愁容倏地被风梳开，他乡遇故知般扑过去：“皇兄——”
重澜将少女搀稳，眉峰一挑：“可叫朕一通好找。你不在的时候，母后可说了，若是天黑前还未将她家宝贝明珠好生送回去，便要治朕的罪呢。”
他说话时像是嚼碎了一整个梅雨季，尾音饱满而缠绵。目光越过重洇肩头，循着血迹溯游而上，眼波流转间悠悠晃过来：“不想棠才人也在此处。万寿节一别，不知可还安好？”
棠疏头皮发麻。
她死死掐着大腿上的软肉，将身一厘一厘拨正，好不容易垂首跪下去：“罪人棠氏，德行有亏。废妃之身，不敢以常在自居。”
世人皆知，当今圣上并非先帝所出。
先帝与老襄平侯当年是一起打过天下的交情。最终一役，襄平侯夫妇战死沙场，只留下两个垂髫小儿。
垂望故人血脉，先帝心软，便将这两个娃娃抱在自己名下抚养。
重澜自幼端凝持重、进退有度，深得先帝青睐，选入宫做了先太子的伴读。到了出仕的年纪，也就是七年前，虽只在朝中领了个巡按御史的闲差，谁承想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生生把同砚的太子之位烧废了。
章明二十三年十二月，重澜巡按阆州，理“锦屏山崩”一案。
翌年大朝会，重澜于文武百官之前倾身长拜，手中玉芴高举过头顶，上劾工部尚书季恪联蜀川布政史，于锦屏山私开矿藏，攫无节制，长逾二十年。以致地基不稳山体坍塌，堤坝损毁洪涝成灾。
字字句句，桩桩件件，弹射臧否，擘肌分理。殿内殿外，一时鸦雀无声。
证据架在眼前，先帝面色几度变换，忽地拍案而起，当即命季恪及其党羽枭首示众。
天子一怒，吼声掷出几丈远。众臣大气不敢出，却隐约觉得这怒火非同寻常。
原因无他：这涉事的工部尚书季恪，乃是当朝太子嫡亲的外祖父。
果不其然，程琦应声仓惶跪倒，为季恪求情。左都御史兼太子太傅葛丘生亦出列，言道此案关系重大，宜付三司仔细会审过后，再论刑罚。
巍峨大殿之中，邬则将眼神从葛丘生沉静如水的面容上揭下，看向儿子颤抖的肩胛，睫羽垂落，捎着线扑朔的眸光：
“忝为宗亲，享百姓供奉，却为一已徇私而罔闻万民疾苦。储君之位，尔何以堪？”
此案过后，太子被废，贬谪蜀地的路上不知搭错了哪根筋，竟就这么——反了。
程琦于白帝城建伪朝，国号“黎”，挟西南而北上，一路烽烟四起，势如破竹。
眼看朝廷军节节败退，惊怒之下，先帝派重澜挂帅出征，手刃太子于马下。此役之后，先帝一病不起，匆匆留下传位继子重澜的遗诏后，殒命归西。
现如今，棠疏站在这一路过五关斩六将登临人极的胜者面前，并无多余心思算计些有的没的，只想赶快把这尊大神送走。
漫长的沉默过后，重澜似乎没读出她心里那点小九九，却是瞧她一眼，再瞧她一眼，眼神闪烁像是小溪上跃动的光团儿：“哎呀，才人这是说的什么话。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何况你为了朕的皇妹，如今还受了伤，朕自是十分怜惜。正巧今日御医随行，何不移步偏殿，好教他替你看诊。”
棠疏笑得露出八颗牙；“小伤而已，还是不麻烦陛下……”
话没说完，就被重洇哽咽打断：“廖叔医术最是高明，棠常在不必多虑。你如今虽身在禁中，仍该以身体为重。哪怕皇兄硬要怪罪，也有本宫替你担着。”
您老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棠疏无语凝噎，索性也不委屈自己，大步往偏殿行去。
廖芜先是仔细消过毒，敷上草药，又扯来匝细软的白纱布，一圈一圈缠在伤处绑好，动作轻柔又不失力道。
他下手极稳，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虽是一丝痛觉也无，等那血乎刺啦的伤口摆在面前，棠疏仍是下意识偏过头，身子扭成股麻花，半睨眼不敢再看。
见状，廖芜乐了；“娘娘这模样，倒是像极了公主殿下。”
闻言，棠疏立马将身回正，腰杆一挺比听学的童子坐的还端方，尤其是一双眼睛直视房梁，纹丝不动：“廖大夫，我刚就是扭了下腰，可不是怕疼哈。”
廖芜笑的见牙不见眼：“对了对了，这辩白的措辞，也跟殿下是一个样的。”
棠疏：“……”
刚扎好一个漂亮的结，就见重澜踩着点似地，被长风卷入屋内：“可是处理好了？”
廖芜起身，将器具收拢齐整，端正行礼：“简单包扎过了，只是娘娘近日切记不可碰水，饮食也要留意，莫贪辛辣刺激的食物才是。”
棠疏乖乖低下头，应声称好。
重澜将人目送至拐角处，足下一转，又徐徐踱回来；“日前听御医所言，棠才人自落水后气虚失魂，神志有亏。朕如今瞧着，却像是大好了。”
棠疏掀开眼皮：“陛下若有什么话要问，但说无妨。”
手中折扇“唰”地展开，重澜一手撑腮，眉目盈满笑意：“棠才人如今这幅直来直去的模样，倒真是叫朕有些……认不出来了。”
他执起茶盏，有一下没一下地撇着飘在上头的浮沫：“那日落水前后所发生的事，你当真一点也不记得了？”
棠疏默默望天：“抱歉，你也晓得脑子里进了水难免不好使。莫说那日，从前诸事，妾身一概都记不清了。”
重澜不置可否，只一双寒星的眼睛切切将人一望，望得她心里直打鼓。
良久之后，他忽地叹气：“如此说来，那设计皇妹的毛贼，你也是一概不知了？”
“设计公主？”棠疏瞪大眼睛，“可是说的重……令仪公主吗，谁如此胆大包天？”
“万寿宴上，令仪公主中途离席，久未归宴。太后派人去寻，四下无果，忽地听洗砚池一带传来落水声。众人循声而至，却见棠才人与凝嫔正在池中挣扎，忙遣人救起。”重澜娓娓道来，折扇舞出清风，右耳耳坠随之轻晃，“这便是你当日落水的始末，没错吧？”
棠疏谨慎地点了点头：“这和公主殿下又有何干系？”
“混乱过后，众人方将二位送去医馆，不偏不倚，正听池边的厢房中传来阵窸窸窣窣的响动。立马有人上前查看，将房门一掀。”他蓦地停下，扇面隐去，余下湘妃竹的扇柄轻支住下颌，“棠才人不妨猜猜，那屋里是什么？”
棠疏不答，安静地看着他。
重澜兀自呷了口茶，这才道：“正是令仪公主，同那新科状元郎共栖一塌。交颈而卧，抵足而眠。”
棠疏脑中嗡然一声。
“陛下怀疑公主遭人设计一事，与我有关？”
重澜不置可否，眼风在她面上浅浅一刮：“棠才人可曾听闻，乌遐与大梁通商一事？”
“乌遐地处我版图以北，七月飞霜，冰雪封冻，地广人稀，本非富饶之地。然其矿藏丰富，常有‘天上一颗星，乌遐一寸金’之言。”棠疏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我朝与之通商，无外乎是为了乌遐的珍稀珠宝。”
“你这番胆识，倒是教我有些刮目相看。”重澜唇角醒了点笑，却见棠疏脸色蓦地一沉。
“自古两国互通有无，为焕然冰释，常有联姻以示秦晋之好。”她一字一句说罢，抬头望进重澜眼底，“公主遭人陷害，是否与和亲有关？你……陛下，想送公主去和亲？”
重澜挑起一侧长眉：“你似乎很是关心令仪。”
棠疏抿了抿唇，并未多言。
“不过此次却是棠才人多虑了。”重澜重又抖开折扇，指尖摩挲着素绢的扇面，“今次两国通商，只为贸易往来。朕并无意于和亲。”
“只是乌遐三皇子随使来贺，乍见令仪天颜，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问了一句：‘常闻梁国双姝，殊色各异。一如当庭月，秉烛就日，长明不辍；一如松下风，枕石漱流，过岸有声。今次幸瞻令仪公主尊荣，果真令人心向往之。却不知那另一位，又该是怎样的风采？’”
棠疏一愣。
“三皇子不过随口一言，却教有些人以为，这是在向大梁求亲。”她长叹口气，揉着额角，“乌遐地大物博，抱璞未琢，只待有心人采撷。如今又赶上两国通商的好时机。若有人手在彼，必定大有可为。反正和亲也并非只择公主出嫁，如此，便有人起了歪心思，妄图将自家女儿推上去——只怕是，恨不得自己亲身上阵。”
这么想来，万寿节上的一出好戏，不过是想举贞洁牌坊给重洇泼脏水，好叫她于和亲一事上落选。
“说白了不过卖女求荣而已。”她冷笑一声，“如此不堪之事，也值得他们使劲浑身解数，用如此下作的手段？”
见她面上愤懑不似作伪，重澜摇扇的手一滞，似笑非笑：“谋划之人固然可恨，可惜事出蹊跷，似乎也与棠才人脱不开干系。”
“你，就没有什么想要辩解的吗？”
就算没有谋害公主的罪名，我也已经是‘板上钉钉的罪人’了，还能把白的洗成黑的不成？
她苦中作乐地一提唇角：“若陛下怀疑妾身，妾身自是百口莫辩。”
屋内有一瞬间的寂静。
“朕自然也想相信棠才人。”重澜忽而长叹了口气，掀开眼皮看她，像是在看某种垂死挣扎的猎物，“只是爱妃能否解释一下，这些是什么东西呢？”
他一招手，几个太监推门而入，手里捧着抬着的，赫然是她放在卧房的修复设备！
棠疏腾地站起身：“这、我……”
完蛋。
她绝望地想。
这回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重澜的目光在一众造型奇特的物件上逡巡，眼珠一转，悠悠落在其中一样东西上：“这是什么？”
棠疏面如死灰，索性破罐子破摔：“热成像仪。”
四个语焉不详的文字砸在耳朵里，重澜皱了皱眉，抬手将成像仪抓在手里，上下颠了颠。
棠疏心惊胆战地看着，生怕他把自己的宝贝仪器摔出个好歹。
只见重澜眯眼仔细端详了回手中的玩意，抬手覆上那颗显眼的绿色按钮，轻轻一摁。
屏幕亮起，红绿色块在眼前涌动。众人一时被这变化惊呆了，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棠疏偷偷瞄去一眼，这一瞄却是愣在了原地。
屏幕中右下角，角落里那一大块红色……是什么？
她倏地抬头，循着屏幕中显示的方位望向偏殿正前方。
那里是蒲团、供桌、还有一人高的佛像。
堂内烛光扑朔，在重澜白璧般的颊侧舔出抹绯红，与佛像上的彩漆遥遥相望，仿佛一首对仗工整的律诗。
一个可怕的想法逐渐在脑海成型。棠疏一眨不眨，死死地盯着那尊慈眉善目的大佛。
忽而，大佛的瞳孔明明灭灭，像是堕下泪来。
紧接着，一泓刺目的清光自瞳孔喷涌而出，直飞重澜面门而来！
棠疏想也没想，举身扑上去
——“小心！”
来人眉目深邃，眼尾线条驯顺地垂落，像是金鱼恣游时款摆的尾。粼粼眼波兜枚罕见的青碧色瞳仁，正中却锁点鎏金似的寒芒，教人想起夏日荷塘，露滴鸳鸯瓦，桂花乘风而下，撞碎一池好眠。
一见是他，重洇满面愁容倏地被风梳开，他乡遇故知般扑过去：“皇兄——”
重澜将少女搀稳，眉峰一挑：“可叫朕一通好找。你不在的时候，母后可说了，若是天黑前还未将她家宝贝明珠好生送回去，便要治朕的罪呢。”
他说话时像是嚼碎了一整个梅雨季，尾音饱满而缠绵。目光越过重洇肩头，循着血迹溯游而上，眼波流转间悠悠晃过来：“不想棠才人也在此处。万寿节一别，不知可还安好？”
棠疏头皮发麻。
她死死掐着大腿上的软肉，将身一厘一厘拨正，好不容易垂首跪下去：“罪人棠氏，德行有亏。废妃之身，不敢以常在自居。”
世人皆知，当今圣上并非先帝所出。
先帝与老襄平侯当年是一起打过天下的交情。最终一役，襄平侯夫妇战死沙场，只留下两个垂髫小儿。
垂望故人血脉，先帝心软，便将这两个娃娃抱在自己名下抚养。
重澜自幼端凝持重、进退有度，深得先帝青睐，选入宫做了先太子的伴读。到了出仕的年纪，也就是七年前，虽只在朝中领了个巡按御史的闲差，谁承想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生生把同砚的太子之位烧废了。
章明二十三年十二月，重澜巡按阆州，理“锦屏山崩”一案。
翌年大朝会，重澜于文武百官之前倾身长拜，手中玉芴高举过头顶，上劾工部尚书季恪联蜀川布政史，于锦屏山私开矿藏，攫无节制，长逾二十年。以致地基不稳山体坍塌，堤坝损毁洪涝成灾。
字字句句，桩桩件件，弹射臧否，擘肌分理。殿内殿外，一时鸦雀无声。
证据架在眼前，先帝面色几度变换，忽地拍案而起，当即命季恪及其党羽枭首示众。
天子一怒，吼声掷出几丈远。众臣大气不敢出，却隐约觉得这怒火非同寻常。
原因无他：这涉事的工部尚书季恪，乃是当朝太子嫡亲的外祖父。
果不其然，程琦应声仓惶跪倒，为季恪求情。左都御史兼太子太傅葛丘生亦出列，言道此案关系重大，宜付三司仔细会审过后，再论刑罚。
巍峨大殿之中，邬则将眼神从葛丘生沉静如水的面容上揭下，看向儿子颤抖的肩胛，睫羽垂落，捎着线扑朔的眸光：
“忝为宗亲，享百姓供奉，却为一已徇私而罔闻万民疾苦。储君之位，尔何以堪？”
此案过后，太子被废，贬谪蜀地的路上不知搭错了哪根筋，竟就这么——反了。
程琦于白帝城建伪朝，国号“黎”，挟西南而北上，一路烽烟四起，势如破竹。
眼看朝廷军节节败退，惊怒之下，先帝派重澜挂帅出征，手刃太子于马下。此役之后，先帝一病不起，匆匆留下传位继子重澜的遗诏后，殒命归西。
现如今，棠疏站在这一路过五关斩六将登临人极的胜者面前，并无多余心思算计些有的没的，只想赶快把这尊大神送走。
漫长的沉默过后，重澜似乎没读出她心里那点小九九，却是瞧她一眼，再瞧她一眼，眼神闪烁像是小溪上跃动的光团儿：“哎呀，才人这是说的什么话。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何况你为了朕的皇妹，如今还受了伤，朕自是十分怜惜。正巧今日御医随行，何不移步偏殿，好教他替你看诊。”
棠疏笑得露出八颗牙；“小伤而已，还是不麻烦陛下……”
话没说完，就被重洇哽咽打断：“廖叔医术最是高明，棠常在不必多虑。你如今虽身在禁中，仍该以身体为重。哪怕皇兄硬要怪罪，也有本宫替你担着。”
您老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棠疏无语凝噎，索性也不委屈自己，大步往偏殿行去。
廖芜先是仔细消过毒，敷上草药，又扯来匝细软的白纱布，一圈一圈缠在伤处绑好，动作轻柔又不失力道。
他下手极稳，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虽是一丝痛觉也无，等那血乎刺啦的伤口摆在面前，棠疏仍是下意识偏过头，身子扭成股麻花，半睨眼不敢再看。
见状，廖芜乐了；“娘娘这模样，倒是像极了公主殿下。”
闻言，棠疏立马将身回正，腰杆一挺比听学的童子坐的还端方，尤其是一双眼睛直视房梁，纹丝不动：“廖大夫，我刚就是扭了下腰，可不是怕疼哈。”
廖芜笑的见牙不见眼：“对了对了，这辩白的措辞，也跟殿下是一个样的。”
棠疏：“……”
刚扎好一个漂亮的结，就见重澜踩着点似地，被长风卷入屋内：“可是处理好了？”
廖芜起身，将器具收拢齐整，端正行礼：“简单包扎过了，只是娘娘近日切记不可碰水，饮食也要留意，莫贪辛辣刺激的食物才是。”
棠疏乖乖低下头，应声称好。
重澜将人目送至拐角处，足下一转，又徐徐踱回来；“日前听御医所言，棠才人自落水后气虚失魂，神志有亏。朕如今瞧着，却像是大好了。”
棠疏掀开眼皮：“陛下若有什么话要问，但说无妨。”
手中折扇“唰”地展开，重澜一手撑腮，眉目盈满笑意：“棠才人如今这幅直来直去的模样，倒真是叫朕有些……认不出来了。”
他执起茶盏，有一下没一下地撇着飘在上头的浮沫：“那日落水前后所发生的事，你当真一点也不记得了？”
棠疏默默望天：“抱歉，你也晓得脑子里进了水难免不好使。莫说那日，从前诸事，妾身一概都记不清了。”
重澜不置可否，只一双寒星的眼睛切切将人一望，望得她心里直打鼓。
良久之后，他忽地叹气：“如此说来，那设计皇妹的毛贼，你也是一概不知了？”
“设计公主？”棠疏瞪大眼睛，“可是说的重……令仪公主吗，谁如此胆大包天？”
“万寿宴上，令仪公主中途离席，久未归宴。太后派人去寻，四下无果，忽地听洗砚池一带传来落水声。众人循声而至，却见棠才人与凝嫔正在池中挣扎，忙遣人救起。”重澜娓娓道来，折扇舞出清风，右耳耳坠随之轻晃，“这便是你当日落水的始末，没错吧？”
棠疏谨慎地点了点头：“这和公主殿下又有何干系？”
“混乱过后，众人方将二位送去医馆，不偏不倚，正听池边的厢房中传来阵窸窸窣窣的响动。立马有人上前查看，将房门一掀。”他蓦地停下，扇面隐去，余下湘妃竹的扇柄轻支住下颌，“棠才人不妨猜猜，那屋里是什么？”
棠疏不答，安静地看着他。
重澜兀自呷了口茶，这才道：“正是令仪公主，同那新科状元郎共栖一塌。交颈而卧，抵足而眠。”
棠疏脑中嗡然一声。
“陛下怀疑公主遭人设计一事，与我有关？”
重澜不置可否，眼风在她面上浅浅一刮：“棠才人可曾听闻，乌遐与大梁通商一事？”
“乌遐地处我版图以北，七月飞霜，冰雪封冻，地广人稀，本非富饶之地。然其矿藏丰富，常有‘天上一颗星，乌遐一寸金’之言。”棠疏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我朝与之通商，无外乎是为了乌遐的珍稀珠宝。”
“你这番胆识，倒是教我有些刮目相看。”重澜唇角醒了点笑，却见棠疏脸色蓦地一沉。
“自古两国互通有无，为焕然冰释，常有联姻以示秦晋之好。”她一字一句说罢，抬头望进重澜眼底，“公主遭人陷害，是否与和亲有关？你……陛下，想送公主去和亲？”
重澜挑起一侧长眉：“你似乎很是关心令仪。”
棠疏抿了抿唇，并未多言。
“不过此次却是棠才人多虑了。”重澜重又抖开折扇，指尖摩挲着素绢的扇面，“今次两国通商，只为贸易往来。朕并无意于和亲。”
“只是乌遐三皇子随使来贺，乍见令仪天颜，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问了一句：‘常闻梁国双姝，殊色各异。一如当庭月，秉烛就日，长明不辍；一如松下风，枕石漱流，过岸有声。今次幸瞻令仪公主尊荣，果真令人心向往之。却不知那另一位，又该是怎样的风采？’”
棠疏一愣。
“三皇子不过随口一言，却教有些人以为，这是在向大梁求亲。”她长叹口气，揉着额角，“乌遐地大物博，抱璞未琢，只待有心人采撷。如今又赶上两国通商的好时机。若有人手在彼，必定大有可为。反正和亲也并非只择公主出嫁，如此，便有人起了歪心思，妄图将自家女儿推上去——只怕是，恨不得自己亲身上阵。”
这么想来，万寿节上的一出好戏，不过是想举贞洁牌坊给重洇泼脏水，好叫她于和亲一事上落选。
“说白了不过卖女求荣而已。”她冷笑一声，“如此不堪之事，也值得他们使劲浑身解数，用如此下作的手段？”
见她面上愤懑不似作伪，重澜摇扇的手一滞，似笑非笑：“谋划之人固然可恨，可惜事出蹊跷，似乎也与棠才人脱不开干系。”
“你，就没有什么想要辩解的吗？”
就算没有谋害公主的罪名，我也已经是‘板上钉钉的罪人’了，还能把白的洗成黑的不成？
她苦中作乐地一提唇角：“若陛下怀疑妾身，妾身自是百口莫辩。”
屋内有一瞬间的寂静。
“朕自然也想相信棠才人。”重澜忽而长叹了口气，掀开眼皮看她，像是在看某种垂死挣扎的猎物，“只是爱妃能否解释一下，这些是什么东西呢？”
他一招手，几个太监推门而入，手里捧着抬着的，赫然是她放在卧房的修复设备！
棠疏腾地站起身：“这、我……”
完蛋。
她绝望地想。
这回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重澜的目光在一众造型奇特的物件上逡巡，眼珠一转，悠悠落在其中一样东西上：“这是什么？”
棠疏面如死灰，索性破罐子破摔：“热成像仪。”
四个语焉不详的文字砸在耳朵里，重澜皱了皱眉，抬手将成像仪抓在手里，上下颠了颠。
棠疏心惊胆战地看着，生怕他把自己的宝贝仪器摔出个好歹。
只见重澜眯眼仔细端详了回手中的玩意，抬手覆上那颗显眼的绿色按钮，轻轻一摁。
屏幕亮起，红绿色块在眼前涌动。众人一时被这变化惊呆了，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棠疏偷偷瞄去一眼，这一瞄却是愣在了原地。
屏幕中右下角，角落里那一大块红色……是什么？
她倏地抬头，循着屏幕中显示的方位望向偏殿正前方。
那里是蒲团、供桌、还有一人高的佛像。
堂内烛光扑朔，在重澜白璧般的颊侧舔出抹绯红，与佛像上的彩漆遥遥相望，仿佛一首对仗工整的律诗。
一个可怕的想法逐渐在脑海成型。棠疏一眨不眨，死死地盯着那尊慈眉善目的大佛。
忽而，大佛的瞳孔明明灭灭，像是堕下泪来。
紧接着，一泓刺目的清光自瞳孔喷涌而出，直飞重澜面门而来！
棠疏想也没想，举身扑上去
——“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