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云野下班回家的时候,收到了一条来自她领导的微信。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有户人家的孩子今年刚毕业,打算明天来他们分局的户政大厅迁个户口。

    这些日子来办事的群众太多,那边又急着落户,为了节省时间,想托在班民警帮忙安排,受理一下业务。

    直白点讲,插队来的。

    关队把这活儿给她了。

    云野看着手机屏幕,眉心直突突。

    交代完,关涛把对方的名字和电话发了过来。

    末了又添了句,是市局领导的关系,好好接待。

    云野警服都没脱,揉了揉眼睛,捏着手机瘫在沙发上回:几点来?我到单位了提前给他约个号。

    疲乏感无声无息地涌上身来,还没等到那边的回复,她就窝在沙发里睡着了。

    第二天,东岩分局户政大厅一如既往的嘈杂繁忙。

    这个“既往”,要追溯到一个月前,有关虹宁市落户条件放宽的红头文件正式施行的那一天。

    打那天起,这个区域就几乎没有过一刻清闲。

    大堂内,叫号机响声不断,男女老少乌乌泱泱地把等候区全坐满了,自助打印机前排了三四米的小长队,似乎大家都被漫长的等待消磨了耐心,交头接耳的声音绕梁而起。

    三号户籍窗口前,身着藏蓝色警服的云野正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来。

    她低头看了眼来电显示,是个本地的陌生号码。

    云野急着把这个界面的信息录完,按下锁屏键把电话挂了。

    没过多久,铃声又震——尾号四个7,还是相同的号码。

    她看了眼时间,这才想起来来电的是谁。

    云野忙不迭接起来,压着耳朵说了声:“喂?”

    “云警官,”那边的人主动报了自己的名字,她隐约能听出来对方厚重的鼻音。

    “我到门口了。”那人说。

    “哦,”云野开门见山,语速很快,“一会儿叫到45号的时候,你来三号窗口找我。”

    她忙着一心二用,眼睛仍然盯着电脑屏幕,手里的活儿没停。

    那边也省去无用的寒暄,应了声好便挂断了。

    过了十几分钟,提示音响起,三号窗口上方的LED屏上显示出45号的叫号信息。

    云野扭了扭脖子,长吁一口气,一边整理上一个人递交的表单,一边等待那位家里和市领导有交情的关系户莅临。

    她弯腰把夹好的文书放进抽屉,注意到对面的落座声。

    麻利地将抽屉推进桌膛,云野从座位里抬起头。

    恍惚一眼,对上了一道淡而稳的目光。

    意料之内的,面前是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男人,上半身穿着浅灰色卫衣,外面套了件黑色薄绒马甲,口罩遮掉他大半张脸,被风吹得散乱的刘海下,一双狭长的凤眼望向她,看起来冷清又明亮。

    “从大学的集体户口迁到自己的房子上是吧?”云野向他确认。

    那边沉声回了个“嗯”字,将材料一并放上台面,拱起手背推过来。

    她接过厚厚的一叠,低头去找身份证上的名字。

    龚,思,俭。

    云野视线轻扫过证件右侧的照片,不动声色地把这张卡片放置一边。

    龚思俭。

    她在心底再次默念了一遍。

    不怎么常见的名字,却有和他的模样莫名相称的感觉呢。她想。

    随后云野默默审起来那一沓材料。

    审查需要些工夫,她一份一份翻阅,抬头的间隙,云野注意到对面的人一直在安静坐着,手机被他握在手里,并不像他的同龄人一样,百分之八十的时间都眼不离屏。

    另一边,繁忙但有序的工作氛围却正在发生变化。

    云野在往计算机里录入信息,听到隔壁工位传过来咄咄逼人的质问声:“又办不了?今天已经是我来这儿的第三趟了,上次坐在那的女警察告诉我社保少当月的没打,现在你又说户口本不行,折腾人玩呢?知不知道我排队排了多长时间!”

    她抬头瞄了一眼,斜对面的中年男人仍然在不客气地倒苦水,“差什么东西能不能一次性告知齐全?谁有那闲工夫一趟一趟往这跑。公安机关就这么给人民群众服务的,拿我们当狗遛啊?”

    坐在二号窗口的小女警林可意这几天连轴转地办户口,口干舌燥还出力不讨好,积压的焦躁窝在心里,显然此刻是被他最后这句话给激怒了。

    “你会好好说话吗?我都解释过了,上次材料又不是我给你审的,你户口本上的好几页连民警印章都没有,怎么可能通过啊?”

    “你们当时没检查出来,现在还有理了?”对面声音高了八度,气急败坏地嚷嚷着要找领导投诉。

    偌大的办事大厅忽地安静了,就连正在窗口前办事的也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这边。

    那男人接着质问:“上周一,就这个三号窗口,谁给我审的材料?”

    他带着怒气往云野这边跨了一步,把户口本摔在她面前,“是不是你?你告诉我带这些东西就能办,你得负责到底!”

    然后气势汹汹地骂了一句不干净的。

    莫名卷进冲突里来的云野停下敲击键盘的手,面无表情地叹了口气。

    那本发泄怒火的户口本被重重撇向桌面,最后滑停在她对面的年轻男人手边,大剌剌地摊开,好似象征着被波及的冒犯。

    龚思俭照旧挺靠在座位上坐得安稳,只抬眸扫了那突然逼近的人一眼。

    这道目光并不算友善,像藏在暗处缓慢出鞘的剑,有种散漫的、带着冷意的锐利。

    不知是被他的注视盯得分了神,还是讲完粗口后知后觉不妥,那边的气焰没有再发作起来。

    倒换了不吃素的林可意对着对讲机高声道:“怎么说话呢?嘴巴不干净眼神也不好使?上周一坐三号窗口的民警都已经调走了,就您这裤腰带没眼的记性,还指不定是不是上次已经告知到您,但您给忘了呢。”

    “行了。”

    在大哥暴怒的那一刻,云野“腾”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来我这儿办吧,我给你再看一眼材料。”

    “她又不是刻意刁难,没必要跟小姑娘这么急躁吧。”

    云野脸上仍然没什么表情,没有愠气,也没有笑意,嘴上却依然说着挑不出错的和气话,“能解决的我们尽量帮你解决,实在解决不了的,我们会按照你的需求想办法。”

    眼看大哥的神色缓和了,她从龚思俭手边把户口本捡起来,举着冲他示意,“知道吗,这要是真打在我们民警身上,公安局是会留你做客的。”

    此时的云野面带微笑,让人分不清这句是真话还是玩笑。或许是不快得到发泄,中年男人终于恢复理性,嘟囔了两句闭了嘴。

    林可意明白云野这时接手是好意,可气还没消,于是三两下把桌面上的东西划拉到一块,递给她前没忍住,用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骂了一句当地的方言。

    云野安慰性地拍了拍她肩膀,转过头对着话筒说了句:“龚思俭,你去旁边的窗口。”

    午休时间,户政大厅的几个姑娘在分局食堂听林可意吐槽当时的小插曲。

    “我真醉了哈,那大哥听不懂人话似的,户口本上的民警印是一个也没盖,谁能收这样的材料呀?难道还想让我们立案给他辨真伪吗?”

    桌上四个人,只有云野自己没放下筷子。其他三人聊着,她还在不紧不慢地扒盘子里的大米饭。

    “别说,这换了方心语还真能给他办。”其中一个同事摆出一副别有深意的表情。

    方心语就是上周一在三号窗口接待大哥的户籍内勤。不过现在她不是了。几天前调到了三楼网宣,听说是干一些打杂的小活,清闲的不行。

    上个月他们这儿还有个老户籍警退休了。

    林可意本来是治安内勤,方心语一走,人不够用,关大队长让她来正式补位。

    云野知道可意本来就不愿意坐窗口,今天又因为方心语卸任前材料审得稀里糊涂,引起警民矛盾了,心里必然不满,但也不方便多说什么。

    不过总有人敢张这个口。

    “人家办错了也无所谓好吗,关系硬真好啊,工作忙起来了拍拍屁股就能走人,留下的烂摊子还得咱们帮忙收拾。”

    在座的显然都听懂了这番阴阳怪气,另一位同事笑着提醒她:“小点声吧,食堂这么多人呢,小心隔墙有耳。”

    刚才发言的姑娘吐了吐舌头,“怕什么嘛!”

    云野把最后一块红烧排骨吃完,抽出张纸巾擦了擦嘴,“关队过来了。”

    坐她对面的两个女孩脸色一变,顺着她的眼神张望,在看见端着餐盘找位的关涛时猛地回身坐好。

    林可意大笑:“你说怕什么?”

    姑娘们努力克制着笑作一团。

    从食堂回去的路上,云野被林可意叫住单独说话。

    “小云姐,上午多亏你,你替我揽好几次雷了。”林可意有点不好意思。

    云野放慢了脚步,很真诚地回她:“不用客气的,你之前也帮了我不少忙。”

    “那我请你喝咖啡吧,下午干活上上劲儿。”林可意边说边掏出手机,拉着云野在一旁站定。

    云野笑笑,没有推辞。

    两个人在走廊里点个外卖的工夫,好巧不巧地又碰上了她们领导。

    她们谁也没留意,是关涛路过时招呼了一声。

    云野听到有人叫自己名字,抬头应:“关队。”

    林可意也忙不迭问好。

    关涛点头,停了步子,接着对云野说:“那什么,姓龚那小伙子的户口迁完没?”

    云野顿了下,看了眼林可意,直言:“我当时处理点急事,是可意接待的。”

    “哦哦,”林可意眨眨大眼睛,很快反应过来他们提及的人是谁,“他材料有点小问题,下午还得再来一趟……”

    “今天能办好吧?小林你业务熟悉得怎么样?解答的人家还满意?”

    林可意懵懵登登答了两句。

    关涛看向云野,又嘱咐一遍:“到时你帮着盯一下,别出岔子。”

    云野会意了,点头说:“好,他办完了我给您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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