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乐瑶郡主还真不是一般人,昨天才在灯会上大摆灯阵逼婚,今天又杀到客栈来。若是在场有朝廷或是皇家的人,定要痛心疾首地斥她把皇室脸面扔到地上踩了。

    但李微言又不是皇室,她一看热闹的,自然是越大的热闹越好看。虽然当事的另一方是她徒儿,还是她男人来着。

    她赶到的时候,看热闹的人群都把客栈堵得水泄不通了,她费了老大力气才挤到一个靠前的位置。

    凌长风被围在王府卫兵之中,乐瑶郡主此番大有绑也要把他绑回去的架势。

    “请郡主休要再纠缠不休了!强求无益!”凌长风一退再退,环顾四周竟找不着一个可以逃离的破绽。

    “本郡主非要纠缠,非要强求,你又待如何?”乐瑶掐着腰,挑起蛾眉,笑着步步紧逼。不过她这样玲珑轻巧的女子,强势的模样在旁人看来也依然可爱娇俏。

    “在下已经有了心仪之人!”

    “那你们可有定亲?”

    “……尚未。”

    “那不就得了。”

    她这理直气壮的无理取闹,让凌长风颇有种秀才遇上兵的无力感。

    凌长风若是与那些府兵动手,就是跟王府结怨,若不动手,这郡主又软硬不吃,实在两难。他那不讲义气的兄弟还在二楼笑着看戏,丝毫不顾他死活。

    见他这般进退两难,李微言无奈地笑笑,悄悄施了法术,让旁边桌上的半碗鱼汤尽数洒在了郡主那身艳丽的蜀锦衣裙上。郡主在心上人面前脏了衣裙,失了面子,刚刚那股子气势就突然变成了羞恼,红着眼睛提着裙子就跑了出去。

    其实李微言在驱赶狂蜂浪蝶这件事上可以说是熟能生巧。当年她与竹山走南闯北,他那张脸招惹的桃花是多了去了,他又是个寡言少语的,遇上死缠烂打的姑娘总是李微言来解围。

    随着府兵追着郡主离开,看热闹的人群也三三两两地散了。凌长风一眼看到又来凑热闹的师父,有些无奈地苦笑。

    李微言挑眉,笑意盈盈地拍着万里背后的筐:“万里好不容易买到了新笋,李少侠要不要赏光过来一起吃个饭?”

    “李前辈带我一个!”二楼看了半天戏的赵广伸着脖子叫道。

    李微言与万里住的这个小院在京城里相对清净偏远的地方,平日也安安静静的,不似东城那般繁华。院子不算大,但修得很用心,长廊曲折相通,院中池塘假山怪石,颇有几分江南的意思。有个年轻的后生守着院子,打理花草,见他们回来,就赶忙上来迎接。

    万里背回来的筐里有笋有鱼虾,显然是准备做些江南菜式。

    北方口味重,即便是大酒楼也难尝到正经的江南口味,反倒是这小院中灶台上的口味要更正宗些。买来的新笋很是鲜嫩脆生,让李微言都有些跃跃欲试。在厨艺一道上,她的刀功自是没的说,全京城也找不到刀法这么好的厨子,但也仅限刀法。

    凌长风本是来吃饭的,一见她兴冲冲地拿着锅铲上灶就下意识心头一凛,赶紧好言劝下了准备自己试试厨艺的师父,夺过她手中的锅铲和盐罐,自己站到了灶台前面。

    于是来蹭饭的成了做饭的,做饭的成了等饭的。

    见他这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贤惠模样,赵广感慨:“啧,谁要是将来嫁给了长风兄,岂不是捡了大便宜。”

    李微言托着下巴笑了笑,“那确实。”

    说者有心,听者有意,灶台前的玉面公子难得羞怯地低下头,让自己的笑意不那么显眼。

    李微言话锋一转:“今日郡主都已经找到你们落脚的客栈了,你们之后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惹不起还躲不起么,只可惜我不是长风兄,要不然我就从了。郡主年轻漂亮,还家财万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这么好的妻家……”赵广惋惜摇头,又挨了凌长风一记眼神杀。

    “我这院子是借的朋友的,院里有几个空屋,倒能借你们住几天,但不能往回带人,而且还要交房租。”

    “不是吧前辈,自家徒弟也收钱啊。”

    李微言理直气壮:“亲兄弟还得明算账呢,怎么就不能收钱了。”

    万里小声补充道:“因为大人摆摊没赚到钱……”

    李微言按着万里的头发一顿揉:“你是我家的还是他家的,胳膊肘往外拐呢还。”

    “啊啊大人毛都被揉乱啦!”

    小院中难得升腾起烟火气,嬉笑打闹的热闹氛围就好像这里真的是一个家。凌长风觉得心头一阵暖意,漂泊已久的灵魂,好像终于能放下来一会儿了。

    翌日,李弃听说郡主到客栈逼凌长风就范,很是忧心,还向凌长风推荐新的住处。

    凌长风婉拒:“多谢弃兄好意,只不过如今在下已寻得合适住处了。”

    “长风兄说的莫不是李微言的那间小院?”

    凌长风警觉:“弃兄如何得知?”

    李弃露出一副莫测的苦笑来:“呵呵,我与李方士其实不是初次见面,只不过我们之间过去有些误会,所以……唉,罢了,长风兄住那小院也好,景致好,地界偏僻,远离闹市,不容易与王府有什么交集。”

    他这样模棱两可的描述使凌长风心头有些疑虑,再加之那副充满愁绪的苦笑,实在叫人浮想联翩。倘若他们当真有故旧,李微言之前的态度也解释得通了。

    “她素来是不爱扯上皇家的事情的,就偏爱个清净……但只怕长风兄引得那固执郡主把这清净地也扰了。”李弃故作忧思。

    这话凌长风是听进去了,他也确实不想把李微言也扯到这大麻烦里。

    如今这麻烦,在众人看来是他被动卷进来的,但他自己却知晓这一切都是在他预想之中。他本就是刻意接近乐瑶郡主,想探得王府与当年那场灭门惨案的关系,只是乐瑶郡主的大胆奔放确实有些超过他的预料。

    而且他确实需要离王府闹市近一些,方便行事。

    “弃兄可有什么推荐的地方?”

    “确有一处。”

    凌长风赵广二人随着李弃来到了一处废弃已久的院子,院中杂草丛生,但从院落的布置和窗槛雕饰还依稀能看出院子主人曾经的地位。据说这里几百年前还是天师的住所,只不过后来无人居住就废弃了,现在改名叫留云居。

    “别看院子虽然破,但拾掇拾掇还是不错的,而且地界好,行事方便,主要是租金非常便宜,长风兄觉得如何?”

    李微言得知凌长风另寻了住处,并不意外。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办,她也不强留,只是随口问了句搬到哪住了?她听到留云居的名字,先是一怔,随后也只是笑笑:“那位置确实不错。”

    “师父……我有一事想要问您。”

    “你问。”

    “您……是不是早就认识李弃?”凌长风问道。

    李微言摸了摸下巴,皱眉道:“他跟你说了?”

    “嗯,他说与您有些误会。”

    “呵,误会。”李微言呲了一声,摆手道:“他满嘴的鬼话,你且听听便罢了。”

    凌长风一走,李微言便着人盯着留云居,看看李弃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斩神刀煞气极重,斩神魂,仙魔皆诛,哪怕是分身挨了斩神刀,本体也要受重伤。斩神刀伤寻常人没有个三五百年是不可能恢复的,而李弃却像没事人一样,确实反常。

    李弃尚在人间为官时,便以善谋闻名,狡兔三窟,凡事皆留退路,所以他死里逃生李微言并不意外,只是好奇他是如何做到的,以防故技重施。

    此前二娘子手下人早已将李弃现在的关系全部查了一遍,他不知顶替了谁的身份,功名俱在,交际完整,户籍案卷几乎查不出错漏,而且似乎与长生楼有勾连。

    李微言梳理了一遍当年李弃伏诛的过程,思来想去觉得疑点甚多。神魔大战后,天族对人间监管甚严,但凡有一点可被天族察觉的魔气都要清剿,期间李弃隐匿人间按兵不动,直到她重返京城,他才又来寻仇。

    所以,若要留退路,动手脚,应是在魔界就已经准备好了。

    既有猜测,便需查证。

    魔界名义上虽与人界隔绝,但得益于元神识海中天魔的魔气,李微言能在入梦中进入魔界,梦醒时回来。

    这本是魔气吞噬她的方式,一旦她进入睡梦,便会失去意识,坠入魔界,睡得愈久被吞噬得越深,直到再也不醒来,她便会成为完全的魔。结果被长戎罚抽过几次仙骨,洗了髓,李微言如今在梦中也是醒着的。

    李微言拿不准这究竟是因为真的压制了魔气,还是因为元神与魔的那一半已经结合得难分敌我了。反正顃霄魔尊那老家伙一看见她就乐,天天数着手指头盼她什么时候彻底坠入魔界。

    入夜,李微言自梦境进入魔界,睁眼时旁边却站着一个茫然无措的小少年万里。万里惊恐地环顾四周,入眼只有荒凉无边的黑色原野和枯朽碳化的尸骸。

    “大,大人,这是哪?!”

    “魔界。”

    李微言感到脚下震动,赤色眸子看着不远处腾起的烟尘,无奈地摇摇头:“小雀儿,躲到我袖中来。”

    万里被震动惊得飞入她袖中,片刻后,密集不停的血肉撕裂声伴随着嘶吼和咆哮登时包围了四周。干脆利落的刀斩骨断声如战鼓一般极有节奏地敲响,就像路过肉铺时听到屠夫断骨时那样,砰,砰,砰,每一刀似乎都是在脑干砸响。

    万里翅膀捂着耳朵,吓得瑟瑟发抖。等到声音渐歇,他才怯生生地露出小脑袋,此时哪还有什么原野,四周尽是扭曲尸骸所堆成的小山,震撼得他说不出话来。

    在万里的印象里,大人虽然法力高强,但是处处与人为善,即便是面对妖怪,也不会像那些牛鼻子老道一样喊打喊杀,像现在这样一出手便是尸山血海的,他还是第一次见。

    “尽是些没有灵识的蝗虫。”李微言干净利落地振刀,以袖拭血,将斩神刀收入鞘中。

    “大,大人,他们……是什么?”

    “饥饿的魔物。”李微言如今身上尽是魔气,不会招惹魔物追击,想来那些东西应该是闻到了万里的味道,饿得头发昏了。

    处理完那些麻烦,李微言没做停留,直向曾经魔尊斛崖的领地飞去。万里待在她袖里,气味被遮盖,四周也不再有魔物追袭。

    与在人间时和光同尘的作风相反,李微言在魔界行事作风几乎称得上雷厉风行,恶名昭著,斛崖行宫中有不少曾经与她打过照面的魔族要不望风而逃,要不拼死一战。

    李微言只是来打听点事情的,本无意大开杀戒,但对方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也没办法。

    “万里,头转过去,耳朵捂上,小孩子不要看。”李微言踩着一个黑不溜秋的魔族,朝身旁的万里挥了挥手。

    万里很乖地转过身捂上耳朵闭紧眼睛,好一会才转回头来,那魔族已不见了踪影,只留溅了一地脏污的血肉,李微言擦了擦脸上的血迹,牵起他往外走。

    “大人,为什么要杀他们呢?”

    “因为他们也想杀我们。”

    “哦……不能跟他们讲道理吗?”

    李微言垂着赤色的眸子,“道理只有跟听得懂的人讲才有用。若是面对只认弱肉强食的家伙,那就只能用他们听得懂的方法说话了。”

    万里跟着李微言,只见刚刚还喊打喊杀的魔族们,此时都已惊惧地退避到两旁。

    “大人,我们接下来去哪?”

    “去到真相所在。”

    曾魔域九使之一鹘嘲的封地。

    这片封地荒凉枯朽,除了那些没有灵智的魔物四处游荡之外,几乎看不到一点生机,鹘嘲的魔宫也早已是残垣断壁。李微言遍寻了整片地界,终于在一处偏僻山沟中寻到一片隐秘的祭场。

    李微言向来觉得自己已经以最大的恶意去揣度李弃了,可亲眼看到时,仍然震动不已。“真是……作孽。”

    祭场的中央,老旧褪色的朱砂符文阵中,竖立着一座用婴孩头颅堆砌的京观,天上恰好下起了黑色的灰烬,飘飘扬扬地落在这座京观上,落尽这些头颅空洞的双眼里。

    万里几乎被吓得不敢动弹,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撑起一把伞,帮李微言挡住天上落下的灰烬。“大人……这究竟是什么啊……”他的声音有些发抖。

    “尸魂炼婴法。有些修士会修炼元婴,而修魔无元婴,便修双魂法。需用一百个婴儿,斩下头颅,抽其命脉生魂,以邪法炼制三十年,可得一元魂。”李微言额头青筋暴起,灵力爆冲,整座祭场的灰烬都被震荡起来。

    她早该想到的,李弃凭空出现了另一个那个叫离七的人格,根本就是因为修炼双魂还不稳定,斩神刀斩灭一魂,还剩一魂。

    “那大人要去斩灭这作恶的魔头吗?”

    “他逃不掉。”李微言盯着京观,赤红双眸升腾起杀意。

    二人正要离开,祭场却突然生了异变,京观与四周散落的骸骨隐隐有咔嚓声,随后,鲜血淋漓的婴儿们纷纷从尸骨中爬出来,尖利的牙齿咔嚓作响,外露的眼球死死地盯着祭场的两个不速之客。

    万里的头毛都炸飞了起来:“啊啊啊啊这些婴儿活过来了!!”

    李微言叹了口气:“魔化的怨影……应是这祭场设下的陷阱,万里,躲到我袖中来。”

    万里咽了一下,强压下内心的恐惧,双手扶上背后的双刀:“不,我要与大人一同对敌!”

    李微言轻笑着点头:“好鸟儿,莫要伤着自己。”

    “是!”

    万里不是第一次与李微言并肩作战。过去斩妖除魔,虽然也血腥,可斩的是邪佞,但眼前的婴灵有着婴儿形态,挥刀砍下时无论如何疏解,心中难免生出罪恶与厌恶的情绪,甚至会觉得自己真的在杀婴儿。

    婴灵们杀之不尽,以诡异的速度四肢着地,像猎犬一般奔爬过来,直往脸上扑,飞速靠近的扭曲残破的脸让万里胃中直反酸,差点没撑住吐出来。

    眼见婴灵越来越多,李微言抬手燃起灰白色的冲天大火,婴灵一入火中便化作灰烬,被灼热的烈气腾送到天上,成为了飘飘扬扬的灰烬大雪的一部分。大火越烧越大,直到把整座祭场付之一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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