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村庄里,一个女人做了梦,村头的枯井重新涌出清澈的井水,她伏在井口,照见自己青春正好的面容。

    一个男人做了梦,妻子和游商私奔的那个夜晚,原本熟睡的他此刻守在村头,举起斧子一下、两下、三下……

    一个孩子做了梦,无垠的夜空中,星星碎成糖片,落进嘴里,清凉而甜蜜。

    男人、女人和孩子的梦各不相同,却回响在同一个美妙的旋律中。静悄悄的,连蝉鸣也在不知不觉间消弭的村庄里,只有老人没有做梦。

    老人们瑟缩在房屋的角落,紧紧地闭上眼睛。他们看不到——当然,这也是因为他们不愿看到,自己的孩子们满面笑容地从床上爬起,如游魂般赤着脚向村外走去。

    他们或许破晓时分就会回来,甚至不知道自己曾做过什么,但或许他们永远没有机会回来。

    老人默默祈祷,只是祈祷着。

    与此同时,离村庄不远处的河流下游,伊莱莎脱下裹身的袍子,把自己的身体浸入河水中。

    这是个连呼吸都感到窒闷的热夜,没有一丝风,河两岸的黢黑树影纹丝不动,听不到虫鸣,也听不到森林里的动物穿行时的窸窣声,世界仿佛静止在这一瞬。

    伊莱莎并不害怕黑暗,也早已习惯独身一人,但在这个夜晚,她无端地感到恐惧,这种不寻常的寂静意味着什么?伊莱莎环顾四周,似乎并没有异常。

    “——”伊莱莎听到若有似无的乐声从村庄的方向传来,那乐声是如此轻快,悦耳,像是小精灵们扑闪着翅膀在钢琴上跳起踢踏舞。

    柔和的音乐涌动着,像流水洗去污泥一般带走她警惕不安的情绪。

    “村庄里在举办庆典吗?”伊莱莎喃喃着,她久久地注视着村庄的方向,仿佛能透过无数林木的遮挡望见正大笑着围着篝火跳舞的男男女女。

    “好美的曲子……”伊莱莎不知不觉间露出了微笑,她双手环抱住自己,侧耳倾听。

    不过,伊莱莎并不想走到村庄附近瞧瞧——她已经避着人群很久了。

    “你在做什么?”

    一道清澈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简直像惊雷在耳边炸响,伊莱莎猛地转身后退,但她原本就坐在河岸边的最后一级石阶上,一后退就失去了支撑点,落入河流深处。

    “呜!”伊莱莎不会游泳,她徒劳无力地摆动着四肢,试图够到不远处的石阶,但反而离岸边越来越远。

    身体放松,四肢自然叉开,保持肺里气体不排空,慢呼快吸……伊莱莎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想起曾看到过的落水自救法,放松身体,尽力让鼻子露出水面。她的身体渐渐地漂浮起来,从死亡中逃脱的喜悦几乎让她落泪。直到这时,伊莱莎终于注意到河岸边一个少年正好奇地注视着她,看来他就是那个惊吓到她的声音的主人。

    少年穿得像恐怖电影中常见的古怪小丑,戴着黑色高顶礼帽,帽子上插着五颜六色的鸟羽。注意到伊莱莎的视线,少年自然而然地对她露出笑容。

    伊莱莎感到心中一沉,但无论如何她不认为自己能始终把握好呼吸的节奏一直漂浮到安全的岸边,她张口,露出恳求的表情,“拉住我——”她用自己学得很拙劣的这个世界的语言喊道。

    听到伊莱莎的恳求,少年雀跃地点点头,一面说着:“嗯嗯,就让我来帮助你吧!”一面不知从哪儿拿出一根红白条纹的糖果手杖,用曲柄勾住伊莱莎的手腕,像勾住一条鱼那样把□□的伊莱莎拉上岸。

    像对待自己的玩具一样,少年随意地用糖果手杖敲着正伏岸喘息的伊莱莎的身体。

    “疼——”少年的力道不知收敛,被敲中关节的伊莱莎低低地叫着痛,却没有逃走,只是蜷缩着身体,用手护住头颈。

    “谢谢你救了我”,并不是在对少年说话,而像是遵循某个定例,用故土的语言,伊莱莎轻轻地说。

    这是没有意义的事,这个世界的人听不懂她的语言。事实上,伊莱莎也不认为少年需要她的感谢,但是她渴望保持自我。

    “不用谢,你不是让我拉住你吗。不过你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呢?”少年有些困扰地用手杖杵着伊莱莎的肚子,强行让侧躺着蜷缩起身体的伊莱莎仰面朝天,想要看着她的脸对话,但伊莱莎却只是紧紧闭着眼睛,她的脸因恐惧和惊愕而僵硬。

    他听得懂我的语言……伊莱莎不断在心中重复着这句话。

    能够用故土的语言与人对话,这对伊莱莎是一个莫大的诱惑,她来到这个世界几乎一年,从未遇见过能听懂她的话的人。也曾有人收留她,让她为他们照看牲畜,给她食物和遮雨的棚屋。但身处人群之中,她反而更为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终究是孤身一人。

    仿佛被困在四面透明的玻璃牢笼,即使把脸贴在冰冷的玻璃上使劲往外瞧,竖起耳朵不放过一丝一毫外界的声音,也终究无法触及另一侧的欢乐。

    渐渐地,人们的欢声笑语透过那玻璃壁障传到她耳中时已经模糊、变形,对她来说简直像是某种诅咒的话语,伊莱莎于是从村庄中逃走,一个人隐藏在森林里生活。

    未来会怎么样呢?难道一辈子就这样在林中生活吗?伊莱莎一次也不去想这些问题。即使思考,也只是徒增痛苦,我无法理解这个世界,伊莱莎已经明白了这一点。

    她想的最多的是死。

    假如到了最痛苦的时候,我就自杀。用袍子结成绳,抛过高度合适的树杈,然后把头伸到绳圈里,实行自杀的步骤简单得不可思议,但是,直到今天,伊莱莎仍然没有鼓起勇气。

    每天质问着自己,咒骂着自己,可是,直到今天,伊莱莎仍然活着。伊莱莎感到滚烫的泪水从自己紧闭的眼睛里流出,她断断续续地说,“今天,我想要把身体清洗干净,然后上吊自杀。但是听到了很美的曲子,即使不属于我,与我无关,我还是想要在死之前听完。”

    “那是我演奏的曲子,”听了伊莱莎的话,少年高兴地打起拍子,“为所有在夏夜做梦的人,也为你!”

    “谢谢你,它真的非常动听。”伊莱莎睁开眼睛,再一次向他道谢。这时候伊莱莎才注意到少年有一张非常俊美的脸,他的皮肤光滑,牙齿整齐洁白,脸上没有任何常年做苦留下的印记,在这个世界,美貌的维持代表着力量、财富与权势。

    “你是魔法师吗?”伊莱莎慢慢直起上半身,跪坐在地上——她终于开始看着少年的脸说话了。

    少年点点头,考虑了一下又摇摇头,“我会魔法,不过我不是魔法师。”

    “哦、哦”伊莱莎不明所以地跟着他点点头,她对这个世界了解太少了。不过这时她突然意识到随着少年的出现,凝滞的世界似乎重新运转。她听到虫鸣,听到夜风拂过林叶时的沙沙声,夜风加速了她身上水分的蒸发,她感觉有些冷,伸手搓了搓自己的手臂。

    少年注意到她的动作,“很冷吗?”他用手杖指着伊莱莎的胸口,“azathone”。随着咒语的最后一个音节落定,银色的光芒缠绕着伊莱莎的身体,她穿上了一条蓝色的长裙。

    “辛德瑞拉?”伊莱莎喃喃着,笑了。这是一条非常华美的长裙,上面嵌满了细碎的闪片,随着伊莱莎的动作,裙摆间仿佛跃动着星光。

    “辛德瑞拉?”少年歪着头,困惑地重复她的话。

    “嗯,是一个童话。一个女孩被父亲再娶的妻子和她带来的两个女儿欺负,仙女教母保护了她,为她变出了华美的裙子,马车和仆从,让她能够去参加王子的舞会,女孩和王子坠入爱河,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伊莱莎思索了一下,把灰姑娘的故事概述给少年听。

    “辛德瑞拉的裙子和你变出来的很像。”

    少年若有所思地点头,“真有趣……你想要王子吗?这个国家的王子现在在米伦的学校学习魔法。”少年漫不经心的笑容令伊莱莎感到恐惧。

    “不是这样的,”伊莱莎不知不觉又垂下头,躲避少年的视线,“我只是觉得这条裙子真的很美,好像撒上了星星的碎片一样闪闪发光……”她无力地解释说。为了缓和气氛,她甚至开了个拙劣的玩笑,“如果穿着这条裙子死去的话,说不定有人会以为我是某个国家的公主呢。”她的尾音颤抖着拔高,试图表现得轻松一些。

    “啊,那是当然,我的魔法可是很了不起的。”伊莱莎听到少年得意的声音,直到这时才敢战战兢兢地抬眼观察他的表情。少年的脸上毫无阴霾,得意洋洋的模样像是一只翘起尾巴的猫咪,伊莱莎刚才的恐惧似乎只是空穴来风。

    “不过,你为什么想要死去呢?你不是很了不起吗?”少年猛地伸出手托住伊莱莎的脸,强迫她正对着自己。他用不可思议的语气说,“你居然知道我不知道的故事!”

    像是被骤然抛入冬日的冰海,伊莱莎张口,但嗓子干涩得无法发出声音。她注视着少年的脸,他蜜金色的眼睛仿佛野兽的眼睛一样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其中满是探究的意味。

    不该说的,为什么会说呢?是因为其实还在期待着吗?还是因为觉得即将死去所以放松了警惕呢,明明这世界上比死更可怕的事还有很多啊……

    可是,在与人真正交流过以后,她真的还能鼓起死的勇气吗?

    伊莱莎感到绝望。在刚才短暂的时间里她仿佛被抛上云端,见到了从未见过的绝景,可是沉醉于云中仙境,忘记正在坠落的现实,一定会摔得粉骨碎身。

    我该……怎么办?不擅长说谎的自己,此刻究竟该怎么掩饰异常?然而,就在伊莱莎拼命地思考如何说谎的时候,少年却轻松地放过了她。

    “我的客人们好像到了。我得走啦!”

    从远方传来整齐的脚步声,似乎有一大群人正在向这里走来。少年放开伊莱莎,冲她一挥手,转身准备离开。

    伊莱莎盯着他的背影,既感到松了一口气,又感到难言的遗憾。无意识中,她来回抚摸着少年的手接触过的脸颊,上面似乎还残留着热度。以后一定不会再见,所以在刚才她没有问过少年的名字,也没有告诉他自己的名字。

    伊莱莎转而用手拍拍自己的脸颊,缓缓从地面上站起来,屈身去够放在河岸边的麻布长袍,“现在应该回到我的世界了……”她自言自语道,劝诫自己。

    也许听到了伊莱莎的话,少年突然转头,用手杖勾住了伊莱莎的手腕,笑着说,“你也一起来吧?你不是也听到了我的曲子吗,一起去我的国度吧!”

    伊莱莎怔怔地注视着他,糖果手杖上传来轻微的拉力,她顺着力向前踉跄几步,少年于是拉住了她的手。

    “我是阿纳托利,我们走吧!”

    好烫啊,阿纳托利的体温似乎比常人更高,伊莱莎忍不住蜷起手指,不过也可能是她在河中呆了太久身体冰凉的缘故。

    我还是想再去相信一次,我不想就这样死去啊……哀叹着自己的软弱,伊莱莎慢慢地反握住阿纳托利的手。她望着他,湿润的眼睛让阿纳托利想到被铅弹击中的濒死的鹿。像是恳求,像是倾诉,“我是伊莱莎、”,她啜泣着,断断续续地说,“带我一起、带我一起走吧!”

    于是,通往梦之国的旅途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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