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渐渐西沉,到格蕾特守夜的时间了,韩塞尔轻轻地推她的肩膀把她叫醒,格蕾特醒来时还觉得有些昏沉,她狠狠拍打着自己的两颊,让自己快速清醒。

    “韩塞尔,快点睡觉吧,我会好好守夜的。”格蕾特转头对韩塞尔认真地保证道。

    韩塞尔点点头,一天下来他已经十分疲倦,很快就蜷缩着身体睡着了。

    正是在韩塞尔睡着的一刹那,伊莱莎终于能够自由地操纵身体,而在她视线前方,阿纳托利的虚影静静地矗立着。

    伊莱莎试探性地一指门口,示意两人出去谈话,阿纳托利点点头,两人走到糖果屋一层的楼梯拐角并排坐下来。

    担心韩塞尔会被声音惊醒,伊莱莎用气声问道,“阿纳托利,你没事吧?”话一出口,伊莱莎就意识到自己说了蠢话,担心显然是不必要的,阿纳托利作为梦之国的引路人比自己更清楚目前的状况。

    “当然,我是梦境永远的旁观者。”阿纳托利不以为然地笑着。

    “也就是说,”伊莱莎敏锐地捕捉到他的言外之意,“我是梦境的参与者。”

    “没错,”阿纳托利笑着安慰她,“不过人的想象力并不是无穷无尽的,尤其是这样小的孩子,我想再过一段时间他的梦境就会终结。”

    “终结?”阿纳托利的用词令人不安。

    “我不是说他的梦境会消失啦,”阿纳托利摆摆手,“只要留在梦之国,幸福的梦境就能够永远延续下去。唔,要怎么和你解释呢……”

    阿纳托利有些苦恼地思索着,“或许让你自己体验一次会更好。”

    “永远、吗?”伊莱莎轻声重复阿纳托利的话。

    “直到生命的尽头,这也是一种永远,对吧?”阿纳托利骄傲地笑起来。

    韩塞尔知道幸福的梦境的代价吗?

    如果不知道,那么他又如何能做出决定?

    “怎样才能让韩塞尔从梦境中醒过来?”伊莱莎抬起头,坚决地望着阿纳托利。

    阿纳托利静静地盯着她,他在不笑的时候就像是一头不通人性的野兽,不掺杂任何情感的金色的兽瞳令伊莱莎不由得毛骨悚然,“每一次都是相似的话,你们人类真的很无聊啊……”他重重地叹气,“友情提示,好好想一想,与梦境相对的究竟是什么呢——”

    阿纳托利说完以后就站起来,他的身影渐渐变得模糊——他也会“永远”地消失吗?

    失去的预感强烈地攥住伊莱莎的心

    “等一等!”伊莱莎不由得高叫起来。

    “怎么?”阿纳托利转过身,冷冷道。

    “……”

    别走!别丢下我一个人!在一瞬间,这样的话即将脱口而出,但伊莱莎最后只是沉默。她很清楚,理解她的语言不代表能够理解她的心。

    伊莱莎没有愚蠢到认为自己与这个世界的隔离仅仅是因为语言不通。她是个异邦人,她的思维模式、行为举止,都明明白白地表现出她与这个世界的格格不入。

    有段时间伊莱莎拼命想要融入这个世界,她在贵族家当帮佣,苦学语言,她没做过佣人,干活儿很笨拙,女仆长常常打她,下狠劲扇她耳光,许多个夜晚,伊莱莎都是脑袋嗡嗡地睡过去的,不到半年,她左耳的听力就衰退的很厉害。可也正是女仆长生了恻隐之心挑中装作聋哑的伊莱莎,让她有一个容身之所。

    她常常在生活中感到莫大的荒谬,但在这个世界上,她才是那个错位的齿轮。

    我不想失去阿纳托利。

    尽管伊莱莎清楚阿纳托利的平等以待更像是某种不以为意的高傲,但在那个时候,阿纳托利真真切切地救了她,给了孤独到想要死去的她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在这个世界上,也有什么是为了我而存在的。

    这是一直、一直格格不入地生活着,没有办法与任何人建立关系的我,第一次得到的慰藉。

    不想要失去、不想要放手,明明白白地听到心里正这样嘶喊着

    可是,我更不想磨掉我错误的轮齿。

    “……”

    沉默半晌,伊莱莎慢慢地牵起唇角,露出苦涩的笑容,这笑容是如此虚幻而脆弱,像是倒映在水中的花一样,她向阿纳托利伸出手,“我想再握一次你的手……”

    ——请再给我一些活下去的勇气。

    “奇怪的人……”阿纳托利抱怨两句,也向她伸出手,明明肉眼看上去像是透明的虚影,但双手交握的时候却有切实的热度。

    “再听我说几句话,好吗?”伊莱莎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我们还没有道别……”

    实际上,没等阿纳托利答复伊莱莎就自顾自地开口

    “我很感谢阿纳托利,”她顿了一下,接下来的声音有些颤抖

    “从水中救了我,非常感谢”——拯救了我的生命

    “认真地听我说话,非常感谢”——听我说了不想忘记的故事

    “让我听到了动听的曲子,非常感谢”——是像流水和夜风一样美妙的曲子

    “为我变出了美丽的裙子,非常感谢”——仿佛洒满星星的碎片一样美丽的长裙

    一件一件的,伊莱莎回想与阿纳托利相遇以来的经历,原来有那么多足够珍贵的回忆,就连她自己都感到惊异。

    “我……”大颗大颗的泪水从伊莱莎的眼眶中涌出,她没有用手去抹,而是睁大眼睛竭力从泪眼模糊中描摹阿纳托利的轮廓。

    “让我见到了那么多美丽的事物,非常感谢”——梦之国就像是童话中的仙境

    “我永远不会忘记阿纳托利的。”

    ——阿纳托利的身影彻底消失了。

    “直到生命的尽头就是永远……”注视着空空如也的墙壁,伊莱莎木然的,全凭本能说完了最后一句话。

    “……”

    我又是一个人了,伊莱莎站在原地,平静地想。

    这不是阿纳托利的错,是我将自己的期待强加在他身上

    对我来说,阿纳托利是唯一能够理解我的话语的奇迹

    但对阿纳托利来说,我只是一个有些意思的临时旅伴

    分别是可以预见的

    是我自己做出了错误的决定

    伊莱莎麻木地站在原地,在心中一次又一次地对自己重复这些话,涌出眼眶的泪水也像是没有尽头一样,不停地落到地上,就像是代替她心脏中因痛苦流出的血一样。

    渐渐地,天空亮起来。韩塞尔在等我,这样想着,伊莱莎迈动迟钝的腿,慢慢走回二楼的杂物间——她不知道韩塞尔醒来时格蕾特不在房间会不会出岔子。

    幸运的是,韩塞尔还未醒,透过窗户,伊莱莎看到外面格外明亮,她后知后觉地想起,雪停后的夜晚总是会更亮的。

    伊莱莎慢慢地滑坐在地上,抱住自己,她有些冷,冷得她想要发抖,但她没有去握韩塞尔的手,因为她不是格蕾特。

    梦境的反面……

    伊莱莎轻声喃喃,“是现实啊……”

    对于韩塞尔来说,什么是现实呢?

    韩塞尔的梦境是具象化的巨大的糖果屋,在食物匮乏的冬季,有着数不胜数的食物,糖果屋对应的是饥饿,那么,格蕾特呢?伊莱莎不认为格蕾特的出现是偶然。

    现实中的格蕾特,真的活着吗?

    或许我会在梦境的终结时得到答案,伊莱莎想。

    雪停以后,究竟会发生什么?

    所谓的女巫,将会真正到来吗?

    凝视着窗外的灰色的雪景,伊莱莎静静地等待着。

    “女巫回家啦,宴会开始啦,孩子们快快出来吧!”

    不久,伴随着乌鸦尖锐刺耳的叫声,地平线的尽头浮现出庞大的黑影,她的速度远远超出常人,一眨眼就向前移动数十米,待她稍走近,伊莱莎才意识到所谓黑影,是正乌压压地环绕着她周身的漆黑鸦群。

    也正是在这时,韩塞尔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格蕾特……”他的第一反应是呼唤格蕾特的名字。

    随着韩塞尔的呼唤,格蕾特重新接管这具身体,她紧张地叫道:“韩塞尔,快醒醒!女巫回来了!”

    韩塞尔刚从睡梦中醒来,反应有些迟钝,格蕾特等不及他彻底清醒,紧紧拽住他的手,试图按照预定的路线往外跑,在跑出杂物间之前她回头望了一眼——女巫此时已站在门口,似乎是在翻找钥匙。因为女巫一路上是被乌鸦簇拥着飞过来的,他们的陷阱没能起到应有的作用。

    “来不及了!”格蕾特小声对韩塞尔道,“哥哥,我们躲到阁楼上去!”

    两兄妹在糖果屋里活动的痕迹自然是无法掩盖的,但是女巫也难猜出这两只小老鼠还在不在她的糖果屋里。

    昨天格蕾特去布置碎糖陷阱的时候不忘绕到屋后做双重保险,她把毛衣拆开,毛线的一头绑在自己腰上,一头绑在窗栏上,然后向着森林的深处走,在雪上留下深深的凌乱脚印,再倒着走回来,试图营造出两人已慌不择路地逃走的假象。

    虽然傍晚时雪已小了许多,天空隐隐有放晴的迹象,但格蕾特还是担心积雪会把脚印盖住,于是她把从锅里捞出来的残肢零散地埋在雪地里,希望能起到一些迷惑的作用。

    格蕾特并不对尸体的主人感到抱歉,在雪中安睡一定比被女巫吞下肚要幸福的多。

    我们一定会活下去的,等到严冬过去,就把你带回家。

    像对活人说话似的,格蕾塔一本正经地对残缺的尸体许诺。

    格蕾特跳到矮柜上,小心翼翼地拉下阁楼的梯子,“韩塞尔,快上去!”格蕾特托着韩塞尔的身体把他向上推,韩塞尔跌跌撞撞地滚进去以后,她也三步并作两步跳上阁楼,一口气把折叠梯子收上去。

    阁楼像是独立于糖果屋的另一重空间,和格蕾特家中的阁楼没什么两样,朽烂的木板,堆满杂物,满是灰尘,还有一股令人恶心的霉味儿,但这也说明女巫几乎从不到阁楼上去,现在应该暂时安全了。

    格蕾特暂时松一口气,抱住韩塞尔小声安抚,“没事的,韩塞尔,女巫总会再出去的,我们只要把握住时机一定能逃走。”

    与童话故事里干枯瘦小的老婆婆不同,格蕾特眼中的女巫是个苍老的矮胖女人,披着宽大的黑袍,有着三人难以合抱的庞大身躯,仿佛一座移动的肉山,这样的女巫可不是十二三岁的孩子能杀死的。

    即使勇敢如格蕾特,此时也难以挤出往常的笑容。但是她不能让韩塞尔为自己担忧,韩塞尔从小就体弱多病,自己要保护他。

    “格蕾特……”韩塞尔回抱住她,“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什么也不害怕,死也不害怕。”

    像韩塞尔这样的身体羸弱的孩子,生在农户家里,向来是听天由命的,韩塞尔从小到大也有不少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经历,当他因连日的高烧气息奄奄,仿佛看见死神已站在床前时,也没有多少对死亡的恐惧。

    可是,格蕾特,如果我们不在一起,你又要怎么活下去?

    一想到自己死后格蕾特会多么痛苦,韩塞尔就不能自私地一个人死去。

    即使活着对他来说更像是一场看不到尽头的苦刑,他的灵魂陷在这具千疮百孔的羸弱身躯中,仿佛陷于满是淤泥的沼泽中。

    他的心脏常常无端地抽痛,这痛楚如同浓黑的天空中苍白的闪电,像是一个尖锐的信号,每每在他与格蕾特快乐地玩耍时刺痛他,让他记住自己和健康的格蕾特是多么不一样。

    村庄里的孩子最喜欢到处乱跑,玩追逐游戏,但他不要说剧烈运动,有时多走动一会儿也胸口滞闷,呼吸困难。连日阴雨的潮湿夜晚,他常常因此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在他痛苦的时候,只有格蕾特始终紧握他的手,在这个他早已不爱的世界上,这只温暖的手是他唯一留恋的事物。

    两个人才行,一个人就没有办法活下去,对韩塞尔来说,格蕾特就像是他的心脏——人没有心脏又怎么能活着?

    在韩塞尔小的时候,村子里有个年轻漂亮的寡妇,她唯一的孩子溺死了,来参加葬礼的人人都劝她不要悲伤过度,要好好活着,她还这样年轻,总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孩子的,很快,第一个死去的孩子就会变成记忆里的灰尘了,寡妇只是木然地点点头。

    年幼的韩塞尔和格蕾特也被父母带去参加葬礼。

    格蕾特听到那孩子溺死的事以后找到村庄里同龄的孩子们,把各自回忆中关于那孩子的事都记录下来,做成一本手札在葬礼上送给那寡妇。

    “姐姐,”格蕾特天真地仰着脸说道,“你未来有了别的孩子也要和他讲莉莉的故事哦,一定、一定不可以忘记她。”

    脸色苍白,宛如石膏像的寡妇接过格蕾特的礼物,蹲下身抱住格蕾特,不住地哭泣。

    韩塞尔则什么安慰的话也没说,他不明白,没有人会要一个被食人魔吃掉心脏的人活下去,却要劝这个失掉心脏的寡妇遗忘、活着,这多么荒谬!

    所以他送给那寡妇一把小刀,正因格蕾特的礼物哭泣的寡妇接过他的小刀,她深深地凝视着他的眼睛,在她的孩子死后第一次笑起来。

    第二天,寡妇死了,不过她并没有用韩塞尔送给她的小刀,而是投水自杀,就在他孩子死去的地方,怀中紧紧抱着格蕾特送给她的手札。

    格蕾特知道寡妇死去以后没有哭泣,只是露出了寂寞的表情,“见到姐姐的时候就已经有预感了,如果韩塞尔死掉,我说不定也会坚持不下去的。”

    可是韩塞尔知道,尽管会无比痛苦,格蕾特依旧能够向前走。

    而且,如果一个人死去另一个人就能活下来,格蕾特一定会牺牲自己。

    “不要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听到韩塞尔提到死亡,格蕾特生气地训斥他,“我和哥哥会一起活下去的。”

    韩塞尔只是笑着,握紧了藏在口袋里的小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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