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这家咖啡厅藏在利源大厦旁边的一个胡同尽头，离我们学校不远，在网上搜不到，是可洛给了我它的地址。店名有点神秘主义，叫“珠玛的店”，店面整体色调是深棕色的，乍一看给人一种很沧桑的感觉。虽然店不大，但是店门出奇地大，是双开的玻璃门，有如大门迎宾的KTV或洗浴中心那样的地方。可是我却没有办法进去，因为门把手上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暂停营业”。
可洛这是推荐的什么地方？怎么暂停营业了？看来不得不换个地方了。我正准备发微信告诉可洛，大门却突然打开了，可洛从里面探出头来。
“你来啦，”他仍然顶着一头鸡窝，口气轻松地说，“进来吧。”
“可是这……”我看了看那块写着“暂停营业”的牌子。
“没事，进来吧。”他一伸手，把我拉了进去。
这间咖啡厅空无一人，里面的空间不算很小，却只有两张桌子。整个结构都是木制的，木地板木桌子木椅子木吧台，如果是名贵的木材，我猜应该值不少钱。吧台上有一些奇形怪状的机器，我猜是用来做咖啡的，还有一些瓶瓶罐罐，看上去像是很专业的咖啡调制材料。
不过吧台上也没有人。
来之前我有点担心这里会不会太贵，毕竟就算是假期爸妈也不会给我涨零花钱的。现在这个店的风格几乎坐实了我的担心，各种迹象，尤其是只有两张桌子这一点，都表明这个店简直是私人订制那种水准。
可是可洛又怎么能来得起昂贵的店呢？他身上果然是有秘密的。故意欠钱不还，又故意来骚扰我，我猜……这其中一定有隐情。
“坐。”他像这里的主人一样招呼我坐下，然后给我倒了一杯柠檬水。
我忽然有了一种想法。
“这是……你家的店吗？”我大胆地问了出来。
“哈，不是，”可洛笑了笑，一边轻车熟路地把多余的杯子和餐具放回吧台，“你可以认为，我在这里打工。”
哦，果然是我想多了，他只是在这里打工。不过能在一家这么安静的店里打工，也是很幸运的了。“老板不在吗？”我问。
“嗯……现在不在，她有事吧，我猜。”可洛回答说，一边坐下来喝了一口柠檬水，“哈哈，好喝。是我在这里唯一喝得起的东西了。”
我也喝了一口，确实很好喝，甜度和酸度保持着微妙的平衡，清凉可口。
“你不问我找你干嘛吗？”我试探着问。
可洛抬起头来，用他漆黑的眼睛看着我。“哈，随便。”
我有点无语。“你不怕我找你还钱吗？”
“呃，就算你要我还我也还不了。”这个家伙的脸皮果真厚。
“我，我是想问一下，虽然可能有点多管闲事，”我鼓起勇气说，“你是得了什么病？”
可洛还是看着我，听到我这句话，脸上的表情却开始戏谑起来，让我觉得有点发毛。“你是觉得我得了病吗？哈哈，果然。你也是这样的。果然你跟他们还是一样的啊。”
又开始了。每当他说起这种我听不懂的话的时候，我就感觉毛骨悚然。但是这次，我不会再听任这种恐惧占据我的内心了。
“你能——说清楚一点吗？什么我跟他们是一样的？跟谁们是一样的？”
“你听着啊，”可洛坐直了身子，稍稍严肃了些，“不是我不愿意跟你说，而是你在契约生效之前，肯定不会相信。这是个悖论。你不相信呢，就难免会在契约上签字，到时候后悔就来不及了。所以你终究会在契约上签字，终究会成为一个脱魂者。”
“成为一个什么？”
“脱魂者。没有灵魂的人。这是因为你的灵魂交换给莫西了。莫西掌握了你的灵魂，你必须一辈子给莫西干活。”
“莫西是谁？”
“莫西……很难说他是谁。你可以认为他是个神。但他不是，他也有很多做不到的事情。但是他很厉害，这一点没法否认，他会去收集人的灵魂，然后支配他们去干活。可以说他是我们的老板吧。”
“你们的？”我敏锐地问，“你……你也是个什么……脱魂者？”
“很惊讶吗？”可洛又喝了一口柠檬水，“我当然是，要不然我干嘛要去捕那些欲怪啊？”
“捕……”
“哦对了，你还不知道欲怪。就是那种肥得像猪一样的长着很多肉结的东西。我们帮莫西干的活主要就是捕欲怪。你现在还看不见它们，正常人都看不见也摸不着它们，只有脱魂者在经过莫西的许可之后才能见到它们的实体。”
“是肥肥的怪物……吗？”我想起了梦中出现的那些怪物。
“哦？你知道吗？”可洛作思考状，“是梦到它们了吗？那说明莫西已经开始侵入到你的梦里了。也很正常。毕竟你的裂缝已经这么大了，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都以为你已经是一个脱魂者了。”
“……”我感到脊背发凉。什么东西？为什么我也是一个脱魂者？
“可以这样说，”可洛解释道，“在我们生活的世界，人与人的关系就像一张张大网，当这些大网出现破洞的时候，欲怪就跑出来了。这些欲怪对人类是有害的，如果不把这些欲怪抓住，破洞就会越来越大。如果一个人周围的破洞大到一定的程度，就会被莫西盯上了，他会不停地骚扰你，让你被他哄骗，签订契约，然后你就成为了一个脱魂者，就是这样，然后就得不停地捕欲怪，拿肉结换重生水……”
“等等等等等……”我叫停了可洛的陈述，“你这是在……给我讲一个故事吗？”
“哈哈，不是，”可洛得意地笑了，“我是在给你讲一件真实存在的事情。”
我呆呆地望着他，这个人刚才的一番话，完完全全地刷新了我的世界观。
竟然有人可以这样生活在自己想象的世界里吗？
前段时间我看了一些关于精神和心理疾病的书，这是精神分裂的典型症状。原来这么多天一直梗在我心里让我害怕的，就是一个精神分裂患者吗？
我再次打量可洛。他看着我，眼含笑意，手里捏着那个装了柠檬水的杯子，柠檬水已经快被他喝完了。
“嗯，你，”可洛斟酌着说，“我不会让你成为脱魂者，会保护你不要落到莫西手里，至少是在我还钱以前。”
他看着我，这次没有笑，眼神很认真。在我听到“保护”这两个字的时候，内心忽然涌起一股暖流。
保护我吗？
我的心忽然就很不争气地软了下去。不管他本人的精神状态如何，这句话是这些日子里，唯一让我感到些许温暖的话。但是，要我相信他说的什么脱魂者，什么莫西，什么欲怪，在那时的我看来，是根本不可能的。
“你是说，”我自作聪明地开口问道，“普通人看不到也摸不着欲怪吗？”
“对啊。”可洛回答。
“那你有什么方法可以向我证明它们的存在吗？”我进一步问道。
“没有。”可洛两手一摊，毫不迟疑地回答。
我真想冲他翻一个白眼。
“对不起，”我又好气又好笑地说，“那我没法相信你。而且，我非常诚恳地向你提出一个建议，如果你真的能看到身边有一些怪物，你最好去看一下医生。”
我话还没说完，可洛就举手想要打断我。“好了好了。你不相信是正常，要是你立刻就相信了，那我才觉得奇怪呢。雪碧，过来。”
他向店里一处花盆的方向招了一下手，然后弯下腰，像是从地上抱起了什么东西。
“它叫雪碧，是我见过的最可爱最温顺的欲怪，”他双手盘在胸口做抚摸状，“在学校篮球场上捉的。欲怪通常都会攻击人的，但是雪碧不会，它已经被我驯化了。”可洛双手悬空举起，就像是抱起了一个婴儿一样，还把脖子往前伸了伸，好像亲了它一口。
我呆呆地看着他突如其来的无实物表演，觉得这个家伙如果进了话剧社应该会成为演技帝。
“真的很可爱的，可惜你看不见。”他把手里的东西放回了地上，目送它远去，“不过看不见也好，要是看见了，你就成脱魂者了。”
我们两个沉默了好一阵，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可洛在仔细地嚼着杯子里的那片柠檬，连一滴汁水都不愿放过。
这一次的谈话最终以可洛喝掉了我剩下的柠檬水结束。我坐公交车回家，路上回忆着可洛跟我说的那些话，那天他突然出现在车上阻止我去签合同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我忽然觉得就像这样生活在想象的世界里也未尝不可。毕竟生活是这么无聊，多数人都不知道自己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只是在这些灰突突的高楼和车流中间奔来跑去。而想象是多彩的，就像音乐家写出绚烂的歌，你永远也不知道想象可以打开一个什么样的新世界的大门。
也许我应该把这一份想象留给可洛吧。
02
跟可洛谈过之后我不再做那些可怕的梦了，可能是心里放松了，觉也睡得更沉。我想这些果然都是心理因素造成的，心理学真是个神奇的东西。
假期很快过去，我在家里呆得烦了，但是刚刚踏进学校，紧张的气氛就像雾霾一样包围了我，让我害怕，让我开始想念假期。我记得高中每天跟练习题熬夜苦战的时候，老师曾经跟我们说，大学没考试的时候就像是幼儿园。现在发现被骗了，上大学依然要每天熬夜苦战，只是再也没有老师会跟你许诺熬过了这段你就可以进幼儿园。
不过刚开学的日子相对轻松，我还是有时间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情，比如听音乐和看小说。天气暖和的时候，我喜欢自己一个人到宿舍楼下的花丛旁边戴着耳机读小说，这里是个幽静的地方，那些行色匆匆的人都从前门走，很少有人会到这里来。这种行为有点像意淫自己是校园青春小说女主的感觉，但是我很清楚自己长相一般，也没有男生缘。我喜欢乍暖还寒时候空气里那种泥土的腥味，仅此而已，那味道总让我的心痒痒的，让我充满了希望，仿佛闭上眼之后，一切都可以随心所欲地发生改变。
于是我闭上眼，享受春风拂过脸颊的感觉。有人说在闭上眼睛的时候身体的其他感官是最敏锐的，如同盲人往往都有良好的听力和嗅觉，这是上帝的补偿。我静静地听着，耳边有轻轻的风声，我的身体也慢慢变得轻了，我感觉静谧无比。我真想一直沉溺在这轻轻的风里，直到一声巨响把我召回了现实。
在距离我大概10米的地方，对面男生宿舍的窗户底下，那个鸡窝头男生躺在地上，抱着腿，蜷缩成一团。
我的大脑迟钝了一秒钟，然后突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行为艺术家，他大概是又从楼上跳下来了。
我继续愣了一会儿，开始想如果是正常情况下碰到了这种事应该怎么应对。首先是过去看看那个人摔得怎么样了，喊人过来帮忙，然后打个120……不过面对可洛的话就不一定是这套程序了。果不其然，当我迟疑着向他走过去的时候，他冲我大喊起来：
“别过来！危险！它就在你前面呢！”
我装作没听见，继续向他身边走去。
“喂！”他看上去真的很着急，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我觉得他能活到今天也不知是托了谁的福；精神病到了这种程度，早就应该被捆起来每天打镇静剂了吧？
他眼睁睁地看着我离他所认为的“危险”越来越近，然后毫发无伤地走到了他的身边，吃惊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我蹲下来检查了一下他的伤势——不过我也不是学医的所以什么也没看出来，只看到了他腿上的擦伤——然后掏出手机，准备打电话给校医院，接着发现自己好像并不知道校医院的电话是多少。
“不，不用了。”可洛把我的手机推开，恰好避免了尴尬，然后拉着我的胳膊，示意我把他扶起来。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我身边的一片虚空，仿佛那里有一头怪兽似的。
“你，你们——认识？”最后他干巴巴地蹦出这么一句。
我扭头看了看身边的虚空，一股凉意爬上了我的脊背。看着面前这个故意制造恐怖气氛的人，我的怒火腾一下上来了，冲他吼道：“你有病吗？别瞎说八道了！赶紧去医院！”
“用，用不着。”他抓着我的手腕一瘸一拐地走了几步，一边小心翼翼地盯着我身边的那团空气，“回去让珠玛处理一下就好了。”
珠玛？我想起那天可洛带我去的那家咖啡厅，店名就叫做“珠玛的店”。从字面上理解，珠玛就是这家店的店主了。可洛受了伤，为什么要去找她呢？
来不及细想，可洛已经摇摇晃晃地向远处走去了。我愣在原地，正在考虑要不要还是找个救护车来，前面那个鸡窝头竟然一转身，冲我说道：
“难道你不扶着我了么？”
……
凉风吹着我的头发，我穿过大街上的层层嘈杂，一边费劲地辨认着可洛指出的方向。如果有人问我现在正在干什么，我只能说，我正载着一个从楼上跳下来的神经病到一家咖啡厅去治伤。可洛有一只小电驴，带平板车的，刚才就停在宿舍楼的下边。他说自己伤了骑不了，于是要我骑着它带他去那家“珠玛的店”。
“你伤的是腿，电动车有什么骑不了的？难不成脑子也伤了？”这是我第一次跟一个不怎么熟的人说这么刻薄的话。
“也许吧。”他已经舒舒服服地坐在了平板车里，歪着头一脸无辜地看着我。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唯一的解释就是，他的厚颜无耻简直冲破了我的道德底线。
“话说你不是去过一次吗？怎么不记得路？”他沙哑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
“怎么可能去过一次就记得？”我反驳。
“是路痴啊？”他饶有兴味地说。
“……”说我是路痴我是不承认的，我自认为方向感还可以，参加定向越野比赛还拿了名次。我有点生气，不想再跟他说话了。可是他一直喋喋不休：“下一个路口左转。哎等会！是红灯。绿了绿了！快走，后边的人摁喇叭了。”
“你能闭嘴吗！”又拐过一个红绿灯，我终于忍无可忍。
“哎小心！你差点就撞到马路牙子上了。”他回答说。
在经历了多次下车走人和善始善终的心理斗争之后，“珠玛的店”终于到了。意料之外的是，和我上次来这里时一样，店门紧闭，上面挂着“暂停营业”的牌子。我想上次“暂停营业”应该是因为老板不在，这么说今天老板还是不在了？那我应该把平板车上的这个家伙交给谁？
我回头看了一眼，谁知可洛已经拖着他的伤腿下了车，颇为灵活地跳到了大门边，像上次一样把门推开，看来他已经完全习惯了闯空门。不过他没有进去，而是向门里面喊道：
“珠玛！”
里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玻璃门上出现了一个花里胡哨的影子，然后一个女人从推开的门缝里探出身来。
这女人……要我怎么形容呢？
——简直是从周星驰电影里跑出来的房东大妈！大红大紫的花棉布裙，粉色小衫，塑料拖鞋，头上还有标志性的卷发器。要让我相信她就是这个文艺小店的店主，说实话，蛮难的。但是她并不胖，身材也高挑，看年龄也就三十多岁的样子，也面善，眉眼间带着笑意。然而一看到可洛，她脸上那点正在午后令人慵懒的阳光下享受舒适生活的惬意安详顷刻消失不见，迅速展现出十分嫌弃的神情，然后叉起腰摆出一副河东狮吼的样子说：
“你怎么又瘸着腿回来了？”
“意外意外。”可洛随口说，然后扭过头来指着我，“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人，她的确有些不同。而且，今天还发生了一些有趣的事情……”
珠玛的目光顺着可洛的手聚焦到了我的身上。她就那样肆无忌惮地盯着我看，好像一个整容医师看着她的患者，在考虑应该往哪割一刀似的。
“嗯。”她最后点了点头。
这就是我跟珠玛的第一次邂逅。几天后我将真正领略到这个女人的可怖。
珠玛把可洛扶进了屋，然后要留我下来喝一杯，但即使是中午阳气最盛的时候我也不敢独自在一个偏僻的小店面对这样两个神经兮兮的人，所以我严词拒绝了，然后自己坐公交车回去。回去的公交车上我一直在反省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好心肠地送可洛回来，代价就是下午的第一节大学物理课势必要迟到了。我情不自禁地回味起刚才告别时珠玛说的话，那个看上去像厨房里藏着杀猪刀的女人，在我拒绝进门时单手叉腰靠在门边，眯着眼微笑着对我说：“不要紧，这个地方你以后会常来的。”
怎么就有了一种成为了恐怖片小白的感觉呢？
面对这种毫无理由并且丝毫没有征求当事人意见的断言，我没有辩论的必要。本着珍爱生命、远离麻烦的原则，我只需要做一件事：这地方，我永远也不会再来了。
这家咖啡厅藏在利源大厦旁边的一个胡同尽头，离我们学校不远，在网上搜不到，是可洛给了我它的地址。店名有点神秘主义，叫“珠玛的店”，店面整体色调是深棕色的，乍一看给人一种很沧桑的感觉。虽然店不大，但是店门出奇地大，是双开的玻璃门，有如大门迎宾的KTV或洗浴中心那样的地方。可是我却没有办法进去，因为门把手上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暂停营业”。
可洛这是推荐的什么地方？怎么暂停营业了？看来不得不换个地方了。我正准备发微信告诉可洛，大门却突然打开了，可洛从里面探出头来。
“你来啦，”他仍然顶着一头鸡窝，口气轻松地说，“进来吧。”
“可是这……”我看了看那块写着“暂停营业”的牌子。
“没事，进来吧。”他一伸手，把我拉了进去。
这间咖啡厅空无一人，里面的空间不算很小，却只有两张桌子。整个结构都是木制的，木地板木桌子木椅子木吧台，如果是名贵的木材，我猜应该值不少钱。吧台上有一些奇形怪状的机器，我猜是用来做咖啡的，还有一些瓶瓶罐罐，看上去像是很专业的咖啡调制材料。
不过吧台上也没有人。
来之前我有点担心这里会不会太贵，毕竟就算是假期爸妈也不会给我涨零花钱的。现在这个店的风格几乎坐实了我的担心，各种迹象，尤其是只有两张桌子这一点，都表明这个店简直是私人订制那种水准。
可是可洛又怎么能来得起昂贵的店呢？他身上果然是有秘密的。故意欠钱不还，又故意来骚扰我，我猜……这其中一定有隐情。
“坐。”他像这里的主人一样招呼我坐下，然后给我倒了一杯柠檬水。
我忽然有了一种想法。
“这是……你家的店吗？”我大胆地问了出来。
“哈，不是，”可洛笑了笑，一边轻车熟路地把多余的杯子和餐具放回吧台，“你可以认为，我在这里打工。”
哦，果然是我想多了，他只是在这里打工。不过能在一家这么安静的店里打工，也是很幸运的了。“老板不在吗？”我问。
“嗯……现在不在，她有事吧，我猜。”可洛回答说，一边坐下来喝了一口柠檬水，“哈哈，好喝。是我在这里唯一喝得起的东西了。”
我也喝了一口，确实很好喝，甜度和酸度保持着微妙的平衡，清凉可口。
“你不问我找你干嘛吗？”我试探着问。
可洛抬起头来，用他漆黑的眼睛看着我。“哈，随便。”
我有点无语。“你不怕我找你还钱吗？”
“呃，就算你要我还我也还不了。”这个家伙的脸皮果真厚。
“我，我是想问一下，虽然可能有点多管闲事，”我鼓起勇气说，“你是得了什么病？”
可洛还是看着我，听到我这句话，脸上的表情却开始戏谑起来，让我觉得有点发毛。“你是觉得我得了病吗？哈哈，果然。你也是这样的。果然你跟他们还是一样的啊。”
又开始了。每当他说起这种我听不懂的话的时候，我就感觉毛骨悚然。但是这次，我不会再听任这种恐惧占据我的内心了。
“你能——说清楚一点吗？什么我跟他们是一样的？跟谁们是一样的？”
“你听着啊，”可洛坐直了身子，稍稍严肃了些，“不是我不愿意跟你说，而是你在契约生效之前，肯定不会相信。这是个悖论。你不相信呢，就难免会在契约上签字，到时候后悔就来不及了。所以你终究会在契约上签字，终究会成为一个脱魂者。”
“成为一个什么？”
“脱魂者。没有灵魂的人。这是因为你的灵魂交换给莫西了。莫西掌握了你的灵魂，你必须一辈子给莫西干活。”
“莫西是谁？”
“莫西……很难说他是谁。你可以认为他是个神。但他不是，他也有很多做不到的事情。但是他很厉害，这一点没法否认，他会去收集人的灵魂，然后支配他们去干活。可以说他是我们的老板吧。”
“你们的？”我敏锐地问，“你……你也是个什么……脱魂者？”
“很惊讶吗？”可洛又喝了一口柠檬水，“我当然是，要不然我干嘛要去捕那些欲怪啊？”
“捕……”
“哦对了，你还不知道欲怪。就是那种肥得像猪一样的长着很多肉结的东西。我们帮莫西干的活主要就是捕欲怪。你现在还看不见它们，正常人都看不见也摸不着它们，只有脱魂者在经过莫西的许可之后才能见到它们的实体。”
“是肥肥的怪物……吗？”我想起了梦中出现的那些怪物。
“哦？你知道吗？”可洛作思考状，“是梦到它们了吗？那说明莫西已经开始侵入到你的梦里了。也很正常。毕竟你的裂缝已经这么大了，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都以为你已经是一个脱魂者了。”
“……”我感到脊背发凉。什么东西？为什么我也是一个脱魂者？
“可以这样说，”可洛解释道，“在我们生活的世界，人与人的关系就像一张张大网，当这些大网出现破洞的时候，欲怪就跑出来了。这些欲怪对人类是有害的，如果不把这些欲怪抓住，破洞就会越来越大。如果一个人周围的破洞大到一定的程度，就会被莫西盯上了，他会不停地骚扰你，让你被他哄骗，签订契约，然后你就成为了一个脱魂者，就是这样，然后就得不停地捕欲怪，拿肉结换重生水……”
“等等等等等……”我叫停了可洛的陈述，“你这是在……给我讲一个故事吗？”
“哈哈，不是，”可洛得意地笑了，“我是在给你讲一件真实存在的事情。”
我呆呆地望着他，这个人刚才的一番话，完完全全地刷新了我的世界观。
竟然有人可以这样生活在自己想象的世界里吗？
前段时间我看了一些关于精神和心理疾病的书，这是精神分裂的典型症状。原来这么多天一直梗在我心里让我害怕的，就是一个精神分裂患者吗？
我再次打量可洛。他看着我，眼含笑意，手里捏着那个装了柠檬水的杯子，柠檬水已经快被他喝完了。
“嗯，你，”可洛斟酌着说，“我不会让你成为脱魂者，会保护你不要落到莫西手里，至少是在我还钱以前。”
他看着我，这次没有笑，眼神很认真。在我听到“保护”这两个字的时候，内心忽然涌起一股暖流。
保护我吗？
我的心忽然就很不争气地软了下去。不管他本人的精神状态如何，这句话是这些日子里，唯一让我感到些许温暖的话。但是，要我相信他说的什么脱魂者，什么莫西，什么欲怪，在那时的我看来，是根本不可能的。
“你是说，”我自作聪明地开口问道，“普通人看不到也摸不着欲怪吗？”
“对啊。”可洛回答。
“那你有什么方法可以向我证明它们的存在吗？”我进一步问道。
“没有。”可洛两手一摊，毫不迟疑地回答。
我真想冲他翻一个白眼。
“对不起，”我又好气又好笑地说，“那我没法相信你。而且，我非常诚恳地向你提出一个建议，如果你真的能看到身边有一些怪物，你最好去看一下医生。”
我话还没说完，可洛就举手想要打断我。“好了好了。你不相信是正常，要是你立刻就相信了，那我才觉得奇怪呢。雪碧，过来。”
他向店里一处花盆的方向招了一下手，然后弯下腰，像是从地上抱起了什么东西。
“它叫雪碧，是我见过的最可爱最温顺的欲怪，”他双手盘在胸口做抚摸状，“在学校篮球场上捉的。欲怪通常都会攻击人的，但是雪碧不会，它已经被我驯化了。”可洛双手悬空举起，就像是抱起了一个婴儿一样，还把脖子往前伸了伸，好像亲了它一口。
我呆呆地看着他突如其来的无实物表演，觉得这个家伙如果进了话剧社应该会成为演技帝。
“真的很可爱的，可惜你看不见。”他把手里的东西放回了地上，目送它远去，“不过看不见也好，要是看见了，你就成脱魂者了。”
我们两个沉默了好一阵，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可洛在仔细地嚼着杯子里的那片柠檬，连一滴汁水都不愿放过。
这一次的谈话最终以可洛喝掉了我剩下的柠檬水结束。我坐公交车回家，路上回忆着可洛跟我说的那些话，那天他突然出现在车上阻止我去签合同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我忽然觉得就像这样生活在想象的世界里也未尝不可。毕竟生活是这么无聊，多数人都不知道自己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只是在这些灰突突的高楼和车流中间奔来跑去。而想象是多彩的，就像音乐家写出绚烂的歌，你永远也不知道想象可以打开一个什么样的新世界的大门。
也许我应该把这一份想象留给可洛吧。
02
跟可洛谈过之后我不再做那些可怕的梦了，可能是心里放松了，觉也睡得更沉。我想这些果然都是心理因素造成的，心理学真是个神奇的东西。
假期很快过去，我在家里呆得烦了，但是刚刚踏进学校，紧张的气氛就像雾霾一样包围了我，让我害怕，让我开始想念假期。我记得高中每天跟练习题熬夜苦战的时候，老师曾经跟我们说，大学没考试的时候就像是幼儿园。现在发现被骗了，上大学依然要每天熬夜苦战，只是再也没有老师会跟你许诺熬过了这段你就可以进幼儿园。
不过刚开学的日子相对轻松，我还是有时间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情，比如听音乐和看小说。天气暖和的时候，我喜欢自己一个人到宿舍楼下的花丛旁边戴着耳机读小说，这里是个幽静的地方，那些行色匆匆的人都从前门走，很少有人会到这里来。这种行为有点像意淫自己是校园青春小说女主的感觉，但是我很清楚自己长相一般，也没有男生缘。我喜欢乍暖还寒时候空气里那种泥土的腥味，仅此而已，那味道总让我的心痒痒的，让我充满了希望，仿佛闭上眼之后，一切都可以随心所欲地发生改变。
于是我闭上眼，享受春风拂过脸颊的感觉。有人说在闭上眼睛的时候身体的其他感官是最敏锐的，如同盲人往往都有良好的听力和嗅觉，这是上帝的补偿。我静静地听着，耳边有轻轻的风声，我的身体也慢慢变得轻了，我感觉静谧无比。我真想一直沉溺在这轻轻的风里，直到一声巨响把我召回了现实。
在距离我大概10米的地方，对面男生宿舍的窗户底下，那个鸡窝头男生躺在地上，抱着腿，蜷缩成一团。
我的大脑迟钝了一秒钟，然后突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行为艺术家，他大概是又从楼上跳下来了。
我继续愣了一会儿，开始想如果是正常情况下碰到了这种事应该怎么应对。首先是过去看看那个人摔得怎么样了，喊人过来帮忙，然后打个120……不过面对可洛的话就不一定是这套程序了。果不其然，当我迟疑着向他走过去的时候，他冲我大喊起来：
“别过来！危险！它就在你前面呢！”
我装作没听见，继续向他身边走去。
“喂！”他看上去真的很着急，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我觉得他能活到今天也不知是托了谁的福；精神病到了这种程度，早就应该被捆起来每天打镇静剂了吧？
他眼睁睁地看着我离他所认为的“危险”越来越近，然后毫发无伤地走到了他的身边，吃惊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我蹲下来检查了一下他的伤势——不过我也不是学医的所以什么也没看出来，只看到了他腿上的擦伤——然后掏出手机，准备打电话给校医院，接着发现自己好像并不知道校医院的电话是多少。
“不，不用了。”可洛把我的手机推开，恰好避免了尴尬，然后拉着我的胳膊，示意我把他扶起来。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我身边的一片虚空，仿佛那里有一头怪兽似的。
“你，你们——认识？”最后他干巴巴地蹦出这么一句。
我扭头看了看身边的虚空，一股凉意爬上了我的脊背。看着面前这个故意制造恐怖气氛的人，我的怒火腾一下上来了，冲他吼道：“你有病吗？别瞎说八道了！赶紧去医院！”
“用，用不着。”他抓着我的手腕一瘸一拐地走了几步，一边小心翼翼地盯着我身边的那团空气，“回去让珠玛处理一下就好了。”
珠玛？我想起那天可洛带我去的那家咖啡厅，店名就叫做“珠玛的店”。从字面上理解，珠玛就是这家店的店主了。可洛受了伤，为什么要去找她呢？
来不及细想，可洛已经摇摇晃晃地向远处走去了。我愣在原地，正在考虑要不要还是找个救护车来，前面那个鸡窝头竟然一转身，冲我说道：
“难道你不扶着我了么？”
……
凉风吹着我的头发，我穿过大街上的层层嘈杂，一边费劲地辨认着可洛指出的方向。如果有人问我现在正在干什么，我只能说，我正载着一个从楼上跳下来的神经病到一家咖啡厅去治伤。可洛有一只小电驴，带平板车的，刚才就停在宿舍楼的下边。他说自己伤了骑不了，于是要我骑着它带他去那家“珠玛的店”。
“你伤的是腿，电动车有什么骑不了的？难不成脑子也伤了？”这是我第一次跟一个不怎么熟的人说这么刻薄的话。
“也许吧。”他已经舒舒服服地坐在了平板车里，歪着头一脸无辜地看着我。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唯一的解释就是，他的厚颜无耻简直冲破了我的道德底线。
“话说你不是去过一次吗？怎么不记得路？”他沙哑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
“怎么可能去过一次就记得？”我反驳。
“是路痴啊？”他饶有兴味地说。
“……”说我是路痴我是不承认的，我自认为方向感还可以，参加定向越野比赛还拿了名次。我有点生气，不想再跟他说话了。可是他一直喋喋不休：“下一个路口左转。哎等会！是红灯。绿了绿了！快走，后边的人摁喇叭了。”
“你能闭嘴吗！”又拐过一个红绿灯，我终于忍无可忍。
“哎小心！你差点就撞到马路牙子上了。”他回答说。
在经历了多次下车走人和善始善终的心理斗争之后，“珠玛的店”终于到了。意料之外的是，和我上次来这里时一样，店门紧闭，上面挂着“暂停营业”的牌子。我想上次“暂停营业”应该是因为老板不在，这么说今天老板还是不在了？那我应该把平板车上的这个家伙交给谁？
我回头看了一眼，谁知可洛已经拖着他的伤腿下了车，颇为灵活地跳到了大门边，像上次一样把门推开，看来他已经完全习惯了闯空门。不过他没有进去，而是向门里面喊道：
“珠玛！”
里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玻璃门上出现了一个花里胡哨的影子，然后一个女人从推开的门缝里探出身来。
这女人……要我怎么形容呢？
——简直是从周星驰电影里跑出来的房东大妈！大红大紫的花棉布裙，粉色小衫，塑料拖鞋，头上还有标志性的卷发器。要让我相信她就是这个文艺小店的店主，说实话，蛮难的。但是她并不胖，身材也高挑，看年龄也就三十多岁的样子，也面善，眉眼间带着笑意。然而一看到可洛，她脸上那点正在午后令人慵懒的阳光下享受舒适生活的惬意安详顷刻消失不见，迅速展现出十分嫌弃的神情，然后叉起腰摆出一副河东狮吼的样子说：
“你怎么又瘸着腿回来了？”
“意外意外。”可洛随口说，然后扭过头来指着我，“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人，她的确有些不同。而且，今天还发生了一些有趣的事情……”
珠玛的目光顺着可洛的手聚焦到了我的身上。她就那样肆无忌惮地盯着我看，好像一个整容医师看着她的患者，在考虑应该往哪割一刀似的。
“嗯。”她最后点了点头。
这就是我跟珠玛的第一次邂逅。几天后我将真正领略到这个女人的可怖。
珠玛把可洛扶进了屋，然后要留我下来喝一杯，但即使是中午阳气最盛的时候我也不敢独自在一个偏僻的小店面对这样两个神经兮兮的人，所以我严词拒绝了，然后自己坐公交车回去。回去的公交车上我一直在反省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好心肠地送可洛回来，代价就是下午的第一节大学物理课势必要迟到了。我情不自禁地回味起刚才告别时珠玛说的话，那个看上去像厨房里藏着杀猪刀的女人，在我拒绝进门时单手叉腰靠在门边，眯着眼微笑着对我说：“不要紧，这个地方你以后会常来的。”
怎么就有了一种成为了恐怖片小白的感觉呢？
面对这种毫无理由并且丝毫没有征求当事人意见的断言，我没有辩论的必要。本着珍爱生命、远离麻烦的原则，我只需要做一件事：这地方，我永远也不会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