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坐在教室的角落,看着讲台上那个秃顶的男人把阿累尼乌斯方程慢慢地抄在黑板上,教室里是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这门课很难,难到据说有人为它跳楼未遂,但又是我们专业不得不修的重要课程。每年都有一波一波的人一边不停抱怨着这门课的作业和考试有多么变态,从学期初抱怨到学期末;一边又以A的成绩通过考试,作业拿满分拿到手软。我时常感叹人类何苦这样为难自己,少学一门课并不会让我们少一根汗毛,而人们却愿意为了拿一个A而熬掉一堆头发。

    有多少人其实并不想学习,只是看到大家都在学了,就要拼劲全力比别人学得更好?有多少人原本觉得学习是件有趣的事情,可是被成绩、名次、还有什么见了鬼的未来的许诺这些东西蒙住了心灵,迷失了自己?还有多少人,他们心里原本藏着更广阔的原野,却不得不被禁锢在一条千军万马轰轰而过的桥上,默默地被碾为尘埃?

    其实我还蛮喜欢这门课的,因为这老师讲课的时候会像千手观音一样拖着僵硬的胳膊手舞足蹈,很萌。但他的萌也仅止于此了,这老师讲话声音干巴巴,还有很浓重的南方口音,话讲出来像安眠药一样让人觉得此刻只有睡觉是对的。我听不懂他讲课,觉得与其昂着头挣扎、狗熊掰棒子一样听每句话的时候都在拼命想他上一句话的意思,还不如睡觉。

    可是今天我不太敢睡,因为老师说要小测。我坐在教室最后面的角落,清清楚楚地看到大家都在玩手机,想必这些学霸们也都在等着小测的那一刻吧。我低着头,看着书上那些黑漆漆的文字和符号,想临时抱一波佛脚,大脑却不由自主地在放空。

    “非凡。”

    有人叫我?

    我反应了一会儿,才猛地抬头。这时我看到我们那个头顶只剩几根毛了的老师正笑容可掬地站在我身边看着我。

    我吓得几乎蹦了起来,毕竟这景象太匪夷所思。在来得及想清楚自己的处境之前我最起码得跟老师打个招呼,可是我在自己的脑子里搜索了半天,死活想不起来他的姓是什么。

    “物……物化老师。”

    最后从我嘴里蹦出来的是这么个不伦不类的词。还不如直接叫一声“老师”就完了。但是当时我来不及考虑这么多了,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只手还在桌子上拨拉,试图挡住刚才在课本上的信手涂鸦。

    可是老师显得很宽容。他只是把一张小测的试卷拍在了我的桌子上,对我轻轻地说:“签字吧。”

    听到这个词,我整个人震颤了一下。

    如果老师真的亲自把小测发到我手里,我一定忙不迭地签上自己的名字。想想看,是什么样的情境下才会发生这种事呢?我一定是老师重点关注的学生。我经常在课后向老师提出有思考价值的问题,老师不仅知道我叫什么,还经常跟我进行友好且有深度的学术讨论。我的作业中经常有自己独特的创见,老师每一次都要拿出我的作业来单独翻看。甚至,老师已经将我内定为他的研究生了。

    可是,我不是。我向来坐在最偏远的角落,一次都没有跟老师交流过,老师别说知道我叫什么名字了,就连我的脸他也没正眼看到过。

    所以,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呢?

    我看了看周围。同学们还在安静地玩手机,仿佛完全没有察觉老师已经走到最后一排来了。

    一种巨大的恐惧包围了我。我对着那张仍然笑着的脸,摇了摇头。

    “签字吧,你的名字。”老师坚持道。他的声音跟以往不同,不再干瘪乏味,而是圆润浑厚了许多,充满魅惑性。

    “不。”我颤抖着说。

    “签吧,这于你而言是一种解脱。难道你愿意继续这样下去吗?”老师的笑容越来越明媚,声调也越来越高昂。

    “不!”我有一种要逃走的冲动,我不愿意再这样下去,我想改变,只是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来。”老师抓住了我的手,我下意识地挣脱,却被他手上强大的力量拽了回来,“签字。”

    “不!不!”我害怕极了,挣扎着大声叫喊起来。

    梦境像被子弹击穿的玻璃一般碎落一地,我站在偌大的教室的一角,面前是上百双看着我的眼睛,他们脸上的表情有惊诧,有戏谑,更多的是厌烦。刚才面对我露出诡异笑容的老师明明还在黑板前面站着,粉笔举在半空,半张着嘴。

    对于这件事情,我不想再进行更多的描述。我不想再去回忆老师的错愕神情和全班的哄堂大笑,不想再想起下课路上同学的指指点点,我更不愿意去想,为了毕业,我为了毕业,还要继续去修那门课,坐在同样的教室,面对同样的老师和一批同学,一遍遍地重复那天可怕的梦魇。

    怎么成了这样呢?我只不过想自己一个人呆着,我只不过想过自己的生活,怎么就成了这样呢?

    我觉得自己的世界彻底崩塌了。我被压在破碎的砖瓦下面,永不见天日。

    02

    站在窗口,凉风吹拂着我的脸颊,这是世界与生俱来的一点小小的寒意。我曾经很享受这些,认为风是神灵的馈赠。现在我觉得,神灵只在乎风,他们根本不在乎吹风的人,只是我们自作多情罢了。

    让我来回顾一下自己这些天的经历吧。

    其实在微信上那件事发生之前,我的心理状态就已经在走下坡路了。我向来渴求纯粹的友情,不会虚与委蛇,有些自卑又有些自负,觉得跟大学里的这帮人很难融入到一起,平庸的成绩和无奇的履历又让我看不到任何出口。所以当我参加这个创业比赛,并且发现自己在其中有点价值,大家又都接纳我时,我简直想把自己的一切都投入进去。

    比赛的结果本身是不能带来什么的,可是却可以写到推研简历里面。我本身在这个十一人团队里面是负责宣传的副组长,那么我在简历里面就可以写“副组长”。可是如果是作为普通组员,写进简历里就没那么好看了。但是,在这个项目里,组长和普通组员的工作量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有几个人划水,每个人心里其实都清楚。到了评上奖的时候,几个组员为了有个头衔,开口说要给我们每个人都安个副组长。这虽然有点不公平,但也不是什么大事,组长有点犹豫不定,我本来也不是非要反对的,但偏偏是全组最划水的那个女生叫得最欢。那个女生整日不干活,却能说会道,竟然能讨得全组人欢心,我却很讨厌她。她要自己安一个执行副组长的称号,这本来是与我无关的,可是看她不断逼组长发话,我忍不住怼了她几句。

    我:“你干嘛老问超哥(组长)呀,可以去问问王老师(我们的指导老师)呀”

    没想到就这一句竟然惹急了她。沉默了一会儿,她回道:“我问谁跟你有什么关系呀?”

    我已经察觉到她语气的不对劲,毕竟平时嬉笑打闹,都不是这样说话的。我不是挑事的性格,已经打算息事宁人了:“我是觉得,老师才最有决定权呀(嘿哈)”

    我还加了一个“嘿哈”的表情。现在想想真是傻透了。

    没想到,这一句起了反效果。可能她本来就心虚,我又不停地提老师来压她,她有些受不了了。她开始口不择言。

    “我们组的事,为什么非要老师来管?”

    “你以为自己是谁呀,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说什么说”

    “你是不是就是想独占功劳啊?”

    看了这几句话,我已经知道她对我只剩恶意了。我觉得自己的心开始结冰,我一下子没法接受平时笑脸相迎的同学突然就撕破脸皮。我下意识地开始辩解。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发道。

    “你闭嘴@非凡”

    她秒接。

    我还能说什么呢?此时如果我也对她说“滚”,岂不是跟她一样没有教养了吗?所以我只能听她的话,闭嘴。

    很过分对吧?我也觉得她说的话很过分。只不过我的几句话触动了她的利益,她就像一只贪吃的秃鹫一样对我露出了爪牙。可是纵然她的话这么过分,群里也并没有一人帮我鸣不平。为什么呢?因为她是年级里的红人,人脉四通八达,认识的社工大佬不计其数。而我只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平凡人,靠着自己懂的那点宣传技术在组里混下去。平日里一起熬通宵做方案、一起堵老师办公室争取资金的其他几个副组长,到了这种时刻,一个个都变成了一言不发的透明人。

    这就是传说中的“明哲保身”吧?做得真好。学习了。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我自己太懦弱、太无能,让她觉得好欺负。如果是组长让她找老师,她还敢这样回复吗?

    事情终于以她和一帮组员成功变成了“副组长”结尾。这些我都不关心,我无所谓了。我还是可以在我的简历上写上“副组长”,那可能是我那张空荡荡的简历上唯一明亮的一笔;但现在我不想了。我觉得自己一下子就脱离了那个我曾经得到温暖和爱、并且找到了一点自己价值的组织,也脱离了那个大家都熙攘热闹着的世界。

    我成了自己一个人。现在,我扶着冰凉的窗户,看着楼下的一片黑暗,仍然是自己一个人。

    也许我还没有想明白。但是那又如何呢?人穷尽一生也想不明白的事情多了去了,不如早早了断。我只谈感受。我感受到的就是,世界之于我已经没有任何明媚的地方了。

    还等什么呢?我听见下面黑暗的丛林里传出恶鬼召唤的号角,仿佛在呼唤我的名字。他们以阴森诡异闻名,用于接纳破碎的灵魂却再合适不过。如果不愿在光明中龃龉,就让我做一名黑暗中的行者,再也不怕黑暗,因为我就是黑暗本身,堕无可堕。

    耳边风声戛然而止,又好像一切刚刚开始。

    03

    醒来的时候,我忽然感觉到一阵剧痛,然后我的脑子里就只剩下了一件事:我的腿断了。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叫出来,如果叫出来了那一定是很惨的一声吧?

    头晕了一阵,我终于想起来自己做的事情了。如果成功了,那么……

    “这是地狱吗?”我竟然沙哑着嗓子说。

    “不是!”我听见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回答道,接着就有一堆花花绿绿的色块映入我的眼帘,“你还想去地狱啊?你怎么不想上天堂呢?”

    这个声音似乎唤起了我的某种可怕的记忆,让我心里一阵恶寒。我还没来得及接受自己还没死的事实,又一阵难以忍受的疼痛从腿部传来。

    “啊——轻点!”这回我搞清楚了,这个女人正在以处理猪大骨的方式处理我可能是断了的腿,她撸起身上穿的彩色纱裙的袖子,活像霹雳娇娃。

    “已经很轻了,”珠玛说起话来中气很足,“如果是可洛,我绝对不会这么温柔。”

    我的腿刚刚被她吊起来绑在了半空中。除此之外,我的头也很疼,胳膊上也有火辣辣的感觉。我周身仿佛蜕了一层皮,可是心脏却还在咚咚地跳着,告诉我一切还没有结束。

    我突然感到很难过。像是受了一个天大的委屈,超想找个人抱头痛哭。

    “伤口都处理好了,”珠玛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大概要养一两个月吧。”

    然后她就走了。

    我环顾这个狭窄的房间,房里只有一张床,地上堆满了书、纸、球等各种形状的杂物,墙角有一张木桌。我感觉现在应该是下午,格外暖的黄色的阳光洒在我吊起来的腿上,在对面的白墙底部投下一片浅浅的暗影。我身上的每一处伤口都痛,胸口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压着,我就沉沉地躺着,不动也不想。

    就这么浑浑噩噩地不知道过了多久。

    再睁开眼睛时,屋子里还是有光。我猜我已经睡了一晚,身体轻松多了,胳膊也开始能活动。我感觉自己心里平静了许多,也没有那么难过和绝望了。

    “吱呀”一声,仿佛掐准了点一般,珠玛推门进来了。她手里端着托盘,盘里是鲜亮的饭菜,香气扑鼻。猛然间,我十分惭愧地觉得,活着还挺好的。

    “还想自杀吗?”珠玛仿佛会读心术,略带讽刺地问我说,“还是想吃饭?”

    我深吸一口气。“想吃饭。”我说。

    “这就对了。”珠玛挑了挑眉,挺高兴地把托盘中的食物往床头柜上摆,摆完之后把我扶了起来,“吃吧。”

    菜是好菜。清炒小油菜,醋溜土豆丝,西红柿炖牛腩,都是我喜欢吃的菜。西红柿炖牛腩做得格外有味道,刹那间把我原本死气沉沉的胃口都提了起来。

    “好吃吗?”珠玛看着我,眼睛里带着笑意。

    “嗯。”我点点头。

    珠玛就坐在旁边看着我吃,眼神里带着一点神秘的邪异,跟可洛一个样。奇怪的是我一点也没感到不自在,反而一心一意地享受饭食,不一会儿竟然全都吃完了。

    “挺能吃。”珠玛看我咽下了最后一口米饭,并不着急收拾碗筷,我知道有一些事该向她问清楚了。

    “我……”

    “是可洛救了你。”珠玛抢先说,“你选的楼层不高,5楼,还有余地。要是你选你们学校最高的楼,那你现在怎样可就说不准了。”

    虽然知道我没死这件事本身就很奇幻,但我还是难掩惊讶。“可洛?他是怎么救的我?那他现在怎么样?”

    “没事。你不用管。”珠玛摆摆手,“我拿着你的学生证向你们辅导员请假了,说你骑自行车撞了。至于你父母那边,他们应该暂时不会知道。你可以安心在这里呆几天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辅导员和父母……终究还是逃不掉啊。可是听到珠玛说“安心呆几天”,我突然又觉得内心一阵轻松。

    “为什么要帮我?”我抬起头问道。

    “嗨,”珠玛不以为意地笑笑,“你问可洛去吧。不过不用担心,你只要在这里一天,我就会照顾好你。”

    珠玛的照顾真可谓是冰火两重天。在饮食上她总是做得让我无可挑剔,虽说是家常菜,但是味道都很棒,简直比我那学化学出身却分不清糖和盐的母亲和重油重辣的学校食堂好吃太多了。可是每到换药的时候,珠玛就会毫不留情地显示她大力女金刚的一面。她大概认为我的皮肉都是面粉,可以随便揉的,于是每次换药都成为了灾难。不过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一周后我已经可以在换纱布的时候咬着牙不发出任何声音。

    可是可洛一直没有回来,我也就一直没有问问题的机会。我其实蛮担心可洛的,因为我想不明白,他到底是怎么救的我呢?难道把我接住了不成?——虽然我之前对他印象一直不太好,可是这次我总不能再把他的举动归为神经病。我从珠玛的口中旁敲侧击地问,可她从来不肯透露。她说:“这里又不是他的家,他干嘛一定要回来啊?”我登时无可辩驳。

    除此之外,我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读床上凌乱摆放的书。书的种类博古通今,从《资本论》到《金瓶梅》,从《百年孤独》到《名侦探柯南》,还零零散散藏着不下十本《阿衰》,让我不禁想象之前住在这间屋子里的朋友是怎样的一个人。书里的故事总是跟自己的现实不太一样,我从书里窥探这世界的另外无数种可能,心里越来越平静。是啊,有人说,生活不仅有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我又何必一定要因为沉沦于眼前的苟且,放弃奔向诗和远方的机会呢?

    大约两周后,我能下床走一走了。也不能总在床上躺着,于是我从里屋挪到了前厅,占据了那两张精致木桌之中的一张。坐在桌旁喝着柠檬水看书的我没想到,惊悚才刚刚开始。

    那个大叔破门而入的时候我正在读《巴黎圣母院》,他手里拎着一截木棍,让我联想起劫法场的卡西莫多。我吓了一跳,以为遇到了什么抢劫,下意识地大喊珠玛的名字。谁知那个大叔不紧不慢地向我走来,一边走一边声如洪钟地说:

    “别吵吵!别吵吵!你喊那个女的干嘛?”

    然而他话音未落,珠玛就叉着腰出现在了柜台上。

    “好久不见啊,山北。”

    这个叫山北的看上去非常像抢劫犯的大叔上演了一出标准的“秒怂”,他转向珠玛,露出一抹讨好的微笑,连胡茬都软了下来:“可不是吗,最近这个收成可不太好!”

    “是吗?”珠玛挑了挑眉,一边开始若无其事地拿毛巾擦起了玻璃杯,“我怎么听说前几天你还去老胡那儿了?”

    “嘘!”山北紧张地四瞟,“这种事……你怎么知道的?”

    “我大概能猜出来。”珠玛擦完了一个玻璃杯,“想提醒一下你,这事对你来说太危险了,以后不要再答应别人了。东西呢?”

    山北耷拉着脑袋,往门外一指:“那儿呢。”

    “拉进来啊!”

    于是山北就出门了。我一头雾水地发着愣,正在思索他们刚才对话的内容,只听嗡地一声,山北把一辆可洛同款电动平板车直接开进屋里来了,差点刮倒了柜台上的绿萝。我仿佛突然明白了“珠玛的店”有个这么大的玻璃门的缘由。珠玛倒是司空见惯的样子,她戴上了平时洗杯子用的橡胶手套,在平板车上面的空气里摸索,然后抓着两团空气进了里屋。回来的时候她的手里拿着两瓶啤酒一样的饮料,把它们递给山北,山北小心翼翼地抱着俩瓶子,把电动平板车开走了。

    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在我静养的两周里并不止发生了一次。有一回我和珠玛一起吃饭的时候有一个扎高马尾的漂亮姑娘来了,她骑着一辆亮闪闪的电动平板车,珠玛给了她4瓶啤酒。还有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来过3次,他是拉着超市里运货的那种小推车来的,可能是因为他的车比较小,每次都只能拿走1瓶啤酒。我每次问珠玛他们是来干什么的,珠玛总会说,跟自己无关的事不要问。这让我以为自己误入了贩毒团伙;可是直到又一周后的晚上,我才知道我遇到的是比贩毒团伙更离奇的事。

    那天是周五,我喜欢周五,因为一整天都可以在期盼周末的兴奋中度过。不像周日,一整天的心情都是在抗拒周一。虽然我已经休学一个月了,但情绪还是陷在这种起伏的生物钟里出不来,可见□□五的生活方式对我的影响之重。我身体基本已经恢复了,上午在帮珠玛打扫卫生;下午我明显感觉到珠玛的情绪中带有一股欢快,连彩色的裙摆都飘起来了。这些天与珠玛的相处已经让我养成了不多问和自己瞎猜的习惯,可是这次珠玛没让我猜多久就告诉了我答案:晚上店里要开派对。

    “什么派对呀?”我小心地问,心想如果你要我帮忙准备的话总不能不告诉我是什么派对。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珠玛高兴地说,“对了,还有,可洛也要参加。”

    “可洛?”我都已经一个月没见过可洛了。

    “是啊。”珠玛转身从柜台的抽屉里拿了一张毛爷爷,“去买炸鸡。”

    这次我在花食汇的广场找到了“心辣”火锅店,原来它就在那家炸鸡店的后面。不过这次我还是遗憾地与火锅擦肩而过,我提着跟可洛那天一模一样的炸鸡,一路小跑着回到“珠玛的店”。

    进门的时候,我被屋里的热闹惊呆了。

    五个人挤在一张原本只有四个座位的桌子上,都在拿着手机玩,还多了一把空椅子,那应该是我的。桌上杯杯盘盘挤满了,是熟悉的珠玛的手艺。五个人都是我见过的,三个是最近来买过“啤酒”的人,珠玛坐在靠窗的位置正哈哈大笑,而空位旁边的是可洛。

    他把一条腿蹬在空椅子边上,一手拿着手机,很自如的样子,跟一个月前没什么变化。

    “怎么回来这么晚?快过来!炸鸡拿来!”珠玛第一个看见我,然后用一如既往的命令语气说。

    我快走几步把炸鸡交到珠玛手上,然后战战兢兢地坐下。靠近之后我才看到他们在手机上玩的竟然是聚会神器,你画我猜。

    “非凡是吧?”山北用粗糙的嗓音对我说,“我叫山北。你别着急,这一局结束了再新开一局,我们一起玩!珠玛,炸鸡递给我一块!”

    看着一群疑似“贩毒团伙”的人呵呵哈哈地玩着你画我猜,我刚开始的确有点懵,不过很快竟然融入他们了,并且凭借自己“灵魂”的绘画水平一直拿着名列前茅的分数。我发现自己跟那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有时想法非常一致,他叫志远,从他们的交谈中听出来,他好像是个老师。令我惊讶的是,玩得最差的居然不是山北,却是那个不太爱说话的漂亮姑娘,她今天穿了一身火红色的裙子,涂着同色的口红,头发仍然高高扎起,简直可以用“冷艳”来形容;不过她的画功是真的很差,只会画一些火柴人和不可名状的星星点点,猜得也很差,几乎每次都垫底,可她不羞不恼,一边喝鸡尾酒一边陪大家玩着,很乐在其中的样子。我正在思索这个姑娘到底是干什么的,珠玛却及时地解开了我的疑问:

    “好啦,玩得差不多了,晴雪唱首歌助助兴吧,我去把猪肘子端上来。”说罢,她衣摆飘飘地转去了厨房。

    “唱!”大家热闹地起哄。

    “不唱了,这两天场有点多,嗓子哑了,”她说这话时脸上一直带着淡淡的笑容,虽然回绝了,却没让人感到一丝不愉快,“大家聊聊天吧。”

    于是大家就聊起天来。可洛在跟大家吐槽大学里的鸡毛蒜皮,不过没人爱听;山北好像在装修公司工作,讲起了去帮人刷漆时候的趣事,一边讲一边抱怨现在的客户真是难伺候;志远偶尔会插几句他学校里的事;珠玛总是在冷嘲热讽;晴雪和我都不说话,但是我发现我竟然觉得听他们聊天很有趣,跟之前的无论是社团聚餐还是小组开会都不一样。他们在讲的是自己的经历和想法,不是自己的欲望;他们也不必讨好谁,不必看谁眼色,思路断了就喝口酒,脸红了就吵几句,然后转向下一个话题。真奇怪,我本来打算吃饱就闪人的,现在却反倒有点舍不得走了,手里拿着今晚的第六块炸鸡。

    所以当山北第一次提到“莫西”的时候,我并没有察觉有什么不对。

    “老子给莫西打了这么多年工,也没有遇到这种事。你们不知道,就因为他家的哈士奇误喝油漆死了这件事,他们竟然一纸诉状把我们告上了法庭……”

    “哈哈哈哈!”可洛笑着说,“那后来呢?”

    “后来?当然是我们胜诉了!狗傻还能怨人啊?官司具体怎么打的我倒是没太搞懂……”

    我也被山北逗乐了,噗嗤一下差点把炸鸡喷出来。随后话题从“官司”转到了“律师”,从“律师”转到了“收入”,从“收入”起大家开始抱怨生活的艰辛,然后……就走向了全面崩盘。

    “我这个月收成可不好。”山北翘着二郎腿说,“捕了几头小的,肉结都不多。肉结多的全都让那帮人捕去了。人家又有手段又有设备,你想跟人家比,根本没办法。”

    “十口巷那边多,就是离这边有点远,”志远补充道,“没有地铁,只能坐三个小时公交车过去。那边就住了一个脱魂者,那人富得流油。”

    “那个人我也认识。”晴雪居然开口了,可是话说一半没有再说下去,大家也不在意,又聊别的去了。

    他们好像都没有注意到我的瞠目结舌。

    正如加缪所说,“真理在人那里获得生命力,并且展现出来”。我可能是曲解了他这句话的意思,但是当我被前一秒还在讲笑话的、活生生的人围住,空气中又满是炸鸡和威士忌的味道的时候,相信就变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我从没想过,人的世界观最容易被改变的时候不是在讲师长篇大论的课堂上,而是在纸醉金迷的饭桌上,碰巧周围是一群曾经或者正在让你感到亲切的人,又碰巧你刚刚因为怀疑人生而有过一段不愉快的自杀未遂的回忆,这时就算有人告诉你地球是方的,你也不会想要去反驳了。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如果我还在否认自己已经被卷入一场奇异事件的话,那不过是自己骗自己;正巧我也不愿再戴着虚伪的假面,以别人讨厌自己也讨厌的姿态行走在正常的人群中了。

    但这时的我,对这个新世界的了解还远远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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