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把阿江的情况跟可洛讲清楚之后，他时隔2个月第一次回我微信了。不得不说，当可洛沉寂已久的对话框上终于出现了那个带有红色圈圈的“1”时，我是很开心的——至少我确认了他还活着。
我和可洛约在食堂见面，为防万一我还提前充了卡。不出所料，可洛点了一大堆吃的，我看着他大快朵颐的样子，竟然有点欣慰，觉得自己简直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晚期患者。他看上去与之前并没有什么两样，甚至好像过得比以前还好了一些，头发貌似刚刚洗过，有一股洗发水的香味 。我趁他吃得开心，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和珠玛……怎么了啊？”
他脸色阴了阴，手上的筷子倒是没有停顿：“没怎么。”
我猜到他大致会这样回答，跟脱魂者在一起，我对如何抑制自己的好奇心已经非常熟练了。吃了一会儿，他又说道：“我以后不会再去她那里了。你以后也不要去了。”
可洛说这话的时候面无表情，但我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严重。最近他们深受晨星困扰，谁都心情不好，我希望可洛和珠玛的矛盾只是两个人赌气而已，还有转圜的余地。不过，让我也不要去珠玛那里，在这时的我看来，还是有点强人所难了。见鬼，他不去就让我也不去了，把我当成什么？
“这是命令吗？”我半开玩笑地问。
“这是命令。”可洛难得地停下筷子，抬起双眼，用他深邃的眼睛瞪着我。
我竟然一时被他的眼神吸引了，愣了几秒。那一刻，很难说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什么东西，正如一直以来，我都不清楚他究竟为什么要接近我。纯子的话再次回响在我的耳畔——“可洛到底为什么要把你带在身边呢？这样做，对你对他都没有任何好处”。可是他现在看我的眼神分明很坚定，他在说他是在乎我的，我对他来说跟其他的人不一样。
“我们是朋友”。我脑子太笨，面对不熟的人，总是说错话；可是这一次，面对纯子，说不定我说对了呢？
一顿豪华的晚宴吃完，我们向系馆出发。之所以找可洛，主要是我担心阿江这样下去会变成脱魂者。我想，既然可洛能阻止我变成脱魂者，也一定能帮助阿江。可洛要求先带他去看一看阿江，估计是要看看阿江的破洞有多大了。谁知这家伙刚踏进我们系馆，就像进了水果摊的猩猩，东瞅瞅西看看，似乎对我们系来来往往的许多人都有兴趣。“没想到你们系欲怪比我们多这么多，早知道就早来了。”他一边走一边兴奋地跟我说，我听了不知应该是高兴还是难过。
“为什么啊，你们系不也一样吗？”我疑惑地问。
“我们系人傻得很，一个个都是只会码代码做项目打游戏的呆子。而且男生多女生少，大部分都是单身，也很少出现情感上的破洞。至于你们系……谁知道你们系的人成天都在想什么。”可洛轻蔑地哼了一声，这神情让我想到了小伊。
我心中五味杂陈，原来不同的院系竟然还有这样的差别。
来到办公室门口，阿江果不其然正在办公室里坐着，还是以他一贯的脖子前倾的姿势面对电脑。“那个坐在最里面的就是阿江。你看看——”我介绍道，正想要不要把他叫出来让可洛看清楚些，却被可洛脸上的表情打断了。
可洛突然眯起眼睛，眉头紧锁，跟刚才逛大街一样的轻松神情完全不一样。看得出来，他开始认真了。
“怎么了？”我有点害怕。
可洛沉默了一会，好像是在确认什么，随即压低声音说：
“他已经是个培养体了。”
我当即愣住，然后感到从头到脚毛骨悚然，仿佛有人给我浇了一桶凉水。
……培养体？跟我朝夕相处的师兄，居然是个培养体？我难以置信，随即想起了可洛对于培养体的描述——“简直就是一头猪”——胃里登时泛起一阵恶心。这学期以来，阿江的确跟我刚认识他时有些不一样了。那么他的主人是谁？他是不是已经为他的主人产生了很多欲怪？他的主人——
等等！我的脑子忽然一激灵，培养体和晨星，这不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吗？我猛地转头看向可洛，不知道该说什么，跟他眼神交汇的一刹那，我明白他早就想到了。
可是可洛却并没有我的想象中的那么开心。他只是盯着阿江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你怎么知道我师兄是个培养体呢？不是说看不出来吗？”我快走几步跟上他，问道。
“他刚刚跟你导师吵过架，一定产生过破洞，自然状态下一个破洞至少要一两个月才能消除，现在身上这么干净，肯定是被晨星掩盖了。”可洛解释道。
“那你打算怎么做？”
“让他继续产生破洞。”
“怎么产生？”
“让他崩溃啊。”他顿了顿，看了我一眼，挑了挑眉道，“这个光荣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啊？”我一头雾水，怎么就交给我了？
“怎么了，想把一个人弄崩溃很容易啊。家庭，事业，爱情，但凡是他想得到的，给他毁掉，他就离崩溃不远了。”
“那还是你来干吧。”我叹了一口气，家庭、事业、爱情，哪一个都不能随便去破坏吧。
“我干？那我现在就去把他电脑砸了。”
……我忍不住白了可洛一眼。砸电脑确实是让一个博士生崩溃的最快方式，尤其是在没有备份的情况下，可问题是你赔得起吗？
“你也可以选择成为他的女朋友然后再甩了他，不过这个方法对于你来说效率不高。”可洛歪着头看着我说。我简直要疯了，这个时候居然他还有心思开玩笑，他以前没有这么毒舌吧，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
“说认真的，你跟他比较熟，这件事你来做比较合适。”听到他这样说，我认真考虑了一下这个问题。对阿江来说，让他产生破洞，虽然看上去是害他，但归根结底也是为了他好。对脱魂者来说，这是打击晨星的好时机。我还遗憾过他们没有让我当“卧底”，现在机会却阴差阳错地来了，我绝对不能怂。
尽管如此，当我拿着个硬盘偷偷来到阿江的电脑前时，我还是觉得这简直是我这辈子干过的最荒谬的事情。阿江晚上是不关机的，总是亮着屏幕就走了，也正因如此，我才有机会对他的电脑动手脚。我把他重要的论文和数据移动到了硬盘里，并且使用可洛给我的程序删除了电脑上所有的硬盘使用记录，这样他明天早上一来就会发现它们莫名其妙都没了。等这一切结束，我会再把文件还给他。这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最稳妥的方法了。我甚至还认真考察过，阿江的座位位于监控盲区，我的行动不会被拍到；晚上阿江通常是最后一个走的，我只要比他更晚，就不会有别人看到。
这个方法很快就奏效了。第二天早上，阿江的座位边传来骚动，他不断发出奇怪的“嗯”声，然后开始和周围的师兄师姐交头接耳。很快，他来问我了：
“师妹，我电脑里有些文件不见了，你昨晚比我走得晚，有没有看见谁动了我电脑？”
看到他这样问，心疼之余，我竟然还有一些恶作剧成功的快感。“没有啊，师兄。昨天你走之后，我也很快就走了。不知道是不是有别人进来过？还是电脑坏了？”
这是我冥思苦想一个晚上的回复。首先撇清责任，这应该是一个正常人的第一反应；其次帮他分析可能的原因，提出“电脑坏了”的可能性。虽然我的计划如此简单，但接下来阿江的反应让我亲眼见识到，什么叫做博士生的崩溃只在一瞬间。他先是在电脑里找了一上午，几乎整个办公室的人都过去帮忙了，有一个师兄是计算机高手，我生怕我的操作被他发现，一直坐立难安。不过可洛的程序还是比较靠谱的，下午阿江把电脑送到维修店里，维修店也没有看出什么问题。还没到傍晚，阿江就成功抵达了崩溃的边缘，整个人像失了魂一样坐在座位上，仿佛失去了全世界。
我给可洛发微信：“成了。”
可洛：“漂亮。”
像极了两个密谋背后给主角捅刀的反派。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等待。根本不用进行什么排查，九成可能，那个操控阿江的晨星，就是他最近认识的心理医生。晨星通常会时刻关注培养体的状态，他一旦发现阿江产生了欲怪，一定会有所行动。傍晚时分，阿江开始坐在走廊里跟各种人打电话。我实在不忍心看着阿江哭爹喊娘，可是为了监视他的动向，我还是不得不悄悄趴在门口偷听。很快，他跟一个叫做“方医生”的人打电话了。电话那边说的话我听不清，但能听出来这是一个温柔的男声。阿江刚挂电话就收拾东西准备走了，应该是方医生给阿江安排了心理咨询。我立马给可洛发消息：“他出发了。”
可洛过了几分钟回复我：“你先跟着他，跟我共享定位。”
初春的空气还有丝丝冰凉，夕阳挂在天边，就像一团燃烧在冰里的火。这种时刻总让人莫名其妙地感伤，开始不合时宜地追忆自己曾经失去的东西。我跟着阿江出校，坐上出租车，生平第一次对司机师傅说出“跟上前面那辆车”这种装逼的话。一路上我一边盯着前面的那辆出租车，一边瞟着公路两旁高耸入云的写字楼，它们与夕阳不停地交错，仿佛在上演一场追逐；用金钱、权力、遥不可及的地位，去追逐爱、梦想，以及永恒的生命。
这种追逐又怎么能有结果呢？
阿江的车停在了一个小巷子口，里面像是一条不温不火的商业街，有着稀疏的奶茶店、餐厅和剧本杀俱乐部。手机上的地图告诉我，这里离十口巷不远了。下车的时候我有点战栗，毕竟我即将面对的是一位晨星。直觉告诉我，这不会是一次轻松的邂逅。
我跟着阿江拐进了巷子，往深处走去。如果不是亲身体验过，我还真不知道跟踪一个人有这么难。我得随时提防他回头，又得让他时刻处于我的视线里。就在我躲在一辆车后面观察在一家酒吧门口徘徊的阿江时，可洛鬼魅般地出现了。
“你从哪来的？”我脱口而出，他则伸出一只咸乎乎的手，捂住了我的嘴。
“从附近过来 。”他敷衍地答道，“你的任务完成了，可以回去了。”
他根本没有回答我他是从哪里来的，从附近过来，难道他今天没有在校园里上课吗？我仔细闻了闻他的手，居然又在上面嗅到了血的味道，难道他又腐化了吗？然而我没时间想了，因为他现在要把我赶走。
“……那你小心。”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知道自己在这里也只能帮倒忙，剩下的事就让可洛自己去面对吧。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我刚准备原路返回，一个男人就径直向我们走过来。这个男人穿着浅蓝色的休闲衬衫，戴一副圆眼镜，面容俊朗，给人一种温文尔雅的感觉。但是他走过来的气氛明显不对，可洛见到他，立刻推了我一把，说：“快走。”
然而那个男人脚步一转，挡在了我面前，温声细语地开口道：“大老远来的，何必这么着急走呢？既然来了，就都进来坐坐吧，把话说开了，以后相处起来就容易了。初次见面，我叫方泽。”他向我伸出一只手，却被可洛挡住了。
“好啊，让她走，我跟你聊。”可洛冷冷地说。
我开始感到害怕了。以前那么多次他都故意把我往浑水中拉，这次却执意让我走，情况的严重性一定非同小可。可是躲在可洛身后，我又有一种安全感。毕竟可洛虽然不靠谱，但从来没有让我受过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可洛，你的招数我很清楚，看来你是吃了上次的亏，这次打算搞偷袭吧？既然要谈，双方手里都得有牌，不是吗？你的这个小姑娘走了，我那边那位怎么样，可就不能保证了。”方泽扭头瞟了一眼还在门口逡巡的阿江。
他要对阿江做什么？我紧张起来，毕竟在我们的计划中，稍有不慎，阿江就有可能变成脱魂者。我拉了一下可洛的袖口。
“去我店里坐坐吧。”说罢，方泽对着那个酒吧做出了请的手势。
可洛迟疑了一分钟，还是跟着他走了过去。我在方泽的监视下，跟着可洛向阿江所在的地方走去。
阿江见到方泽很高兴，仿佛刚才的那些烦恼都一扫而空，我已经很久没有在他脸上看到这种神情了。不过他看到我，就突然变成了一个没电的机器人，本来上扬的嘴角也沉了下来，疑惑地问道：“师妹？……你怎么……也找了方医生吗？”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笑都笑不出来，只是尴尬地抿了抿嘴。
这个酒吧装饰成了中世纪的风格，全木制家具，大白天也拉着所有窗帘，开着幽暗的黄灯，让我联想到纯子的心理咨询室。晨星的居所是不是全是这种暗黑的风格啊？现在刚到晚饭时间，酒吧里客人稀少，一位画着浓厚烟熏妆的绿色头发小姐姐在前台托着腮玩手机，除此之外就只有坐在角落里的一个胖光头，他的头顶纹着一个可怕的怪物，眼神凶神恶煞。方泽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径直带着我们走进了柜台后面的里屋。方泽低头开门的一瞬间，可洛飞速地在我耳边说了四个字。
“不要签字。”
虽然现在我的心情非常紧张，难以集中注意力，但我还是立刻领悟了他的意思。“不要签字”，这是我和他初遇不久时他对我说过的话，为了保护我免于沦为莫西的傀儡。那些场景仿佛就在昨天，可明明已经过了这么久，发生了这么多事，很多谜底揭开了，很多事再也无法挽回。当时的我以为他在恶作剧，可现在，我已经对这句话的重要性再清楚不过。这句话带来的紧迫感只持续了一秒钟，紧接着它就化成了一股热血涌上我的心头，我突然有了一种鱼死网破的勇气。事到如今，我也算是见过一些风浪的人了。无论是不是即将见到莫西，无论会发生怎样不好的事情，我都不怕，我要尽我所能保护好自己，也保护好我想保护的人。听上去有点中二，但当时我的确是这样想的。
然而很快我就会明白，当时的自己有多么无知。而我之所以能突然有这些中二的勇气，可能是因为它从来就沉睡在我的血液中吧。
方泽打开门，另一番光景出现在我的眼前。
这间屋子的画风与酒吧前厅截然不同。它面对空旷的后街，有两扇巨大的窗户，窗户里还残余着傍晚温柔的日光，天神赐福一般洒在几乎是纯白的家具和毛绒绒的地毯上。两只猫慵懒地趴在沙发上，沙发对面是塞满了书的书架和圆形的书桌，窗台和柜子上摆满了瀑布一般的绿萝。整间屋子洋溢着轻松优雅积极的氛围，任何人都不会认为拥有这间屋子的人是个心理黑暗者。阿江似乎很熟悉这里，他把书包扔在地毯上，一屁股坐上沙发，伸手去撸那只最漂亮的银渐层。
“感谢诸位光临陋室，请随意坐。”方泽随手招呼道，接着在茶几下方拿出三个高脚杯 ，又从冰箱里拿出了一个酒瓶，在三个杯子里倒上了透明的液体。
重生水。他要让阿江喝重生水了！我紧张地拉了拉可洛，事情都到这份上了，他到底有没有铃铛？
“重生水是用来浇的，不是用来喝的。”可洛冷冷地对方泽说。
“怎么了，小子？你干过那么多荒唐事，喝重生水却不敢吗？”方泽端起一杯，透过酒杯打量落日的余晖，语气十分挑衅，“你的那些光荣历史，纯子可是跟我讲了不少。你应该感谢莫西给了你第二次生命，而不是去反抗他。如果不是莫西，你现在还在——”
“你他妈的够了！”可洛从我身边猛地窜了出去，揪住了方泽的衣领。可洛比方泽矮半个头，而且在长年累月吃不饱饭的情况下他瘦得像动物园里营养不良的猴子，但他现在却像一头猎豹，我害怕得下意识向后退去。
可是方泽站得稳稳的，他手里的重生水甚至一滴也没洒，他用另一只手拍拍可洛的肩膀道：“好，我不说。你别激动，做事情要想清楚后果。”
“后果就是，你们这帮人早晚都会完蛋，一根毛都不剩。”可洛恶狠狠地说。
我待在门口干着急，可洛这是在干什么呀！都什么时候了，为什么还在跟这个人打嘴炮？为什么不召唤莫西？——这小子不会是没准备好铃铛就来了吧！
“你知道召唤莫西意味着什么。铃铛摇起，幻境成真，莫西降临，必然要有人加入脱魂者的阵营。”方泽的话我在晴雪那里听到过，“如果没有，你知道他会发多大的火吗？对了，你不知道，因为上次你没有看到。但是今天，我可以给你这个机会。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方泽瞟了我一眼，然后继续盯着可洛。他的眼神像在分泌一种毒液，一点点把可洛迷惑、瓦解。可洛松开了手，他也瞪着方泽，可是不起一点作用。方泽用下巴指了指仍然在沙发上撸猫的阿江，继续说：“还在犹豫吗？让我来给你讲讲他的故事吧。科学是如此圣洁，可是做科学研究的人却难有纯净的。这个孩子的导师给了他很有实际意义的课题，可他却不想花心思去做，不想承担失败的代价，只想发好文章、想早毕业、想拿奖学金。他的世界里没有科学的理想，只有急功近利的算盘和虚荣的攀比。当他发现自己的努力不能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的时候，就急红了眼，不仅自己活不下去，还把自己还算开明的导师妖魔化成了一个恶毒的导师。而他的导师呢？沉溺于所谓的‘对学生好’，从不去了解学生真正在想什么、真正需要的是什么，把压力全都压在学生身上，妄图用他们的青春帮他堆出非比寻常的学术成就。他就没有过错吗？”
沙发上的阿江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仿佛一个人偶一般机械地摆动着手臂，对猫露出痴傻的笑容。我从未这样想过阿江师兄和我敬爱的刘老师，可方泽的这番话像是一面照妖镜，看一眼，形象已经扭曲难辨。事已至此，人人都有过错。扒开冠冕堂皇的外衣，又有哪个人不是自私地活着？
“这只是一个无功无过的学生在所谓象牙塔一般的大学校园里的所思所想。那外面的世界呢？弱肉强食、物欲横流，没有道德和人性的藩篱！人类是带着原罪来到这个世界的。愚蠢是包裹他们的胎衣，贪婪是供养他们的脐带，自私是他们带给世界的第一声啼哭。只要感情之网存在，就会不断产生破洞，让世界堆满肮脏的粪土，对这样的人类没有任何怜悯的必要。莫西带着他的怒火降临，他会让世界变得更好。”方泽对着夕阳吟唱似的说完这一切，又扭过头去面对可洛：“小子，你以为你做的事莫西不知道吗？你以为你自己比莫西更加高明吗？莫西是来清洗世界的神，你以为你能逃脱他的奴役吗？你不能，你永远不能。这世界只有顺应他的东西才能生存，而你，只不过是他留在世上的一块垃圾罢了。”
他举起那杯重生水，自己一饮而尽，接着像喝醉了一样咆哮道：“把铃铛摇起来吧！明亮之星，早晨之子，你何竟从天坠落！我们必须打赢这场战斗，为世界启明！敬伟大的莫西！”
可洛的脸色变得很不好看 ，他那黑色的深不见底的眼睛，此刻就像两个凝聚怒气的深渊。
“那你呢？”可洛脸上忽然露出狰狞的笑容，“你就不是一块垃圾吗？读博士的时候因为被导师抢了一作而想自杀，被莫西救下变成脱魂者，直到现在，你还是为了得到别人的认可，做着自己力所不能及的事情。你就是个傻逼。”
方泽脸上的表情凝固了。我知道，提起他们从前的故事是脱魂者的禁忌，不过可洛似乎完全不在乎这一点。
“你以为你还有的选吗？”方泽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暗金色的铃铛。
这就是召唤莫西的铃铛？只有莫西的情人才能拿到的铃铛？看到这东西的一刹那我恍然大悟，我知道可洛从纯子那里借走的东西是什么了。纯子是莫西的情人，没错，正是因为这样她才讨厌可洛，因为可洛反抗了莫西。可是身为莫西的情人，纯子对莫西忠诚无比，又为什么会成为晨星呢？纯子的铃铛应该在可洛手中，那么方泽手中的这个铃铛，又是谁的呢？
我隐隐觉得事情不对了。我开始意识到，把阿江介绍给可洛、又把可洛带到这里，或许是一个错误。不，或许从一开始，一切就大错特错了。我的直觉告诉我，绝不能让铃铛响起。
可是方泽的手腕开始轻轻挥动，在夕阳温润的光辉下，那铃铛发出了摄人心魄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天堂传来。
世界开始崩塌，幻象淹没一切，自诩清醒的人，都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沉睡。
我和可洛约在食堂见面，为防万一我还提前充了卡。不出所料，可洛点了一大堆吃的，我看着他大快朵颐的样子，竟然有点欣慰，觉得自己简直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晚期患者。他看上去与之前并没有什么两样，甚至好像过得比以前还好了一些，头发貌似刚刚洗过，有一股洗发水的香味 。我趁他吃得开心，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和珠玛……怎么了啊？”
他脸色阴了阴，手上的筷子倒是没有停顿：“没怎么。”
我猜到他大致会这样回答，跟脱魂者在一起，我对如何抑制自己的好奇心已经非常熟练了。吃了一会儿，他又说道：“我以后不会再去她那里了。你以后也不要去了。”
可洛说这话的时候面无表情，但我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严重。最近他们深受晨星困扰，谁都心情不好，我希望可洛和珠玛的矛盾只是两个人赌气而已，还有转圜的余地。不过，让我也不要去珠玛那里，在这时的我看来，还是有点强人所难了。见鬼，他不去就让我也不去了，把我当成什么？
“这是命令吗？”我半开玩笑地问。
“这是命令。”可洛难得地停下筷子，抬起双眼，用他深邃的眼睛瞪着我。
我竟然一时被他的眼神吸引了，愣了几秒。那一刻，很难说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什么东西，正如一直以来，我都不清楚他究竟为什么要接近我。纯子的话再次回响在我的耳畔——“可洛到底为什么要把你带在身边呢？这样做，对你对他都没有任何好处”。可是他现在看我的眼神分明很坚定，他在说他是在乎我的，我对他来说跟其他的人不一样。
“我们是朋友”。我脑子太笨，面对不熟的人，总是说错话；可是这一次，面对纯子，说不定我说对了呢？
一顿豪华的晚宴吃完，我们向系馆出发。之所以找可洛，主要是我担心阿江这样下去会变成脱魂者。我想，既然可洛能阻止我变成脱魂者，也一定能帮助阿江。可洛要求先带他去看一看阿江，估计是要看看阿江的破洞有多大了。谁知这家伙刚踏进我们系馆，就像进了水果摊的猩猩，东瞅瞅西看看，似乎对我们系来来往往的许多人都有兴趣。“没想到你们系欲怪比我们多这么多，早知道就早来了。”他一边走一边兴奋地跟我说，我听了不知应该是高兴还是难过。
“为什么啊，你们系不也一样吗？”我疑惑地问。
“我们系人傻得很，一个个都是只会码代码做项目打游戏的呆子。而且男生多女生少，大部分都是单身，也很少出现情感上的破洞。至于你们系……谁知道你们系的人成天都在想什么。”可洛轻蔑地哼了一声，这神情让我想到了小伊。
我心中五味杂陈，原来不同的院系竟然还有这样的差别。
来到办公室门口，阿江果不其然正在办公室里坐着，还是以他一贯的脖子前倾的姿势面对电脑。“那个坐在最里面的就是阿江。你看看——”我介绍道，正想要不要把他叫出来让可洛看清楚些，却被可洛脸上的表情打断了。
可洛突然眯起眼睛，眉头紧锁，跟刚才逛大街一样的轻松神情完全不一样。看得出来，他开始认真了。
“怎么了？”我有点害怕。
可洛沉默了一会，好像是在确认什么，随即压低声音说：
“他已经是个培养体了。”
我当即愣住，然后感到从头到脚毛骨悚然，仿佛有人给我浇了一桶凉水。
……培养体？跟我朝夕相处的师兄，居然是个培养体？我难以置信，随即想起了可洛对于培养体的描述——“简直就是一头猪”——胃里登时泛起一阵恶心。这学期以来，阿江的确跟我刚认识他时有些不一样了。那么他的主人是谁？他是不是已经为他的主人产生了很多欲怪？他的主人——
等等！我的脑子忽然一激灵，培养体和晨星，这不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吗？我猛地转头看向可洛，不知道该说什么，跟他眼神交汇的一刹那，我明白他早就想到了。
可是可洛却并没有我的想象中的那么开心。他只是盯着阿江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你怎么知道我师兄是个培养体呢？不是说看不出来吗？”我快走几步跟上他，问道。
“他刚刚跟你导师吵过架，一定产生过破洞，自然状态下一个破洞至少要一两个月才能消除，现在身上这么干净，肯定是被晨星掩盖了。”可洛解释道。
“那你打算怎么做？”
“让他继续产生破洞。”
“怎么产生？”
“让他崩溃啊。”他顿了顿，看了我一眼，挑了挑眉道，“这个光荣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啊？”我一头雾水，怎么就交给我了？
“怎么了，想把一个人弄崩溃很容易啊。家庭，事业，爱情，但凡是他想得到的，给他毁掉，他就离崩溃不远了。”
“那还是你来干吧。”我叹了一口气，家庭、事业、爱情，哪一个都不能随便去破坏吧。
“我干？那我现在就去把他电脑砸了。”
……我忍不住白了可洛一眼。砸电脑确实是让一个博士生崩溃的最快方式，尤其是在没有备份的情况下，可问题是你赔得起吗？
“你也可以选择成为他的女朋友然后再甩了他，不过这个方法对于你来说效率不高。”可洛歪着头看着我说。我简直要疯了，这个时候居然他还有心思开玩笑，他以前没有这么毒舌吧，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
“说认真的，你跟他比较熟，这件事你来做比较合适。”听到他这样说，我认真考虑了一下这个问题。对阿江来说，让他产生破洞，虽然看上去是害他，但归根结底也是为了他好。对脱魂者来说，这是打击晨星的好时机。我还遗憾过他们没有让我当“卧底”，现在机会却阴差阳错地来了，我绝对不能怂。
尽管如此，当我拿着个硬盘偷偷来到阿江的电脑前时，我还是觉得这简直是我这辈子干过的最荒谬的事情。阿江晚上是不关机的，总是亮着屏幕就走了，也正因如此，我才有机会对他的电脑动手脚。我把他重要的论文和数据移动到了硬盘里，并且使用可洛给我的程序删除了电脑上所有的硬盘使用记录，这样他明天早上一来就会发现它们莫名其妙都没了。等这一切结束，我会再把文件还给他。这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最稳妥的方法了。我甚至还认真考察过，阿江的座位位于监控盲区，我的行动不会被拍到；晚上阿江通常是最后一个走的，我只要比他更晚，就不会有别人看到。
这个方法很快就奏效了。第二天早上，阿江的座位边传来骚动，他不断发出奇怪的“嗯”声，然后开始和周围的师兄师姐交头接耳。很快，他来问我了：
“师妹，我电脑里有些文件不见了，你昨晚比我走得晚，有没有看见谁动了我电脑？”
看到他这样问，心疼之余，我竟然还有一些恶作剧成功的快感。“没有啊，师兄。昨天你走之后，我也很快就走了。不知道是不是有别人进来过？还是电脑坏了？”
这是我冥思苦想一个晚上的回复。首先撇清责任，这应该是一个正常人的第一反应；其次帮他分析可能的原因，提出“电脑坏了”的可能性。虽然我的计划如此简单，但接下来阿江的反应让我亲眼见识到，什么叫做博士生的崩溃只在一瞬间。他先是在电脑里找了一上午，几乎整个办公室的人都过去帮忙了，有一个师兄是计算机高手，我生怕我的操作被他发现，一直坐立难安。不过可洛的程序还是比较靠谱的，下午阿江把电脑送到维修店里，维修店也没有看出什么问题。还没到傍晚，阿江就成功抵达了崩溃的边缘，整个人像失了魂一样坐在座位上，仿佛失去了全世界。
我给可洛发微信：“成了。”
可洛：“漂亮。”
像极了两个密谋背后给主角捅刀的反派。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等待。根本不用进行什么排查，九成可能，那个操控阿江的晨星，就是他最近认识的心理医生。晨星通常会时刻关注培养体的状态，他一旦发现阿江产生了欲怪，一定会有所行动。傍晚时分，阿江开始坐在走廊里跟各种人打电话。我实在不忍心看着阿江哭爹喊娘，可是为了监视他的动向，我还是不得不悄悄趴在门口偷听。很快，他跟一个叫做“方医生”的人打电话了。电话那边说的话我听不清，但能听出来这是一个温柔的男声。阿江刚挂电话就收拾东西准备走了，应该是方医生给阿江安排了心理咨询。我立马给可洛发消息：“他出发了。”
可洛过了几分钟回复我：“你先跟着他，跟我共享定位。”
初春的空气还有丝丝冰凉，夕阳挂在天边，就像一团燃烧在冰里的火。这种时刻总让人莫名其妙地感伤，开始不合时宜地追忆自己曾经失去的东西。我跟着阿江出校，坐上出租车，生平第一次对司机师傅说出“跟上前面那辆车”这种装逼的话。一路上我一边盯着前面的那辆出租车，一边瞟着公路两旁高耸入云的写字楼，它们与夕阳不停地交错，仿佛在上演一场追逐；用金钱、权力、遥不可及的地位，去追逐爱、梦想，以及永恒的生命。
这种追逐又怎么能有结果呢？
阿江的车停在了一个小巷子口，里面像是一条不温不火的商业街，有着稀疏的奶茶店、餐厅和剧本杀俱乐部。手机上的地图告诉我，这里离十口巷不远了。下车的时候我有点战栗，毕竟我即将面对的是一位晨星。直觉告诉我，这不会是一次轻松的邂逅。
我跟着阿江拐进了巷子，往深处走去。如果不是亲身体验过，我还真不知道跟踪一个人有这么难。我得随时提防他回头，又得让他时刻处于我的视线里。就在我躲在一辆车后面观察在一家酒吧门口徘徊的阿江时，可洛鬼魅般地出现了。
“你从哪来的？”我脱口而出，他则伸出一只咸乎乎的手，捂住了我的嘴。
“从附近过来 。”他敷衍地答道，“你的任务完成了，可以回去了。”
他根本没有回答我他是从哪里来的，从附近过来，难道他今天没有在校园里上课吗？我仔细闻了闻他的手，居然又在上面嗅到了血的味道，难道他又腐化了吗？然而我没时间想了，因为他现在要把我赶走。
“……那你小心。”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知道自己在这里也只能帮倒忙，剩下的事就让可洛自己去面对吧。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我刚准备原路返回，一个男人就径直向我们走过来。这个男人穿着浅蓝色的休闲衬衫，戴一副圆眼镜，面容俊朗，给人一种温文尔雅的感觉。但是他走过来的气氛明显不对，可洛见到他，立刻推了我一把，说：“快走。”
然而那个男人脚步一转，挡在了我面前，温声细语地开口道：“大老远来的，何必这么着急走呢？既然来了，就都进来坐坐吧，把话说开了，以后相处起来就容易了。初次见面，我叫方泽。”他向我伸出一只手，却被可洛挡住了。
“好啊，让她走，我跟你聊。”可洛冷冷地说。
我开始感到害怕了。以前那么多次他都故意把我往浑水中拉，这次却执意让我走，情况的严重性一定非同小可。可是躲在可洛身后，我又有一种安全感。毕竟可洛虽然不靠谱，但从来没有让我受过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可洛，你的招数我很清楚，看来你是吃了上次的亏，这次打算搞偷袭吧？既然要谈，双方手里都得有牌，不是吗？你的这个小姑娘走了，我那边那位怎么样，可就不能保证了。”方泽扭头瞟了一眼还在门口逡巡的阿江。
他要对阿江做什么？我紧张起来，毕竟在我们的计划中，稍有不慎，阿江就有可能变成脱魂者。我拉了一下可洛的袖口。
“去我店里坐坐吧。”说罢，方泽对着那个酒吧做出了请的手势。
可洛迟疑了一分钟，还是跟着他走了过去。我在方泽的监视下，跟着可洛向阿江所在的地方走去。
阿江见到方泽很高兴，仿佛刚才的那些烦恼都一扫而空，我已经很久没有在他脸上看到这种神情了。不过他看到我，就突然变成了一个没电的机器人，本来上扬的嘴角也沉了下来，疑惑地问道：“师妹？……你怎么……也找了方医生吗？”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笑都笑不出来，只是尴尬地抿了抿嘴。
这个酒吧装饰成了中世纪的风格，全木制家具，大白天也拉着所有窗帘，开着幽暗的黄灯，让我联想到纯子的心理咨询室。晨星的居所是不是全是这种暗黑的风格啊？现在刚到晚饭时间，酒吧里客人稀少，一位画着浓厚烟熏妆的绿色头发小姐姐在前台托着腮玩手机，除此之外就只有坐在角落里的一个胖光头，他的头顶纹着一个可怕的怪物，眼神凶神恶煞。方泽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径直带着我们走进了柜台后面的里屋。方泽低头开门的一瞬间，可洛飞速地在我耳边说了四个字。
“不要签字。”
虽然现在我的心情非常紧张，难以集中注意力，但我还是立刻领悟了他的意思。“不要签字”，这是我和他初遇不久时他对我说过的话，为了保护我免于沦为莫西的傀儡。那些场景仿佛就在昨天，可明明已经过了这么久，发生了这么多事，很多谜底揭开了，很多事再也无法挽回。当时的我以为他在恶作剧，可现在，我已经对这句话的重要性再清楚不过。这句话带来的紧迫感只持续了一秒钟，紧接着它就化成了一股热血涌上我的心头，我突然有了一种鱼死网破的勇气。事到如今，我也算是见过一些风浪的人了。无论是不是即将见到莫西，无论会发生怎样不好的事情，我都不怕，我要尽我所能保护好自己，也保护好我想保护的人。听上去有点中二，但当时我的确是这样想的。
然而很快我就会明白，当时的自己有多么无知。而我之所以能突然有这些中二的勇气，可能是因为它从来就沉睡在我的血液中吧。
方泽打开门，另一番光景出现在我的眼前。
这间屋子的画风与酒吧前厅截然不同。它面对空旷的后街，有两扇巨大的窗户，窗户里还残余着傍晚温柔的日光，天神赐福一般洒在几乎是纯白的家具和毛绒绒的地毯上。两只猫慵懒地趴在沙发上，沙发对面是塞满了书的书架和圆形的书桌，窗台和柜子上摆满了瀑布一般的绿萝。整间屋子洋溢着轻松优雅积极的氛围，任何人都不会认为拥有这间屋子的人是个心理黑暗者。阿江似乎很熟悉这里，他把书包扔在地毯上，一屁股坐上沙发，伸手去撸那只最漂亮的银渐层。
“感谢诸位光临陋室，请随意坐。”方泽随手招呼道，接着在茶几下方拿出三个高脚杯 ，又从冰箱里拿出了一个酒瓶，在三个杯子里倒上了透明的液体。
重生水。他要让阿江喝重生水了！我紧张地拉了拉可洛，事情都到这份上了，他到底有没有铃铛？
“重生水是用来浇的，不是用来喝的。”可洛冷冷地对方泽说。
“怎么了，小子？你干过那么多荒唐事，喝重生水却不敢吗？”方泽端起一杯，透过酒杯打量落日的余晖，语气十分挑衅，“你的那些光荣历史，纯子可是跟我讲了不少。你应该感谢莫西给了你第二次生命，而不是去反抗他。如果不是莫西，你现在还在——”
“你他妈的够了！”可洛从我身边猛地窜了出去，揪住了方泽的衣领。可洛比方泽矮半个头，而且在长年累月吃不饱饭的情况下他瘦得像动物园里营养不良的猴子，但他现在却像一头猎豹，我害怕得下意识向后退去。
可是方泽站得稳稳的，他手里的重生水甚至一滴也没洒，他用另一只手拍拍可洛的肩膀道：“好，我不说。你别激动，做事情要想清楚后果。”
“后果就是，你们这帮人早晚都会完蛋，一根毛都不剩。”可洛恶狠狠地说。
我待在门口干着急，可洛这是在干什么呀！都什么时候了，为什么还在跟这个人打嘴炮？为什么不召唤莫西？——这小子不会是没准备好铃铛就来了吧！
“你知道召唤莫西意味着什么。铃铛摇起，幻境成真，莫西降临，必然要有人加入脱魂者的阵营。”方泽的话我在晴雪那里听到过，“如果没有，你知道他会发多大的火吗？对了，你不知道，因为上次你没有看到。但是今天，我可以给你这个机会。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方泽瞟了我一眼，然后继续盯着可洛。他的眼神像在分泌一种毒液，一点点把可洛迷惑、瓦解。可洛松开了手，他也瞪着方泽，可是不起一点作用。方泽用下巴指了指仍然在沙发上撸猫的阿江，继续说：“还在犹豫吗？让我来给你讲讲他的故事吧。科学是如此圣洁，可是做科学研究的人却难有纯净的。这个孩子的导师给了他很有实际意义的课题，可他却不想花心思去做，不想承担失败的代价，只想发好文章、想早毕业、想拿奖学金。他的世界里没有科学的理想，只有急功近利的算盘和虚荣的攀比。当他发现自己的努力不能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的时候，就急红了眼，不仅自己活不下去，还把自己还算开明的导师妖魔化成了一个恶毒的导师。而他的导师呢？沉溺于所谓的‘对学生好’，从不去了解学生真正在想什么、真正需要的是什么，把压力全都压在学生身上，妄图用他们的青春帮他堆出非比寻常的学术成就。他就没有过错吗？”
沙发上的阿江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仿佛一个人偶一般机械地摆动着手臂，对猫露出痴傻的笑容。我从未这样想过阿江师兄和我敬爱的刘老师，可方泽的这番话像是一面照妖镜，看一眼，形象已经扭曲难辨。事已至此，人人都有过错。扒开冠冕堂皇的外衣，又有哪个人不是自私地活着？
“这只是一个无功无过的学生在所谓象牙塔一般的大学校园里的所思所想。那外面的世界呢？弱肉强食、物欲横流，没有道德和人性的藩篱！人类是带着原罪来到这个世界的。愚蠢是包裹他们的胎衣，贪婪是供养他们的脐带，自私是他们带给世界的第一声啼哭。只要感情之网存在，就会不断产生破洞，让世界堆满肮脏的粪土，对这样的人类没有任何怜悯的必要。莫西带着他的怒火降临，他会让世界变得更好。”方泽对着夕阳吟唱似的说完这一切，又扭过头去面对可洛：“小子，你以为你做的事莫西不知道吗？你以为你自己比莫西更加高明吗？莫西是来清洗世界的神，你以为你能逃脱他的奴役吗？你不能，你永远不能。这世界只有顺应他的东西才能生存，而你，只不过是他留在世上的一块垃圾罢了。”
他举起那杯重生水，自己一饮而尽，接着像喝醉了一样咆哮道：“把铃铛摇起来吧！明亮之星，早晨之子，你何竟从天坠落！我们必须打赢这场战斗，为世界启明！敬伟大的莫西！”
可洛的脸色变得很不好看 ，他那黑色的深不见底的眼睛，此刻就像两个凝聚怒气的深渊。
“那你呢？”可洛脸上忽然露出狰狞的笑容，“你就不是一块垃圾吗？读博士的时候因为被导师抢了一作而想自杀，被莫西救下变成脱魂者，直到现在，你还是为了得到别人的认可，做着自己力所不能及的事情。你就是个傻逼。”
方泽脸上的表情凝固了。我知道，提起他们从前的故事是脱魂者的禁忌，不过可洛似乎完全不在乎这一点。
“你以为你还有的选吗？”方泽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暗金色的铃铛。
这就是召唤莫西的铃铛？只有莫西的情人才能拿到的铃铛？看到这东西的一刹那我恍然大悟，我知道可洛从纯子那里借走的东西是什么了。纯子是莫西的情人，没错，正是因为这样她才讨厌可洛，因为可洛反抗了莫西。可是身为莫西的情人，纯子对莫西忠诚无比，又为什么会成为晨星呢？纯子的铃铛应该在可洛手中，那么方泽手中的这个铃铛，又是谁的呢？
我隐隐觉得事情不对了。我开始意识到，把阿江介绍给可洛、又把可洛带到这里，或许是一个错误。不，或许从一开始，一切就大错特错了。我的直觉告诉我，绝不能让铃铛响起。
可是方泽的手腕开始轻轻挥动，在夕阳温润的光辉下，那铃铛发出了摄人心魄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天堂传来。
世界开始崩塌，幻象淹没一切，自诩清醒的人，都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