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闻到空气中的饭香、听到远处的一两声鞭炮响,都能让我想到过年。

    小时候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过年,因为可以吃好吃的,穿好看的衣服,最重要的是可以不写作业。长大之后不再喜欢过年了,因为想吃什么挑个周末就可以去吃,想穿什么也都可以穿,而我也终于明白,人生的作业是永远也写不完的。

    往年过年的时候,我很享受除夕前几天的大扫除,因为这是一项高回报率的工作,付出了劳动,很快就能得到反馈,而且干净整洁带来的愉悦感是旷日持久的。今年除了在家享受,我还可以在珠玛这里再享受一遍。午后,冬日的阳光耀眼而清朗。我一边拧着擦玻璃用的抹布一边想,如果珠玛能付我工钱,我会更加享受。

    不过珠玛的店向来门可罗雀,想发工资估计也很困难。事实上,相比人满为患的热闹,我更喜欢现在的冷清。今天珠玛和可洛捕欲怪去了,这里直到傍晚都不会有人来。想到可以自在地在这里呆一下午,我的心情实在太好,甚至不由自主地哼起了歌。

    所以当那扇玻璃大门被推开时,如果不是这女人的高跟鞋声音太响,我差点就没听见有人进来了。

    当我心里一惊,手忙脚乱地扭头去看那是谁时,门口出现的是一张绝对在意料之外的脸。

    “……纯……”我下意识地把她的名字顶到了唇齿之间,还好及时收住了,才没有显得那么蠢。

    纯子穿着一件白色的毛绒大衣,戴着一顶瓜皮帽,锃亮的皮裤,脚下的高跟鞋仿佛要把地面捅穿。她瞥了我一眼,脸上露出了轻蔑的表情,然后踱步进门,四下打量着,一边自作主张地把包放在了柜台上。

    “我见过你。”她开始对我说话,嗓音还是那么甜腻腻的,“上次跟着可洛去我那的是你吧。小姑娘,你看着比上次胖点了,也有精神一点了。”

    “是吗……”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这句话并不能算是夸奖,可是我听了以后竟然有点开心。一句话就能让我放松警惕,我不得不佩服纯子收揽人心的功力。

    “是啊。”她接着说道,“看来这段时间你过得不错,不过据我所知,可洛过得可就不怎么好了。他在哪儿?”

    她果然是来找可洛的。根据我的经验,纯子住的地方离这里至少有四五个小时车程。她这么大老远跑来,怕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你找他有什么事?”我试探着问道。

    “他从我这里拿了东西没给钱,人又失联了,我只能来这里找他,祝他不得好死。”一提到可洛,仿佛有一根钩子划破了她所有的伪装,上面挂的全是厌恶。

    我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心里却在鄙夷,活该吧,把东西赊给可洛,这不是肉包子打狗吗。不过可洛从她这里拿了什么呢?我想起可洛前段时间找我借钱,难道那些钱还不够他挥霍吗?

    “他今天可能不会来了。他欠你多少钱,要不你告诉我,或许我能帮你转告他。”我说的是实话,非常真诚。

    纯子抬头看了我一眼,用轻柔但是没有任何温度的语气说:“看来可洛和你关系很好啊?”

    我愣住了,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你不是他的培养体,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不过是个有破洞的普通人。可洛到底为什么要把你带在身边呢?这样做,对你对他都没有任何好处。”

    面对她这些绵里藏针的话,我下意识地想说“不知道”,甚至有一种向她求助、向她询问原因的冲动。但理智制止了我,我不能被她这样牵着鼻子走,是时候表明一些立场了。我清了清嗓子,洪亮地说:“因为我们是朋友。”

    “朋友?”纯子笑起来,“小姑娘,看来你对可洛还不够了解啊。他从不会交朋友。”

    “人是会变的。从前不会,不代表现在不会。”我反驳道。

    “不是。”纯子说,“他是从前会,但现在不会了。”

    这句出乎意料的话令我哑口无言。纯子看着我,漆黑的眼睛跟可洛如出一辙。这个女人的眼睛里有可洛的过去,我很想知道,但是又很怕知道。

    “……为什么这样说?”我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傻透了,终究还是逃不出她的套路。

    “小姑娘,”她果然开始嘲笑我了,“可洛的事,你不要以为能从我这里打听到,我不是他的秘书。与其说他,不如说说你吧。你跟可洛,到底是怎么认识的啊?”

    “对不起,那我也无可奉告。”我尽量板着脸,不过已经是在硬挺了。

    “哈哈哈,想不到你还挺有个性的嘛。”纯子发出银铃般的笑声,“那我来猜猜好了。你和他是同班同学?”

    “并不是。”

    “总之你们是在校园里认识的?”

    “……”我闭着嘴,想以沉默应对她的问题,却一不小心不打自招了。我以为她会接着问下去,却没想到她话锋一转,开始询问我:“你今年大几?”“学的是什么专业?”“有没有谈过恋爱?”“有没有喜欢的人?”“将来打算做什么工作?”“打算在哪座城市定居?”“什么,你还没有离开过你的父母?没有一个人出去生活过?”“那你肯定也没体会过挣钱养活自己的辛苦咯?”

    我像是一只被扔上了跑步机的仓鼠,追着赶着开始回答她的这些问题。都是些稀松平常的问题,可是从纯子的嘴里连绵不断地问出来,仿佛在一刀一刀切开我的□□,逐渐窥探我的灵魂。我情不自禁地追随着她,反思过去,渴望未来。

    “人生经历这么少,真可怜。”她微笑着总结道,我却突然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难受。

    毕竟,人活一世……谁不希望自己看过的世界更大一点啊?可是上天总是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不公平,你越想要什么,就越得不到什么。就像我,一个被保护得太好的普通小孩,期待自己成为像可洛那样披荆斩棘的人,而可洛本人一定会觉得我疯了。

    和纯子的谈话并没有持续太久。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既然那个家伙需要你,就把你留给他吧,记得和他好好相处”。我恍然大悟,才明白纯子对我本来也不感兴趣,如果不是这样,只要她想,随时可以把我变成她的培养体。独自坐在店里,我感到后背一阵一阵发凉。好不容易等到天色渐暗,珠玛终于回来了,不过只有她一个人。

    “可洛呢?”我问道。

    “他没来。”珠玛淡淡地说,这时我并没有意识到她神色的不对。

    我把纯子来的事情微信告诉了可洛,问他从纯子那里借了什么东西。他完全没有回复。第二天我们在珠玛的店里新年聚餐,可洛也没来。

    “可洛呢?”当珠玛把一盘一年只做一次的桂花烤鸡端上桌时,我再次问道。我还记得去年可洛吃烤鸡的样子,鸡骨头都啃白了。

    珠玛看了我一眼,面色阴沉地回答道:“他不会再来了。”

    我听到这话先是震惊,接着感到难过、失望、绝望。什么东西要消失了,而我却抓不住。围桌而坐的山北、晴雪、志远甚至是小伊,他们似乎都知道点什么,闭口不谈可洛的事,也完全不谈晨星,大家只关注珠玛和晴雪的厨艺比去年退步了多少,最后又开始玩你画我猜,聚餐在一片喜庆却有点尴尬的氛围中结束。

    我给可洛发了很多条消息,他都没有回我。终于在除夕的傍晚,他回了一句:“晚上来操场吧。”

    ……虽然相比在家过年,我绝对更想跟他见面,但是好歹是除夕夜,守夜是要数人头的,我们家加上爷爷奶奶也一共才5个人,让我找什么借口溜去学校呢?

    “我……走不开。”思前想后,我还是拒绝了他。

    “哦。”他也没有什么微词,是个人都应该能谅解的吧。

    我失去了确认他状态的唯一一次机会。之后直到假期结束,我们踏着一场春雪回到校园,我都没有再见过他。

    他再也不去珠玛的店了。我对这个地方的感觉也开始不一样了。虽然以前我去店里时他也不是每次都在,但我就是觉得这个店破碎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终于出现了破洞,不知道在他们的眼里,店里会不会有欲怪出现?

    而开学之后,更糟心的事也缠上了我。

    在我天天躺平的寒假,师兄把我们上学期做的成果写成了论文,而直到师兄找我确认共同作者,我才发现大石把文章的二作给抢了。我们的实验做了两个月,而我比他进组早了一个多月,我不知道他在假期里又跟师兄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总之就是现在这个结果了。更让我愤怒的是,开学后没多久,他就拿我们上学期做的一个原本被师兄认定失败的材料报名了科技竞赛,那个材料第一次的试验从头到尾都是我做的,而科技竞赛上署名的作者,竟然是他和他的室友,一个我从来没在实验室见过的人。

    事后我再次反思,大石是个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不错,他在这件事情上确实不够仁义,但究其根本,我还是只能怪自己。不懂得争取、不为自己铺路,把自己的辛勤劳动拱手让给别人,而人家根本就不带我玩。结果只能是这样。

    不过实验也还是得做下去,毕竟蠢笨如我,也不可能有精力再去找一个新的课题组了。路成师兄毕业了,大石赚得盆满钵满地走了,课题组的本科生也只剩下了我一人,幸好导师还记得我,又安排我跟着阿江师兄。我心里是雀跃的,但阿江师兄可能不这么想,他天天写报告,自己的课题事实上还没怎么开展,也不知道安排我做什么,我俩在讨论会上经常大眼瞪小眼。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有的没的过下去。跟课题组接触多了,我也认识了更多人,见识了更多事。除了鲶鱼师姐,组里还有一位贺然师姐,她是我们课题组大老板的直系学生,据说还是年级第一保研进来的,文章都只看CNS子刊以上级别,整天霸占着我们实验室里最贵的那台仪器。可是这学期听说她打算转硕了,因为三年了实验总是失败,一篇文章都没发出来,她开始天天去实习,实验室里再也见不到她高傲的影子。还有一位师兄叫一鸣,绝对称得上德智体美全面发展,从篮球场到研究生会他都混得如鱼得水,科研成果也做得不错,但我发现他实验习惯特别不好,总是会把装满溶液的离心管直接扔到垃圾桶里,还把天平弄得像凶案现场一样脏,老师说他还不承认。这让我认识到无论多优秀的人都有缺点,都有可能保留着对世界的一份叛逆。

    我还发现阿江师兄喜欢喝酒。

    可能也不是喜欢,只是生活中的某些不顺意难以掩埋,不得已才使用了这种方法。就像有一次周五的晚上我去找他,办公室里没什么人,我发现他桌子上放着一瓶酒。

    “为什么要喝酒?”我问。

    “因为想要忘掉一些事。”阿江看着我,眼神沉郁而哀伤。

    “忘掉什么事?”我忍不住问道。

    “忘掉今天管李老师叫成了张老师的事。”

    ……

    类似的事情太多,喝着喝着就习惯了。直到有一个周末的晚上,他跟我约好了讨论,又忽然取消,我有点担心还是去了实验室,结果发现他一个人在走廊的地上坐着喝酒,喝得满脸通红,人已经神志不清了。如果是一年前的我,见到这场景肯定会手足无措,不过现在看来,跟可洛打欲怪相比,这只能算小场面。于是我镇定地跑到办公室喊人来把他架回宿舍,还帮他收拾好了酒瓶子。

    也是直到这一次,我才知道阿江的精神状态已经这么差了。

    过了两天,我微信上问他情况怎么样了,还要不要补开一个讨论会。他回复道:

    “不用了,师妹。跟着我做实验真是委屈你了。我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了,你跟刘老师(我们的导师)申请一下,去找其他师兄师姐吧。”

    虽然事实上,跟着阿江师兄的这一个月我们的确没有做成功过任何一个实验,但是听到他这么说我还是很难过。我有些心疼他,并不愿意就此离开。

    “师兄你别这么说,我觉得XXX(我们新做出来的材料)挺有潜力的,还是要做下去吧?”

    “唉,有什么潜力。刘老师都说了,毫无价值。我的研究计划又被全盘否定了。”

    “师兄,别灰心,再修改修改一定会好的~”

    “不用安慰我了。成天有那么多报告要写,哪有时间搞科研。”

    “啊……那可不可以跟刘老师沟通一下呢?”

    “没法沟通。每次都否定我的想法,又从来不说我应该怎么做,成天就是让我写报告。师妹你以后千万别进这样的组。”

    原来他对刘老师的怨气也早就压制不住了。课题组最近申请科研项目的压力很大,路成师兄一毕业课题组人手短缺,写报告的任务就都落在了好欺负的阿江师兄身上。刘老师年龄不大,正处在事业的黄金时期,人长得又帅,在学生中的风评其实挺好的。我也觉得刘老师是个好老师,他从来不要求学生打卡上班,跟隔壁实验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隔壁老板要求每天在实验室工作至少十二小时,刨去两个小时的吃饭时间,早八到晚十打卡。这么长的时间,如果让我一直面对电脑工作,眼珠子都会瞪掉出来,也不知道人家都是怎么熬的。

    可是阿江的确是有点想不开了。有的时候,比起高强度的工作,对自己的未来无从下手可能才是更痛苦的吧。他甚至去找了心理医生,每周都去聊一次。但我总觉得他看完心理医生的状态不太对劲,人是积极了一点,像是上了弦的玩具,开始忙东忙西地搞实验了;可是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僵硬,也不再跟我开玩笑了。他像是一个越鼓越大的气球,我感觉早晚有一天他会炸掉自己,保不准还会误伤别人。

    后来的一次组会,证实了我的感觉是对的。

    这次组会轮到阿江汇报,分为两个部分,前半部分是他写的项目总结报告,后半部分是他新的研究计划。前半部分针对总结报告刘老师提了几个犀利的问题,又要他补充参考文献,阿江一面应承着,另一面明显已经开始不耐烦了。到了研究计划这部分,刘老师虽然没有全盘否定,但提出的几个问题都是关于研究的意义和应用前景。

    问题都是好问题,每一个科研工作者都应该不停地思考,即使是我这样的搬砖工也不得不想。但关键是,这是每个人都想回答的问题吗?

    阿江没有作声,不知他是不会回答还是不想回答。然后他像是一座终于活过来的火山,他的话像滚烫的岩浆一样喷涌而出:

    “真正有应用前景的研究,难道不是都有人做了吗,怎么可能轮得到我?高水平的研究要是那么好做,早就有人做了,没人做还不是因为做不出来?我不想花个六七年去追逐泡沫,我只想发几篇文章早点毕业!”

    所有人都沉默了,鲶鱼师姐手中的笔悬停在半空,张开的嘴巴像地震中裂开的地缝。会议室里安静得可怕,像是结了一团伸手不见五指的雾,每个人都藏在雾里不愿意露头。阿江的喉结在颤抖,他垂下眼睑,不敢再看刘老师。但刘老师却一直盯着他,仿佛是第一天认识这个看上去又憨厚又踏实的学生。

    “阿江,我一直以为你不是这样的人。”刘老师最后艰难地说,“我认为你很适合搞研究,从你对待项目报告时认真的态度就能看出来。所以我一直想引导你做出更有价值的东西,想激发你创新的潜力。但是既然你不喜欢……算了,一会儿来找一下我,我们单独聊。”

    之后阿江有一两天没来办公室,我不知道他跟刘老师聊得怎么样,事实上无论是不是刘老师妥协,对阿江都有害无利。而阿江的发言成了课题组里津津乐道的事,鲶鱼师姐不止一次在办公室内复现那个场景,用愤怒的语气喊出“我只想早点毕业”,所有人都表示非常认同阿江说的话;可无论如何,师姐最后还是会模仿刘老师那失望的口吻:“阿江,我一直以为你不是这样的人”。我知道这种被人嚼舌根的感觉,现在对阿江的同情已经超过了理智。我急于想找一个方法帮助他,根本没有好好考虑清楚,就做出了一个可能是这辈子最让我后悔的决定。

    我联系了可洛。

    其实在当下看来,这的确是我可以做的唯一一件事。我以为这对于双方都会是好事,可是我忘了患上躁郁症的大竹,忘了再也无法与父亲相认的小追,也忘了脱魂者只抓欲怪,并不会修补破洞。

    莫西不是神,脱魂者也不是天使。

    甚至,他们可能来自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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