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爱热闹爱风光,办个宴,帖子雪花似的到处飘。不过,王府属官里上得台面的大人,都置了宅子住在别的街,后巷这一面,唯一正经能入宴的,只有粟爷携小姐。

    李秀荣一面给春秧梳头,一面嘀咕:“王爷不会真点名点姓为她舞剑吧?”

    “多半会。”

    眼见娘子有些慌,粟骞忙安抚:“不是什么要紧的事,王爷就是个小孩心性,想起什么做什么,并不常摆架子。”

    “哪有这么大的孩子,他都四十有几了,怎么还……嗐,老天爷搂着哄的命,爱怎样便怎样,谁指望他懂事呢?我瞎操什么心。”

    “正是这个理,容大,你别担心,我摸透了他,随机应答,一应妥帖。”

    “皮痒了是吧?”

    “娘子饶命,嘴滑了,嘴滑了。”

    杀羊的事,已经让李秀荣见识到了他的本事,点头放行了,只是送到了门口,忍不住再叮嘱一番。

    春秧乖巧点头,反过来叮嘱她:“娘在家也要乖,不跟春生闹啊。”

    “知道了,知道了,去吧。”

    春生巴巴地跟到门口,春秧挣开爹的手,扑过来抱住他,笑着叮嘱哥哥:“栗子糕只能吃两块,仔细牙疼。”

    “嗯。”

    这宴虽是为鉴赏宝剑而办,但男宾这边人数寥寥,只请了几名要紧的地方官员和王府平日看重的幕僚。

    福王兴致勃勃,领着众人在博古架围成的圈里转,先看那些各门各类的古董玩意,最后才到重头戏:宝剑。

    众人围着兰锜?,啧啧称赞,从鞘口包边到剑首镶宝,再到剑柄的漆色和鞘标铜花,一一点过。

    春秧安安静静地看,听得比谁都认真。她没对褚懂在场表现出半分惊讶,粟骞忍不住悄声问:“阿苗不认识那孩子?”

    “见过两回。”

    “他同你说过他的身份?”

    春秧摇头,抬手捂在胸口上,贴着爹的耳朵答:“我猜的,他的玉,和我的一个色。”

    第一回不认识,只当他是新来的街坊,第二回他穿戴整齐,又佩着名贵的玉,春秧知道惹不起。要不是忌惮这个身份,“落”在他头上的就不是毛毛虫了。

    “爹,王爷是他爹吗?”

    粟骞摇头,无声答:“祖。”

    春秧了然,将半张脸埋在爹肩头,还装郁郁。

    福王素来不喜褚懂痴肥,嫌他跟着不衬自家潇洒风流,扭头,用眼神示意他走远些,瞧见他在瞪已经让到最后的粟骞,十分无礼,更是不悦。

    “见你娘去,大人们的事,你跟着凑什么热闹!”

    褚懂并不爱听他们说这些枯燥的废话,只是他娘拧着耳朵下了死令:从今往后,见机就往王爷跟前凑,替父尽孝。

    王爷的令,褚懂不敢不从,又怕严母教训,垂头磨磨蹭蹭往后退。恰此时,方海领着另一个孩子来了,也往王爷跟前送。

    “王爷,小郡王想爹了,王妃打发人送他来见见您。”

    褚郝瘦瘦弱弱,不及褚懂一半大,却是王爷的心头肉。福王弯腰抱起幼子,很是慈爱地哄:“郝儿,爹也想你,有没有吹着风啊?”

    方海忙道:“奶母送到门上了才摘的披风。”

    褚郝秀秀气气答:“儿已康健,爹不必担忧。”

    这斯斯文文的模样,福王爱得很,笑得见眉不见眼。

    褚懂撇嘴,凑巧被春秧瞧见,他朝春秧做一鬼脸,春秧不见怪,朝他笑一笑。

    又输了!褚懂气得咬牙,春秧却笑眯眯地看向了王爷那儿。

    这会,褚郝又道:“俗话说兄弟协力山成玉,父子同心土变金。爹得了好剑,郝儿也想见见,替爹高兴高兴。”

    “说得好。”

    福王怕宝贝剑伤了宝贝儿,将孩子托给了最壮实的裴淌,随即拿起剑,走到湖心亭中央。方海一抬手,隐在荷塘一角的乐师们同时奏起。福王举起剑,伴着音韵,正儿八经舞起来。

    众人一齐叫好,褚郝拍手吟诗“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褚懂凑数般地喊了两句妙,那双眼又挑衅似的瞟向春秧。

    王爷舞完一曲,大声道:“这一节,既是为吾儿去病,亦是为粟先生爱女驱祟。”

    褚郝和粟骞同时应答:“多谢父王(王爷)。”

    方海上前收了剑,福王拍拍手,用指弓蹭蹭幼子的脸,又走到粟骞跟前,和和气气问被他抱着的女孩:“小姑娘,你叫什么名?”

    春秧挺直了腰,脆生答:“粟春秧。春好秧苗绿,秋丰稻谷香。”

    她又反问:“请问王爷,那剑叫什么名?”

    她精神抖擞,咬字清楚,全不似刚来时恹恹无力,可见这祟,扎扎实实除尽了。王爷高兴,抬手拦了粟骞要说的那些请罪话,笑着答:“这宝剑有些来历,说来话长,回头让你爹跟你说去。它原名急雨,非君子之雅,我觉着不妥。”

    福王转身,面向众人,朗声道:“今日我请诸位来,正是为的这个。大家喝喝酒,赏赏荷,顺道参详参详,该改个什么名?”

    “是!”

    福王落座,众人跟着入了席。

    王爷不好女色,也不喜歌舞,“仙女”们刚出来,福王便皱着眉道:“俗不可耐,污了丝竹清雅,下去下去。”

    时值夏末,满池荷花已隐隐有了颓势,不过身在凉亭,水上清风不断,耳边靡靡,自有一番意趣。

    福王兴致大好,随即赋诗一首:

    长暑酷难熬,

    不堪鸣蝉扰。

    凉风唤清雨,

    道是秋来了?。

    “好诗好诗!”

    “应景从心,妙啊!”

    “便是文曲下凡,也不过如此!”

    福王捋着胡须,爽朗大笑,展臂相邀:“诸公畅言。”

    大家心神领会地写下几句“意境相当”的诗,一一呈上。

    福王依次看过,单挑了粟骞这首来念:

    黄日芙蕖伴,

    暂忘苦夏长。

    英雄识旧剑,

    何愁烽火忙。

    福王念了一遍,又一遍,若有所思。方皎正要上前帮着细说,粟骞悄悄打了个手势,他便熄了这心思。方皎看向末座的佟霁,佟霁则盯着王爷下首的按察使?廖鼎。

    廖鼎耐心等到福王抬眼了,起身过来敬酒密语。他把这事当私密,福王倒是大大方方告诉了众人:“也是巧了,前日廖大人举荐了一位勇士,姓宁名敖,和这剑有故。唉,江氏一门,可惜了!”

    福王抚过面前这纸张,扭头对廖鼎道:“廖大人,改日请他入府来见见吧。名将血脉,好生安排,不得怠慢。”

    廖大人拱手领命。

    福王看重粟骞的诗,但剑名却是从裴淌的“剑凉如水曾?慕秋”中拣出来的。

    急雨剑,慕秋剑,后者一听就很君子。

    众人齐声称好。

    剑赏过了,剑名也换了,福王和几位大人还要就本地政务细谈,其他人便散开逛园子去。

    裴淌抱着小郡王送去门上,回头就被褚懂缠上了。

    “裴先生,你那招杏雨梨云太厉害了,教教我吧!”

    裴淌笑道:“世孙还是先学拿剑吧,一步一步来,免得伤着了。”

    “这有什么难的,不就是嚯嚯哗哗,这样那样。”

    这肥硕的体格,配上粗鄙的动作,看得裴淌直摇头,叹道:“事事皆难,随手一划可称不上剑花。世孙,便是最简单的招,也得下功夫苦练,要不然呐,花的不是剑,是脸。”

    褚懂不管,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裴淌拿他没辙,只好带着尾巴来请教粟骞。

    粟骞问女儿:“春秧,你帮他看看,世孙能不能学?”

    春秧反问:“学东西要分人的吗?”

    粟骞笑着看向裴淌,裴淌苦笑道:“刀剑无眼,乱来不得。”

    春秧指着不远处的桂枝,喊:“爹,给他这个。”

    褚懂恨她恨得要死,这会不乐意沾她半点好,赌气道:“谁要这个了?那是妇人的玩意,我才不要,要玩就玩真刀真剑。男子汉大丈夫,哪能怕东怕西?”

    粟骞笑道:“好,果然是条好汉。你看,那一柄也是好剑,你去拿下来,我帮你劝服你裴师傅。”

    褚懂被奉承话架得高高的,果然去了。

    挂在湖心亭镇水怪的玄铁剑,看着只比一般的剑稍宽稍厚,实则死沉死沉。褚懂踩在凳子上,举高了双手去摘,折腾了许久也没能弄下来。这剑要紧,下人们不敢碰,装着没看见,没人上前帮忙。

    裴淌远远看着,小声问:“你不怕得罪世子?”

    粟骞笑道:“世子哪有空管这些事?羊肥了当宰,人胖了当改,我这是替王爷分忧。”

    裴淌跟着笑了,悄声问:“那位也不管吗?”

    粟骞瞧一眼他,意有所指道:“怕是要管了。”

    裴淌是老门客,对王府的事门儿清。

    老祖宗定下的规矩:亲王嫡长子年十岁授以金册、金宝,立为王世子。亲王次嫡子及庶子年十岁皆封郡王,授以涂金银册、银印。这前半部分,还在沿袭,但后半部分早就改了。福王五子,三嫡两庶,世子出自郝王妃,有郝太后在,地位稳固牢靠,天生的富贵命,因此打小就只管吃喝玩乐。郝王妃上山敬香时出了意外,福王自个挑了林继妃,有太后纵着,如了愿。老夫少妻,疼得什么似的,病病弱弱的嫡幼子也是心肝肉,早早地写折子进京,反反复复磨最尊贵的两位,因此褚郝一岁上就为他请封了郡王。取名时特地借了这个郝,只因郝氏一族,是出了名的长寿。打这往上数四代,代代是郝太后替新皇帝指一个郝皇后搭一个郝妃,褚家的皇帝,没一个能熬过老妻。

    如今这世道,郡王有名无实,不像王爷有封地能袭十代。王爷有万石禄,郡王被削减到只剩千石。到了子孙后代,差别就更大了。先前小郡王身子太弱,不能见风,王妃争也无用,如今他得了神医调理,像模像样地立起来了,那这对母子,势必要生出些不该有的想法。原先舒舒服服躺着只等传位的那一家子,也该着急了。

    裴淌先是叹一声,扭头看一眼胖墩,再摇头长笑。

    粟骞抱着女儿去够那桂枝,见她掰不断,并不帮忙,只稳稳地举着她。

    春秧不急不恼,只管努力。裴淌突然来了兴致,问她:“等你折好了枝,我教你挽剑花,怎样?”

    粟骞在笑,春秧咬着牙在用力,终于拿下一小枝。

    裴淌正要逗趣“这可不行”,春秧抢先答了:“我不学那样的花架子,我只学打人的招数,我打坏蛋。”

    这稚嫩的脸,和这狠辣的口气实在不合。

    裴淌止不住地笑,看着远处踢踹亭柱撒气的世孙,回头再看看这个,带着笑叹道:“这要是个小子就好了,可惜啊!”

    这话不用女儿答,粟骞将女儿举过头顶,让她骑在脖子上,抓着两条小短腿对碰,乐呵呵道:“小子无用,我家春秧最好,能顶十个百个小子。”

    褚懂摘不到剑,吃了瘪,发脾气没人理,没脸又没趣,扭头看到这一幕,又吃上了醋——他爹从不拿正眼瞧他,凭什么臭丫头的爹这样宠她?

    他越想越难过,“哇”一声大哭起来。

    下人们总算想起要过来哄了,只是哄不动。冬青觑着主子脸色,从里面出来打发人,见他不顾体面,死活不肯走,便叫两个侍卫强行将他抬出去。

    世孙被人两头抓,又叫又弹,跟头待宰的猪一样。裴淌瞧见,愁道:“哪有一点……大家风仪。”

    “好生教导就改过来了。”粟骞笑笑,又压了声道,“山雨欲来,最好别掺和进去。”

    裴淌摇头叹气——像他们这样的人,哪有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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