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荣很快安下心来,冬至过后没两日,齐椿就出现在了院子里。

    李秀荣听见抱儿来报信,高兴得不得了,立刻从里间出来,站在廊下告诉他:“齐椿,你回来了,看着真不错。妹妹她们在学里,一会就回来。要不,你留婶子这边吃午饭吧?她们一直惦记着师兄呢,见了你,不知道有多高兴。”

    齐椿话更少了,恭恭敬敬作揖,然后说:“多谢婶子,眼下走不开,这里有几样东西,请代为转交。”

    “劳你记挂着,一会我就给她们。”

    他将箱子放到廊上,直起腰,又行一礼,转身走了。

    李秀荣盯着他背影,忍不住嘀咕:“又长高了些,快要撞上那门框了。”

    抱儿弯腰去抱箱子,因齐椿拿的时候轻飘飘,她一起势,非但没抱起,反而跄了一下。

    “婶子,这东西好重!”

    李秀荣和她一块抬到书房里,本想打开看看,又忍住了。

    孩子们散学归来,一听说他回来了,个个叫起来,春秧将书袋一甩,闷头就往外跑。

    李秀荣忙叫住她:“你师兄刚回来,家里还有好多事,这会子不方便,晚些再说。横竖你们一会要去乔师傅那的,顺道再去看他。”

    春秧扒着门框,沮丧地说:“那我先把东西找齐了。”

    李秀荣跟过来,说:“那不忙洗手吃饭,先到书房去。你师兄给你们带了东西,我放在那屋里了。”

    “好吖!”

    孩子们争先恐后往那去,春秧记起鲁源,跑到院门外去喊他。

    “鲁源,一会再回家,先到我们家。”

    鲁源就在燠阳院门口,应一声,又朝她后方喊:“师兄,好久不见。”

    师兄?

    春秧扭头,一对上雄姿英发的齐椿,傻愣愣地张了嘴,却没叫出声。

    “妹妹。”

    是师兄,虽然高了些,黑了些,衣衫变了样,但确确实实是她师兄。

    “师兄,师兄!”

    春秧又哭又笑,朝他扑过去。

    齐椿又为难了,这……就再抱这一回吧。

    春秧搂着他脖子,接连发问:“师兄,你几时回来的?还要不要去,外边辛苦吗?师兄,我可想你了,我会一点棍法了,我还会一点儿剑法。师兄,你呢,你学了什么?一定很厉害吧,师兄,肚子饿不饿?我这有花生糖,鲁源他娘做的,可好吃了,就是……有点儿粘牙齿,把我第三颗牙粘走了。师兄,你掉牙了吗?师兄,你去我们家吃饭吧,今儿有……”

    她方才没心思看桌子,实在不知道午饭有什么好菜,就说:“有很多好吃的,我会炒萝卜丝了,熟的,能吃,下回我做给你吃。”

    春秧一面说一面晃,高兴得什么似的,丝毫没注意到棂星苑门口站了人。

    “椿儿,要知礼。”

    齐椿恍若未觉,春秧渐渐松开了手,看向那儿。她又靠拢了,贴着齐椿的耳朵,悄悄问:“那是你娘亲吗?”

    齐椿微微点头,将她送到同光院门口,放下她,说:“快回去吃饭吧,我吃过了。”

    春秧抓着门框,歪着脑袋,越过他往外瞧,看过一眼赶紧缩回来,仰头焦急地说:“要是她打你骂你,你往我家来。我房里还有张空床,住得下的。”

    齐椿蹲下来,帮她拍掉裙子底下的灰,笑着说:“我学了武功,不怕的,你别担心。”

    对哦,师兄是高手中的高手,不怕不怕。

    春秧抓紧说:“一会我们去那边耍拳头,你不出门吧?”

    齐椿摇头,说:“我在,回去吧。”

    鲁源陪着她一块回家去,齐椿回头,冷声说:“走吧。”

    苏凝如顾不上管粟家那小崽子的事,上前来拉他,苦口婆心劝道:“从古至今,儿女婚姻,都是父母之命。齐先生替你操碎了心,你怎么能辜负他的好意,执意要打他的脸?”

    齐椿冷笑一声,看着远处的梧桐说:“她勾三搭四,恋着隔壁的胡小哥,又惦记商夫人的娘家侄子。这些事,是个人都知道,如今珠胎暗结,还不知是哪边的种。你当我是傻子,想要糊弄我去当这个便宜爹,拿这事讨好你的男人,可真有意思。我有句话一直想问你,拖了很久了。”

    他抬脚往前走了两步,停住,但不回头,仰头望天,问:“妹……粒粒儿死的时候,你究竟有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那会正幽会呢,两天后才知道这事。苏凝如脸上发烧,怒道:“你胡说什么,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她死了,我怎么能不伤心呢?”

    齐椿笑了一声,说:“走不走?你不去也行,我出手没个分寸,闹出人命来,你在齐先生跟前,怕是更不好交代。”

    “你别听那些闲人胡说八道,都是没有的事。好好的亲事,你非要闹,究竟是为的什么?难道是妙儿那贱人勾了你,还是方才那……”

    一片树叶擦着她脸侧飞过,看着轻飘飘,竟瞬间削落了一缕头发丝,吓得苏凝如立刻噤了声。

    齐椿回头,目光如炬地盯着她,说:“别人家的宝贝,容不得你污蔑,积些口德,省得让人找上门,彼此都不好看。”

    苏凝如掩面而泣,哀道:“在这外头,当着下人的面,你就这样让我没脸。有什么事,不能回屋说吗?椿哥儿,你对我的事,有诸多误会。我是你娘,我总不会害你,我的苦心,你几时才会明白?”

    齐椿朝她走近两步,苏凝如心头大喜,不料下一刻又慌了,只因齐椿突然问她:“请问我的好娘亲,我是几时的生辰,今年几岁?”

    苏凝如擦了泪水,抿抿嘴,随口答道:“我记得很清楚,生你的时候,冷得不得了,正是腊月里。”

    至于是哪一天,这一时半刻,还真记不起来。婚书上倒是有生辰八字,只是方才儿子催她要时,她特意赖了,没带在身上。

    齐椿早知道这答案,望向身侧那墙灰,面无表情提醒道:“我究竟几岁了,能当这个爹了?”

    这个事,苏凝如一时答不上,但仔细一琢磨,拿自己的岁数一减,当下暗道不好。她十六岁生的他,满打满算也不过十四,这亲,怎么结?

    齐椿笑起来,说:“这下更有意思了吧?这亲事,今日不退也成,索性再等上些时日,等孩子落了地,再抱着他四处找爹。那样最好,能挑个合娃儿眼缘的,将来更和睦。你放心,到那时,我一定赶回来看戏,也算是不辜负两家的情谊。”

    他说罢,真甩了袖往远处走。

    苏凝如追了两步,一咬牙,说:“你放心,是我想的不周全,她比你大了三四岁,实在不合适。你再等等,这两日就替你办好。”

    齐椿并不满意,抬手折下一小段枝,顺手将它飞掷。苏凝如不由自主地盯着它,从头看到尾,等它插进那老院门上了,提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齐椿说:“我是娄家人,我的婚事,自有人做主。你是齐家妇,管着齐家的事就成。”

    苏凝如一听这个“娄”字就心颤,慌道:“哪来的那家,你的户籍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你是齐家的长子,将来……”

    齐椿撇嘴一笑,在迈进院门前,回头告诉她:“杨花巷那宅子里的‘太太’,产婆都请回来了。跟在身边的那位,也差不离。你等着做母亲吧。你以为他是好心为我着想?非要把我打发去商家,呵呵,不过是想借别人家的财,兑现当初对你立下的誓言罢了。”

    他轻轻一跳,落到那老桂树上,藏在树冠里,再不出来。

    苏凝如在树下站了站,踉踉跄跄回去了。

    春秧巴着门框,把脖子缩回来,扭头问:“鲁源,你看清了吗?”

    鲁源点头,老老实实说:“活像那画上的仙女,是他娘吗?”

    春秧噘着嘴说:“再好看,我也不喜欢她。”

    鲁源跟上去,淡淡地说:“再不喜欢,那也是他娘亲啊!”

    春秧恹恹地点头,说:“走吧,娘说师兄给你带了礼物。”

    春秧实在等不得了,没打算歇晌,把书袋腾出来,又塞得鼓鼓囊囊,背着它就要出门。

    李秀荣问:“这是要去哪?”

    “我给师兄送东西去。”

    “哟,这回是什么?”

    春秧眨眨眼,说:“不是厕纸啦,是画的纸,还有鱼干,还有柿饼,还有炒花生,还有……草编的蜻蜓,有些发黄了。娘,这不要紧吧?”

    李秀荣摸摸她额头,笑着说:“不要紧,礼轻情意重,你师兄知道你时常惦记着他,肯定高兴。去吧,送了就回,别耽误他家的事。”

    春秧将腰上那对窄窄的短剑摘下来,拿给她看。

    “这是你师兄送你的?”

    春秧含着笑点头,见娘看过了,又接回来,仔仔细细系好,欢欢喜喜说:“ “娘别嫌它笨,师兄说等我长大了,就帮我开刃呢。” ”

    “师兄写了字在箱子里,都分好了。春生得了一柄刀,乔夏得了一副弓箭,鲁源得了一把扇子,是沉甸甸的扇子,摸着凉凉的,厚厚的,可厉害了。还有一个盒子,是给洞洞的,上边写着不要乱动,我们就没打开。”

    李秀荣忙说:“等你爹回来看看再说。”

    “好,娘,我去了啊!”

    春秧背着东西过去,齐椿就站在乔师傅家门口等着,伸手要接东西,春秧却以为他要抱自己,抓着手臂往上攀。齐椿只好连人带袋一块抱起来。

    乔师傅笑呵呵道:“你们这两春,这样要好,像是注定的。”

    他肩上挎着包袱,春秧问:“师傅,你要出门吗?”

    乔师傅点头说:“我有要紧的事要出门,你师兄替我几日,等我回来了,给你们带糖吃。”

    春秧笑着摇手道别。

    满袋子的宝贝,齐椿听她一样一样说,跟着点头,都说“好”。春秧最后才给他看画,指着第一张说:“这是爹带我去看的斗鸡,我不会画鸡,就画了这样的人。师兄,你看,这像不像是在比武?”

    单看画,糙让人发笑,但那招式画得传神,八组图扫一遍,似乎能看到他们认真打斗起来。

    齐椿很惊喜,拿起来一看,说:“正是。”

    春秧见他喜欢,又拿下一张,说:“这是竹林,我们在那抓竹子虫,突然刮起了大风,我看竹子被吹弯了腰,却始终不倒。师兄,它好像练过桩功。”

    齐椿仔细抹平了这画,点头说:“内里为空,却最为坚韧。”

    春秧问:“要是人也能像这样,骨子里空了,变得轻盈,而皮肉坚韧起来,是不是也能像它那样,永远不倒?”

    齐椿再点头。

    春秧指着画上一个实心的黑点,告诉他:“这是竹子虫,本来有腿还有长鼻子,我一画就糊了。师兄,用线绑它的腿,能当成风筝耍。用线拴它的长鼻子,它会一圈一圈地飞,可好玩了。鲁源说这个能烤来吃,我不敢。我给你留了一只,后来……它死掉了。”

    齐椿摸摸她脑袋,说:“不要紧,以后我替你抓几只回来玩。”

    春秧从凳子上跳下来,贴着他问:“师兄,你的生辰是哪一日,我会写戏,我给你编一出单属于你的戏。”

    “好!”齐椿触动,再次丢开礼教,将她抱到自己腿上,认认真真说,“是腊月十七,春秧,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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