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城外南郊,风清月明。

    一高耸的土堆前火光点点,升起袅袅青烟。

    只见慕连奕与朗琦二人披麻戴孝,手拿着数捆纸钱,先是一张张细细搓开,然后轻轻将纸钱扔进火盆,这黄色的薄纸便在顷刻之间被火舌吞没,变成了灰烬。

    坟前摆放着些许新鲜水果,几碗精致的菜肴,里面也有朗氏最爱吃的羊肉。

    “奕,你真的要为姑母守陵一月吗?“ 朗琦将双手嘴边哈哈气,然后放在火焰上烤了烤,下一刻打了个冷战,吸了一口鼻子继续说道:“我父亲真是所言不虚呀,越往北走越冷。”

    “是的,我心意已决,表兄你可以回去休息,不必随我在这里受冻。” 慕连奕双眼紧盯着跳跃的火舌,慢慢地将一张张纸钱扔进火盆里,声音冷冽,不曾停歇。

    “唉,奕弟弟,我能理解你,你以前与姑母相处时间不多,这次连姑母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朗琦边说边拍拍慕连奕的肩膀,然后愤愤地说道:

    “都怪你那狠心的爹,两个儿子都不在身边,就匆匆安排姑母下葬了,真是薄情之人,姑母这一生真的是错付了,现在想想他跟二房那你侬我侬的场景,我就想一刀劈在他们俩之间,不,我可不想脏了我的刀!”

    说着,便拿起手中刀,放在火光前面,挽起袖子轻轻擦拭。

    “我定不是母亲临终前最想见的人吧,这样子安静地陪陪她,也挺好。”

    慕连奕平静地说道,俊逸地侧脸在火光地映照之下,显得更加精致,但是却看不出一丝表情。

    “我知道姑母偏爱你那个大哥,但是她十月怀胎生下你,定是疼你的,主要是她这些年一直在生病,也无暇顾及你,你来我家不也挺好的嘛,我也正好有个伴!” 说罢,朗琦左手搭在慕连奕肩膀上。

    “或许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慕连奕依旧冷冷地说道。

    “你可不要这么想,虽然姑母因为生了你而身体落下了病,那也不意味着是你的错呀,是他们选择了你来到这个世界上而不是你选择了他们,生产不就是一场豪赌嘛,既然赌输了,应该是要怪下注的人,而不是错怪骰子。”

    说话间,朗琦拿起一瓶酒递给了慕连奕,然后自己打开一瓶,喝了一口继续说道:

    “都怪你那薄情的父亲,对那狐媚的苑氏宠爱有加,你还被她那瘸腿体弱的儿子陷害,害你离开母亲家乡12载,你才是受害者。姑母当时真是鬼迷心窍了,放下朗家的家产不要,非要跟你那胡人父亲在一起~” 朗琦趁着酒劲,开始滔滔不绝。

    “别说了表哥,或者在她那个年纪,那是她当下最好的选择吧。”

    慕连奕拿起酒瓶碰了下朗琦手里的酒瓶,然后用酒堵住了他的嘴。

    “不,我就要说给姑母听,我就是为你打抱不平。” 朗琦夺下了嘴边的酒瓶,摇摇晃晃地递到了坟前,继续说道:

    “姑母,你可知奕弟弟糟了多少罪,若不是我父亲听闻了奕弟弟的惨状,派人将他带回我家,今日在你坟前烧纸的,怕只有我一个人了。”

    朗琦自小就虽见过姑母几次,但却知道姑母是长安出了名的美女,朗家在长安经营玉石生意数百年,生意遍布陇西,一直沿着河西走廊北上,拓展到了西域诸多国家,颇具名望,朗家的两个女儿也被称为两大美女。

    长姐朗琼生的更是美艳十足,也颇具才气,当时很多达官显贵家的公子都想与朗琼结良玉之缘,怎奈美人不长命,在朗琦出生之前,姑母朗琼便因病去世了。

    后来姑母郎钰嫁给了慕连或,远居凉州城,朗琦只在祖父的葬礼之后见过姑母一次,葬礼结束之后,姑母便随着慕连或举家搬到了陇西郡,自此各家打理生意更是繁忙,也鲜少见面。

    朗琦与慕连奕自小感情甚好。

    他比慕连奕大三岁,慕连奕8岁的时候被父亲接到了朗家抚养,自此两人便情同手足,以兄弟相称,一起出入学堂,一起去邛崃拜师学习刀法。

    所以当得知姑母去世的噩耗之时,朗琦便与慕连奕一同出发,奔赴千里匆匆赶来。也能一路上相互照顾,谨防他出什么意外。

    朗琦今日也是第二次见到姑父,慕连奕眉眼之间与他的父亲极为相似。

    慕连或是西域人,浓眉大眼,鼻梁高挺,身高壮硕挺拔,有着浓郁的异域特色,慕连奕虽没有父亲那般壮硕,却生的极为好看,天生带着混血的气质。

    在长安,慕连奕位列长安四公子之首,朗琦只能排名第四。

    朗琦算是打记事起第一次来到慕连家,不到半日,他便已觉察到了这座府宅里诡异气氛。

    慕连奕在着硕大的慕连家连一座属于自己的院落都没有,张管家也只是表面客客气气地给他们安排了南园的客房。

    当然,自从书房匆匆一面之后,慕连或也并没有差人来邀请他们去吃饭。足足是没有一点待客之道,慕连奕在这诺大的慕连家,甚至连个外人都不是。

    “表哥,你可曾听过不形于色,不言于表。” 慕连奕看着激动不已的朗琦,只能无奈地叹口气,将他拉到身旁 ,安置他坐下。

    “我可学不会像你这般沉稳,被继母站在脸上嘲笑,也能安然自若。” 朗琦讽刺道。

    “不,表哥,其实我一直在观察,这一路上,我一直在收集信息,到了家里,我更是要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成大事者,当谨言慎行才对。” 慕连奕缓缓说着。

    虽然他比朗琦小三岁,但是他的一举一动更像是朗琦的哥哥,经常给朗琦上课。朗琦也是听的耳朵都快出了老茧了。只能在午夜梦回之时感叹这少年老成的表弟只是因为命途多舛而加速成长。

    “说说,你观察到什么了?” 朗琦喝了一口酒,看着慕连奕问道。

    “很多,从别人交谈的话语中,从家丁奴仆的眼神里,以及苑氏那抹笑,还有父亲~” 说至此处,他轻咳一声。“还有慕连或的一举一动。”

    “所以这些信息能说明什么?” 朗琦已经急不可耐,靠近慕连奕。

    “说明,慕连或在外人眼中是一个十分疼爱母亲的好夫婿形象,一路而来,我听到的只有两种声音,一种是感叹母亲命薄,一种则是称赞慕连或深情。” 慕连奕边烧纸边不紧不慢娓娓道来。

    “你这么说我倒是也发现了,在外人眼里,你那父亲花费巨资寻遍名医为姑母治病,在姑母去世之后,更是置办了一场十分盛大的葬礼,真是立足了深情的人设。可是你看看他在家的样子,那才是他最真实最令人恶心的模样。” 朗琦紧握着酒瓶,恶狠狠地说道。

    “反差,就是漏洞,所以我才要静下心来仔细斟酌,不能将自己的汹涌澎湃展示出来。” 慕连奕抬头望了一眼澄澈的夜空,繁星点点。

    “所以你觉得姑母的突然离世有蹊跷?” 朗琦突然一惊,反问道。

    “不知你有没有发现,我们来为母亲祭拜之前,在这坟前,还有一些未烧尽的香插在此处。” 慕连奕转头看看朗琦,认真地说道。

    “那不是很正常吗?你也太小心翼翼了吧。” 朗琦不以为然地笑了一声。

    “白日里我们到了慕连府,很多仆从都十分忙碌,我便找了个丫鬟随便问了一句,才知道昨天晚上这里刮起了大风,还落了些雨滴,将府中的很多花朵和绿叶打落在了地上,所以他们今天非常繁忙,直至晌午时分才将院子里打扫干净。”

    慕连奕边说,边拿起坟前的半截香,侧着脸,就着火光观察起来。

    “但是我们今天来的时候,这里上面那层香灰却是干的!” 朗琦惊到。

    “是的,我拿着我们的香点燃插进了香炉时,香炉有些硬,差点弄断,所以我扒开上面的灰,发现下面都结成了一块。” 慕连奕淡淡地说道。

    “所以有人在白天祭拜了姑母,为她焚香烧纸钱,烧了很多?“ 朗琦走到香炉前,仔细观察。

    “是的,按照常识来看,焚烧一炷香需要半个时辰左右,你看这么多的香灰,如果此人一次焚烧9根,也得焚烧10个时辰以上才能产生如此多的香灰。“

    慕连奕指了指香炉。朗琦轻轻扒拉,仔细检查,果然下层的炉灰都结成了一块。

    “所以说,有人是从凌晨一直为姑母烧纸焚香,直到我们到来之前才走?“

    朗琦坐到了慕连奕身旁,不可置信地喝了口酒。

    “也可以说,此人最近每日都来为母亲守灵。”慕连奕淡淡地说。

    “何出此言?”朗琦连问。

    “因为在这陇西郡,我们慕连家是外来者,亲戚全无,自从母亲下葬之后,除了我与哥哥,应当无人会来此祭拜吧,你看这满满的炉灰,除了风吹走了一部分之外,居然还剩这么多。”慕连奕打量着香炉。

    “是呀,昭弟弟还没有赶到,姑母就你两个至亲,除此之外也就我这做侄儿的来给她祭拜一下。”朗琦若有所思,然后支支吾吾地说:“ 该不会是你那爹每天晚上来祭拜你娘吧。”

    他刚说完就扇了自己的一巴掌。“想啥呢,你那爹一看就是绝情之人,怎么会干这种深情之事。”

    “定不是他,但也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慕连奕拉住朗琦的手,以防他下一刻又因为自己愚蠢而做出自残之事。

    “那你倒是快点说呀,急死我了。” 朗琦拿起酒,猛喝一口,催促道。

    “因为我今日见了父亲,他面色红润,身体健硕,断然不像是熬夜许久之人,当然我在府中也并没有见到任何身形枯槁之人。”

    说罢,慕连奕刚开始插的香已经燃尽,他从身旁的匣子里抽出9根,在烧纸钱的火盆里点燃,拿在手中拜了三拜,然后慢慢跪过去,轻轻插进了香炉之中。

    而后转头问朗琦:“表哥你可知为什么祭拜的时候是9根?”

    朗琦摇摇头。

    “其实大多数香是三根一组,三这个数字代表着天地人,老子的《道德经》中也有三生万物之说。第一根敬的是天,望国泰民安,第二根敬的是地,望五谷丰登,第三根敬的是祖宗,感恩祖先留在美好传统。” 慕连奕跪在旁边,边烧纸边讲解。

    “那你为何用的是9根呢?” 朗琦有些微醺,还数了好几遍。

    “因为9根是为三代人祈福,望母亲在天有灵,保佑儿孙福泽延绵。” 慕连奕默默地说。

    说完,便又直起身子,在坟前拜了三拜。

    两人正说着,朗琦突然摒住了呼吸,并微微抬起右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慕连奕望身上望去。

    只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声从身后传来,但是等二人不再说话,这声音也随之消失。朗琦紧握着刀,向着声音消散的地方冲了进去。

    半晌之后,朗琦低着头,无奈地回来了。

    “烦死了,又没追上,啊啊啊啊!” 说着,他便一屁股坐到地上,拿起身旁的酒瓶再次狂饮了一大口。

    “没事,我不动,敌动,这是好事。慢慢来。” 慕连奕拍拍朗琦的肩膀安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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