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怜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躲到道观还能目睹凶案现场,而且还被凶手发现了。

    此时,她的脖子正上架着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剑,只消偏一寸就能取她狗命。

    片刻前,她在山中采花采得正起兴,忽然听到一声痛苦的嚎叫。

    她站起身来,仔细一听,声音仿佛是从面前的巨型石壁后传来的,薛怜走近了几步。

    “我已经全按您说的做了……求公子……开恩,放……放我一条生路,小的回去后立刻关了所以烟花铺子,从此隐姓埋名……”

    一个男人躺在地上痛苦地哆嗦着,嘴里不停祈求着。

    旁边一个白衣男子低头看着男人,手里的扇子一下一下敲打着手心,身后一个黑衣侍卫仿佛入定般立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呵!既然你已无用,那你就放心走吧!”

    话音刚落,面前便绽开一丝血花,地上那人再无声息。

    无人看清是谁下的手,只见白衣男子身后的黑衣侍卫缓缓将刀身上的血迹擦干净,还刀入鞘。

    薛怜顿时心跳如雷,这是……凶案现场?

    她屏住呼吸,攥紧了手里的花靠着石壁一动不敢动。

    她既怕一直待着那两人迟早会发现她,想跑,但又怕现在只要一动就会被发现,心里正天人交战,忽听得一声“薛小姐?”

    这声音犹如地狱使者,冰寒刺骨,薛怜稳住心神,双眼放空。

    瞬间两人已走到了薛怜身边,白衣男子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薛怜,而身后的黑衣侍卫眨眼间就将刀架上了她的脖子。

    薛怜仿佛看见了地府阎罗在向她招手,强行挤出一抹笑,“这位公子,请问这是哪里呀?我有眼疾什么也看不见。”

    她暗示对方,我是瞎子,我什么也没看见,放过我吧!

    然而白衣男子的笑意更浓了,开口却让人寒意更深,他磁性的声音轻声道:“薛小姐不认得本世子了?”

    薛怜的笑僵在脸上变成了苦笑,她当然认得这个人,大盛国只有一个人能称世子,镇国公江寒光与本朝大长公主之子——江亦寒。

    实际上她听到声音的那一刻就认出来了,但她哪敢说破,本着看不见听不出的原则,希望对方能大发慈悲放过自己。

    本来这已经是孤注一掷,她早已有对方会斩草除根的思想准备,可是江亦寒自爆身份的操作还是让她心脏一颤。

    这是要让她做个明白鬼!

    她心一横,反正都是个死,半分真心半分假意地哭起来。

    “原来是江世子,您是专门来着清泉山看我笑话的吗?看来大盛人人都已经知道我的事了,呜呜呜呜…… ”

    江亦寒收了笑,表情有些古怪。

    薛怜的事的确已经人尽皆知,现在皇城百姓茶余饭后最爱的消遣就是谈论尚书府千金的八卦。

    她的未婚夫宋秋石从边城回京完婚,然而却带了一个身怀六甲的侍女,并且当街扬言要让侍女和薛怜同日进门。

    这无礼之举实在是打了薛家的脸,但奈何宋家是皇亲国戚,宋家夫人孙氏乃是当朝蝶妃的姐姐。

    但这桩婚事之所以还未取消,却不是因为不敢得罪蝶妃,而是因为这桩婚事牵扯到大盛国运。

    大盛国素来信奉芙蓉花神,宫里有一颗金玉芙蓉花树,传说是盛年开花,而灾年则凋谢。

    当年,薛怜的母亲金氏怀着她去宫中赴百花宴,却突然与宋家孙氏同时生产,而两个孩子出生之时,凋谢了多年的芙蓉神树突然开花了。

    陛下大喜,认为这是祥瑞之兆,于是金口玉言断下她和宋秋石的“金玉良缘”。

    两个人如今成年了,那天陛下突然提了一嘴说两个孩子何时完婚,于是宋家赶紧把远驻边关的宋秋石叫了回来。

    谁知他人是回来了,却也让薛家脸面扫地。

    薛怜从那天起便称病不出,原来是来了这清泉山。

    “薛小姐……”

    “呜呜呜……我在家伤心地日日哭泣,没想到年纪轻轻就把眼哭瞎了,家里不得不把我送到这荒山野观,名为养病,实为嫌我给家里丢人了,我这一离开皇城,误了成婚吉日,恐怕天下人都要以为我是故意拿乔,那妒妇的名声定也逃不掉……我的命好苦……”

    “够了!”

    江亦寒冷叱一声,显然他已没有什么耐心。

    薛怜立马噤了声。

    江亦寒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说:“本来没想杀你,没想到你这么聒噪。”

    薛怜瞪圆了双眼,立马抿了唇表示决不再说话。

    她本想先哭诉一番,让他泛起一点怜悯心,然后再开门见山求他,实在不行甚至可以投诚,从此以后上他的贼船,帮他杀人越货也行,多一个唯命是从的下属总是好的。

    然而他说,他本来就没想杀她?

    看出她的疑惑,江亦寒扇子一展,漏出“混吃等死”四个大字的扇面。

    薛怜思索再三,壮着胆子说:“反了。”

    江亦寒是皇城名人,他这柄扇子自然也是皇城名扇,他不用开扇薛怜都知道扇面内容。

    江亦寒低头一看,咳了一声,手腕一转,扇面翻过来,是“人俊心善”四个大字。

    这要是搁从前,薛怜大概还会信上半分,可今天才看了凶杀现场,就是他亲娘长公主本人来了也不敢相信他是在日行一善。

    江亦寒见她表情微妙,叹了口气说:“七年前我曾说过欠你一命,若有朝一日你命悬一线,我便救你一命,今日便算应诺了。”

    七年前?

    那事薛怜记得,但她从不敢说出去。

    那日她进宫陪皇后抄佛经,年少心浮气躁总沉不下心,便借故跑到湖边假山洞里睡觉,没想到刚睡着就听到内卫奔走,似乎在搜寻什么人。

    她好奇探出头去,却被一双手捂住口鼻拖了回来,她顿时大惊挣扎起来,这动静惊动了内卫,情急之下,她被扔了出去直直落进湖里。

    被内卫救起来时,她说自己是偷懒在假山睡觉,不小心掉进了湖里。

    因为她被扔出去之前,那人在她耳边说:“不想死的话,你知道该怎么做!”

    她不是被这句话吓到,而是她听出了这个声音是江亦寒,他的身份特殊,陛下极为宠爱他,不知他犯了什么错才引得内卫搜寻的情况下,她并不想与之为敌。

    万一只是打碎了什么古董花瓶不敢被陛下知道这种小事,那她供出江亦寒便是树了大敌。

    内卫走后,江亦寒施施然走出来,好整以暇地说:“我知道你很想把我扔下湖以牙还牙,我可以同意,不过那样你就吃亏了,因为我会游泳。”

    薛怜听完更气了,她不会游泳,被迫喝了一肚子湖水,这水也不知道是死水还是活水……

    或许是因为刚刚薛怜没有出卖他,所以他心情不错,便大方道:“这样吧,今日算欠你一命,若他日你命悬一线,我便救你一命,这样你便赚大了。”

    往事浮上心头,这些年她努力忘记这件事,她并不想知道江亦寒那日干了什么,也不敢把这件事当成倚仗,她从那以后便刻意躲着江亦寒,只想离秘密越远越好。

    谁知七年后还是碰上了,而且还是这么炸裂的一幕。

    薛怜还没回过神来,又听江亦寒说:“既然薛小姐迷了路又有眼疾,那本世子便送小姐回寺庙吧!”

    她战战兢兢虚扶着江亦寒的手往来时的栈道走,江亦寒知道她眼疾是假所以走得飞快,一点没有做戏做全套的觉悟。

    所幸走了没多远,便看见银霜寻了过来。

    “小姐?你怎么跑这么远?奴婢已经找了你半……拜见世子!”

    江亦寒颔首让她起来,吩咐到:“带你家小姐回去吧,既有眼疾身边人应寸步不离,别再有下次了。”

    说完便带着侍卫下了山。

    此时银霜才敢开口,“小姐,您怎么和江世子在一起呀?”

    薛怜劫后余生,闭了闭快要流泪的眼说:“快,收拾回家,这道观也待不得!”

    “啊?您不是说要退婚就得……”

    “计划有变,快!”

    薛怜以生平最快的速度回了家,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

    到了府门前却见有一辆马车停在门前,上面写着大大的“宋”字。

    看门的家丁见薛怜回来了猛吸一口冷气,连忙上去迎着,“小姐,您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宋家今天上门请期来了,夫人说您病重呢。”

    薛怜病了这件事全皇城都知道,宋家没有说来探病,居然还跑来请期,不顾薛怜的身体也要继续走成婚流程。

    看来是仗着这门亲事乃陛下钦赐,又自恃皇亲国戚的身份,一点没把薛家放在眼里,笃定薛家会乖乖忍气吞声。

    这边家丁才给薛怜说了情况,就见门内薛怜的母亲金氏伴着宋秋石的母亲孙氏走出来,嘴里说着:“真是太不巧了,谁让我那个体弱多病的女儿偏在此时一病不……”

    孙氏看了看站在门口的薛怜,又看了看正挽着她的金氏,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不待薛怜和金氏说话,孙氏就冷笑一声,“这门亲事是陛下赐婚,关乎我大盛国运,小孩子不懂事也便罢了,大人可别拎不清!”

    这就是宋家的有恃无恐的原因,即便是先皇也有数不清的后宫佳丽,先皇后这身份可比薛怜高多了,宋秋石纳个妾又算得了什么大事?

    孙氏话里话外都是敲打之意,殊不知“福兮,祸之所伏”,今天的倚仗难保他日不会变成催命符。

    薛怜抬手迈步,银霜眼疾手快赶紧上前扶住,薛怜顺势把身子往她身上一靠。

    “母亲……咳咳咳……听说孙氏来家……咳……女儿不敢怠慢,便……咳咳……赶紧回了家……咳咳咳……”

    薛怜越走近咳得越厉害,待走到孙氏身边时更是对着她就咳得惊天动地,孙氏皱着眉嫌弃地伸手捂住口鼻。

    “呕……”

    薛怜朝着孙氏作势要呕吐,孙氏吓得惊叫一声,立马躲开了。

    “你好大的胆……”

    “啊!小姐,小姐,你醒醒……”

    孙氏正要呵斥,没想到薛怜眼皮一翻一闭便晕倒在了银霜怀里,薛府顿时乱成一团,谁也没空搭理孙氏,她在一旁站了片刻后,重重一甩衣袖便上车离开了。

    被抬进府的薛怜立马就睁开眼活了过来,金氏关切地问道:“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那女人可精明得很,刚才那一幕想骗过她可有些难。”

    薛怜本就不指望她会相信,反而就是要让她知道她在骗她,而且是就算知道也拿她没辙,她说不舒服,即便是太医来了也不敢断言她装病。

    “母亲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金氏轻叹口气,满脸担忧。

    “我知道你一向有注意,不过她今日有句话倒是没说错,这亲事乃是陛下赐婚,我们现在托病也只不过是拖延时间,装病也不能装一辈子……”

    不待薛怜说话又兀自斩钉截铁地说:“我看还是得让你父亲进宫去求陛下收回旨意,大不了我们辞官回蜀中卖酒,反正我和你父亲是拼了命也不能让你嫁进那种人家去受罪。”

    ”母亲……“

    “你母亲说得对,反正这婚是一定要退的,我这就进宫自请辞官,陛下念在我为朝廷效忠二十余载,当也不会让人随意轻贱我的女儿。”

    这一个还没劝清醒,又来一个,薛怜无奈,“父亲,别人家违抗皇命或许顶多革职便罢,那是因为人家没有什么神树开花,没有牵扯国运,可我们家不一样,陛下是绝对不可能同意的。”

    薛父道:“那也得试一试。”

    “这试一试的后果或许不仅不能解除婚约,还会被陛下降罪,再说了,就算您不留恋仕途,那这也是他们宋家失礼在先,凭什么要父亲付出辞官的代价?”

    薛母迟疑着:“那你可有什么万全的法子?”

    薛怜笑了笑,“我自有注意,父亲母亲只需要保持沉默即可。”

    孙氏回到家越想越呕气,将屋子里的瓶瓶罐罐摔了个七七八八,一众丫鬟跪在地上无一人敢出声。

    正待她举起一个红珊瑚要摔出去时,一个鹅黄的身影连忙上前拦住。

    “母亲,这可摔不得。”

    孙氏仔细一看,也吓得瞬间清醒了,这红珊瑚是御赐之物。

    那鹅黄女子见状赶紧抢过红珊瑚小心翼翼摆回原位,孙氏跌坐在榻上揉着太阳穴。

    “母亲,那薛怜分明是装病拖延婚期,兄长此次回京办完婚事还得回睦城镇守边关呢,咱们可等不起。”

    这一身鹅黄的女子便是宋秋石的姐姐,宋家大小姐宋秋叶。

    孙氏闭着眼道:“这还用得着你说?可她往床上一躺咬死病倒了,我说她装病,谁信呐?”

    宋秋叶胸有成竹地一笑,“既然她说自己有病,那便有病吧,有病就更要成亲了。”

    孙氏募得睁开眼睛,不解地看向宋秋叶,宋秋叶轻启朱唇:“冲喜呀!”

    孙氏恍然大悟,笑意终于爬上脸庞,她拉起宋秋叶的手说:“你果然是娘的好女儿!”

    宋秋叶看着母亲握住自己的手,神思有些恍惚,只要她处处为弟弟计谋,母亲便会对她温柔似水。

    她比宋秋石大两岁,但至今还未义亲,因为宋秋石没有解决婚姻大事,肯定轮不到她,她也不在乎嫁不嫁人,但在这个家里,宋秋石没有的她肯定没有,而宋秋石有的她也不一定有。

    她从小就知道宋秋石是家族继承人,得全族倾力培养,不仅吃的用的比她这个姐姐好,读书也把最好的先生派给宋秋石一人,而她只能与家族其他旁支孩童一起上家里的私塾。

    她从小就比任何人都努力,她只想证明自己有被爱的价值,然而每一次她捧着得第一的功课给父母亲看,他们只会淡淡说一句“嗯,不错。”

    宋秋石擅武不擅文,但京中的公子们崇尚文武双全,偏才固然也有人称道,但始终不是人中龙凤,而骠骑将军之子,蝶妃的侄子,怎么能不文武双全呢?

    于是在一次中秋诗会上,宋秋叶帮他作弊让他大出风头,因此在京中名流里盛名不下,那一次母亲破天荒夸了她,吃饭的时候不停给她夹菜,温言细语让她仿佛飘在云朵之上。

    从此她便知晓了,只要她全心全意为宋秋石谋划,只要做了对宋秋石有利之事,便能得到母亲的温柔关怀。

    月黑风高,城北旧巷,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接过银霜手里的钱袋子说了句“姑娘放心”便转身飞快地跑了。

    待人走远,银霜轻声喊到:“小姐!”

    薛怜从暗处走出来,银霜上前跟着,不解地问:“小姐,那宋家到处找人诋毁您便罢了,为什么我们自己还要找人诋毁自己?”

    薛怜看着她疑惑的大眼睛,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圆润的小脸,“因为他们实在不堪大用,搞了这么多天,我的坏话还没传出酒肆街,所以我便帮他们一把。”

    “啊?……哦……”

    银霜似懂非懂地挠了挠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小姐从来没有错过!

    汀月楼是皇城最大的茶楼,临江而建,占地颇广,整体分为三层,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都可以在这里消费,因此这里也成了皇城最大的消息集散中心,要想知道最近都有些什么八卦,来汀月楼就对了。

    一楼大厅有数十张桌子,中间一个一米高台可以表演歌舞乐曲以及说书等等节目,喜好热闹八卦的就坐大厅,可以一边欣赏节目一边与茶客们谈天说地。

    若是不想被别人看见但又喜欢一楼热闹,便可以坐二楼包间,打开窗户就能将一楼尽收眼底,在包间说话楼下听不见,而楼下的声音却能畅通无阻传到楼上。

    若是喜好清静只想观江景便可以上三楼雅间,这里是完全封闭,也不知老板用了什么法子,一上到三楼,嘈杂喧嚣瞬间隔绝,因此若想商谈议事,这里也是绝好的去处。

    薛怜一早便定了二楼一个包间,点了茶水点心慢慢等着茶楼上客。

    “小姐,您现在是重病在身,咱们天天在外面晃,万一被人认出来怎么办?”

    薛怜笑着给银霜嘴里塞了一块糕点,“傻丫头,病就不能好转吗?况且这个时间我也该好得能下地了,不然后边的戏可就唱不下去了。”

    说话间,外面已陆陆续续上了客,说书先生也已就位,惊堂木一拍“啪”。

    “各位看官,今日我们继续说那薛家小姐与小宋将军,前言道那薛小姐因妒成疾一病不起,而这宋家也未有嫌弃,遂有孙氏亲自上门与薛家请期,欲尽快完了这桩婚事,以保我大盛繁荣昌盛,谁知那薛小姐见了孙氏便口吐恶言,还欲往那孙氏身上泼污秽之物,孙氏虽有千万委屈,但到底是金童玉女天赐良缘,为了大盛的国运,种种艰难皆可隐忍,孙氏真乃贤良淑德之典范。”

    “好!”

    底下看官鼓掌喝道。

    也有愤愤不平的女客反驳道:“可是那宋小将军先荒唐的,还未娶妻就带了小妾回来,还要借与薛小姐的婚事顺道纳妾,那薛小姐好歹是尚书千金,这也太无礼了!”

    “尚书千金怎么了,尚书千金就更应知书达理,还未进门便犯妒忌,这样的女人到了婆家活该被打死!”另一桌一个肥头大耳的秃头男大声嚷嚷着。

    “可毕竟是大盛的金童玉女啊,我以为该是和谐美满的姻缘!”

    此言一出,大厅顿时鸦雀无声,所有谈论此事的人似乎都忽略了,金童玉女天赐良缘,既然是天赐良缘那便该相亲相爱,如今搞得一地鸡毛,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大盛的国运?

    这句疑问谁也不敢说出口,但在每个人的心中都种下了种子。

    说书先生见状赶紧圆场,“咳,我们继续说那薛家小姐,说起她能如此嚣张不敬长辈的原因,那就不得不说她父母,所谓子不教,父之过……”

    “你胡说吧,薛大人可是好官,那年建州修建行宫强占了百姓田地,流民求告无门,还是薛大人在宣武门跪了一天一夜才求得陛下拨款安置流民。”

    “对呀对呀!”

    “薛大人确实是好官啊!”

    大厅内的议论声此起彼伏,说书先生尴尬地站在台上,眼看今天风向不对,想赶紧结束开溜,却没想到一个刚进来没多久的客人突然一拍桌子站起来指着说书先生。

    “你该不会也是收了宋家的银子来污蔑薛家的吧?”

    众人哗然。

    说书先生“呸”一声反驳,“你胡说,我怎么是会那种人!”

    那人继续说道:“今日酒肆街那老叫花说前几日亲眼看见有几个人从宋家小厮那拿了银子后就在各个酒肆散布薛小姐的恶言。”

    “那老叫花虽然流连酒肆,但他从不说谎。”

    “那肯定就是真的了。”

    “这宋家真歹毒啊,怪不得这几天到处都是薛小姐的恶言。”

    “我就说薛大人那样一个刚正不阿的好官,他女儿怎会是那种人。”

    眼见已控不住场,那说书先生一挥衣袖,露出一副铁骨铮铮的样子道:“不管谁拿了宋家的银子,反正我没拿,休要诬陷我的人格!”

    这一句说得正义凛然,在场的茶客都有些动容,忽闻一道爽朗的笑声,众人抬头向声音来处看去,一位锦衣公子缓缓从二楼跺下。

    “那你前日在城南买的宅子,是哪里来的钱?你说书一天能挣几个钱,听说那宅子可是江世子名下产业,价值不菲吧?”

    听得此话,方才为说书先生大义所感的人皆倒吸一口凉气,再看向那说书先生眼中便带了鄙夷,纷纷骂他不要脸。

    “居然收钱构陷薛大人,你良心被狗吃了?”

    有人作势要上去拿他,吓得他一溜烟跳下台子跑了。

    众人觉得没意思,很快便陆陆续续都走了。

    二楼包间,银霜在窗前回过头来惊喜地说:“小姐,是景公子!‘文绝景琛’的景公子!”

    楼下那揭穿说书先生的人便是大盛第一才子陆景琛,因他当年一首《颂秋歌》名满天下,当世大儒皆赞此文已是绝作,世上再无可出其右者,于是便有“文绝景琛”之名。

    虽然他姓陆,但他的才名超过了他的家族名望,于是都称他景公子。

    薛怜过去关上窗,正瞧见一抹白色身影,“走吧,去道谢。”

    薛怜走下楼梯,只见陆景琛和江亦寒都在大厅,闻声回头看她,薛怜见了礼道:“多谢世子,多谢景公子!”

    两人听了这话,饶有兴味地看着薛怜,江亦寒笑问:“是景琛帮你,你何故谢我啊?”

    “景公子仗义出言自是大恩,但江世子的产业您自己不说恐怕也无人知晓。”

    江亦寒点点头,又问:“就这样?”

    “世子的宅子必定价值不菲,那说书先生即便收了宋家的银子恐怕也买不起。”

    但江亦寒还是卖给他了,而且这么巧在他说书的茶楼喝茶,又这么巧与陆景琛说了,正好揭穿他,恐怕他早知道这说书先生与宋家的勾当,故意卖与他。

    但,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薛怜想起了那日清泉山上,既然那日放了她,现在又帮她,应当不是反悔了要杀她,那便是要拉她上船?

    陆景琛投来赞许的目光,看了一眼江亦寒说:“薛小姐果然聪慧过人,世子说那茶客里某些人是早有安排,我们帮这个小忙不过是锦上添花,我起初还不信。”

    薛怜没想到江亦寒连这个都看出来了,深怕他又借此提出什么要求来,便浅浅颔首朝两位行了个礼说:“今日已出门许久,恐家母盼归,我便先行告辞了。”

    说罢带着银霜便出门上了马车,好在江亦寒点点头并未阻拦。

    马车出了闹市很快便驶入官邸街,这条街上左右几乎都是朝廷命官的住处,过往行人非常少,因此异常清静,薛怜坐在车里闭目养神,也在思考着接下来的计划是否周全。

    哒哒的马蹄声猝然一顿,车夫扬声道:“请问前方发生何事,需要帮忙吗?”

    对面一道熟悉的男声响起,“请薛小姐下车一叙!”

    薛怜掀开车帘探身一看,宋秋石的马车停在路中间,他巍然立于车边,安如磐石,大有若薛怜不下车他便能让这条街堵到人满为患的架势。

    薛怜无奈下车过去,有些不耐烦地说:“什么事,说罢!”

    “薛怜,我今日找你是想告诉你这桩婚事久拖无益,别再耍那些无用的小心思,耽误我回睦城。”

    薛怜觉得可笑,挑事之人跑来教训被害人,她忍不住语带讥讽,“我以为宋将军正郎情妾意,竟还有心思管我,既已有携手共赴之人,就好好跟人家过日子。”

    “你说芸娘?不过一个丫鬟而已,她唯一的价值不过是因为她是我自己选择的。”

    薛怜的心冷了下来,仔细端详他毫无破绽的表情,惊讶于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无耻的人。

    “所以你让我难堪、给我泼脏水,只是因为我不是你自己选的,你只是在我身上发泄你的恨意?”

    原本以为他和芸娘就算不是情比金坚也是琴瑟和鸣,没想到芸娘也只不过是他发泄愤恨的工具,这个男人实在可耻可恨!

    也许是薛怜的鄙夷刺痛了他,他突然发泄似的愤声大喊道:“薛怜你知不知道,你让我从小到大承受了多少调侃、嘲笑……”

    从小到大,无论走到哪里,总有人在他耳边“薛怜薛怜”。

    “薛怜呢?她不是你媳妇吗?”

    “宋秋石你看那是谁?那不是你媳妇吗?”

    “宋秋石你真行啊这么小就有媳妇了,你知道什么是媳妇吗?”

    那一幕幕尴尬羞愤的场面充斥着他的大脑,让他不停歇斯底里:“直到我十六岁跟随父亲去往边城 ,那里没人知晓我谈论我,我才能活到今天,你以为我有多愿意……”

    “你以为我就没有承受这些吗?宋秋石!”薛怜也忍不住吼道,谁怕谁?

    宋秋石仿佛真被薛怜吼住了,一时无言。

    薛怜继续骂到:“你若真这么不满就去请陛下解除婚约,而不是对着两个女人发泄你的无能!”

    宋秋石依然沉默语塞,薛怜恢复嘲讽的表情。

    “怎么?不敢?你宋小将军干脆改名叫宋胆小将军吧!”

    宋秋石一瞪眼,“那薛怜你敢吗?你敢冒着诛九族的风险去抗旨吗?”

    “呵,我是不敢抗旨,但我也不会无能狂怒!”

    薛怜不想再与他说一句话,摔袖转身,却见自家马车后面又停了一辆华丽的马车,江亦寒一手撩着帘子,不知道已在此欣赏了多久。

    与他对视片刻,薛怜有些尴尬,江亦寒笑了笑说:“薛小姐,我可不是尾随你,我是送景琛回府顺道路过。”

    薛莲点点头也顾不得见礼,说了句“请宋将军让一让”便上了马车。

    宋秋石见了江亦寒亦是懊恼,方才与薛怜吵得太过投入竟没发现有马车来了,薛怜是背对着来路,但他是正对着的。

    正想上前见礼,只听江亦寒似笑非笑地说:“宋将军便让一让吧!”

    薛府门前,一个侍女打扮的女子已伫立很久,看门小厮看着她隆起的小腹,再一次无奈地劝道:“你回去吧,我们家小姐真的不在家。”

    女子仿若没听见,小厮叹了口气只得扔了个垫子在门前台阶上,女子依然分毫未动。

    这个女子便是宋秋石带回来的那个小妾,是因为她才让自家小姐成了满城笑话,她还有脸来求见小姐,原本是不该可怜她,但见她身怀六甲还在这烈日下站了半天,又难免不让人怜悯。

    小厮正不知该如何是好,便看见自家马车驶回来,欢喜得连忙跑过去。

    薛怜听了小厮的禀报,皱眉看了看芸娘,芸娘也正看过来,但只是局促地在原地没有上前。

    这两口子,绝了,感情是来车轮战了?

    “小姐,怎么办?要不要请她进去?”

    银霜见状也犯了难,按理说这个女人害了小姐,她愿意站就站着好了,但若真放任她在门前,万一孩子出了什么事也说不清楚。

    薛怜朝芸娘走过去,隔了一段距离便停住了,“有什么事就快说吧,说完赶紧回去。”

    薛怜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来找自己,但她和宋家肯定是一条船上的,现在宋家对她怀恨在心,万一是来碰瓷的,所以不敢离她太近,更不敢将她请进府去。

    毕竟在这个关键时刻,就算她不顾自己的安危也要考虑爹娘亲人。

    芸娘没有怪她的怠慢,反而感激地笑了笑说:“薛小姐,我今日是瞒着少爷出来的,您放心,其实我就是想跟您说,您不要生少爷的气,他对奴婢没有男女之情的,等您和少爷成了亲,奴婢会尽心尽力侍奉您和少爷,孩子生下来理当抱到夫人膝下教养,从此您就是孩子的母亲,无论您如何打发奴婢都不要紧,只求您善待这个孩子!”

    芸娘越说越感伤,到最后话音已有一丝哽咽。

    薛怜听得也有些动容,其实芸娘是个清醒人,她知道宋秋石根本没有把她当回事,虽然身份迥异,但同为女子,她对芸娘的遭遇能感同身受。

    作为婢女本来就不能左右自己的人生,她们像飘零的树叶,落在泥里便化成泥,她们的一切都属于主人,包括身体,只能任主人发落。

    也并不是把身体奉献给主人就能得到更好的待遇,更多的是主人享用完又随手送予旁人,只有极少数幸运的女孩能得以正正经经地许配人家。

    如果她们能选择,没有人会想要爬上主人的床,因为即使她们奉献了所有,在主人看来也是理所应当,不需要补偿的。

    银霜拉了拉薛怜的袖子,薛怜知道她在为芸娘求情。

    薛怜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她不会嫁到宋家,但她不能这样告诉她,只能说:“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照顾好自己。”

    芸娘不知道是否真的说动了薛怜,但也无可奈何,她是趁少爷外出偷偷跑出来的,这个时辰必须得回去了。

    薛怜回到府里便赶紧去金氏院里问进宫的腰牌送来了没有。

    明日是陛下的寿辰,往年的惯例便是宫中要设宴为陛下庆贺,文武百官都可携带家眷入宫,所以每年的前一天宫中都会派人来送进宫的腰牌,有了通行腰牌才能入宫。

    即便薛怜在大盛的特殊身份让她能经常入宫,也是需要宫里下发临时腰牌的。

    薛怜的整个计划里,明日这场宴会就是最重要的一环,也是最凶险的一环。

    金氏拿出一块玉牌递给薛怜说:“你真要去啊?我总觉得宋家在这里吃了闭门羹,这次肯定会在陛下面前求旨让你们尽快完婚,你还是继续在家装病好了。”

    薛怜摇了摇头,“我装了这些日子的病就是为了明日,母亲放心,过了明日此事便该结了。”

    第二日赴宴,薛怜穿着石绿长裙佩一支碧玉银丝长簪,在五彩缤纷的女眷中不够夺目,但也自有一分雅致,既低调又不至于失礼。

    由于薛怜的特殊身份,薛尚书一家的座位在左边第一排,位置比较靠近宗室,她的上首是妃嫔公主,对面是宋家。

    宋秋石的姑姑是陛下最宠爱的蝶妃,因此座位也年年都在前排,而宋家上首依次是江亦寒、三皇子顾重、大皇子顾准。

    虽然镇国公已故去多年,长公主又身体有恙向来不参加这些宴会,但也不影响陛下对江亦寒的厚爱。

    随着礼官高声宣布开宴,一众侍从鱼贯而入,奉上各色珍馐美酒。

    但薛怜看起来并没有什么胃口,她手拢在桌下,紧紧握住袖子里的一个小木盒,里面装了一粒药丸,这药丸能让她脉象异常,但只有一个时辰的药效,不能吃太早。

    开宴歌舞结束便到了陛下的各位子侄献礼的环节,宋家送了一尊白玉龙雕,大皇子送了一幅万福刺绣,惹得陛下连连点头,颇为满意。

    而江亦寒拿出一幅卷轴,侍从接过去打开,上面是“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八个大字,不楷不行,不知是何种字体,也看不出意境为何。

    在场众人无不是才高八斗才能坐在这里,然而这幅字却无人能看出其中关窍,于是纷纷窃窃私语讨论这是哪位大家作品,甚至有意见不一者已经又要吵起来的势头,谁能认对那便是才高一斗。

    薛怜垂眸,她才学并不算高,自然不能加入讨论的行列,在她看来,那字倒像是随手一写,她看不出哪里有过人之处。

    显然陛下也未看出窍门,便开口问道:“不知是哪位大师墨宝啊?”

    “啊?”江亦寒笑嘻嘻道:“是我亲手为陛下所书啊。”

    百官:……

    礼官见惯了大场面,反应极快,立刻便躬身对陛下恭贺道:“恭喜陛下,世子亲手所书蕴含了世子一片谆谆孝心,那可比什么大家之作都要珍贵,陛下得了这幅字必能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啊!”

    陛下显然没有因为江亦寒的糊弄而生气,反而语带宠溺地说:“你呀,孝心倒是有,朕就是盼你什么时候能收起玩心,发愤上进,早日继承你父亲的爵位。”

    江亦寒的父亲是镇国公,原本父亲故去儿子成年就能继承爵位,但江亦寒一向玩心重,整日无所事事,只想着玩乐,长公主便请旨暂不袭爵,说他哪日像个国公的样子了再袭爵不迟。

    江亦寒也一惯的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无所谓地回到了座位。

    “陛下,重儿也准备了礼物呢。”坐在陛下左侧的蝶妃道。

    早前便有传闻,此次三皇子为陛下准备贺礼是费尽了心思,准备了大半年时间,却不知到底是何物。

    三皇子起身站出来回到:“父皇,儿臣为父皇准备的贺礼是——烟花。”

    烟花?薛怜脑子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三皇子继续介绍道:“这不是普通的烟花,是儿臣历经半年与当世烟花大师吴贵中研制出的一种可以在天上写字作画的烟花。”

    话音刚落便引得众人一阵惊叹。

    而薛怜脑子里那一闪而过的东西仿佛烟花一般瞬间炸开了,她猝然抬头看向江亦寒,没想到江亦寒也在含笑看她。

    她脑子发麻,一股凉意直冲脊背,她有不好的预感!

    这边三皇子的人已经将烟花抬了上来,三皇子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点燃了引线。

    “嗖”

    一道光直冲天际,在空中瞬间炸开,光斑星星点点在空中汇聚成了一副祝寿图,所有人都不由自主鼓起了掌,惊叹着这奇观。

    薛怜也注视着空中,未发现异常,她便以为是自己多心,回过头再看江亦寒,发现他还在含笑望着自己,那种凉意再一次爬上脊背。

    “嗖”

    第二道光冲上天际,星光璀璨,汇聚成了一个人影,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那身影是当今陛下。

    场中又是一阵惊呼,掌声更胜,就连陛下脸上也漾满了笑容。

    “嗖”

    第三道光带着众人期盼的目光冲向天际,星光炸开,这一次惊叹变成了抽气声,场中瞬时安静下来,人人脸上显现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三皇子更是吓得顿在原地,瞪着眼睛仿佛要再看一次是否是自己看错了,但场中众人的反应都在告诉他,他没有看错!

    刚才空中的字是“天子无道,失鹿共逐”。

    他嘴里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重儿一定是被陷害了,陛下,您要为重儿做主啊!”蝶妃最先反应过来,拉着一脸铁青的陛下哭诉到。

    三皇子也反应过来,连忙跪下哭着说:“父皇,儿臣冤枉,儿臣的烟花明明写的是‘福寿安康,国泰民安’,一定是有人故意掉了包要陷害儿臣。”

    陛下冷笑到:“冤枉,你做的烟花,除了你还有谁能让烟花在天上写字?”

    三皇子突然大悟:“吴贵中,是吴贵中,一定是有人买通了吴贵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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