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兽是没有尸体的。
白泽坐在桃花源里窝着喝酒，忽然想去了那天早上。
原本就不是很大的小兽，没了人型后蜷缩成一团，在王耀怀里渐渐化作光点消散开来。
他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
王耀拿走那枚长命锁和两条小铃铛，他也只能取走了散落的两条发带。
因为自己，没有资格去处理小鹃的遗物。
白泽回到了云阁，把东西放到刚刚痊愈的无一郎跟前。
他身体尚未完全康复，披着外袍踉跄地夺过发带，嘴唇颤抖着抬眸：“她…她死了？”
白泽垂眸一顿，却还是神色平淡地直起身子转头说：“对啊。”
“…为什么？”
“你也知道她什么情况，无药可救…还需要我来骗你，她还有其他的活路吗？”
看着捂住胸口猛然吐血出来的无一郎，他没有开口说出真相。
该说是他陪着小鹃走完了祭祀的路吗？
该说是他亲手把小鹃送到了祭祀的坛上吗？
他原本是想说的，起码这样可以分担些自己的苦痛。
可望着无一郎恍然死寂的目光，白泽不知怎的，就说不出来了。
他后退几步，连撞到了旁边端着盘子的有一郎都顾不上，垂眸快步离开了。
拖着沉重的步子转身走着路，看着院子里的云花，步子却越来越沉，直到最后，白泽实在走不下去了，便蹲下来听着身后撕心裂肺的哭声，心情十分麻木地垂头看着脚下的天空。
还没有人形的时候，小鹃最喜欢翻肚皮，一旦惹了其他大兽生气，她就立马站起来，戒备地后撤着步子，边歪头边跑，然后自己把自己拌到摔跤。
其他大兽也不会拿她怎么样，顶多睁只眼闭只眼。
有时候碰到脾气不好的饕餮，会吓唬要把她给吃了。
小鹃才颠颠地跑到他这里，躲到他胸前的毛毛里，透过缝隙打量外面。
后来，她的爹娘为了打破那该死的命格，祭天献命。
他本想去找那个王耀，要和他算账。
可当某晚从酒楼楼阁上，看见王耀抱着小鹃和另一个大妈争夺小贩手里最后一串糖葫芦的时候。
白泽就明白了。
不是王耀需要嘲风和腓腓的献祭，而是嘲风和腓腓需要王耀接受他们的献命。
自己并不是什么尽职尽责的家长，他想，索性就给王耀带好了，反正也合了那个老头子的心愿。
小鹃长大了些，和人类的接触很多，却总是记不清那个世家子弟的名字和这个王姬闺女的芳名。
白泽骂她笨。
王耀却护着：“记那么清楚做什么呢？过几年小鹃就见不到了。”
他原以为就会这样，小鹃平平安安的，等到再长大些，就由着她的性子。
想成亲了就问问栖梧山的那个阿虎愿不愿意，不想成亲了自己和王耀就这样一直一直养着她。
可在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前，情况全都变了。
刚开始，白泽以为他只是小鹃打发时间的过客。
云梦村还有栖梧山，和小鹃能玩到一起的并不多。
虽然那个小将军很忙，但总会抽空和小鹃出去玩儿。
算是个好人。
白泽并没有多想。
直到那天他看到了小将军的信，他突然意识到，虽然小鹃还小，但那个少年将军已经束冠了。
王耀还不相信：“说不定他俩只是玩的比较好。”
他就悄悄去了前方，去了少年将军的营帐，听到了他和那个主将说要去向王耀提亲的事情。
主将怎么回答的他没听清。
白泽那一刻抬起了爪子，满心都是那天参加如棠葬礼时，如棠哥哥那伤心欲绝的表情。
他不要那样。
他已经只剩下小鹃一个亲人了。
他不能看着小鹃在短短几十年后就追随这个少年将军离开。
可他也不想小鹃伤心。
于是便回了未央宫，和王耀说了提亲的事情：“如果你不处理，我就要出手了。”
王耀沉默许久，说：“这件事，我来办。”
他们两个再次去了北边，把小鹃找了回来。
少年将军回来时被提前叫到了驿站，他就在屏风后面，听着王耀严肃的言语。
果然少年将军沉默地答应了，但对于自己多出来的那个孩子还是有些无措。
他喝着王耀给他倒的酒，喃喃自语记诵着王耀嘱咐他的话，最后却只问：“小鹃会生气吗？”
小鹃确实很生气。
白泽说不上来什么滋味，便撒手看她把气一股脑发泄出来。
宫宴那晚他就坐在树上，看着少年将军勒马在不远处似乎想走过来，却被王耀用手势无声制止了。
他觉得有些过分，晚上去找了王耀：“没必要吧。”
王耀却说他不懂。
后来少年将军感染了疫病，将要死在林子里的破房子里时，他去看了，去替小鹃。
已经看不出昔日样子，还要从怀里掏出金项圈塞到王耀手里。
“给…给她。你告诉她…我，没，没有，没有...”话还没有说完，他就气绝了。
白泽和王耀把消息瞒得很好。
可不止为何，小鹃突然赤着脚丫子半夜三更跑回了长安城。
他知道小鹃最怕疼、最怕血，却从没见过那样的小鹃。
少年将军的早夭影响很大。
后来不知怎么的，小鹃更郁闷了，每天只是坐着发呆。
白泽就带她去了扶桑。
在这里，他没想多管小鹃的事情，反正这片土地上也不会有饕餮那样的大兽能拿她怎么样。
再后来，小鹃跑去平安京玩了许久，也似乎忘了少年将军，倒经常提起那个叫鬼切的大妖。
她说：“鬼切的眼睛真好看啊。我好喜欢。”
白泽有些失笑，想她到底是个小孩子，喜欢这么快就变了。
可当他见到了那个鬼切。
他就知道，小鹃不是善变。
她看着鬼切的眼神，分分毫毫映着的是那个少年将军，不是这个大妖。
他觉得不行，让安倍晴明把他俩分开。
安倍晴明说：“顺其自然吧，不然她会有执念的。”
但是执念已经落下了。
小鹃已经在大汉短短的几年里出不来了。
于是他去找了鬼灯。
鬼灯便在她回来之后，让她去天上看云。
他只是想让她能乖乖待着，也没指望她能成为什么信众很多的神明。
而且白泽也不希望小鹃变得心怀天下、悲悯世人，使自己活在清醒的痛苦里不得脱身。
所以她偷偷跑回去找王耀玩，或是私下跟着一群妖怪厮混，自己都是装作没看到。
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耐不住苦，本身就不可能做出些什么。
随的她去。
“随她去…”白泽晃了晃手里的酒壶，自嘲地喝完，长叹息着又换了一瓶白酒。
随她去…
他实在没想到，自己那个见血都哆嗦的外甥女，最后竟然敢做出那样胆大包天的事情。
“蠢死了。”
“和她那个自大的爹娘一样蠢。”
白泽骂了几声，醉眼朦胧地抬头，看着眼前的鬼灯打了个酒嗝儿：“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鬼灯不语。
白泽也无话可说，他后靠着椅子，推给鬼灯一壶酒：“喝吧。”
“…”
“喝好了，我就去接小鹃回来。她一个人那么皮，王耀管不住她。”
鬼灯坐下来喝了口酒。
白泽用手腕擦了擦眼睛，沉默很久：“…可我也管不住她。”
桃花源里很久后响起沉闷的哭声，带着风，吹着桃花瓣向远处的天空。
那里有一只小兽。
四肢朝天地翻着肚皮，歪着头嘴里叼着大白泽的毛。
“口水流了一地，走开。”
小兽翻身过来，歪头抬起蹄子踹了他一脚，左摇右晃的。
那道身影越来越远。
大白泽趴下来，看着她一蹦一跳的身影，缓缓闭上眼睛：“晚饭前记得要回来。”
“好～”
“你那样走会摔跤…啧，你这不是已经摔了嘛？！”
最终，什么都没有了。
白泽睁开眼，看着眼前挤蔟着天空的林冠，长久之后，轻轻缓了口气。
“笨蛋。”
由于没有身体，最后在几十年后的日子里，白泽能看到的只有衣冠冢。
他回云阁收拾小鹃的东西时望见了无一郎徒有空壳的模样，就说了衣冠冢的地址。
云梦村的河湾岸上。
离她最喜欢的药田圃不远。
也和她爹娘的坟茔挨着。
有时候，王耀会在行军的路上过来给她带些糙面小窝窝头。
虽然不如兔子做的点心精致，但他知道，那已经是现在王耀最能拿出来的东西。
白泽在这个还没他爪子大的衣冠冢旁边待了许久。
他看着天边的霞光正巧搅着桃花瓣落到小木牌上，会自言自语：“好了，别撒娇，我去给你摘桃子。”站起身抖了抖毛，摘了几颗大桃子带回来丢在它跟前，白泽重新窝下来闭上眼睛。
可过不了几天，桃子腐败，窝窝头也长出了绿霉，他便在旁边挖个小坑，把那些东西都埋进去，权当是小鹃已经吃了。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某天晚上，王耀醉醺醺地提着一壶酒过来。
他盘腿在坟前坐下，抬手摸了摸木牌：“我赢了。小鹃，我打赢了。”喝了口酒，王耀被辣的吐舌头：“…好难喝。”
风静悄悄的，天空聚拢起来云雨，泛着闷雷之后，陡然落下雨幕，把卧在一旁的大兽和坟前的人影彻底浇湿。
“哈哈哈哈，你很高兴。”王耀伸手抱住木牌：“我和小鹃一样，也很高兴…但是…”他声音微微沙哑起来：“要是你回来，我会更高兴。”
雨下的大了，酒壶被雨水冲满，咕咚咕咚地往外冒着像是泉眼。
王耀却不在意继续喝了一大口，打了个酒嗝：“回来吧，我现在可以带你去吃烤鸭了。”
“…”
“还有锅包肉，这是时兴的菜肴，酸甜口的，很好吃，你肯定喜欢。”
“…”
捂着眼睛往上撩开额前的碎发，王耀颤着声音起身却又单膝跪下来看着那个衣冠冢：“求你了，回来吧…是人也好，是兽也好，还是云也好，求你了…回来吧。”他颤颤巍巍地把手指按在那木牌的阴刻浅弯里，说：“我想抱抱你。”
“…”
“你别自己躲在小土堆里，我看不到你…”
“…”
“我担心你。”
“...”
“小鹃，你那么娇气...你睡地上，睡土里冷不冷啊。…”
白泽睁开眼，看着双手抱着木牌低声嘶哑哭泣的王耀，抬起爪子替他挡住雨幕。
喑哑的哭声不知第几次在他耳畔响起，他已经习惯了。
白泽说：“她会回来的。”
王耀死死抱着木牌脑袋抵在上面：“…什么时候。”
“不久。”
白泽知晓天下事，没有他不知道的答案。
但这次，他只是用着极其平淡的语气来掩饰语气里的不安：“不久…”
不久到底是多久，没有人会知道。
在某日下午，他从远处折了桃枝回来，看着那很小很小的衣冠冢旁侧卧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殷红的鲜血津入地面，打湿了小坟茔的半边泥土。
白泽叹息一声，在衣冠冢旁边挖了另一个坑，将那手里攥着发带的青年轻轻推进去盖上血土，转身寻了块沉木削成木牌，矗立在衣冠冢的一旁。
他好久没有喝酒了，便去酒娘那里拿了一壶千年的桃花酿。
喝醉了的白泽抬起头，被耳边的幻听吵醒，他迷蒙着眼睛看向不远处，依稀看到了坐在小溪边凑在一起说悄悄话的两道身影。
“在说什么啊…”白泽抬起手按着太阳穴问道。
那个穿着甲胄的青年歪歪头：“啊，你舅舅怎么醒了。”
“你不能再一个人跑了，你说了带我出去玩的。”远处霞光和云花打出的光亮遮住了面容，女孩还没说完话就被扛起来：“干嘛？”
“趁他酒没醒跑快点啊。”
小将军旋身飞跨上马，驰马带着金盏的影子跑向远方。
白泽追了上去，但最后在那片苗圃的尽头停下步子，看着悬崖远处混杂着霞光的云层。
青色和紫色揉搓在火烧云的烈焰里，恰如他用爪子掐断女孩脖子的那天早上。
遍地残血上开满了新生的野花。
梦境恍然破碎，白泽睁开眼，折回去走到木碑前看着，抬起爪子轻轻摸了摸坟头。
良久，他转身离去。
将手里唯一一张王耀留给他的那张照片捏成齑粉。
自此。
他再也没有回过云梦村。
白泽坐在桃花源里窝着喝酒，忽然想去了那天早上。
原本就不是很大的小兽，没了人型后蜷缩成一团，在王耀怀里渐渐化作光点消散开来。
他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
王耀拿走那枚长命锁和两条小铃铛，他也只能取走了散落的两条发带。
因为自己，没有资格去处理小鹃的遗物。
白泽回到了云阁，把东西放到刚刚痊愈的无一郎跟前。
他身体尚未完全康复，披着外袍踉跄地夺过发带，嘴唇颤抖着抬眸：“她…她死了？”
白泽垂眸一顿，却还是神色平淡地直起身子转头说：“对啊。”
“…为什么？”
“你也知道她什么情况，无药可救…还需要我来骗你，她还有其他的活路吗？”
看着捂住胸口猛然吐血出来的无一郎，他没有开口说出真相。
该说是他陪着小鹃走完了祭祀的路吗？
该说是他亲手把小鹃送到了祭祀的坛上吗？
他原本是想说的，起码这样可以分担些自己的苦痛。
可望着无一郎恍然死寂的目光，白泽不知怎的，就说不出来了。
他后退几步，连撞到了旁边端着盘子的有一郎都顾不上，垂眸快步离开了。
拖着沉重的步子转身走着路，看着院子里的云花，步子却越来越沉，直到最后，白泽实在走不下去了，便蹲下来听着身后撕心裂肺的哭声，心情十分麻木地垂头看着脚下的天空。
还没有人形的时候，小鹃最喜欢翻肚皮，一旦惹了其他大兽生气，她就立马站起来，戒备地后撤着步子，边歪头边跑，然后自己把自己拌到摔跤。
其他大兽也不会拿她怎么样，顶多睁只眼闭只眼。
有时候碰到脾气不好的饕餮，会吓唬要把她给吃了。
小鹃才颠颠地跑到他这里，躲到他胸前的毛毛里，透过缝隙打量外面。
后来，她的爹娘为了打破那该死的命格，祭天献命。
他本想去找那个王耀，要和他算账。
可当某晚从酒楼楼阁上，看见王耀抱着小鹃和另一个大妈争夺小贩手里最后一串糖葫芦的时候。
白泽就明白了。
不是王耀需要嘲风和腓腓的献祭，而是嘲风和腓腓需要王耀接受他们的献命。
自己并不是什么尽职尽责的家长，他想，索性就给王耀带好了，反正也合了那个老头子的心愿。
小鹃长大了些，和人类的接触很多，却总是记不清那个世家子弟的名字和这个王姬闺女的芳名。
白泽骂她笨。
王耀却护着：“记那么清楚做什么呢？过几年小鹃就见不到了。”
他原以为就会这样，小鹃平平安安的，等到再长大些，就由着她的性子。
想成亲了就问问栖梧山的那个阿虎愿不愿意，不想成亲了自己和王耀就这样一直一直养着她。
可在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前，情况全都变了。
刚开始，白泽以为他只是小鹃打发时间的过客。
云梦村还有栖梧山，和小鹃能玩到一起的并不多。
虽然那个小将军很忙，但总会抽空和小鹃出去玩儿。
算是个好人。
白泽并没有多想。
直到那天他看到了小将军的信，他突然意识到，虽然小鹃还小，但那个少年将军已经束冠了。
王耀还不相信：“说不定他俩只是玩的比较好。”
他就悄悄去了前方，去了少年将军的营帐，听到了他和那个主将说要去向王耀提亲的事情。
主将怎么回答的他没听清。
白泽那一刻抬起了爪子，满心都是那天参加如棠葬礼时，如棠哥哥那伤心欲绝的表情。
他不要那样。
他已经只剩下小鹃一个亲人了。
他不能看着小鹃在短短几十年后就追随这个少年将军离开。
可他也不想小鹃伤心。
于是便回了未央宫，和王耀说了提亲的事情：“如果你不处理，我就要出手了。”
王耀沉默许久，说：“这件事，我来办。”
他们两个再次去了北边，把小鹃找了回来。
少年将军回来时被提前叫到了驿站，他就在屏风后面，听着王耀严肃的言语。
果然少年将军沉默地答应了，但对于自己多出来的那个孩子还是有些无措。
他喝着王耀给他倒的酒，喃喃自语记诵着王耀嘱咐他的话，最后却只问：“小鹃会生气吗？”
小鹃确实很生气。
白泽说不上来什么滋味，便撒手看她把气一股脑发泄出来。
宫宴那晚他就坐在树上，看着少年将军勒马在不远处似乎想走过来，却被王耀用手势无声制止了。
他觉得有些过分，晚上去找了王耀：“没必要吧。”
王耀却说他不懂。
后来少年将军感染了疫病，将要死在林子里的破房子里时，他去看了，去替小鹃。
已经看不出昔日样子，还要从怀里掏出金项圈塞到王耀手里。
“给…给她。你告诉她…我，没，没有，没有...”话还没有说完，他就气绝了。
白泽和王耀把消息瞒得很好。
可不止为何，小鹃突然赤着脚丫子半夜三更跑回了长安城。
他知道小鹃最怕疼、最怕血，却从没见过那样的小鹃。
少年将军的早夭影响很大。
后来不知怎么的，小鹃更郁闷了，每天只是坐着发呆。
白泽就带她去了扶桑。
在这里，他没想多管小鹃的事情，反正这片土地上也不会有饕餮那样的大兽能拿她怎么样。
再后来，小鹃跑去平安京玩了许久，也似乎忘了少年将军，倒经常提起那个叫鬼切的大妖。
她说：“鬼切的眼睛真好看啊。我好喜欢。”
白泽有些失笑，想她到底是个小孩子，喜欢这么快就变了。
可当他见到了那个鬼切。
他就知道，小鹃不是善变。
她看着鬼切的眼神，分分毫毫映着的是那个少年将军，不是这个大妖。
他觉得不行，让安倍晴明把他俩分开。
安倍晴明说：“顺其自然吧，不然她会有执念的。”
但是执念已经落下了。
小鹃已经在大汉短短的几年里出不来了。
于是他去找了鬼灯。
鬼灯便在她回来之后，让她去天上看云。
他只是想让她能乖乖待着，也没指望她能成为什么信众很多的神明。
而且白泽也不希望小鹃变得心怀天下、悲悯世人，使自己活在清醒的痛苦里不得脱身。
所以她偷偷跑回去找王耀玩，或是私下跟着一群妖怪厮混，自己都是装作没看到。
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耐不住苦，本身就不可能做出些什么。
随的她去。
“随她去…”白泽晃了晃手里的酒壶，自嘲地喝完，长叹息着又换了一瓶白酒。
随她去…
他实在没想到，自己那个见血都哆嗦的外甥女，最后竟然敢做出那样胆大包天的事情。
“蠢死了。”
“和她那个自大的爹娘一样蠢。”
白泽骂了几声，醉眼朦胧地抬头，看着眼前的鬼灯打了个酒嗝儿：“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鬼灯不语。
白泽也无话可说，他后靠着椅子，推给鬼灯一壶酒：“喝吧。”
“…”
“喝好了，我就去接小鹃回来。她一个人那么皮，王耀管不住她。”
鬼灯坐下来喝了口酒。
白泽用手腕擦了擦眼睛，沉默很久：“…可我也管不住她。”
桃花源里很久后响起沉闷的哭声，带着风，吹着桃花瓣向远处的天空。
那里有一只小兽。
四肢朝天地翻着肚皮，歪着头嘴里叼着大白泽的毛。
“口水流了一地，走开。”
小兽翻身过来，歪头抬起蹄子踹了他一脚，左摇右晃的。
那道身影越来越远。
大白泽趴下来，看着她一蹦一跳的身影，缓缓闭上眼睛：“晚饭前记得要回来。”
“好～”
“你那样走会摔跤…啧，你这不是已经摔了嘛？！”
最终，什么都没有了。
白泽睁开眼，看着眼前挤蔟着天空的林冠，长久之后，轻轻缓了口气。
“笨蛋。”
由于没有身体，最后在几十年后的日子里，白泽能看到的只有衣冠冢。
他回云阁收拾小鹃的东西时望见了无一郎徒有空壳的模样，就说了衣冠冢的地址。
云梦村的河湾岸上。
离她最喜欢的药田圃不远。
也和她爹娘的坟茔挨着。
有时候，王耀会在行军的路上过来给她带些糙面小窝窝头。
虽然不如兔子做的点心精致，但他知道，那已经是现在王耀最能拿出来的东西。
白泽在这个还没他爪子大的衣冠冢旁边待了许久。
他看着天边的霞光正巧搅着桃花瓣落到小木牌上，会自言自语：“好了，别撒娇，我去给你摘桃子。”站起身抖了抖毛，摘了几颗大桃子带回来丢在它跟前，白泽重新窝下来闭上眼睛。
可过不了几天，桃子腐败，窝窝头也长出了绿霉，他便在旁边挖个小坑，把那些东西都埋进去，权当是小鹃已经吃了。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某天晚上，王耀醉醺醺地提着一壶酒过来。
他盘腿在坟前坐下，抬手摸了摸木牌：“我赢了。小鹃，我打赢了。”喝了口酒，王耀被辣的吐舌头：“…好难喝。”
风静悄悄的，天空聚拢起来云雨，泛着闷雷之后，陡然落下雨幕，把卧在一旁的大兽和坟前的人影彻底浇湿。
“哈哈哈哈，你很高兴。”王耀伸手抱住木牌：“我和小鹃一样，也很高兴…但是…”他声音微微沙哑起来：“要是你回来，我会更高兴。”
雨下的大了，酒壶被雨水冲满，咕咚咕咚地往外冒着像是泉眼。
王耀却不在意继续喝了一大口，打了个酒嗝：“回来吧，我现在可以带你去吃烤鸭了。”
“…”
“还有锅包肉，这是时兴的菜肴，酸甜口的，很好吃，你肯定喜欢。”
“…”
捂着眼睛往上撩开额前的碎发，王耀颤着声音起身却又单膝跪下来看着那个衣冠冢：“求你了，回来吧…是人也好，是兽也好，还是云也好，求你了…回来吧。”他颤颤巍巍地把手指按在那木牌的阴刻浅弯里，说：“我想抱抱你。”
“…”
“你别自己躲在小土堆里，我看不到你…”
“…”
“我担心你。”
“...”
“小鹃，你那么娇气...你睡地上，睡土里冷不冷啊。…”
白泽睁开眼，看着双手抱着木牌低声嘶哑哭泣的王耀，抬起爪子替他挡住雨幕。
喑哑的哭声不知第几次在他耳畔响起，他已经习惯了。
白泽说：“她会回来的。”
王耀死死抱着木牌脑袋抵在上面：“…什么时候。”
“不久。”
白泽知晓天下事，没有他不知道的答案。
但这次，他只是用着极其平淡的语气来掩饰语气里的不安：“不久…”
不久到底是多久，没有人会知道。
在某日下午，他从远处折了桃枝回来，看着那很小很小的衣冠冢旁侧卧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殷红的鲜血津入地面，打湿了小坟茔的半边泥土。
白泽叹息一声，在衣冠冢旁边挖了另一个坑，将那手里攥着发带的青年轻轻推进去盖上血土，转身寻了块沉木削成木牌，矗立在衣冠冢的一旁。
他好久没有喝酒了，便去酒娘那里拿了一壶千年的桃花酿。
喝醉了的白泽抬起头，被耳边的幻听吵醒，他迷蒙着眼睛看向不远处，依稀看到了坐在小溪边凑在一起说悄悄话的两道身影。
“在说什么啊…”白泽抬起手按着太阳穴问道。
那个穿着甲胄的青年歪歪头：“啊，你舅舅怎么醒了。”
“你不能再一个人跑了，你说了带我出去玩的。”远处霞光和云花打出的光亮遮住了面容，女孩还没说完话就被扛起来：“干嘛？”
“趁他酒没醒跑快点啊。”
小将军旋身飞跨上马，驰马带着金盏的影子跑向远方。
白泽追了上去，但最后在那片苗圃的尽头停下步子，看着悬崖远处混杂着霞光的云层。
青色和紫色揉搓在火烧云的烈焰里，恰如他用爪子掐断女孩脖子的那天早上。
遍地残血上开满了新生的野花。
梦境恍然破碎，白泽睁开眼，折回去走到木碑前看着，抬起爪子轻轻摸了摸坟头。
良久，他转身离去。
将手里唯一一张王耀留给他的那张照片捏成齑粉。
自此。
他再也没有回过云梦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