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鹃告诉我，她的病已经很好了，现在已经可以下床自己吃饭了。
她让我好好听白泽的话，等到我的恙彻底消失，就让我过去找她。
她说小池塘里天天有着一个细小的漩涡，把雏菊拽下来放到上面，就能看着它一直在那里转圈圈。
她说自己学会编花环了，是部队里一个小姐姐教她的。
她说给我留着，等到我过去，她就给我编一个很大很大的。
我很开心。
我开始在云阁接受白泽的治疗，每天查阅着补身体的方子。
哥哥问我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想让他知道那些可怕的事情，就和他说：“小鹃去治病了。”
她本来就很瘦了，在我离开之前，脸上的婴儿肥已经完全看不见，瘦的可怜。我有的时候看着她总觉得很无奈，给她喂补身体的方子，她吵着闹着说腥，不好吃。
虽然在听到是我做的后，还是全都咽下去了。
不过说实话，我不太明白只是有些肝脏味道的粥食有什么咽不下去的。
直到我看到了那个王耀。
据小鹃说他是从小带她长大的先生。
第一眼见面时，王耀虽然身上穿着布料粗糙的衣服，但眼底的高傲坚毅混杂着谦逊柔和，和我所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我相信了。
…也许在这之前，小鹃被他养的很好。
他也确实是个很好的先生。
虽然知道我的身份，但从来没有对我有迁怒的想法。
他会告诉我小鹃喜欢吃什么东西，会每天夜里听我讲小鹃在找到他之前的一些事情。
他会和我说：“谢谢。”
他和我说，总有一天，他会使这片土地不再有哭声，那时，小鹃就可以重新变回天真烂漫的样子。
他和我说，海上的大雪很漂亮。
他和我说，云梦村的夕阳是世界上最美的风景。
最后，他又问我，为什么陪着小鹃来找他。
我说：“我喜欢她。”
王耀不说话了，他半晌后问我：“你知道…霍去病吗？”
“哥哥说，他是小鹃幼年的朋友。”
王耀笑了几声，略微有些勉强地移开目光。
我在想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很想和他说对不起。
但又怕冒犯到他，所以只能也沉默下来。
后来小鹃的病更严重了。
我听王耀的话，去找白泽。
白泽听完我的讲述，背身双手撑着桌子并不说话。
我有些着急，我知道小鹃的病不能拖下去。
白泽什么都没拿，他让我回云阁等他的消息，说自己先去看看她。
我照做了。
我想，或许很快，我就能看到小鹃了。
她就像那天晚上一样，穿着浅紫短褂和杏色衣裙，梳着两个团子头，叮铃叮铃地从门口跑进来。
我想的很好。
在养病期间，有很多她之前认识的妖怪还有神明过来找她。
我告诉他们，小鹃养病去了。
他们先是一愣，然后把手里提着的东西放在一边，神色颓然地离去不发一语。
有几个年级看着尚小些的还哭着离开了。
我觉得他们过于杞人忧天了。
小鹃有王耀和白泽的照顾，她会好起来。
直到那天下午，白泽突然拿着两条发带站在我跟前，告诉我小鹃死了。
我不相信他。
上次我承认哥哥死去，小鹃就出现了。
现在要我承认小鹃死了...
我死死盯着他的脸，我猜他是不是知道了我的心思。
可是，我却在那张疲惫的脸上察觉不出半点破绽。
我又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问他：“小鹃，死了吗？”
他告诉我是的。
我质问他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他告诉我无药可治，说也无用，而且她也不让和我说。
我不明白。
她为什么连最后让我陪在她身边的权利都不给我。
手心的发带皱皱巴巴，连一根头发都没有。
我想了很久，我想...或许，她还在怪我。
她怪我的国家。
她怪我的出身。
她怪因为和我的纠缠导致她没有早些意识到周围的变化。
她讨厌我。
她恨我。
她觉得我是鬼舞辻无惨那样的恶鬼。
她不想再见到我。
我握着那两条发带崩溃至极。
我想不通，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提着刀，不顾哥哥的阻拦，找到了那个本田菊。
他穿着军装坐在椅子上正仰着脑袋看着天边的月亮。
我问他为什么要做那些事情。
他沉默了很久，抬头告诉我：“这是命运，改变不了。就算在下不做，别的国家也会做。”
不对。
这和主公告诉我的完全不一样。
他在为自己开脱。
那些人类的死，那些神灵守卫的死，还有小鹃的死，他现在不会承认，将来就也不会承认。
我袭击了他。
当然没有成功。
人类的武器已经变了，这是我早就知道的事情。
我回到了云阁，哥哥却后一步从外面走回来。
他应该是已经知道了。
哥哥那晚没有睡觉，坐在廊下吹了一夜的风，在黎明时问我：“…她好吗？”
我没办法骗他，只能保持沉默。
我又生了恙。
比上次严重的多，却比不上小鹃背上的一半。
我问过她：“你疼吗？”
她趴在床上歪着头只说药苦，让我不要再给她熬。
我说不行，她不吃药，就好不了。
小鹃不答话，自己蜷缩起来轻轻地吸气。
她有时候疼晕了，会喊几声名字。
有王耀。
有爹。
有娘。
有舅舅…
甚至有虎子。
但是没有我。
我想她应该是很疼的，疼到都以为我是别人了。
小鹃太笨了，我得陪着她。
她有几个晚上发烧到昏厥，我给她熬的药一口都喝不下去。迷迷糊糊地趴在床边吐了口酸水，小鹃才抬头看着虚空说：“我讨厌你。”
我不知道她在和谁说话。
她哭得伤心极了，上气不接下气：“我不想看见你。”说完就转身蜷缩成一团。
也许是我也得幻觉了吧。
我看见月光照下来，清凌凌的。
床边蹲着一个身穿黑色长衫，头上戴着一个镶有玉石抹额的青年。他满是为难地悄悄伸出手指头去勾小鹃的胳膊：“你别生气啦，快去喝药。”
小鹃抽开手不理他，捂着耳朵疼的直颤。
青年抬起手似乎想拿我手里的药碗，但他扑了空，神情落寞一瞬，突然对上我的目光，双眸一凌。
我似乎知道…知道他是谁了。
那天下午，小鹃和甘露寺说的人，就是他。
他站了起来，比我要高很多。
那人垂手看了眼小鹃后望着我，拱手道：“多谢。”
随后我就看不见他了。
那天晚上，是小鹃睡的最好的一次。
她没有半夜因为疼痛而止不住地翻身，睡的很安详。
安详到我以为她已经离开了。
小鹃很笨。
我也很笨。
我被她骗了，被拙劣的借口骗走，现在连坟茔都见不到。
神明不会插手人间的事情。
我被白泽摁着头治好了恙，每天躺在云上听着下面祈求自己丈夫平安归来的妇女，心里很是悲凉，又觉得好笑。
她们知道自己的丈夫在做什么吗？
她们知道，那些和他们女儿同样年纪大小的孩子被自己的父兄亲友怎样对待吗？
我想，她们应该是知道的。
当那铺天盖地的报纸席卷全国，我看着上面的文字，只觉得字字泣血。
那时我有些庆幸，幸亏小鹃死了。
不然她会哭吧。
这里对我不是很好，对小鹃也不好。
于是我把自己锁在了云阁，再也没有看过一次人间。
过了几年，我披着外袍起身给院子里的云花浇水，看到了本田菊。
我问他是谁带他进来的。
他告诉我是鬼灯。
我不欢迎他，让他滚出去，不要脏了我院子里的云花
他愣愣地扫视一周，有些急切：“小鹃，小鹃去哪了？”
我没有理会他，转身回屋准备关门。
本田菊却上前不管不顾地被夹了手：“…小鹃…小鹃是不是回到王耀身边了？”
“不。”我给了他明确的答案：“她死了。”
本田菊看上去难以接受，他和我笃定，小鹃不可能会死。
我告诉他，如果不是因为他，小鹃会好好地在云阁待着。
他跌跪下去。
我拉上门没有理会他。
过了一段时间，我才听见他在屋外说，王耀让我找他。
我去了。
哥哥没去。
自从小鹃死后，哥哥已经很久没有出过房间。
他在书房里画画。
小鹃从妖市买的卷轴和墨水很多，留存时间也很长，可惜没有用完，她却再也回不来了。
有时悬挂着画布下的哥哥坐在桌前，指着画面上半边身体被恙布满的身影：“她走之前是这样子吗？”
我犹豫许久，摇摇头：“不是。”
哥哥的手颤抖起来，不小心推开了墨水，画布都被阴湿了。
现在很像了。
但我不敢告诉他，我怕他承受不住。
我问他：“你想去见王耀吗？”
哥哥没有搭话。
我就自己带着一罐小鹃种起来的云花，在崭新建立起来的，四周都是新气息的城楼上看到了王耀。
他很精神，看到我一把勾住我的脖子，说着想念我的话，还问我最近有没有好好吃饭。
我告诉他，我有好好吃饭，一日三餐，每天都吃够了饭量。
他看上去满意极了，像炼狱先生那样稳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下一秒却又像小鹃摸到草蚂蚱似的，捧着我那罐云花大呼小叫，像个小孩儿。
再三确认那是小鹃种的后，他炫耀地和旁边的人夸赞起来：“你看，这是我家小鹃种的，是不是很漂亮？”
是很漂亮。
小鹃种出来的云花圆滚滚的。
不像我，种出来的云花稀薄的像是霞雾。
王耀说我太瘦了，带我去饭店点了一桌子菜。
我嫌太多，他却告诉我这些都是小鹃小时候最喜欢吃的菜，让我尝尝。
确实很好吃。
无论是味道还是口感…都是我从未吃过的美味。
我边吃边想，当初我做的那些饭食，小鹃是怎么吃得下去还津津有味地夸好吃。
王耀喝酒喝多了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地和我说小鹃小时候的事情。
小鹃和人类相处的很好，所有人都很喜欢她。
他说有个很有名的将军在他短暂的生命里，时常带着小鹃去上林苑给她打兔子。
他说那个著名的杨妃在刚入宫时经常暗自垂泪，小鹃就偷偷用绢布给她兜萤火虫。
他说有个小乞丐用脏兮兮的泥巴人换了小鹃一块玉牌，回来后给他骂得要死。
小鹃还嘴硬，说她就是故意的，说是那个小乞丐的妈妈生了病，需要钱。
她不蠢，她那是聪明。
王耀说着说着抱着那罐云花，眼睛贴在上面往里看着喊小鹃，让她出来吃饭。
小鹃出不来。
他气急败坏地用手指头捣着玻璃瓶和它讲道理。
我被喂了几口酒，感觉有点醉熏熏的，拽了拽他问小鹃死前有没有提到我。
王耀沉默很久，最后抱着那罐云花和我神色有些颓唐。
他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是白泽。
当他过去的时候，小鹃已经死了，人形都没有，身上都是恙，没有一块好肉，脖子也断了，血流了一地，泥土还没吸干，就化作光点飘走了。
我突然想到她学着邻家阿姨补衣服的动作给我缝补丁，不小心被针扎了一下就要哭上好久，可边哭边继续缝。
我让她不要缝了，我可以将就着穿的。
她就看着我骂骂咧咧，指责我嫌弃她的女工。
王耀边哭边给自己灌酒，他骂白泽不是东西，骂本田菊是个白眼狼，骂小鹃是个笨蛋。
他最后骂自己，说自己高高自大、任意妄为。
我听着他说完了所有的话。
王耀最后说累了，他伸出手抱住我：“好好活着，无一郎。”
可是我感觉，我已经没有活下去的欲望了。
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我帮助鬼杀队杀了鬼王，哥哥也还活着，我最后只想要…
只想要小鹃。
我给自己灌了酒，鼓起勇气跑到云梦村去找白泽算账。
但是在那里，我看到了一个新的坟茔。
很小一个。
比后面的两个要小很多。
我蹲下来歪着头问她是不是小鹃。
坟茔不回我话。
我便坐下来，学着王耀的模样和她讲道理。
她最喜欢王耀了，我不信她不会不出来回应我的话。
周围的风很凉，我掏出怀里的发带窝在手心，忽然想起自己现在也算是神灵，如果死掉的话，说不准就能见到小鹃了。
我拔出刀割开喉咙，躺在那个坟茔上抱住木牌闭上了眼睛。
我等着…等着小鹃气呼呼地打我。
当我再次睁开眼看着那个面目严肃但眼底浮现出哀伤的鬼差时，我心下恍然一空。
“…走吧。”
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小鹃了。
没有她的从前，我也不会有未来。
什么都没有了。
那个鬼差估计是看我太伤心了，他和我说：“你还有你哥哥。”
他说：“下辈子，你哥哥会陪着你的。”
我问他小鹃会有下辈子吗。
他递给我一碗孟婆汤：“她会在…雨天出现，这次你带着伞早点遇到她吧。”
我记下了，喝了汤跳进轮回井里。在记忆被洗涤干净的瞬间，我看到了这一世的未来。
“…你看这是什么？”
雨下得很大，我拉着妈妈的手走在小道里，瞧见路边蹲着一个身影。
她对旁边撑着伞的男人指着那个小水潭里转悠的小菊花：“是在转圈的花。”
我走不动路，就停了下来。
妈妈问我怎么了。
我看着穿着雨衣的身影慢慢站起身，抬脚啪唧要蹦跶进去，却被男人连忙抱在怀里。
“死小孩儿，我让你看花，你跳水。”男人骂骂咧咧地抱着她转过头：“不看了，回去。”
伞边被风吹翻了一点，我看着男人怀里的小孩垂眸露出澄金色的眸子，脸上都是雨水，很是无辜。
“小鹃。”
男人停住步子转过身有些惊讶，不过很快就看着我笑了起来，伞边被他抬起，露出那张熟悉的面孔。
那个鬼差是不会骗我的。
我心里很平静，等着先生如我所想那般开口。
他蹲了下来，抱着我的小鹃，在雨幕里握着小鹃的手挥了挥，声音温和道：
“好久不见啊，无一郎。”
她让我好好听白泽的话，等到我的恙彻底消失，就让我过去找她。
她说小池塘里天天有着一个细小的漩涡，把雏菊拽下来放到上面，就能看着它一直在那里转圈圈。
她说自己学会编花环了，是部队里一个小姐姐教她的。
她说给我留着，等到我过去，她就给我编一个很大很大的。
我很开心。
我开始在云阁接受白泽的治疗，每天查阅着补身体的方子。
哥哥问我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想让他知道那些可怕的事情，就和他说：“小鹃去治病了。”
她本来就很瘦了，在我离开之前，脸上的婴儿肥已经完全看不见，瘦的可怜。我有的时候看着她总觉得很无奈，给她喂补身体的方子，她吵着闹着说腥，不好吃。
虽然在听到是我做的后，还是全都咽下去了。
不过说实话，我不太明白只是有些肝脏味道的粥食有什么咽不下去的。
直到我看到了那个王耀。
据小鹃说他是从小带她长大的先生。
第一眼见面时，王耀虽然身上穿着布料粗糙的衣服，但眼底的高傲坚毅混杂着谦逊柔和，和我所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我相信了。
…也许在这之前，小鹃被他养的很好。
他也确实是个很好的先生。
虽然知道我的身份，但从来没有对我有迁怒的想法。
他会告诉我小鹃喜欢吃什么东西，会每天夜里听我讲小鹃在找到他之前的一些事情。
他会和我说：“谢谢。”
他和我说，总有一天，他会使这片土地不再有哭声，那时，小鹃就可以重新变回天真烂漫的样子。
他和我说，海上的大雪很漂亮。
他和我说，云梦村的夕阳是世界上最美的风景。
最后，他又问我，为什么陪着小鹃来找他。
我说：“我喜欢她。”
王耀不说话了，他半晌后问我：“你知道…霍去病吗？”
“哥哥说，他是小鹃幼年的朋友。”
王耀笑了几声，略微有些勉强地移开目光。
我在想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很想和他说对不起。
但又怕冒犯到他，所以只能也沉默下来。
后来小鹃的病更严重了。
我听王耀的话，去找白泽。
白泽听完我的讲述，背身双手撑着桌子并不说话。
我有些着急，我知道小鹃的病不能拖下去。
白泽什么都没拿，他让我回云阁等他的消息，说自己先去看看她。
我照做了。
我想，或许很快，我就能看到小鹃了。
她就像那天晚上一样，穿着浅紫短褂和杏色衣裙，梳着两个团子头，叮铃叮铃地从门口跑进来。
我想的很好。
在养病期间，有很多她之前认识的妖怪还有神明过来找她。
我告诉他们，小鹃养病去了。
他们先是一愣，然后把手里提着的东西放在一边，神色颓然地离去不发一语。
有几个年级看着尚小些的还哭着离开了。
我觉得他们过于杞人忧天了。
小鹃有王耀和白泽的照顾，她会好起来。
直到那天下午，白泽突然拿着两条发带站在我跟前，告诉我小鹃死了。
我不相信他。
上次我承认哥哥死去，小鹃就出现了。
现在要我承认小鹃死了...
我死死盯着他的脸，我猜他是不是知道了我的心思。
可是，我却在那张疲惫的脸上察觉不出半点破绽。
我又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问他：“小鹃，死了吗？”
他告诉我是的。
我质问他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他告诉我无药可治，说也无用，而且她也不让和我说。
我不明白。
她为什么连最后让我陪在她身边的权利都不给我。
手心的发带皱皱巴巴，连一根头发都没有。
我想了很久，我想...或许，她还在怪我。
她怪我的国家。
她怪我的出身。
她怪因为和我的纠缠导致她没有早些意识到周围的变化。
她讨厌我。
她恨我。
她觉得我是鬼舞辻无惨那样的恶鬼。
她不想再见到我。
我握着那两条发带崩溃至极。
我想不通，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提着刀，不顾哥哥的阻拦，找到了那个本田菊。
他穿着军装坐在椅子上正仰着脑袋看着天边的月亮。
我问他为什么要做那些事情。
他沉默了很久，抬头告诉我：“这是命运，改变不了。就算在下不做，别的国家也会做。”
不对。
这和主公告诉我的完全不一样。
他在为自己开脱。
那些人类的死，那些神灵守卫的死，还有小鹃的死，他现在不会承认，将来就也不会承认。
我袭击了他。
当然没有成功。
人类的武器已经变了，这是我早就知道的事情。
我回到了云阁，哥哥却后一步从外面走回来。
他应该是已经知道了。
哥哥那晚没有睡觉，坐在廊下吹了一夜的风，在黎明时问我：“…她好吗？”
我没办法骗他，只能保持沉默。
我又生了恙。
比上次严重的多，却比不上小鹃背上的一半。
我问过她：“你疼吗？”
她趴在床上歪着头只说药苦，让我不要再给她熬。
我说不行，她不吃药，就好不了。
小鹃不答话，自己蜷缩起来轻轻地吸气。
她有时候疼晕了，会喊几声名字。
有王耀。
有爹。
有娘。
有舅舅…
甚至有虎子。
但是没有我。
我想她应该是很疼的，疼到都以为我是别人了。
小鹃太笨了，我得陪着她。
她有几个晚上发烧到昏厥，我给她熬的药一口都喝不下去。迷迷糊糊地趴在床边吐了口酸水，小鹃才抬头看着虚空说：“我讨厌你。”
我不知道她在和谁说话。
她哭得伤心极了，上气不接下气：“我不想看见你。”说完就转身蜷缩成一团。
也许是我也得幻觉了吧。
我看见月光照下来，清凌凌的。
床边蹲着一个身穿黑色长衫，头上戴着一个镶有玉石抹额的青年。他满是为难地悄悄伸出手指头去勾小鹃的胳膊：“你别生气啦，快去喝药。”
小鹃抽开手不理他，捂着耳朵疼的直颤。
青年抬起手似乎想拿我手里的药碗，但他扑了空，神情落寞一瞬，突然对上我的目光，双眸一凌。
我似乎知道…知道他是谁了。
那天下午，小鹃和甘露寺说的人，就是他。
他站了起来，比我要高很多。
那人垂手看了眼小鹃后望着我，拱手道：“多谢。”
随后我就看不见他了。
那天晚上，是小鹃睡的最好的一次。
她没有半夜因为疼痛而止不住地翻身，睡的很安详。
安详到我以为她已经离开了。
小鹃很笨。
我也很笨。
我被她骗了，被拙劣的借口骗走，现在连坟茔都见不到。
神明不会插手人间的事情。
我被白泽摁着头治好了恙，每天躺在云上听着下面祈求自己丈夫平安归来的妇女，心里很是悲凉，又觉得好笑。
她们知道自己的丈夫在做什么吗？
她们知道，那些和他们女儿同样年纪大小的孩子被自己的父兄亲友怎样对待吗？
我想，她们应该是知道的。
当那铺天盖地的报纸席卷全国，我看着上面的文字，只觉得字字泣血。
那时我有些庆幸，幸亏小鹃死了。
不然她会哭吧。
这里对我不是很好，对小鹃也不好。
于是我把自己锁在了云阁，再也没有看过一次人间。
过了几年，我披着外袍起身给院子里的云花浇水，看到了本田菊。
我问他是谁带他进来的。
他告诉我是鬼灯。
我不欢迎他，让他滚出去，不要脏了我院子里的云花
他愣愣地扫视一周，有些急切：“小鹃，小鹃去哪了？”
我没有理会他，转身回屋准备关门。
本田菊却上前不管不顾地被夹了手：“…小鹃…小鹃是不是回到王耀身边了？”
“不。”我给了他明确的答案：“她死了。”
本田菊看上去难以接受，他和我笃定，小鹃不可能会死。
我告诉他，如果不是因为他，小鹃会好好地在云阁待着。
他跌跪下去。
我拉上门没有理会他。
过了一段时间，我才听见他在屋外说，王耀让我找他。
我去了。
哥哥没去。
自从小鹃死后，哥哥已经很久没有出过房间。
他在书房里画画。
小鹃从妖市买的卷轴和墨水很多，留存时间也很长，可惜没有用完，她却再也回不来了。
有时悬挂着画布下的哥哥坐在桌前，指着画面上半边身体被恙布满的身影：“她走之前是这样子吗？”
我犹豫许久，摇摇头：“不是。”
哥哥的手颤抖起来，不小心推开了墨水，画布都被阴湿了。
现在很像了。
但我不敢告诉他，我怕他承受不住。
我问他：“你想去见王耀吗？”
哥哥没有搭话。
我就自己带着一罐小鹃种起来的云花，在崭新建立起来的，四周都是新气息的城楼上看到了王耀。
他很精神，看到我一把勾住我的脖子，说着想念我的话，还问我最近有没有好好吃饭。
我告诉他，我有好好吃饭，一日三餐，每天都吃够了饭量。
他看上去满意极了，像炼狱先生那样稳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下一秒却又像小鹃摸到草蚂蚱似的，捧着我那罐云花大呼小叫，像个小孩儿。
再三确认那是小鹃种的后，他炫耀地和旁边的人夸赞起来：“你看，这是我家小鹃种的，是不是很漂亮？”
是很漂亮。
小鹃种出来的云花圆滚滚的。
不像我，种出来的云花稀薄的像是霞雾。
王耀说我太瘦了，带我去饭店点了一桌子菜。
我嫌太多，他却告诉我这些都是小鹃小时候最喜欢吃的菜，让我尝尝。
确实很好吃。
无论是味道还是口感…都是我从未吃过的美味。
我边吃边想，当初我做的那些饭食，小鹃是怎么吃得下去还津津有味地夸好吃。
王耀喝酒喝多了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地和我说小鹃小时候的事情。
小鹃和人类相处的很好，所有人都很喜欢她。
他说有个很有名的将军在他短暂的生命里，时常带着小鹃去上林苑给她打兔子。
他说那个著名的杨妃在刚入宫时经常暗自垂泪，小鹃就偷偷用绢布给她兜萤火虫。
他说有个小乞丐用脏兮兮的泥巴人换了小鹃一块玉牌，回来后给他骂得要死。
小鹃还嘴硬，说她就是故意的，说是那个小乞丐的妈妈生了病，需要钱。
她不蠢，她那是聪明。
王耀说着说着抱着那罐云花，眼睛贴在上面往里看着喊小鹃，让她出来吃饭。
小鹃出不来。
他气急败坏地用手指头捣着玻璃瓶和它讲道理。
我被喂了几口酒，感觉有点醉熏熏的，拽了拽他问小鹃死前有没有提到我。
王耀沉默很久，最后抱着那罐云花和我神色有些颓唐。
他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是白泽。
当他过去的时候，小鹃已经死了，人形都没有，身上都是恙，没有一块好肉，脖子也断了，血流了一地，泥土还没吸干，就化作光点飘走了。
我突然想到她学着邻家阿姨补衣服的动作给我缝补丁，不小心被针扎了一下就要哭上好久，可边哭边继续缝。
我让她不要缝了，我可以将就着穿的。
她就看着我骂骂咧咧，指责我嫌弃她的女工。
王耀边哭边给自己灌酒，他骂白泽不是东西，骂本田菊是个白眼狼，骂小鹃是个笨蛋。
他最后骂自己，说自己高高自大、任意妄为。
我听着他说完了所有的话。
王耀最后说累了，他伸出手抱住我：“好好活着，无一郎。”
可是我感觉，我已经没有活下去的欲望了。
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我帮助鬼杀队杀了鬼王，哥哥也还活着，我最后只想要…
只想要小鹃。
我给自己灌了酒，鼓起勇气跑到云梦村去找白泽算账。
但是在那里，我看到了一个新的坟茔。
很小一个。
比后面的两个要小很多。
我蹲下来歪着头问她是不是小鹃。
坟茔不回我话。
我便坐下来，学着王耀的模样和她讲道理。
她最喜欢王耀了，我不信她不会不出来回应我的话。
周围的风很凉，我掏出怀里的发带窝在手心，忽然想起自己现在也算是神灵，如果死掉的话，说不准就能见到小鹃了。
我拔出刀割开喉咙，躺在那个坟茔上抱住木牌闭上了眼睛。
我等着…等着小鹃气呼呼地打我。
当我再次睁开眼看着那个面目严肃但眼底浮现出哀伤的鬼差时，我心下恍然一空。
“…走吧。”
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小鹃了。
没有她的从前，我也不会有未来。
什么都没有了。
那个鬼差估计是看我太伤心了，他和我说：“你还有你哥哥。”
他说：“下辈子，你哥哥会陪着你的。”
我问他小鹃会有下辈子吗。
他递给我一碗孟婆汤：“她会在…雨天出现，这次你带着伞早点遇到她吧。”
我记下了，喝了汤跳进轮回井里。在记忆被洗涤干净的瞬间，我看到了这一世的未来。
“…你看这是什么？”
雨下得很大，我拉着妈妈的手走在小道里，瞧见路边蹲着一个身影。
她对旁边撑着伞的男人指着那个小水潭里转悠的小菊花：“是在转圈的花。”
我走不动路，就停了下来。
妈妈问我怎么了。
我看着穿着雨衣的身影慢慢站起身，抬脚啪唧要蹦跶进去，却被男人连忙抱在怀里。
“死小孩儿，我让你看花，你跳水。”男人骂骂咧咧地抱着她转过头：“不看了，回去。”
伞边被风吹翻了一点，我看着男人怀里的小孩垂眸露出澄金色的眸子，脸上都是雨水，很是无辜。
“小鹃。”
男人停住步子转过身有些惊讶，不过很快就看着我笑了起来，伞边被他抬起，露出那张熟悉的面孔。
那个鬼差是不会骗我的。
我心里很平静，等着先生如我所想那般开口。
他蹲了下来，抱着我的小鹃，在雨幕里握着小鹃的手挥了挥，声音温和道：
“好久不见啊，无一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