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渐过,金风送爽。今日一大早,巫婴就命人将屋内的一座六扇素纹屏风搬到了院子里,随着月照长空,屏风上月光渐满,原本没有任何图案的屏风也有了参差树影。

    不远处的草地上铺了一块翡翠镶边的象牙凉席,凉席中央放着一张古朴精致的案几,案几上则摆放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白玉杯。

    月色溶溶,青铜炉内烟气袅袅直上,在一片氤氲中,巫婴身穿一件绛紫色的长袍端坐在琴案边。星光之下,她眉如翠羽,肌肤似雪,长发披肩,倾泻如墨,凉风吹起了她的衣袂,整个人宛若在云间御风的仙子。

    只见巫婴纤手轻拨慢挑,琴声响起,韶音婉转销魂,响彻天地,顿时让今夜的皓月繁星都失了颜色。

    她和它们都在等待着今夜的客人。

    一曲未完,巫拾信步从阴影处走出,径直走向了一早就为他准备好的座位,只见他跪坐在凉席上,将白玉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大声赞道:“好酒!”

    不一会儿,原本底朝空的白玉杯又自动盛满了美酒。

    巫拾目光一亮,举起白玉杯仔细打量起来,发现此杯白璧无瑕,在月光下熠熠生辉,心中已经大概猜到是什么宝物了。

    他一杯接着一杯痛饮着,直至琴声渐歇。

    巫婴朝他轻笑道:“我拿出夜光常满杯,不是让你过来做酒鬼的。”

    传说夜光常满杯由白玉之精制成,夜能照明,天黑之后,举杯对月,就会自动溢出美酒。西周时,西胡曾献此物给周穆王。

    “花看半开,酒饮微醺,这点道理我还是懂的。”说着,便饮下了杯中最后一口酒,他话锋突然一转,“只不过古人说月夜焚香,饮酒抚琴,千丝万虑皆可都忘,为何你的琴声听上去却有很多心事一般?”

    “据我所知,失踪案解决后,不仅蛩蛩和距虚都自愿住进了遗玉阁,而且外面的其他妖怪听到他们的遭遇之后,都纷纷主动上门寻求避祸。你不是应该感到十分欣慰才是吗?”

    巫婴抬起头,双目望向天上那一轮明月,默然半晌,才缓缓道:“只可惜距虚和当年的窫窳一样,服用了不死草……”

    “铛”地一声,巫拾手中的夜光常满杯掉落在地上,他瞪着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巫婴,悚然道:“不死草?!”

    身为巫族人,没有人比他们更知道不死草的可怕之处,当年天帝命令十巫用不死草复活窫窳,导致他变成杀人不眨眼的恶魔,闯下了滔天大祸,最后是后羿手持落日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杀死。

    从此不死草被列为神界禁物。

    “你应该把她杀了的。”

    利用不死草复活的生物,若出现在人间,人间便会成为一片炼狱。

    巫婴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摇头道:“在庚辰提出那个办法之前,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办法?!若是真的有办法,当年天帝绝不可能派后羿对窫窳下杀手。”

    “距虚和当年的窫窳不一样,她复活后仍保留一丝神志。这也许是蛩蛩用不死草复活她前,将她的一缕妖灵注入她肉身的缘故。”

    “那又如何?你我心里都清楚,她迟早会变成跟窫窳一样的怪物。”

    巫婴眼珠一转,脸上似笑非笑地回道:“我有一个朋友,尤其擅长将妖怪的妖灵剥离出他们的肉身,你说若是在她彻底失志前,将她那一缕妖灵重新剥离出她的肉身,她是否还有机会恢复正常呢?”

    巫拾听后皱着眉头,怔了半饷,才道:“我不知道。”

    他知道遗玉阁里面住着的都是一些自愿封印五识,毁去肉身,将自身的妖灵保存在遗玉阁中借以躲避天劫的妖怪,他们都相信巫婴所说的,等到神界混沌之气消失的那一天,他们重回神界就能恢复如初。

    意思就是只要妖灵在,他们就能复生。

    可是距虚不同,她复生后,仍有可能因为受到不死草的影响,而变成一头没有神志的嗜血怪物。

    想到这里,他黯然道:“但是我还是认为无论是对于人界还是神界,你都不该冒这个险。”

    巫婴苦笑道:“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我只知道若现在不这么做,蛩蛩估计也活不成了。”

    “更何况目前来看,遗玉阁最近也因此来了不少愿意入住的妖怪,这样的结果也不错,不是么?”

    巫拾无奈地耸耸肩,“罢了,这世间也没有其他地方比遗玉阁更适合距虚了。”

    遗玉阁是妖怪最好的容身之处,同时也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妖怪监狱。

    “不过……”他的神色突然变得严肃起来,目不转晴地看着巫婴,冷冷道:“不死草怎么会出现在人间?”

    人间不似神界灵气充沛,仙草无法在人间存活,只有身处在‘墟’中的遗玉阁才能保存着神界的仙草。他不由地怀疑不死草的现世定是与巫婴的遗玉阁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巫婴叹道:“你猜的没错,不死草确实与我有关。”

    “我以前一直以为遗玉阁中的那株不死草被我用掉之后,在这世间再无不死草,直到遗玉阁失窃,我才知道还有一个神秘人也拥有它。”

    “遗玉阁失窃?!”巫拾不由地大吃一惊,按道理来说,一般妖怪们听到遗玉阁的名字就闻风丧胆,躲都躲不及,怎么会还有不怕死的妖怪跑到遗玉阁偷东西的。

    巫婴点头道:“那个神秘人利用不死草,骗离朱上门偷走了赭鞭,还拿走了他的两颗眼珠。”

    说到这里,原本极少流露出自身情绪的巫婴,全身散发出一股浓厚的杀气,接着道:“现在赭鞭在他手上,他可以用赭鞭不停地复制出新的不死草,然后用这些不死草,引诱那些畏惧天劫的妖怪们和他继续做交易。”

    “而那些和他达成交易的妖怪们,没有一个有好下场。”说到这里,她的一双眸子愈发黑得渗人,而她的声音也越说越低。

    巫拾听得怔了半响,声音微微发颤地问道:“那这个人究竟是谁?”

    巫婴垂眸,低声道:“我不知道,原本我不想让你参与进来,但是这次在我追左青慈和救走她的人时,却碰见了梼杌……”

    “你是说梼杌也是他们的人?!”听到这两个字,他的目光似乎有火焰在燃烧,他咬着牙,道:“那我父母的死也与他们有关?!”

    巫婴沉重地点了点头,正色道:“我总感觉这一次人神通道的开启与往日不同。所以这一次叫你来除了告诉你有关梼杌这件事以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帮忙。”

    “什么事?”

    “前几日,振之收到了他母亲的信,新上面提到他的表妹突发恶疾,要他立马赶回家一趟,而我这段日子有要事不能离开遗玉阁,虽然我已经叫庚辰陪他一起回去,但是还是希望你也可以同行,在暗中保护他。”

    “你和庚辰一明一暗,也叫我更加安心。”

    巫拾明白要找到梼杌,最好的办法就是跟着徐振之。他迟疑了一会儿,回道:“我答应你,但是有一件事我要与你说清楚。”

    “你说。”

    “如果他真的危害到了人间,我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

    此时桂影已经爬上了树梢头,月光似水照得庭院一片通明。

    巫拾走后,巫婴仍在院子里负手而立,她的背影看起来就像黑夜里的昙花,孤独而又高傲。

    没多久就从屋顶上跃下一个白色的身影。

    来人蒙在眼睛上的那片白纱显得尤为瞩目,他开口道:“看样子你早就知道我来了。”

    巫婴斜睨了他一眼,道:“那是当然。说吧,你找我有什么事?”

    归终温柔一笑,道:“伯牙绝弦,他走后你很多年没抚琴了,今日在楼上听到你的琴声,一时忍不住就来找你了。”

    “是么?”巫婴低着头,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他忽然抬头向天,接道:“顺便提醒你,中秋快到了,不要随意出门。”

    巫婴听后脸上微红,僵了半晌,轻声道:“你放心,上次那种意外不会再出现了。”

    “你明白就好……”他忽又道:“对了,我听你对巫家那小子说,徐振之最近是要回一趟老家是么?”

    “没错,他家中出了一些事,我已经安排了庚辰和巫拾保护他。”

    “这段时间你不能出门,确实要考虑得更加周全一些。对了,世安那小姑娘你打算怎么安排?”

    “世安这次也会跟振之一起回去,我想她身子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应该可以控制住自己……等一等”,巫婴语声忽停,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诘问道:“你为什么突然提到世安?不会你又预见到什么不好的事了吧?”

    归终双眸微眯,嘴角微微上扬,道:“你多虑了,我只是看这些日子世安总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想着他们兄妹这么多年没见了,应该抓紧时间好好在一起而已。”

    巫婴目光中仍是充满了怀疑。

    “今天的月色可真美,我们真的很久没一起赏月了。”

    巫婴缓缓抬头,凝视着天边的那一轮皎月,怔怔出神。

    过了好一会儿,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才回道:“是啊。”

    她的声音如月光般温柔,却带着化不开的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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