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乌云满天，大雨如瀑，整座扬州城的头顶上都是乌压压的一片黑，让人心生压抑。
按照往日的习惯，巫婴必是要躺在屋子里听着雨声，睡得个天昏地暗才能餍足。今天她却突然改了性，饶有情调地跑去遗玉阁找归终下棋。
巫婴的棋艺早些年臭不可闻，连村口的垂髫稚童都能随便赢她。后来她仗着自己岁数大，师从了好几位名师圣手，就这么经年累月下来，棋艺也越发长进。相比以前与归终对弈，总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到现在也能有个三，四分胜算。
归终见她难得主动上门，特意拿出了珍藏的帝台棋。说起这幅棋的来由，还颇具一番曲折。
归终是神界出了名的“棋痴”，不仅善棋，好棋，还爱收藏棋石。他一直在找一副能配的上自己的棋石。正所谓“工欲利器必先利其器”，制棋的关键就是找到完美的矿石。寻常棋石都是用一些玛瑙、玉石、琥珀等为原料，而后经过熔炼，滴子，退火，打磨，清洗制成。倘若一副黑白棋石能做到温润如玉，坚而不脆、?沉而不滑，触子心舒，便可称为一副上品棋石，可是在归终心中，这些远远不够。
最好的棋手自然是要配天底下最好的棋石。
后来他在神界一座名为休与山的神山上，终于发现了一种名为帝台石的矿石。
这种看上去大小如鹌鹑的五彩矿石，质坚形美，通体如玉，流光溢彩，触即生温。更因生而有灵，佩之不蛊，在神界专门用来祷祀天神。他只是区区一只神兽，自然是没有资格沾染的。可是对棋石的执念远胜于理智，他竟一个人跑休与山上去偷帝台石，结果好死不巧被逮了个正着。
当他被人五花大绑拖进了天神行宫听候发落，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死定了，只希望死前能少受点折磨。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兴亡祸福，皆有来因。
对弈给他原本枯燥无趣的人生带来了唯一的色彩，却也是因此被抓。
他死气沉沉地伏在地上引颈待戮，等待台上那位大人给他的最后判决。
可是他等了许久，也不见对方开口。
行宫的地板刺骨的冷，寒气顺着骨头慢慢爬上全身，他的心也一寸寸凉了下来。
突然他耳边却传来若有似无，没有节奏的泠泠之声，宛如玉石相碰。
这种声音他太熟悉不过了——是棋石和棋盘相触的声音！
他猛然抬头，却见一位身穿紫色金云纹长袍的人物端坐在台上，乌黑的长发披在身后，一身仙气不惹尘埃，眉心微蹙的盯着棋盘，浑然不觉外物，一手扶着桌沿，一手微抬拈着一枚黑子。
他一时恍惚，顾不上逾矩，怔怔看了良久，神情起伏莫测。
“听说你很会下棋？”听不出情绪的声线，令人琢磨不透，就如同他手上的棋子永远不知道将落在棋盘的哪一处。
归终楞了楞，嗯了一声。
紫衣人听到他的回答后，眼皮动也不动，始终未抬头看他一眼，只是原本靠在桌沿的左手，轻轻朝他勾了勾。
下一瞬间，原本绑在归终身上的绳索立刻消失的无影无踪。
不言而喻，这位高高在上的天神是在邀请他对弈。
他踟蹰了一会儿，便踏步上前，也许这是他死前最后一次碰棋了。
他心里想着，这样也好。
他刚落坐，一道清冽的声音便在耳边响起：“开始吧。”
他顺着目光投向棋盘，不觉眼皮一跳：黑子已经占据腹地，白子被逼在边缘，如再落错几步，必被黑子杀得个片甲不留。
他的开局这是地狱难度啊。
可是他偷瞧对面这人的神情，竟未有一丝欢喜的模样，反而眼帘搭下，眸底一片凝重。好像他才是执白子的人。
忽而想到这也许是他生前最后一盘棋了，他可不愿意给自己人生最后一盘棋以输结尾。哪怕临渊履冰，他也要在这盘棋上拼出一条生路。而且这本就是他擅长的事。
他强逼着自己收敛了心神，开始认真的在心里推算，一局棋三百六十一路，白子先手已失。
“彼众我寡，先谋其生”，心念于此，他干脆利落地提子而下。
紫衣人见到这步棋，却不由地“啧”了一声，眸中落下一丝诧异：“我以为你会执子落在中腹，这样几手争夺下来，你我可以有个四六开，你现在下在死棋的位子，岂不是让我优势更大吗？”
归终摇了摇头，道：“棋有侵而利者，亦有侵而害者，我若投子在中，表面上吃下你的一隅，使你我表面呈均势，实则使我前后中断，首尾不能顾。最终亦难免一败。”
紫衣人目光微微闪动，抬眸看了他一眼，无声勾了勾唇，便拈子而下，归终瞬间失去了三分之一的白子。
归终不慌不忙地依旧按照自己的节奏采取守势，虽持续失子，失子的数量却越发减少，而活棋则越来越多。
紫衣人的攻势也越发凌厉，可奇怪的事，明明占据大好的优势，偏偏不能一网打尽。总让归终找到机会盘活局面，自己这边越发左支右绌，落子的速度也渐渐慢了下来。
直至最后，他眼睁睁看着白子由偏隅一角发展成与黑子分庭抗礼，两虎相争的局面。
他轻轻摇了摇头，垂眸发出一声轻笑，继而仰天大笑起来，全然没有失败后的懊恼不忿，末了却有泛着若有似无的涩声：“我想不必比下去了，我输了。”
处于优势都赢不了的棋局，何况是均势。
归终见过许多输棋的人，没有一个人像他如此开心，大多都是闷闷不乐，少部分人牵唇而笑也是勉强至极。他内心不禁暗暗感叹道：“不愧是神君，输棋不输品。”
他一双眼睛突然亮了起来，抬眸近乎逼视归终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他明明先前占着如此大的优势，还会输？
归终抬起目光，下巴微昂，愣了愣，朝着棋盘比划道：“白子虽偏居一隅，但防守严实，所以我选择沿边而走，虽失势却得其生，后久积成势，才能最终与神君两相对峙。而神君看似占势，实则根基不稳，若一昧逞强，就会导致阵地被白子逐步分裂蚕食，若神君一开始愿意舍势让子，定不会让在下走到如今这一步。”
“在下做的只是以身为饵，引神君入局。”
“以身为饵，以身为饵……”紫衣人不断叨念着这四个字，倏地眼中厉芒一闪，“好一个以身为饵，今日本君受教了。”
他语声顿了顿，又摆了摆手道：“你走吧。只是往后不要再做这种偷偷摸摸的事了。”
“还有，如果不想早死，以后不要再用你的本事了。”
归终一族，虽多寿而但早夭，就是因为身怀预知能力。再加上许多不怀好意的人想利用他们这种本事窥探天机，所以导致如今存世的同类已经屈指可数。
他的声线平淡而缥缈，恍惚中，归终感觉这位神君说话的口吻，好像是一位长辈对犯了错的小辈的殷殷教导，他从始至终都未对自己动过杀心。
即使自己输了这盘棋，这位神君也会照样放过他。
而紫衣人仍然垂首凝视着那盘还未下完的棋局。只是眸底好似多了一些让人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此时的他，还不明白这是什么。
很久之后，这位神君托人将当日的那副由帝台石制成的棋盘送给他时，他才明白当日那种眼神，是人在死亡的最后一刻，那种坦然又怨恨，还夹着眷念不舍的矛盾之情。
而他也发现心心念念的帝台棋真正到手时，却失了以前心中想象得到它之后的喜悦。反而是那日对弈时，一心计算棋路，达到物我两忘时的专注，在绝境中杀出的一线生机，才是真正令他难以忘怀的事。
由此可见，当一个人全身心投入棋局之中时，不管是执石子，木子还是金子，玉子都无关紧要，以前他对外物的追求反而是多此一举，画蛇添足。
身旁烧开的水壶发出咕嘟嘟的声音，将归终的思绪拉回现实：眼前的巫婴峨嵋轻蹙，一手拈着白子，息气凝神地盯着棋路，专注的眼神似乎可以把棋盘看穿，却迟迟下不了手。
他忍不住打趣道：“你再这么拖下去，太阳都要给你拖下山了。”
“观棋不语真君子。”巫婴将食指轻轻放在嘴唇上，示意他闭嘴。
他也不恼，只是起身走向不远处茶台，在木架上跳了一瓶茶罐，撕开封纸，又取出已经温热好的紫砂茶盅，不紧不慢地开口道：“你听说了最近妖怪之间传的消息了吗？”
“什么消息？”巫婴搭着眼帘随口一问。
“好像是巫族那边最近在大肆追捕妖怪。”
“难怪最近主动上门的妖怪比往日多了许多。”
归终在一整排勺架上选了一根鎏金花纹长柄银勺，往茶罐里面拨了拨少许茶叶放入茶盅后，岔口道：“想放糖渍樱桃还是紫苏梅饼？”
“樱桃吧。”巫婴不喜欢喝清茶，茶里总是要泡上些蜜饯果脯之类的甜食。
“你不好奇巫族这么做的原因吗？。”
“嗯？”巫婴一门心思扑在棋路上，并未发现归终此时脸上起伏莫测的神情。再加上，这种事不止发生过一次，通常的情况是，某些胆大妄为的妖怪在人间惹了什么乱子，巫族的人跑出来收拾残局。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犯的错付出代价。
归终将茶盅内已经泡好的茶汤分别倒入三只白瓷杯，七分满的茶汤剔透如黄玉，还透着一股果香，他递了过去：“先喝茶。”见巫婴举杯，他才使促狭地开口道：“听说是因为石塔躺着那位天神的尸体被偷了。”
巫婴简直不敢相信听到的话，尚未入喉的温茶一口就喷了出来，呛得她眼泪都飞了出来，捂着嗓子缓了好一会儿，才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四个字：“女丑之尸？！”
她下意识的向上望了望，又将目光投向归终。
*
马车沿着大街哒哒哒地朝城外飞速驶去。
不同于往日的从容，此时世安发髻有些散乱，额前零落地搭着几缕被淋湿的散发，衣服也皱了，鞋子和裙摆都溅上了斑斑泥点。
“发生什么事了？”徐振之问道。
“今日巫拾收到了族内的紧急信号，他赶去城外郊时却发现庚辰也那里。现在他们在城外打了起来。我拦不住他们。”她原本白嫩的脸庞也因焦急而染上了一片潮红。
听到这个消息后，徐振之面色骤变，整个身体都僵住了。
巫拾区区一个人类怎么会是庚辰的对手。
他突然心念一闪，脑海中浮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阿狸姑娘呢？”
“她已经赶过去了，只是……”世安垂下眼帘，眸底尽是凝重。
她迟疑的这一瞬间，徐振之立刻就明白了：就算是阿狸和巫拾联手，恐怕也不是庚辰的对手。这世间能拦得住庚辰的人，恐怕只有在遗玉阁的那个女人了。
只是远水救不了近火，等她赶到的话，恐怕是巫拾的尸体都凉凉了。
等两人赶到约定地点时，满地狼藉，树倒了一大片，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周围一片死寂。
他们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眼中盛满了担忧。
往前走了两三百米，在一颗被拦腰斩断的大树下，靠这树干躺着一个一动不动的男人，他脸色惨淡，没有一点血气，他周围的地上尽是触目惊心的血滩。
从他戴着的手镯，两人认出了他的身份。
徐振之小心翼翼地伸出右手朝他鼻子下面探去，想确认他是否还活着。就在刚触碰的一瞬间，男人好像是感受到了其他人的存在，猛然睁开双眼，死死掐住徐振之的手腕：“快……面前……救救族长……”这几个字仿佛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说完后他两眼一白，又昏死了过去。
听闻此言，徐振之头也不回地向后跑去，心里不停地念叨着：“千万别出事，千万别出事。”他不希望庚辰做出后悔终身的事。
果然在不远处的前方，他见到已经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阿狸。她身后的巫拾，委顿在地，一脸死灰，鼻下唇边全是刺眼的血迹，显然伤得不轻。而庚辰正擎着一把沾满鲜血的宝剑，一步一步向他靠近。
血一滴一滴从剑尖落在地上，啪嗒，啪嗒，啪嗒，像黑白无常索命而来的脚步声。
“剑下留人！！！”徐振之来不及多想，用身体挡在了两人之间。
寒光一闪，剑在贴着他的头皮堪堪停住。他只感觉一股温热的液体从额头滑了下来。
“你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庚辰那双如寒潭一般冰冷的眼睛正死死盯着徐振之，其中射出的寒意好似要把他整个人一劈为二。
徐振之胸口起伏着，颤抖的嘴唇缓缓地发出嘶嘶的呼吸声，硬着头皮大声道：“他是你的救命恩人！！！”
一阵不知道从何处吹来的清风，卷起了地上落叶，沙沙作响。除此之外，静寂无人语。
按照往日的习惯，巫婴必是要躺在屋子里听着雨声，睡得个天昏地暗才能餍足。今天她却突然改了性，饶有情调地跑去遗玉阁找归终下棋。
巫婴的棋艺早些年臭不可闻，连村口的垂髫稚童都能随便赢她。后来她仗着自己岁数大，师从了好几位名师圣手，就这么经年累月下来，棋艺也越发长进。相比以前与归终对弈，总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到现在也能有个三，四分胜算。
归终见她难得主动上门，特意拿出了珍藏的帝台棋。说起这幅棋的来由，还颇具一番曲折。
归终是神界出了名的“棋痴”，不仅善棋，好棋，还爱收藏棋石。他一直在找一副能配的上自己的棋石。正所谓“工欲利器必先利其器”，制棋的关键就是找到完美的矿石。寻常棋石都是用一些玛瑙、玉石、琥珀等为原料，而后经过熔炼，滴子，退火，打磨，清洗制成。倘若一副黑白棋石能做到温润如玉，坚而不脆、?沉而不滑，触子心舒，便可称为一副上品棋石，可是在归终心中，这些远远不够。
最好的棋手自然是要配天底下最好的棋石。
后来他在神界一座名为休与山的神山上，终于发现了一种名为帝台石的矿石。
这种看上去大小如鹌鹑的五彩矿石，质坚形美，通体如玉，流光溢彩，触即生温。更因生而有灵，佩之不蛊，在神界专门用来祷祀天神。他只是区区一只神兽，自然是没有资格沾染的。可是对棋石的执念远胜于理智，他竟一个人跑休与山上去偷帝台石，结果好死不巧被逮了个正着。
当他被人五花大绑拖进了天神行宫听候发落，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死定了，只希望死前能少受点折磨。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兴亡祸福，皆有来因。
对弈给他原本枯燥无趣的人生带来了唯一的色彩，却也是因此被抓。
他死气沉沉地伏在地上引颈待戮，等待台上那位大人给他的最后判决。
可是他等了许久，也不见对方开口。
行宫的地板刺骨的冷，寒气顺着骨头慢慢爬上全身，他的心也一寸寸凉了下来。
突然他耳边却传来若有似无，没有节奏的泠泠之声，宛如玉石相碰。
这种声音他太熟悉不过了——是棋石和棋盘相触的声音！
他猛然抬头，却见一位身穿紫色金云纹长袍的人物端坐在台上，乌黑的长发披在身后，一身仙气不惹尘埃，眉心微蹙的盯着棋盘，浑然不觉外物，一手扶着桌沿，一手微抬拈着一枚黑子。
他一时恍惚，顾不上逾矩，怔怔看了良久，神情起伏莫测。
“听说你很会下棋？”听不出情绪的声线，令人琢磨不透，就如同他手上的棋子永远不知道将落在棋盘的哪一处。
归终楞了楞，嗯了一声。
紫衣人听到他的回答后，眼皮动也不动，始终未抬头看他一眼，只是原本靠在桌沿的左手，轻轻朝他勾了勾。
下一瞬间，原本绑在归终身上的绳索立刻消失的无影无踪。
不言而喻，这位高高在上的天神是在邀请他对弈。
他踟蹰了一会儿，便踏步上前，也许这是他死前最后一次碰棋了。
他心里想着，这样也好。
他刚落坐，一道清冽的声音便在耳边响起：“开始吧。”
他顺着目光投向棋盘，不觉眼皮一跳：黑子已经占据腹地，白子被逼在边缘，如再落错几步，必被黑子杀得个片甲不留。
他的开局这是地狱难度啊。
可是他偷瞧对面这人的神情，竟未有一丝欢喜的模样，反而眼帘搭下，眸底一片凝重。好像他才是执白子的人。
忽而想到这也许是他生前最后一盘棋了，他可不愿意给自己人生最后一盘棋以输结尾。哪怕临渊履冰，他也要在这盘棋上拼出一条生路。而且这本就是他擅长的事。
他强逼着自己收敛了心神，开始认真的在心里推算，一局棋三百六十一路，白子先手已失。
“彼众我寡，先谋其生”，心念于此，他干脆利落地提子而下。
紫衣人见到这步棋，却不由地“啧”了一声，眸中落下一丝诧异：“我以为你会执子落在中腹，这样几手争夺下来，你我可以有个四六开，你现在下在死棋的位子，岂不是让我优势更大吗？”
归终摇了摇头，道：“棋有侵而利者，亦有侵而害者，我若投子在中，表面上吃下你的一隅，使你我表面呈均势，实则使我前后中断，首尾不能顾。最终亦难免一败。”
紫衣人目光微微闪动，抬眸看了他一眼，无声勾了勾唇，便拈子而下，归终瞬间失去了三分之一的白子。
归终不慌不忙地依旧按照自己的节奏采取守势，虽持续失子，失子的数量却越发减少，而活棋则越来越多。
紫衣人的攻势也越发凌厉，可奇怪的事，明明占据大好的优势，偏偏不能一网打尽。总让归终找到机会盘活局面，自己这边越发左支右绌，落子的速度也渐渐慢了下来。
直至最后，他眼睁睁看着白子由偏隅一角发展成与黑子分庭抗礼，两虎相争的局面。
他轻轻摇了摇头，垂眸发出一声轻笑，继而仰天大笑起来，全然没有失败后的懊恼不忿，末了却有泛着若有似无的涩声：“我想不必比下去了，我输了。”
处于优势都赢不了的棋局，何况是均势。
归终见过许多输棋的人，没有一个人像他如此开心，大多都是闷闷不乐，少部分人牵唇而笑也是勉强至极。他内心不禁暗暗感叹道：“不愧是神君，输棋不输品。”
他一双眼睛突然亮了起来，抬眸近乎逼视归终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他明明先前占着如此大的优势，还会输？
归终抬起目光，下巴微昂，愣了愣，朝着棋盘比划道：“白子虽偏居一隅，但防守严实，所以我选择沿边而走，虽失势却得其生，后久积成势，才能最终与神君两相对峙。而神君看似占势，实则根基不稳，若一昧逞强，就会导致阵地被白子逐步分裂蚕食，若神君一开始愿意舍势让子，定不会让在下走到如今这一步。”
“在下做的只是以身为饵，引神君入局。”
“以身为饵，以身为饵……”紫衣人不断叨念着这四个字，倏地眼中厉芒一闪，“好一个以身为饵，今日本君受教了。”
他语声顿了顿，又摆了摆手道：“你走吧。只是往后不要再做这种偷偷摸摸的事了。”
“还有，如果不想早死，以后不要再用你的本事了。”
归终一族，虽多寿而但早夭，就是因为身怀预知能力。再加上许多不怀好意的人想利用他们这种本事窥探天机，所以导致如今存世的同类已经屈指可数。
他的声线平淡而缥缈，恍惚中，归终感觉这位神君说话的口吻，好像是一位长辈对犯了错的小辈的殷殷教导，他从始至终都未对自己动过杀心。
即使自己输了这盘棋，这位神君也会照样放过他。
而紫衣人仍然垂首凝视着那盘还未下完的棋局。只是眸底好似多了一些让人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此时的他，还不明白这是什么。
很久之后，这位神君托人将当日的那副由帝台石制成的棋盘送给他时，他才明白当日那种眼神，是人在死亡的最后一刻，那种坦然又怨恨，还夹着眷念不舍的矛盾之情。
而他也发现心心念念的帝台棋真正到手时，却失了以前心中想象得到它之后的喜悦。反而是那日对弈时，一心计算棋路，达到物我两忘时的专注，在绝境中杀出的一线生机，才是真正令他难以忘怀的事。
由此可见，当一个人全身心投入棋局之中时，不管是执石子，木子还是金子，玉子都无关紧要，以前他对外物的追求反而是多此一举，画蛇添足。
身旁烧开的水壶发出咕嘟嘟的声音，将归终的思绪拉回现实：眼前的巫婴峨嵋轻蹙，一手拈着白子，息气凝神地盯着棋路，专注的眼神似乎可以把棋盘看穿，却迟迟下不了手。
他忍不住打趣道：“你再这么拖下去，太阳都要给你拖下山了。”
“观棋不语真君子。”巫婴将食指轻轻放在嘴唇上，示意他闭嘴。
他也不恼，只是起身走向不远处茶台，在木架上跳了一瓶茶罐，撕开封纸，又取出已经温热好的紫砂茶盅，不紧不慢地开口道：“你听说了最近妖怪之间传的消息了吗？”
“什么消息？”巫婴搭着眼帘随口一问。
“好像是巫族那边最近在大肆追捕妖怪。”
“难怪最近主动上门的妖怪比往日多了许多。”
归终在一整排勺架上选了一根鎏金花纹长柄银勺，往茶罐里面拨了拨少许茶叶放入茶盅后，岔口道：“想放糖渍樱桃还是紫苏梅饼？”
“樱桃吧。”巫婴不喜欢喝清茶，茶里总是要泡上些蜜饯果脯之类的甜食。
“你不好奇巫族这么做的原因吗？。”
“嗯？”巫婴一门心思扑在棋路上，并未发现归终此时脸上起伏莫测的神情。再加上，这种事不止发生过一次，通常的情况是，某些胆大妄为的妖怪在人间惹了什么乱子，巫族的人跑出来收拾残局。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犯的错付出代价。
归终将茶盅内已经泡好的茶汤分别倒入三只白瓷杯，七分满的茶汤剔透如黄玉，还透着一股果香，他递了过去：“先喝茶。”见巫婴举杯，他才使促狭地开口道：“听说是因为石塔躺着那位天神的尸体被偷了。”
巫婴简直不敢相信听到的话，尚未入喉的温茶一口就喷了出来，呛得她眼泪都飞了出来，捂着嗓子缓了好一会儿，才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四个字：“女丑之尸？！”
她下意识的向上望了望，又将目光投向归终。
*
马车沿着大街哒哒哒地朝城外飞速驶去。
不同于往日的从容，此时世安发髻有些散乱，额前零落地搭着几缕被淋湿的散发，衣服也皱了，鞋子和裙摆都溅上了斑斑泥点。
“发生什么事了？”徐振之问道。
“今日巫拾收到了族内的紧急信号，他赶去城外郊时却发现庚辰也那里。现在他们在城外打了起来。我拦不住他们。”她原本白嫩的脸庞也因焦急而染上了一片潮红。
听到这个消息后，徐振之面色骤变，整个身体都僵住了。
巫拾区区一个人类怎么会是庚辰的对手。
他突然心念一闪，脑海中浮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阿狸姑娘呢？”
“她已经赶过去了，只是……”世安垂下眼帘，眸底尽是凝重。
她迟疑的这一瞬间，徐振之立刻就明白了：就算是阿狸和巫拾联手，恐怕也不是庚辰的对手。这世间能拦得住庚辰的人，恐怕只有在遗玉阁的那个女人了。
只是远水救不了近火，等她赶到的话，恐怕是巫拾的尸体都凉凉了。
等两人赶到约定地点时，满地狼藉，树倒了一大片，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周围一片死寂。
他们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眼中盛满了担忧。
往前走了两三百米，在一颗被拦腰斩断的大树下，靠这树干躺着一个一动不动的男人，他脸色惨淡，没有一点血气，他周围的地上尽是触目惊心的血滩。
从他戴着的手镯，两人认出了他的身份。
徐振之小心翼翼地伸出右手朝他鼻子下面探去，想确认他是否还活着。就在刚触碰的一瞬间，男人好像是感受到了其他人的存在，猛然睁开双眼，死死掐住徐振之的手腕：“快……面前……救救族长……”这几个字仿佛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说完后他两眼一白，又昏死了过去。
听闻此言，徐振之头也不回地向后跑去，心里不停地念叨着：“千万别出事，千万别出事。”他不希望庚辰做出后悔终身的事。
果然在不远处的前方，他见到已经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阿狸。她身后的巫拾，委顿在地，一脸死灰，鼻下唇边全是刺眼的血迹，显然伤得不轻。而庚辰正擎着一把沾满鲜血的宝剑，一步一步向他靠近。
血一滴一滴从剑尖落在地上，啪嗒，啪嗒，啪嗒，像黑白无常索命而来的脚步声。
“剑下留人！！！”徐振之来不及多想，用身体挡在了两人之间。
寒光一闪，剑在贴着他的头皮堪堪停住。他只感觉一股温热的液体从额头滑了下来。
“你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庚辰那双如寒潭一般冰冷的眼睛正死死盯着徐振之，其中射出的寒意好似要把他整个人一劈为二。
徐振之胸口起伏着，颤抖的嘴唇缓缓地发出嘶嘶的呼吸声，硬着头皮大声道：“他是你的救命恩人！！！”
一阵不知道从何处吹来的清风，卷起了地上落叶，沙沙作响。除此之外，静寂无人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