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从宫墙外纷飞而来，落在宫道上。
婢子们低垂着眉眼，安静地扫着廊檐下积雪，不发一言，却总也扫不完。
但今年是凌云阙最冷的一个清冬。自从凌朝十世起，凌云阙内就再也盼不来雪停的那一天。
一个宫女自殿内匆匆走出，眉眼间愁色不散。她抱着一个燃尽的香炉，小心走到阶下，对着其中一个婢子，嘱托道：“殿下还不曾醒。你往避烟阁去报一声……不，还是去金雨阑风楼。”
婢子应下，搁下手中活计，担忧地瞧了一眼沉寂如潭的紫燕宫，悄声问：“如若避烟阁遣人来拦——”
“盛仪帝去时，曾留遗诏，宫中朝中，以王室为尊，帝师次之，凡凌朝臣民，不得与帝师相忤。”宫女干巴巴地说，“帝师是我们的第二个主子，帝师乃君之下、臣之上。避烟阁中，他们没有那么不识体面。”
“可我们瞒了这般久……”婢子说。
宫女轻叹：“这是殿下死令，想来殿下怕帝师久劳成疾，才不让我们传报。责罚是免不了，但只要殿下醒来，我们才能有真正活路。”
婢子行一礼，转身踏出宫门。
宫女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雪里，而远处高高矗立的金雨阑风楼，仍旧映着琉璃瓦的色泽。宫城内沉默如死水，只风声不歇。
“烟萝姐姐。”一道声音蓦地传来。
烟萝稍稍侧眸，认清了这是新被调到紫燕宫伺候的魏九。
“什么事？”烟萝疲惫地问，“眼下唯有殿下醒来是天大的事，其余的都先搁着，不必向我一一报来。”
魏九低眉敛目：“烟萝姐姐近身伺候了三日余，您的辛劳，咱都瞧在眼里。可总这么勉力撑着也不是法，就让我在内室侯着，姐姐去休憩片刻吧。”
烟萝端详他良久，想到什么，最终沉沉地说：“也行。你也不必进内室，在外室侍奉就行。若有什么，即刻到偏殿寻我。”
魏九似是妥帖万分地应下：“是。”
＊＊＊
内室的香炉被烟萝撤出去了，只余袅袅白烟仍不肯散尽。
虞晚香睁眼的时候，眼前先没看清什么，就嗅到了浓浓的玉琼香。
她头疼欲裂，耳边像是不断地有人呼喊，那声响久久盘桓。她吐息着调节，感到体内奔涌难平的气息缓和了些许。
她稍稍清明了些，知觉逐渐恢复过来。
——她怎么躺在榻上？
虞晚香试着张口说些什么，一时找不到声音。她在混沌间，望见自己身上的锦缎华服，上面金丝银线织就的纹样，在一旁烛火照彻下无比刺眼。
她记得，晕过去前，她正在凭梦山上的演武场，和师姐比试剑术。
她剑映寒光，一招一式间已然把师姐的手中剑挑落。
还不待她听见些旁人的动静，天旋地转间，她自己就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不会是师姐耍阴招给她投了毒吧？
可她现在在哪里？自己的房内吗？又是谁把她带回来的？
虞晚香慢慢支起上身，侧头看时，头上的发簪流苏叮当着撞在一处，如珠玉坠、琉璃碎。
她抬手，触及自己发上一片冰凉的金银发饰。
……不对，她从未来过这个地方，也从未有过如此华服珠宝。
她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低呼出声。
“殿下？”
内室的帘子轻微晃动，上头缀着的银铃一阵细微响声。有人在帘外试探着询问，虞晚香本能地蹙起眉，注视着那道辨不真切的人影。
那人唤她什么？殿下？
虞晚香迷茫起来，她这是生魂上身？那这具身子原本的主人呢？在凭梦山上她的身体里吗？
可她想不明白为何一瞬间就来到了这里，凭梦山上除了净悟君，她的师尊，没人会御魂之术，演武场上，也未曾发现何处设有阵法。
虞晚香沉思片刻，尝试感知了自己的魂元——稳定又安宁，丝毫没有波动的痕迹。
看来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了。
她顿了顿，终是应道：“何事。”
外头的人惊喜道：“殿下！您可算醒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虞晚香拣着字眼问，她如今似乎是人间界颇有地位的一位主子，这么瞧也不赖。她想了想，补充一句：“说详细点。”
“如今是凌朝历十一世的最后一年，也是最后一天。还好殿下醒了，不然三日后登基无人，咱阖宫上下怕都得掉脑袋……殿下昏睡已然五日余，殿下还不准奴婢们禀告，奴婢们提心吊胆，万万盼您醒来，您可千万体谅……”那人絮絮叨叨，言辞间全是开脱之意。
虞晚香不语，仔细琢磨了他话语中每条信息。这时她才发现短短时间，自己手心已出了一层薄汗，稍不留神，帘外的人就会发现她失去了所有记忆。
这不是个好兆头。
听他的意思，自己是个尚未登基的女帝，或许现在还正担着公主的名号，但明日一到，整个天下都在她手里。
虞晚香目光一凛，天底下居然真的有这种好事。
不过，她远在仙山，却也知晓人间界的帝王位，往往不好坐。万一她表面失忆，实则换了个里子的事败露，恐怕总有二心之人谋权篡位。
“我…本宫知道了。”虞晚香慢慢说，“本宫久睡未醒，还是有些昏沉，想再休憩片刻。”
那人恭谨说：“奴婢为您端些膳食来，您许久未曾用膳，身子万不能亏着。”
他这么一说，虞晚香才后知后觉到体内空乏。她继承了这具身体，所有感知仿佛此时才意识到新魂灵的融入，一股脑地涌来。
她吩咐道：“清淡些。”
听闻细碎脚步声远去，她才长呼出一口气。虞晚香勉力支起身子，望向榻边设的一面铜镜，镜面光滑，映出一张年轻的面容来。
虞晚香却僵住了。
镜中人的脸，不说和她一般模样，至少也是八九分相似，只是眉眼间似乎总有愁绪哀思，平添淡漠素净。镀金饰银的珠宝缀了满头，光华似乎总照不到眼底。
镜子下压着一张纸条，笔迹潦草，匆匆写就。
虞晚香抽出来，轻声念道：“……金雨阑风。”
这又是什么意思，又是谁留在这里的？
帘外人声渐近：“殿下，烟萝姐姐不在，殿内只有奴婢伺候。膳食呈上来了。”
虞晚香颔首，随意问道：“你名唤为何？本宫记不大清了。”
“魏九。奴婢魏九。上月初三才到紫燕宫。”
这里原来叫紫燕宫啊。
她撩开帘子，一阵叮当声。魏九忙上前搀起她的手，垂着头，看不清神色。
虞晚香复坐了下来，满桌珍馐。她百无聊赖地夹着菜，送入口中，滋味没尝出多少，都融成担忧。
她内心还是有很多疑惑。譬如这里究竟是人间界何处？她要如何回到凭梦山——
以及最紧要的……
“殿下食欲还振？”魏九瞧她恹恹，开口说，“殿下不愿再用的话，奴婢撤了就是。”
虞晚香垂眸，她压根没吃什么。
“不必。”她搁下筷子，说，“你退下吧。本宫想独自待会儿。”
魏九笑道：“殿下怕是忘了。做奴婢的不在主子身侧伺候，就是坏了规矩。”
虞晚香蹙眉，这人的口气似乎总带着些刺，原身是怎么想的？把他拨到身边侍奉。
无可奈何。她摆摆手。
魏九却继续说：“殿下此般醒来，可感觉体内有无异处？”
虞晚香说：“略感疲乏。除此无恙。”
她动动指尖，经络滞涩，不过她没放在心上。这具陌生的身子，怎么用怎么不舒服。没了熟悉的灵力奔流，总觉得沉甸甸。
魏九笑说：“殿下难道没发觉，灵力滞涩么？”
“……嗯？”虞晚香略微抬眼，盯住他。
什么情况？原身不是人间界的公主吗？怎么会有灵力呢？
“并无发觉。”她沉默片刻，续道，“保险起见，你还是……去传个太医来吧。”
殿外的天色一点点暗下去，仿佛顷刻间被夜幕吞卷。
魏九说：“太医院与紫燕宫相去甚远，不必劳烦。奴婢恰有医术在身，殿下就让奴婢看看吧。”
风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大了起来。殿内的烛火好像即将被催折，那点微弱的光落在人眼底，照出一片晦暗不明。
虞晚香本能地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全身的力气随着意识逐渐消逝。她尝试抬手，却无法动作，魏九依旧是谦卑地笑着，只是那笑已经不是她能看懂的、一个奴婢的笑了。
“是你……”虞晚香低声说，她伏在桌上，轻轻喘息，终于暴露出一点不可置信，“你在饭食里下了什么？”
魏九的眼神冷却下来，面容还是温和的：“只是一点把人迷倒的药了。至于您的灵力，奴婢只是随口一猜。没成想……果真如此，果真如此！”
他哈哈大笑起来，那声音回响在空旷殿内，被风声模糊了轮廓，只余里头毫不掩饰的厌恶与恨意。
“今夜侯着您的…只有您那位尸骨未寒的皇兄。婢子和侍卫们都被遣走了……您还真是心安。不过您也该庆幸，垂死挣扎的模样，不会被人看去。”魏九恶毒地盯着她，“瞧，您连死法都会和先帝一样。无人知晓、无人垂怜。明煦帝当年登基时，号有天命在身，得负神赐——可是呢！可是呢！”
窗外……似乎下雨了。
虞晚香却平静下来，她下意识在这个关头询问：“你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魏九猛然回头，直直注视着她，“兰宁长公主，你是当真不知道啊。当真不知道吗？”
她确实不知道。
虞晚香再次开口，短短的话语似乎也抽去所剩不多的气力：“本宫该知道吗？”
“……三千风雪路，帝王不知苦，雪掩血、尘埋骨。”魏九说，“这便是凌云阙！便是你们掌中，所谓太平的天下！”
他恨声道：“我父亲溘然长逝于盛仪八十六年，我所有族人惨死于盛仪八十九年，而今我若不能为他们、为天下臣民杀了你，就是我凝虚魏氏一族，真正的覆灭——”
虞晚香打断他：“凝虚魏氏？”
魏九嗤笑：“看您的样子，似乎还有一点印象。不过这都无关紧要，全都无关紧要。凌云阙的雪停不住了，这就是你们想要的吗？与天意相违背，连自己的臣民都失去！”
虞晚香也笑起来：“你天真得可笑。”
杀了她——也没用啊，她不是那个兰宁长公主，也不属于这个人间界。他的满腔愤恨仇苦，丝毫撼动不了她。
她是修道之人。修道之人，无谓情仇爱恨，这样才能迎合亘古的时间，才能承受住年岁的磋磨，才能升神成仙。
魏九抽出一把匕首，倒映出他残忍而冷酷的双眼：“玉京的安宁平和，在你手中，又能撑多久？不如劳烦殿下，黄泉路上，彼岸道边，替我向先帝问好吧。”
虞晚香没有太听进去他的控诉，她在琢磨，如果这具身子死了，她的魂灵是不是就能回去了？
虽是如是想，但她还是侧着身子，借着散落的发丝掩映，慢慢拔下了发上一根金簪。
魏九轻声说：“不知风雪寒，不解百姓苦。虞晚香，你们这样的人，来生不要生在帝王家——”
虞晚香愕然：“你叫我什么？”
魏九抬手，匕首正对着她的心口：“——而今，您还在介怀我直呼您的名字？可惜，您再也不会听见任何人说的话了。”
那道锋芒闪了一下，紧接着狠狠刺下来——
虞晚香握紧簪子，艰难地调度气力，暗暗攒着力劲，闭上眼。
预感中撕裂肌肤、挑破血管的感觉并没有如期来临，她完全体会不到一丝的疼痛，那根万不得已才出手的簪子却准准地捅进了血肉。直到听到魏九跌坐一旁，难以抑制的痛呼声时，她才意识到什么，睁开眼。
殿门大开。
烛火摇曳得不成样，但还没有彻底消失在风里。风雨和那人一同步入殿内，殿外的夜空被雷电撕碎，雨声坠成一片哀声，飘摇着，碎乱着。
“臣沈容介，护驾不力，救驾来迟，但请责罚。”
婢子们低垂着眉眼，安静地扫着廊檐下积雪，不发一言，却总也扫不完。
但今年是凌云阙最冷的一个清冬。自从凌朝十世起，凌云阙内就再也盼不来雪停的那一天。
一个宫女自殿内匆匆走出，眉眼间愁色不散。她抱着一个燃尽的香炉，小心走到阶下，对着其中一个婢子，嘱托道：“殿下还不曾醒。你往避烟阁去报一声……不，还是去金雨阑风楼。”
婢子应下，搁下手中活计，担忧地瞧了一眼沉寂如潭的紫燕宫，悄声问：“如若避烟阁遣人来拦——”
“盛仪帝去时，曾留遗诏，宫中朝中，以王室为尊，帝师次之，凡凌朝臣民，不得与帝师相忤。”宫女干巴巴地说，“帝师是我们的第二个主子，帝师乃君之下、臣之上。避烟阁中，他们没有那么不识体面。”
“可我们瞒了这般久……”婢子说。
宫女轻叹：“这是殿下死令，想来殿下怕帝师久劳成疾，才不让我们传报。责罚是免不了，但只要殿下醒来，我们才能有真正活路。”
婢子行一礼，转身踏出宫门。
宫女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雪里，而远处高高矗立的金雨阑风楼，仍旧映着琉璃瓦的色泽。宫城内沉默如死水，只风声不歇。
“烟萝姐姐。”一道声音蓦地传来。
烟萝稍稍侧眸，认清了这是新被调到紫燕宫伺候的魏九。
“什么事？”烟萝疲惫地问，“眼下唯有殿下醒来是天大的事，其余的都先搁着，不必向我一一报来。”
魏九低眉敛目：“烟萝姐姐近身伺候了三日余，您的辛劳，咱都瞧在眼里。可总这么勉力撑着也不是法，就让我在内室侯着，姐姐去休憩片刻吧。”
烟萝端详他良久，想到什么，最终沉沉地说：“也行。你也不必进内室，在外室侍奉就行。若有什么，即刻到偏殿寻我。”
魏九似是妥帖万分地应下：“是。”
＊＊＊
内室的香炉被烟萝撤出去了，只余袅袅白烟仍不肯散尽。
虞晚香睁眼的时候，眼前先没看清什么，就嗅到了浓浓的玉琼香。
她头疼欲裂，耳边像是不断地有人呼喊，那声响久久盘桓。她吐息着调节，感到体内奔涌难平的气息缓和了些许。
她稍稍清明了些，知觉逐渐恢复过来。
——她怎么躺在榻上？
虞晚香试着张口说些什么，一时找不到声音。她在混沌间，望见自己身上的锦缎华服，上面金丝银线织就的纹样，在一旁烛火照彻下无比刺眼。
她记得，晕过去前，她正在凭梦山上的演武场，和师姐比试剑术。
她剑映寒光，一招一式间已然把师姐的手中剑挑落。
还不待她听见些旁人的动静，天旋地转间，她自己就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不会是师姐耍阴招给她投了毒吧？
可她现在在哪里？自己的房内吗？又是谁把她带回来的？
虞晚香慢慢支起上身，侧头看时，头上的发簪流苏叮当着撞在一处，如珠玉坠、琉璃碎。
她抬手，触及自己发上一片冰凉的金银发饰。
……不对，她从未来过这个地方，也从未有过如此华服珠宝。
她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低呼出声。
“殿下？”
内室的帘子轻微晃动，上头缀着的银铃一阵细微响声。有人在帘外试探着询问，虞晚香本能地蹙起眉，注视着那道辨不真切的人影。
那人唤她什么？殿下？
虞晚香迷茫起来，她这是生魂上身？那这具身子原本的主人呢？在凭梦山上她的身体里吗？
可她想不明白为何一瞬间就来到了这里，凭梦山上除了净悟君，她的师尊，没人会御魂之术，演武场上，也未曾发现何处设有阵法。
虞晚香沉思片刻，尝试感知了自己的魂元——稳定又安宁，丝毫没有波动的痕迹。
看来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了。
她顿了顿，终是应道：“何事。”
外头的人惊喜道：“殿下！您可算醒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虞晚香拣着字眼问，她如今似乎是人间界颇有地位的一位主子，这么瞧也不赖。她想了想，补充一句：“说详细点。”
“如今是凌朝历十一世的最后一年，也是最后一天。还好殿下醒了，不然三日后登基无人，咱阖宫上下怕都得掉脑袋……殿下昏睡已然五日余，殿下还不准奴婢们禀告，奴婢们提心吊胆，万万盼您醒来，您可千万体谅……”那人絮絮叨叨，言辞间全是开脱之意。
虞晚香不语，仔细琢磨了他话语中每条信息。这时她才发现短短时间，自己手心已出了一层薄汗，稍不留神，帘外的人就会发现她失去了所有记忆。
这不是个好兆头。
听他的意思，自己是个尚未登基的女帝，或许现在还正担着公主的名号，但明日一到，整个天下都在她手里。
虞晚香目光一凛，天底下居然真的有这种好事。
不过，她远在仙山，却也知晓人间界的帝王位，往往不好坐。万一她表面失忆，实则换了个里子的事败露，恐怕总有二心之人谋权篡位。
“我…本宫知道了。”虞晚香慢慢说，“本宫久睡未醒，还是有些昏沉，想再休憩片刻。”
那人恭谨说：“奴婢为您端些膳食来，您许久未曾用膳，身子万不能亏着。”
他这么一说，虞晚香才后知后觉到体内空乏。她继承了这具身体，所有感知仿佛此时才意识到新魂灵的融入，一股脑地涌来。
她吩咐道：“清淡些。”
听闻细碎脚步声远去，她才长呼出一口气。虞晚香勉力支起身子，望向榻边设的一面铜镜，镜面光滑，映出一张年轻的面容来。
虞晚香却僵住了。
镜中人的脸，不说和她一般模样，至少也是八九分相似，只是眉眼间似乎总有愁绪哀思，平添淡漠素净。镀金饰银的珠宝缀了满头，光华似乎总照不到眼底。
镜子下压着一张纸条，笔迹潦草，匆匆写就。
虞晚香抽出来，轻声念道：“……金雨阑风。”
这又是什么意思，又是谁留在这里的？
帘外人声渐近：“殿下，烟萝姐姐不在，殿内只有奴婢伺候。膳食呈上来了。”
虞晚香颔首，随意问道：“你名唤为何？本宫记不大清了。”
“魏九。奴婢魏九。上月初三才到紫燕宫。”
这里原来叫紫燕宫啊。
她撩开帘子，一阵叮当声。魏九忙上前搀起她的手，垂着头，看不清神色。
虞晚香复坐了下来，满桌珍馐。她百无聊赖地夹着菜，送入口中，滋味没尝出多少，都融成担忧。
她内心还是有很多疑惑。譬如这里究竟是人间界何处？她要如何回到凭梦山——
以及最紧要的……
“殿下食欲还振？”魏九瞧她恹恹，开口说，“殿下不愿再用的话，奴婢撤了就是。”
虞晚香垂眸，她压根没吃什么。
“不必。”她搁下筷子，说，“你退下吧。本宫想独自待会儿。”
魏九笑道：“殿下怕是忘了。做奴婢的不在主子身侧伺候，就是坏了规矩。”
虞晚香蹙眉，这人的口气似乎总带着些刺，原身是怎么想的？把他拨到身边侍奉。
无可奈何。她摆摆手。
魏九却继续说：“殿下此般醒来，可感觉体内有无异处？”
虞晚香说：“略感疲乏。除此无恙。”
她动动指尖，经络滞涩，不过她没放在心上。这具陌生的身子，怎么用怎么不舒服。没了熟悉的灵力奔流，总觉得沉甸甸。
魏九笑说：“殿下难道没发觉，灵力滞涩么？”
“……嗯？”虞晚香略微抬眼，盯住他。
什么情况？原身不是人间界的公主吗？怎么会有灵力呢？
“并无发觉。”她沉默片刻，续道，“保险起见，你还是……去传个太医来吧。”
殿外的天色一点点暗下去，仿佛顷刻间被夜幕吞卷。
魏九说：“太医院与紫燕宫相去甚远，不必劳烦。奴婢恰有医术在身，殿下就让奴婢看看吧。”
风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大了起来。殿内的烛火好像即将被催折，那点微弱的光落在人眼底，照出一片晦暗不明。
虞晚香本能地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全身的力气随着意识逐渐消逝。她尝试抬手，却无法动作，魏九依旧是谦卑地笑着，只是那笑已经不是她能看懂的、一个奴婢的笑了。
“是你……”虞晚香低声说，她伏在桌上，轻轻喘息，终于暴露出一点不可置信，“你在饭食里下了什么？”
魏九的眼神冷却下来，面容还是温和的：“只是一点把人迷倒的药了。至于您的灵力，奴婢只是随口一猜。没成想……果真如此，果真如此！”
他哈哈大笑起来，那声音回响在空旷殿内，被风声模糊了轮廓，只余里头毫不掩饰的厌恶与恨意。
“今夜侯着您的…只有您那位尸骨未寒的皇兄。婢子和侍卫们都被遣走了……您还真是心安。不过您也该庆幸，垂死挣扎的模样，不会被人看去。”魏九恶毒地盯着她，“瞧，您连死法都会和先帝一样。无人知晓、无人垂怜。明煦帝当年登基时，号有天命在身，得负神赐——可是呢！可是呢！”
窗外……似乎下雨了。
虞晚香却平静下来，她下意识在这个关头询问：“你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魏九猛然回头，直直注视着她，“兰宁长公主，你是当真不知道啊。当真不知道吗？”
她确实不知道。
虞晚香再次开口，短短的话语似乎也抽去所剩不多的气力：“本宫该知道吗？”
“……三千风雪路，帝王不知苦，雪掩血、尘埋骨。”魏九说，“这便是凌云阙！便是你们掌中，所谓太平的天下！”
他恨声道：“我父亲溘然长逝于盛仪八十六年，我所有族人惨死于盛仪八十九年，而今我若不能为他们、为天下臣民杀了你，就是我凝虚魏氏一族，真正的覆灭——”
虞晚香打断他：“凝虚魏氏？”
魏九嗤笑：“看您的样子，似乎还有一点印象。不过这都无关紧要，全都无关紧要。凌云阙的雪停不住了，这就是你们想要的吗？与天意相违背，连自己的臣民都失去！”
虞晚香也笑起来：“你天真得可笑。”
杀了她——也没用啊，她不是那个兰宁长公主，也不属于这个人间界。他的满腔愤恨仇苦，丝毫撼动不了她。
她是修道之人。修道之人，无谓情仇爱恨，这样才能迎合亘古的时间，才能承受住年岁的磋磨，才能升神成仙。
魏九抽出一把匕首，倒映出他残忍而冷酷的双眼：“玉京的安宁平和，在你手中，又能撑多久？不如劳烦殿下，黄泉路上，彼岸道边，替我向先帝问好吧。”
虞晚香没有太听进去他的控诉，她在琢磨，如果这具身子死了，她的魂灵是不是就能回去了？
虽是如是想，但她还是侧着身子，借着散落的发丝掩映，慢慢拔下了发上一根金簪。
魏九轻声说：“不知风雪寒，不解百姓苦。虞晚香，你们这样的人，来生不要生在帝王家——”
虞晚香愕然：“你叫我什么？”
魏九抬手，匕首正对着她的心口：“——而今，您还在介怀我直呼您的名字？可惜，您再也不会听见任何人说的话了。”
那道锋芒闪了一下，紧接着狠狠刺下来——
虞晚香握紧簪子，艰难地调度气力，暗暗攒着力劲，闭上眼。
预感中撕裂肌肤、挑破血管的感觉并没有如期来临，她完全体会不到一丝的疼痛，那根万不得已才出手的簪子却准准地捅进了血肉。直到听到魏九跌坐一旁，难以抑制的痛呼声时，她才意识到什么，睁开眼。
殿门大开。
烛火摇曳得不成样，但还没有彻底消失在风里。风雨和那人一同步入殿内，殿外的夜空被雷电撕碎，雨声坠成一片哀声，飘摇着，碎乱着。
“臣沈容介，护驾不力，救驾来迟，但请责罚。”